錦官。
一夜未眠,雲沖波的眼中滿是血絲。
……他睡不着。
隻要一閉眼,他就會看到……那一戰!
被長庚的說話刺激,蹈海展現出從未展現過的力量與刀技,雲沖波甚至覺得,若能破碎時空,讓他一戰“後世蹈海”,結果,怕也可以兩分。幾乎每一斬每一刺,都會令雲沖波深受震動,和對刀法産生新的領悟。
但同時,他也分享着長庚的感受:将腦力運轉到極限,長庚以第八級上段力量織出最完美的防禦,一重又一重的刀勢,似能撕天,似能裂地,卻攻不破長庚的防守。
若這樣持續下去,仍隻會是剛才一戰的翻版:在蹈海持續施壓的情況下,長庚的防守終會崩壞,可,在那一瞬之前,他卻作出最匪夷所思的反擊。
依舊以”五行休王“對敵,但有了之前從來沒有展現過的變化,長庚雖不能增強自己的力量,卻能将蹈海的力量壓制,從第十級的至高境界打落第九級,更不住停留的向第八級繼續碾壓。
“幹王……你!?”
目嗔欲裂,卻無能爲力,沒有長庚那種恐怖的計算能力,力量的差距若被抹平,蹈海便注定敗北,但長庚卻不滿足于此,仍在将他的力量繼續向下降級。
……到這時,雲沖波,終于明白。
蹈海,也已明白。
當手中單刀被乳白色光華包圍,強行抽離的時候,兩個人……都明白了。
“原來,那句話……不是在說東王?”
失去掉手中的天兵,也同時失去掉所有的力量,蹈海軟軟踣倒,雖立又咬牙站起,雲沖波卻能感到,他此刻實已虛如黃台,不堪再伐。若打比方,他剛才簡直等于被人強行挖去五内、抽盡血液一樣,還能這樣站立,實賴于他的強韌意志。
“……對不起。”
聲音沉痛,并無半點虛假,而同時,雲沖波也能看到,長庚和渾天的臉上,皆出現極悲哀的神色。
“北王你對太平的忠誠,我們從來不曾懷疑。”
“但是……太平已不再需要他的刀了嗎?”
一回想起那慘笑着的聲音,雲沖波就會控制不住的抽搐,那是一種絞痛,一種撕心裂腑樣的痛。
……否定,否定自己,否定一切,咳着血,如長哭一樣的笑,那種笑,比任何身體上的傷都會更痛。
所以,雲沖波才會向蕭聞霜發問,所以,他才會拒絕了離開的安排,因爲,他終于明白了,在“小天國”的曆史中,“自己”,到底起了怎樣的作用!
(爲了不讓後人産生混亂,而抹殺掉一切關于蹈海的記錄,同時,用時光咒……)
不禁又想到蕭聞霜曾經說過的事情:早在當初,張南巾也曾對保護蹈海的咒法産生過懷疑:因爲,太平天兵正如禦天神兵,兵器之身隻是表相,真正有意義的,是寄托其中、永不磨滅的強大元靈,換言之,蹈海可以被破壞,可以被銷毀。但那都沒有意義,當下一代不死者轉生人間的時候,對應的天兵也會重生,以此來看,用時光咒來保護一把天兵,實在是很奇怪的事……倒不如說,這反而會影響到後世蹈海的轉生。
對時光咒及相關的知識全不了解,雲沖波亦從來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中,直到此刻,他才終于明白,明白了張南巾的疑問,明白了這奇怪的安排……
時光咒的作用,不在“保護”,而在“封禁”,在于,讓蹈海無法轉世人間!
(南巾真人,你就是爲了這樣的我,而死掉的啊……)
回想那些記憶,前世,今生,回想那些爲自己而全力以赴、而不畏犧牲的人,回想刀醒天下的那個蹈海,回想挾刀踏海的那個蹈海……想到自己,和那個被封禁的蹈海。
(不死者,也可能是太平的敵人啊……)
對這種可能性,雲沖波并不是沒有認識,不止一次的聽到過這種說法,但,隻有在自己成爲“主角”的時候,他才蓦然感受到,那一句,閑言碎語,卻都是,血淚千行……
(對,秀才也說過,小天國最後的覆敗,是敗于不死者的堕落……)
支撐着下了床,雲沖波推開門出去,打水洗了把臉,卻發現蕭聞霜和何聆冰都不知去向。
(她們,是生氣了嗎?)
今天早上,本該是離城的時候,但經過了昨天的夢境,雲沖波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離開。
不知如何啓齒,因爲知道怎麽說都會傷害蕭聞霜,到最後,雲沖波隻是默默不語,卻,感到,蕭聞霜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但這樣,她可能會更不好受吧……而且,九天一定會很惱火的……)
洗臉的同時,雲沖波已發現周圍出奇的冷清,蕭聞霜何聆冰花勝榮竟然全數不在,連那個莫名其妙的店主也不知去向。
(都那裏去啦……算了,反正,現在最好别讓九天看見我。)
活動一下身體,雲沖波正想到廚房裏去碰碰運氣,看會不會有剩下的早飯,卻忽聽吱呀一聲響,門被推了開來。
“不死者,有擾了。”
“……是你?!”
背着手,子路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的看着雲沖波,好一會,才慢慢開口,說自己希望和雲沖波再較量一次。
“放心,點到爲止。”
打量着雲沖波,就似乎他已經是一個死人,子路道:“我不會殺你……你是子貢的。”
這種口氣近乎侮辱,尤其,在前次的戰鬥中,雲沖波還是“勝者”,但,看着子路,他卻發現,自己連一點怒意都沒有。
(也對……打敗他的,本來就不是我啊……)
默默站了一會,雲沖波道:“好,你等我回去拿刀。”說着轉身就走,全不在乎自己背後已經破綻大露。不一時,提了蹈海出來,全無架勢,就這樣在子路對面一站,道:“要怎麽打。”口氣中滿是倦意,連一點點的認真也聽不出來。
“十招罷……分不分出勝負都停手。”
似乎對雲沖波的懈怠有所不滿,但子路仍保持莊嚴氣度,提劍道:“此劍名無倦,闊一肘,長五尺……”
“無倦?”
怔了一怔,明明記得,在那個緊張、狂亂的千秋山之夜,無倦連戰蹈海、八焚,已然不支,在最後一擊時分崩離析,算來前後不過三天時間,怎麽已經煥然如新?
(難道說,這把劍和太平天兵一樣,也可以自行修複?)
很久以來,雲沖波就發現,蹈海的性質相當奇特,竟然可以自行修複,無論對戰敵人時上面出現了多少缺損和裂紋,靜置一段時間後,便會自行消失,依舊是鋒利堅硬,若新發其刃。
按太平道的記錄,這是所有太平天兵共有的現象,而同時,禦天神兵也都具備這一特性,原因爲何?至今沒人能解釋清楚,隻能認爲這和它們的自有元靈相關,元靈不滅,神兵不滅。
(可是,無倦可沒有什麽……)
“子路所用的劍,就是無倦。”
似看出雲沖波的疑問,子路簡單表示說,這是自己尋鐵匠重鑄的,鐵質很好,手藝也不錯,就是因爲時間緊了些,錘打的次數有些不夠,錦官的事情了結後,還要再回一次爐。
“可是,這樣的話……”
很想問一句“這樣的話,還叫無倦嗎?”,卻忽然有所領悟,雲沖波閉上了嘴。
“無倦,隻是一個名字。”
橫劍眼前,注視上面的細密紋路,子路道:“四千年來,有過數十任子路,有過數千把無倦……能奉行‘子路’之道的,就是子路,能執在子路手中的,就是‘無倦’。”
“……就好象,隻要坐在帝位上的,就是‘皇帝’。”
“嗯?!”
悚然一驚,雲沖波倒是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不死者、儒門古名、帝姓……這些互相間全不相幹的概念被蓦地攪在了一處,使他的腦中更加混亂,卻也使他已幾乎麻木的思緒中,出現了新的閃光。
“總之,不死者啊,我堅持要來戰你的理由,并非是對勝負的執念。”
“……比那要更高,高得多。”
“所以,來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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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二年,二月二十。
禅智寺。
“請,請……”
春風滿面,朱曉傑将來客一一延入廳裏坐下。
他當然應該高興,多年纏鬥之後,他終于成爲最後的勝利者,其它三個兄弟一一倒下,朱子森也已成爲一縷亡魂,至于那個陰魂不散的朱有淚……
“有二仙人在,我怕他個鳥!”
當然,這隻是爲自己打氣的表态,私下裏,朱曉傑作了他能想到的一切保衛措施,其中還包括留仙召集來的數十名三山弟子,當然,最讓他高興的,是在朱子森倒下之後,朱家堡上下似乎終于認清了現實,就是現在,向來不接受諸支号令的本堡護衛已經傾巢出動,守護在禅智寺左近。
對這支由朱子森以陣戰之法訓練多年的精兵,朱曉傑評價頗高,也觊觎已久,今天的終于入手也頗足興奮。但,一想到馬上就要在所有其它求婚者前面宣布的消息,這,似乎又不算什麽了。
“……朱曉傑,有些輕狂了。”
陰暗的角落中,看着滿面紅光的朱曉傑,留仙微微的皺着眉,作出批評。
“剛剛傳來的消息,城外的流賊又有些異動了。”
似乎沒有聽見留仙的批評,侍立身後的伯羊,自顧自的彙報着剛剛傳來的情報。
“……沒關系。”
對所謂的“流賊”,朱曉傑一開始已指出絕不可能,因爲,那些流賊,本來……就是朱家的人!
“不過,他們一向是子森一個人在掌握,我雖然知道,卻沒有渠道……但沒關系,現在,應該是他們更急于和我聯系才對。”
而且,對朱有淚仍有忌憚,朱曉傑也并不想立刻和這些江湖勢力接觸,在他的安排中,這都不是急務,可以慢慢料理。
對這些很清楚,卻不想告訴伯羊,畢竟……他隻是一個剛剛投入自己這邊的人。
在兌現承諾,将帝象先與敖開心送進監獄後,伯羊也便投靠到朱曉傑一支,至于條件……也開的很清楚。
“之前站錯了隊,我很遺憾,但以後,希望藥王谷和朱家、和東海三山都能繼續作好朋友。”
用這樣的表态,伯羊加入了朱曉傑的陣營,雖然并不能得到留仙諸人的完全信任,但他一方面的确有着優秀的工作能力,另一方面,竟也極擅于言語應對,爲自己争取到了些些的好感。
“二仙人,無庸諱言,我來這裏之前,并不是爲了給别人鋪路,但輸就是輸了,不承認也沒用。”
“當不了赢家的話……我希望,至少要和赢家站在一起。”
因爲這樣直爽的表态,也因爲留仙的确不希望把伯羊或者說藥王谷變成不可回旋的敵人,他終于點頭,
“唔,還有一個人,好象沒來啊。”
左武烈陽、孫孚意先後出現,敖開心雖受到邀請,卻拒絕出席,隻由帝象先代表他來到這裏,另一邊,齊野語和伯羊也先後入席。
“五位都在這裏了……”
滿面微笑,朱曉傑站在房間的中央,後面,偏一些,是同樣滿面微笑,似乎是自己辦喜事一樣的釋遠任。
“今天的話,本來該放在朱家堡說,但子森才過世不久……”
而且,鳳陽人都知道,朱家向來禮佛,朱子慕更是虔誠認真,因此,将這個重要消息放在禅智寺宣布,也就非常合适……這樣連續說了多個理由,朱曉傑卻始終沒有提到下面五人皆心知肚明的事情。
因爲禅智寺的地形所在,也因爲釋遠任的大力配合,此刻的禅智寺,大概是鳳陽城中最不可能被突擊的地方!
(這家夥,還是很膽小啊……難道說,操作朱有淚的真不是他……那麽?)
目光微動,掃過正笑得一臉燦爛的孫孚意,帝象先扯扯嘴角,一樣露出從容的笑容。
(朱曉傑,到現在竟還沒有查明我和開心的身份,大意如此……這樣的家夥,憑什麽笑到最後?)
根本就不相信什麽“朱家遺孤”的故事,也不相信那真會是朱四一系的打手,但,細細回想過每一次“朱有淚”的行刺,帝象先卻又沒法找到一個合乎邏輯的答案。
(二月初六,在香粉店刺殺朱四,二月初十,在朱三自宅行刺,二月十五,在城外刺殺朱子森……這裏面,到底有什麽理由,有什麽聯系?)
對齊野語、左武烈陽、孫孚意和伯羊都曾有懷疑,甚至連朱子森也作過考慮,但一一過關又一一排除,每個人都有着堅強的不在場理由。
當然,嚴格來說,這也不足爲據,齊野語的身後有東海三山,孫孚意的身後有東江孫家,若當真有心,皆可調度來第一等的高手,便如現今壓場的留仙,若真橫下心來,要殺四朱中的那一個,還不是探曩取物?
(慢着,這樣說來……?!)
蓦地想起一事,帝象先悚然一戰,幾乎便寒下臉來,所幸反應的快,隻一定心,臉上依舊笑得十分可親。
(唉,其實都無所謂,隻要開心那邊今天事情辦得順利,什麽朱有淚餘生煙,什麽朱大朱二朱三朱四……蝸角水皺,幹卿底事?)
這樣爲自己開解着,帝象先漫不經心掃視場中,卻見孫孚意眼中蓦地一亮,顯是刻意堆出一個笑容--沿着看過去,卻見是觀音婢,正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坐側室當中。
(這個無行的家夥,連釋浮圖的徒弟也要撩撥麽……)
慢慢看過去,見齊野語一臉喜色,隻強按捺着,又見左武烈陽滿面憤懑,也隻是強自按捺,再看伯羊時,卻是笑的雲淡風清,好象什麽事都沒有一樣。
(這家夥,最複雜……)
此時,朱曉傑已是一番大話表過,長長吐出口濁氣,後面釋遠任早陪着笑臉,遞上一杯香茗。
(哼,的是有眼色……)
肚裏冷笑一句,帝象先見伯羊又站起身來,向留仙那邊過去,也不知什麽事情。卻也懶得再去思量,抿了口茶,目光掃過,卻忽地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