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而設的朱家堡,氣勢雄大,前後九進,高下數十丈,最上處的主樓,高據山巅,俯視四方,端得好不氣派。便連山腳下,堡門前的那片空地,也足有方圓數百步,寬大平敞。
好一片空地,卻沒有被加以任何利用,據說,這決定是多年以前的一代家主定下,理由也很簡單。
“真正的氣派……就是指這種沒有意義的浪費,隻有這樣,才能讓人在震動中油然敬服。”
當然,若說全是浪費,亦屬不對,在朱家入主帝姓的那些時日裏,在他們能夠把持朝堂的那些時日裏,這裏,永也是停滿了來自四方的車馬,鼎沸如集,不過……自從黑水大軍的那次燒掠之後,這裏,就再也沒有恢複過往日的盛況。
時爲帝少景十二年二月初四,清晨,幹冷幹冷的,使這塊地方更顯空曠,也使得正在一追一逃的兩人更顯矚目。
“是那根老油條啊……倒是第一次見他這麽氣急敗壞的,怎麽啦?”
好奇的伸出頭,朱子慕看着下面的活劇,興緻勃勃,一邊的阿服則臭着一張臉。
“我說,小姐,與其關心那個下流謀士,您還是先想一想那頭色章魚的事吧,昨天北院李媽媽可是又大驚小怪了好一陣啊!”
“啊,李媽媽那裏也……?這個……”
拍拍腦袋,朱子慕甜甜一笑,卻道:“這東西還真是瞎眼哪!”
“……小姐!”
大條的主子,嚴肅的下人,實在是很有笑料的組合,不過,在下人提醒說下面那隻老油條不是一個人來的時候,主子終于想起來了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呃,對了,朱大也來了,所以老油條才會跟來……可明明還差幾天才到提親的日子啊,嗯,看來是先來施加壓力的。”
“……小姐。”
很嚴肅的提醒主子,私下把四朱按年齡編成從朱大到朱四來叫也許沒有關系,但這個習慣實在不好,如果那天不小心被外人聽到,更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知道啦知道啦……不過,我說阿服,你還是安排個人去看看,那個被老油條追的小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是。”
臭着一張臉,阿服很快的作出安排,幾個正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的家丁,老大不情願的跑出去,制止了已經氣喘籲籲,兩隻手臂上都被咬滿牙齒印的符問道。
“符先生……您怎麽啦?”
肚子氣得一鼓一鼓的,符問道很明白,這些家丁早就可以出來,但他也同樣明白,不管朱曉傑的勢力多大,在這代表着鳳陽朱家千載尊嚴的本堡前,唯一能夠役使這些家丁的,仍然隻有代表着朱家正統繼承權的朱子慕,和得到她信任授權的朱子森。
……至少,“目前”還是這樣。
(都是混蛋,等到齊少爺入贅後,看符爺怎麽修理你們……)
咬着牙,符問道伸出手,想在已被兩名家丁制住的小孩臉上打幾耳光,卻沒想到,剛剛伸出手,那小孩竟閃電般一扭頭,險險在他手上咬下塊肉來。
“小王八蛋!”
向後一跳,很想再打幾下,符問道卻也真怕那小孩嘴快,忽地靈機一動,想到:“我飛腳踢他幾下,自然就咬不到我了……”正大贊自己多智時,卻聽家丁“哎喲”一聲慘叫,當然是也被咬了一口。
“小混蛋!”
有了同仇敵忾之心,家丁們的态度頓時爲之一變,但利用了這短暫的混亂,那掙脫下來的小孩,竟趁機跑進了大門。
“啊,快追!”
看笑話是一回事,被外人騷擾堡内又是一回事,特别是當上一次騷擾和因之而來的訓斥就在不久前時,這些家丁當然是更加努力,同時,也有人作出布置,要先把書榭那邊封鎖好。
“要讓這樣的小鬼驚動到大爺,我們還有臉見人嗎?!”
幸好,慌不擇路的小鬼并沒有跑向那邊的方向,而不幸,他所跑向的地方,是另一個同樣絕對不能被驚動的地方。
“啊,他竟然向小姐那邊跑過去了!”
“追,快追!”
追也沒有,那小孩子實在是滑頭之極,東一鑽,西一閃,那些家丁幾次眼看就能得手,卻還是被他跑掉,倒是撞倒摔傷了不少人。
“喂,這是怎麽回事,太難看了!”
“阿服,不要這麽大聲,别吓着小朋友啊。”
熱鬧不斷擴大,身爲好事之徒的主子終于也被驚動,帶着身邊的心腹,興沖沖跑下樓來,此時,也剛好是那悶頭猛沖的小孩被堵死了所有去路,卻到底從兩名撞在一起的家丁中擠過來,闖進院子的時候。
“啊!”
擡起頭,見着一好奇,一闆臉的兩人,一時間,小孩的眼中,真是光芒萬丈。
“……神仙姐姐,救命啊!”
一聲歡呼,小孩張開雙手,猛撲過去,十足是一個被吓壞了的小孩,但……在他撲中目标之前,另一隻非常有力的手,已毫不客氣抓住他的領子,一把提起。
“你叫什麽,是幹什麽的?”
及時出手護主的,當然是阿服,臉闆的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看到她,小孩怔了一下,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不,不要,我很聽話的……阿姨,不要吃我啊!”
“阿……阿姨?!”
額頭上瞬間浮現出無數黑線,更覺得自己已經聽到了後方家丁捂着嘴的偷笑,阿服一下子臉闆得更緊,口氣也更加吓人。
“小鬼……你再給我看清楚一點?!”
“啊……”
張大着嘴,小孩把阿服上下打量一遍,才用很猶豫的口氣慢慢道:“那個,不是阿姨……那……奶奶?”
“奶,奶奶……我滾你奶奶的!”
一聲巨響,小孩飛過天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并最終呯的撞在牆上,慢慢滑下,昏死過去。
“喂喂,阿服,不用這麽暴力吧!”
大吃一驚,連忙吩咐家丁過去察看,朱子慕一邊偷偷的笑着,并斜眼看着阿服。
“再說……你,你也确實比我要老成那麽一點……哦喝喝喝!”
“……小姐!”
幸好,那小孩身子看來确實不錯,幾下就已被弄醒,卻還有些昏昏的,走起路來如喝了酒一樣,晃晃悠悠的。
“神仙……神仙姐姐在那裏……”
“喔喔,真乖啊……不要怕,姐姐在這裏呢!”
顯然心情愉悅,朱子慕吩咐下人們“立刻拿些點心果子過來”,一轉身,卻已抹下了臉,似笑非笑。
“這個……符先生今天的興緻,怎麽這麽好啊?”
(臭丫頭……)
肚裏罵歸肚裏罵,符問道倒也知道,此時絕不能得罪這對主仆,咬咬牙,拉出笑臉來,道:“不過一個小騙子,怎麽還把姑娘驚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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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符問道的說法,在昨天,他路過三不管時,見到這名小孩拿着一個包袱和一封信,坐在路邊,神情傻傻的。
“當時,我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則,想要去問一問,看他是不是迷路了……”
姑且不論符問道說到“日行一善”時那些掩口胡盧的家丁,便是那小孩,在聽到符問道這樣說時,也露出了一種很是洋洋得意的鄙視。
包袱沒有紮好,很容易就能發現裏面有幾支人參一樣的東西,而從書信上來看,這些東西似乎是來本地進貨的某位商人從冀州帶來的。
“停,停,你不用再說下去了!”
看着符問道,朱子慕道:“符先生……你下面是不是要說,你的善心繼續發作,告訴這小家夥你認識失主,但他卻堅持說要帶回家給父母,于是到最後,你就賞了他一點銀子,把這個包袱拿過來了?”
“呃……”
臉漲得通紅,符問道顯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但,朱子慕卻似乎從這詢問中得到了很大的樂趣。
“還有……符先生啊,那些個人參,是用蘿蔔刻得呢……還是用老樹根?”
“不不,蘿蔔那能刻假參……那個味太濃了,隻能用樹根!”
“你……你這小王八蛋,還很自豪麽?!”
火冒三丈,符問道又想上去再踢幾腳,但還沒有踢到,那小孩已哇得一聲,扯開喉嚨,狂嚎起來,不要說朱子慕忙不疊的護他,便連幾個家丁看向符問道的眼神,也都不大良善。
“神仙姐姐……不要讓他抓我走啊……我會聽話的,我會很聽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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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嗯,我知道。”
“小姐?”
“嗯……我知道的。”
“小姐!”
“啊……好吧,我知道啦!”
很嚴肅的摸一摸下巴,朱子慕道:“不過,這小孩……看着的确很可憐是不是?”
“一個小騙子,有什麽好可憐的……”
不自覺中,阿服說話已有些咬牙切齒,而看着她,朱子慕笑得簡直如狐狸一樣洋洋得意。
“這個,阿服……你不能因爲别人說了實話就恨人啊……”
似乎是成心要确保自己說話的效果,一邊說着,朱子慕一邊還拿起一面銅鏡,對着整了整自己的頭發,假裝看不見阿服那滿額頭爆起的青筋。
“總之,這小家夥還是很可憐的……難得有心想洗身子上岸,也算是功德呢,就先收留下來,當個使喚吧!”
“……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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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是成了。)
在朱家堡外觀察了将近半天,直到過午後仍沒有見到敖開心被趕出來,帝象先方安下心來,悄然離去。
(不過,這麽亂七八糟的計劃也能成功……鳳陽,到底是個怎樣荒唐的地方啊!)
苦笑着,帝象先回到投住的客棧,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之前隻是用化名進入城中,并沒有特别的掩蓋行蹤,帝象先相信,有心人很快就能沿着那個“姓董”的線索找出這在最近來到鳳陽的米商。
(總之,先換個地方吧。)
身先有準備過不止一個身份,帝象先很快的更換了衣服,準備以香客的身份向禅智寺去投宿。
離下足夠的銀子,他悄悄離開,斯時,已近黃昏。
在漸漸微弱的陽光中一個人走着,因爲是出城,所以,越走,周圍就越冷清,但奇怪的是,禅智寺在東北,帝象先卻一直在向西南的城門去走。
出了城,是連綿的丘陵地帶,似乎不知道自己走錯了路,帝象先仍然一直在向前走着,并在第一條岔路出現後,很快的轉入其中。
更奇怪的是,在這一向都冷清沒有人蹤的地方,今天的行人卻是格外的多,而在帝象先轉入山路之後,他們更也紛紛的跟了進來。
“快,快點!”
“那小子,跑到那裏去了?!”
固然有氣喘籲籲的一般家丁,但也有眼光陰狠的刀客和神态傲慢的武師,當看見在前面快步走着的帝象先,他們更開始赤裸裸的大呼小叫。
“站住!”
“往那裏跑,混蛋!”
“想和我們朱大爺鬥……找死呢!”
冷笑着,帝象先似乎沒有聽見一樣,腳步既沒有放慢,也沒有特意的加快。
“低層次的計劃,低層次的謀略……連壞人,也是低層次的壞人。”
“……不過,偶爾爲之,也的确有種不一樣的樂趣呢。”
猶豫一下,他輕輕舉起左手。
“都殺掉吧。”
“……是,主子。”
很快,灰色的風在山坡上迅速的刮動起來,并伴随着一聲又一聲的悶哼。
隻有悶哼,沒有慘叫……沒人有機會慘叫。
風停下時,帝象先早已遠去,隻留下一地睜大着眼、不明就裏,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恐懼的屍體。
看着帝象先遠去的方向,殺手木然的站着,右手中無意識玩弄着一把黑沉沉的,沒有任何光澤的匕首。
(的确……是一把好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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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江風,是近乎刻骨的。有太陽,但還是很陰,渾濁的江水潑剌剌的翻着,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頭,兇狠毆打着兩岸的崖壁。
坐在崖頂,蹈海抱着膝蓋,默默的看着下方的江流。
三個月前,就在這裏,蹈海踏破江北大營,逼着帝軍主動放棄掉江南大營,引軍北還,之後,在被燒毀的水寨上,小天國建立起了新的營寨和水軍基地,在以“積蓄國力”爲第一要務的前提下,各方面均盡最大努力提供物資與人力,将這裏慢慢建設。
“北王。”
站起,轉過身來,俯視着出現在山道上的長庚,蹈海微微欠身。
“幹王。”
長庚之來,是因爲蹈海的邀請,不僅他,渾天、東山,甚至近年來一直在金州一線與左武王對抗的無言也将趕來,參與這由蹈海提出的會議。
“北王,你召集這個會議,是想作出什麽提案呢?”
奉渾天爲最高領導,但本質上,不死者間仍是平等的關系,在各自負責的方面有最終決策權,而當需要作出一些牽動全局的決定時,通常亦會召集諸王,會議決定。
當然,各人的發言權,依乎地位,還是有所不同,最早的時候,是以渾天、東山和風月三人爲決策的核心,在之後,風月身死再加上經濟的漸顯重要,使長庚上升至與兩人平等的地位,近年來,無言與蹈海戰功累累,亦獲得更多的尊重,蹈海成爲事實上的軍中第一人,無言則是統領整個紀律部門,相對而言,金雕、搏浪和青田諸人,雖然各自都領有一方軍政大權,但在全局性問題上的權威,仍不能和渾天等人相比。
“打破這裏之後,我留在這裏,你回到後方,我們,再沒有見過面。”
并沒有回答長庚的問題,蹈海一隻手按着腰,另一隻手搭在眼上,遮蔽吹來的江風,眯着眼,打量着長庚。
“所以,我一直等到現在,才有機會問那個問題。”
“公孫三省的‘道理’……到底是些什麽?”
三個月前,将公孫三省重創後,蹈海轉而迎戰關虎林,将公孫三省留給長庚。小勝而回後的他,卻吃驚的發現,公孫三省竟然已經遁去。
合理的解釋,當然是公孫三省本身的能力,畢竟,長庚地位雖高,卻沒有與之相應的武學修爲。
……但,這卻不能讓蹈海認可。
“那個樣子的公孫三省,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逃走,換句話說……”
直直盯着長庚,蹈海慢慢道:“幹王,是你放他走的。”
微微颔首,長庚道:“不錯。”
注視良久,蹈海忽又轉身,背着長庚,直面強勁江風。
“在小天國中,最讓我尊重的是天王,但……最讓我相信的,卻還是你。”
“所以,我不相信你會背叛小天國,我不相信你會離棄太平的夢想。”
“我相信,你有放他的理由,我也相信,你有不向我解釋的理由……說到底,蹈海隻是陣前武将,軍國大事,我的确懂得太少。”
“但……我還是很想知道,公孫三省的‘道理’,那讓他相信我們小天國必敗的道理,那讓幹王你可以把他放走的道理……到底是什麽?”
“……天道。”
緊緊的閉着嘴,這樣過了許久,當雲沖波已開始認爲對方肯定不會說了時,長庚卻突然說出了這樣的兩個字。
“天之道,損有餘而奉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而奉有餘……”
說着連雲沖波也知道的古老文字,長庚表示說,這就是公孫三省的理由,雖然很簡單,可自己當時卻辯他不倒。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非不知也,是不能爲也。故天下稱美天道,足證天道之不能爲也……”
“……我不明白。”
不光蹈海不明白,雲沖波也很不明白,但,在長庚作出更多解釋之前,卻有傳令兵急馳而來。
“……天王已至營中,請兩位王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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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渾天相叙的時候,東山和無言也先後趕到,之後,渾天直接吩咐清理周圍,轉爲會議。
“今日事今日畢,大家的事情都很多,利落一些好了。”
“唔,我有一個提案。”
邀請諸王前來的是蹈海,首先開口的卻是長庚,而那内容,竟是建議冊立小天國的第十一位王者!
“靖胡侯的功績,其實已不亞于燕王或是英王,靖胡侯的力量,更已逼近翼王……若隻因他不是不死者便不予他以更高的地位……那麽,我們和‘非帝不得爲王’的那些家夥又有什麽不同?”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提議,卻又确有其道理在,但很顯然,對大多數不死者來說,這問題實在已超過了他們的考慮。
“我不同意。”
最先反對,是黑瘦如鐵一樣的無言,毫無笑意,他表示說靖胡侯的确功勳累累,亦有足夠的威望和力量。
“但這卻會破壞平衡……畢竟,‘五胡四國十三天’基本上是平等着的,林侯因爲功勞第一而享有最高威望,可若要掇以高位……他的威望,或者還不夠。”
“我……暫時沒有想清楚。”
不肯表态,佝偻在椅中的東山,請渾天先發表意見。
“我同意。”
簡單表态,換來東山和無言愕然的目光,但,隻與渾天一對,這目光便迅速移開,聚到蹈海的身上。
“唔……”
局勢很明白,兩人贊成,一人反對,一人棄權,隻要蹈海不反對,這提案便可通過。
似乎沒有理由反對,畢竟,這是長庚提出而渾天附議的方案,畢竟,靖胡侯正是蹈海旗下大将……但,猶豫一時,蹈海最後還是慢慢道:“我反對。”
“哦?”
微微的皺着眉,渾天卻沒有多說什麽,隻表示說,現下五人議事,兩同意兩反對,一人棄權,那就不能作出決策。
“先這樣吧,待日後大會的時候,讓金雕他們也都表态,再作決議。”
好象有些失望,又好象很意外,長庚看一看蹈海,但,什麽都沒說。
“……我也有個提案。”
蹈海正要開口,東山卻先插了進來,邊咳嗽着,邊提出要求,希望抽調人員,成立專門的部門,赴各地宣講道義。
“……以及,監督太平道規被執行的情況。”
組織專門的宣傳人員原已在上次會議中獲得同意,但,當聽到東山希望讓這些人介入紀律部門時,長庚卻立刻皺起了眉。
“東王,我不同意。”
長庚的反對,原在東山料中,隻微微點頭,他便将目光投向渾天,可是,渾天開口之前,無言已慢慢道:“東王,這個意見,我也不同意。
作爲小天國紀律部門的最高負責人,無言的表态當然很重要,他的理由很簡單,塵歸塵,土歸土。
“道規是道規,紀律是紀律,遵守道規的人我會尊重,違反紀律的人我會制裁,但這中間卻有邊界,不能抹消……很多人我們都不尊重甚至是不喜歡,但隻要他們沒有違反紀律,便也可以繼續這種他們自己喜歡的生活……若要制裁每個我不喜歡的人,到最後,我們身邊怕将不再有同志。”
微微動容,蹈海表示說,他認同無言的判斷,至此,三人反對,東山的提案被駁回已成定局。
但,不依不饒的,東山看向渾天,眼中閃着複雜的光。
“……既多數反對,我就收回它,但……天王,我仍想聽你的意見。”
十指交叉起來頂住下巴,渾天慢慢道:“正如你所說,多數人已反對,所以,我的意見并不重要……”
“不過,我還是同意。”
即使同意也好,最後也隻是三比二,東山更表示說,不必再驚動其餘三王來将之表決。
“其實,最重要是翼王你的意見,那是你分管的部門,你既不同意,我就不會再提。”
“很好,那麽……”
先看向無言,見他微微搖頭示意自己并無提案後,渾天方向蹈海道:“北王,你的提案是什麽呢?”
深深呼吸,蹈海道:“我建議,起兵,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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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哦哦,要打大仗了啊。)
午覺醒來,雲沖波的心情很舒暢,因爲,對他贊成很大困擾的心結,已在昨天被人化解。
昨天,在武侯祠,雲沖波被孫雨弓介紹爲“好朋友”,認識了藍頭發的太史霸。
“我叫太史子明,不要亂介紹啊!”
似乎對雲沖波有些敵意,對方拉着臉,在握手時也很不主動,但在被孫雨弓笑哈哈的打在後腦勺上後,他還是苦笑着多釋出了一點善意。
(唉,真是個可怕的敗家丫頭啊……不過,她倒也有家底敗就是了。)
守節碑前一戰後,蕭聞霜對那珠子大感驚疑,而認真調查之後,她更對孫雨弓的身份作出判斷,到現在,雲沖波還記得自己張大嘴傻在那裏的樣子。
“孫……孫無法?!”
因爲對方的顯赫來頭,雲沖波早就開始擔心,畢竟,得罪沙如雪的後果,實在給了雲沖波很深的教訓,甚至,他還很認真的考慮過,如果有一天遇上孫雨弓,自己該如何應付。
對雲沖波來說,不幸的是,他再次發現自己的确沒有應付女孩子的急智,一下認出來孫雨弓後,立刻就把之前的說辭忘個精光,而幸運的是,事實證明……孫雨弓,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敗家。
“啊……好久不見了啊,你也是來看熱鬧的嗎?”
很大路又很親熱,從孫雨弓的表現來看,她顯然早就把珠子的事丢到了九宵雲外,這讓雲沖波暗呼僥幸,卻……也讓他忘了問一下孫雨弓,“也來看熱鬧”是什麽意思?
在雲沖波,隻是因爲聽說這裏是錦官很有名的地方,所以來到這裏看一看,會遇到認識的人,真是非常意外,不過,這同時也讓他有一點高興,畢竟,近來的他,實在是非常郁悶,隻要能夠稍稍改變一下心情,總是值得高興的。
可惜,還沒有剛剛放松一點,圓睜着眼睛的孫雨弓,已用一句話把他的情緒打落深淵。
“哦,對了……小雲你也是太平道的人哪!”
根本無視雲沖波一下子塌掉的表情和肩膀,孫雨弓興緻勃勃的問他,太平道到底作了什麽壞事,爲什麽會在錦官臭街臭成這樣?
“街頭巷尾都在罵你們啊,很奇怪的!我走南闖北,還沒見過你們這麽招人嫌呢……”
接下來說了什麽?雲沖波倒也記不清了,總之,好像是情緒很差的自己,說了幾句氣哼哼還是惡狠狠的話,令那個一直呆呆坐在旁邊的藍頭發一下變了顔色,呼地站起來,盯着自己。
那一瞬間,雲沖波真有一種“遇敵”的感覺,脊梁上連汗毛也炸将起來。不過,這樣子的氣氛,卻被孫雨弓一下化解。
“啊啊,你原來在爲這個想不開嗎?那個……很簡單啊!”
一把拉過太史霸,告訴雲沖波,他最擅長的就是給人開解。
“以前在……在山上的時候,大家都喊他是‘歪嘴霸’,沒理的地方也挖得出三筐頭歪理來,連軍……總之大家都很頭痛他呢!”
“……什麽叫‘都’,除了你,還有誰敢這樣當面喊我?”
雖然這樣說,太史霸卻似乎對雲沖波很有興趣,一邊辯白着自己隻是“想事情比一般人深一點,絕非歪理”,一邊卻客氣的請雲沖波在一塊很大的條石上坐下。
“唔,雲兄你到底有什麽心事,不妨說給在下聽聽吧。”
與太史霸隻是第一次見面,但幾句話說下來,雲沖波卻已覺得這人實在很不錯,很可以一交,被他東拉西扯的說話帶了一會兒,已将心裏話全都說出。
“……總之,我覺得這說法也沒錯,四千年來,我們太平道不知起兵多少次,也不知失敗了多少次……既然最後總歸是失敗,那麽,号召大家起來戰鬥的領袖,到底對不對得起大家呢?”
“……第一,我覺得,這問題應該由你們太平道的大頭領,比如三清真人又或是不死者來想……呃,對了,雲兄你在太平道中司何道職呢?”
支支吾吾一陣,雲沖波最後還是沒有說清自己到底“作什麽”,但這卻似乎讓太史霸很理解,并且點着頭。
“嗯,交淺不足言深,你們太平道作得是提頭買賣,在下省得。”
這樣的說話,倒讓雲沖波有些不好意思,但想來想去,他還是覺得,沒必要讓人知道自己是“不死者”。
“說實話,雲兄,這樣的說法,的确很可以欺騙人,若要分析清楚,倒真是費力的很。”
“呃?”
突然覺得這句式有點耳熟,卻又不知道熟悉在那裏,直到本能的想要向外掏錢時,雲沖波才猛省過來,這種句式,正是花勝榮的最愛,每每把稻草賣成鐵價錢之前,總會有幾句這樣子的說話。
(這個……是錯覺吧?)
并不知雲沖波如何襯量自己,太史霸從容擡手,道:“……但既然在這地方,這道理,卻也就好說的很。”
“請雲兄想一想,這是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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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出現的時候,是從往武侯祠的方向回來。”
低聲禀報着雲沖波的最新動向,公孫同時也作出判斷,認爲從觀察來看,神清氣爽的他,似乎已經從心結中解脫。
“唔,的确,如果是我,也會這樣說的。”
閉着眼,子貢半躺在一張貴妃椅上,輕輕的敲擊着扶手。
“六出終于無功,遺計難奈庸主,武侯他确乎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失掉所有戰略目标的失敗者。”
“但同時,他卻是青中,乃至整個天下,有着最高威望的幾人之一,包括他所效忠的主子,包括那些将他一次次挫敗的巨人和最後的勝利者,所有這些人,都沒能得到他的聲望……在民心中,這個失敗者,才是最後的勝利者。事實證明,盡管有無數子弟因他的決策而客死他鄉,他卻仍然享有着百姓們永恒的尊重和懷念。”
“同樣的詭辯手法,偷換掉我論證的核心,對真正的論者來說,這技巧不值一笑,但對現在這樣的不死者來說,卻是剛剛好……很好,這,絕對不是那騙子的風格。”
“宰予……你終于還是出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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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給荀歡背上一隻大黑鍋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麽,現在的他,正皺着眉頭,在被強迫吃着一些他很看不中的東西。
“小弓,給你說過多少次了,辣椒隻是一種調味品,本身并沒有什麽營養,重要的是吃進足夠的肉類、米面和蔬菜,非要用調味品的刺激來讓自己進食,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啊!”
“呃,那你就當我很軟弱好了!”
已被辣得一頭大汗,孫雨弓很快的用筷子在火鍋裏一卷,撈起一大筷子肉,看一看,先在一碗白湯裏涮涮,再丢進太史霸的碗裏。
“你呀,怕辣就說怕辣好了,不用掰這種歪理吧?”
“……我隻是不想吃辣,不是怕辣!”
“唔唔,我知道我知道!”
嘴裏塞滿了肉,孫雨弓很高興的吃着,一邊用剛剛學會的青中方言誇獎太史霸“硬是要得”。
“真不愧是‘歪嘴霸’啊,那麽容易就讓他眉開眼笑的走了。”
“那……是因爲他太笨吧。”
苦笑着,太史霸表示說,自己的“開解”,其實和令雲沖波困擾的“說法”一樣,都隻是一種詭辯。
“至于真正的道理……要是說給現在的他聽,恐怕,會讓他更加困擾吧!”
“呃……真正的道理?”
吃到已經有一點撐,孫雨弓挪一挪身子,很舒服的靠在椅子上。
“那是什麽?”
淡淡一笑,太史霸拿起筷子,假裝沒看見孫雨弓越瞪越圓的杏眼,自顧自的撈起了鍋底。
(即使知道會失敗,這些人也不會在乎,因爲,不肯犧牲“信徒”與“部下”的領袖,就不可能取得“成功”,這才是道理,真正和真實的道理,藏在一切經典背後的道理……這道理,他并不懂……小弓你也一樣不會懂……那黑暗的世界,和黑暗的道理。)
自信把握着“真實”,但同時,太史霸卻并不想把這“真實”講給孫雨弓知道。
(了解黑暗,自己就要進入黑暗,弄髒的心……一顆就夠了。)
慢慢吃着菜,卻完全沒注意味道,太史霸的心思,完全放在了雲沖波的身上。
(似乎,小弓你對他很親熱……固然這不算什麽,但如果讓那個隻會計算利益的家夥知道,會不會,和大聖的隐患聯系起來想呢?)
想得出神,甚至有一些微微的皺眉,但立刻就警醒過來,太史霸迅速咧開嘴,苦着臉,呸呸吐着,并要着清水。
“辣,辣死我了!”
“哈!”
終于出了剛才被無視的那口惡氣,少女近乎得意洋洋的笑着,甚至還想要拍手,看着眼裏,太史霸并不生氣,甚至還有着微微的快意。
(對,就是這樣的笑容,再讓我多見到一些吧……隻要你還在對我笑,我就敢于去了解更深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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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若有若無的禅唱随風入夜,四下飄飛,用心聽時,怎也聽不清楚,但若不經意時,卻又總是萦繞耳邊,揮之不去。
很靜,和很少有人造的光,一輪新月,幾點寒星,将禅智寺的輪廓照出,那是一個黑乎乎的、龐大的輪廓,畢竟,依山而建的禅智寺,就規模而言,在近年來的确是有了飛躍一樣的擴張。
袖着手,露出着如鄉下土财主那種明明驚訝卻又努力想要矜持的神情,帝象先左顧右昐,在禅智寺裏慢慢蹓跶着。
日前,帝象先曾将鳳陽此行用“三個低層次”來概括,亦即是“低層次的計劃、低層次的謀略、低層次的壞人。”而現在,他更爲自己這判斷再加上了第四項。
“神棍……亦是低層次的神棍。”
自幼以來,帝象先就不信任何鬼神,在他眼中,佛道之屬,不過是因應世人的軟弱而生,在帝者來說,隻應該是因勢利導,用好這種對“往生”的向往和對“修真”的好奇,瓦解掉下層民衆的鬥心,和分化掉他們對太平道的信仰,至于自己,卻大可不必上當。
雖不信,卻見識極多,一方面,以他的身份,實有很多機會來參與到有關的宗教儀式中,另一方面,正因爲他的“不信仰”,他才更加的會主動去了解這一切是如何運作。
除帝京諸叢林外,帝象先亦走訪過很多名刹大觀,當中有很多在曆史、在規模上都要遜于禅智寺,但……
(會俗氣到這個地步的“名寺”,大概隻有禅智寺一家了吧?)
以“還願”的名義前來,以二十兩銀子的供奉換來住在寺裏的權利,而知客僧更赤裸裸的作出暗示,若果供奉到五十兩以上,便不用和其它人擠在一起住側院,可以住進專爲大施主們準備的“精舍”。
在之前的調查中,帝象先知道禅智寺曆史上亦嘗有過甚爲有名的轶事:曾有過不知名的世家子在此趁食,并在之後成爲享名天下的大人物,曾有過不入流的小混混在此胡鬧,而在日後晉封公爵,在大夏曆史上,這樣的事情原不少見,在過往拜訪過的名刹中,帝象先亦聽聞過類似的轶事,可是……卻從來沒有想象過,還可以,象禅智寺這樣的,來挖掘利用這些轶事。
“這個地方,就是相爺題詩處啊!”
猶還記得白天,那個洋洋得意的知客僧,帶着一群和帝象先一樣,供奉在五十兩以下的香客在寺内參觀時的樣子,指點着那單獨隔離出來的房子和牆上的碧紗籠,神氣的就象是自己在那裏題了詩一樣。
“這個地方的風水很好,文氣所鍾啊!所以才能出相爺這麽大的大人物……”
不隻是說說而已,非常愕然的,帝象先看到,在房子的周圍坐滿了專心讀書的青衣學子,而有幾個樣子富庶一些的,更能夠坐在屋裏。
據說,在外邊讀書的是十文一天,在屋裏的則是五十文半天,但是供應茶水。
“這是平時啊!要是趕上兩試前的日子,在屋裏半天要三百文,還擠破頭哩!”
除讀書要三百文外,兩試前的日子裏,還可以在這間屋過夜,一夜千文,什麽照顧也都沒有,但因爲傳說在這裏過夜能夠被奎星照命,夢到考題,所以,仍然搶手的很,而爲了和這樣的說話相配合,在這佛寺當中,更赫然還專門築了一具“魁星踢鬥”,隻,或者是心理作用,帝象先無論怎麽看過去,都覺得那奎星的神情竟是無比尴尬。
“相爺讀書處”說來固然胡鬧,但,若和“公爺觀戲處”比将起來,卻又真真算不了什麽,至少……那地方的混蛋,已到了讓帝象先這全不信佛的俗人,也很想一火焚之的地步。
“你們看,這兒,就是這兒,這兒的芍藥,可是非常有名的啊!想當年,一等公爺、撫遠大将軍榮歸故裏,甚麽地方都不去,點着名到我們這裏,看戲觀花……你們知道,那是爲什麽呢?”
沒等那知客僧開口,帝象先已先猜到答案,果然,又是“這裏的風水,真是奇好無比啊!”
據說,那大将軍發迹之前,不過是禅智寺左近的無業遊民,常常到寺裏遊逛。
“然後呢,公爺就被我們寺裏的長老碰到,看出他根骨清奇,日後必貴不可言,就用了個秦儀相激的法子,助他立志……”
再後來,那大将軍機緣巧合,被路過此地的江湖浪人攜入帝京,更胡裏胡塗的入了宮禁,複蒙帝戚,終于上風雲際會,作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封至撫遠大将軍,食一等公爵,果然是貴不可言。
“然後呢,公爺不愧是個念舊的人,一直記着我們寺裏的這點子香火情,回來省親的時候,專門駐足于此,還心憂我寺名聲不著,特特提出,要将我寺特産花藥取入京中納貢,以彰佛聲,還是我寺長老低調以處,再三力辭,這件事才作罷。”
爲着這份子來曆,就有了帝象先在禅智寺後園見到的那個“公爺觀戲處”,或者說……那個賭場。
“公爺潛隐草野的時候,最喜歡與民同樂,常常側身賭肆,觀風養氣,到後來雖然顯達,也常常以賭爲譬,或解人心,或行陳倉,所以我寺也專門建立了這個地方,以念先賢。”
當然和讀書處一樣,這地方也有着種種關于風水的傳說,比如這裏面的大輸家,日後便會飛黃騰達,要能輸到連褲子也不剩,就更是妙不可言,而在看到奎星像之後,帝象先也對佛寺裏築有趙公明像不再奇怪……但,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
“大師,這些……我是說這些紀念的地方,都有多長時間了?”
“哦?”
想一想,知客僧表示說也不算很長。
“也就是十多年吧……都是從現任方丈來了之後才一一設立的。”
現任方丈,帝象先倒也遠遠的看到過一眼,那是一個胖到似乎沒有眼睛的僧人,如果以鼻子爲中心來看的話,他的臉圓到了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的通寶。
“嗯,那,在下再請問一句,方丈的寶諱,如何稱呼呢?”
“方丈啊……和佛尊一樣,是取釋爲姓,法号麽……”
摸摸頭,那知客僧很認真的道:“……上遠下任,釋遠任。”(釋遠任,這種當戶部侍郎也沒問題的人材竟然流落到佛門裏面,真是……吏部的失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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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八,這種送去殺頭也沒問題的人竟然提拔到京中爲官,真是……吏部的失職啊!”
緩緩翻閱面前擺了一桌子的卷宗,帝少景說着批評的話,臉上卻并無怒容。
“也許,不是失職呢。”
依舊是那種無喜無悲的麻木表情,仲達一開口,卻近乎誅心。
“最近三個月以來,類似這樣的‘錯誤’,李仙風,他已經犯了不止一次。”
“唔,我知道。”
索性把卷宗全都放下,帝少景屈起中指,慢慢敲擊着桌面,若有所思。
“這家夥……真給慕先惹了不少麻煩。”
淺言辄止,畢竟,隻要君臣兩人都心裏有數就好,“有麻煩”和“立刻辦”,是相差很遠的兩件事。
倒是因爲說到了“冰火九重天”,帶着引來了仲達的另一個問題,爲什麽,會把跟去暗護帝象先的天下大黑調回京中?
帝少景似處危難,其實安如泰山,對這一點,仲達心裏有數的很,所以,才會不在乎的把此際宮中的第一強者派向遠方,和根本不在乎孫無法的所謂刺殺。所以,在發現大黑回來之後,他才非常吃驚。
“……不是我調他回來的。”
在聽說帝少景遇刺後,擔憂的天下大黑連夜趕回,但之後,當帝少景想要讓他回到鳳陽時,卻又有人介入,表示說自己想要前往鳳陽“看一看”,因此上,天下大黑才留在了帝京。
“是誰?”
面對仲達的疑問,帝少景緩緩擡手,指向身邊的紅燭。
“也算……是姓朱的人吧。”
“姓朱……?”
皺着眉,仲達看向紅燭,正想不起朱家有什麽人物夠資格讓帝少景這樣決策,卻突然一震,想到一個名字。
“……朱有淚?!”
見帝少景慢慢點頭,更閉上眼睛,顯是不願再談下去,仲達微微躬身,道:“老奴省得了,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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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知道了,告退告退。”
躬一躬身,帝象先慢慢的轉身走掉,肚裏卻好生狐疑。
剛才,一直逛啊逛的他,來到了禅智寺最後部的地方,按白天觀察的地理來看,從這裏再上去,該是無人居住的山林,但剛剛接近,卻有神情很警惕的僧人出現。
“上面是本寺高僧靜修的地方,請施主們不要打擾。”
很普通的圓形拱門,上邊用工筆寫着“曲徑通幽”四個字,算是雅緻的文字,但配合上周圍的環境,卻一樣顯得俗氣無比,倒也和禅智寺很是契合。
(高僧……不是吧?)
白天在寺内逡巡時,帝象先很相信自己确實看到了那個提親者之一的左武烈陽,而現在,他更相信,這明顯出身佛門的巨漢很大可能正隐居于那不讓人前往的後山上。
(……能夠兼得淨土華嚴兩宗之學,這個左武的來頭絕不簡單,看來,這個方丈不光會搞錢,也很會處人呢……)
肚裏面密密盤算,臉上卻隻是癡癡呆呆的,帝象先和其它幾名香客慢悠悠的向着下蹋的側院回去,卻,在路過一處禅院時,突然一陣激靈!
(那個人……沒錯,就是他!)
相信四人的背後必然分别是四朱的影子,早在前日兩人已作出這個判斷,而在白天看到朱曉松也出現寺中并和左武烈陽表現得非常熟惗時,帝象先更确認了他就是左武烈陽背後的人,至于現在看到朱曉松仍然盤桓寺中,也完全不感到意外,但……爲什麽,朱子森卻也會在深夜時出現寺中,和朱曉松對坐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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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劇烈的痛!
在看清眼前發生的事情之前,那劇烈到連骨髓也在哀叫的疼痛,已讓雲沖波完全清醒!
“戰神……不過如此嗎!”
狂笑一樣的說話,是雲沖波從未聽聞過的聲音,那股子狂傲和蔑視,更讓他感到極不舒服……但,當自己正在被人瘋狂攻擊着,當自己正被人打到如炮彈般倒飛出去,連撞穿山壁後也一樣勢疾如箭時,便不舒服……他又能如何?!
直待撞穿第二重山壁,雲沖波方感到“自己”已能夠取回自主,直接的一個挺身,作着以人體來說該是不可能的動作,蹈海在全不憑籍外力的情況下止住退勢,立于空中,連氣也不回,直接就是一刀斬出。
“散财!”
曾經擊破關虎林“夫子五道”的強招,卻被追擊而來的敵人完全輕視,連防守都沒有,對方隻是單臂上揚擋刀,随着這個動作,他小臂上密密纏着的三圈佛珠也一陣晃動,铮然有聲。
“破戒!”
金光暴綻,直如大日光輪,饒是蹈海鋒銳無匹,卻被生生抵住,砍不下去!
兩造相抵,雲沖波也終于能看清對方長相:勢如瘋獅,虎目虬髯,頂上香疤兩行,已被短發半遮,竟是個和尚。
破戒僧,寶笙!
“破戒!”
再一聲吼,對方左拳以最簡單的動作直取中宮,盡管蹈海先有防備,但兩拳相撞下,對方那種粗野、原始到簡直沒有道理的沛然大力卻完全占據了上風,一下就把他再度震退。
“什麽戰神,不過如……嘿!”
狂态畢現,但一句話還未說完,看似不敵的蹈海突然施出極爲精妙的變化,自難以想象的角度處折回,以腿爲刀,再度使出“散财”,終于一擊建功,将對方重重擊中,仆跌向下。
“好個混……”
戰意仍然高亢,對方強行起身,甯可讓傷勢增重也要作出反擊,但,雙拳再次交擊時,他的臉色卻突然改變。
“……你?!”
終于露出了冷酷的笑意,蹈海拳上竟瞬間湧現大力,雖擊不破對方的護體金身,卻能再度的施以壓迫,令他要陷入地下,和面色極爲難看的終于吐出血來。
“剛才,你一共打了我二十三拳啊……”
刀光再綻,卻在最後時刻被柔和而又堅韌的袖風拂過,輕輕阻下。
“若再受二十三刀,寶笙必死……所以,請北王見諒了。”
出手救人的,正是帝軍第一強者,關虎林,神态閑适的有如清風明月,但說出話來,卻銳利的如同長刀寶劍。
“戰神就是戰神,其實,便不用示弱之計,寶笙大概也走不到百招以上,但……若我兩人聯手,北王,卻又覺得能有幾分勝算呢?!”
橫刀胸前,蹈海微微的眯着眼,瞳中,寒光閃爍。
“若連關夫子也會食言而肥……蹈海縱敗,又有何惜?!”
一持刀,一空手,兩人皆踏虛空中,冷冷對峙,下方,是剛剛自土中掙出,在盤坐調息的寶笙,一擡頭時,眼色仍是兇悍異常。
這樣的僵持,隻持續了極短的時間,自西南方向,傳來了巨大爆破聲,甫入耳,就令魯關兩人臉色同時大變。
“你們……竟真敢這樣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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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醒,但隻是怔怔的躺着,許久,雲沖波都沒有動。
……因爲,他不相信。
不願相信,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竟會有這樣的朝廷,爲了阻止一支北上的叛軍,就甯可讓一郡民衆共淪澤國?!
透過夢境,雲沖波知道,在那會議的最後,蹈海的提案得到通過,小天國盡最大可能組建起總計數萬人的軍隊,于次年春後,由蹈海領軍,以靖胡侯林鳳先、定胡侯李開方、平胡侯吉溫三将分領諸軍,起兵,北伐!
本來兩軍相持經年,各以大江爲界,苦心經營,蹈海雖強,諸将雖勇,以敵犯主,也斷然不利,但今次起軍,實有極巧妙一番規畫:蹈海自兩江大營舊址處提軍北渡後,自領一旅軍馬虛取帝京,卻教林李諸将分兵西進,因着中興諸将皆回軍拱衛京師,更加上去歲一戰之後,蹈海軍已是名震天下,再加上之前太平道苦心經營接應,果然一路勢如破竹,連破瓜都、鳳祥、三準、京口、海城諸大名城,數月之間,竟把堂袁兩州攪得亂七八糟,軍入韓中,叩問石狗城。
石狗一地,八方通衢,水路交彙,乃是個天下要沖,兵家必争的地方,因此上城池也修得十分堅固,依山而建,牆高溝深,城中常屯兵馬萬餘,但看在蹈海眼中,這些個久駐後方的羸兵惰卒,真真不值一提,卻誰想,林風先竟是頓兵城下,三攻不克,生生耽誤掉五天時間。
因關虎林銜尾在後,更因爲林鳳先兵法武功實已不在青田諸王之下,蹈海一直也是橫刀斷後,放心教他沖鋒在前,林鳳先也确實不負所托,一路上過關斬将,銳不可當,原本說來,石狗城中雖有宗室“東海章王”坐鎮,但這人無論武功才幹,都極是稀松平常,諸将并沒放在眼中,那想卻平空冒出個寶笙,雖然不通兵法,武功卻着實高絕,三戰林鳳先不分勝負。
本來一介匹夫,再怎麽骁勇,也不可能獨臂當關,而本意是北入冀州,與當地的道衆會合,小天國軍在已打破城北兩山口、洞穿古趙道的情況下,更可以直接繞城而過,但許是天意弄人,被他延得幾天,石狗左近竟是大雨連綿,夏水暴漲,道路皆被遮斷,若不是林鳳先急急收聚軍隊,便要沒營水中。
從好處看,這意料之外的大水也對石狗城形成了巨大壓力,算是小天國軍的一種助攻,從壞處看……當他們在石狗城下延耽時日時,帝軍的最強者,關虎林,抛下身後的大軍全速趕至,孤身入城,極大的提升了守軍的鬥志,也沉重打擊了小天國軍的士氣。
如是相持七日,雨愈大,幸好石狗一帶多是平原,又有濟、尚兩水交會境内,土地甚沃,且經已夏熟,小天國軍就食于野,一時倒不虞給養,倒是關虎林有些奈不住性子,主動約戰。
閉着眼睛,雲沖波仍能想起之前的情景,林鳳先苦苦相勸,蹈海卻執意不從,定要去和關虎林再戰一次。
“上一次……他心浮氣燥,含羞帶怒,我則是大計已成,胸無挂礙。他人雖敗,心卻未敗,這一次,我要他身心俱敗!”
丢下這樣的豪語,蹈海孤身赴戰,卻未想到,寶笙竟埋伏戰場之上,猝施偷襲,而在自己将之擊敗後,關虎林更插手進來,擺明要雙戰蹈海,那是不管什麽武者尊嚴,要把握機會,除此大敵了。
若止得如此,亦還罷了,蹈海雖知不敵,亦有信心退走,誰曾想,帝軍手段竟是狠辣如此,趁着河高,竟主動決提,水淹石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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恹恹的,雲沖波慢慢爬起來,慢慢走到外面,喝了一點稀飯,又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的臉色是如此難看,以緻于,無論萬色空還是花勝榮,明明都很想給他找點事作,卻又都不敢開口,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他走了出去,之後,兩人才面面相觑着,小聲發出惡言。
“白吃白喝不做活的人……一定會有報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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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吃白喝不做活的人……一定會有報應啊!”
“可是……我一直都有在做事啊。”
入府已經兩天,因爲是“大小姐”收進來的下人,總管們也不敢怎樣輕易處置,商議之後,是讓他“在書房裏面幫忙”。
說是在書房伺候,其實也隻是一些普通的灑掃工作,便連整理,開心也沒有機會,而且,他能看到和碰到的,也隻限于一些讓客人們落座和閱讀的地方,真正的小書房和那張朱子森每日伏案的書桌,他是連接近的機會也沒有的。
這樣一來,他真正要作的工作也就很少,而在本來就有專人負責的情況下,他的态度勤勉與否,更是沒什麽關系……所以,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袖着手溜來溜去。他眼頭不是一般的快,嘴巴更也可以很甜,兩天下來,居然混得很好,滿院的男女老小,看見他都會笑咪咪的揮揮手。
……隻除了,一個人。
“做事就是幹活……到書房去幹你該幹的活!”
神氣的很,阿服一樣也是袖着手,但走到之處,所有家人都噤若寒蟬,手裏有工作的立刻投入,就算沒有工作的也要假裝找些事情在作。
“話說,她也和我們一樣是下人,爲什麽不用作活……難道聲音大點就很厲害麽?”
“嘎?”
以極爲無邪的表情發問,聲音卻大到讓剛剛走過去的阿服不可能聽不到,一下子,所有正在和開心說話的家人都象是被石化掉一樣,跟着,沒有任何預兆的,“噌”一聲,就全都逃到了離開心五步以外的地方。
“……服姑娘,都是這小子在胡說八道,和我們……可一點關系也沒有啊!”
“……嗯?”
到最後,倒也沒有出現想象中的惡懲:阿服拉着臉,吩咐那些家人“該幹什麽幹什麽,難道都不想要月俸了嗎?”,之後,讓開心跟着她,往山上去。
“下人當然要幹活,不過,不一定你想象的體力活罷了。”
“對啊對啊,下人中也有高級下人的,隻要讓小姐高興了,就可以和小姐一樣自在,還可以在其它下人面前擺威風呢!”
“……小姐。”
苦笑着,盡管這說話似含諷刺,但既然說話的正是“大小姐”,阿服,她又能怎樣?
(嗯,這對主仆……)
微微的有些不舒服,蓋覺得,若真視侍女爲朋友,這樣的開玩笑便不該亂開,但兩天下來,開心倒也知道,朱大小姐的神經,實在已大條到了水火難傷的地步,對之,是萬萬認真不得的。
(不過,不管怎樣……至少,這個飲食習慣,還是很對頭的啊!)
二月天,還冷得很,朱大小姐卻不肯在房間裏用飯,而是來到園裏,在一處稍爲空曠些的地方上支起鐵網,把火燒得旺旺的,旁邊,則是一桶已經腌好的生肉,看上去,總有三四斤的樣子。
“我們朱家是弓馬出身,吃肉才是本份,如果每天吃素菜的話,祖先們也一定會降罪的啊!”
話是這樣說,但朱大小姐的食量卻并不怎麽樣,隻吃了幾塊,就開始翻着白眼在那裏喝消食茶。
“呃……你們吃吧,多吃些啊!”
似乎早習慣這種事情,阿服除了一開始爲朱子慕烤了幾塊帶皮的肚幫,就一直在自顧自的吃肉,直到……她突然發現,今天的肉,下得實在太快?
“等等,你……”
“……呃,對了,你?!”
正吃得很痛快,卻突然發現肉已經快要沒了,打出個嗝,開心才突然想到,現在的自己,隻是一個小童樣子,依常理來說,就算有考慮到自己這一份,也不會算多少,那麽,這一桶肉……
“你……你是豬啊!”
“你……你是豬啊!”
不約而同,開心和阿服戟指相向,同時作出嚴厲的指責。
“那有你這樣的女人,吃肉吃這麽多!”
“那有你這樣的小孩,三年沒見過肉了嗎?!”
争執不下,除了驚訝以外,兩人也的确都沒有吃飽,到最後,是朱子慕一邊摸着肚子,一邊很高興的吩咐人“趕快再送一桶肉來!”
“很好……我就喜歡能吃肉的人,你們兩個慢慢吃,不用急,肉總是管飽的。”
除了肉以來,還送來兩隻燒雞,據說,是符問道帶過來的。
“老符家燒羊肉不成,燒雞倒還有兩下子,就是太酥了一點,咬口不好。”
“切……符李雞麽?好吃就好吃在肉酥味厚上,想吃不酥的,應該去啃燒鴨才對!”
“和你說多少次了,小姐,雞肉和羊肉不是一回事,雞肉咬口太勁道,那就沒法吃了。”
不約而同對朱子慕提出内容相近的批評,倒令她張大了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咦,你……居然也是吃客啊?”
“呃……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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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能吃的人,也有吃飽的時候,盡管兩個人賭氣一樣的對着猛吃,但在第三桶肉也見底之後,終于都再撐持不住,抱着肚子,面面相觑。
“你……的确不是一般的女人啊。”
很感慨的稱贊完之後,開心拖着沉重的步子,咬着牙,開始磨向自己休息的地方,身後,是表情漸漸陰暗的阿服。
(不一般嗎?但當連自己的命運都難以左右,當每天都要作些自己根本不想去做的事情,再不一般……又能怎樣?)
吩咐人收拾好東西,阿服教人備頂橋子,送她出堡。
“我去給小姐挑些顔色。”
直入城中,果然是來到專售胭脂水粉的街道,徑至門面最大的一家,并立刻被延入内室。
“姑娘請稍待一下,馬上就來。”
靜靜坐着,面前是一面刻工極爲考究的銅鏡,目光倒映在鏡中,竟顯着更加深不可測。
一時,輕輕閃動,似終于下了決心,忽聽到身後門響,阿服立時起身。
“二爺。”
推門進來的,竟是四朱之二,朱曉材,沉着臉,似乎很不高興。
“今天喊你來,主要是想問一件事……”
拿出一隻軸子放在桌上,攤開,正是朱子慕的小像。
“除這張外,你到底還畫了幾份、賣了幾家……今天,必須說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