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着眼,半躺在靠椅上,渾天沐浴在這陽光當中,也似乎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大氅。這是他最喜歡的房間,自小天國立基以來,曾經多次翻修,每一次,都會比前次更加高大,更加莊嚴,也會讓而端坐其中的渾天顯得更加威不可淩。
“幹王?”
腳步聲很重,隻有一個人,渾天睜開眼睛,慢慢坐起。
“西北軍馬,全滅了嗎?”
沉重點頭,長庚走到離渾天七步的地方站住,剛好位于投身下來的陽光之外。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沒有坐,雖然房間裏還有一把椅子……但,自那把椅子放在那裏以來,隻有東山一個人曾經坐過。
“相距太遠了啊……山水重隔,鞭長莫及。”
“西北本是犄角之勢,輕不得,重不得,隻要抵住左武王一軍不能南下,便是成功,翼王卻偏要盡點所部将士西往……棋形已重,又如何騰挪?”
兩人所說,是剛剛傳來的西北軍訊:太平軍轉戰三月,終于糧草不支,兵敗金州,十七萬子弟血染黃沙,無言被左武王攜百二強手圍殺,苦戰三日,射殺無數,卻終于不敵,弓折人亡。
“對北王來說,這應該也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
西北諸州地貧土瘠,物力薄弱,并不足以支持大兵團的長期作戰,雖然是東進南下的要地,但一直以來,兩軍皆隻以偏師置之,互爲鉗制,即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意思。而無言之所以執意要點齊本部兵馬盡數北上,也是看準了左武王的兵力同樣不多,想要在後勤崩潰之前,擊破左武一軍,強取金州。
“但,帝軍在西北的軍力,卻多至超過想象……換言之,對方同樣有意,要利用這個機會,徹底擊破無言一軍,全據金州!”
說到底,這一切與蹈海脫不開幹系:雖然沒人明言,但誰都知道,無言的出走,與他實有極大關聯,這還沒有算上,他作爲小天國軍中第一名将,卻沒能自對方戰線的異動中,判斷出帝軍“先斷一臂”的戰略意圖,被數郡小利吸引,将重兵投置東線,以緻于西北軍事危急時,小天國甚至連佯攻牽制的戰術動作都作不出來。
“……他們的犧牲,是爲了太平,它年天下太平之日,就是這些兄弟永生之時。”
最後用這些話表示了談話的結束,渾天靠回椅上,閉上了眼,默默注視一時,長庚躬身爲禮,轉身離去。
堪堪将至門前,背後,卻又轉來了渾天的聲音。“但是啊,幹王……你認爲,翼王,他真得死了嗎?”
猶豫一下,長庚慢慢轉身,輕輕搖頭。
“不,翼王他還活着……因爲,天王您也應該明白吧?”
“你果然明白!”
長身而起,渾天周身衣物無風自鼓,向上浮升至三尺來高,若有所思,若有所怒,披沐在陽光之下,更顯着威嚴十分。
“既然明白……爲什麽?!”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太平道……隻需要一個神,也隻能有一個神。”
“……說得好。”
背着手,依舊浮空不下,渾天擡起頭,透過上方的巨大琉璃,目注烈陽。
“那麽,你認爲,翼王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
聲音中透着一絲感傷,長庚道:“至今思霸王,無顔過江東……被羞愧悔怒重重捆縛的翼王,已不可能再回頭來見我們,更何況……
“翼王的心裏,有他所相信和想望的太平,那和天王您所相信和想望的太平不一樣……要麽他改變,要麽您改變,否則的話,他不會再回來。”
“那麽,你呢。”
依舊擡首望天,似乎那裏有着一切的真理,渾天淡淡道:“你的太平,難道就和我的太平完全一樣嗎?”
“不,不一樣。”
長庚微微搖頭,并在稍稍的停頓之後作出補充:“您有您的太平,我有我的太平,就象翼王有翼王的太平,而東王也有東王的太平一樣。”
聽到“東王”兩字,渾天微微一震,卻道:“你認爲,北王仍然沒有找到他的太平?”
“……沒有。但,也許,快了。”
“那麽,怎樣?”
終于把目光從太陽上挪開,渾天看向長庚,正對上那悲哀,卻又冷漠的眼神。
“我的答案……和當年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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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他們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太平嗎?)
似乎很奇怪,但仔細想想,雲沖波也不是不能理解:渾天與長庚口中的太平,更類似于對未來那“理想國度”的構想,那樣的世界,本就不可能有相同的答案。
對北王尚沒有最終找到自己的太平,雲沖波微感失望,卻又不算怎樣意外,畢竟……他可能才是最了解蹈海的那個人。
(但,問題是……這個夢,到底是誰作的?)
得到二女的提醒,雲沖波發現了問題的不對,而最新的這個段夢境更是将他提醒:自己連續的夢境中,并非,每一次的主角都是蹈海!
(哎,反正,我也沒在夢裏吃什麽虧……不管了……老爹不是說過麽,車到山前必有路!)
很爽快的爲自己開解,但一想到另一件事,雲沖波就沒法再那麽輕松。
(九天,這個家夥……真是讨厭。)
從在雪域的時候,雲沖波就和何聆冰不太對盤,而今次重見,對方更似乎完全不記着雪域上曾經的“手下留情”,反而還變本加利起來。
本來,以雲沖波的性情,并不會和人計較禮節之類的事情,但,何聆冰卻觸及到了他最在意的事情……蕭聞霜!
(聞霜就是被她帶壞了!)
重逢之後,兩人都極爲歡喜,雖然中間有過因夢而生的隔閡,但在雲沖波主動選擇了”開誠布公“之後,也就已經雲開霧散,但偏偏,何聆冰卻就有辦法制造出新的不快。
“霜姐……那是谮越。”
堅決反對兩人以姓名相稱,雖然雲沖波火很大的嚷着“她起名字就是讓人喊的,我叫聞霜有什麽不好……”頂回了她的意見,蕭聞霜卻不能強梁如此,從此改口,稱雲沖波爲“不死者”,同時也婉拒了雲沖波贈送的那些禮物,不肯再将曾經在胸前挂過兩天的那塊石頭收回。每每想到,雲沖波就會很想打人。
(總之,回頭再和聞霜說說……沒必要這樣,不就是一塊石頭嗎……而且,喊什麽“不死者”……十二不死者,前後幾千年,這樣喊的話,他們每個人都可以答應啊!)
胡思亂想間,忽聽木門“呀”的一聲,緩緩打開,雲沖波擡頭看時,卻苦于視線被擋,隻能看見半襲月白色的僧袍。
(嗯,和尚……難道說?)
突然想到蕭聞霜說過的一路經曆,雲沖波猛一激靈,急跳起來時,卻已聽得佛号入耳。
“阿彌陀佛。”
聲音低沉,聽着似乎很年輕,卻又似乎很蒼老,更透着一種奇妙的“真誠”,居然如滌心鍾鼓,令雲沖波覺得心意十分甯靜。
“不死者,貧僧釋浮圖,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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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先生,妾身有禮了。”
端端正正的行禮,端端正正的坐下,小音心底十分提防,卻不敢帶出半點在外面來,低眉順眼,側着身子坐着,在禮節上,是連半點破綻也挑不出來。
“最近兩天,我就準備對不死者出手了。”
以此爲開場白,子貢淡淡表示,小音的要價,自己已兌現了一部分,在近期的混亂中,若幹與司馬家有利益的大商戶已經莫明其妙的吃了虧,出了事。
“當然,目前隻有四成左右,其它的……事後我會完成。”
一如既往的冷淡,子貢告訴小音,如果不放心,也可以提出來。
“……豈敢。”
款款伏身,小音表示說,子貢的一句話,強過千百家錢莊的聯保。
“至于最近的情況……”
一語不發,靜靜聽着小音的彙報,足足過了兩杯茶時間,方聽小音道:“就是這樣。”
“很好……”
拖出長長的尾音,子貢似乎又陷入沉思,想了一會,才道:“今天這麽急的請你來,其實,倒是有件事情想要煩你。”
袖着手,子貢很直接的表示:自己自幼讀書,不識情愛。
“雖然,隻要精讀先師們的著作,便足以認識全部人性……原也不必将七情六欲都親自去體驗一遍,但,前賢也同樣有言,紙上得來終覺淺。”
子貢的意思,是希望小音能夠爲自己提供一個思路,一個能夠有最大效率,發揮最大作用的思路,一個能夠瞬間破壞掉雲沖波與蕭聞霜的相互信任,從而把雲沖波拖向黑暗深淵的思路。
“這個意思,是寄希望于‘最毒婦人心’嗎?”
露出帶些俏皮的微笑,卻換不來稍稍軟化的回應,子貢隻是微微欠身,道:“正是。”,倒搞得小音極是無趣。
“那麽,妾身就獻醜了……”
沉思一會,眼中突然閃過異光,小音挺直身子,表示說自己已有了一個想法。
“比較,通過比較,讓不死者理解到,自己在别人心目的地位并不是那麽高。”
舉了幾個例子,比如“讓貪狼作個比較,如果現在找到一份張南巾的遺書要她殺掉不死者,是殺還是不殺……”等等,卻都不能令子貢滿意,隻是緩緩搖頭。
到最後,小音似乎計窮,更建議說,要不然,讓雲沖波來選擇,是要小音這個“明媒正聚的大婦”,還是要蕭聞霜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狐狸精”……卻似乎自己也知道這純屬胡扯,沒說完,便掩着嘴笑軟了身子。
“我們女人,頭發長見識淺,隻能有這些主意了……請端木先生指正。”
“你的見識,絕對不淺……”
帶着微微的笑意,子貢認爲,小音的聰明,在他,實在是從未見過。
“你明明是有一個主意了,有一個最好的主意,你卻不說……而是通過一連串可笑的胡說八道,讓我自己來想到……你是認爲,這樣子,會比較能滿足我的虛榮?”
被對方點破用心,小音卻仍舊隻是輕笑,在她,原也不指望這種小小技倆能騙過子貢,而她更相信,在此刻的氣氛下,這隻會令子貢更感愉快。
對聰明人,有時不能用小手段,因爲對方一下就能看破,有時卻要故意用些小手段,因爲……看破的他們,隻會滿意于自己的聰明,反而會忽略其它事情。
(總之,不能讓他看出來我在想什麽,更不能讓他感覺到我作了什麽……這個人,太可怕!)
“……總之,很好。”
斟酌一時,子貢似乎還是滿意了小音的提示,輕輕合掌,表示說自己接受了。
“記着,爲了這個提示,我可以再多爲司馬家作一些事。”
覺得這已是非常合适的結束,小音再度伏身,用幾句巧妙的說話,把自謙與感謝揉合一處,卻又悄然抵死了子貢的說話,坐實了他要“再多爲司馬家作一些事”的承諾,之後,是靜靜等待對方的最後一句說話,之後,便可以離開這裏。
……卻,聽到了,子貢,用最冷漠的聲音,說出的,最意想不到的問話。
“那麽,請你回答我,如果劉太傅和流赤雷一齊掉到了水裏,你,會先去救誰?”
愕然擡頭,正撞上子貢的眼神,那是冷酷的眼神,當中……甚至冷酷到了連“惡意”的空間都沒有。
“這種問法對不對……請告訴我罷,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