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沒有怒意……他從不展現他的怒意。
“……到最後,他就很激動的走了。”
按照公孫巨三的報告,今天下午,儒門再次對雲沖波出手,但,效果卻是出乎意料之的差。
今次的立場,是以“愛民”爲說,指摘太平道的“天下太平”隻是一個口号,但一旦起事之後,殘民之毒,掠民之竭,比諸帝姓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于操作上,是沒有固定的說話人,而是由若幹人交叉進行,每個人也是按若幹條件事先精心選定,再施以暗示和影響,至于巨三自己,則同樣呆在茶館裏,監視并确保談話不要脫離方向。
由于每個人都以爲自己是在說“心裏話”,故,巨三相信,雲沖波絕對看不出眼前是爲他專門準備的演出。可,他卻沒有想到,隻是剛開了個頭,雲沖波已經氣憤的漲紅了臉。
“這才是胡扯呢……太平道,太平道是真正爲了百姓在打拼的,絕對不會殘害老百姓的!”
對之有些愕然,但巨三本就設計有多套方案,很快的,他已引導幾人先後舉出一些自己所知道的例子,關于太平道的軍隊怎樣與與民奪食,怎樣驅民于淵,等等。
非常謹慎,雖然并不相信雲沖波會知道多少史事,巨三仍然精心準備,這些例子中并無一件是假,更有很多是發生在北部諸州,希望以此來喚起雲沖波的共鳴。
“可……他竟然舉出了非常奇怪的例子。”
憤怒和激動,雲沖波的說話斷斷續續,并且沒有指出任何具體的地點。按照公孫巨三的理解,似乎,是在某個地方,太平道曾經爲了不傷害百姓而采取了一種較爲辛苦的作戰方略,可,帝軍,卻毫不猶豫的把大量百姓推入深淵。
“好象是說,在當時,朝廷所用的戰法對太平軍的殺傷其實很小,倒是對朝廷自己的守軍更有威脅,但同時,會連累到無數百姓。”
重重的拍着桌子,告訴巨三和其它那些人說,太平道爲了不傷害百姓而努力克制自己,朝廷卻隻爲了給太平道背上黑鍋,就不惜讓幾十萬百姓一齊送命。
“我告訴你們,這都是真的,絕對是真的!”
因爲根本不知道雲沖波在說些什麽,巨三也就沒法作出有針對性的反擊,心中大亂的他,不再采任何攻勢,眼睜睜看着雲沖波走掉。
“他似乎對那個例子很有信心,并很強烈的指責說我們舉的例子也都一樣,都是朝廷栽贓栽到太平道頭上的事情。”
聲音中有一點沮喪,這并不是公孫巨三第一次獨立的去“說話”,更不是他第一次失敗,但,之前,卻從來沒有過這樣莫明其妙的失敗。
“栽贓麽……”
聲音非常平靜,完全沒有巨三那樣的困惑,但在巨三聽來,卻覺得,在子貢的聲音中,似乎有着隐隐的怒意。
“總之,你先退下吧。”
讓巨三離去,子貢陷坐的更深了。
“……宰予,你竟然會走到這麽遠的地方?”
儒門極重“慎獨”,數十年讀書養氣,讓子貢在無人的情況仍然下保持着莊重冷靜,但,一雙如鷹目般的眼睛,卻似要燒起來一樣。
“就爲了戰勝我,連水灌石狗城的真相,也肯說與人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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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新月象刀一樣,在雲中無情的穿行着。月下,朱家堡依舊龐大、依舊威嚴,更添了幾分神秘。
(該作什麽呢?)
被安排和童仆們同住,待同伴們熟睡後,敖開心溜出來,預備對朱家堡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反正,我倒好象也有些作高級下人的潛質,把小姐伺候的很滿意呢……就算是被抓到跑出來,應該也不至于就立刻踢出門外吧?)
說來很是荒誕,今天下午,敖開心貪吃的本性不慎流露,與阿服一場惡戰,拼到兩胃俱傷,卻因此得到了朱子慕極大的好感。
“好小子,真是個好小子!”
重重的拍着敖開心,朱子慕笑得如花開一般,告訴他,自己最喜歡“硬氣的男人”。
“當然你還不是男人,不過也一樣,很好,很好!”
不明白“硬氣”和“能吃”有什麽關系,但敖開心卻知道,這一戰已使自己成爲朱家堡的“名人”,也被衆多仆役們視做小姐眼中的“紅人”,而一戰拼掉了阿服的氣焰,更讓自己成爲所有下人眼中的“好人”或者說是“強人”。
諸多身份的複合,并非敖開心的自願,但已讓他的地位大幅提高,就如剛才,明明兩名家丁看見了自己,卻隻是笑着揮一揮手,任自己小步跑向廚房的方向。
(唔,首先,一定要搞清楚那個“淫賊”是怎麽回事!)
回想起那天,真是奇恥大辱,更使敖開心被帝象先抓到把柄,付出多項承諾,才使帝象先狂笑着答應會把這事情“按住”,真真一想起來,就咬牙切齒不已。
“混蛋,又出來了!”
伴随着突然揚起的喝罵和哨子聲,剛剛過去的兩個家丁匆匆跑回,臉上兇光四射,看上去着實很有殺氣。
(嗯,這是怎麽回事?)
一怔,敖開心卻突然聽到了讓他心花怒放的喊叫聲。
“不要亂……今天,一定要抓住這頭淫鬼!”
(頭?朱家的量詞用得還真奇怪……)
嘀咕着,敖開心并沒有随家丁們跑向出現騷亂的地方,而是沿着之前觀察過的路線,快速的在花園中移動着。
(這麽多人……我才不去湊熱鬧呢!)
找到一處高點,攀在樹上,敖開心回複本來樣子,目光炯炯,盯向家丁們正在包圍的地方。
(的确很快……這個速度,是什麽樣的輕功啊?)
混亂當中,敖開心看得清楚,小小的黑影迅速出沒窗間,快如鬼魅,疾若星火,甚至有一次,就在一名家丁的面前掠過,也隻是讓那人困惑的摸一提頭,似乎在奇怪那裏來的風。
(好家夥,雖然不知道長力如何,但方寸之間這個速度,至少我是作不到的……)
心下漸漸驚懼,更生疑窦,輕功練到這個地步絕非易事,按說足以成名立萬,爲什麽會自甘堕落,作這種事情?
(而且,最重要的……爲什麽會被算到我的頭上?)
仔細察看,也看不清黑影模樣,但連自己都看不清楚,敖開心實難相信朱家有人能看出那人樣子,和聯想到自己身上。
(而且,這個個頭,實在有些小啊……)
仔細看來,黑影的背上似乎還附有包袱樣的東西,而随着他一次次破窗而入,那包袱更在變大,而每一次從某扇窗子中穿出時,更都會帶來一陣怒罵。
(罵有什麽用,罵能把人罵死麽?)
冷笑着,敖開心微微伏下身形,開始移動向新的地點。
(這個包圍,這個方位……我就不信你不從這邊來!)
片刻後,似乎是滿意了今天的收獲,又似乎是害怕了越來越多的家丁,黑影蓦地停下,更似乎連身體也縮小了幾分。
“小心,要跑了!”
家丁們顯然已打出了經驗,卻無助于他們克敵制勝,縮小的身體驟然膨脹,更帶來極高的速度,如一道黥黑光般,“哧”一聲就從人群中疾飛出去。
“……追,一定要追到,不信它能跑到死!”
憤憤吼叫着,家丁們舉着火把,追向黑光遁去的方向,而,同時,黑暗中的敖開心,則露出了冷冷的笑。
(狡猾的家夥,可惜……遇到的是我啊!)
眼光毒極,早看出對方用得是“惑敵”之術,根本不爲所動,敖開心靜靜潛伏,直到獵物來至面前,方一躍而出,将早已折好的樹枝重重揮下!
“混蛋……還我清白來!”
所求清白,但……收獲到的東西,卻是敖開心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清白”。
很精準到預測了對方退走的路線,也毫厘不爽的打中了那背着大包袱仍能高速移動的黑影,但,一擊中的,敖開心卻覺得,那手感,竟是非常奇怪,似乎無骨,卻又似乎堅韌異常……反正,不太像是人身。
若隻是手感奇怪點倒也罷了,左右,那重重的一擊已令對方戛然而止,和身後的包袱一起摔落地上,但…,正當敖開心剛松了一口氣,想要卻掀看黑衣下的面目時,對方卻是一陣劇烈抽搐,身形再度迅速漲大,跟着,竟然“撲”的一聲,噴出滿天黑霧!
(混蛋東西……太沒有道理了!)
措手不及,被黑霧完全淹沒,敖開心目不能視,但,止是傳入鼻中的淡淡酸味,就足以讓他明白到爲什麽剛才會有這樣奇怪的手感,和這黑霧到底到底是什麽東西……甚至,也聯想到了自己爲什麽會被當成是“淫賊”的道理。
(隻應該被人當成章魚燒吃的家夥,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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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把黑霧揮散,雙眼瞪圓,敖開心終于看清,對面地上竟是一隻藍紋章魚,似乎被自己打得不輕,八隻腳爬啊爬的,兩隻眼也晃了晃去,隻或者是有成見在先,無論敖開心怎麽看,都覺得那眼神不象無知禽獸,倒很有幾分猥瑣之色。
(這個……是專門煉制出來的“魔獸”,可,要是什麽樣的變态,才會去想辦法培養偷女人内衣的魔獸?)
不得其解,更不知該怎麽處置這頭東西,敖開心抓着頭,一時倒有點苦惱。
(難道把它抓起來,帶給朱小姐說,這頭章魚我抓到了,與我無關……你要高興,就烤來吃掉吧……唔,她雖然大條,也不會大條到這個地步吧?)
幸好,這問題自己提供了解決的辦法,似乎是認出了敖開心,那章魚忽一下從地上躍起,撲到他的手上,緊緊纏住。
“喂,你幹什麽……”
一句話沒有罵完,敖開心已是啞然,接觸到他手掌的同時,那章魚已在迅速縮小、幹枯,最終成爲了一個小小的玩偶,躺在他的手上。
呆呆看着這隻自己親手買來,又親手送給朱子慕的玩偶,敖開心突然蹲下,緊緊抱住了頭。
“混帳東西……那有這樣給人栽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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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大的很,但也不舍得把這個玩偶丢掉,敖開心唉聲歎氣了好一會,才把那個玩偶收進懷裏,一轉頭,卻又對着地上那個大包袱皺起了眉頭。
(這些個東西,該怎麽處置……唔?)
蓦地警覺,周圍的空氣中,除卻墨汁的酸味外,又出現了淡淡的血腥味,更在快速接近。
(這個地方,已接近到外牆了……有人要越牆進來!這些樹……不是花園裏的林子,是樹籬!)
猝然轉身,卻已遲了,“碰”一聲響,已有人翻身躍入,還沒看清面目,已覺血腥氣逼人,蓋一身皆是血污,再細看時,竟是阿服!
這一驚非同小可,敖開心再想變身時,那裏還來得及?卻見阿服也是大吃一驚,戟指自己道:“你……那裏來的小賊!”
(小……小賊?!)
正奇怪爲什麽不是“淫賊”,敖開心忽然想起,自己現下身上被噴滿墨汁,面目難辨,阿服又隻見過自己兩次,倒也難怪認不出來。
最怕是被再罵上一聲那個什麽賊,這一下心中立寬,雖見阿服惡狠狠似要殺将過來,敖開心倒也不懼,正待逃走時,卻見阿服撲至一半已然無力,呯然倒下,要不是敖開心接得快,怕不得摔個七葷八素。
“喂喂……你這算什麽意思……你這樣說昏就昏過去……我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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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阿服大姐一下子昏過去了,她的狀況……不是太對,我隻好來喊小姐您了。”
“什麽,阿服!?”
短暫檢查,敖開心确認了阿服短時間内沒法醒來,但變回小童狀态的他,也沒法這樣背着一個大人去找朱子慕,最後,是隻好仗着自己的“得寵”去找朱子慕求救,自然,他也沒忘了爲自己圓謊,再三強調自己是自己看見“一個很可疑的黑人”,然後跑過去,才看到阿服躺在地上,不息人事。
“黑人?我管他什麽黑白番仔!先帶我去找阿服!”
日間,敖開心曾覺得朱子慕對阿服的戲谑有失尊重,更覺得這對主仆也許沒有那麽相得,但此刻,看着朱子慕的反應,絕不會再有任何人懷疑她對阿服是不是真正關心。
像被踩住尾巴奪走幼仔的母貓一樣,朱子慕眼裏噴着憤怒的火,臉漲得通紅,很快問清了阿服的情況和所在位置,并立刻換上一身短打便裝,從一處外表上封閉很好的窗子溜出小樓,也不管旁邊的敖開心兩眼快要跳将出來。
“你你……”
“你什麽你,快帶我去找阿服!”
找到阿服時,她仍在昏迷當中,而此時,敖開心更發現,看起來嬌滴滴的朱大小姐,其實似乎是非常潑辣強悍的類型。
兩下就找到阿服小腹上的傷口,并一把撕掉她的袖子,很快紮住傷口,将阿服整個人橫到肩上,同時還能把敖開心夾在腰間,朱子慕用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小樓,沒有驚動任何守衛。
(喔,真不愧是武人世家的千金啊!)
但不止于此,另一件事,才真正令敖開心要暗暗皺眉:剛才,他并沒有檢查阿服的傷口,一方面,是考慮到男女授受不親的顧慮,另一方面,是感到她的昏迷是來自其它方面,失血倒不很嚴重,這一點,在朱子慕爲阿服處理傷口時也得到了證明。
(但是……不是她自己的血,那,她身上染得,是誰的血?)
敖開心的疑問,一時已得到答複,在朱子慕的急救下,阿服很快醒來,臉色蒼白,神情憔悴,而在看清朱子慕之後,更似乎再撐持不住的立時崩潰,緊緊抱住朱子慕,大哭起來。
“朱曉材死了……死了!就死在我面前,我親眼看着他死掉!死掉了!”
猛然繃緊,臉色僵硬的象是剛剛吞下一隻蒼蠅,似乎很想發怒和大叫,但朱子慕還是即時又放松下來,帶着一種難以描摹的哀傷,輕輕攏住了阿服。
“沒關系,不要緊,不要緊的,這都是小事體……阿服,你放松,放松一點,姐姐在這裏,姐姐和你在一起……”
輕輕哄着阿服,幫助她放松下來,并慢慢睡去,此刻的朱子慕,完全沒有了平日那種沒大腦的風采,似突然成熟了十數歲一樣,周身上下,都散發着溫和而又慈祥的光彩。
但,這一切,敖開心已無緣看見,在朱子慕開始照顧阿服的同時,他已知趣的退出,當然……也還沒有知趣到不去細聽裏面在說些什麽。
(朱二死了……這個,這算怎麽回事啊?!)
今夜的一切都是如此大出意外,以敖開心之幹練精明,一時也要爲之頭痛,直到門又“啞”的一聲輕輕打開,他才突然警醒過來。
(等等,按照世家戲的規矩,現在,應該是……)
一時間,敖開心覺得很荒誕,更已在考慮是不是要立刻回複自己的身體和力量,但,在他有作出任何動作之前,已聽到了朱子慕如歎息一樣,如此哀傷和好聽的聲音。
“小凱,今天的事情的确要謝謝你,不是你的話,那個逞強的傻丫頭,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可是……”
“可是”之後的話,敖開心肚裏已很有定數,但偏偏,他更希望自己沒有猜到、沒有猜對。
“……可是,有些事,是不能讓外人見到的,所以……姐姐隻好對不起你了,小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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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已深,冬未至,風冷得象刀一樣,将春光夏色片片收割,之後,是細密無間的萬千雨線,穿梭來去,織染出枯黃無限。
動了一下頭上的笠帽,蹈海眯着眼,看着不遠處的建築群,竟有些怯意。
……前來向白發人報訊,報知他們的獨子已死,這樣的任務,可以讓任何勇者怯懦。
更何況,他所來的地方,并非什麽尋常門戶,而是稱霸袁中多年的“天南林家”!他所要報訊的對象,更非什麽尋常子弟,而是天南林家的當家主,林嘉鼎!
雖尚有數裏路程,蹈海也能看見林家堡那被削作平展的後山,看見镌刻山石之上的四個大字。
“八袁九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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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北王用茶。”
與多數世家不同,天南林家自小天國起事以來,一向态度暧昧,雖然大面上也是力斥其非,暗地裏卻多有交通,因此上,在袁州已全爲小天國所據的今天,他們仍能保有一定程度的地位和資源。甚至上,還有一些林姓子弟投入小天國,效力陣前。
尤其是蹈海,他力量覺醒之前,曾被帝軍千裏追殺,當時舍命相護的諸将當中,就有來自袁州的林家兄弟,也是爲此,他一向都對林家有幾分特殊的好感。
但,包括蹈海在内,小天國諸王當中,卻沒一個知道,二十二侯當中戰功第一的林侯林鳳先,竟就是林家長宗獨子,林繼宗!
林家書房當中,白發老婦奉上香茗,輕輕退開,坐在丈夫的身邊。
“多謝北王專程前來,不過……犬子的事情,我們已經知道了。”
當然應該知道,小天國兵敗韓中,北伐大軍八成不得還鄉,林、李皆戰死陣前,蹈海僅得身免,這……已是兩月前的事情,早已天下皆聞了。
但蹈海還是要來,因爲,在舍命重創關虎林,讓蹈海可以退走之後,奄奄一息的林鳳先,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份,和希望他能夠親自前往林家堡,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父母。
“他們肯定已經知道了,但……我還是希望北王您能夠去一次,您能夠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兒子,在最後時刻,仍然是一條好漢。”
因爲這,蹈海傷勢初愈便急着趕來袁中,但當然,這決定被多數不死者反對。
“派遣正式的使者就可以了,而且……長子加入小天國并成爲重将,這種事情,林家也未必希望被傳出來吧?”
長久在東南活動,青田相當熟悉袁明諸州的情況,并且,蹈海也承認他說的有理,可,這還是不能把他說服。
“北王,我建議你還是再休息一段時間,而且,你也不要系懷太多,求王的犧牲,自有其價值,北伐一役,我方所獲遠大于失……”
溫顔相勸,但長庚一樣不能說服蹈海。
“我明白你的意思,幹王,但是……如果不是我,我們本可以收獲更多,而失去更少。”
“北伐”一役,雖然蹈海軍終告失敗,未能實現突入冀州,引發民變,建立北方基地,逼迫帝京二正面作戰的戰略目标,但數萬勁旅千裏橫行,将帝軍腹中攪得亂七八糟,對帝軍一方的後勤乃至士氣都造成了沉重打擊,使小天國在西起金州,北至袁州的漫長戰線上壓力大爲減輕,更利用帝軍圍剿北伐軍的變動,占得不少便宜。在長庚的估算中,經此一役,帝軍元氣受創,一到兩年之内,都難以發動大面積的攻擊,換言之,北伐軍的失敗,已爲小天國赢來了站穩腳跟的時間。
至于“求王”,正是林鳳先,身死之後,長庚再度提出“追封”的問題,今次已沒有任何阻力,包括同樣戰死的定胡侯,也被追封爲“請王”。
“如果我沒有堅持已見,如果我沒有去赴戰約……嘿,再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石狗城下的一戰,顯然對蹈海造成重大傷痛,默默的揮着手,拒絕掉他人繼續讨論的意圖。
“繼宗他,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或說話呢?”
猶豫一下,蹈海慢慢搖頭。
“求王的身子,我帶回來了,現在正停在袁州境内,但……”
沒有說出的意思,對方也能理解,畢竟,目前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林鳳先的真正身份,而站在林家的立場上,似乎也未必願意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情。
“謝謝北王。”
微微的欠着身,林嘉鼎詢問了停靈的地方,并表示說自己會安排人手接回。身邊,他的妻子一直靜靜坐着,不發一言。
這比蹈海想象中的情景要好很多,沒有淚水,沒有失控,但,這樣的冷靜,卻更讓他感到異樣。
“我是父親,但我首先是當家主,在爲‘林家’作完謀劃安排之後,我才能爲‘兒子’來哀傷。”
似乎看出了蹈海的想法,林嘉鼎開口解釋,依舊是幾乎看不出有感情,始終是那種近乎冷漠或冷酷的冷靜。
“繼宗他,從小就有很多想法,想當好漢,想救世……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他會有今天。”
平靜的作着分析,林嘉鼎認爲,自己的兒子很優秀,但又沒有優秀到可以突破林家先天限制的地步。
“在袁中,林家是條大魚,但放眼天下,我們隻是一條小魚,别人一口就能吞掉的小魚。”
“小魚就該在池塘裏呆着,想進江海遨遊,就該想好後果。”
“至少,我現在很高興,他雖然胡鬧了幾年,卻沒有連累到整個林家。”
微微的戰栗着,蹈海實在沒有想到,有人能夠這樣冷血的評論自己的兒子。
“我爹很冷漠,他不相信太平,不相信窮人和富人可以共存,不相信有所有人都開心的未來,他不相信,也不關心。”
“他隻在乎林家,隻關心林家,但我不這樣想,我希望能有一個世界,讓所有的人都過上好日子。”
“我離開林家,他不喜歡,我現在死掉了,他大概也不會悲傷。”
“對他而言,‘林家’是高過一切的,他從祖父手中承接了這個家族,之後,所有的精力就都用在了如何再把他傳承下去。”
回想起林鳳先的遺言,蹈海不得不承認,他對林嘉鼎的判斷相當準确,但同時,他更感到微微的憤怒。這憤怒,竟使他說出了一些極不應該的說話。
“但是……你的苦心又有什麽意義呢?求王經已戰死,無論林家傳承給誰,都和你無關了。”
一語出門,連蹈海自己也立刻感到後悔,可是,對面的林嘉鼎,卻如林家堡後的石山般巋然不動。
“不……那不重要。”
“繼宗不重要,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家’,天南林家的利益不要因這次的風波受到太大影響,和能夠傳承下去,就是我的目标,選擇下一任家主的唯一原則,就是他能否繼續守護林家,至于他是不是我的兒子,并不重要。”
說得話竟比蹈海更加殘酷,林嘉鼎居然還能夠微微的笑着,告訴蹈海說,實際上,林繼宗的戰死,倒讓他去了一塊心病。
“真得,對林家來說,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對小天國來說,因爲林鳳先的犧牲,無論如何都不會爲難林家,而有此本錢,林家更可以作一些其它小天國境内世家所不敢輕易作的事情。
“比如說,和帝京暗地交通,輸送情報,甚至爲一些地下人員提供掩護,等等……隻要我們不作得太過份,想來各位不死者就都還能容忍。”
但同時,這卻會使林家在帝京的眼中得到不一樣的地位,一些,其它世家可能要冒極大風險才能争取到的地位。
“隻有這樣,在小天國失敗後,我們林家才能保有戰前的利益甚至更進一步,而不會被那些來自北方的世家分食……”
“等一等。”
沉沉揮手,截斷掉林嘉鼎的說話,蹈海陰森森的發問,以林嘉鼎來看,小天國似乎注定失敗?
“對。”
聲音不大,卻是斬釘截鐵,一時倒噎住了蹈海,之後,是呼一下站起來,瞳孔微微收縮。
“看求王面上,這一刀寄下。”
之後,他轉過身,看向書房外面,面沉,如水。
“但……這隻是對他。”
“北王啊,你可以殺掉我,你甚至可以在決鬥中殺掉我方包括今上在内的任何人……但是,這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掀開簾子,公孫三省神色從容,踱步進來,完全無視蹈海的敵意。
“小天國必然完結,帝姓才會是最後的勝者,當然,那終結者可能是今上,也可能是帝渾天、帝東山甚至是你帝蹈海……但,不管是誰,小天國,一定都會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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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搞錯啊,這算怎麽回事?!”
抱着幾乎要炸開的腦袋,雲沖波咬緊牙,咝咝的吸着冷氣,好容易才把疼痛壓制下去。
夢回前朝已不知有過多少次,但,被這樣強烈的沖擊硬生生自夢境中扯回現實,這卻還是第一次!
努力回憶,雲沖波可以想起的是:公孫三省向蹈海直承,當初石狗城下一番波濤,皆出自他的布置。
“我知道你很謹慎,主力都放在高處,就算我們決水相灌,也傷不了筋骨。”
但,蹈海卻沒有想到,對方的圖謀,并不在摧毀北伐軍的“力量”,而是他們的“聲望”!
一直都有防備,大水灌來,小天國軍所受損傷不到兩成,但大水入城,更橫掃下遊村寨,民衆爲魚鼈者,何止十萬!
本就是連環手段,決水灌城同時,帝京方已大肆宣傳,動搖各地民衆對小天國的支持,雖然也有及時作出反向操作,但大水灌城,受益者明明就是北伐軍,以中立目光來看,終還是信着帝京多一些。小天國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将這些負面影響在已方治下盡可能控制消除而已。
早就知道決水是帝京一方的把戲,雲沖波對之倒不奇怪,但,一回想起公孫三省那幽深無情的目光和毫無感情的說話,他的憤怒就一陣陣的向上湧。
“行大事不拘小節,如果北王對在下這樣用計還有所心結的話,隻證明您還未具備制霸天下的氣量。”
“不要說‘無辜者的性命’與‘勝利’,就算是‘同志的性命’,與‘勝利’相比,也都不值一提。”
猶記得,蹈海終于不能忍耐,刀氣流溢,将公孫三省兩鬓的發絲削落,赤裸裸的表現了自己的怒氣,和生殺在握的自信。
但這并不能吓到公孫三省,他依舊站得筆直,更流露出輕蔑之意。
“沒必要吓唬我,北王,我敢一個人來見你,就不會怕死。”
“我,隻不過想來告訴你一些道理而已。”
清楚記得當時蹈海體内的真氣是如何激烈鼓蕩,記得似乎連周圍那些無生命的存在都開始在這壓力下驚惶顫抖,但,到最後,蹈海還是深深呼吸,卸去殺意。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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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
激烈的頭痛再度襲來,雲沖波捧住腦袋,并用力的按着太陽穴,卻沒法稍稍減弱點這疼痛,身體抽搐,汗出如漿,直過了好一會,疼痛慢慢散卻,他才微微的放松了身體,無力的躺平。
(這都叫什麽事啊!)
一回憶到公孫三省的那些道理,劇烈的疼痛就會襲來,令雲沖波什麽也沒法思考,更不要說從記憶之海中汲取自己的目标,幾番努力都不能如願,到最後,他也隻好很無奈的承認現實。
(這部分記憶被封鎖了……奇怪。)
試着跳過一些,雲沖波發現,自己很容易就能記起之後的事情,比如,蹈海再次放過公孫三省,比如,他對林嘉鼎發出警告,明确表示說對林家和其它世家不會有任何區别,除非他能公開林鳳先的身份和給其以尊重,比如,他起程返回小天國,并且帶着一個古怪的目标……
(天下最強?!他立志要成爲在天王和東王之上,在所有人之上的天下最強,但是……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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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麽事了?)
逡巡在朱家堡遠處,時不時掃上一眼,帝象先滿腹狐疑,卻又無可奈何。
三更時分,快馬蹄聲驟起,驚碎掉禅智寺的甯靜,來向留宿寺中的朱曉松傳訊。
(不僅是他,朱家另外幾支都趕來了……是出什麽急事了嗎?)
夜間跟蹤至此,之後一直潛伏在側,帝象先看到,從朱大到朱四各支的頭面人物都已趕來,多是氣喘籲籲,神色迷蒙,顯然并不知道是爲什麽而來。
(總不會是那個笨蛋身份敗露,被人抓起來了吧?)
眼見天色漸,帝象先終于作出決斷,悄然離去。
(朱家不乏好手,那幾個提親的也都很麻煩,在沒有頭緒的情況下,不必冒險敗露形迹……)
(反正,開心那個家夥命大的很,出不了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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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死了。”
朱家堡内,最機密的議事場所,平日裏,朱家上上下下,總共也隻有不到十個人夠資格在這裏議事。
但現在,這裏卻擠滿了人,每個也是在睡夢中被喊來,大多數臉上都有着惺忪的睡意……當然,那是在他們聽到這句話之前。
“你說什麽?!”
神色中透着焦慮,更每每有些“力不從心”的疲意流露,朱子森努力的維持着秩序,卻壓不住廳中越來越大的嗡嗡轟轟。
直到,那烏沉沉的柳棺被四名家人擡将進來,廳中才有了暫時的平靜,之後,朱曉傑朱曉松朱曉楓諸人眼神一碰,便緩緩起身,招呼秩序,至于中心意思,卻隻得一個。
閑雜人等回避!
不一時,廳中已顯着空蕩蕩的,還留在廳裏的,隻有朱子慕,朱子森,三朱,以及朱曉材的妻舅,便連符問道等策士謀主,也都知機退出。
“請各位在廳外稍侯。”
擺出最長者的威嚴,朱曉傑一邊斥退諸人,一邊已拉着臉,向朱子森道:“子森,不是爲叔責你,這件事,你作得太孟浪哩!”
三朱向來不睦,但今次,朱曉楓卻罕見的附和朱曉傑,點着頭道:“大哥說的是,子森,你驚動這麽多人,太沉不住氣了。”
朱子森擦擦汗,恭恭敬敬道:“兩位叔伯責得是,子森知錯了。”
卻又道:“夜來變起倉卒,小侄才淺,不足臨急,故将各位叔伯盡數驚動,便是希望諸位叔伯來主持大事,末要亂我一府分寸……”一度話拍得頗爲得體,三朱臉上便都略現和霁,雖仍是道:“再急的事也要沉住氣,驚動這麽多人,總不是好事,年輕人到底還要曆練……”口氣卻都松的多了。
冷笑一聲,朱曉材那妻舅道:“朱公子好生客氣,但我妹夫突遭橫死,按說該報官緝看,公子也不經忤作,就這樣收斂來了,不太合适罷?”
此人姓胡,喚作胡桴平,出身亦是鳳陽左近士族,但比諸曾經入主帝姓的朱家,當然差上就不止一兩班,三朱哼一聲,都不理他,倒是朱子森恭聲道:“叔叔責得是。但小侄實有苦衷。”說着便走近棺木,微微用力,将棺蓋移開,道:“幾位叔伯請看。”
朱曉傑仍是第一個便到棺前,探頭一看,“噫”了一聲,便無動靜,後面朱曉松朱曉楓心下好奇,一邊走近,一邊道:“大哥看出了什麽……”卻忽地也是一聲低呼,再不說話。
這一下胡桴平心中愈奇,擠上來看時,卻也不見什麽希罕,隻見朱曉材雙眉微閉,平躺棺底,胸前一處傷痕,也不甚大,但血痕四溢,隐成爆裂之狀,再細看時,似乎是從裏面炸将開來。
“是從背後下的手?”
擡起頭,見三朱皆沉着臉,如蒙嚴霜,仍是朱子森答道:“正是。”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時,卻被朱曉傑一擡手阻斷了,啞着嗓子道:“胡兄,請出外稍侯如何?”
很客氣的将胡桴平“請出”,朱曉傑的臉已完全拉了下來,看看朱曉松朱曉楓,道:“怎樣?”
冷笑一下,朱曉松此時神色倒已恢複如常,看着兩人,慢慢道:“聽說……還有個目擊的在,何不喊出來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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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帶出來時,阿服的臉仍是蒼白的,一點血色也沒有。
看到三朱的目光,她有着明顯的瑟縮,而在朱曉傑要她說一說“發生了什麽”時,她更如驚弓之鳥般,猛烈顫抖起來。
“我……我去給小姐挑顔色,結果,遇上了二爺。”
按照阿服的說法,她和平常一樣,被帶到内室去單獨挑選,卻沒想到,朱曉材竟然也出現店中。
“二爺問我……問我一些小姐的事情,比如喜好什麽的,我不說,他就罵我,還打我……”
聽到這裏,三人臉色都很難看,但也都沒有開口。
“二爺還說,小姐再寵着我,又能寵幾天,等和……和蔔少爺成親之後,就讓我知道誰才是朱家主人……”
“老二他……好大的膽!”
一語說中心中最顧忌的事情,朱曉傑頓時大怒,若非面前是靈柩而非長桌,怕不早一掌拍下。
朱曉松朱曉楓一般也是怒極,隻兩人城府到底較朱曉傑深些,都不擺在臉上,隻沉着臉道:“後來呢?”
“後來……房間裏就突然又多了一個人,那個人……他動作好快!”
朱曉材并非弱者,敵襲的瞬間他也有所反應,但對方動作委實太快,他方想轉身,已被一箭穿心!
“用得是箭……”
咬着牙,擠出這四個字,朱曉松看一看朱子慕,緩聲道:“子慕……”卻見朱子森躬一躬身,道:“子慕已查過了,阿服的傷勢和二叔身上一樣,對方應該是無意殺她,隻是餘勁未衰而已。”
頓一頓,朱子森慢慢道:“以小侄看來,這很像是‘斷善惡’留下的傷痕,不知三位伯叔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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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陽朱家。
曾經入主帝姓的世家,各有驚人絕技榜身,在朱家,最著名的就是“九殺之箭”。是爲明是非、辨真僞、斷善惡、知美醜、曉黑白、定榮辱、别智愚、分成敗、決生死九式,九箭射法,各有不同,或剛或柔,或疾或馳,尤以最後的“分成敗”、“決生死”兩式威力爲大,号稱“萬軍之中,一箭死生”。據說,當年鳳陽朱家初代帝者帝絕皇逐鹿天下的時候,曾被敵軍以四倍軍力圍攻大澤之上,便是仗着這一手神射,隔着數十戰船一擊射殺對方主帥,逆轉戰局,而終于能夠席卷天下。
九殺之箭威力極钜,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練成,至少,連數十年前權傾天下,位至三公的朱溫也隻練成其七,四朱的天賦才具遠遠不如,除朱曉松練成五箭外,其餘三人都隻得其四,朱子森更是隻練成三式,但……這“斷善惡”一箭,卻都已練成。
而,除他們五人之外,當今朱家得窺箭譜的不過十餘,練至第三式的,則是一個也沒有。
面面相觑,過一會,朱曉傑幹笑兩聲,卻是說不出的刺耳。
“子森你的意思……這個人……”
未盡之意,五人都明白的很,卻忽聽朱曉松悶聲道:“大哥,不一定。”
他一直站在棺木旁邊,仔細打量,此時突然伸手,探入朱曉材胸前傷口。
“你們看,這是什麽。”
攤平手,滿掌鮮紅,當中,卻有幾點形狀甚爲奇怪的東西。
“這是……”
皺着眉,朱曉傑走過來,從朱曉松手上接過,朱子森和二朱也走過來,隻朱子慕仍然一臉無聊,坐着不動。
“燭淚……”
正如朱子森說的,那是幾點凝固了的燭淚,殷紅如血,潛伏在朱曉材的傷口内。
“那一箭之力連老二的胸骨都給震碎,這燭淚沒道理反而挨得住,所以,這是老二死後,才放進去的……”
問題是,什麽人,會來作這樣奇怪和沒意義的事情?
一陣安靜,幾人眼中同時浮現懼意,一個纏繞朱家已久的傳說,浮現胸中。
“燭淚……不,朱有淚……是他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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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夫人,城北有人作亂,結果走了水,波及了咱們的兩家鋪子。”
區區兩家商鋪,就算都燒光也損失不大,管家真正想要彙報并得到指示的,是司馬家是否要如以往般放糧安民。
“久字号的兩家米行損失最重,儲米幾乎全被燒光了,雖然他們也沒多少現貨,但現在大家本來就緊張的很,因爲這,一下又把米價推高了将近一成。“
身爲本地最大的富商,司馬家所能動員的人力物力,還在很多人的想象之外,以往,每逢春荒時節或是遇上災害時,他們也時常釋糧舍藥,在曆代司馬家家主的訓言中,這實在是“最劃算”的一種買賣。在目前的情況來說,司馬家甚至沒必要放糧,隻要自庫中提取一部分存糧,平價投入市場,自然就能夠平抑這次的恐慌。
“事件的起因,是官府緝拿太平道嗎?”
據說,是因爲城北永義裏一帶被人舉報有太平道的信徒,不甚重視的官府,派出數名差役前去查問,結果卻遇到意料之外的激烈反抗。
“不給活路的話,就一起死吧!”
三名差役被打死兩名,餘下一名跑掉,并招來了真正堅強的戰力,一番圍剿之下,這些道徒們果然不是職業軍人的對手,但兩眼赤紅,高呼神祇之名的他們,在反抗以及逃竄的過程中,也造成了很大的混亂,被燒毀的商鋪有半條街,近十家之多。
“……但是,太平道的人,好象不該是這種風格吧?”
提出疑問,并得到苦笑着的回答,确實不是。
“那些人是一貫道的信衆,爲首的道首隻是一個騙子,絕沒有想要造反的膽色。至于附從的人,更都是愚夫愚婦,不過欲求些世今世康響,來生富貴,并沒什麽大志。”
嚴格來說,這也算是“官逼民反”,值此穩定壓倒一切的時世,更是足以招來嚴厲處罰的錯誤,所以,理所當然的,把握着話語權的官府們将錯就錯,誣指這些人本就是“太平亂匪”,更一不作二不休,将他們的親人朋友也都緝考鍛煉,務求“真憑實據”。
“總之,這些糊塗官子,肚裏本來就草包的很,再遇上這樣事情,大概也隻能這樣處置了。”
口氣不敬的很,司馬家每年在官府使錢,多時甚至有百十萬錢,七成以上都是經這管家手裏使出去的,因此上,他看待這些官員,向來就很少一般百姓的敬畏。
“可是……是誰舉報的呢?”
蹙着眉,司馬清發出疑問。按照管家的回複,這是一份匿名舉報,現在官府還不清楚來源,以情理計,應該隻是那個信徒得罪了人,大概也隻是想象小小添些麻煩,現在看到鬧出這樣的亂子,自然是不敢出面的。
到最後,司馬清并沒作出決策,不置可否的,讓管家退下。
“丫頭,爲什麽要阻止我呢?”
本想依慣例作出安綏地方的努力,卻被小音輕拉着衣角阻止,至于理由……
“因爲……我害怕。”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真正的兵法,應該就是這樣。”
起初也隻是覺得是“适逢其會”,但細細用心,小音卻突然感到心悸。
“你懷疑……?”
不是懷疑,而是認定,結合過往的一些事情,小音已認定,在背後操作這起風波的,應該仍是那陰骛老者端木,至于目的,則是爲了進一步污化太平道的名聲,并破壞掉錦官城中正常的人生秩序,進一步催化居民們對太平道的怨恨。
“所以,幹娘,我不贊成咱們出手平複秩序……不管怎樣,我都不想擋在那個人的路上。”
怔忡一時,司馬清搖着頭,提出疑問。
“不可能的……那些官員的确糊塗沒用,但在這裏積年爲官,這麽久下來,身邊府中,那個不是咱們的人,不管那老頭多厲害,要不讓諸大世家知道,控制地方官員行事,都不可能作到。”
“但是……那些官員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被人控制。”
相信端木所作的,不過是寄了一封信,但在這封信之外,卻必須還有對人性極爲深刻的洞察,和對當前局勢的精準把握。
“兵法上說,圍師必阙。給人以選擇的空間,卻實際上知道對方隻有一條路走,并因之而作出甚細的布置。如果這是偶然,那很不幸,但如果這是人力安排……那麽,就太可怕。”
猶豫一下,司馬清仍是搖頭,盡管見多識廣,她卻不相信,有人可以這樣精确的“認識”和“操作”人心。但小音已堅定了自己的判斷,更帶着踯躅的神色,細細斟酌,尋找合适的表達語句。
“幹娘……我的感覺,這次的危機,并非針對我們,但,這卻可能是一個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危機,就算隻是波及,恐怕,也會讓我們付出很大代價。”
用非常委婉的語句,小音告訴司馬清,基于這種不安,她希望對端木作出盡可能多的了解。
“可能會很痛苦,但……”
“丫頭,你……想對我用‘水月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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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東湖。
已是夕陽,禅智寺後山腳下的這口小湖也被斜斜的日光染出了些些昏黃,波浪偶然一翻,粼光閃爍,如無數黃土播灑碧波當中,居然似有幾分落寞。百步之外,山上松竹交錯,被風吹得娑娑作響。
湖畔,圓形的石桌周圍,放着四隻鼓形的石凳,桌面上粗刻出楚河漢界,還居然擺了半副殘棋,一般也是石質,也不知是誰忘下的。
蒼白着臉,棄命卒坐在西向的石凳上,面朝湖水,卻視而不見,隻以一種木然的神情,逐隻撫摸着這些刻工粗砺的棋子,裏面眼光一閃,卻又淩厲如刀。
“在下棋?”
忽地流出黯然的神情,卻一閉目便已擠盡,待帝象先自他背後繞過,在南向石凳上坐下時,棄命卒的面部,已又是如石刻般的蒼白而麻木。
“我是棋子……不是下棋的人。”
一滞,帝象先也不斟酌,便道:“當初,在瓜都,你其實有兩條路走。”
木然看着他,棄命卒道:“我知道,但老大希望我跟你。”
“他讓你跟我,而不是跟上雲台……因爲,他相信,我……”
指着自己的鼻子,帝象先慢慢道:
“我,可以讓你作回人。”
“作回人?”
木然看他一時,忽然一笑,棄命卒拈起一枚“卒”來,向前一推。
“這裏是馬口,但馬跳出來吃掉它,右面的車就可以沉下去,錯将,殺棋。”
“棋勝了,卒卻死了,但不怕,也不覺得痛。”
自懷中摸出一把連鞘匕首,黑烏烏的,湊到自己左手小臂旁邊,輕輕一動。
明明刀未出鞘,明明還未碰到,棄命卒小臂卻已綻開數寸長一道口子,肉鮮紅的翻着,中間森然隐隐,居然已經見骨。
平舉着手,看着自己的鮮血溢出,并且落下,染紅石桌和石桌下的土地。棄命卒依舊木無表情,似乎那是别人身上的傷口。
“我知道,這‘應該’很痛,可是,我就是感覺不到這‘痛’,一點都不痛……”
“不怕,也不痛……人,會這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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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命卒已離去,隻餘下帝象先一個,背對山林,面向湖水。
(朱二死的很奇怪,但,現在卻沒有更多資料……)
微微感到煩燥,帝象先覺得,眼前竟比一片黑霧更加令人郁怒,明明每個人的本錢似乎都攤在太陽下面,卻又似乎每個人的本錢都沒法看清。這樣的心情,在瓜都時,他也曾經感受。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看透這些古老世家的底牌,實在是麻煩呐!)
眼看陽光漸弱,帝象先沉吟一下,站起來,負着手,筆直的走向山上。
(沒有資料……便用雙手去抓他出來!)
風吹過,山林輕響,象是若有若無的口哨。
位于大夏中部,略偏北一些,這裏主要的原生樹種是馬尾松和一些槐樹與楊樹,并雜生着很多平凡的灌木,但,自禅智寺建立後,僧人們便開始有意識的種植修竹,在目前來說,山上的竹林已經占到了相當大的比例。
雖冬,竹林仍然青翠,隻泛出了些微弱的黃色,與暗黑色的松林混在一起,很是醒目。
帝象先已走到山林的邊緣,站住。
深深呼吸,擡步,然後……他的速度突然加快,突入林中。
“出來!”
伴着低吼,他的右拳将粗一抱有餘的松樹自中擊穿,白色的木屑飛濺,以及,一些暗黃色,似乎不該出現在樹心的碎片。
松樹被擊破同時,周圍竹林忽地無風自屈,更縱橫交錯有如槍陣,陣法所的,正在帝象先!
“出來!”
群竹攢刺同時,帝象先身子急伏,跟着腰一挺,以手支地,雙腳飛動劃圓,一陣蓬蓬碰碰的聲音後,群竹盡被踢折,卻又聽撲撲亂響,地面迸裂,無數這季節根本不該出土的竹筍破土而出,來勢之急,真如強弓勁弩。
唯,在踢斷群竹的同時,帝象先已是雙臂急推,退至空中,更順勢翻過身來,觑的親切了,一腳踢在第一簇筍箭上。借着力,帝象先再度躍起,終于破林而出。
居高臨下,帝象先一眼掃過,早看見右前方林中微有動靜,一俯身,如大鷹般直撲過去。
“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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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棄命卒會面時,帝象先已覺身後林中似有人窺視,但他自負藝高,竟索性遣走棄命卒,以身餌敵。蓋朱二橫死,已使事情發展向不能再一笑置之的方向,有過瓜都那種完全失控的經驗,他也實在不能再坐等事态變化,等待新線索的出現。
有動靜處去他不足十丈,幾個起落,已撲到跟前,那人卻似吓着了,竟不知逃。
(不對……)
堪堪已近,似乎伸手便可扣住那人,帝象先心中卻忽生惕意,忽一個鐵闆橋紮住下盤,因去勢太急,倒險些閃着自己。
“……嘿!”
一聲冷笑,卻非發自那人口中,而是帝象先的身後,猛一凜,心道:“上當!”,帝象先卻不轉身,隻一沉肩,腳下蓄足力氣,一面還盯着身前那人,防他暴起發難。
風驟急,吹出一片山濤,呼嘯聲中,前後兩人都沒動作,周圍松竹卻紛紛堰伏,今次已不是縱沖橫刺,皆變作十分綿軟,如藤蔓般纏将上來。上頭松針竹葉紛紛蛻落,灑了一地。
動也不動,任它們捆纏上身,帝象先忽地瞑目,斥道:“破!”,立見身上白光綻放,竟是銳利如刀,立将這些松竹切割破壞,跟着左足在地上重重一頓,恍惚間似有蝠影閃動,潛入地中,見地面微微波動,那些松針竹葉似要浮動起來,卻又紛紛墜落。
“咦……”
驚呼聲響起,卻是第三個方位,帝象先眉一軒,急擰身,重腿如雷,轉眼已在林中踢開一條道路,勢如猛虎,洶洶掩至。
“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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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戰經驗極爲豐富,既見對方精役草木,早想到那些落葉怕就是下一輪暗器攻擊,早暗請“女土蝠”之力,一腳封下,果覺對方正潛運法力,要将滿地飛葉催起,卻被他中道擊破,雖無損傷,卻也失機,他此時已然看出,眼前那“人”面有木紋,姿态僵硬,實在隻是一具靠在樹上的木偶。
卻那想,他方轉身,那木偶竟也飛躍起來,左拳勢比雷震,右掌疾如星火,半點不失,盡數印在帝象先背上!
(……糟!)
終明白到底堕入對方詐術,帝象先隻覺背後那人力量極是渾厚,勢如海濤,一浪又是一浪,轉眼已破開自己護體真氣,直攻五内。
(這個力量……不是幻術,不是齊野語!)
生死攸關,帝象先再不作任何保留,猛一躬身,背上衣裳片片碎裂,白氣缭繞,凝爲繩結模樣,狀甚古樸。
“給我……滾!”
大吼一聲,白氣綻裂,迅速消褪,卻也将那人震到倒飛出去,一路上碰碰通通,不知撞斷了多少樹木。
“第八級上段力量……而且,禦天乘龍法,你是什麽人?!”
強行催谷退敵,也要付出甚大代價,對方被逼開同時,帝象先隻覺雙腿發軟,更覺胸中劇疼,顯然已受内傷。
(這個人,力量比我要差……還好)
微微喘息,帝象先未及回複體力,卻聽一聲冷哼,正是一開始在自己後方發聲的人。
(對,他們一直都是兩個人!)
驚覺時,敵已近身,隻覺背上一寒,汗毛乍起。本能的反手一掌,卻劈了個空。便覺左頸處一陣痙攣,炸起無數雞皮疙瘩。
“管他是什麽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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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記第二十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