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沒有換過表情,任太史霸是怠懶、郁卒、可憐又或嘲笑,子貢始終是木頭着臉,和用木頭樣的聲音在說話。
“對。不管你信不信,但這就是事實。”
很開心的告訴子貢,自己是雲台山的叛徒,沒人不知道這一點,至于自己一直的顧忌,是因爲害怕子貢會在之後傷害孫雨弓。
“早知道你是想對付那隻狐狸,我才不在乎呢!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是叛徒,是叛徒啊端老師!我反出雲台山很多年了!我爲什麽還要替他們擔心?!你……你到底是怎麽看人的喲!”
看着太史霸,看着他滿是嘲笑的臉……子貢,也笑了。雖然,那個笑容,艱難的讓人看上去就很不好受。
“對,你是叛徒,你是從孫無法手下反出來的……我怎麽給忘了。”
卻突然換了話題,道:“太史将軍……我倒想請教一二,你覺得,什麽樣的人,是我子貢所不能直接傷害的呢?”
“哦?”
微微歪着頭,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子貢,太史霸道:“兩種人。”
“第一,是小人物,小到沒有價值,沒有尊嚴,當然也就不在乎你說些什麽。”
“第二,是沒有家的人,一無所有,也就無所顧忌,那種人,甚至……可以殺掉你。”
“很好的答案,所以,我也從來不會出現在那種人面前。”
歎息着說,錦官百萬居民中,大概九成九以上,是自己無力直接對付的,隻能透過對其“行爲”進行操縱而施加影響。
“其實,我子貢的行爲模式有兩種,一種情況,透過對‘信息’的操縱,來推動人群向着我所希望的方向前進,這時候,我必須‘無名’,因爲,再精巧的謠言,也見不得光,一旦被曝光,其效力必定會大爲削弱。”
“另一種情況,是面對面的直接交流,那種情況下,我卻必須公開我的身份,必須讓對方知道‘我是誰’。因爲,‘子貢’這兩個字,本身就會形成可觀的壓力,而同時,那也會對我形成保護。”
“是啊,如果我不知道你是子貢,或者我之前沒聽小弓亂扯過你是什麽來頭……我才不會鳥你,直接打到你飛起,走人就好了。”
不理會太史霸的胡扯八道,子貢繼續追問,在太史霸看來,自己最喜歡、最擅長對付的人,又應該是什麽樣?
“你……到底是在對付我還是真想收我當徒弟?”
說歸說,太史霸還是在認真思考之後,作出回答。
“成功人士……總之是要有家有業。有所在乎,就會有所畏忌,這讓他們不敢和你輕易翻臉,也會容易被你傷害。”
“不對,至少不全對。”
搖着頭,子貢指出,太史霸并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
“或者說是沒有作出正确的總結。有家業的人的确好對付一些,但很多沒有家業的人,一樣子顧忌多多,甚至比有家有口的人更好對付。”
“呃……你是在說我嗎?”
面對太史霸滿臉的無辜和錯愕,子貢微微皺起眉頭,表示說插科打诨可以到此爲止。
“我明白你隻是要幹擾這氣氛使自己較爲輕松,你也明白我的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刻意作喬的你,隻會讓自己更爲緊張,有何實質意義?”
“呃,至少讓你反感了,也算成功吧?”
說是這樣說,太史霸還是有所收斂,更爲子貢作出補充。
“我想,你擅長對付的,應該還是‘聰明人’吧?”
“對。”
指發一名女子有所私情,随着對方身份的不同,結果也會大爲不同,在村姑,那可能會讓對方有所羞愧,在丫環下人甚至在尋常小家碧玉,那可能不過是幫助對方被盡快指配,但在大家閨秀,卻是絕對可能搞出投井系環這種人命案的大事。
“在人,也一樣。”
不同身份的人,不同能力的人,各各有着不同的在乎與顧忌,隻有“在乎”自已的,才會受不了自己被“揭穿”,指出一個市井小民的私心,也許隻能換來一口唾沫,但揪出一個道學先生的馬腳,卻簡直可以讓他自殺。
“而,最容易被傷害的,還不是那些道學……”
口氣中含着明顯的諷刺,雖然“那些道學”也是儒門力量的一部分,卻顯然得不着子貢的尊重。
“最容易,和會被傷到最重的,是那些聰明人,尤其是那些相信自己已充分了解自我弱點的聰明人……因爲他們相信,自己能夠成功掌握自己的弱點,自己能夠成功掩飾自己的弱點……因爲在他們而言,這已不是弱點那麽簡單,這,實質已被變形爲一種‘信念’,一種隻有‘聰明人’才會有的信念。”
“一種……對‘自我’的信念。”
“因爲這樣的信念,他們才會有最激烈的反應,他們所最在乎的,已并非‘自我’被揭露出來的東西有多黑暗,而是‘被揭露’這件事的本身,因爲,不自覺中,他們已把這件事強化到等于‘自我’的存在,視‘被揭露’的本身爲自我的失敗……你明白麽?”
“……你是在說我嗎?”
和剛才完全相同的說話,卻有着完全不同的語氣,而在看到子貢微微點頭,太史霸更變作和他一樣木無表情。
“賜教,這的确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東西,也是很有意思的東西……但是,爲什麽告訴我?”
“因爲,你知不知道都沒有關系,你始終都會倒下……因爲,讓你知道自己會怎樣失敗,然後再眼睜睜看着自己失敗,會更有樂趣一些。”
“太史将軍,請你告訴我……請你用最簡練的語言告訴我,你,是怎樣看待孫無法的呢?”
很慎重的看着對方,太史霸小心斟酌着,給出回答。
“法帥,他是我師父,給我一切。但,這卻不代表我感激,不代表我會追随他,會爲他的夢想而起舞。”
“我不贊成那些,我不接受那些。事實上,從離開雲台山到現在,我一直在說,我希望他失敗,我希望雲台山的失敗。”
“這就是你的簡練?”
沒就太史霸說話的内容提出批評,卻對其形式發出譏笑,之後,子貢更将自己的問題細化。
“你既不能正确理解,我也隻好不怕麻煩…告訴我,若孫無法有危險,你會否爲他犧牲?”
“呃,這個,我認爲沒有必要,但如果…”
“好,那,若孫雨弓有危險,你會否爲她犧牲?”
“當然!”
“下一個問題,太史将軍,在你心中,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呢?”
“等等,你這問題的跨度也太大了吧?!”
猛一揮手,太史霸怒道:“憑什麽都是你一直在問?我也問幾個問題可不可以?”
說是發問,太史霸卻繼續說下去,滔滔不絕。
“我知道黑暗儒者的來曆,我知道顔回與子貢分别代表着什麽。”
“我知道亞聖和孫卿,知道這兩個自夫子以降最重要也最偉大的名字,知道這兩個完全相反、背道而馳的名字。”
分别相信人性本善和本惡,因此而生出千種變化,且各各有着深以爲然的追随者,終于演變爲兩水分流的巨大江河。
“二水分流?不,從來都沒有過。”
爲太史霸作出學術輔導,子貢指出,“孫卿”一系,從來都沒有成爲儒家的主流,最好的時候,也不過是“有所影響”而已。
“在形式上,是亞聖一系終于獲得完全勝利,并進而演變出理心之争和道學統承,至于孫卿之說,則從儒學的核心中離開,爲無情的‘謀士’或者說“國士”們承接,而成爲‘法家’的源流。”
“是啊,你自己也說了,是‘形式’上的。”
嘲笑着,太史霸作出尖銳指責。
“黑暗儒者的力量,一樣是你們所不願放棄的。”
形式上高唱人性本善之道,暗中卻精心研究人性的黑暗層面,以此來增強自己的力量。在太史霸而言,這實在不能引起他的好感。
“欺騙世人,讓他們都以爲自己的本性善良,讓他們都以爲自己那些負面的念頭是一種‘罪’……而這,實在不過是爲你們儒門鋪陳上了一桌盛宴,一桌你子貢可以任意揀食的盛宴而已。”
指責儒門隻是另一家規模巨大的千門,太史霸同時更對子貢表示他的輕蔑:認爲他所謂“撕碎人心”之力并非神奇,說到底,那也需要儒門的支持,因數千年來日複一日人性善的宣傳,子貢才能夠用那種“突然打破”的手段來毀壞掉人的自我評價。
“這可不光是儒門自己的力量啊,沒有佛道兩家的幫忙,還是很麻煩的。”
坦然承認,更表示說這絕對也是最利于“天下”的辦法。
“人都希望自己是善良的,所以我們就說你的确是善良的……這既可以給民衆以滿足,又可以幫助我們增強影響和達成目的,好的治政,就應該是這樣才對。”
“好的治政?是好的騙術才對吧?”
聲音中似蘊怒意,但很快已被壓下,太史霸問子貢,“怎樣宣傳最有用”的話,自己不想再聽,自己隻想聽子貢說一句,在他心中,人性,到底是善還是惡?
“不要說‘怎樣’才正确又或是有用,我就想知道,在你心裏,到底怎麽想?”
“在我心中麽?”
面容忽作謹嚴,從這儒門長者口中說出的,赫然竟是道門的至高經典。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
人渴望相信自己是善良和光明的,因爲他們其實明白,自己是“惡”的。是“黑暗”的……道門先人雖然無情,卻說出了世界的真理。
“那麽,天,或者說天道呢?在你看來,天又是什麽?”
倒吸着冷氣,顯然沒想到這種答案會由儒門巨子說出,太史霸追加一個問題,卻立刻又拍拍自己的腦袋。
“多此一問,當然是‘天行有常’了。”
“對。”
“天行有常,不爲善存,不爲惡亡……我們要作的,和我們能作的,是制而用之,是應而使之,治有其道:順水行舟而已。”
“絕對的真理是欲望,人的欲望,除此以外,這世上沒有真理,更沒有神。所以,我們從來都知道太平道的必定失敗。”
“必定失敗?”
諷刺的笑着,太史霸問子貢,那,儒門又爲何深忌太平道,必除之而後快?
“第一,我們從來都沒有‘必除之而後快’,若真那樣的話,他們每次複蘇的周期,都會被延長一倍以上。”
在儒門而言,太平道更像是一劑猛藥,雖有虎狼之性,但用得好,卻足以卻病強身,所以,每當太平道失勢,他們也會及時收手,坐視其的複興。
“亞聖雖然天真,有時卻也能夠捉到真理,‘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的确是很有價值的铮言。”
“第二,我們知道他的‘必定失敗’,可我們更知道,若在這‘失敗’前先有了短時的‘成功’,整個天下,将會蒙受到怎樣的可怖當中,所以,那怕是短時的成功,我們也絕對不會冒險。”
“天下?這麽有責任感?”
冷笑着,太史霸似乎還想追問,但,子貢卻先行一步,将問題抛回。
“而你呢,你所相信的,又是什麽呢?”
“我……”
微一猶豫,卻突然回過神,盯住子貢。
“這,應該算是我的榮幸嗎?”
“可以算是吧。”
從剛才到現在,據說是要來“問話”的子貢,一直在被太史霸追問,在緩緩闡發着自己的思路,從形式上看,這确乎是一種成功,甚至,已令到太史霸有了微微的自豪感,直至現在,他方悚然一驚,警覺到了剛才可能隻是對方戰術的一部分。
“問話……難道,連‘回答’,也是‘發問’的一種?”
“發問,是爲了得到你的回答,但究竟起來,則是爲了‘了解’你,而隻要你在不停說話,我這目的便可達成,至于問或答……那隻是形式罷了。”
“那麽,你現在,知道多少了呢?”
“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吧。”
依舊是死樹一樣的表情,子貢慢慢道:“但你還是可以再說幾句話,你很有趣,我願意多聽一時。”
面對子貢的傲慢,太史霸眼中兇光一現,卻又收斂,道:“好,我答你。”
在太史霸的心中,人,或者說曆史,不外乎是兩種而已。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耕種,一種人搶奪,耕種的是多數,搶奪的是少數,但多數人得到的卻隻是,也隻會是少數,少數人占據的才是,也永遠是多數。”
“法帥是偉大的,但他終究也隻是一個搶奪者,他身邊終究也隻是一群搶奪者,天機,四帥、五虎、八彪……無論他們有多麽講義氣無論他們有多麽忠誠正直,本質上,都隻是跟在法帥身邊的搶奪者,對埋頭田中的耕種者來說,他們,和當今帝姓以及帝姓身邊的無數小人,并無區别。”
“但我希望,我,我能夠有所區别。”
“我不願與後一種人爲伍,也不想當前一種人受苦。”
“所以我離開。”
“我耕種,并留給自己,我不搶奪,也不被人搶奪。”
“所以我不在乎法帥的失敗,因爲那種成敗,在我眼中根本沒有意義。”
“所以,你找錯了人,更吓錯了人……有所忌者,必有所不能爲,但我無所在意,當然也無所不能爲……包括,殺掉你。”
好象感到冷,子貢把手從袖子裏輕輕抽出,對在一起,用力的搓着。
“你的确是精通辯術,真是罕見,當今天下的年輕強者中,的确有很多人同時也堪爲智士謀主,但會這樣認真修習名辯之術的,還沒有第二個。”
“可惜,真是可惜。”
并不說明到底“可惜”些什麽,子貢的眼中似放着幽幽的毫光,将太史霸鎖定,罩住。
“回答我,太史,你,準備什麽時候離開錦帆盜呢?”
“……我會離開。”
“那麽,離開後,你準備作什麽?”
“也許……會當個老師。”
帶着奇怪的笑,太史霸補充說,自己其實一直有志育人,隻是總沒法安下心來。
“好,最後一個問題。”
慢慢點着頭,子貢丢出的問題,卻是平淡到簡直無味。
“我想知道,孫太保府中,西賓幾多,束修幾何?”
“這種事情我怎麽會知道?你當我是管家嗎?!”
理所當然的發出抱怨,的确,這個問題簡直可稱無稽甚至是無厘頭,但子貢卻隻是冷淡的扯動嘴角,擠出冷漠的笑。
“對,你的确不知道,你當然不可能知道。”
“因爲……你在說謊。”
好象冰雪樣的說話,一桶又一桶傾下,緩慢,卻似乎永無止境。
“你是高明的說士,但終究有所不足。”
“你的确精于操縱謊言,善于把真實的心意掩藏在衆多混亂無序的說話後面,可是,你終究不能完全遮掩自己。”
“誠然你是極少見的那種類型,但終究也隻是人身,在我們儒門曾讨論分析記錄的無數類型當中,仍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子貢指出,太史霸一樣有放不下的東西:他的離開雲台山,隻是爲了奇怪的自尊。
“在你而言,孫無法,是高山仰止一樣的存在,正如我們儒門先人曾體驗過的那種無力感一樣,‘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無論怎樣努力,也沒法将兩者間的距離縮小。”
在雲台山的多數人而言,這并不奇怪,甚至是理所當然,否則的話,他們也不會從四面八方趕來,圍繞在孫無法身側,追随去作那些殺官造反的事情。
“但在你,卻不行,因爲,在自我的評估中,你認爲自己應該有着和他年輕時一樣的潛力,你認爲自己應該能作出和他一樣的成就。”
所以,太史霸會感到壓抑,而更因爲他是聰明人,他能夠看清未來:無論孫無法的成敗,身爲他弟子的自己,身爲雲台山一員的自己,終歸是沒法超越其的成就。
“而且,你對他的女兒,又動了真情,可以把你自己也不惜犧牲的真情。”
但顯然,太史霸的專注,并未能換來孫雨弓對等的回報,或者說,對孫雨弓而言,他始終更象“哥哥”多一些。
“但這也難怪,畢竟她的父親是孫無法,和這樣光彩萬丈的巨人相比,其它的人當然很難被視爲‘男人’。”
無論怎樣理智也好,任何強者的胸中,終歸會燃燒有野心之火,而當這裏面又摻入熾熾情火時,太史霸終于在沖動之下,作出抉擇。
“你離開……希望再現雲台山的奇迹。”
爲了想要自己打下一方天地,爲了平等的迎娶孫雨弓,太史霸自雲台山上離開,浪遊天下,嘗試着自創事業。
“而也是到了那時,你才開始真正清楚的意識到,你和孫無法之間的差距,那無法追上的差距,那根本不可能縮小的差距……事到經過方知難,相信,現在,你該可以真正明白?”
臉色鐵青,太史霸眼光閃爍不定,一時,重重籲出口氣,道:“我明白,又如何?”
“明白,而後就是後悔。”
子貢認爲,太史霸在投入錦帆賊時,絕對不會知道這力量和“孫家”有關,在他原來的計劃,隻不過是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篡奪掉組織的權力,将其變爲自己的忠心私兵,等待未來的機會。
“可你卻作不到。”
“我作得到!”
忽地嘶吼一聲,眼中竟有殺意,又有恨怒之色流溢。
“但他太老,又太信任我……他,他真得待我有同兒女,不然的話,早在瓜都,我就會把握機會殺掉他,就會把錦帆賊完全接管……”
聲音漸弱,吐露出這樣的事情,似乎令太史霸深感疲疲憊,卻令子貢愈加精神抖擻。
“那一樣,那仍然隻說明你作不到……說明你沒有器量也沒有能力來把自己的構想付諸實踐。”
“你的回答中,部分的是真實,你的确希望離開錦帆賊,因爲你已知道自己的沒能力将其掌握。”
不要說沒法對黃麾紹下手,兩人都很清楚,便能除掉他,錦帆盜也仍然隻會是孫無違手心的棋子,其它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将之掌握。
“所以你想離開……你的确是想離開。”
“離開,是爲了回家,回到那個你從來不想離開的地方。”
“所謂希望孫無法的失敗,所謂不在乎雲台山的去向,那一切,都隻是你的謊言,你日日挂在嘴上的謊言,當然,除你自己外,也沒人會去相信。”
“而現在,你應該已經後悔了吧?你應該也意識到,你不可能創立出雲台山那樣的偉業,你不可能如孫無法一樣孤身成爲新的天極。”
“但你又沒法決斷。”
“夢想中的衣錦回鄉,和出現在山門外的回頭浪子,那個差距太大,大到讓你會被情感左右,無視理智,不去作唯一正确的事情。”
“你因沖動而傲然離開,因虛榮而拒絕回頭,拒絕作那些你自己明明知道正确的事情,但這樣子拖下去……未來會是怎樣,你難道不明白?”
“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那是爲天資所限,沒有辦法,但你目光如炬,馬力強健,卻一樣逡巡不去,又算什麽,又爲什麽?”
“太史霸……還不醒來,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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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子貢而言,這樣的話,已經說過不知多少次了。
以精心設計的說話,精心安排的次序和精心控制着的語氣,施加以最後和最精準的一擊,令對方的心防崩潰,對子貢,這已成爲了他憑本能都可以進行的熟練動作,但,今次,卻出現了不對。
已顫抖着彎下腰,已出現了滴落的汗珠,可,看着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子貢還是覺得,似乎,有一些,和以往不一樣的東西。
“很好的分析……”
終于開口,正是那種累極了的聲音,很低,低的要用力才能聽清。
“但,卻解釋不了一些問題……比如,爲什麽,我會這樣的反感天機紫薇?”
(什麽?!)
從未見過有人在被擊破心事後還會這樣說話,而,在太史霸慢慢,但是堅定的挺直起腰的同時,子貢更作出判斷,自己……錯了!
(我,我竟然沒有刺中他的弱點,我錯了……但,爲什麽?!)
眼神兇狠的有如野獸,太史霸的額上布滿汗迹,看上去很疲憊,卻又透着興奮。
“你的攻擊很兇狠,但,可惜,你從起點處就錯了……”
“我告訴你,我沒有說謊,我的确是希望雲台山的失敗,我希望法帥的失敗……我一直都在這樣說,我沒有說謊。”
笑得近乎猙獰,更有着掩之不住的亢奮,太史霸五指不住屈伸,喀喀有聲,更有藍光浮動指間,若隐若現。
“而現在,端木先生……你還有要問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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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段木頭樣躺在雪地中,子貢的頭上,身上,都疼痛不堪。
沒有見血,因爲太史霸仍有所控制,一拳又一拳,卻沒有運用任何力量,隻以本身的體能,去将子貢痛毆。
“這就是子貢?”
“這就是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子貢?就是那個讓天下所有大人物都芒刺在背卻又不敢得罪的子貢?”
“這就是那個連天機也不敢正面對抗的子貢?”
“而現在……我就打你了,我就是在打你了,你又怎樣?你又能怎樣?!”
情緒近乎狂亂,說話同時,太史霸不能自制的唾沫飛濺,眼中放着可怕的光,拳拳到肉,将子貢打到飛起,打到飛出,打到再起不能。而在确認已不能再打下去之後,他似乎仍然無法餍足,一拳又一拳,打在旁邊的假山石之後。
仍然沒有聚起力量,一擊下去,石頭上不過留下淺淺的印記,拳頭上卻會皮開肉綻,太史霸卻一直打下去,不發力,也不停手。
就這樣打了不知幾百記,打到雙拳都是血紅一片,打到連慘白色的指骨也隐約可見,太史霸方停下手,方,用着那種又疲憊,又亢奮,又似乎有着隐隐失望的眼神,看向子貢。
“而,現在……我可以走了麽?”
口氣中飽含着諷刺,更不等子貢回答,便走向孫雨弓,将她攔腰抱起。
“小弓……放心吧,老烏鴉飛走了,現在,我送你回家。”
聲音不響,很是溫柔,但……當然,沉睡中的孫雨弓聽不到這些話。
似乎已該是結束,但,在太史霸将要離去時,已完全陷入雪地的子貢,卻慢慢的舉起了右手。
“兩個問題,最後兩個問題。”
眼中閃過殺意,太史霸緩緩轉身,道:“二十個也可以,但……”
“若問得不能讓我滿意,端木公,我向你保證,你一定會死在這裏。”
“若問得不能讓我滿意,太史将軍,子貢本來就活不過今夜。”
可能是被打到太痛,子貢靜靜躺着,并不起身,隻用很微弱的聲音告訴太史霸說,子貢的可怕,全在“心力”,但心戰之術,最是幻渺,早在多年以前,他便被再三警告,對沒有把握的敵人,不可輕啓戰端,若一次失去掉“看透人心”的自信,便可能形成每況愈下的惡性循環。縱僥幸不成廢人,也再沒資格承載“子貢”或是“端木賜”之名。
“這樣嗎?那麽……請便。”
将孫雨弓抱進屋裏,太史霸回到子貢身前,深深呼吸幾口,盤膝坐下。
聽着太史霸坐下,子貢卻沒有發問,許久,才慢慢道:“不,兩個不夠,而且,時間也不夠。”
“請給我多些時間,好麽?”
默默點頭,太史霸再無其它動作,如入定了一般。
如是……許久,許久。
天,變得更黑了,那卻是長夜最後的反抗,之後,東方,乃至整個天空,會迅速被晨光淹沒。
夜已央,子貢,就這樣在雪中躺了一整夜。
“第一個問題。”
終于有了動靜,子貢問太史霸,由小到大,他打的架多不多?
“很多。”
回答很簡單,聲音已變得謹慎,整夜的入定,顯然也已令太史霸鎮靜下來。
“吵架,或者說對罵呢?”
“那是娘們的玩藝,不過……如果你說的是舌戰,我倒也經常會玩。”
帶一點微微的得意,太史霸告訴子貢,自己從小就喜歡琢磨一些“公論”,雖然,有人說他這是“鑽牛角尖”。
“但,這樣說又怎樣?反正他們也說不赢我,我隻當他們是在發洩。”
“哦,從小就沒吃過虧嗎?”
靜了一會兒,子貢問太史霸,用拳頭也好,用舌頭也好,他教訓最多的,是什麽樣的人?
“這叫什麽問題?”
想一會,太史霸最後作出總結。
“我,最喜歡欺負那些欺負人的的家夥。”
“打老實人罪過的,但打打老實人的家夥,就開心的很。”
“好,真是條好漢。自小裏便有無敵之姿,很好,很好。”
簡單發表感想,子貢咳嗽着,卻忽地一轉話題,道:“古來所謂名将,形容起來,不外乎無敵、不敗,太史将軍,這兩個詞,有什麽區别呢?”
“你真當我是教書先生了嗎?!”
幹笑幾聲,子貢道:“是,果然問得不妥,那,這樣問好了,太史将軍,若你将來統軍百萬,你願意受用那個?”
“不敗?還是無敵?”
“……我覺得都很俗氣。”
說是這樣說,太史霸還是作出選擇,表示說自己可能會更喜歡“無敵”之名。
“别問我爲什麽,反正我覺得這個比不敗好。”
“哦。”
不附加任何評論,子貢忽地又轉了話題。
“剛才,我被打的很慘,從未有過之慘……當然,你也沒有看錯,既已失算,便當應報,我不會爲此報複。”
“但,我還是想知道,除此以外,你打我,還有什麽理由呢?”
“……”
張口結舌,到最後,太史霸還是歸納不出自己爲什麽要打子貢。
“總之,我應該有一百個理由可以打你吧。”
“這樣說嗎?也可以啊。”
輕輕揮手,子貢道:“好,最後一個問題。”
“在你心裏,對雲台山的成敗,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這個問題?!”
臉色不悅,太史霸道:“我答過很多次了吧?我之離開雲台山,純粹就是因爲我想離開。我希望雲台山的失敗,我希望法帥的失敗……我一直都在這樣說,我沒有說謊。”
“好,我問完了。”
咳嗽着,子貢支起身子,臉色很差。
“嚴格說起來,我一共隻問了你三個問題。之前的,都是過渡。”
“我問你爲什麽打我,你說不清楚。”
“我問你喜歡不敗還是無敵,你說你喜歡無敵。”
“我問你在不在乎雲台山的成敗,你說你不在乎。”
“三個答案中,兩個你說了實話,一個你說了假話……問題是,那一個?”
眼中又出現那種毒蛇一樣的光,令太史霸皺着眉頭,微微側了側身。
“仍然在說我還想回到雲台山嗎?這就是你的努力?”
“如果沒有其它新意的話,告辭了。”
已經起身,卻被子貢冰冷的說話阻住。
“我沒有說你想回到雲台山……你說你希望雲台山的失敗,你說你希望孫無法的失敗,你是誠實的,你沒有說謊。”
“唔?!”
“說謊的,是第一個問題,你打我……并且完全明白你爲什麽而打我,隻是你不能說。”
歪歪頭,盯着子貢,太史霸突然露出了笑容。
“終于不再把我想象成離不開法帥的小孩子了嗎?很好,請繼續。”
“我承認,我的确犯了嚴重的錯誤。”
喃喃的,子貢表示說,從專業角度而言,太史霸已得到他的最高尊重。
“你是我所見過最優秀的辯士,最優秀的說謊者,你連天機紫薇也能騙過,連我……也在一段時間内被你騙倒。”
“你……你竟然已掌握了最高階的技巧,你竟然……可以用‘實話’來說謊。”
“你說夠了沒有?”
被這樣的“贊美”着,太史霸不顯高興,也沒有動怒,隻微微的表現出一些不耐煩。
“天要亮了。”
“對,天要亮了,而我,也終于明白了……”
“我曾以你爲‘竹林’,我錯了,但我也很接近了……你的确有竹林的氣質,但骨子裏,你走得比那更遠。”
已站直,子貢身上,又出現了那種森然氣勢,冷冷的看着太史霸,他告訴說,對方在“爲什麽打人”的問題上,說了謊。
“你是一個驕傲的人,非常驕傲……你這種人,隻會去主動打擊在上位者,你不會打落水狗,失敗者……那根本不在你的視線以内。”
“所以,你‘打我’這件事不對,很不對。”
沒有繼續向下分析,子貢轉換話題,問太史霸,繼續不敗與無敵的分析?當今天下,誰堪無敵?誰是不敗?
“我說了這兩個詞是一樣的吧!”
出現暴躁的神情,但還是成功忍耐,太史霸說,那當然是滄月明,唯一的神域強者。
“不一樣啊……”
“無敵是滄海之月,也唯有滄海之月,不敗卻有很多,比如……橫江錦帆。”
顯然把這當作諷刺,太史霸的臉色很難看,而在聽到子貢的分析後,就……更加的難看十倍。
“無敵是無人敢戰,沒有敵人敢于站在他的面前,而不敗……隻要不去和強敵戰鬥,就很容易作到不敗,比如你,太史将軍,自統領錦帆賊以來,不也未嘗一敗麽?”
“你到底想說什麽?”
不理會太史霸越來越強的怒氣,子貢袖着手,冷冷看着他,神色之中,竟是,滿滿的,鄙夷,和不屑!
“所以你的确是誠實的,你的确是希望着雲台山的失敗,你的确是希望着孫無法的失敗,你的高明之處,是在大聲說出心裏話的同時,卻還能讓所有人都以爲你是在說謊……這是最上段的言術,但,卻改變不了你的本質。”
“你不是‘竹林’,你……隻是‘曳尾’罷了。”
“太史霸啊,我,我終于完全看懂你了!”
冷漠,甚至是冷蔑的,子貢告訴太史霸,如果不能理解“曳尾”的含義,自己還可以用另外一個詞來形容。
“怯懦”
“南華的行徑,在我們看來,從來都不是什麽高潔。”
“有懼廟堂,曳尾泥塗。那不是高潔,那……隻說明了他的沒有信心在廟堂上成功。”
“經略濟事,首要乎實,所以夫子屢難而不易其道……所以夫子才能夠成爲百世素王,和他相比,在開戰前就逃走的道者雖然飄逸,雖然不敗,卻注定是永遠的一事無成。”
“你也一樣。”
無情的分析當年的一切,子貢指出,太史霸的離山,絕非什麽“壯志”,而是因爲“害怕”。
“你害怕那真正的考驗……你害怕,爲孫雨弓選擇丈夫的一天終将到來。”
“這也可以解釋你爲什麽憎恨天機紫薇……你憎恨他,不是因爲他有什麽‘不公’,而是因爲他的‘公平’,不是因爲他對孫無法,對雲台山有什麽‘不忠’,而正是因爲他的‘忠誠’。”
嚴格說來,雲台山的權力結構很是脆弱:孫無法是絕對領袖,但膝下無子,也沒有再娶的意思。當然孫無法現下春秋鼎盛,這都不是問題,但……任何真正了解孫無法的人都會知道,無論多久,他已不會再娶。
“所以,孫雨弓的丈夫,将是雲台霸業的繼承者。而這些,你當然早已經看清了。”
“這樣的壓力,讓你受不了吧?”
“你的确已是很優秀了,我想,你應該對自己還是有着一定程度的自信的。”
子貢認爲,太史霸會相信自己或能得到孫無法的認可,也會相信自己必能得到孫雨弓的歡心,但,他卻知道自己必不可能通過天機的考驗,必不可能被天機認可爲雲台山的繼承者,因此,他才深惡天機。
“所以,我說你是不敗,你自己也明白這裏面的區别,所以,你會立刻選擇自己的稱号爲‘無敵’……隻有明白‘不敗’這名号有多可笑的人,才不會猶豫。”
因爲害怕自己不能夠脫穎而出,而主動逃離,因爲害怕不能赢得孫雨弓的心,而從她身邊跑掉,這樣的太史霸,更加需要保護自己,更加不能讓别人看穿自己。而他保護自己的方式,便是“雙重謊言”
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卻透過種種微妙的手段,使人們認爲他所說的是“謊話”。使每個熟悉他的人皆以爲,太史霸之離去是爲了他的“驕傲”。
“最大,也最成功的謊言,就是關于孫無法的吧?”
高聲宣布說希望孫無法失敗,所有人卻都認爲他必會忠誠于孫無法,便連天機紫薇,也這樣深信。
“當然,你對那丫頭的心意,是真的,那和她能不能繼續繼承雲台山,是一點關系都沒有的。”
在太史霸的心中,他更相信,自己隻有一種可能得到孫雨弓。
“那就是孫無法的失敗,完全敗下,丢掉一切,成爲天下共逐的對象,那時候,我的确相信,你會不惜一切,去幫助,去拯救,和保護孫無法,和設法得到孫雨弓。但在那之前,你卻隻會旁觀雲台山的落敗,甚至,還可能盡全力促進孫無法的失敗。”
“因此,你實在是希望、期待着孫無法的失敗……因此,你将孫無法騙過,你将天機紫薇騙過,你甚至将我也騙過……”
“你不是‘不想’去搶,而是‘不敢’去搶,而是知道自己‘不能’搶到,卻騙自己,也騙每個人說你隻是‘不屑’去搶,以此來維護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
“太史霸,你這懦夫……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你……你住口!”
雙眼已作血紅,太史霸不住顫抖,嘶聲道:“……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忽地怪嘯一聲,道:“你知道,知道了又如何……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明白?!”
“我現在殺掉你,天下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看懂我!儒門便要報仇,也隻會先對着法帥,對着孫家!那卻正合我意!我正希望着法帥的失敗!”
“子貢,你是第一個能理解我的人,我卻不希望再有第二個,我告訴過你我是瘋子,死在我手下……你該認命!”
一揚手,藍光閃爍,凍氣結爲千百巨刀,破土而出,封殺掉一切去路,轉眼已在子貢身上開了十數道口子。
但,這卻沒能令子貢倒下,以似乎不該有的速度和力量,他進退趨避,更在無路時強行擊破刀氣,雖半身血覆,卻沒一處緻命。
“再告訴你兩件事:第一,成爲‘子貢’後的确不再被允許修煉任何武學,但在得此古名之前,我卻已是儒門強者……”
“……第二,剛才的每一句問答,其實都滲有‘爾雅’之力,若心志堅定,不爲外務所惑還好,像他這樣心意潰散,又浮動狂亂,方寸已迷,又那裏還撐持得住?!”
第二句話,并不是說給太史霸聽,因爲,他已倒下,昏迷不醒,而說話的,也不是子貢,是正從園外慢慢步入的謀士。
“大軍師。”
緩緩轉身,子貢微一拱手,天機紫薇卻還以大禮,更恭聲道:“謝端木公,代雲台山明此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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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機紫薇的計算中,太史霸,始終被當作一員可以信任的重将,他始終相信,在最關鍵的時候,這個人一定會回到雲台山,和孫無法并肩作戰。
“或者說我也沒錯?如果雲台山一敗塗地,他的确是會回來的。”
苦笑着,天機紫薇用手中羽扇拍着頭,道:“麻煩,真是麻煩啊。”
靜靜看着天機紫薇,子貢突然道:“不必自謙,你并沒有完全相信他,不然的話……你也不會這樣安排,讓這個年輕人來對抗我。”
“還是說,你真得以爲,他可以牽制住我?”
“不。”
搖着手,天機紫薇道:“不必‘牽制住’,也絕不能‘牽制住’,隻要‘牽制’,就可以了。”
坦然相告自己的謀劃,天機紫薇不希望雲台山過早站上一線,這就是他的底線。
“因此,我希望不死者撐到讓你動怒,讓你全面發動對太平道的‘逼反之戰’,隻有這樣,我們才可以用最少的損失大舉入關。”
“但我也絕不希望你失敗,特别是在和不死者的正面對決中失敗,那樣的話……我沒法想象不死者會強大到什麽地步。”
哼了一聲,子貢道:“我不可能失敗。”
想一想,又道:“實不相瞞,我們并不樂見世家更疊,不管怎樣的更疊,總要付出巨大代價。”
“但,若果和太平道的趁勢興起相比,卻又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即使我們明知太平道的起事有你們在暗中操縱,也是一樣。”
長籲一聲,天機紫薇心道:“終于等來這一句了。”
要知他不遠萬裏前來,并非隻是要暗護孫雨弓或是觀察太史霸,歸根結底,正是爲了要和這儒家副帥見面,要聽他把這句話說透。
卻聽子貢又道:“但是……”便不說下去。
胸中早有成算,一拱手,天機紫薇道:“端木公放心,至遲入秋,我方便會遣使拜會三王以及諸帝世家,求建家名。”
“世間已無雲台山,有的,隻會是與‘東江孫家’并立世家譜的‘雲台孫家’罷了……”
半點笑意也無,子貢卻輕輕欠身,道:“大聖神威,天機妙算,雲台建名世家譜上,正是順水行舟……子貢,先行恭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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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星鬥滿天。
萬千繁星看似散亂,卻實規矩,河漢橫亘,勾一爲心,分出南箕北鬥,西星東宿,細細看來,廿八宿拱衛三垣,其勢也森森,其态也恭恭,偶有流星一閃,旋就自己滅了,并不能将天界秩序動搖分毫。
這一切,在雲沖波并不陌生。雲東憲積年宿将,天文地理皆有所識,自幼已教他許多天相知識,後來蕭聞霜更是非同小可,自張南巾手中親傳下《星圖步天歌》,便放眼天下,也是數得着的人物。雲沖波得她指點,這羅天星圖早已熟知,隻如今看來,卻又别有一番風味。
……因爲,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接近的天空!
在雲沖波,對星空最爲接近的經曆,就是在雪域之上。那裏,也是整個大夏國土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可現在,那天空卻比當時更加接近,森森星空,似乎觸手可及,甚至,已似乎隐隐的形成了一種壓力。
(這是什麽地方,我……不,他爲什麽會在這裏?)
一瞬經已明白自己的處境,對之已很是适應,雲沖波放松下來,開始感受蹈海的心情,和設法多獲取到一些信息。
(很漂亮的山海啊……是在青州嗎?)
爲何會離天空如此之近?部分的原因,許是因蹈海正浮身空中,腳下,千重大山翻滾,似乎正要一重重的卷向中原。
從這個角度看下去還是第一次,雲沖波當然也看不出到底是那裏,何況,蹈海的視線很快已又投向天空,看向那閃爍着的,似乎越來越近的群星。
(等等,不是我的感覺……是“真得”!真得是更近了,見鬼,他難道在向上飛嗎?)
很短的時間中,眼中的星宿迅速變大,大到雲沖波不能再懷疑自己的感覺,大到讓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天空群星已經活了起來。
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中星光流動,似有無數屬官吏員往來進退,或守墳、或衛離,或執伐、或耀钺,右轄、左轄,各塞其途,長沙、神宮,各有其用,周圍大羅廿八宿更皆躍躍:東方蒼龍七宿似乎起蟄未久,正徐展長軀,西方白虎七宿好象已有所圖,在将四肢繃緊,南方朱雀七宿仿佛鼓翼揚首,對無邊夜空發出蘇醒的高唱,北方玄武七宿看似如巨山沉靜不動,細察時卻又依稀有所蟻動。似乎……“天”的敵人已經出現,令都天星官們都要開始抖擻精神,再披征袍。
(二十八宿,對應着禦天神兵的星星,幾千年來,一直和我們太平天兵糾纏不休的家夥……真奇怪,在最初的時候,這種糾纏,是怎樣結下的啊?)
恍惚當中,雲沖波覺得,天空的星星們的動作越來越明顯,幅度越來越大,直到……
(他沒有動,他一直是在原地停着的……那麽說,是天空壓下來了?!)
荒誕的結論,但,當天空如下墜一般壓近時,當四方星鬥正若驟雨般飛落下來時,卻……又由不得人不信!
“來得好!”
大喝出聲,透着止不住的亢奮,蹈海揚手出刀,一起手,便已是他爲人所知的最強刀法,“斷欲”!
“西方白虎金,羅天财寶盛……就來接我的‘散财’!”
最強刀招,十級力量,盡數向着天空擊發,那無限深遠,莫可侵犯的地方,那本該能拒絕掉一切挑戰、侮突,更反擲回來的地方……對天出刀,那注定是沒意義的一刀。
可,在蹈海出手同時,天空卻也出現驚人的變化:以奎星爲首,奎、婁、胃、昴、畢、觜、參七宿同時自天空脫離,結連顯形,成爲巨大的白虎,怒目揚爪,咆哮撲下,卻剛剛好被蹈海一刀阻住!
一刀奏功,卻似乎隻是将“天空”激怒:先是井、鬼、柳、星、張、翼、轸自天圖上浮動出來,振翼長鳴,之後,如大海般的波動湧過天空,令南箕北鬥一并脫離出來,各各向着蹈海的方向,微微傾斜。
那當中,傾出的……卻是,漫天星光!
起初,是閃着如冰般刺骨的美麗藍光,但很快,已拖出由暗紅迅速變作赤紅更最終成爲熾白的長長尾巴,顯示着那無與倫比的破壞力和攻擊力。
“便有弱水三千,吾也一瓢不取……能奈吾何!”
刀光舞動,是将“遠色”、“養氣”熔鑄一體所生的變化,端得是守如連城,水洩不通。任萬千流星瘋狂轟擊,任漫天雷火将他的身影完全吞沒,但,隻要流星來勢稍有所滞,那一點刀光便會閃現出來,光亮如珠,證明着他的并未有失。
箕鬥越傾越深,眼看已然過半,蹈海那一點刀光卻更加明亮,全沒有力竭的意思,至此,天界終于作出更多變化。
若大風經天,将九成以上星宿都吹得微微動搖,跟着,河漢上也泛起美麗的銀霧,遮沒東方的天宇。
薄霧後,暗流潛動!
角、亢、氐、房、心、尾、箕,各離其位,成爲蟠身蒼龍,潛于雷火當中,跟着隻一展,早将天人之間的距離越過,盤到蹈海身上!
“沒用!”
巨龍纏身,似能将一切東西絞碎,卻偏偏奈何不了那隻似米粒般的微弱光芒,而僵持一時之後,當蹈海吐氣開聲,将刀氣向四面八方瘋狂擊射時,巨龍更被轟擊到不能收緊身體,開始不住顫抖。
“戒酒!”
長笑聲中,蒼龍七宿被完全擊散,四下迸飛,但,也就在此時,巨大的陰影,自天而下,将蹈海,以及他所能夠看見和感知的一切,都吞沒其中。
“北極四聖……終于來了啊。”
鬥、牛、女、虛、危、室、壁,齊齊轉動,成爲龜蛇糾纏的“玄武”形狀,而還不止如此,天蓬、天猷、翊聖,一并自天垣中飛旋而出,與玄武星列而四,轉眼,已成爲若昆侖般的龐然巨山,相較蹈海,何止億兆倍數!
巨山當首飛墜的壓迫力和沖擊力,足以使人的任何感官都告麻痹,與之相比,任何“反抗”都談不上,隻能算是“努力”或者叫作“掙紮”。
轟然巨響,雲沖波的眼前盡作黑暗,周身疼痛無以言表……他知道,這是由北極四聖合力形成的巨山已将蹈海壓下。但同時,他卻也感覺到,蹈海周身氣機流走,顯然,并未受到重創。
“可惜啊……”
長長吐氣,随後,強大無焘的刀氣,開始自蹈海的每一道經脈,每一處氣穴中湧現,洶洶外湧,似乎,無窮無盡。
“……可惜!”
長嘯聲中,刀光沖天飛揚,巨山被剖至分崩離析不說,便連頭頂的天空,也吃不住沖擊,開始四分五裂,墜落下來。
(天裂了?!)
被吓了一跳,細看時,雲沖波卻發現,開裂的天空,依舊是繁星滿天,區别隻是,看上去,更遠,和更加正常。
(是了,剛才的天空完全是假的……可是,這是什麽法術?)
天空裂開并且墜下的同時,骨折血濺的聲音,也在不住的響起,從四面八方傳來,盡管刀氣是向上擊出,卻似乎傷到了周圍所有的方位。
“太乙混天陣……可惜,所用非人啊。”
“若果有十級術者主持,這陣法甚至可能和渾天對戰,若果有複數的九級術者,這陣法也至少有望令我重傷,但……”
“……但,這一代的欽天監中,卻隻一人能夠修得九級法力,雖合七十九人之力,鋪陳出十一曜星二十八宿模樣,也終究沒法擊倒小天國的戰神,反将兩代精銳,全數賠上。”
與蹈海對答的聲音,來自東北方向:眯着眼,躬着身的老人,穿得是最簡單的灰色道袍,已有多處破爛,全身上下唯一似乎還值點錢的東西,就是左手所扣的古樸銅鏡,上面綠斑漫布,瞧起來很象是件古物。
“葛玄洪……果然是你,許遜堅呢?他在那裏?”
“他不會來了,引君入陷已是強人所難,再逼他和我們聯手殺你……未免欺人太甚。”
随着兩人的對答,雲沖波也已想起,蹈海之所以來到這裏,是因爲十日之前的一次約戰:
身材高大的道者,隻人單刀,闖入蹈海中軍。自稱許遜堅,固然這名字之前從來沒人聽過,但手持道門至寶八焚天刀,身懷普天下不出十人才有的十級力量,随便怎樣的無名之士,也可以立刻名動天下。
與蹈海力拼七招,居然不分勝負,之後,兩人約下時日,在這青州山海中一決勝負。
“能勝我,龍虎山就會在今次的戰鬥中置身事外。”
告訴蹈海,自己來自龍虎山,可以完全代表道門的态度。爲此,蹈海答應下這令多數謀士都甚不放心的約定,按時進入山海,并依照對方的提示,尋找到這決戰之地,卻……隻等來了唯有帝京欽天監中方有流傳的“太乙混天陣”,等來了,當今天下道門之長,葛玄洪!
“我曾相信了他,因爲……他是一個真正的刀客,他用刀向我說話,說出了他的正直與原則……是我不懂刀?還是刀也可以說謊。”
“刀不說謊……但是,刀就是刀。”
眯着眼,似乎在笑,可眼角中放射出的光,卻比針尖更利,葛玄洪一字字道:“刀,終究要爲人所用,而人……說謊是人的天性。”
冷冷笑着,将醜刀收回腰間,蹈海十指屈伸,淡淡道:“其它朋友呢,何不一起現身?”
環顧四周,又道:“太乙混天陣,你們并沒指望那個陣法可以殺我,其目的,隻是要消耗我一些力量,和争取時間布下今天真正的殺陣……是什麽?”
“你有幸。”
硬硬丢出三字,葛玄洪道:“若不是本座始終沒法參透十級力量,若不是遜堅修武有成卻不谙術法……我們根本也用不着讓欽天監的那些家夥來争取時間,根本也用不着先用什麽天陣消耗你的力量……”
“便讓你見識一下,道門至高秘術,九宮八卦陣!”
五字吐出,腳下大地随之發生變化,八色光華自地面湧出,四下流溢,很快已将群山區隔,形成了别樣的圖畫。
“太清!太極!太微!紫房!”
捏訣焚符,用歌唱般的聲音叫出些古老又神秘的名詞,每呼一名,便有一方山群轟然而動,出現些特殊的符号與形狀。
“玄台!帝堂!天府!黃宮!”
細細看來,八方各有不同,圍出中間一方天地,正是蹈海所在。
“玉京玄堂,九宮陣成!”
一提手中銅鏡,反轉半圈,見銅鏡上白光流動,轉眼已皎若一輪明月,将鏡周所篆八字投向空中,皆大如鬥。是爲開、生、休、景、死、驚、杜、傷。
“八焚之後,八途也拿出來用了……這兩樣東西,不是龍虎山的禁器麽?”
“伏魔衛道,責無旁貸!”
八字一現已滅,卻似乎在空中留下無形繩索,牽動諸方陣勢,跟着,葛玄洪立掌胸前,喃喃誦咒。
“吾爲天神下坤宮,巡震興雷離火紅。禹步交乾登陽明,巽步下令召萬神。坎鄉擲雨蕩妖兇,騰地倒天斬妖精……”
聲音漸響,四面呼應,東、南、西、北,皆有人出現,立掌閉目,喃喃相和。
“天生風、地載山、雷出火、水成澤,天生風、地載山、雷出火、水成澤……”
越念越響,到最後,整個天地間似乎都回蕩着這些咒語,聲如滾雷,卻,并未驚起下方的任何生命。
“……向艮宮,封鬼門,天昏地暗,日月不明,邪神鬼道,無路逃形,急急如律令!”
以高亢到尖銳刺耳的聲音終結咒歌,八方山地皆受感激,巨大卦形浮現,連九宮,鎖八卦,上結天羅,下扣地網,放眼看去,饒是四方茫茫,卻都山窮水盡,竟,無半分去路!
“蹈海……龍虎精銳,皆在于此,便殺不了你,也困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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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曾聽人說,龍虎山的規矩,動手之前,先罵人家是邪魔外道,之後便百無禁忌,打得過就單挑,打不過就群毆,插眼下毒抓人質,無所不爲……唉唉,有個名門正派的外套罩着,還真是方便,慢着,好象不對?)
畢竟是少時聽得的村老野談,雲沖波努力回憶,卻也想不起說得到底是“龍虎山”、“龍虎門”還是“龍虎豹”或龍虎什麽……總之,頭上帶着龍虎兩個字是不會錯的。
出現四方之人,衣衫與葛玄洪大異其趣,東首上人肥頭油面,衣綢着緞,南首上人面繪五彩,身披獸皮,西首上人重盔厚甲,手裏更執着一人多高的斬馬刀,北首上人幹癟的如同一隻猴子,手裏拈得卻居然是一串佛珠……若看他們模樣,實在,很難讓人相信都是道人。
可,看着他們,蹈海的神色卻非常認真。
“你們,竟然都還活着……潛藏多年?就是爲了今天?”
“太看得起自己了,小子。”
南首上人似乎火氣最多,一開口就硬生生頂回來,道:“我們幾個早已無心世事,隐身仙都,隻求得注天箓,要不是爾等外道猖狂,誰理你們?!”
說着一翻掌,頓有雷聲轟鳴,火光交錯,跟着向前一推,半空裏霹靂一聲,見九道火龍自虛空凝出,張牙舞爪,分取蹈海,赫然正是當初董家于三寶一戰中辛苦設下的“九龍神火陣”,但當初董家是以數百之衆,辛苦數月,更加上天時地利相合,方能勉強而成,這衣着打扮一如蠻納的老人,卻隻一翻掌,已然催動!
“‘九龍神火陣’再加上‘歘火威雷大霹靂’嗎?一念而發,不愧是在桃都馮融谷修道四十年的老前輩……那麽,你們呢,你們又有什麽?”!
一刀出手,剛柔俱備,在将剛強刀氣将火龍一一割滅的同時,也以若水柔勁将潛伏火龍當中的雷系究極法術‘歘火威雷’一一剔除,不令爆發,同時,蹈海更對另外三個方向的敵人發出挑釁。
“後輩小子,好大口氣!”
怒喝一聲,東首那胖子雙手一拍,砰然有聲,立見風起巽位,初似青萍之振,旋如九天降譴,更分作十方光色,分進合擊。
“勾芒神臨,乾巽相生,天吼八風陣,疾!”
和南首上一樣,甫一出手,已是離都黑風峽中最強法術,必得勾芒神降之日方有機會學得的“天吼八風陣”,隻聽風中厲聲如割,似有刀兵萬千,隻一發動,早将偌大片林子割作童山!
(他們,是龍虎山上一輩,不,是再上一輩的大人物啊!)
雲沖波當然不會知道這四人是誰,蹈海卻知道。他們竟是龍虎山再上一輩的老人,皆已享壽百年,彼此間修爲、身份都大緻相若,因求道心殷,故分投“玄都青河洞、幽都紫雲峰、桃都馮融谷、離都黑風峽”這分據大夏國土東西南北的四大仙都,欲悟天道,他們身份極崇,于世事也看得極淡,若不是如今太平道得志,斷不緻再爲馮婦。
(可是……都這樣的身份來曆了,爲什麽,還非要回來和我們糾纏……太平道,爲什麽會讓這些人這麽堅持啊?!)
越想越是迷惑,也越想越是難受:自入金州以來,無數閱曆,使雲沖波完全明白和相信着太平道在下層人民中的根基,那是深植心底的渴望,也是太平道百劫不滅的生命力所在,但……同時,他也清楚到感受到了上位階層對太平道的敵意乃至憎恨,帝姓、世家、學門、教派……可以說,幾乎所有有身份有曆史有實力的組織,都視太平道爲死敵,不肯兩立。
(他們不是光爲了我們太平道要打他們啊……比如儒門,比如龍虎山,他們……是真得不肯和我們兩立的,是甯可自己先被滅掉,也不肯和我們一起成功啊。)
小天國起事以來,對佛道兩門的态度一直相對低調,尤其是對龍虎一脈,在長庚的堅持下,大力交結,不求對方誓立盟好,隻求不相阻隔,一段時間裏,這确實收到效果,但随着小天國的漸漸強大,龍虎山的态度卻也開始改變……直到,如今。
“因爲大家共同相信的道祖,因爲大家曾經的因緣,我們一直希望,能和龍虎山共存……卻,還是走到現在,爲什麽?!”
面對東南兩方的夾擊,蹈海仍可自保,甚至還有餘力向着葛玄洪從容發問……畢竟,雖然兩方所用的都是究極法術,卻到底吃虧在力量有差,便占盡先機也好,便以衆擊寡也好,便有能将蹈海力量壓制動向掌握又能将所有術攻威力提升的九宮八卦陣也好,當蹈海出到他那強絕無敵的十級力量時,仍足以将一切攻擊擋下,不受到緻命傷害。甚至,在西首上來自玄都青河洞的巨漢,以“九曲長河陣”将自身強化後,持刀近戰時,他仍然能夠将局面控制。
(……可是,他還是受傷了。)
自家事自家知,雲沖波很清楚,在表面上的從容後,有着怎樣的艱苦。
(這個九宮八卦陣,真是太麻煩了……)
開戰以來,葛玄洪孤身守住東北艮位,全不動作,隻由四大道士出手,似乎很是清閑,但蹈海卻明白,若無他從中主持,此刻的自己,至少已可斬殺對方一人!
(好可怕的陣法,我的所有動向都被掌握,事倍功半,對方屬性不同的術攻卻能被導引合流,威力倍增……而且,在這陣法壓制之下,我每出一刀,所耗都較平日爲倍……)
先前殺破太乙混天陣時的确威風,也的确未給周圍潛伏的群道留下破綻,但爲求速戰速決,蹈海卻未敢留力,尤其最後力接北極四聖一變,全力出手,一刀之耗,幾抵平日十刀之力,算起來,混天陣竟将其力量消耗一成半以上,也算功有所成。
再戰群道,蹈海身陷九宮八卦陣,先機盡失,雖方戰不過二十餘合,卻已感疲勞,這真是向所未有之事:不死者中,除當年的西王孟津外,便以蹈海最爲長力,尤其雪域煉刀之後,更是如此。他離開雪域後,天、東、北三王曾經相較,蹈海全力催發第十級力量,足可出到七十刀以上,渾天東山雖然一個力強,一個術巧,卻也都奈不得他,那想現在數未及半,便已身疲?
(陣法變化無數,五道術法精熟,若果被耗到降關,九成九是敗局,但……)
“知道”,卻也“無奈”,對方的思路極其清楚,明知力量級數有差,更無半個貪功,隻仗着陣勢組合,将蹈海力量不住消耗,雖則無人能硬接蹈海一刀……但,當那一刀根本沒機會砍中對手時,這種優勢卻又有什麽意義了?
連出“孤帆”、“回首”之刀,威力雖然稍弱,卻勝在變化精奇,争奈對方北首老人卻也旋即發動“幽都紫雲峰”密術,請動北海之神“元冥”,虛空繪出“五嶽真形圖”,移山換嶽,颠乾倒坤,繁複奇妙之處,又遠勝蹈海刀法無數,輕輕化解。
(糟糕啊,這樣耗下去,會越來越麻煩……咦?)
正爲蹈海擔憂,雲沖波卻忽地靈機一動……眼前這一切,可不正是自己尋找了許久的一個答案?
(對啦,聞霜一直想要的,聞霜一直擔心的……可不就是這個嗎?)
自張南巾身故之後,對蕭聞霜而言,最大的擔憂,就是有當朝一日太平道再度成爲鋒刃所向時,該如何自保。盡管太平道強人無數,但若來者是敖複奇丘陽明那級數的時候,卻始終是無人可以放對。
曾提議過“咱們一齊上好了”,卻被蕭聞霜立刻否決,更再三強調着告訴雲沖波,如果有一天真在萬軍陣前對上九級強者,絕對不能幻想可以恃多求勝。
面對上位強者,最大的差距,就是那種絕對的力量之差,當對方擁有着“一擊殺一人”那種優勢時,再強的包圍,也會迅速變作沒有意義,至于天機紫薇們曾經在瓜都作到過的事情,第一蕭聞霜當時并未聽說,第二……便知道了過程,她也不會幻想自己能夠如鬼谷弟子那樣的觀察和掌握戰場。而雲沖波,就更加不會對自己有那種指望。
(可是,現在這樣……說起來,應該正是我們太平道最拿手的方式啊!)
太平道中,最不缺的就是強力道士,管什麽樣複雜陣法,也不怕配不齊人,固然,當今精英道衆也隻是七八級力量,可話說回來,帝京軍中,卻也沒有蹈海這樣的十級強者不是?
心意轉,眼光立轉,全神貫注,雲沖波開始研究對方到底是如何透過些精巧的搭配,将上位力量牽制甚至是壓制,又如何是透過持續不斷的細微攻擊,來将強出一個級數的敵人不住削弱。
(嗯,一是把攻勢相銜,令對方不能回氣,一是把守勢相通,确保對方一擊打不死人……話說,就這兩條,可也不容易啊。)
如果是天機、仲達等人,自然是通過對戰場信息巨細無遺的掌握和對手中力量準确及時的調控,來确保這兩條原則的實現,但在這些術者手中,卻别有辦法。
(這些法術,都是被精心編排過的啊,彼此間銜接的真好……嗯,力量這樣子的流動,完全是自然的,他們隻是順勢推動……話說,最重要的,還是那個九宮八卦陣吧?)
以雲沖波而言,對術法的認識有等于無,但寄身蹈海,他卻可以瞬間了解到蹈海所掌握的信息,因此上,短短一時,他已很快看清這陣法的運作原理,看清了四大道士是如何依托于九宮八卦陣,進退趨避,奇取正守,将蹈海牢牢鉗制,并不斷削弱。
在他們,這一切的效果并非刻意取得,他們每個人,不過是依乎自己的狀況作出第一反應,但似可包容萬物的陣法,卻能将他們各各的貢獻迅速吸納,彙川成海,更導向最有效率的地方,對蹈海施以攻擊。
(道法自然……聞霜說過的,難道就是這個意思?)
倉卒間并不能讀懂這道門最複雜的大陣,更無法理解“道、一、天地”這些深邃至莫可測知的道理,雲沖波能作的,隻是努力記憶,盡可能多掌握一些細節,而同時,他也察覺到,具有威脅的,不僅是這些敵人,也不僅是這個陣法。
(更重要的,是那面八途天鏡……那才是真正令這陣法運轉如意,能夠将十級強者也都限制的東西……是了,那東西,不本來就是“衆神”協力的産物麽?)
一時間,倒搞不清這是“自己”想明白了,還是在“接受”蹈海的想法,雖然蹈海的确忽地改變戰法,着着争先,徑取葛玄洪,但雲沖波還是覺得……“自己”,應該也已獨立的想通了這一點。
覺得這似乎很重要,卻又想不出重要在什麽地方,雲沖波一時有些恍惚,卻突然回過神來,驚覺到……蹈海的危機!
(他,他的力量已快耗盡了,再這樣下去,五刀之内,便可能降關,那……怎麽辦?)
說來奇怪,雖然早就落在下風,雲沖波卻始終不太擔心蹈海,因爲,他從剛才就一直隐隐覺得,蹈海,似乎還藏着什麽殺手锏,卻又猶猶豫豫,不肯用出。
(關鍵,還在那面鏡子……如果是我,會怎麽作?)
估量兩邊的差異,雲沖波認爲,唯有破去天鏡,才有機會破去對方的聯動,而隻要破壞掉彼此的聯動,以蹈海武藝之精湛,就算降關,也大有機會将分距四方的道者一一斬殺。
(那麽,就很簡單了,集中所有力量,發最強的一刀,就算被其它人趁機圍攻,也要破壞掉陣眼所在!)
與雲沖波的想法一樣,蹈海連續以巧勁發刀,将諸道暫時逼退,之後,緩緩呼吸,将殘餘的力量運往刀上。
(這個力度……無論這一刀是否失手,他一定會降關,麻煩啊。)
擁有壓倒性的力量優勢,卻被消耗如此,如果降關九級,蹈海将更加難覓勝機,這一點,戰鬥的雙方,都同樣清楚。在蹈海蓄力時,龍虎群道也開始組出防禦法術,顯然,是認同了蹈海的想法,要在下一擊上決出勝負。
之後,如星火般,蹈海,驟然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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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已發。
勝負已分。
但……雲沖波卻不明白,勝負,到底是如何分出?
從形式上看來,得着勝利的當然是蹈海,絕命一擊收到效果,令葛玄洪重傷,也令九宮八卦陣形開始動搖,更令四大道士不得不放棄自己方位,向中間圍來,但……偏偏,雲沖波卻不明白,蹈海,到底是如何得勝?!
顯然有爲這拼命一刀作出準備,蹈海這一刀之強、之巧、之精準狠,皆在剛才戰鬥中任何一刀之上,氣勢更是一往無前,巧妙捕捉住陣法所顯示中的破綻,自葛玄洪最難以防禦的角度發起攻擊,也的确将葛玄洪斬到起身不能……可,雲沖波就是覺得,事情,不是這樣的。
因爲,顯然一直都有防備,在蹈海出手時,九宮八卦陣也赫然作出之前不曾出現的變化:八門開合,陣形旋動,甚至連空間也被帶着作出扭曲……在雲沖波的估計中,這應該足以幹擾掉蹈海的拼命一擊,使他的一刀沒法收到效果。
(剛才,明明是有什麽東西,有什麽東西,突然幹擾了一下陣法才對……)
感覺上,并非蹈海那一刀強大,和準确到了能夠突破陣法限制,将葛玄洪斬殺,而是,在發刀的一瞬間,葛玄洪似乎受到意外幹擾,陣法效用瞬間消失,使諸道之力沒法聯動,使蹈海那近乎拼命的一刀竭能全功……似乎,是有極爲強大的外力突然介入,在那一瞬,将整個九宮八卦陣的力量盡數抵消,雖然也隻是極短的一刹那,可,就是這一刹那,卻已令蹈海可以将作爲陣眼的葛玄洪攔腰砍斷,令九宮八卦陣在短暫重組後,就再度崩壞,完全的……崩壞!
(那種感覺,似乎有一點點熟悉,是什麽?)
說來荒唐,作爲當事人的蹈海自身,卻似乎對這全無感覺,甚至,就連被砍作兩段的葛玄洪,眼中也隻有“技不如人”的覺悟,而雲沖波之所以能夠感到不對,也不是因爲他有旁觀者清的條件,而是……那一發即沒的力量,令雲沖波感到非常的熟悉,甚至是親切。
(好象就在不久前才接觸過一樣……奇怪,那會是什麽?)
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但這反正,雲沖波當前最關心的事情也不是這個……“那四個道士,還有什麽辦法嗎?”
葛玄洪重傷,九宮八卦陣已破,但這全力一刀之後,蹈海也再沒法維持自己在十級力量上,首先就是再沒法踏空履虛,急速向下墜去。
但這卻并不要緊,以蹈海仍堪堪維持在九級上段左右的力量,很容易已控制住身形,利用縱橫來去的山風,使自己下落的速度迅速減慢,穩穩落地。
隻手按刀,環顧四周,四大道士已圍近過來,各各有着極精深的術法修爲,他們均是浮身半空,就視角效果而言,蹈海似乎完全落在下風。
但,雲沖波卻能感到,在蹈海心中,已完全無視他們,冷冷的目光逐一搜索,并不作半點停留。
(哦,也對,這些人法力的确強,卻缺乏實戰經驗,沒有那個姓葛的居中調度,的确很容易各個擊破……)
虛虛拟想,雲沖波覺得,就算是自己現下和蹈海異地而處,或者也有信心一戰,至少,他現在已經看到了若幹個跑路的辦法。
(跑掉不爲輸,至少已經砍掉一個了不是嗎……)
突地一驚,雲沖波蓦地感到,自己,終究還是太過缺乏曆練!
(他,他從剛才起,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一直沒有放松,他環視四人,不是在輕視,而是在搜索四周……他在找什麽?!)
很快,答案已慢慢浮現,似乎找到了目标,蹈海慢慢擡頭,看向天空,不知何時,那裏已被濃密雲層遮沒。
“的确,我來錯了……”
聲音低沉,中間似有着無盡惋惜憤怒,同時,雲層翻滾,似乎永無止境的壓力開始不住湧現,一層層的向下方緩緩堆積。
“你本來就不該來。”
同樣低沉的聲音,中間有着遺憾,似乎,還有着隐隐愧意,但最明顯的特征,卻是堅決,如寒冬,如鋒刃一樣的堅決!
“留下一個承諾……可以嗎?”
“要留……”
如有鲲鵬振翼,十萬雲海無風自動,鼓蕩、翻卷,最終化作巨大天刀形狀,後方,則是微小似不可見,卻又顯然主宰一切的黑影。
“……蹈海,就留下你的命!”
巨刀劈落,帶動狂風天降,似乎,連虛空也已在這一刀的後方裂開,似乎,跟随這一刀而落的,根本就是整個天空!
而,這一刀,也終于令雲沖波明白過來,明白到了,自己的熟悉感覺,到底,何由,何在!
(這,這裏……是桃花源!)
思路一清,再向四周看去,一山一水,無不認識,甚至,連那片隐隐約約,似有似無的桃花林,也可以依稀見到。
(對了,那種感覺,我知道,是那些……那些人變……變樣子的時候……那末說,剛才幹擾八卦陣的,是孟先生?!)
突然覺得好不荒誕,又覺得葛玄洪實在很冤,眼前這一切,難道,隻是一個巧合之下的大笑話?
(就是說,在他們對打的時候,桃花源中剛好發生了變故,所以,幹擾到了這個陣法的運行……可是,太巧了吧?天下這麽大,他們爲什麽非要跑到這裏來打?!)
(不過,這個現在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刀……怎麽接?!)
離開桃花源時,曾在無意中與手持八焚天刀的盜王硬拼一記,那一瞬,雲沖波曾感到莫名的震撼與熟悉,感覺到了在自己的記憶中,這一刀是何等深刻……但,他卻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接下這一刀的呢?
而現在,他終于明白,原來,自己……根本沒有接下!
鋒刃未交,刀氣已在蹈海身上割出長大傷口,而這,還是在蹈海主動退卻,全力走避的情況下,若果當真硬接,雲沖波覺得,蹈海甚至有可能已敗亡當場!
(這家夥……他也有十級力量啊!)
或者真是“天道好還”,剛剛還憑籍力量層面的絕對優勢而強欺諸敵,一轉眼,隻得九級力量的蹈海,卻被另一名十級強者追打到十分狼狽,三五招間,數履生死,若非他本身在完全境界上的修爲并不遜于對方,怕早死了幾回。
(不,就算這樣,他也撐太久了……這個姓許的,在鬥志上,還是有問題?)
雖不知就裏,卻也能夠摹想一二,身爲與蹈海同級的強者,許遜堅若一開始就投入戰鬥,蹈海甚至可能連太乙混天陣都撐不過,之所以拖到現在,想來,不會是爲了喜歡看着欽天監或龍虎諸道戰死。
“有膽子把我騙來此地,卻沒膽子和他們聯手把我圍殺,非要到了陣破人死,才有決心投身下來……既橫豎都要殺我在這裏,單打獨鬥還是與人聯手,又有什麽區别了?!”
衣破、發披,半身血浴,此刻蹈海之狼狽,已是多年不見,隻一雙眼睛,依舊亮得如同天北帝星。
“還是說,這樣子作些虛僞的勾當,可以讓你自己好受一些,可以讓你的道心得到安甯了?!”
緊閉着嘴,許遜堅并不作答,手上的八焚天刀動作雖不見快,卻是堅忍如山,不可動搖。
(喔,以慢制快,這也是一種好思路啊!)
修爲離神域強者的确還天差地遠,但若就眼界見識方面,雲沖波卻已“很強”……甚至,也許可以說是“天下最強”,畢竟,當今天下,真正親身感受過十級力量交戰的,也隻他一人而已。一如此刻,許遜堅不過出手兩三刀,雲沖波已立刻看清楚他的戰法。
(凝力不散,每出一刀,都是将戰場削去一塊,這樣子下去,戰事進展雖然緩慢,對手卻無從逆轉……)
一刀刀出手,皆在蹈海身側掠過,似乎無功,卻伏下兇險後着:以許遜堅精純綿長的道門功法,竟能作到令每一刀之力都凝而不散,在空中劃下無形疆界,令蹈海無法輕越。
(可是,這樣子讓自己的力量保持不散,難道不是會消耗很大嗎?與其這樣子,不如全力揮刀,增強每一擊的威力,不是效率更高嗎?)
可以理解這是對方的穩妥着法,爲了确保不讓蹈海有機會逃脫,但周邊另有四大道士在,雲沖波并不覺得蹈海可以很輕松的突破他們,更何況,夜長夢多,盡快斬下蹈海,不才是最好的選擇嗎?
這樣想着的時候,雲沖波突然覺得自己的立場有點奇怪:怎麽說也好,自己現在,難道不應該首先思路放在找尋蹈海脫困的辦法上嗎?
(呃,不過也沒所謂啊,反正,我想什麽,對他都是沒用的。)
雖如此,當視角轉換,思路的方向也便不同,将自己置于蹈海的立場,雲沖波也很快有所發現。
(那些刀氣的力量,的确很強,強到可以壓制住現在隻得九級的蹈海……但,一刀總歸隻是一刀,再而衰,三而竭的話,還困得住人嗎?)
幾乎在雲沖波“想到”的同時,蹈海已在“實行”這個方案,誰想卻踢到鐵闆:當蹈海以巧力引發兩道刀勁互撞,并想借機從産生的空間突破時,卻被更強、更兇、更狠的兩道力量左右夾擊,饒是他抽身的快,也被斬去大片皮肉,鮮血淋漓,更因爲不得已的一記硬拼,而被震到半身發麻。
(這個力量……不可能,如果他有能力在每一刀中埋下那麽多重的伏勁,那他直接一刀都可以把蹈海砍成兩段,這是怎麽搞的?)
雲沖波還在迷惑,蹈海卻已找到答案,奮力斬出反手刀擊退許遜堅追擊的同時,他也喊破對方的技法。
“這不是道法……這是儒術,‘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這是易法‘生生不息’?!”
“易是儒經,亦爲道法,三教同源,殊途同歸。”
聲音沉穩,刀法缜密,許遜堅似乎已是一切盡在掌握,全沒有要立取赫赫之功的意思,一邊消耗着對方的力量,一邊告知對方,自當年“五路合擊”之役全敗,文武雙王聯手也仍不敵渾天寶鑒之後,儒門内部便已有所争論,尤其是在小天國擺脫掉袁當的羁摩之後,儒道兩家更展開前所未有之合作,不惜将各自最高段的武學道法拿出來交流,以求再上層樓,許遜堅此刻所用的武技,便是這一合作的成果。
甚至,文武兩家内部也曾有所提案,想把龍拳與十三經揉合一體,創制出更爲上段的絕學,但卻被極重門戶的敖家拒絕,他們所選擇的,是用更加嚴苛的辦法鍛煉自身,力求盡快練成自第一戰國後便再無人能夠領悟的龍拳第九式“紅色恐怖,龍極滅世”。
“不過,現在看來,也許用不着了。”
似乎真把蹈海當作必死,許遜堅竟把這些密辛也都坦然相告,不過,這倒不是雲沖波此刻關心的重點。
(啊,原來是這樣!)
蹈海叫破對方武技奧秘所在,雲沖波同時也有所領悟,用另種眼光來看,他終于發現,整個戰場已成爲以許遜堅爲中心的巨大雲渦,千百刀勁縱橫來去,似直還屈,在延伸到一定地步後,皆會劃出奇妙的弧度,相互交織,融會貫通。
(這些刀勁,其實更多的隻是感應作用,裏面并沒有貫注力量,每當敵人觸發時,他才從中心催運力量,加以打擊,所以,無論怎麽引發,也不可能消耗光裏面的伏力,因爲根本就是在不斷補充着的……喔,還不止這樣?)
發現到自己思維的不足之處:兩人交手至今,戰場已擴大至以“十裏”計的範圍,就算兩人都已晉至意動勁發的境界,這也未免要求太高,所以,更合理也更自然的辦法是……
(放舟怒江!)
腦中忽地蹦出這樣一個詞來,同時也終于看清了許遜堅這“生生不息”的奧妙所在:那并非“意至勁發”,而是“勁在意先”。
(力量本身的流動,已達成一種平衡,任何外來的刺激,都會立刻引發反擊,然後,許遜堅才會察覺,才會及時的補注力量……這和剛才那些人運行九宮卦陣合力聚力的思路有所相近,但又更加的簡潔高效……真是太高明了!)
心下狂喜,爲着這憑自我之力的領悟,但興奮當中,雲沖波亦明白,自己能夠這樣快的得到理解,倒不是資質比前世強出多少,而是得益于顔回的幫助。
(弟子規所發揮的力量,不就是這樣麽……隻要把那個和刀法結合起來,嗯,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怔怔出神,一時間不再關注戰場,雲沖波全神貫注思考着,試圖在自己現有在武學與這種戰鬥方法中找到一個結合點。
(這樣的話,對,可以了……要作到他這樣大規模又這麽快還不行,不過,橫豎我也遇不到那種對手啊?)
一時間,雲沖波很想拍拍自己的腦袋,現在回想起當初草原之上的浴血苦戰,真得已好象小孩子的把戲。
(如果那時我能懂這種技巧……幾刀就可以把他砍掉,那要狼狽成那樣啊!)
興奮之情稍稍減退,雲沖波方回想起當下的“大事”,蹈海、許遜堅雙雄争鬥,結果如何?
“戒酒、散财!”
依舊是斷欲之刀,兩招并發,卻隻如日沒前的掙紮,許遜堅隻是簡單的一個立刀,甚至沒有迫動刀身上的八顆篆字,已将刀氣擊滅。
“蹈海……你今天,真得不該來的。”
聲音中似有着無限惋惜,許遜堅步步逼近,此時,重重刀雲已收緊成爲方圓百步的小小戰場,封斷掉一切去路。兩人按刀相對,一時無言,眼見的,已該是發出生死一刀的時候。
長長吐氣,神色竟是說不出的平靜,蹈海緩緩提刀,平置胸前。
“苟利太平,生死以之,安危禍福,豈趨避之,更何況……”
注視許遜堅,蹈海的眼中,竟有一絲諷刺。
“……若你我異地而處,若你有這樣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龍虎山,讓整個天下道門抽身事外的機會,你又會否放棄了?”
“我,我也會來。”
如歎息般的沉重語聲,似低悶的雷轟,在刀雲間折射、回蕩,更變形生發出種怪異難言的聲音,到後來,這更似乎連把刀雲也都震動起來,使周圍變得模糊和顯混亂。
(這,這不是他說話震動的,是強招,強招的前兆,他要出手了!)
與雲沖波的判斷同時,許遜堅開始向前踏出,不快,但很堅實,同時,雲沖波更感受到,周圍的刀雲迅速分解、消亡,化于無形。
(他把所有的力量都抽注回來了……這一刀,會很強!)
面對強絕對手的強絕一擊,蹈海……似乎經已放棄。
木然的站住,甚麽反應也都沒有,不搶攻以打破對手的節奏,也不試圖利用刀雲破滅的機會逃走,他隻是木然等待,甚至連目光,都隻是投向腳下的土地。
直到許遜堅已走到三分之一距離時,他方低聲道:“許兄,這樣殺掉我,你的刀法,将永遠不會再有進步。”
因這說話而一震,許遜堅的速度卻沒有放慢,氣勢也絕無半點減弱。
“對……但那是值得的代價!”
依舊沒有擡起眼睛,任許遜堅不斷迫近,蹈海隻是低聲的說着話。
“那日你我一戰,‘斷欲四刀’與你的‘求道三問’拼作兩分,純以刀法而論,不分勝敗,所以,我們才有今日之約,因爲,你我都想知道,在刀道之上,我們,是否,還能,攀上,更高的天空?”
“不能了……我們,都沒有機會了。”
每一步的幅長完全一緻,每個腳印的深淺都一模一樣,前進的速度亦沒有任何變化,但,當許遜堅這樣說着的時候,雲沖波卻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感受到對方胸中的矛盾,或者說痛楚。
“好。”
簡單作結,蹈海淡淡道:“許兄,這樣殺掉我,也阻止不了小天國。”
“天王始終是最強者,強到我無法望其項背,而在我身後,翼王、英王、忠王……他們都有取代我的潛力,殺掉我一個,還有後來人。”
“殺得一個是殺一個。”
簡單幹脆的回答,卻隻換來蹈海的讪笑。
“很好的氣魄,嘿,我似乎還聽出了你的壯志,以‘斬殺北王’之名,想直接赴陣前挑戰天王?……你這算是故意赴死嗎?”
盡管對面的壓力越來越大,蹈海全身的肌肉卻都奇迹的完全松馳,連握刀的手,也隻是虛應故事。
“我可以告訴,十級力量,那不足以挑戰天王,遠遠不足……你甚至沒資格逼他出十級力量戰你,就象,我至今都不能迫他用到十級力量一樣。”
“你說,渾天他……以九級力量,便可戰平神域中人?!”
聲音中透出明顯的驚訝,這同時也令雲沖波目瞠口呆,直到聽見蹈海淡淡的道:“我沒這麽說”時,才放松一點,卻,又立刻被下一句話徹底震住。
“……我是說,天王他,以九級力量,便可敗下神域中人。”
“那麽,今天我更要殺你!”
當今小天國三大十級強者當中,渾天爲首,東山主教,蹈海雖爲軍中第一人,可純以位份而言,并不高過統領紀律部門的無言,還在總理政事的長庚之下,但近年來他名聲日振,普天之下皆知蹈海爲太平軍第一戰神,渾天雖早年獨戰文武雙王時名震天下,但後來被袁當一戰重傷,便再罕有親曆矢石,甚至連今次起兵,也是由東山率先發動,是以帝軍一方評估起來,多有人将他看低一線,那想到,他隐忍數年,修爲竟已精深若此?!
将對手的戰意完全燃起,蹈海終于擡起頭,看向許遜堅,卻不能持久,面對許遜堅帶動的狂風,蹈海隻退得半步,便被追上,卷動。
可,在風中,他卻仍然在笑,殘忍的笑。
“許兄啊許兄,今天,我蹈海就要試一試,能否作到袁當和天王都曾作到的事情……能否,以這已被打到降關,隻能駕馭九級力量的身體,敗下十級強者?”
“嘿,你憑什麽?!”
“憑什麽?當然是憑一個錯誤……許兄,你剛才說我們的刀法都沒法再取得突破的錯誤……”
說話間,許遜堅已迫至身前,八焚揮動,似可斬破世上一切實物,但,隻是輕輕平平的一記推刀,蹈海卻能自對方刀招中最薄弱的地方切入,使其威力未及蓄滿已提前爆發。跟着快速連刺,竟令許遜堅不得不回刀自守
“酒不醉人人自醉,君子愛财守其道……這兩招,比之戒酒散财,又如何了?”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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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擡起頭,雲沖波不用摸,也知道自己滿頭都是汗,更知道不僅是頭上……事實上,他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汗水浸透。
(我,我在那裏?)
在夢境中受到的沖擊太大,直到不自覺的從旁邊接過熱毛巾擦掉頭上汗水,又接過一杯熱茶直灌下去,雲沖波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對了,這兒是和那老烏鴉約的地方,他給我一天時間,我答應給他答案,然後……)
然後,是雲沖波去找太史霸幫忙,雖然覺得他隻是讓自己思緒更加混亂,雖然并沒有整理出什麽簡潔有力的說辭,雲沖波還是來到這裏。
(答應來,我就要來,越逃隻會越糟……)
意料之外,雲沖波來到之後,卻被告知子貢外出,留下等待,并一直等到後半夜,雲沖波終于撐持不住,沉沉入夢。
(話說,這一次的夢,還真是勁爆,幾次都害我以爲真要死在夢裏面了……)
打到出火的戰鬥,令雲沖波大蒙其益,所見、所聞,都是遠遠超出當今世上情報範圍的珍貴資料,日後更發揮出雲沖波此刻根本無從想象的重要作用……但現在,他所想到的,和他所最重視的,卻隻有一句話。
(好吧,那句話的确不是我說的……但,我也很同意啊……總之,就是它了!)
心意一定,雲沖波甩甩頭,揉揉眼,卻才發現,自己對面,那空了大半夜的椅子,不知何時,已坐上了人。
“身在敵營也可以坦然入睡、坦受食水,不死者,您是對人心太有信心?抑或,隻是簡單的粗率?”
“呃?”
很想說“我隻是困了”,卻沒有出口,整整衣服,雲沖波認真的坐好,雖然他一向并不是多麽重視衣冠的人,但此刻,他卻是前所未有的,希望能夠與這個人平等相對。
“很好,看來真是胸有成竹,一天時間,不死者就可以把自己的思路理到這麽清楚麽?”
不用多聰明也能聽出這說話裏有多少諷刺的味道在,但雲沖波闆着臉,不去理會,隻道:“你昨天說的那些,我想了……”卻見子貢一揮手,不以爲意的道:“那些當然都是詭辯之術,不死者你您既然這樣前來,當然也已看破這些詭辯之術……所以,我們不必再作廢話,您隻要回答我一個問題:您心目中的‘太平’,到底是什麽?!”
雖然已有準備,但,在答案出口之前,雲沖波還是猶豫一下,自己又默默重誦一遍。
“我想要的‘太平’,是各得其所的世界,是……強者要多作努力,而弱者也能分享的世界。”
這确乎是雲沖波一直以來的想法,卻也是始終沒有梳理清楚的想法,直到今次入夢,方才有所啓發,終于歸納成句,在他自己,是早有準備,要等着子貢怎樣用一連串冷笑和反問來把這想法批成體無完膚,也準備好了要不管子貢怎麽說,都不爲所動,堅持守住自己的陣地……但,在他所有的準備中,卻都沒有想到,子貢,會是這樣的反應。
“這就是您的想法?”
在雲沖波點頭之後,子貢默不作聲,上下打量着他--直到雲沖波已開始心裏發毛,他才緩緩起身,道:“夜很深了,不死者,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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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子貢那裏出來,雲沖波發現,天邊已有微微的曙光了。
(這個……他這算是什麽意思?)
心下忐忑,雲沖波此刻倒比前來這裏時更加緊張,難道說,這件事情,就這麽完了?
(可是,他也明明請我走了,也沒說要再來見我……嗯,我當然是不會再來找他了,隻要大家老死不見面,不就完了麽?)
雖覺自己這想法至少有七八成是“一廂情願”,但不管怎樣,子貢危機至少是暫時緩解了,這當然不能不使雲沖波稍稍愉快一些,甚至使他幾乎想要吹起口哨來。
(現在呢,最重要的是要趕快把最後那套刀法回憶起來!)
一想到這,雲沖波就會被忍不住的興奮所控制,甚至會輕微的顫抖,畢竟,夢中,隻得九級力量在身的蹈海,就是憑籍這路刀法,生生敗下十級強者!
但,說來很晦氣,不知是因爲那刀法超出了雲沖波理解範圍,還是因爲他坐着睡的很不舒服,總之,後半程的夢境支離破碎,饒是雲沖波絞盡腦汁,也隻能回憶起若幹個互不相連的片斷。
(但是,那肯定不是斷欲刀法了……他叫那什麽,“縱欲之刀”嗎?)
依稀覺得,那似乎與和斷戒僧寶勝的戰鬥有關,盡管力量和經驗上都占有優勢,卻在一段時間内被對手那種赤裸裸的欲望之力而壓制,由之,蹈海将自己的斷欲之刀再向上提升,晉至“縱欲”的境界。
(但那算什麽?要說縱欲,他一開始不就很縱了嗎?)
不會對任何人承認,但的确,在前世蹈海的衆多回憶中,那段“荒唐無恥”的生活,絕對是雲沖波印象最深的幾段之一,每每夜之後入夢之後,還會滿面通紅的在回憶中醒來。
的确經已走南闖北,但,就某些方面來說,雲沖波仍然還懂得很少,沒法真正理解蹈海的刀意,他所能作的,隻是僅僅能夠回憶起蹈海的刀招名稱。
(酒不醉人人自醉,君子愛财守其道……這個意思,又似乎是節欲?不,還是更象在給縱欲找理由……)
到最後,雲沖波隻能苦惱的拍拍頭,安慰自己說,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自己能夠依稀記住一些出刀手法就很好了,何況,到目前來說,自己就連斷欲四刀也還未能完全掌握,太貪心,也沒什麽意義。
(反正,學會了又能怎樣?還不至于到要我一個人去單挑什麽三王二聖的地步吧?)
在刀法之外,還有另一個問題,也讓雲沖波仍爲在意,剛才,面對子貢,他給出簡單的答案,但實在,那卻并非他自己的總結。
(這句話,應該是我剛才在夢裏聽到的……可是,到底是誰說的?)
覺得隻會是蹈海說的才對,但回憶起來,卻又覺得,那似乎并非蹈海說出,可問題是,如果不是蹈海,那……又還能是誰?
(唉,真頭痛,今天晚上早點睡吧,看能不能把這段夢再溫習一遍……)
這樣想的時候,雲沖波更開始覺得自己的頭痛起來,用力壓着太陽穴,他覺得又困又乏。
(呼,我要先睡一會,我一定要先睡一會……)
近一段時間一直寄居草蘆,不過,既然子貢的問題似乎暫時已經解決,雲沖波覺得,回到嘯花軒也沒什麽關系。
(反正,到那兒也躲不過那隻老烏鴉的……)
“喂,有早飯沒有啊……嗯?!”
打着呵欠,雲沖波推開門,卻悚然一驚,隻覺勁風撲面,見黑乎乎兩隻東西撲面飛來!
(有敵人,什麽來頭?!)
雖然困極,但面對卒然之變,雲沖波反應仍是極快,尚知顧慮暗器中不知有無毒物火藥,猛吸一口氣,身子平平拔起,雙足連踢,避過一邊,更順勢将門闆踢碎,讓那兩件暗器飛出門外。
(果然有毒,不過好奇怪……)
暗器自身邊飛過時,嗅到一種淡淡的酸臭味,卻與雲沖波所知道的任何迷藥毒物都頗有不同,但此刻也不是分心考慮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搞清楚敵人的來頭。
(暗器是從裏屋飛出來的,隔門打人,算得很準了,不知道大叔和萬老闆怎麽樣了……不會已經被拿下了吧?)
正擔心時,卻忽聽裏面一聲怒喝,卻不正是花勝榮的聲音?
“砸我?用鞋子砸人就了不起麽?!”
(鞋子?)
回頭看去,見躺在外面雪地上的果是一雙棉靴,雲沖波心下不覺愕然,實在想不出這算怎麽一回事。
(他……他在和萬老闆說話嗎?)
“嘿,就是有這麽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看書的階層,所有作者都是他們的仆人,興趣每天都在被滿足,卻偏偏具有仆人級别的意識,竟然選擇了賣書,而且還是穿越過來賣書……在動物世界裏找這麽弱智的東西都幾乎不可能。”
“混蛋,你給我閉嘴!”
(這是誰啊?)
前面那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的聲音屬于花勝榮,後面一個聲音卻年輕的多,絕對不是萬色空的聲音。
“嘿,閉嘴,我閉嘴又有什麽用?這書店已經是個爛攤子了,你罵我有什麽用?”
“那還不是都是你惹的禍?好容易有了一點流動資金,你非要進一大堆春宮來,現在積在這裏根本沒人來買,我能怎麽辦?!”
“錯錯錯,宮釘大啊宮釘大,你便錯到交關哩。”
隔着一道門,雲沖波也能想象出來,花勝榮正用那種非常不以爲然的傲慢神情,在對那個什麽“宮釘大”搖晃着手指。
“這件事的根源其實還是制度問題,主要是缺乏管理造成的!”
“你爲什麽不反思一下?别人賣黃書爲什麽就能賣到吃香的喝辣的,你們賣黃書就賣到換了三個老闆也幹不下去?!”
“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是沒有用的,不從制度上加以根本解決,書店的問題隻會越來越多。”
“現在__這店裏至少還差兩個人……”
“差兩個人,那兩個人?”
也聽着來了興趣,雲沖波也很想問一問這個問題,要什麽樣的神人,可以把這已經半死的書店救活?
“兩個神人……一個姓卧,一個姓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