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已經結束了吧?”
苦笑着,兩人的心情都不怎麽好。
是爲二月念七,離朱子森的遇刺已過去兩天,而就在剛才,朱曉傑一系人馬,已經打着爲“三朱”報仇的旗号,将朱曉楓家宅打破。朱曉楓全力反抗,最終死于留仙之手。糾纏多年的五朱相鬥,至此終得明朗:朱曉材朱曉松朱曉楓朱子森先後身死,朱曉傑笑到最後,成爲唯一的赢家。
至于事後,朱曉傑手下公布種種證據,指朱曉楓便是所謂“朱有淚”的幕後操作者,那更是題中應有之義,若沒這番文章,倒會讓大家都感意外,至于是真是假……誰還關心?
“不過,孫孚意居然沒有幹涉,這還是很奇怪。”
東海主士雖強,但東江孫家的勢力始終更大,如果孫孚意站出來的話,局勢或者還會有所不同,但,早在朱子森身死之後,孫孚意便也不知去向,二朱相争當中,他始終沒有露過面。
“反正,他從出現開始就很奇怪,似乎根本就沒有誠意來提親……唉,豪門多敗子啊!”
“我說,他現在已經不可能再娶到朱小姐了,你還和烏眼雞似的,風度,風度啊!”
說到朱子慕未來的選擇,現在顯然已沒有任何疑問:齊野語已成爲唯一的選擇,并且,兩人還覺得,什麽“入贅”雲雲,大概也不會再有人提起。
“把朱子慕嫁到東海去,再花幾年時間完全掌握朱家……也很辛苦呢。”
“是啊,是很辛苦,不過,我倒是更好奇另一件事。”
皺着眉,帝象先盯着敖開心,道:“你,你真準備就這樣算了?”
在朱大對朱四發起突襲的時候,帝象先的第一反應,是介入其中,故且不說亮明身份的後果,就憑他們三人的力量,也足夠保下朱四,甚至是把戰局扯平。
但敖開心堅決反對,理由也很充分,隻要介入,就不可能不暴露身份,風流故事是一回事,介入家族内鬥卻是另一回事。
“而且……”
“你說你感到迷茫?你說什麽鬼話?!”
揪住敖開心的領子,眼睛幾乎要跳出來,帝象先怒道:“本來就是你發花癡發出來的亂子,到最後你給我說你感到迷茫……姓敖的,沒有這樣玩人的吧?下面還要作什麽?要不要我給你細細的剁九斤肉餡子來?”
“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倒真有點想吃馄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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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是到了“天上人間”,包下最頂層的兩人,卻隻點了一鍋大馄饨,一人捧上一隻大碗,自撈自吃,一邊交流心得。
“你說,你之所以會這樣巴巴的跑來發傻,是因爲你在那畫像裏讀出了一些令你心動的東西……活見鬼,那畫我也看過八百遍,怎麽什麽都沒看出來?”
“呃,這個東西,就是見仁見智了,會有想立太平道衆爲正宮的皇子,也會有想娶一幅畫的龍将,有什麽好奇怪的?”
第一眼看到那畫像時,是在給人收拾屍體,畫像幸未破損,卻也沾滿血污,敖開心本來并未在意,隻掃了一眼,便鋪在一邊,等它陰幹。
……卻,忽然一動。
皺着眉頭,敖開心把畫像拿回手裏,左右端詳:那确是一個很美的女子,但敖開心卻也是見慣世面的人物,隻得漂亮的話,根本不足引他回顧。
“我覺得,她很美,笑的很甜,但仔細看,又覺得她很苦……同時也很堅韌……給我的感覺,她似乎背了很多根本不該她背的東西。”
就是這樣的迷惑,将敖開心打動,使他決心要不遠千裏,來到鳳陽。
……但是……“
顯得有點失落,敖開心郁郁表示,自己來到鳳陽,尤其是潛入朱家之後,數度接觸,朝夕相對,卻始終覺得不對。
“她确實是個美人,很美,也很開朗很親切,但是……我卻讀不出我曾在畫上讀出到的東西……”
“漂亮……光漂亮有什麽用啊,能當飯吃麽?”
“啊。”
跟着敖開心“胡鬧”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聽到他掏心窩子交底,帝象先一怔,卻也想不到什麽話說,隻能拍拍他肩膀,算是安慰一下。
各各埋頭吃面,又過一時,帝象先才道:“你說不定也是自己想多了,古來美人畏畫工,反過來說,被畫工刻劃之甚,那也是有的……”卻見敖開心隻是搖頭,道:“那不是一回事……沒有的感覺,畫師又如何能夠憑空揣摩……”忽地眼睛一亮,道:“畫師?”
“嗯,你意思是……”
“不。”
果斷搖手,阻斷帝象先的說話,敖開心閉了一會眼,再睜開時,已是神色平和。
“太久了,該走了。”
背着手,他走到窗邊,憑欄下望,忽笑道:“那一天,孫二少就是在這裏發酒瘋,跑出去追刺客,結果追到齊野語左武烈陽都一看他就吹胡子瞪眼……”忽地又道:“伯羊後來那裏去了?許久沒聽說他的消息了。”
“朱老二一死,他便絕無希望,大約是先走了吧。”
走到窗邊,帝象先歎道:“可惜了,這人有些意思,我本還想尋機結納的。”
敖開心聳聳肩,道:“有機會的,既然出了山,這種人,是遲早都要成名的。”又見帝象先眯着眼,指向遠方一個地方,笑道:“那裏就是那天三人亂打一氣的地方……說起來,孫二少雖然纨绔,手下倒是真硬的。”出一會神,又道:“聽聞孫大聖少年時候,也是出了名的浪蕩無行……”說着聲音漸低,卻忽聽敖開心道:“你說什麽,在那裏?!”聲音當中,居然又是狐疑,又是驚懼!
“怎麽了?!”
悚然一驚,帝象先轉過頭時,見敖開心戟指遠方,卻非自己所指的那個地方,而是更遠處,依稀象是朱家的一處産業。
“……那一天,朱老三遇刺的時候,到底是幾刻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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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者不在?”
微微的眯着眼,子貢的視線自諸人面上緩緩掃過,唯一能讓他注視片刻的,是正抱着頭,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花勝榮。
“那也沒關系……”
神色嚴如冰霜,聲音更森然若侵,子貢慢慢道:“我今天來,原也隻是想帶一個口信。”
“明日此時,千秋山上,儒劍、道刀,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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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貢和子路離去之後,荀歡與介由微微一禮,也掩門退去,又過了一時,諸人才一起長長吐出口氣來,釘宮第一個跳将起來,對着花勝榮狠狠踢了兩腳。
“你的威風呢?你不是要給他們好看的嗎?你不是說打狗就是爲了讓主人來到一起打的嗎?!這算怎麽回事?”
“這個,我那裏想到會遇上正主兒啊!”
哭喪着臉,花勝榮爬起起來,正整理身上衣服,忽聽門響,早又一頭紮回角落裏,慘叫道:“小人真是無心,大爺您大人有大量……”
“呃,大叔,那好象是風刮的……”
被小音提醒,花勝榮悻悻爬起,臉色猶還灰白,在桌邊坐下來,端水欲喝,手卻還是抖個不停。
“媽媽的,什麽人都招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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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花勝榮“做生意”回來,雖然收獲頗豐,心情卻惡劣的很,連雲沖波捏着拳頭問他也不肯說。最終,他更将雲沖波煩到不再理他,和蕭聞霜一起出了門。
本來就打算把雲蕭二人诳出門,小音倒是正中下懷,但,在聽到花勝榮接下來的說話後,她卻真是被吓到說不出話來。
“你說什麽……晚上,‘子貢’要來?!”
“嗯哼。”
輕蔑的哧着鼻,花勝榮重重敲着桌子,道:“不光‘子貢’,連‘宰予’可能也會來呢!”
始終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但此刻,小音卻簡直有了“逃走”的沖動,直到……她繼續聽下去,和聽出了講話中的不對。
“等等,你說什麽意思,同行?”
“那是當然!”
顯然餘怒未消,花勝榮怒道:“奶奶的,爺是什麽人,會認不出他們雁門的手段?裝五作六的,今天晚上,爺就在這裏等着,且看是要文盤還是武鬥!”
愈聽愈是糊塗,小音耐下性子細細套問,一時方搞得明白:合着花勝榮壓根是錯把馮京作馬涼,将公孫當作了來搶地盤的同行。
“就那幾下子,還想冒充儒門的人……當然,倒也很不容易了。”
感覺到花勝榮的怒意并非因爲對方的搶生意,倒似乎更還有着隐隐的牢騷,小音不動聲色,隻裝着糊塗,問他什麽是“子貢”、“宰予”。卻險些因花勝榮的回答而氣結。
“哦,這你都沒聽說過?也難怪,女人啊,沒才才是德,不過你這個身材長相,也談不……呃呃,那都是大人物,儒門的大人物啊!”
(我當然知道那是儒門的大人物!)
肚裏火起,所幸小音于千門諸流倒也知道一二,依稀當中,已是有所想象。
(金皮雁彩……雁門,是專門冒名作戲,哄人入港,那麽說,他口中的“子貢”、“宰予”就該是雁門中的大人物……奇怪,他的火氣又是何而來?)
趕走雲沖波,花勝榮并不閑着,一時間連寫了數幅對子,都是些什麽“宰予晝寝,于予與何誅。”,“子貢方人,夫我則不暇。”之類的東西,到末了,更又索性寫了大大一個條幅作“有若智足以知,污不至阿其好。”
“奶奶的,和老子玩,便讓你們知道,爺玩起雁門的花樣,隻會比你們更強,你們有膽子,倒去冒充一下天下最強試試?”
冷眼旁觀,小音感覺到,花勝榮的怒意似乎和“尊嚴”有關,但,她卻沒法相信自己的判斷,蓋,一名騙子,又何來尊嚴可言?
誠然聰明絕頂,桃園也是世間古老流派之一,但論到對信息的收集與分辨,當世終究無人能出儒門之右,在小音所掌握的情報中,并無“花勝榮”這個名字,也當然不會想到那種因“不被尊重”而生的怒氣,但……她卻對一件事很有把握,晚上,“子貢”的确會來,卻,會是那個真正的子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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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樣,下午那個小東西真得是儒門的人……他媽的,那爲什麽要費力氣挑場子,直接亮字号不就好了麽?!”
連喝兩碗酒,花勝榮好容易回過魂來,方又能拍着桌子大罵,小音在一旁看着,頗覺好笑,卻也有些佩服。
(換作其它任何人,這個時候,都不可能這樣恢複,不……應該說是沒有任何人能這樣過關吧?!)
夜間,意料中的客人出現,更出現了完全在小音計算外的子路,以及,讓她睜大眼睛,歎服于花勝榮預言能力的宰予,而結局……也盡在意料當中。
上來的态度很嚣張,但很快,花勝榮已掂出來人的份量似乎大的出奇,而當終于明白那個子路“似乎是真貨”時,連帶的邏輯推理,使他立刻兩眼泛白,翻倒在地,之後,更連滾帶爬,磕頭有如搗蒜一樣,卑微的有如最可憐的蟲子。
……
一回想起剛才的經過,小音就會不由得浮出苦笑,但,默默回味,她卻又不得不承認,花勝榮,其實什麽也沒有輸。
(如果反過來看……面對子貢、宰予和子路的聯手,最後卻僅僅損失掉了尊嚴……這,已經可以算是想象之外的勝利了吧?)
“總之啊……”
冷笑着,釘宮抱起了手,不屑的撇着嘴,卻又居然有點佩服的意思。
“這位大叔,倒真是讓我想起了一句老話。”
“哦?”
“……自從我變成一堆屎後,就再也沒人敢踩在我的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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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那個人應該算是勝了吧?”
月光下,面對分岔的路口,子貢突然止步,冷冷開口。
“……如果,你把這也叫作勝利的話。”
站住在五六步外,荀歡神色冷漠,透着隐隐的厭惡。
他的前來,與子貢并無關系,完全是聽說了下午的事情,而一時心喜,想要來看一看這個能把子貢親傳弟子駁到無言以對的人。
“宰予啊……那個人,和我們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對他們而言,‘尊嚴’是沒有意義。”
“你也失望了嗎?”
“……對。”
一時默然,須臾,荀歡向子路微一拱手,徑山路而去。
目送荀歡遠去,子貢冷笑一聲,卻聽子路問道:“明天,要我勝還是敗?”
“随便。”
擺擺手,子貢道:“怎都無所謂,我相信那個人。”
“她……會确保來得是貪狼而非不死者的。”
說着話,忽聽天空中隆隆幾聲悶響,跟着大風鼓蕩,石走沙飛。
“春雷震震……春雨要來了。”
似在铨釋子貢的說話,細密雨絲灑落下來,雖不急驟,卻很快将什麽也都染濕。
“春風起矣……”
微微閉目,子貢似看到了遠方的曲邱,看到了春天中的小河,一時間,連面上那深刻若年輪般的線條也顯得柔和起來。
“浴乎沂,風乎舞零,詠而歸……由,每年的第一場春雨,都會讓我感到自己的軟弱啊……”
漠然點頭,子路道:“放心,明天我會全力殺掉貪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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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二年,二月十八,鳳陽,朱家别業。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
“不敢,朱公客氣了。”
拱着手,将笑如花開樣的朱曉傑送出門,留仙旋就拉下了臉。
“廢物。”
“二師父,您的意思是?”
擺擺手,留仙坐回椅中,神色陰郁,卻先問了伯羊的去向,聽到齊野語說正在按留仙的指示去落實幾件事時,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你要認真摸一下他的底子,這個年輕人的确很優秀,是可用之材。”
态度略略溫和,但,一提到朱曉傑,留仙馬上就又變了臉色。
“不知輕重,不辯形勢,鳳陽朱家當年何等聲勢,如今卻隻有這些廢物……不過,也好。”
看向齊野語,留仙,道:“這樣一來,也有利于你慢慢把朱家大權抓到手中。”想一想,卻又道:“也不能太從容,大亂在即,怕還要快些才行。”計劃一時,道:“總之,先把親事辦出來,免得夜長夢多。”
“但,二師父……”
猶豫一下,齊野語還是開口發問:孫孚意的下落,爲什麽這樣重要?
對四支發起突襲,本來就是在留仙強烈堅持下的緊急決策,而在突襲之前和突襲之後,他都再三要求朱曉傑盡可能确認孫孚意的情況……态度之堅決、之重視,簡直近乎偏執。
就在剛才,留仙還再一次向朱曉傑詢問孫孚意的下落,而在微感不悅的朱曉傑暗示說自己覺得這樣耗費人力物力已沒有必要時,留仙更明顯的表現出了不滿。
“野語啊……你真該多想一想,爲師那天的提示,你完全沒有看懂啊。”
微微的搖着頭,留仙慢慢道:“爲師之所以堅決主張突襲朱老四,爲得,是保住朱曉傑的命,而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的命!”
“朱有淚……還可能再射最後一箭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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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上完全不對。”
臉色鐵青,帝象先與敖開心的樣子都極不好看。
“時間,咱們竟然一直都沒有精算時間……”
細勘道路,并比對了朱三遇刺那一天的幾個關鍵時間點,兩人赫然發現,以孫孚意的身法而言,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那個地點對上齊左兩人!
“他早就該趕到那裏了……至少有一杯茶的時間,那麽……這段時間裏,他在作什麽?!”
“他不會是‘朱有淚’,時間上絕對不對,但是,他卻完全有可能算準了時間,要趕去爲同伴解圍……那樣的話……”
對望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疑:因爲,這個事實的存在,足以把到目前爲止的一切推理推翻,甚至,連兩人的安危,從現在起,也要認真考慮!
“如果是這樣,那麽,這次孫孚意來提親,就絕對不是什麽孫家内鬥結果的明朗化,他的前來,倒更可能是代表着孫家的意志,要配合朱四一支,拿下朱家的主導權……至于刺客。”
苦笑一下,這樣想來,選擇顯然不少,兩人都曾合作的錦帆老将黃麾紹,正是以射術著稱,而且,再向深裏想,敖開心更覺得說不定還會有更可怕的答案。
“對知情人而言,錦帆賊與孫家間的關系也并非無痕,說不定……會是雲台山的人。”
“到底是誰,現在的線索太少,最重要的,是想清楚,如果真是孫家,那麽,他們想幹什麽,又會幹什麽?”
緊緊抿着嘴,帝象先想了一會,又道:“而這樣看來,留仙這樣發起突擊,應該就是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嗯。”
悶悶點頭,敖開心道:“那顯然就是爲保住朱老大的命,才要這樣蠻來。”
無論如何圖謀,但朱家始終是一姓世家,想要操控,就必須有“姓朱的人”出面,在這前提下,殺掉朱四,便是保住朱大的最好辦法。
“唔,而且,齊野語與朱大的關系是姑表親,和其它的利益聯盟還不一樣,就算朱大有了其它想法,也不緻從這份利益中完全出局。”
如果真是孫家在背後操盤,那以他們的實力,顯然不會這樣善罷幹休,就算是直接與朱曉傑一系接觸,要求合作,也不是沒有可能。而最極端,甚至可能會刺殺齊野語,逼着東海接受這既成事實。
“有趣,下面的事情,會很有趣了啊……”
沉吟着,帝象先道:“孫二少,倒是意料之外的人物啊……”忽一拍欄幹,道:“留下來,把這出熱鬧看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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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自昨夜起的細雨,漂漂灑灑了一整天,将尚存的殘雪消蝕殆盡,濡石,潤地,化解掉冷硬了一冬的所有棱角,也似乎将彌漫城中的戾氣消解掉了不少。
閉着眼,子路盤膝坐于千秋山頂最大的一塊石頭上,卸去所有護身勁力,任雨水打在身上,流進頸裏。巨劍尚未出鞘,但已橫在膝上。
……沒有腳步聲,除了細密如絮語的雨聲,子路卻铮然開目,盯向漆黑一片的前方。
首先出現的,是鬼面。
黑夜中,那鬼面是如此醒目、如此刺眼,使目力強如子路也幾乎錯覺前來的根本隻是一張虛浮空中的鬼面,并無人身!
一步步走近,終能看清對方手中所持樸刀,待雙方相距十五步時,來人停下腳步,道:“子路先生?”聲音有如兩塊生鏽的金屬在相互磨擦,難聽之極。
緩緩起身,子路道:“不死者?”見對方道:“是。”便将巨劍橫持,出鞘,一面道:“此劍名無倦,闊一肘,長五尺……”卻被對方截斷,道:“此刀,蹈海,可以,殺你!”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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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蕭聞霜與雲沖波的夜遊很不愉快。
在蕭聞霜,既煩燥于不知如何告訴雲沖波在小天國的曆史中并沒有“蹈海”之記錄,又不滿着雲沖波對自己夢境的支支吾吾,雖然,聰明如她者很容易便爲雲沖波找到無數理由,但,這一切,卻都不能壓過她自己的一個認知。
(不死者,并非完全的信任我嗎?)
被這樣的煩惱糾纏,任蕭聞霜怎樣控制自己,也沒法完全釋懷,更使夜遊變得頗爲難受。
着意的配合,努力的讨好,本該是讓兩人都感到溫暖的些小小動作,但在默契出現遮斷時,卻隻會顯得更象是諷刺與挑釁,使兩個人都感到越來越不自在。
而還不僅如此,當蕭聞霜努力的通過暗示再一次提到雲沖波準備什麽時候“重執蹈海”時,雲沖波居然表示出明顯的退縮,甚至連理由也不再捏造,就是直接的作出拒絕。
(連蹈海也不肯接回嗎?)
在蕭聞霜,這是比雲沖波“不信任她”更大的打擊,在她的眼中,不肯收回蹈海的雲沖波,等于是仍然沒有找到自己對太平道的信仰和意義,也就等于說……
(一個不願作不死者的不死者……相隔一年,不死者,仍然沒有作好承擔責任的準備嗎?)
這是最讓蕭聞霜難受的事情,也是讓她一直和玉清等人産生分歧的地方,在玉清看來:決心找尋領悟的雲沖波固然值得尊重,卻并不能寄以完全的期待。
“你我都明白,今天的不死者,并未完全接受太平的理念,他要去尋找答案,而在找到之前,他的心,他的路……将不會與我們重合。”
“的确我們可以等待,等待他‘找到’的那一天,但,如果他到最後所找到的,并非我們所期待的……爲了那一天,貪狼,你作好準備了嗎?”
猶記得,自己作出堅定的回答,指不死者的道路,必然将與太平相合,但,這卻隻換來難以捉摸的苦笑。
那苦笑,一直纏繞難去,爲蕭聞霜帶來着不停的困擾,而能夠支撐她的,則是對雲沖波的信心,相信雲沖波對太平道的忠誠與信仰。
“不是吧,聞霜……那不是你對不死者的信心,隻是你對不死者的希望吧?”
與何聆冰是最好的朋友,更是不止一次背對背靠着厮殺搏命的戰友,但在這件事上,兩人始終無法形成共識:何聆冰堅持認爲,雲沖波對太平道根本談不上什麽信念或是忠誠,他隻不過是莫名其妙的發現自己身爲“不死者”,并莫名其妙的得到了力量的人。
“我承認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很善良的人……但,聞霜,要在太平之路上堅持走下去,隻有‘善良’是遠遠不夠的。”
每當想起這些,蕭聞霜都會很不好受,但,在她,這些心情也很容易拂去,隻要雲沖波的一句話,隻要雲沖波的一次表态,她便可以相信,所有這些,都隻是玉清他們多餘的擔心,張南巾并沒有作錯判斷,自己也沒有看錯人。
(可是,不死者,他卻連蹈海也不肯取回……真人,我們真得錯了嗎?)
帶着這樣複雜的心情入睡,卻很快便被驚醒:輕輕敲開門,帶着驚恐失措的神色,小音告訴蕭聞霜,今天晚上,有客來訪!
瞬間已作出決斷,嚴厲指揮,要求就這件事絕對保密,蕭聞霜認爲,自己顯然應該接下這件事情。
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子路便已成名,一柄大劍打遍四方,在他獲取古名“子路”的時候,連巨門都還隻是中層道衆。
以武技而言,有資格修習全部“十三經”的他,可說不遜于天下任何神功傳人,以力量而言,自瓜都一役後,皆傳言其力量直逼第八級頂峰境界,更被目爲當今儒門中最可能突破九級障壁的人。
一年來,蕭聞霜相信,自己已經變強了很大,雖然這并不等于她會幻想自己可以戰勝這不動如山的巨人。但,她卻相信,自己,至少有機會“不敗”!
瓜都之役,被視爲近年來最重要的一戰,太平道無緣與戰,事後更是将所有渠道作最高級動員,全力搜購有關情報,其中,也包括了子路的表現。
“對方的要價比正常的價位低了不少……也許,是在期待我們用這份情報殺掉子路的那一天吧。”
尤記得,自己在分析那些情報時的這句戲語,卻沒想到,那麽快,已然成真……
(逃,是不成的,在雨停之前,山路都不可能離開!)
……更何況,蕭聞霜也不想逃。
握住蹈海那已被磨到光滑的刀柄,手上慢慢加力,蕭聞霜默默回憶,回憶太平道數千年來的曆史,回憶自己二十年來的人生……回憶着,自己曾經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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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如果不死者始終沒法覺醒的話,就讓我來擔起保護太平道的任務罷!)
以身法而言,蕭聞霜對自己極有信心,尤其是今夜雨水霏霏,雖然影響了她的移動,卻也方便了在空中的借力與變向,在計算中,速度上的差距絕對可以幫助自己抵消掉對方在力量層面上的優勢。
踏雨而上的同時,蕭聞霜亦将速度提升至目力難見,三曲兩折,早踅至子路身後,更不轉身,一記反手刀,徑取子路肩頸。
悶哼一聲,子路屹立不動,隻右腕微微一顫,無倦倒立而起,急旋,嗡嗡作聲,将周圍雨水盡都裹脅激蕩,結連如盾,雖似虛無,但蕭聞霜一刀斬下,竟然隻能堪堪擊破,一刀之力,竟被這水盾化解大半!
(他的力量,竟已如斯精純!)
心下微駭,蕭聞霜借着手上反挫之力,微一挺腰,竟能以方才進取時更快的速度急退回去,方至一半時,猛一吸氣,又橫移三尺,身法之快、之詭,恍若雨夜間的一縷黑電!
“好。”
蕭聞霜橫移的同時,無形劍氣撕裂雨幕,準确命中她剛剛所在的位置,若蕭聞霜退勢未改,此際決然經已中招!
(反擊的好快!)
心中一凜,蕭聞霜膝下發力,再度改變方向,向上急躍,堪堪至丈餘高時,身形忽轉,頭下腳上,雙手握刀,急撲而下。
“……哼!”
振衣起身,子路橫劍上掠,卻非以鋒刃向敵,而是以闊大劍身虛虛拍動,間隙不過寸餘,卻居然有風雷之聲。
(沒道理……從紀錄來看,他不該強到這個地步!)
在子路巨劍的拍打下,空氣被急速壓縮,形成尖嘯的風刃,其快,其狠,更在蕭聞霜的速度之上,尤其她此際自上撲擊,騰挪餘地更小,眼看正方子路大劍磨動,似是正待對堪入陷阱的對手發出最強一擊,蕭聞霜,卻忽地閉目!
閉目同時,全身也忽地放松,全心感受着每縷雨絲與每道漩風,蕭聞霜身形有若遊魚,動作幅度極小,卻總能将将避卻每道風刃,轉眼間,将子路劍風盡數避卻,更已墜至離子路不過三尺!
力量層面或者有差,但以對武者至關重要的“完全境界”而言,蕭聞霜卻相信,自己隻該比對方更強。
(因爲,我不僅是“我自己”!)
不消耗半點力量,純以“感覺”将子路的攻擊突破,蕭聞霜更不予子路走避餘地,右腕一抖,嗆啷啷一片清響,刀光大盛,正是蹈海出鞘!
蕭聞霜自幼不用兵器,雖習刀劍,卻多半是爲着研習破解之法,真正練刀,也隻是這年來之事,但她在這上面的天份竟是異乎尋常,數月時間,已有大成,更在汜水關一役中匹馬踏關,一刀斬敗數十年前便以刀法享譽天下的馮功遜,太平諸道無不啧啧稱奇,皆以爲這是天意相佑,唯有蕭聞霜才知道個中原因。
“……好絕的刀!”
失聲贊歎,本拟掠劍攔格的子路硬生生變招,無倦上毫光透現,铮铮連響,直接過數十擊,方吐氣開聲,“嗨”的一聲,劍勢反卷,勢如巨浪,卻撲了個空。
“好絕的刀……”
已離開剛才所立的地方三步,子路右手持柄,左手捏住劍尖,将無倦平平舉在身前,目注劍身,慢慢道:“如此悲恸,如此憤懑,如此的不得伸張……不死者,以你的年齡,爲什麽會練出這樣的刀?”
“這招,叫什麽?”
隔着鬼面,蕭聞霜冷冷注視子路,道:“此刀,二月廿四!”
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廿四:蕭聞霜與吳起鎮旁觀太陰勾陳中伏,恸極而不能助,向天設誓,必守太平道!
當然不知道這日子背後的種種含義,卻可以聽懂那是什麽意思,子路平視蕭聞霜,緩聲道:“從自己的記憶中汲取力量嗎……不死者啊,你真是讓我感到驚訝。”
“很多年了……十二、還是十三年?”
“……那一天後,我再也沒見過那樣的武者。”
同樣不了解子路的過去,不知道當年的子路曾經在羊墩山前目睹過怎樣的一戰,蕭聞霜握緊刀柄,道:“怎樣?”
以雙手握劍,肅立眉間,子路道:“請原諒……現在,我真得要全力來殺你了。”
一語未畢,子路的身形,忽焉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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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的劍法,天下皆知,是爲“五常八行”。
五常者,天、地、君、親、師,八行者,格物、緻知、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統共十三式,純取儒門古義,劍法樸拙,威力卻是奇大無比,其勢也堂堂,其意也正正,正适合子路這種巨漢大劍的組合。
五常八行之劍,得意于上古,鑄形于中世,數千年來一脈流傳,千錘百煉,其優勢,是的确将種種破綻削減到最少,其弱點,則是早已流播天下,無任何奇兵可言。
……這也正是蕭聞霜的思路。
以速度抵消力量,不予子路巨力發揮的空間,遊擊走戰,覓取那能夠一擊克敵的戰機,爲此,她在來此之前專門又将所有瓜都一戰的記錄在腦中重現,盡可能構建出子路的戰鬥模式。
一直到剛才,這戰術皆如計劃般運轉如意,直到,子路,變招!
一時沒法捕捉子路的身形,驚訝下的蕭聞霜,被“本能”提醒,猛一伏身,全速前撲,已覺身後地面震動,有如波浪,方聽“撲”的一聲輕響,自上而下。
子路的這一劍,竟比聲音更快!
根本無暇回身,蕭聞霜連發反手刀,隻聽“玎”聲長響,一時也不知接了多少劍下來,隻覺手上劇震,半身發麻,卻竟然不能擺脫子路如附骨之蛆一樣的追擊!
(他的速度……他竟然能跟上我的速度!)
忽地醒覺,今夜的一切,恐怕皆是一個誤算,卻早已不能回頭,蕭聞霜咬緊牙關,足下發力,左曲右折,在雨水中縱橫沖突,如是數百步,方覺背後壓力稍松,更不猶豫,一頓足已站住身子,霍然轉身,刀光急飚。
(臘月十五!)
帝少景十年十二月十五日,蕭聞霜力拒李冰一行于大草原,盡殺,東歸!
以蕭聞霜的身法,對子路始終還有優勢,先前刀劍交擊,卻始終沒法借力加速前遁,皆因子路的劍法竟是細膩莫名,一觸則解,根本不容蕭聞霜借力爲用,直到這一招上,才終于被蕭聞霜的刀勢抵住,作正陣之鬥。
刀劍擊!
子路屹立如山,紋絲不動,蕭聞霜悶哼一聲,向後急退!
“好。”
悶聲稱贊,子路明白,兩人間的力量差距并沒有顯示出來的這麽大,在蕭聞霜,根本就是要借此拉大兩人間的距離,不予自己追擊的餘地。
(準确的判斷,但,不了解儒門的曆史,不了解我子路真正的力量……你的努力,最終也隻是掙紮!)
直退至二十步外,蕭聞霜方立住腳步,急急調息同時,心念也是運轉如電。
(迄今爲止的表現,已遠遠超越他在瓜都一戰的記錄,但是……爲什麽!)
作爲儒門重将,也是太平道的死敵,就不算瓜都,太平道中也有厚厚一疊關于子路的紀錄,但,考慮到種種因素,諸道皆以爲,要全面衡量子路的實力,仍以那一戰爲最佳參考,但,剛才以來的戰鬥,卻使蕭聞霜不得不面對另外一個可能。
(就算在瓜都一戰,子路,也在保留他的實力!)
(但是……爲什麽?)
“因爲,那沒有意義。”
似是看出了蕭聞霜的疑問,子路提劍而立,冷冷發話。
“那一戰,真正重要的是‘軍師’,而非戰士,他們所能指揮的,隻是他們‘知道’的子路,在那以外展現多餘的力量,反而會幹擾到全局的配合。”
(原來如此!)
雨幕中的子路,被黑夜模糊掉身體的輪廓,顯着加倍的巨大,竟有如超現實的魔神一般,橫持無倦,架在肩上,他平舉左手,五指伸張,虛虛罩向蕭聞霜。
“很遺憾,在未來的世界中,應該有你的位置,可是,很多年以前,夫子就告訴過我……”
“能夠汲引終極之力的敵人,決不能等到他們成長起來!”
“接我的,不足之劍!”
(這是什麽劍法?!)
眼前的子路依舊矗立,身側卻已卷來淩厲劍風,當蕭聞霜急急翻腕立刀擋格時,對面的殘像,猶未消失!
(這是什麽劍法!)
速度再作提升,蕭聞霜已将自己的潛力盡數汲燒,卻隻能堪堪快過子路半步,怎也擺脫不了他的劍勢。
與五常八行之劍完全不同,今次的劍法快、狠、剽、悍,劍劍出手,皆不留餘地,不護自身,與先前從容莊重的劍法大異其趣,竟是,出奇的堅韌,出奇的執着,出奇的不留餘地!
一重又一重的劍勢,如同滔天巨浪,将雨水絞碎、擊飛,将整個戰場完全吞沒,蕭聞霜全力支持,也隻能作到不緻沉沒,偶爾刀光一現,似能沖出水面,卻立刻就被淹沒下去,不得出頭。
(怎麽辦,要用“冬月十四”嗎……但是,我,我能有機會用嗎?!)
無邊無際的劍浪,将蕭聞霜困鎖其中,不得脫出,也将她和子路分隔,饒是一刀刀遞出,卻隻能見招拆招,根本殺不到子路身前。
“這,到底是什麽劍法?!”
雙手握刀,與子路硬拼一記,雖然胸中氣血翻騰,卻也使劍勢出現短短的遲滞,蕭聞霜把握機會,一聲怒吼!
縱敗,她也要敗個明白!
“此劍……春風又綠江南岸。”
春風至,春水生,千裏江南,總是一片嫣綠,走不脫,邁不出。
(……原來如此!)
胸中劇震,蕭聞霜終于明白,卻,又不敢明白!
(什麽不足之劍……原來,是王介甫的“三不足”!)
咬緊牙關,蕭聞霜苦苦支撐,隻覺腦中一片混亂,似看見些靈光,卻又把握不住。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确,這正是子路的劍意所在,但,那個人,明明是爲群儒攻爲“離經背道”……爲什麽,卻會被……)
“沒必要驚訝……介甫公乃大儒先賢,我們,從來都沒有否認過啊。”
劍法忽變,一擊一問,流暢異常,若溪水入河,河投大江,江入滄海,生機勃然,更帶着一種壓之不住的奔放、狂妄!
“不死者啊……一代代在曆史中轉生的你們,大概是‘神世’留在人間的最後腳印了……但,那又怎樣?”
“曆史是力量,卻也會是包袱,抱殘守缺,膠柱鼓瑟,會将任何強大的力量困鎖消磨,而我們,我們儒門……”
“……卻從未停止過吐故納新的腳步啊!”
一聲劍嘯,上沖雲天,萬千劍勢化爲一擊,耀目有若遊龍,張牙舞爪,噬向蕭聞霜!
……不足之劍,總把新桃換舊符!
(原……原來如此!)
心意忽暢,蕭聞霜瞑目,吸氣,舞動蹈海,刀勢雖弱,卻如鐵線飛蜈,任子路劍龍何等狂暴咆哮,終咬不住它。
“子路,接我的,冬月十四!”
帝少景十年十一月十四日:蕭聞霜爲破軍暗算,以“偕亡”之勢反擊,終爲雲沖波争取到反擊的時間。
……同日,張南巾被巨門暗算,幸得武屈拼死守護,不惜偕亡,終爲其争取到治療蕭聞霜的時間。
……同日,張南巾面對丘陽明、巨門和完顔諸将,以身偕亡,終爲雲蕭二人争取到逃生的時間。
這一刀,不求同生,隻求偕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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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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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相撞,不分勝負。
……今夜,蕭聞霜第一次戰平子路。
嚴格來說,她也并未戰平,如果子路不是抽劍回護自身的話,蕭聞霜或能斷敵一臂,自己,卻必定身亡!
劇烈的撞擊之下,兩人都沒法再握住兵器,蹈海、無倦,雙雙脫手,向上飛出。
若能把握這個機會,蕭聞霜頗有可能把戰局以平手結束,但,激鬥至今,她的體能已消耗太過,雖有心,卻無力。明知對方也欲利用這個機會一舉結戰,卻,無可奈何!
以右手引開蕭聞霜的最後努力,子路以一記最簡單的直拳,穿透防禦,正中蕭聞霜小腹。一擊當中,力分三重,第一重已将她的護身力量完全破壞,第二重第三重接連爆發,令蕭聞霜口鼻之中皆溢出血來,慘不堪言!
拼力作出最後反擊,卻盡數落後,一拳擊中蕭聞霜的同時,子路已急退至十步以外,甯可不将傷害迫至最大,也不予對手任何機會。
“撲、撲”兩聲、蹈海無倦先後插落地面,子路卻連看也不看,虎目炯炯,隻是盯住蕭聞霜。
(不死者,我隻能作到這樣了……)
若說是“早萌死志”稍嫌誇張,但實在說,自從張南巾以故以來,蕭聞霜每時每刻也作好了雲沖波犧牲一切的準備,在她,若感覺到今夜難覓勝機,的确會選擇與子路兩敗俱傷的結局,但……她,卻連這點目标也未能作到。
(聆冰,希望你沒事,希望你能及時趕到……我,我已經無能爲力了。)
體力殆盡,五内如割,蕭聞霜甚至感覺不到雨水正打在身上,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熱血正從口、鼻和眼角大量湧出,與雨水混和,自臉龐流下,身子晃了又晃,雖以莫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不倒,卻知道那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所慶幸者,是子路似乎也消耗頗多,屹立原地,并不急于進取。但,急急調息卻依舊半點力量都提不起來的蕭聞霜很明白,就算雙方都在恢複,對方,也隻會比自己更快!
(就這樣完了嗎……)
恍惚當中,蕭聞霜竟覺自己出現幻視,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久違的張南巾,寬容的笑着,并無怒意或是不滿。
(真人,我要來了……我失敗了,終于還是失敗了……)
五感皆亂,蕭聞霜甚至覺得,自己不僅幻視,也出現了幻聽,似乎,聽到了雲沖波的聲音。
“聞霜?!”
眼睛并未被血水糊住,視線卻已模糊起來,蕭聞霜依稀看到,子路再度攻前。
(他的速度慢了,我的确傷到了他,可惜……隻能作那麽多了……)
勉力移動一下,幾乎是沒有意義,蕭聞霜隻是令“緻命傷”變成了“重傷”而已,被子路的掌風掃倒,在地上連滾了十餘圈,“碰”的撞上一塊大石頭,方才止住。
卻,又聽到了那焦急、憤怒,和滿是恐懼的呼号。
“……聞霜?!”
(不死者?!)
精神猛一振,蕭聞霜竟又來了力量,翻身站起,努力擺出個防護架勢,一顆心,卻早飛到了下面的山路上。
“聞霜!”
悶哼一聲,子路竟不搶攻,雙手虛抱,徐徐調息,目光也投向山路。
……那裏,一道黑影狂奔而上,其勢,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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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來了,司馬家的這個女子,的确優秀。)
袖着手,子貢冷冷注視周身浴血的蕭聞霜,心下不住盤算,推演下一步發展的種種可能。
……今夜的一切,其實都在子貢算中。
(時間點拿捏的很好,剛好讓不死者知道,趕來……這樣,他們的互信必将被進一步破壞。)
在子貢而言,蕭聞霜的出現,他的确是非常歡迎的,在與雲沖波作了一段時間的接觸之後,他終作出判斷,要破壞掉雲沖波的心,蕭聞霜才是最短的通道。更爲此而設計已久,因此上,蕭聞霜甫一入城,他已開始行動,今夜之戰,不過是一系列動作中的第一步而已。
在子貢看來,蕭聞霜的冒名出戰,雲沖波的瘋狂馳援,的确似乎都是很讓人感動的事情,但,在那之後,卻也一定能夠進一步侵蝕兩人的互信。
(也許,你們現在還沒有察覺到……不,至少,貪狼應該已經開始有所察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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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沒有半渡而擊的打算,子路任由雲沖波不斷接近,還甚至端坐下來,默默調息。
但,當雲沖波已接近到連那焦急面容也能看清時,子路,卻矍然開目,振衣而起!
“不死者……來吧!”
轉眼已欺到蕭聞霜身前,輕易破壞她的防守,子路右手高揚如刀,殺意流溢!
“聞霜……!”
一聲嘶吼,雲沖波目眦欲裂,腦中忽地一片空白,再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斯地何地。
……唯一重要的,是阻止眼前的這個人!
動作忽停,如石像般凝立不動,極短的一瞬後,雲沖波重重踏下,将石階踩得粉碎,更将自己的速度再作提升,直取子路。
金色雷震,潛龍騰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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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雲沖波的趕來,子路早有準備。
“那是一個聰明人,一個罕見的聰明人,她會明白我的意思,她會使貪狼先來,和使不死者在最合适的時間趕到。”
爲此,子路不惜以極爲霸道的方式透支體力,以急攻擊潰蕭聞霜,否則的話,蕭聞霜該還可支持至少五十合外,而他自己,也不至于受上内傷。
“隻要不死者趕來,我們的目的就已達成,你可以勝,也可以敗,都不重要。”
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武者,視一身力量僅是完成任務的條件,子路對勝負并無執念,雖然,剛才,驚訝于蕭聞霜的“往事之刀”,子路短時間産生殺意,但,在重傷蕭聞霜的同時,他的殺意也已得到釋放,更甄别出了對方與當年天下大黑間的區别。
(沒有必要……至少暫時沒有,在子貢的事作完之後,再來結束她吧。)
今夜的任務,是兩場戰鬥,第一戰已結束,第二戰就在眼前,但,子路的心情卻已開始松馳。對蕭聞霜有着程度以上的重視,但,對雲沖波,他卻實在談不上尊重。
(力量再強,又能怎樣,心志迷茫,便領悟不了真正的“強”,靠幸運得到一切的人,又能作到什麽?!)
儒門幾千年曆史中,發現、觀察、研究和消滅過的不死者,數達百十,在他們中,不乏那些心志閱曆與力量武技不相配的人物,對之,儒門有着無比詳細的記錄,而研讀這些資料,更是“顔回”、“子貢”、“子路”、“子夏”等古名繼承者必作的功課。
在子路看來,“不死者”可算是廣義的“二世祖”,不必努力也可得到強大力量,但這同時也近乎詛咒,使他們錯失掉鍛煉自我的機會,畢竟,“不勞而獲”這東西,長遠始終非善。雲沖波或者極具潛力,但要将之充分發揮,卻至少要五到十年以後,在目前來說,他還未夠資格在真正的戰鬥中獲勝,而,爲了表示對蕭聞霜的尊重,他更決意,要用較短的時間來将雲沖波敗下。
佯攻蕭聞霜,逼迫雲沖波加速前攻,将他的節奏打斷,子路的注意力其實全在雲沖波,就在等待他這怒極搏命的一擊。
就連雲沖波用出龍拳,用出“金之拳”,也落在子路算中,将雲沖波的節奏看得清清楚楚,早已作好準備,要在升龍之力提至最高前,一擊斷之。
……但,看着不斷撲近的雲沖波,子路,卻覺得,自己,産生了奇怪的錯覺。
那一張,憤怒的、年輕的,如在噴吐火焰的臉,喚醒了子路一些沉睡已久的記憶,恍惚中,他覺得,多年以前,似乎,也見過這樣的臉。
(那是誰?那是什麽時候?那次,最後怎樣了?)
依稀覺得,那是很久以前,似乎,還是前任皇帝在位的時候。似乎,是爲了處理某件微妙的事情,自己奉令前往帝京,和忤逆了某個人。
(某個人……那是誰?)
突然驚覺,那件事似乎曾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但,爲什麽,卻會遺忘殆盡,會連一點細節也記不起來?
(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
明明雲沖波正在不斷奔近,子路卻沒法集中注意力,他在努力回憶,飛奔而來的雲沖波,到底勾起了他怎樣的過去?
(我,我在流汗!)
驚覺背上沁出汗珠,子路發現,自己的身體竟比大腦先想起了更多的事情,在顫抖,在……恐懼!
(我……我敗了,但是,是誰……是誰,竟能讓我慘敗到甚至不敢回憶!)
金光愈濃,雲沖波的氣勢已将提升到頂點,子路知道,此刻出手已是最好的時機,就算自己此刻隻有頂峰狀态的七成力量,也絕對可将雲沖波敗下。
但,他什麽也沒有作,隻是擺出了一個防禦的架勢。
一聲悶響,雲沖波斜身撞至,竟不以拳,不以肘,純以肩部發力,更增威勢,卻仍被子路雙臂交叉抵住,不得其入。
(是,是誰?!)
被雲沖波頂住連退十步,這沖擊卻使子路的記憶漸漸清晰,當年那早已模糊的面容,重又浮現,和複合在雲沖波的臉上。
……一個,也曾被子路當作“二世祖”的人!
(武皇……)
“……少景!”
目眦忽裂,子路怒吼出聲的同時,不能自持,防禦盡破,被雲沖波硬硬破入中宮,狠狠轟中小腹!
~~~~~~~~~~~~~~~~~~~~~~~~~~~~~~~~~~
夜已深。
求見觀音婢被拒絕,更得知對方将于近日回山,孫孚意拉長着臉,不理顯然是心情不好的左武烈陽,也不理一直陪笑伺立的釋遠任,倒是在離去之前,忽然喊住了也要離開的棄命卒。
“朋友,我心情很不好,所以破例給你個機會。”
摟着棄命卒的肩膀,孫孚意絮絮叨叨,向他解釋,自己“從來不和男人”喝酒,所以,這真是個天大的光榮。
“總之啊,同是天涯淪落人,陪我喝一杯吧朋友。”
連勸帶拉,孫孚意居然成功将永都沒有表情的棄命卒拉到湖邊,當真兩人喝起了酒。
“放心啦,我沒打算套你的話,管你是誰家的人……幹我屁事。”
眯着已經惺松的醉眼,孫孚意借着月光打量杯中色作淡黃的醇酒,告訴棄命卒說“那些個鳥事,誰耐煩知道。”
“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我這人沒出什麽出息,最大的理想,就是弄一條船,裝滿好酒好菜,帶上一群美女,泛舟江海,就這麽爽一輩子……其它的事情,笑話,誰上去了,不還是姓‘帝’?”
“……”
從來都不懂交際,棄命卒表現的非常僵硬。喝酒的時候,更象是在喝毒藥一樣。孫孚意看在眼裏,鼻子哧個不停。
“話說,作人要禮尚往來啊,我說了我的理想,你也得說說你有什麽想法才成。”
“作人……我嗎?”
嘴角扯動一下,似乎是想笑,棄命卒木然表示,自己也不知自己算不算人,又談何理想?
“你扯什麽鳥淡呢?”
閃電出手,一把抓住棄命卒腦後,将他整個臉硬生生浸進酒壇當中。孫孚意鼓掌高笑,告訴棄命卒說,想在他面前躲酒的,都是這個下場。
“當然,你的理由的确很有創意就是了。”
腦袋晃來晃去,孫孚意回憶說在過去,自己曾經拿着大杯酒問對方“你是不是男人,是就喝”,結果對方抹下臉來說“我就是女人,你奈我何”反而噎到他說不出話來。
“但是,直接說自己不是人的,你還是第一個,厲害,真是厲害啊!”
“我,我可能真得不能算是人……”
視此爲極大秘密,棄命卒更從來不是愛說話的人,但此刻,面對這似乎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輕狂浪子,棄命卒卻罕見的沒法有任何提防,很輕易的,就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他。
“從一生出來就沒有痛感?”
大感愕然,孫孚意拍拍腦袋,出了一會神,道:“這算什麽毛病,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所以,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人啊。”
“扯,沒有痛感就不叫人啦?你會跑會打會說話,還會自己給自己添堵,那兒不是人?要照你這樣想……那宮裏面那些家夥連孬孬都沒有了,豈非全是半人半妖?”
大大咧咧的拍着棄命卒,孫孚意表示說,那些,都是小節。
“人啊,最重要是想得開,什麽都要能放下,你這點算什麽啊……總之,送你一句話,你牢牢記住,一定有用。”
“此身之外無它物,拿起杯子大口喝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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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過中天,棄命卒經已辭去,在離去前,孫孚意逼着他與自己立下約定,會在明天一起去拜訪觀音婢。
“觀音妹子手裏,可是有‘靈犀問心鏡’啊,讓她給你查一查……喂,你那是什麽眼神?放心啦,既然你剛才喝酒喝得很痛快,那無論要多少診金,我都會替你出的!”
(總之,大家各取所需吧……)
帶着複雜的笑意,孫孚意慢慢軟倒,整個人都躺在地上,卻猶不住口,一隻手提着酒壺向口裏倒,一隻手輕叩地面,打着拍子。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嘿,好月、好酒……”
忽聽人淡淡道:“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好,接得好!”
似極得趣,孫孚意忽地翻身而起,鼓掌而歌。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更與?何人說!”
歌聲極清、極亮,卻又似乎深蘊悲意,一曲作而四野寂,值此猶寒時分,聽起來,居然令人暗生淚意。
“呃……慢着,你是……”
一曲歌罷,方省起這聲音雖似聽過,卻顯然不是棄命卒的聲音,孫孚意皺眉轉身,卻聽另一個極從容極蒼老的聲音道:“二公子。”
“哦!?”
猛一震,孫孚意深吸一口冷氣--轉過身時,面上酒意已然散盡,也絕沒了浪蕩形态,隻仍有幾成倦意,卻也透着十分深沉。
“黃公好,一路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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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依稀浮現,驅散掉屋裏的黑暗,雖然還是難辯面目,卻已能看清那端坐不動的高大輪廓。
“好些了嗎?”
“不,很不好。”
隻手撫額,子路神色疲憊,一夜間似乎老了十歲。
“突然發現自己是個懦夫,沒人會覺得好受。”
“何必如此。”
子貢道:“今上龍潛之時,原裳纨绔,滿朝上下,并無一個曾看明白,你觸逆鱗而敗,何足爲怪……”卻見子路默默搖頭,神色苦澀。
“自家事自家知,子貢……昨天晚上,我至少害怕了‘兩次’。”
“第一次,我的恐懼在‘過去’,不死者勾起了我對今上的回憶,可那我并不在乎……隻要看清了眼前隻是一個影子……他便根本幹擾不到我。”
“但第二次,我的恐懼卻在‘現在’,當不死者握回太平天兵的時候,當他那一刀意成形聚的時候……子貢,我是真的害怕了,和當年面對今上一樣害怕,比當初面對謝晦更加害怕。”
“我知道我能接下那一刀,我能看到他的弱點和破綻,但,在理性之上,我卻屈服于自己的恐懼,那恐懼告訴我,那一刀若落下來,我隻會敗,隻會死……”
“……決無,生路。”
默然良久,子貢方徐徐道:“需要我幫你嗎?”
搖搖手,子路道:“不必。”
“很感謝你當年幫助我封閉掉那段恐懼,不過……我不想再作第二次懦夫了。”
深深呼吸數口,挺直了腰,子路眼中神彩忽盛,以手擊頭,道:“最重要是我說出來,說出來,我便能克服他……相信我,子貢,今次,我不會再逃了。”
微一點頭,子貢道:“好。”
“那麽,便讨論一下後面的事情。”
對子貢而言,昨夜雖大緻在乎算中,卻也是意外頻頻,首當其沖的,當然是子路竟然從雲沖波身上看到了帝少景的“影子”。
事後,子路反省自己,認爲那隻是一瞬間的錯覺,而由于資料的不足,子貢暫時也沒法作其它分析。
“這不是小事,但也不是急務,左右……不死者也會被毀滅在錦官,事後再用格緻功夫好了。”
“所以,現在,我們要盡快找出答案的,是第二件事。”
眉頭皺到如有立針,子貢輕輕叩指,道:“身爲不死者,卻會害怕自己的天兵,怕到甚至不敢握回……這,到底是什麽原因?!”
昨夜,雲沖波以龍拳突襲,将暫時失神的子路擊退,卻沒能将他重傷。當子路取回注意力,和被憤怒感與恥辱感燃燒時,他無視雲沖波的空手,以無倦發起猛攻,并很快扳回局面。
重傷不堪再戰,蕭聞霜根本無力參與戰局,她所能作的,隻是勉力将蹈海交給雲沖波,但,這卻意外的遭到拒絕。
兩次不肯取刀,到最後,不要說旁觀者清的子貢,就連關心則亂的蕭聞霜也能清楚看出,雲沖波,他根本就是在害怕,害怕蹈海這把刀!
但,面對子路的狂攻,卻由不得雲沖波這樣堅持,數度遇險之後,他終于還是将蹈海接過。
……之後,就是惡夢。
握回蹈海的瞬間,雲沖波有着明顯的抽搐,但這卻沒有影響到他對蹈海的運用,短時間的磨合之後,他忽地大舉猛攻,完全壓制住子路的劍勢,尤其是連續三度以同一招式強行沖擊并最終破壞掉子路的防守,其中透露出的自信與強悍,委實讓人心驚。
“而且,他最後的那一刀……我接不下,在出手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接不下了。”
聽到這裏,子貢也微微的戰粟了一下。
……昨夜,重持蹈海的雲沖波,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招法愈形簡練,沖擊力和爆破力卻越來越強,一刀又一刀,單調卻又強韌,終能以弱過子路的力量,發揮出壓倒性的威力,擊破其守勢,将他逼到急退。
八行之劍無功,子路劍勢立轉,将他原以爲雲沖波所“不配”見識的不足之劍使出,但那結果卻更糟,因應着他的滔滔劍氣,雲沖波的刀法也作出變化。
之前刀劍相駁,雲沖波力量始終還在子路之下,但,當子路以不足之劍将形勢一寸寸扳還時,雲沖波的力量,卻也竟在不住提升,直至到與子路完全不相上下。
力量的來源,當然是本就該與不死者異體同魂的太平天兵,就算什麽都不知道的旁觀者,也該能從蹈海不住散發的藍光中瞧出異樣。
遠遠看去,子貢竟覺得,雲沖波不隻周身盡沐,連雙瞳也轉爲森籃,若天,若海,無際,無情,散發着一種近乎“非人間”的決絕和冷漠。
……那并非無情,而是無視,是人類俯視蝼蟻時的漠然,是一種自更高層面掃視下來的傲慢。
“殺,殺盡不平方太平……”
說出這八個字的,已非雲沖波的聲音,那聲音低沉、冷漠,卻又有着說不出的狂熱,就好象是一團被凍在冰中的火,又好象被萬千鎖鏈困禁的魔神。
那一刀,意在刀先,那一刀,不必出手,已将子路的自信完全擊垮,也令一旁的子貢震撼。
“那時候,我真得在懷疑自己,一直以來,我……是否完全都看錯了不死者?”
“而我,我則真得開始擔心,我……能否活過下一招?”
坦然說出這樣“沒志氣”的話,卻令子貢露出安心的微笑。
“好,放得下,才拿得起,文王沒有說錯,子路,你和顔回的确是儒門中最有希望取得突破的人選。”
淡淡搖頭,無喜無悲,子路道:“那都是後話,現在的要務隻有一件。”
“……爲什麽,明明一刀落下就能重傷甚至殺掉我,不死者卻會主動棄刀,甚至,連面對我的全力一擊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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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會害怕自己的本命天兵……你這樣的不死者,真是莫明其妙。”
說着還聳聳肩,盜跖拍拍雲沖波的肩膀,道:“放心,沒要你回答,别苦着個臉。”卻當然開解不了,不唯雲沖波,便連旁邊的蕭聞霜也有些想要苦臉。
(盜王……這個家夥,可比子路更難纏哪!)
昨夜,子路約鬥雲沖波于千秋山,蕭聞霜冒名前往,被殺到慘敗,幸好雲沖波極時趕到,不緻遺恨,之後,雲沖波與子路一番惡戰,其間不住催汲蹈海之力,終将戰事推向最高峰,使出足可以令人呼吸停止的強招。
面對之,子路的信心已近崩壞,雖仍勉力使出“新桃舊符”之劍相抗,更不惜放棄防守,勢求同亡,但看在蕭聞霜眼裏,卻清楚知道,雲沖波必能搶先一步,斬子路于刀下。
她卻沒有想到,雲沖波竟會在那種情況下,卒然棄刀!
“我……不要!”
似從什麽惡夢中驚醒,雲沖波在将蹈海脫手擲出的同時,身上藍光蓦地崩散,招式盡破,這樣的他,完全就是坫上魚肉,待人宰割。
驚慌莫名的蕭聞霜,不顧傷勢沖前相救,卻顯然沒有意義,将雲沖波救下的,是雙方都沒有預料的觀戰者。
“好精彩的一戰,不過……該結束了!”
長笑聲,八字飛旋出現,不知已觀戰多久,盜跖八焚橫擊,在雲沖波胸前生生擋下無赦。
“唔,你也不用謝我啦,子路那家夥很死腦筋的,什麽‘不重傷、不禽二毛’之類的鬼話,他真是會照作的……昨晚,他已全力收劍了,就算我沒有擋那一下,相信你也不會傷得太重。”
說的很輕松,蕭聞霜卻明白,子路那一劍是瀕死而發,威力實難想象,也決不可能收發自如,單從雲沖波雖得救助,卻仍然昏迷半夜,晨來方醒,便不由得人不捏一把冷汗。
夜來,盜跖始終守護雲沖波身側,爲他推宮活血,又助他安定心神,在他的幫助下,雲沖波雖時而驚悚抽搐,整體上終還是一夜平安。
盜跖一夜未睡,蕭聞霜也是一夜未睡,在她,盜中之王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性情莫測,雖然剛剛才對雲沖波施予援手,也難讓她寄以信任,但随她怎樣試探,對方也隻是笑而不語,她自知并非盜跖對手,對方又未顯現敵意,雖然心下惴惴,也沒有辦法。
此時,雲沖波已醒來約一杯茶時光,洗過了臉,也吃過了早點,神志清爽,盜跖方笑着發問--這倒也在蕭聞霜算中。
說是“不用回答”,雲沖波卻更覺得“非答不可”,但抓了半天腦袋,卻還是擠不出半句話來,偶爾看向蕭聞霜一眼,目光當中,又有驚惶,又有瑟縮,更有幾分愧疚,看得蕭聞霜也是心下難過,很想坐下來安慰幾句。卻聽盜跖淡淡道:“怎麽,不方便對她說?”
猛一驚,再看雲沖波時,雖慌慌搖手,卻果覺他眼中似欲回避,這一下大出蕭聞霜意料之外,不覺心中酸楚,隻不肯帶在臉上,淡淡一禮,道:“盜王說笑了。”說着起身道:“我去打些水來。”也不理目瞪口呆的雲沖波,徑向外去。
卻聽一聲大笑,又覺腕間一緊,盜跖居然也不理什麽男女之别,大刺刺捉住蕭聞霜,道:“癡兒,還不回頭!”
這一斥聲音不響,卻入耳穿心,更如暮鼓晨鍾,居然令蕭聞霜心中一震,竟忘了要掙開手臂,被盜跖生生拉着轉了半圈。
“看看他……看清楚他。記住,你不是要作賊,也沒有丢斧頭。”
聲音溫和,似有笑意,盜跖道:“看清楚他的眼神,也看清楚那裏面你自己的影子……你覺得,我看他比你看得更準麽?”
“子貢這頭老烏鴉,可稱天下第一陰險惡毒,你心志如此不固,又何苦巴巴的趕來,送死麽?!”
這幾句話,真如醍醐灌頂,蕭聞霜僵立一時,忽覺背上發涼,才驚覺已出了一身大汗。
“謝……前輩教我!”
更不猶豫,蕭聞霜一揖到地,卻見盜跖急急跳開,皺眉道:“什麽前輩,我尚是單身哩,遮莫喊得老了……”說着便搖搖晃晃向門口去了,一邊還在道:“你基本上沒什麽傷,隻是心意有些恍惚,調息幾日便好……放心,你到底爲啥害怕,我不是欲勤故縱,是真懶得知道!”
他說話端如使刀,直似羚羊挂角,無迹可尋,雲蕭兩人都不擅言語,更是半點接不上話,眼睜睜看他蹔到門口,卻又站住了,道:“不過呢,咱家昨夜遇上你,倒也不是偶遇……”說着回過身來,已是沒了笑容。
目注雲沖波,盜跖慢慢将背上八焚摘下,橫持,出鞘。
“……是他,帶我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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悚然一驚,蕭聞霜方欲動作,卻見雲沖波已先搶到前面,反将自己擋在身後。
“八焚,他找得是蹈海,不是我。”
頗顯着“沒志氣”的說話,更似乎是在“推托”,卻令盜跖眉頭軒起,端視雲沖波一時,方緩聲道:“倒也不錯,可惜……若沒有你,蹈海也就不是蹈海。”
說着話,他手腕慢慢翻動,雲沖波見八焚刀光流動,若爲實體,刀上篆字閃爍,似欲飛出,雖在數步之外,也覺寒意逼人,不覺深深呼吸幾口,正待答話,卻見盜跖手腕一動,锵一聲響,刀已入鞘。
“但你卻不願執刀……這樣子戰你,沒意思,也沒意義。”
身一振肩,八焚已回身後,盜跖負着手,道:“但既然來了,話總歸要說清楚。”
“你們太平道和帝家的那些事,我懶得摻,這個你隻管放心。”
這原也是蕭聞霜的判斷,盜跖性情古怪,以盜證道,普天下一流人物無不知道,怎也不會緻和帝姓沆瀣一氣,唯其如此,她就更想不明白,這成名數十年,出了名喜怒無常,被天下盜衆共奉“盜王”之号的怪物,爲什麽要巴巴的趕來摻這腳混水?
“因爲,你擋了咱的路……唔,八焚的路。”
十指交叉,慢慢活動着手腕,盜跖目注橫置床頭的蹈海,神情很是複雜。
“今天的世界,是數百年來都未曾有過的亂世前夜,而神域強者的重現,更暗示着無限的可能性,在這樣的情況下……”
盜跖說的不算快,聲音也不響,慢慢的,顯着很溫和,卻似乎與今日主題全無關系,蕭聞霜含笑傾聽,心念卻是急動如電。
盜跖的暗示,也并不難理解:以曆史上龍虎山和太平道的糾葛,蹈海八焚間很大可能曾有交鋒,雖則說蕭聞霜的記憶中并沒有這樣一戰,卻能理解。但……如果隻是兩柄神兵間的勝負,又爲什麽會讓盜跖這樣執着?
挑戰雲沖波,便等于杠上整個太平道,固然盜跖一向行事莫測,但這也終究太難解釋。
除非……
從剛才起,已爲盜跖設想了好幾種說得過去的解釋,但此刻,聽着盜跖的東拉西扯,蕭聞霜胸中忽震,竟想到了一種最不可能的答案。
(難道說……)
不覺輕輕戰栗,又打量了盜跖一遍,蕭聞霜心意忽決,一旋身,将蹈海抄到手中,揮刀同時,将刀鞘震飛,以最快的速度,最絕的角度,向着盜跖胸頸間狠狠劈下。
“盜王,得罪了!”
變起突然,盜跖神色錯愕,卻無怒意又或懼色,甚至,當蹈海将将及身時,他還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好聰明……”
下一瞬間,雲沖波突然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他隻能感覺。
那是風,是光,是自然……是這一切,卻也什麽都不是。
“此刀……鼓盆。”
連時間也似乎開始錯亂,明明知道蕭聞霜還差一瞬就可以砍進盜跖的脖子,明明知道那時間怎麽也不夠說一句話---雲沖波卻清楚聽到盜跖用他那從容溫和的聲音一字字吐出,清楚知道在他說話的同時,蕭聞霜并沒有停下手等他。
那麽,爲什麽?!
砰然輕響,不比撕破一張紙的聲音更大,卻帶出強到吓人的狂風,使雲沖波站立不住,向後急撞,同時,他更聽到碰碰聲響,眼看着雲蕭聞霜撞破窗戶,倒飛出去。
顯是狼狽之極,雲沖波卻奇妙的并無緊張之感,而果然,下一瞬間,狂風忽滅,就如同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很聰明啊……”
依舊在慢慢活動手腕,盜跖帶着笑,卻又似在感歎,背上八焚好好的,全看不見剛剛才出過鞘。
“果然。”
狂風一消,蕭聞霜已躍回室内,強作鎮定,卻壓不住那一絲驚疑。
“你這是……第九級力量?!”
聳聳肩,盜跖道:“應該是吧?反正……和第八級力量似乎确實不是一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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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獲得第九級力量的。
“總之,肯定不是練上來的,似乎是那天一覺醒來,突然就有了吧。”
但具體到那一天,他卻也說不清楚,久居山野,他往往七八天才見一次人,平時更沒有勤勉到刀不離手,發現自己力量已有突破時,他自己也是一個頭兩個大,莫名其妙。
“要說這是壞事吧,那實在很沒良心,但要說是好事吧……鬼才曉得算不算是好事。”
一隻手抓着頭,另一隻手很随意的指向蕭聞霜,道:“你來說吧。”
斟酌一下,蕭聞霜道:“盜王,你的力量……的确很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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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出手并非一時沖動,而是想到了盜跖可能在力量提升的過程中出現了意外而來,所以,當遇到第九級力量的反擊時,蕭聞霜也并不感到意外,當确認自己無從抵禦時,她更完全放松下來,用心感覺盜跖這一招的每個細節。
“當然盜王你的确是無意傷我,的确是刻意的作出留手,但就算這樣……你這一擊的威力,也是弱的驚人。”
“唔。”
點點頭,盜跖并無怫意,道:“那麽,你覺得原因在那裏呢?”
“……配合。力量與刀意的配合”
就算沒有什麽精妙刀意,單憑第九級力量,盜跖也足可以将蕭聞霜完全壓制,就算沒有什麽第九級力量,單憑那一刀之意,盜跖也足可以将蕭聞霜完全壓制。但偏偏,當他以第九級力量推動這強大招式時,兩者卻先自沖撞,将威力抵消過半。
苦笑着,盜跖反手拍拍背上八焚,道:“一直這樣,從我升上第九級力量開始,他就總是這樣别扭,輸出的力量越強,他便越不配合。”
兵器本爲死物,但他含笑說來,卻似訴說什麽頑劣兄弟一般,又是随意,又顯親熱,雲沖波聽在耳中,居然不覺有些微微嫉妒。一時便有些分心,忽聽盜跖道:“……才明白,原來,是你!”
“嗯,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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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焚本爲龍虎山至寶,乃是盜跖年輕時節使酒任性,獨闖龍虎後山盜得,入手已逾二十年。
“二十年來,我自覺與他早已心意相通,如心使臂,如臂使指,可從沒鬧過别扭。”
持刀入定,如是數夜,盜跖方慢慢有所察覺。
“原來,他有恨、有憾……可笑,我竟一直沒有發現。”
“不,也許,它隻是不想你來送死吧?”
沒頭沒腦的一句,也很是無禮,卻讓盜跖眼睛發亮,盯住雲沖波。
“你……果然明白!”
“我不明白。我……隻是知道。”
當然知道,數千年前的血戰,蹈海盡失天時地利,最終卻能壓倒性的擊敗對手,八焚若果有靈,便不可能不刻骨銘心。
“而且,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八焚的憤懑。”
每次回憶起那一戰,雲沖波都覺得,許遜堅,他敗的實在很冤。
那是一次不公平的戰鬥,許遜堅在出手之初,已獲得太多優勢,但那卻如同無形鎖鏈,捆住了他的臂,纏住了他的刀,使他的心猶豫,使他的手沉重。
如果一開始就隻有許遜堅和蹈海,那戰必會燦爛十倍,而縱然結果仍然敗北,八焚也必不會抑郁如此。
“而且,從那以後,八焚連再戰一次的機會也沒有了……”
按照張南巾的測算,蹈海被他發現時,已在時光咒中沉睡數千年,以時間來算,正是小天國之後,期間,蹈海根本沒有重履人間。
(可是,慢着,這說明……)
心中忽然一凜,雲沖波覺得,自己似乎把握到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一時間卻又想不清楚。
“總之,大概就是這樣吧……因爲我的力量增強,而使八焚的執着蘇醒,而剛好……我們在之前又曾經戰過。”
但雖有這些提示,盜跖仍要到幾天前才最終明白這一切,那個夜晚,千秋山上,當蕭聞霜安心入睡的時候,當雲沖波重執蹈海的時候,一些最奇妙的感應,令八焚嗡嗡作響,刀氣幹天,也令盜跖蓦地明白了一切的糾結所在。
“所以,我要來找你,要來戰你……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八焚。”
目注這高大漢子,雲沖波知道,他每句話也未說謊,不惜開罪的太平道的挑戰不死者,不惜得罪儒門的攪局救人,一切的一切,并非爲了将自我的力量提升,而是爲了給自己的兵器“圓夢”。
(唉,如果我和蹈海……)
不覺又看向正被蕭聞霜提在手中的蹈海,雲沖波右手輕輕抽動一下,見蕭聞霜的眼神也充滿期待,卻……終是不願伸手。
(那一切,那些夢……是真得麽?)
“想要”走上前,接回蹈海,卻“不敢”有任何動作,雲沖波僵立不動,過一時,居然連身子也開始輕輕顫抖,額上更有汗落下。
“好……我陪你戰!”
忽地下了決心,雲沖波猛一步沖前--快得近乎失态,伸手去取蹈海,卻被盜跖先一步擋下。
“……不必。”
定定看着雲沖波,盜跖的眼光深若蒼穹,隻手按住他肩頭不放。
“這樣的戰,對八焚沒意義,對蹈海也不公平。”
忽地抽手,轉身,盜跖徑推門出去,一邊道:“莫把這一戰當兒戲,我會全力戰你……會用到可能我自己都沒法控制的全力……你可能會死,絕對可能!”
“我會等,等到能讓八焚滿足的那一天,等到……你能和蹈海心意盡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