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冬,卻麗日當空,甚至還有鳥兒叽叽咕咕的叫着,風吹過,滿山松動,濤聲滾滾,雖臨山,卻如面海。
去鳳陽城不過裏餘,歌吹可聞,但偏偏,半掩山林的禅智寺,通體都透着一個“幽”字,自十裏繁華的鳳陽城移步過此,甫見深樹重重,聽得梵音低唱,恍然之心,不期而生。
時逢初一,來自城中的香客不絕于道,左右不過裏許路,便窮到騎不起馬,用不起車,兩隻腳量來,也快得很。
“朱大小姐一向善心虔佛,每逢初一十五,必往禅智寺禮佛,以時間來算,就這前後,也該到了。”
帶一點興奮,又帶一點期待,敖開心背着個手,在亭子裏轉個不停。
“我說,我還是要最後勸你一次……你這樣搞,真想清楚了嗎?”
“唔,不然怎麽辦?難道現在跑回去報告老王爺,讓他派人來提親嗎?”
所謂“訂親”,在問清楚之後,原來是虛驚一場:隻不過是在等别人上門來“提親”。據說,這是朱家很久以前就定下過的日子,至于爲什麽是這一天,市井流言中說法多在,向無定論。
“不過,這麽重要的情報竟然都沒有報上來……掌櫃的,人力上的事該整頓整頓了啊。”
“廢話,誰讓你不好意思直說是要打聽人家姑娘?如果我要朱家情報,結果就要來一堆小姐如何、夫人如何,那這些搞情報的才該打呢!”
很穩重的坐着,拎着一隻葫蘆在喝水,帝象先一邊嘲笑着敖開心,一邊又在努力勸說,希望他能“想清楚一點”。
“總之啊,開心,我反正覺得,用你姐姐當标準來判斷女人,我怕你會死的很慘,而且,這種把戲……實在太傻了吧?”
“不要煩啦,決心都下過……喔,來啦!”
精神一振,敖開心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遠方,那裏,一輛大車正慢慢出現。
緩緩接近,漸漸到了能夠看清的距離,瞧清楚上邊朱家的标志後,敖開心很滿意的抿着嘴。
“下面,就該大英雄來救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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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許動,打劫!”
隻要還有窮人和富人,打劫大概就會是一種不可能避免的事情,但是,在這兩個字被喊出來的時候,還是令所有聽到的人,甚至,包括喊話人自己,都有一種強烈的不協調感。
原因……是地點,由鳳陽城前往禅智寺的大路上,兩側雖然山林遮掩,可大路闊達四車并駕,上面車馬往來,絡繹不絕,更去鳳陽東北門外哨所不足千步,這一聲喊響亮的緊,哨所中人想聽不見,怕也不大容易。
原因……是對象,鳳陽朱家确乎是被公認衰落了經已十來年,但那是放在“天下”這個層面上來說,在鳳陽左近,朱家仍然是無可争議的霸主,除卻給朝廷官守三分面子外,向來無視一切其它中小世家,而現在,被打劫的對象,卻正是朱家唯一的“正統繼承人”,朱子慕朱大小姐。
原因……更是打劫人自己,一聲“打劫”喊得響亮無比,直若落了個小小炸雷,但這不是因爲他們中有什麽功力深厚的高手,而是因爲打劫的人實在太多:總數過百,從數個方向出現,衣着兵器皆有不同,一聲喊後,似乎把自己也都吓倒,相互打量,眼神中不乏驚疑。
“嗯?!”
敖開心實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今天,本來是敖開心籌劃中的重要一環,即所謂的“英雄救美”,透過秦呂兩人,他雇傭了若幹從外地跑來讨生活的浪人,要求他們威脅打劫今天據說一定會前來上香的朱子慕座車,而緊跟着,敖開心就會帥氣異常的沖下來,以此來争取一個見面的機會。
“嗯嗯,不是說提親入贅就一定不可以……但這麽快作決策,那一定要調查清楚一點才可以對不對?”
按原來的計劃,打劫者出現的同時,敖開心就該沖将下去,可是……
“爲,爲什麽會這麽多的?!”
人數是計劃中的五倍,還可以解釋爲秦呂兩人“辦事得力”,但五群人相互看着的時候,那種眼神……很顯然,他們自己似乎比被打劫的一方更加吃驚。
被打劫吓到的路人,被自己吓到的的劫匪,再加上因意外而啞然的主事人,一瞬間,現場竟是鴉雀無聲,形成一種極爲古怪的甯靜。
但,立刻,甯靜便被撕破,“人數之多”固然使劫匪們自己都感到意外,卻也使他們的膽量進一步加強,在有第一個帶頭吼叫一聲後,他們,便再一次如波浪般,猛沖向中央的馬車。
“喔……有好戲了哦。”
計劃已近實現,敖開心卻帶着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坐了下來,身後,帝象先倒是站了起來,緊緊的皺着眉。
“好家夥……你們,這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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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自信于朱家的地位,也可能是因爲這裏離城太近,朱子慕的馬車竟沒有任何護衛,但……在人群接近的同時,也有響亮的呼喝聲響起。
“賊子,敢爾!”
真是充滿正義感的吼叫,也是非常合乎時宜的說話,但……當這聲音竟有四把之多時,這一切,便開始顯着更象是一出尴尬的鬧劇而非正劇起來。
“啧啧,明明計劃已經出了亂子,還要硬着頭皮跑上來出醜,看到這些應對失措的家夥……智力上的優越感,真是油然而生啊!”
“五十步笑百步的家夥,你好意思麽?”
背着手,帝象先掃視下面戰局,笑道:“看來,少東家的對手倒還不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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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馬車爲中心,跑出來要“英雄救美”的人共是四個,剛好站在四個方向,擋住了劫匪。
站在東面的人,身材高大,一頭短發修得齊齊整整,國字臉,濃眉大眼,稱得上英氣逼人,看着就讓人很痛快,而他的戰法,則更加痛快。
“呔!”
根本不作任何閃躲,他就這樣猛沖上去,以肉身硬接刀劍,每一觸及,身上必有土黃色的淡淡光芒泛起,将對方刀劍高高彈起。
“‘忍辱守無極’再加上‘不動住’和‘離垢住’的混合效果……是華嚴宗的人?”
沉吟着,帝象先作出判斷,又見那方面劫匪見刀劍無功,似乎兇性大發,一湧而上,亂刀齊下。
“嘿……給我,破!”
大喝一聲,那高大漢子周身土黃光芒蛻變爲純正金光,一時間豪光迸射,遠遠看出,恍若一尊金身羅漢。
他一旦催谷功力,威力立漲,刀劍落下,紛紛碎折,更如箭倒飛,衆匪那裏想到有此一着?半步也閃不得,眼見就要血濺當場!
“好家夥,竟然還有淨土宗的‘因果轉業訣’!”
敖開心失驚同時,那漢子雙手忽地抱圓,隻一帶,身周風聲大作,卻又圓轉如意,竟将那些碎刀斷劍盡數吸攝回來,落在身前,并無半點傷人。
“滾!”
一聲吼,正似一個驚雷,震醒這幫子剛剛在鬼門關前走将回來的劫匪,互相看看,忽然同一聲怪叫,轉眼已逃得幹幹淨淨。
東面衆匪逃得幹幹淨淨,西面卻是一個也沒走,不過……倒也沒一個站着。
“一刻之内,此術自解……你們,就在這裏反省一會吧!”
擋在西側的人,較東首漢子矮一些,儒冠青衣,笑得滿面春風,剛才,面對幾十名劫匪,他隻是微微擊掌,地面就突然開裂,自行湧上無數植物根莖,将這幹人捆作倒地葫蘆,動彈不得。之後,這人更鼓掌低歌,随着他的動作,那些藤莖無風自動,抽技發花,轉眼間已香氣彌漫,居然還有不知從那裏來的幾隻蝴蝶飛來飛去。
“五行大義當中,好象沒有這樣的變化,如果不是吸收了南方納人諸般異術……”
“……這是方術。”
臭着臉,敖開心很不高興的樣子。
“奶奶的,會弄幾朵花很了不起麽?這樣會玩花……一看,就是個采花賊!”
東西兩面危機解除的同時,南面諸匪也皆已踣頓在地,傷勢都一模一樣,皆是膝蓋上一點鮮紅泌出,雖傷口不大,卻足以令他們動彈不得。
“不知死活的東西,算你們運氣好,今天朱小姐是來上香,少爺不想殺生……”
四人當中,以南面這人衣着最爲富貴,錦衣絲履,單隻帽子上嵌得一塊玉牌,怕就不是幾百兩銀子能拿得下來。敖開心更似乎認識這人,一看見他,嘴巴就張得很大。
“不,不會吧……他老頭子竟然舍得讓他來入贅?”
“嗯?”
隻覺得那人劍法确乎極快,變化也是極多,一時倒沒認出武功來曆,更覺得這人氣質頗爲可厭,帝象先問敖開心,這人有什麽來頭。
“唔,我這樣說吧,他叔叔,就是去年把你老頭子打傷的人……”
“你說什麽?!”
四人當中,北面那人樣子最爲寒酸,純然就是一個遊方藥師的樣子,背上還有一隻藥箱,但面對的人卻是最多,包括敖開心收買的那隊劫匪,也在他的方向。而他的動作似乎也慢得很,餘下三方面都已結束戰鬥時,他還在與眼前的大隊劫匪對峙。
“哼哼,每個人都很賤啊,看看對面不是自己的人,就努力留下活口……還想着讓他們攀咬别人麽?”
擺出一種“我是置身事外”的嘴臉,敖開心大肆批評,卻突然省起一事,爲什麽,北面這些劫匪,從剛才開始就要一直對峙不動?而且……真得是一動都不動。
“難道……”
聲音有點顫抖,更被随後從北面山口吹來的一陣大風證實,先是最後面的一個似乎被吹得站不住,僵硬的倒向前面,并把那個似乎完全不知道躲的人一下撞倒,之後,這連鎖反應更不住擴大,帶着一個又一個人倒在地上。
“是用毒,竟然是用毒的高手……”
正如敖開心所說,倒在地上的人,仍然僵硬着那姿勢一動不動,臉上皆挂着奇怪的笑容,卻又透着淡淡的黑色,竟已斷氣多時了。
“……好狠的心,好辣的手段!”
四人同時發動,說來雖長,當時卻也隻是兔起鹘落的幾下子,待那車掌反應過來時,“被打劫”的危機已解。
“這是怎麽回事,你們……你們是什麽人?”
發問的聲音還有些顫抖,尤其是車掌面對的就是那藥師,根本看不出他如何在瞬間毒殺這許多人,一時間,車掌實在很難感到舒适。
“這個……還要問嗎?”
意料之外的答案,來自一側的林中,大力的鼓着掌,并很嚣張的笑着,敖開心滿面春風,緩步而下。
“真是精彩,四位兄台的表現,真是太精彩了!”
“你又是什麽人?”
最先戟指發問的,是南面的闊少,與他同時,東西方向的兩人都微微的皺起了眉,倒是北首上那藥師,似乎完全沒看見敖開心一樣。
當然不會理會那人的發問,敖開心直奔馬車而去,他方位在那大漢一側,兩人擦肩而過時,那大漢似乎想要擋他,卻又沒有動手。
“又來了一位俠少麽……”
車掌閉嘴,換爲車内人發聲詢問,一個“又”字用得若有所指,敖開心雖然皮厚,卻也一時無言,清清嗓子,方笑道:“朱小姐好。”肚裏卻在納罕:“這朱小姐的聲音倒有些耳熟的……是像誰來着?”
聽車内有人低語幾句,一聲輕笑,便又聽那銀鈴般的聲音道:“我家小姐請在下代問幾位好。”幾人方知這說話的原來是朱子慕身邊寵婢,那自是阿服無疑。
五人當中,仍以敖開心反應最快,一抱拳便道:“不客氣不客氣。”說得真真理真氣壯,倒似他才是剛剛趕走那班劫匪的人一般。也不等車内人回話,一邊又大聲道:“其實朱小姐吉人天相,四位兄台神機妙算,些些劫匪算得什麽,笃定是有驚無險,有驚無險的。”
他在“神機妙算”四字上着意加了重音,諸人那裏會聽不出他想說些什麽,四人臉上同時變色,就車内怕也明白,隻聽幾聲低笑,依舊是那阿服忍着笑道:“我家小姐教我代問這位公子,是否也能神機妙算,知道今天有熱鬧可看,特特的等着在這裏?”一句話說得敖開心倒也有些面赭,肚裏卻又有幾分高興
(這個……聰明。不過,聰明當然好過呆瓜……)
又聽阿服一一道:“我家小姐教我代問孫公子好,左武公子,齊公子好,蔔公子好。”四人忙忙答禮,心下卻也驚悸,方知這朱子慕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不等于恍然無知。未了又聽阿服道:“我家小姐請問,這位公子上下如何稱呼?”
敖開心早有準備,一抱拳就道:“在下姓董,千裏董,和這幾位一樣,都是來提親的。”
他說話如此直白,車内倒是沒有想到,怔一怔,阿服方才道:“董公子真是快人快語……”正說着,又聽朱子慕低語幾句,便答應道:“知道了。”
見車簾一動,一人掀簾出來,十六七歲大小,一身丫頭樣色,頗有些呆頭呆腦的樣子,實在和那銀鈴般的聲音不符,敖開心倒認得,正是那天撞到他夜入閨房之人。
(不,不會吧?)
甫見阿服樣子,帝象先也是吃驚不小,兩人那裏被人撞破形迹,急急逃命,當是隻是驚鴻一瞥,皆覺那丫頭看上去笨得很,并不虞被她記得兩人身形,卻哪裏想得到,那竟就會是朱子慕身前第一心腹的阿服?
笑容一滞,幸好敖開心反應極快,早又笑得十分自然,心下卻實在忐忑。
“我家姑娘說了,多得幾……”
似乎是覺得一直藏身車内到底失禮,阿服代表朱子慕出來,要說幾句場面話,但剛說了一句半,眼光溜到敖開心身上,頓時怔住。
(你……你不過是個死丫頭而已,記性,記性不用這麽好吧?!)
肚裏大罵不休,卻也無可奈何,突然間,敖開心好不後悔,自己爲何非要跑到離車最近這個地方來說話?
“你……”
一個“你”字拖了很久,阿服在敖開心身上打量一時,方皺着眉,用一種很猶豫的聲音,小聲道:“……那章魚,是你放的吧!”
一句話說出,真如一記悶雷,敖開心眼前一黑,忙一疊聲道:“當然不是,怎麽會是我……”忽地張大嘴巴,僵在那裏,與之同時,遠方的帝象先一聲哀歎,以手加額。
“這個笨蛋……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喔……”
冷笑着,阿服如貓弄鼠,死死盯着敖開心,臉上更出現失望、鄙視、憤怒、甚至還有憎惡等等表情……總之,都是些讓人很心驚肉跳的表情。
“不是你……但,好象,你卻知道那章魚是什麽東西喔……”
忽地戟指,一句話,已讓敖開心有吐血三升的沖動。
“小姐,那個無恥的淫賊……終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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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他先人闆闆,這米價漲得,不讓人活了喲!”
“入他娘個皮活的,好好的日子不過,造反造反,反他媽了個十八代啊!”
因爲太平道的起事,導緻水路斷絕,這不僅僅讓諸般日常用品的價格上漲,也使得多數作坊開始限制生産,等待運力的恢複。
錦官城五業并作,百坊各立,生産能力若果全開,便十座錦官城也消費不了,平日裏總是水陸并作,川流不息,不停的将酒米錦鹽以及諸般鐵器藥材向外輸出。但今年以來大雪連綿,山路已斷,現在太平道亂,水途又絕,等于一下子斷了出路,絕了流水。對少數實力較爲雄厚的大商家來說,還可以支持一時,但對多數中小作坊來說,就隻好量入爲出,力體時艱。
在這種情況下,每日裏供不應求的小工市場,一下子過剩的非常厲害,其結果,就是把大街小巷的茶館擠到了水洩不通。
郁悶的坐在茶館裏,雲沖波聽到的話,全是在罵太平道,若說區别……也無非就是罵得“更惡毒”和“稍客氣”一點而已。
若在兩年或者一年以前,這或者并不會令雲沖波多麽難受,畢竟,在那時,他對“太平道”的認識無非就是“聞霜在的那個組織”而已,成也好,敗也好,毀也好,譽也好,他并不是多麽在乎,反正……“那和我無關”。
但,不知不覺中,他已在改變,尤其是在離開宜禾,與花勝榮一路向南方迤逦下來的旅程中,雲沖波先後經曆了很多事情,遇到了很多人,半主動半身不由已的思考了很多事情,而進入錦官以來,一夜夜的夢回小天國,親身感受着那些以夢想爲導引,押上一切,要緻天下于太平的努力,都開始讓他對太平道的觀感不停變化,同時,一路走來,他對看到和聽到的民間種種痛苦感同身受,也不止一次的親身感受到“皇帝”那無所不在的巨大力量,也總是困惑于有這樣力量的人爲何不能導天下向善,和越來越感受到自己“不死者”這身分所能帶來的那些東西……凡此種種,都讓他止不住的去思考,有時更會作一些幻想,特别是最近以來,當夢中的小天國面臨一個又一個難關時,他總是會設想,若自己是蹈海将會怎樣?盡管,他也知道那都是早已結束的曆史,但,他卻還是會去設想,和在之後的夢境中去努力尋找答案。
(因爲……那,也許會有用吧?)
感佩于那些不死者的強大與智慧,羞愧着自己的無能爲力和沒法作爲,但同時,雲沖波卻也還記得,在小天國起事之初,蹈海也隻是泯然衆人,面對着如神祗一般的袁當,他也隻能默默咽下一次又一次的屈辱。
(唔,而且,我現在,也比以前強多了已經……)
當對太平道的認同增加時,雲沖波的态度自然也會變化,在聽說太平道已在南方起事之後,他的擔憂和關心,就遠遠多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尤其是,自過往的經驗中,他已知道了,當太平道掀起反旗時,所有的世家都會暫時放下争執,來齊心協力的把這火種絞滅,一想到這,雲沖波就覺得說不出的難受。同時,這也給他以動力,讓他更加決心,要把自己盡可能快的強大起來。
(我不能光是會打……那個袁當不是說了嗎,知識也是力量……)
雖然這樣想,可一時間,雲沖波也不知道該補充些什麽知識,以及如何去補充他們,到最後,還是玉清曾經的說話給他以提示。
(我們太平道……從建道起就一直被追着打,之所以永遠能屹立不倒,不是因爲我們高手無數,而是因爲我們代表着天下百姓最深處的夢想,因爲天下人都想望太平,太平道才能一直生存下來。)
因爲這,雲沖波就更覺得這種“滿城都罵太平道”的事情很糟糕,以天下百姓爲根基的太平道被百姓罵,如果擴大開來,絕對是很嚴重的事情,爲此,雲沖波才強行壓制着自己的難受,跑去這些地方,靜靜的作着觀察,同時也竭力的進行分析和歸類,在他,這實在是一種折磨,聽着自己一些自己完全不服氣和不認可的批評,他不知多少次都想要拍着桌子跳起來,和人争辯一通。
(真是的,這樣說話……完全沒有道理啊,太平道起事,是爲了所有窮人最後都有好日子過……光知道在這裏罵街,爲什麽不想想,别人爲什麽甯可不要命也要造反?!)
雲沖波并不知道,自己在“觀察”的同時,也被人“觀察”着,離他不遠處的牆角,一張很小的桌子,一個比他晚去一會,似乎已老到快要散架的老人,一直,在靜靜的看着他。
白發散亂,胡須糾纏在一起,以及那渾濁到完全無神的眼光,都使這老人的樣子非常委頓,但,偶爾,那目光卻會輕輕的閃動着,出現如鷹隼一般的銳利,注視在雲沖波的身上。
(一直在傾聽……他是在迷惑,還是在憤怒?)
當一壺茶快要喝光時,那老者終于有所決斷,彈着手指,他請茶博士幫他一個忙,把“那邊那位小哥”請過來。
“找我?”
很困惑的指着自己的鼻子,但看到發出邀請的人是那麽老時,雲沖波還是很順從的站起來,端着自己的茶碗走過去。
“真是不好意思,請小哥你過來,老夫實在受不了那邊的吵……”
一開口,竟非青中口音,而是相對還算純正的官話,細聽起來,還有幾分芹中口音。
“咦,你是那裏人?”
他鄉遇故人的意外之喜,使雲沖波不經意已把檀山口音帶出,而這,更使那老人的眼光一下子亮起來。
“哦,果然是我們老家的人啊!”
告訴雲沖波,自己也是芹州人氏,是來這裏進緞子的,同時也想販一些草藥,結果因爲這與往年都不一樣的大雪,被堵在了這裏。
“比起原來的計劃,已經晚了半個多月呢,唉,家裏的老婆子要急死了……”
打量着對方,雲沖波一時有些同情,這樣的年紀……實在不應該再這樣颠簸四方了。
“是啊,老婆子也這樣說,可天生的窮命,怎麽辦哪?兒子早就死了,我又沒本事種地,不将本求一點利,怎麽帶孫子讀書成人哪!”
除了喝茶外,老人也吸着很大的一支煙筒,時不時還在桌角上磕幾磕,似乎是年紀實在大了,手勁很小,連磕幾下都不得要領,最後還是雲沖波幫他通開。
“謝謝,小哥你真是個好人……”
眯着眼,老人表示說,青中人普遍身矮,雲沖波的樣子一看就很象北方人,所以才會一時興起,請他過來。
“唉,說起來,二狗子要在的話,也不會這樣了……”
似乎很有叙述的沖動,老人絮絮叨叨,一直在回憶自己的兒子是多麽的能幹,又是多麽的孝順,他年紀實在不少了,記性似乎也有些不成,說起話來颠三倒四,啰嗦的很,若非雲沖波心地善良,又得花勝榮打熬出一幅好耐心,怕也聽不下去。
“唉,你說,媳婦也給他說了,房子也蓋了……爲什麽,非要想不開,去入什麽太平道呢?!”
“啥,你說什麽?!”
這一驚非同小可,雲沖波連問數句,才知道這老人的兒子在幾年前聽人傳教,入了太平道,結果後來被官府偵知,吃上官司,棄家逃在外面,一直就沒了音訊。
“當時他說要去西北,說什麽他們教中的大頭子在那裏……誰知道在哪裏?一走幾年,丢下我這老頭子不聞不問,也不知道怎樣……”
怎樣?雲沖波實在是說不出話來,從前年到去年,金州發生了什麽,很少有人比他更加清楚,但想來想去,卻又覺得什麽話也沒法說。
“嗯,總之……”
想要安慰兩句,卻又聽那老人咳咳的道:“其實,也怪我不好,當初來傳道時,我也聽過,他當初信太平道時,我也知道,老婆子原是不幹的,還是我在中間罵了幾句,說太平道是替天下窮人作主的,二狗子要入,那當然好得很……”說着連連拍打自己額頭,神色痛苦的很,雲沖波好不容易,才勸得他平靜下來。
“所以,聽這些人這樣罵太平道,我真是不太舒服……”
怯怯得看周圍幾眼,老人壓低聲音,表示說這些不便,歸根結底起來,還是爲了将來的太平盛世,到那時候,所有的窮人都能過上好日子,會比今天好很多。
“是啊是啊,我也這樣想的啊!”
忽遇知己,雲沖波一時有點喜出望外,沖口而出,才想起這話似乎很有問題,卻喜那老人似乎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用力點頭,道:“對吧,我也這樣想……”說着又咳了一氣,漲得臉通紅通紅的,還是雲沖波幫他在背上拍打幾下,才順過氣來。
“謝謝你,小哥你真是個好人。”
鄭重的點頭緻謝,倒讓雲沖波有點不好意思,卻聽那老人又道:“可是……我想啊想,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
“的确太平道是這樣宣傳的……可是,要是認真推敲起來,他們……到底,有沒有幫助到天下的窮人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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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午後,但因爲從巳時起,雪又飄飄蕩蕩的大了起來,天地間仍是一片灰暗。
站着一處高一點的雪堆上,荀歡袖着手,默默注視着下方的三江堰,神色非常嚴肅,直到介由沙沙的踏着雪,從屋裏面走出來,他才長長的籲出一口氣,轉回身來。
“公治啊……我,我覺得很不安。”
臉色驟然一變,因爲,荀歡所用的稱呼,已被兩人放棄了不知多久,與那名字相關的,更有一些兩人根本不想追憶的過去。
“早上回來後一直就是這樣,你……你在想什麽呢?”
一瞬的抽搐之後,介由的神色就變得很沉靜,但細看的話,仍能發現他眼神中的一絲憂意。
“會這樣問我……那麽,你就應該知道我在想什麽了吧?”
神色很嚴肅,荀歡直直看着介由,直到對方開始瑟縮,和别過頭去。
“……我同意,這一切,是很奇怪。”
自昨天開始,謠言導緻米價和其它很多日用品的價格飛漲,而道路被遮斷更刺傷到了多數人的利益,這些,使得對太平道的同聲怒罵,成爲錦官城中的主流。
“可是,這就很不對,一點都不對……”
作爲剛剛和鬼踏江共飲美酒的人,荀歡知道的東西比城中百姓要多很多,在他看來,目前的軍事形勢,還遠沒有發展到會遮斷濟水的地步。
“而且,這樣的大雪天,已經很久沒有行商能夠從南方過來了,這些一夜間爆發的謠言,根源,到底在那裏?”
“……還可能在哪裏呢?”
低聲的回答,似乎含糊,卻是兩人都能夠領會。
無言的看向另個方向,被大雪籠罩着的錦官,一片渾沌,盡管看不見,兩人卻都知道,在這巨城的某個角落,那目光如鷹的黑衣儒者,一定正在默默的将他的計劃向前推動。
“的确,隻有子貢……隻有子貢,才能做到這些事情。”
臉上有些苦澀的樣子,荀歡沉吟着,嘴角的肌肉不時輕輕抽動一下。
“的确……”
“精通人心,和能夠把學宮作最大效率的利用,就算是錦官這樣的巨城,子貢也可以操作出随便什麽樣的謠言。”
“而同時,這也需要官府的配合,确實的阻斷交通,和不及時平抑物價……當然,以子貢的身份和口才,錦官城的官員,根本隻是一群他的玩偶。”
“所以,就和過去一樣……”
用一種沉重而又緩慢的語調,介由表示說,正如過去一樣,子貢已在逐漸把錦官接管。
“現在,應該隻是開始,真正的高潮,大概還要一定時間,但不管怎樣,結果總是一樣的。”
“對……總是一樣的。”
整座錦官城,和其中的百萬人民,将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慢慢成爲子貢的“嘴”,将會完全按着自己的意願,去說出一些子貢希望他們說的話,這種事似乎是癡人說夢,但,對荀歡和介由來說,卻是很清楚的事實。而也隻有他們才明白,成爲子貢的聲音後,這座城市,和這些無知百姓,将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可是,竟然要搞得這麽大規模,子貢……這一次,到底是要對付什麽人?”
“不管什麽人,都和我們無關。”
語速突然加快,更第一次透出強硬,介由表示說,無論要對付誰,荀歡都沒必要管。
“那……已經和你無關了,宰予。”
凝望着遠方的城市,許久之後,一聲長長的歎息,與雪片糾結一處,飛散,漸逝。
“……你說得對,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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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已完全涼了,靜靜的坐着,老人的目光閃爍不定,不知在想些什麽。
對面的位子已經空了一會,剛才,苦着臉的雲沖波拼命抓自己的頭發,卻到底整理不清楚自己的語言,最後,還是讪讪的走掉。
桌上擺着一塊銀子,那是雲沖波留下的,爲此,他還用他很是拙劣的說話東拉西扯了好一陣子。
(想要行善,卻又怕傷人嗎?今之時世,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啊……)
微微的閉上眼,子貢突然覺得有一些累,向後靠在椅子上,不自覺的,他竟又回憶起一些多年前曾如兄弟一般相處的朋友,以及,一些,就算午夜夢回時,也總會被子貢以絕大定力摒絕在思緒之外的面孔。
(嘿,這算什麽……在影響不死者的同時,我難道也反過來的被不死者影響?!)
蓦地驚醒過來,子貢铮然開目,目光若金石爲質,許久,才慢慢淡去了神采,緩緩的,再将眼睛閉上。
(連我也會這樣,顔回被他迷惑,就更不奇怪……但是,個人的善,卻不等于集體的善……不死者越是善良和親民,将來所爲的惡行就會越大,爲了這個天下,不死者,必須毀掉!)
再次睜開眼睛,子貢的目光已恢複成那種似乎完全麻木的渾濁,剛才的一點點猶豫,經已完全消失。
“老師。”
微欠一下身,一個二十多歲,棒棒打扮的人坐在了子貢的對面,拿起銀子看一看,收進懷裏。
“剛才老師的說話,我都聽到了。”
剛才,子貢以一種颠倒錯亂的語序和語法,極爲巧妙的向雲沖波灌輸了他的疑問:太平道宣稱自己是爲了天下的窮人,但,實際上呢?
起事,肯定會造成很多的破壞,會使很多的人死掉,這樣子的世界,難道好過起事前的世界?
更何況,自有太平道以來,他們的确是屢敗屢戰,卻也屢戰屢敗,口稱能夠帶來“永世太平”,可在事實上,他們隻是制造出一次又一次戰亂,造成着一次又一次的損失與破壞。
起事之初,領導人應該有所估算,若覺得自己能夠戰而勝之,那最後的失敗就隻證明他們的無能,若覺得最後不可能戰而勝之,那勉強的起事就隻是一種對部下和信衆的惡意,無論從那一種來看,這似乎都和他們所承擔的信任與期望不同。
爲了永遠不會到來的勝利,付出着永遠不會結束的犧牲,所有這些,到底該算是帝姓的罪惡,還是太平道的罪孽?
“這其實是環環相扣的嚴謹論證啊,老師卻能拆散開來,組織在一系列病句當中,灌輸給不死者接受,真是超乎其技了。”
但同時,來人也有他的疑問,剛才,子貢明明能夠更進一步的把雲沖波逼入死地,卻又故意的留下出路,并歎息着說“但這隻是我一個孤老頭子的瞎想,肯定不對……太平道能夠這麽多年,到底還是因爲替窮人着想的哪……”使雲沖波可以稍稍寬慰的離開。
“那是因爲,對有的人,是不能操之過急的。”
說服人,分成兩種,一種是讓人口服,一種是讓人心服,前者隻需要掌握了一些專門的技巧,很容易就能作到,而後者的難度,則要高出百倍也不止。幾乎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明明心裏完全不認同對方的觀點,卻又理屈辭窮,就是沒法說倒對方。
“這就是口服……獲取這樣的勝利,非常容易,卻也非常沒有意義。”
當不能真正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時,口頭上的勝利就隻能如三春之雪,陽光一過,始終化水無痕。
“比如剛才,不死者并沒有接受我的觀點,他隻是‘說不過我’而已,在他的内心,仍然深信着太平道的正義性,深信着這一切并不該由太平道來負責,在這種情況下,我再施加更大的壓力,也不過是讓他繼續的張口結舌,卻沒法攻進他的内心,”
同時,這更可能引來一種反彈:在對自己的信念足夠忠誠時,言論上的不敵,很可能把人帶向另個方向,就是閉目塞耳,無視一切反對的觀點,以此來求取自己内心的平靜。目的是撕開雲沖波的心防并加以破壞,子貢當然不想讓他在一開始就封閉自己。
“但……學生還是不明白,要對付不死者,有必要花這麽大的力氣麽?”
錦官之巨,人民之衆,要将之這樣完全操縱,就算是以子貢之能,儒門之強,也要竭盡全力才能辦到,在那弟子看來,以雲沖波這樣和陌生人說話都會緊張的性子,根本沒必要出動到這樣的大陣仗,子貢隻消三言兩語,應該就可以把他撕碎。
“這樣想的話,公孫,你就完全錯了……”
指責自己的弟子錯了,卻又不說他錯在什麽地方,扶着頭,子貢想了很久,才問他,當初夫子論人,在“中行”以外,是怎樣分的?
“曰狂,曰狷,曰鄉願……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爲,鄉願德之賊……不死者,他雖無進取之志,卻能有所不爲,他不是鄉願,是狷士,這樣的人,可能嘴上讷讷不能言,可能行事漠漠無所見,但心底大主意處若有成見,卻一樣能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強韌……對這樣的人,我不敢奢望一次就告功成。”
驚訝于子貢對雲沖波的高度評價,公孫輕輕欠身,爲着自己的輕敵而緻歉,同時,他更向子貢發問,下一步将如何處置。
“不用急,逼得狠了,隻會讓他封閉自己,我要再給他一點時間,讓我的話在他心裏慢慢發芽……”
流露出一些寂寞的目光,子貢表示說,他正在考慮,如果能夠破壞掉雲沖波對太平道的“信仰”,是不是可以就這樣放過他,不再去觸及他的“人格”。
猶豫一下,公孫再次發問,就一些自己并沒有明确認識的問題。
“但是,老師……有的問題,我一直沒有想太清楚,太平道……他們到底是錯在什麽地方呢?”
出身于最底層的農家,公孫年幼時因聰穎而被選入儒門,事實上,儒門中的大多數中下層人員出身皆和他類似,在這些人當中,有很多都會天然的抱着對“窮人”乃至“太平道”的同情,盡管對儒門的忠誠讓他們會毫不猶豫的對太平道發起攻擊,但,在很多時候,他們其實更希望把這些人拉到自己一邊,在他們中,對“太平道”的認同,有時甚至還會多過對那些生下來便可富貴一生的朱紫世家們的認同。
“畢竟,在太平道的理論中,有很多和我們儒門也是一樣的,亞聖‘民爲重’的理論,其實已和他們‘等貴賤’的訴求相差無幾了……不是嗎?”
“第一,亞聖的理論,在出發點上和等貴賤的‘太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慢慢的斟酌着自己的語言,子貢在桌子上輕輕敲着手指。
“而且,最重要的,理論好,并不等于執行起來就好,更不等于結果就好,南轅而北轍的事情,我們已見過無數……太平道最要命的缺陷,就是他們的理論‘太好了’。”
“欲行‘天道’于‘人間’,這就是太平道可以萬世不衰的原因,但,同時,那也是他們終于永世難興的原因……因爲果,果爲因,成敗興衰,原是表裏一體的東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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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了我,殺了我,都沒有用,欲行‘天道’于‘人間’……你們從一開始就已錯了,南轅之車,如何能履北轍?”
江風強烈的刮着,火在燒,燒出一團一團的煙,浮向天空,江面上到處是營寨和戰船的碎片,以及被燒到發黑或是染滿鮮血的旗幟,偶爾,會有殘存者低低的呻吟響起,若有,若無,竟給人以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面對着大江,公孫三省臉色蒼白,半身都被染得通紅,卻仍然站得筆直,眼神當中,全無懼意。
“當然,我必須承認,北王你無愧爲小天國第一名将……”
江南大營孤立敵陣,當然不會沒有準備,背水爲營的紮陣,固然是爲了充分利用帝軍在水軍上的優勢,同時也是爲了堅定軍心,壓榨出那種鼠入窮巷的鬥志。立營于江流極和緩處,對岸便是江北大營,兩營中舟橋往來,緩急相濟,上遊百裏處更有水軍要塞,一旦烽火點起,半日可至。守營者是“中興諸将”中名列第一的關虎林,公孫三省、應肅等人亦是來去逡巡,總歸确保有人爲援,可說是安排極周密極妥當一處營寨,過去小天國數度硬打營寨不果,反而折了不少軍馬。
孰料,蹈海今次卻是别出奇計:直待秋風欲起時節,方提軍來戰,數戰不勝後,掘地爲屯,似作久戰之計,帝軍因營中糧草極足,并不相畏,兩下相持半月有餘,夏去秋至,雨狂風驟,江面舟橋遂收,這原也不奇,關虎林早有妥當安排,更自按劍陣前,隻等蹈海趁兩岸不能相用時前來劫營。
那想到!蹈海軍雖然來戰,卻隻是蹈海所部靖胡侯林,定胡侯李兩營軍馬,蹈海早自選三千精兵,趁夜汨渡,待天色将明未明之時,于狂風暴雨中高擎“北”字大旗,強取江北大營!
帝軍江南、江北兩座大營,夾江而立,各有軍馬數萬,原是一體,相互爲用,但說起來,終是江南臨客,是以精兵猛将皆在江南,江北營中雖也都是一時之選,但無論臨敵之志,還是應變之能,都要稍遜南營,營中主将之聲望武功,更是遠不能和自袁當死後便被目爲天下第一猛将的蹈海相比,是以未有接戰,營中已然自亂,待蹈海連斬三将,第一個打破外壘時,更是幹脆棄卻外營,退入内營死守。
“其實……這地方我也有想到,隻可惜……算中複有算,後計無窮……”
輕松打破外營,卻在攻擊内營時遇到強韌十倍的抵抗,同時,江上忽聞炮聲連天,該因風雨而不能出動的帝軍艦隊,竟由“中興諸将”的公孫三省統領,出現在蹈海軍的身後!
中興諸将中,論到心計深沉,智謀過人,向以公孫三省爲第一,蹈海今次引兵前來,他早有戒備,苦心謀劃若幹,當中也慮有小天國虛南實北,先取對江之策,所作謀劃,便是要守将詐敗羁摩住蹈海軍,自己則是引軍來絕後路,務要全殲渡江諸軍,是以風雨一起,他已順流而下,隐于十裏外的江灣處--江上風雨大,行船确是不便,卻也因此方便了遮掩行迹。
那想到!公孫三省船隊方才近岸,卻又有異軍突起,徑直破入陣來,當先一将正是蹈海!公孫三省至此方知,蹈海竟是從一開始就料定自己必要來援,坐實了一個“圍城打援”的主意,卻爲時已晚,唯有倉卒應戰。
“中興諸将”當中,若論武力,公孫三省便是最差一個,其餘四人皆有十級力量,他卻連八級也隻是剛剛突破。但他極善識人用人,五人幕下,唯其爲盛,端得高手無數,所部諸将更有兩人在九級上段,胞弟亦是天下有數高手,争奈蹈海單騎破陣,銳不可得,在四十七人圍攻之下,連出“酒色财氣”四刀,殺十一,重傷十七,餘皆迫落水中,公孫三省大軍未及展開,主帥早爲人所擒,自然動彈不得,江北大營眼見援軍如此,心志終潰,主将雖有十倍之軍,卻不敢一戰,棄營而逃。蹈海遂指揮部下,将營中物資連同營寨,一火盡燔,火頭燒起至數十丈高,對岸小天國軍望見,歡聲雷動,竟連風雨聲也都壓卻。
南北二營,互爲支撐,北營一破,南營自然無以爲繼,是以現下南營雖然完好無損,蹈海和公孫三省卻都明白,用不了多久,關虎林就會在水軍的掩護下,銷毀物資,拔營北渡,換言之,這困擾小天國經年的江南大營,已将不複存在。
“智能料敵先機,勇可萬軍奪帥,經此一戰……’戰神‘之名,相信會更加響亮了。”
“戰神……我不配,唯一配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面無表情,蹈海拒絕掉對方的稱許,凝視公孫三省一會,他更請他把話再說明白一些。
“上一次我就很想問你,但那時……剛剛‘醒來’的我,需要先理清自己的思路,所以,我放過了你……”
注視蹈海一會,公孫三省卻輕輕笑着,搖起了頭。
“說也沒用,你聽不懂……你的智,你的勇,都隻能用于戰場之上……經略天下,你并不懂。”
可以算是強烈的侮辱,以敗軍之将的身份說出,其效果就更還要加倍,瞳孔蓦地收縮,蹈海眼中殺意大盛,卻,被另外一個人阻止。
“……北王,請讓我來問吧。”
出現得是長庚,微笑着化解掉蹈海的怒氣,他更指向對岸,向蹈海示意。
“虎林公……确乎已經承認了自己身爲‘元帥’的失敗,但相信正是如此,他才會更加渴望證明作爲‘将軍’的自己,所以……北王,他現在已經來了。”
正如長庚所說,對岸營中,出現了柔和而又熾烈的白光,上沖天宇,更伴随着清亮的長嘯,似将天上雲層也都震散,很明顯,以“天地君親師”五技享譽天下的帝軍第一強者,亟待要把他的屈辱在武鬥中發洩。
“哼!”
輕輕一側身,蹈海早跨出到數十丈外,迎向江上,目送他踏虛而去,之後,長庚回頭看向公孫三省。
“那麽,三省公……你的‘道理’,能不能說給我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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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賊?我?!”
兩隻眼睜得有如銅鈴,敖開心頭發雖然還沒有豎起來,但也經差不多了。
今天上午,在一連串的烏龍和意外後,敖開心終于還是如願以償,接近到了朱子慕的座車旁邊,也表明了自己的來意,可是……在被對方的侍女認出後,一切就急轉直下,被咬金斷玉的指證爲“淫賊”,大驚失色的敖開心還想爲自己辯護,卻立刻被早已看他不爽的四人圍攻:也虧得他,這般情況下,竟仍能忍住不用敖家武學,左支右绌之下,雖然大吃其虧,卻到底逃了出來。
“這些家夥,下手還真狠,明明是看我最帥,要假公濟私,先去掉一個競争者……”
“嗯,我說,開心,你現在……覺得自己還有資格作競争者麽?”
“唔……”
咬牙切齒一時,敖開心還是很不甘心的承認,現在的自己,确乎真是非常的不利。
“但我絕對還是競争者,我絕對還在,絕對還沒有退場!”
“這些東西就别想太多了……”
苦笑着,帝象先也想不出有什麽話好安慰敖開心,當然,同時,他也極感好奇,這“淫賊”兩個字,到底是怎麽扣上來的?
“你當時隻是放東西,又沒有順手牽羊的拿人家大小姐什麽東西……這個‘淫’字,勝利真是奇怪呢……”
沉吟一時,眼前突然一亮,帝象先分析說,也許,那一天的訪客不止自己兩人,别人作的一些事情,也許胡裏胡塗的被記到了敖開心身上。
“你看你們……連‘英雄救美’這麽傻的招數都能想到一塊去,其它點子撞上也不奇怪……你看,可不可能?”
“……首先,英雄救美是很經典的手段,絕對不傻。”
吹胡子瞪眼了好一會,敖開心才長歎一聲,說這些事情現在跳腳也沒用。
“走一步看一步吧,慢慢想法,搞清楚爲什麽那死丫頭對我這麽有意見……目前,還是先把那幾頭不自量力的笨家夥底細搞清楚。”
第一個倒是很簡單,敖開心當時就已認出,而聽到名字,帝象先也很知道這人是誰。
“孫孚意……唉,還是‘東江浪蕩子’這名頭更響亮啊!”
說起來,孫孚意絕對算是一個名人,身爲當朝太保孫無違的次子同時也是嫡子,他和他長兄,出自側室的孫孚鞅的關系,一向都是各大世家中津津樂道的話題。
“這家夥……聽說十幾歲就被叫作‘會走路的傷風敗俗’,後來更被稱爲是‘道德敗壞的活标本’,……雖然武學讀書上都很有天份,可惜就是不上心……呸,就是因爲有這種人在,我們才會被連累當成纨绔子弟啊!”
與孫孚意相比,大他兩歲的孫孚鞅就完全是另個樣子,敦厚穩健,謙和内斂,口碑非常好,但……很可惜,他卻偏偏是出于側室,母系更隻是庶族出身,什麽背景也沒有。
“所以啊,爲了這對兄弟,孫太保這些年來可沒少頭痛呢!”
點頭同時,帝象先更補充了一個笑話作爲佐證,據說,在考慮諸大世家動向時,三仲中的仲高曾經這樣建言:
“不用擔心孫家,孫太保就算要考慮造反,也要先把家裏兩個兒子的事情處理幹淨……”
笑話當然隻是笑話,卻能夠折射出很多事情,不管怎樣,這種家族内的暗鬥,向來都是最能消耗元氣的,立賢還是立嫡,曾經困擾過千百年來的不知多少智者強人。
“不過,現在看來,孫太保大概是有決斷了……”
會讓自己的嫡子前來提一出被要求是“入贅”的親事,無論成敗,都足以折射出孫無違的态度,默默的點着頭,敖開心一邊卻又很憤怒的拍着桌子。
“但是……這種人渣,不行,絕對不行!我這裏就第一個不同意!”
“呃,你有什麽立場來說同不同意……那你看這一個呢?左武烈陽?”
“是‘客北左家’的子弟啊……他們可真是有日子沒出什麽人物了。”
大夏世家中,以“左”爲冠的共有三家,但希奇的,三家都有着同樣的堅持,那就是,自己并不姓“左”。
最早的左字世家,是爲“舞風左家”,起于第一戰國時期,初代家主左丘思明,乃一代史家,威望極著,也算是大夏文脈之一,但後來,英峰陳家治世期間,北撫諸項,便有一支項人入朝受策,号“左賢侯”,之後,他們更造表求列世家,願棄絕胡姓,以“左”字立家。
以文不以武,潛化四夷,原是大夏一向以來的國策,但一個“左”,卻捅着蜂窩,左家子弟向來自诩爲大夏文脈,眼高于頂,那肯讓外族胡人同姓?累表苦奏,最極端的,更說出了“上古聖主,以夏化夷,今陛下欲反其道而行之邪?”這樣的話。
争執未下,卻又有了更加出類拔粹的熱鬧,項人的内鬥,使又一部族投入夏地,而不知是故意還是習慣,僅僅是因爲同時安置在京薊之左,相關文士竟然援引條例,拟封其首領爲“左武侯”!
這一下才真是亂開了鍋,每日裏朝堂上吵得亂七八糟,有支持左家,說不能以夷亂夏的,有支持二左的,說大夏立國以文,就該當包容萬象,更有扯到國策國本上去,說如何處置方有利于南撫百納的……到最後,還是當時的世家之首,丘家之主出了一個主意,舞風仍然姓左,兩隻項人部族則分别姓“左賢”,和“左武”,更依其分封地方,各錄名爲‘客北左家’和‘客山左家’,才算是平息下去,隻舞風左家仍然耿耿于懷,到最後,竟然上援古籍,把自己姓氏改作“左丘”,才算是心平氣和下來。
“這個家夥,看起來是佛門的俗家弟子呢,而且居然還是兼修淨土華嚴兩支的武學,這倒是很少見啊……”
左武也好,左賢也好,都已經千多年沒出過什麽象樣的人物,至于家族,更是從來都沒有“勢力很大”過,兩人向來也沒聽說過這“左武烈陽”,議論幾句,也隻能放下,算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說。
“反正,和尚最好還是回廟裏去,爲什麽要學人來找老婆?這不成了花和尚嗎?道德敗壞如此,這個也不成。”
“喂喂,人家是俗家弟子好不好!”
齊公子的名字,兩人也已打聽出來,名爲“齊野語”,據說是朱大妻家的遠房表侄。
“這個齊野語,很明顯是東海三山出來的人……切,會變幾手戲法很了不起嗎?動不動就變花,一看就花心,這個也否了。”
苦笑着收掉齊野語的卷宗,并把最後一人的資料攤開,然後……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這個蔔陽……才真是麻煩啊。”
什麽背景也不知道,隻是自稱“蔔陽”,那個年輕的藥師實在讓兩人很頭痛。
“宮裏面壞人多得很……有用毒用得這麽高明的麽?”
“第一,宮裏壞人沒那麽多……第二,沒有。”
上午,蔔陽一出手毒斃數十劫匪,已令諸人心驚不一,而在敖開心狼狽逃命之後,帝象先更親眼看到,那藥師隻是微微擊掌,便令那些似乎經已死透的人醒轉過來,揉着眼睛站起來。
“就在剛才,你們已經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走了一趟,也算是再世爲人了……前世惡業前世斷,今生福緣今生修,不要再爲惡了,作個好人吧。”
這樣的說着,他更給每人都散了一些銀子,算是自謀生計的一點本錢,對此,朱子慕的反應不得而知,但至少那丫頭阿服,是非常崇拜的睜圓了眼。
“當然,另外幾個人的臉就很難看了……對,就和你現在的臉色一模一樣!”
不理會帝象先的戲谑,敖開心很苦惱的伏在桌上,抓着自己的頭發。
“反正,我還是想不通,爲什麽我會被當成……當成那個什麽賊……咦?!”
眼睛突然一亮,敖開心跳起來,跑到後面,一腳踢開一扇小門,裏面捆着三個人,一是秦一口,一是呂二可,再一是個胖子,據說姓蔣,乃是那幹劫匪的頭領,三人氣色都差得緊,一見他進來,立刻又是一陣哆嗦。
“這個……爺,我,我們也沒想到會有那麽多人去啊!”
“這個不重要了!”
将三人一一端詳過來,敖開心獰笑幾聲,道:“爺的事雖然壞了,但爺也不怪你們……今來,是有件事要問你們……”
“千門當中,有什麽騙術,是一定要用小孩子來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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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他一直在創新招啊……)
昨夜的夢中,雲沖波看到了蹈海在半年“沉睡”和三月“回夢”之後的再一次飛躍,自名爲“戒酒”、“散财”、“遠色”、“養氣”的四刀,威力竟比先前的第一刀法威力更巨,輕易殺散公孫三省幕中群英,和全面擊破掉關虎林的“天地君親師”,在軍事上達成目标的同時,也在武道對決中赢得勝利。
自夢中讀得的信息當然不止這些,比如,雲沖波還自蹈海的記憶中讀到,作爲會議決議的一部分,東王“整肅道規”的意見得到實施,也得到了更大的授權,他自己在原本“秀師贖病主左輔正軍師東王”的封号之上,被加封爲“勸慰師聖神風秀師贖病主左輔正軍師東王”,并立刻在高級幹部中組織了一次對太平道義的精讀研習,但同時,這卻似乎令幹王有着微微的不滿。
(唔,好象是有幾名幹王想要重用的人……被東王認爲對太平道的認識不夠,而壓制在了副手的位置上……嗯,好象不光這樣啊。)
依稀覺得,似乎是有兩名理政上相當出色的舊官員被幹王網羅起用,想要委以重任,但兩人卻不夠小心,被勸誘着說出了自己并不相信“太平道”,隻是把“天王”當作“帝渾天”來看,因而投靠。這立刻引起軒然大波,并最終使天王也要介入表态,終于以那兩人被绌退而告結束。
(嗯……有點怪怪的啊)
覺得可以理解東王,畢竟,太平道的訴求是結束“帝姓”,而建立一個永世太平的幸福國度,對太平道的理念不認同的人,的确似乎不該加以重用,但同時,雲沖波又覺得,那兩人被委任的工作隻是理财而非傳教,隻要确實能夠勝任,那相不相信太平道,又似乎并不重要。
(反正,隻要他們是認真出力,把事情作成了,不就行麽……)
但相比起這些來,最讓雲沖波重視,也最讓他無奈的,卻是他沒能讀到的東西,公孫三省預言太平道必敗的“道理”,到底講了些什麽?
長庚接手和公孫三省的交流,蹈海前往迎戰關虎林,的确那是一場極爲精彩和激烈的惡戰,的确那也令雲沖波又學到和想到了很多東西,但……與這些收獲相比,沒能聽到公孫三省的道理,仍是讓他無比遺憾,特别是,現在,他正被昨天茶館裏的那些說話而深深困擾,無法解脫,就更加渴望多聽到一些這方面的分析與争論。
(唉,真頭痛,這個夢境始終要跟着他走,他看不到聽不到,我就看不到聽不到,唉……唔?)
突然覺得自己好象忘了什麽事,又似乎有什麽事情很不對勁,但把腦袋拍了又拍,雲沖波就是想不出不對在什麽地方。
(算了,我又不是什麽聰明人,想不起就不想,如果真重要的話……早晚會想起來的!)
很大路的寬解掉自己,雲沖波覺得心情好象也輕松了一些,用力的伸了一下懶腰,擡起頭,不遠處,荀歡草蘆,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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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有問題想不通,所以想來找我?”
很愕然的樣子,荀歡把一碗燙熱的酒擺在雲沖波面前,自己也端了一碗,在他對面坐下來。
“唔……一直想不通。”
回答的很直率,雲沖波倒不覺得這個決定有多奇怪,畢竟,他現在能找到的人中,最能說的隻有兩個,不找荀歡,難道去找花勝榮嗎?
“你說你以前聽過一些太平道的事情,唔……你還有朋友入太平道?”
很誠懇的點着頭,雲沖波肚裏倒是有幾分得意。
(我沒有騙你啊,我以前是聽過太平道的事情,我也确實有朋友入太平道……多的是我沒說,可沒有騙你。)
告訴荀歡,從前天開始,城裏突然多了很多罵太平道的話,但自己因爲各種原因,一直對太平道有些好感,聽到這些話,心裏當然不是很好受,但有些話聽起來,卻又确實有些道理。
“比如,有人這樣說……”
把子貢的說話從頭到尾販了一遍,雲沖波覺得自己好象放松了很多,向後靠在椅子上,非常期待的看着荀歡。
“這樣說嗎……”
端着酒,但隻在一開始喝了一口,從雲沖波開始訴說後,荀歡就一直沒有動過,直到雲沖波全部說完,他才長長籲氣,把手中酒一飲而盡。
“花兄弟……好久不見了,我們,出去再活動一下如何?”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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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明白荀歡爲什麽會突然要和雲沖波過招,但一來是有求于人,當然要客随主便,二來,近期的雲沖波,的确也很想和人交一下手,以此來應證一下自己的思考和收獲。
“那麽……荀先生,你小心一點,我先來了!”
以掌爲刀,雲沖波一出手就是新招,直取荀歡右頸,荀歡“咦”了一聲,微一沉肩,早将那這一掌卸去,跟着順勢擰身,左掌飄飄乎乎,印向雲沖波腰間。卻也一樣無功,雲沖波早有防備,反手一抓,又快又狠,荀歡若慢得半分,早被他将脈門扣住。
“好!”
喝一聲彩,荀歡神色漸轉認真,出手之際卻是加倍柔和,勢如流水,綿綿不絕,雖似乎不占上風,但任雲沖波怎麽勇猛進取,卻終是打不到實處。
(宰予……他認真了)
默默的站在陰影處,介由看着兩人過招,眼光幻動,竟有擔心之意。
(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你,你難道真得想要再一次挑戰子貢嗎?)
盡管語焉不詳,但聽在荀介兩人耳中,卻立刻就能聞出子貢的氣味,而有資格讓子貢來親自發話的雲沖波的身份,就更令兩人感到驚疑,在這種情況下,是否和如何回答他的問題,實際上已附加了太多的含義。
轉眼已過百招,在純以招式決勝這個前提下,雲沖波雖然似乎占着上風,卻完全不能轉化爲勝勢,而當荀歡間或幾次還擊就能讓他手忙腳亂時,他就更在心裏明白着兩人的真正實力對比怕是并不如表面上這樣。
當然,若将自己的最強力量運起,和使用龍拳與蹈海刀法那些強大招數,雲沖波相信自己的威力仍能以倍增加,相信自己該可以獲取勝利,但,不願如此,他更希望就在“招式”這個層面上獲得勝利,因爲這,他不自覺的加快了出手的速度,所挾的拳風,也漸漸變大起來。
(到底是年輕人,有一些急燥了呢……)
全神貫注,介由所關注的,其實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被荀歡以“說話”散去的論語,有沒有得到恢複?而百多招看下來,他更覺得很可以放心。
(并沒有重新出現那種純乎自然的反應……沒有,他并沒有找回那種完全相信自己的安靜心态,荀歡的說話,仍然在幹擾着他。)
但同時,介由也有着微微的皺眉,比諸上一次,雲沖波在過招當中,實在有了太多的變化和進步,已讓他感到奇怪。
(招式,戰法,陣前的判斷與應對……這些東西,都不是可以速成的,但,他卻偏偏有了這樣大的進步……嘿,這小子,到底是什麽來頭?)
似乎越發的急躁了,雲沖波出手之際的力量越來越大,卻也越來越沒準頭,一拳又一拳,總是被子貢在間不容發之際輕輕避過,隻将地上的積雪打得不住飛濺。
(年輕人啊……)
在心裏微微的搖着頭,荀歡将對雲沖波的評價再度調低,更打定主意,要将這試招結束,并在之後助他将子貢的說話開解。
(應該隻是誤中副車罷了,這樣一個單純的年輕人,不值得子貢親自出手……嗯?)
面色忽變,因爲,在再度巧妙避卻雲沖波的攻擊并準備順手反擊的同時,荀歡卻突然一腳踏空,失去平衡!
(這是……?!)
對自己門前的場地當然熟悉,何況之前已多次踏過這個地點,荀歡很清楚,這個地方……至少,在剛才,還是絕對的和其它所有地方一樣平坦!
(他是故意的?剛才的亂拳,不是因爲急躁,而是要破壞掉我的後方?!)
微微心驚,因爲,在短暫失去掉平衡的同時,雲沖波竟似早有準備一樣,強招連發,硬生生撕破掉荀歡的防禦,把他完全壓制,逼向死角。
“嘿,我敗啦!”
忽地一擊掌,荀歡暢然一笑,承認了自己的不敵,倒是閃着了雲沖波,忙忙的硬刹住攻勢,臉也憋的通紅。
“有意思,你剛才……是故意要破壞掉這塊地面的嗎?”
“嗯,因爲……我想我既然打不破你的防守,那就想法打一些讓你沒法再防守的地方……隻要得手,效果都是一樣的。”
笑得很興奮,因爲雲沖波這其實是又一次現學現賣,師襲于蹈海棄近取遠,擊破江北大營,而使江南大營無法繼續堅持,被迫要主動放棄的故智,而一用便靈,更是讓他非常非常的高興。
(兵法……這就是兵法啊……如果再見到趙大哥,我也可以和他談談了呢!)
興奮當中,雲沖波并沒有注意到,荀歡帶着複雜的表情,看了一眼介由,而在介由意味深長的微微搖頭之後,他更在短時的猶豫之後,輕輕點頭。
“什麽……你,你也覺得這說法很有道理?”
嘴張得大大的,因爲,雲沖波明明就覺得這說法“不對”,自己隻是“說不過”而已,在心裏,他很相信如果是荀歡或花勝榮這樣的人聽到後,會立刻另外找到一組很有說服力的說辭。
(這個,難道真要找大叔,可是……)
一想到“踢進水裏”或是“綁到樹上”之類的妙語,雲沖波就覺得很丢人,所以,他才首先選擇了荀歡作爲求助的對象,可荀歡這樣的表态,卻讓他再一次懷疑自己認爲這說法“不對”的判斷是否正确。
(唉唉……大叔,讓他講的話,才一定是歪理呢!)
失望當中,雲沖波仍沒有忘記禮數,很正式的道了謝,和告辭走掉,在身後,是神色都很凝重的兩人。
“公治啊……”
“……唔?”
“我在想,我……我也許作錯了一件事。”
“……也許吧。”
沒有更多的交流,因爲兩人完全明白互相的意思:初次見面時,驚訝于雲沖波所“不該懂得”的論語,荀歡遂以說辭幹擾雲沖波對自己處世原則的堅信,散去掉他在不知不覺間已有所成的論語,在他,當時并不把這事情多麽的放在心上,但,如今,完全超出了估計之外的發展,卻令他驚訝,和開始懷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斷。
“他……他竟然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多強了。”
以兵法入武學,說來很簡單,真正能夠作到,千百人中沒有幾個,而又能夠連荀歡這級數人物也都受制,就更是少之又少,雲沖波卻完全不以爲重,隻是當成非常普通的一件事,這份子天真的确讓兩人好笑,但……同時,也讓兩人深感壓力。
“這樣看來,子貢要對付的人,應該就是他沒有錯了……可是,這樣說來,他就絕不可能是本門的弟子。”
點着頭,介由補充說,雲沖波應該也是太平道的人。
“對,那種說辭……實在太拙劣了。”
但問題是,太平道的人,又怎會懂得論語?這種事情……根本就應該是“不可能”才對。
“而且,那天……他打敗冰火兩人時,所用的武學,明明就有龍拳的影子在内……”
“兼學文武兩門絕技的太平道衆……這個世界,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荒唐了?!”
苦笑着,荀歡用力的按着自己的太陽穴,樣子很是疲憊。
“閉此東門,啓彼西戶……散卻他的論語,卻激發了他以兵法入武……嘿,這樣子的話,我們豈不反而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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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很差啊,不過是活該……這個笨蛋,誰讓他還在這裏?)
靜靜坐在馬車中,透過一點兒縫隙看着正帶着苦惱表情踱步的雲沖波,小音緊緊皺着眉,臉色難看得很。
(不過,這樣的話,一切就可以解釋了。)
在知道“雲沖波仍在錦官”之後,震驚的小音,立刻将之列爲當前的“第一要務”,而司馬家無所不在的眼線與勢力,也很快就将雲沖波發現。
發現雲沖波的同時,聰明如小音,也終于将近來發生的一切串連起來,莫名其妙的謠言,驟然惡化的氣氛,突然出現的對太平道的敵意……以及,對司馬清的那次難以理解的“懲罰”。
(原來,這一切,都是爲了要對付不死者嗎?)
微微的戰栗着,在開始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後,小音反而感到更加恐懼,因爲,她實在想不通,這樣龐大而又凜冽的策略,要怎樣才能施行。
(要把錦官這樣的巨城完全納入城中,而且……完全不依賴我們的支持,這個人,他爲何能夠作到這樣的事情?)
深居錦官各大世家的核心處,小音很清楚,子貢在這樣動作的時候,并沒有依靠各世家的幫助,甚至,他都沒有先行知會蘇馬諸家。
(這個人……不,這不是傲慢,而是一種絕對的自信。)
默默的估算着,如果司馬家想要全力一戰的話,要如何才能将這謠言破除,到最後,小音得出令自己也感心悸的結論,絕對不會!
(那樣子,我們要付出太多……多到了讓我們根本沒法加以實施,當“民衆”已被完全統合起來時,“世家”之力,竟是如此微弱嗎?!)
心悸,是因爲小音在突然間看到了一些自己之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可能性,她從來沒有想到,面對“一心”的民衆,世家的所謂能力,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而且,甚至和太平道也有不同,這些人,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在被操縱,是在服從于某個領袖……他們隻是完全的依據着自己一直的原則在處事,在純以“自己”的意志,來說出“别人”想要他們說的話……這樣子的操作,是比“宗教”更加上段的技巧啊!不愧是儒門……難道,這就是老師一直說我還沒法掌握的,最後,和最高的“役人之術”?)
沉吟一時,看着雲沖波垂頭喪氣,慢慢繞過街角,向西南方的城門走去,小音終于作出決斷,冷笑着,發出若幹号令,盡管獨立來看,每條都似乎沒有意義,但她卻相信,當這些指令被組合起來時,就可以在不暴露司馬家的前提下,把雲沖波的行蹤遮斷,讓另外一些已被小音發現的追蹤者失去目标。
(操縱人心,的确無出儒門之右……但終究隻是讀書人,作這些髒活的本事,到底還有不足呢。)
明知道這隻是些沒什麽意義的小動作,也知道自己決不敢持續太久,必會在引起對方注意前主動結束,但,小音還是覺得很痛快,覺得,好象,也終于對那頭一直讓自己透不過氣的怪物,作出了一個小小的反擊,至于這道命令所會引發的後果……在她,在現在,并沒有任何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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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了……在向三江堰拜訪過之後?”
看着報信人退出,公孫輕輕的搓動手指,一時間,有些迷茫。
追随子貢已久,但這也不代表他能知道每件事情,比如,就隐居在三江堰上的兩人……子貢,從來沒有給他提供過任何資料。
依靠種種蛛絲馬迹,公孫感覺到,這兩人,和子貢間一定有着極爲複雜和強烈的糾葛,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但,至少,這會令子貢發現兩人在此時感到驚訝,更在發現雲沖波認識兩人時出現憤怒,以及卻拒絕掉公孫先行制衡兩人的提議……凡此種種,都證明着這兩人的“不一樣”。
(拜訪之後,就告失蹤,這兩者間實在連得太緊密了……不可能是一個偶然。可是,誰敢?)
在民衆當中,甚至在絕大多數世家主當中,子貢都是個沒沒無名的人,就算知道他,也隻把他當成儒家“古名”的繼承者之一,并不會加以特别的重視,但,在少數幾個懂得這名字含義的人中,卻無一例外的給子貢以極高的尊重,在公孫的認知中,“認識”真正的子貢而又敢主動挑釁,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是嗎?”
顯然也因這消息感到意外,但考慮一時,子貢還是淡淡表示說,這并不重要。
“重要得,在于對方的心結有沒有化解……”
哧哧的笑着,子貢說,以雲沖波的情況,想要自己開解掉自己,近乎不可能。
“而如果是那個騙子,也許可以,但我相信,在氣質上,不死者應該是反感和讨厭着那種方式的……何況,那樣的開解,也會留下不一樣的痕迹。”
“總之,就讓我們看一看吧……”
揮手讓公孫離去,子貢向後靠在椅子上,臉色已立刻沉下。
(老朋友啊……仍在爲當年的失敗而不忿嗎?)
曾和宰予是最好的朋友,也與公治長有着深交,子貢相信,如果雲沖波真得是去向兩人求助,那麽,在聽完第一段話後,兩人就該知道是誰在和雲沖波說話。
(教會他隐身在人群中……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果要幫他化解心結……那麽,宰予,你就走得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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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爲護儲胥。徒令上将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袖着手,天機紫薇嘴唇微微的動着,用非常低的聲音讀出着這些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文字。
“……他年錦裏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是嗎?”
輕笑一聲,他擡步向右,那裏是一處小塘,中間的魚都已很肥了,雖見人來,也不害怕,仍是懶洋洋的遊着。
水中,映出天機紫薇那近乎深不可測的眼神,默默注視着自己的倒影,一時,他方輕輕籲出一口長氣。
“的确,就算是現在,我也仍然能夠清楚的感受到……感到到你遺留在這裏的憤恨與不甘……千載以降,此恨難消啊。”
輕彈指,在水面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的漣漪,天機紫薇在作這無意義動作的同時,亦在環視着周圍這古老的建築群:盡管已過了多少個千年,這裏仍被完好的保護着,或者住在周圍的民衆很少有人認識字,但一代又一代傳下來,已成爲習慣的崇拜,卻令他們如數千年前的祖先一樣,仍在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心情來保護着這裏。
(真是,一次感覺無比複雜的旅程呢……)
沉浸在自己也難以形容的感覺中,天機紫薇同時卻也沒有放過外面的動靜,一直有歡快的笑聲轉來,雖然微弱,卻能令他露出輕輕的笑容。
(隻要能讓太史回來……這一次,就仍然可以算是正面收獲吧。)
倒還沒有到了會主動放任孫雨弓出逃的地步,但确實,在發現孫雨弓再次逃家之後,天機紫薇的第一反應,并不是“抓她回來”,而是迅速作出一連串的布置,并把這些消息定向發布往正活躍于南方水域上的某個組織,實際上,這根本就是他一直以來的某個謀劃的一部分,隻是因應時世,提前發動而已。
(大聖鍾情舊愛,膝下空虛……雖然現在春秋鼎盛,但長此以往,終是大患……無論如何,在承京之戰前,這事情都要有個結束!)
腳步聲漸近,已到門前,同時,天機紫薇也開始在身前虛虛畫出些複雜的圖形……當那兩扇古老的木門被推開時,太史霸和孫雨弓所看到的,隻是一個空落落的院子,沒有任何人蹤。
“這就是武侯祠啊……真奇怪,軍師念叨最多的這些地方,好象都是特别冷清的地方啊!”
“……我倒是常常在想,他到底是什麽時候來過的錦官?”
仍然是那種半死不活的表情,太史霸跟在孫雨弓身後半步的地方,并沒有什麽興奮的樣子,在左右看的時候,甚至還露出了一些疑惑和警惕的神情。
“唔,上次在那個石陣的地方,我敲了一小塊石頭,那在這個地方給軍師帶點什麽東西呢……要不然,我用他的名字,刻一個‘到此一遊’?”
“如果真這樣的話,小弓……我猜,你更大可能是被他永遠關進黑屋裏不讓出來吧!”
說笑當中,太史霸忽地一震,霍然轉身,臉上神色卻極爲松馳,竟還有幾分懶散的意思,并同時作出一個伸懶腰的動作。
“好天氣啊……雪可算停了……”
話沒有說完,門已被推開,進來的是年紀似乎比太史霸還小一些的年輕人,看到已經有人先在了,便很和善的笑一笑,并擡手打招呼,可,他的手隻揮到一半,便張大了嘴停下動作,而同時,孫雨弓大爲詫異的呼喚,更是讓太史霸的瞳孔也驟然收縮。
“咦……你是,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