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經月,百年不遇,天災難奈如此,何堪再經人禍……先生高才如此,又何忍自棄草野,而置蒼生于不顧?”
聲音非常溫和,透着隐隐約約的尊重與親切,實在是很有說服力的那種口氣,但任他口燦蓮花,面前那兩扇木門終是紋風不動。
(這個家夥……是幹什麽的啊?)
遠遠的躲在林子裏,雲沖波努力想要看清楚對方的長相,卻礙于角度所限,隻能看見染作金白兩色的頭發分披過肩。
因爲那至今仍不明其原因的夢境,雲沖波來到三江堰,試着去探尋那數千年前所遺留下來的寶貴紀錄,雖然大雪封山,但以他現在的力量,這種障礙已經算不了什麽,甚至連山路也沒有繞,他取直線翻越兩座小山頭,用最快的速度來到了荀歡草廬。
但,在接近草廬的時候,雲沖波卻發現了意料之外的訪客:雖然似乎不受歡迎,卻完全不會氣餒,始終很恭謹的微彎着腰,用非常有禮貌的口氣,連續說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任何變化。
因爲離得遠,風向也一直不定,雲沖波并沒有聽清那人到底在說些什麽,隻覺得他似乎是想勸荀歡做什麽事,卻一直得不到回應。
天很冷,風也不小,待在樹林裏并不舒服,但雲沖波就這樣一直忍住,這,固然是因爲他覺得自己到底還算是“逃婚”之身,而想盡量低調,更重要的,卻是因爲那人的腳印。
雪地上……沒有任何腳印。
(這樣的輕功,聞霜能不能作到呢?)
認真的想着,雲沖波不覺又回頭打量自己的來路:一行淺到幾乎看不出來的腳印,蜿蜿蜒蜒,越山而來。
(跑得快也許還不行,但如果比腳步輕……聞霜,可能都已經不如我了吧?)
帶着一點點驕傲,雲沖波回過頭,卻立刻倒吸一口冷氣!
隻一轉身的工夫,眼前忽地多了兩隻眼,離雲沖波不過幾寸的樣子,木然盯着他。
“你……你是誰?!”
向後一跳,雲沖波方看清那人所在,原來是用腳吊在樹上,倒垂下來,正正落在雲沖波對面,這人頭上密密層層,盡用白布裹着,兩手也是一樣,周身上下,除兩隻眼外,竟是沒一寸肌膚露在外面。
“不死者?真是意外的收獲……”
根本不回答雲沖波的問題,對方一口叫破他最在意的身份,眼窩中似有兩團火在燒着,那是意外,更是歡喜。
“乖一點,就不會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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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不認得眼前便是“冰火九重天”中的火域遺舟,但聽到叫出“不死者”三字,雲沖波已覺不妙,幾乎在對方探爪來扣肩頭的同時,雲沖波已本能的向下一沉,跟着反手一揮,剛好擊在火域遺舟小臂上,用力雖然不大,卻已令他右臂大酸,不自覺的向一側蕩開。這一下大出火域遺舟意料之外,但他畢竟經驗極豐,變招極快,“咦”一聲同時,左手閃電般回守胸前,恰好擋住雲沖波一記沖拳,“呯”一聲響,被震得向後退開數步,居然是吃了點小虧。
本來兩人此際力量大約相當,但火域遺舟十餘年前已橫行青中,晉身八級力量也近十年,老辣圓熟之處,遠非雲沖波所可比拟,隻因懷了輕視之心,未盡全力,雲沖波反擊又委實太快,失算之下,凝力未純,而至吃些小虧,但究竟起來,仍是沒把雲沖波放在心上,他所長者本就是疾掠如火、不可捉摸的身法,雖退開幾步,但微一擰身,早轉至右翼,一個側翻,右腿疾掃雲沖波頸後。
他原料此着必然有獲,卻未想,雲沖波的反應竟是快得驚人!也不回身,直接一個側撲,強撞入懷來,左手豎肘護首同時,右手立掌如刀,一記重斬,火域遺舟大驚之下,竟不敢硬接,猛一擰身,仗着身法快捷,倒退開去。猶不敢放心,雙掌翻飛,連斷數顆大樹,亘絕掉雲沖波追襲路線,方松一口氣,心下驚疑不定:“這小子怎地這般強啦?”
火域遺舟這邊心下狐疑,另一邊雲沖波卻是大樂不已,飛身躍近,兩下竟是攻守易勢!
(哈……當探子的,果然都有限的很!)
根本不知火域遺舟的來頭本事,雲沖波隻知自己是遇襲在先,卻兩招已反過手來,倒逼得對方要先行退避,這一下信心大漲,隻覺對方不過爾爾,倒是打定主意,要把對方擒下來,問清楚到底是何來頭,怎麽會知道自己身份。
(唔,但是,要不要滅口啊……算了,這麽冷的天跑出來當探子,地位想來也不怎麽樣,吓唬他一下應該就可以了。)
拳腳上原是一般,雲沖波此刻以掌爲刀,使得其實正是馬伏波所傳的趙家刀法,火域遺舟身爲大内侍衛,如何會不認得這路刀法?隻雲沖波手中用來,不知爲何,卻多出許多變化。雖每處變化也是極小,但卻就是剛剛好能将招式間原有的破綻盡數彌補,将一些已到極限的強招再行推升,端得是虎虎生風,着着兇狠,火域遺舟吃他攻住,束手束腳,居然盡落下風,一時身上竟泌出汗來。
本來他縱橫江湖數十載,先爲大盜,後入禁宮,那會沒幾手壓箱底的絕活?盡自被雲沖波攻得猛,但若強行發動,一般有信心扳回局面,但雲沖波的特殊身份,卻讓他有投鼠忌器之感。
(如果用“烈陽照雪”的話……陛下是說死活都不要緊,可仲老公卻說務必留下活口……)
回想起第一次自金州返回後禀報時的情景,火域遺舟心下委實難決,但對敵之時,又怎容他分心?方一猶豫間,破綻已現。
(有機會了!)
連出數記虛招,忽地一個彈腿,踢在一邊樹上,積雪亂飛中,雲沖波早借力縱起,在火域遺舟警覺前,已至他身後。
“回首,定神州!”
正與夢境中蹈海力戰袁當時的出手一樣,雲沖波反手一掌,徑取火域遺舟左頸,這一招可說是魯思齊半生心血萃成,雖變化不多,卻是強橫霸道之極,火域遺舟先機已失,那裏還避得開去?心下一驚,再顧不得什麽雲沖波死活,一聲吼,功力谷到去盡,周身白布急顫,皆被映作如血色般的暗紅。
“烈陽照雪!”
若說烈陽照雪,正是火域遺舟生平第一得意的殺着,原是早年與冰天五俠共作大盜時兩人玩笑賭勝而創,當初以七級力量催發之下,已能谷至“極火”境界,雖然不能持久,卻已足夠可怕,當年他投入帝少景門下之前,被仇家結衆圍攻,拼命之下,曾以此着瞬間燒殺兩名七級強者。他自投身大内以來,身份迥異,舊敵無敢也無能爲擾,之後更遇“玄武之約”,自閉帝京,此招已是十年未用,如今被他以第八級中遊力量拼死催動,聲勢更加驚人,整個人轉眼間已化作大團火焰,熱力所及,便七八步外的老樹也轟然自燒,十餘步内冰雪,更瞬間化水!
“嘿!”
眼見火勢熾烈如此,雲沖波也覺踯躅,唯招式已老,回首不得,一咬牙,也将功力再作提升,去勢分毫不減,重重斬入火中,隻聽轟一聲響,竟似平地一記炸雷,火舌飛濺中,火域遺舟竟被雲沖波一記掌刀砍到仆地不起,周身火焰盡息,“烈陽照雪”之力,竟是被雲沖波生生斬破!
“喔……好燙,真是好燙!”
反正火域遺舟已然倒地,雲沖波也并沒有追打死狗的習慣,隻是哇哇亂叫,拼命去打正糾纏自己右臂上面的火焰,又不住的抓起冰雪向上面蓋,好容易撲滅了,衣服已被燒到七零八落,露出手臂來,也是紅一塊腫一塊的,有幾處地方更起了水泡。
火域遺舟倒地不起,雲沖波專心滅火,兩人都沒有發現,不遠處,還有第三人正藏身雪林,靜靜觀察。
(力量上并不占優勢,能夠強行斬破護身火勁,靠得是這招中的無盡霸氣,和對力量作出了最精确的應用,同時,也是因爲對手是背後對敵,威力沒法充分發揮。但是……還是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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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怪人,一下子就能燒起來……這麽會玩火,不怕晚上尿床嗎?)
渾然不覺自己正被人窺視,雲沖波撲滅手上火焰,轉回身來,見火域遺舟已悠悠醒轉。
“喔,你醒啦?那很好……嗯,你願不願意告訴我你是什麽人派來的?呃,不肯說?那,那也沒關系了……”
摸摸頭,雲沖波道:“你放心,這麽冷的天跑出來當探子,你也很可憐的,我也不想殺人……這樣吧,你隻要保證說回去别說見過我,我就放了你,好不好?”說着肚皮裏卻一陣後悔:“咦?不是想要吓唬說他不聽話就滅口的麽,怎麽一沖口又先說放人的事了……”
他這邊誠意十足,火域遺舟那邊卻是肚皮也要氣破:他早年縱橫青中,殺人越貨,手下不知有幾百幾千條性命,所至之處,無人不懼,後來身入大内,忝爲親輔,雖然行事上有所收斂,但每一出行必奉天憲,威勢所在,便地方大員,也絕然不敢怠慢,那裏想到雲沖波竟隻當他是個尋常探子,口口聲聲,竟隻是要自己不用怕死?怎奈剛才拼死一招被雲沖波強行斬破,傷勢确實極重,掙得幾掙,全然動彈不得,眼見雲沖波一步步走近,急怒攻心,竟幾乎昏将過去。
雲沖波看他臉色不對,忙道:“你……你到底怎麽樣?”摸摸身上時,卻沒有什麽傷藥,隻好道:“你出來跑,身上應該有什麽急救的藥吧……你不要急,告訴我在那裏,我幫你拿出來用……”卻忽聽一個聲音冷冰冰的道:“小子,好大的口氣啊?!”扭頭一看,卻不知何時又來一人,立于七尺地外,頭發極長,作金白二色,臉上戴了個面具,青白底色,眼角以朱紅描出長長兩道,斜入鬓角,嘴角處亦是一般,好不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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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說,您看到那幅畫,其它什麽切口都沒對,就把‘五技藍紋’給了人家?”
閑閑說話的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以男人言,長得“很好看”,甚至有些“太好看”了,尤其是一對鳳目,便不說話時,也如含着笑,但眼光一閃,卻又似乎能一直盯進人心裏面去。
這樣的一個男人,通常會讓人很容易就心懷親近,甚至,對一些人來說,更會引發他們某些龌龊念頭,當然……這隻限于那些不了解這年輕人的家夥,絕不包括正坐在他眼前,已被他問到出汗的雜貨鋪老闆。
“但,但是那小像不也一樣可以作爲信物的嗎?不是說是朱老三重金求得,隻此一件的嗎?”
“唔,這個問題,我的确也很感興趣啊。”
隻手托着下巴,那男人若有所思的盯着桌面,那裏的東西,若讓敖開心看到,一定會連眼睛也跳将出來。
“送去本門前,師伯您曾親眼看過這幅畫像,而您的眼力與記性,愚侄更沒必要懷疑,這樣看來,不是朱老三在騙我們,就是他自己被人騙了……很好,非常好。”
“對了,伯羊,那兩個人,他們的樣子……”
“不不,師伯,這些東西,現在不急。”
擺着手,臉上的笑意依舊很濃,伯羊站起來時,道:“不忙不忙,‘五技藍紋’雖然搞笑多過有用,但總也是老鬼師叔的一番心血,師伯您這樣失了,縱出無心,亦屬可議……先處置了,再說其它事情不遲。”
那老闆臉色一變,道:“伯羊……你想怎樣?”
倒似被老闆的反應吓了一跳,伯羊眼色錯愕,道:“我怎樣……”忽地明白,失笑道:“是了,按門規原是如此……”便聳聳肩,道:“師伯您難道真覺得小侄想要殺你?”
他這樣說,那老闆方放松些,眼中卻仍有惕意: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師侄,但他的性情行事,老闆卻實在已聽過不少。
“哦哦,我的名聲有這麽差麽?”
似也看出了老闆猶有戒心,伯羊苦笑道:“師伯,那些都是虛名,和天上的浮雲一樣,你還是不要太放在心上比較好……”說着退後兩步,目測一下兩人間距離,又退開一步,忽地正了顔色,拱手道:“師伯。”
他這番作做,也真把那老闆搞到胡裏胡塗,答應一聲,又聽他道:“愚侄無禮,說句大話,師伯雖然年長,但于本門武學上,卻未必一定勝得了愚侄。”見老闆陰着一張臉“嗯”一聲,不覺一笑,又道:“門規所在,不得不爲,愚侄鬥膽,願請師伯賜教十招,若十招内愚侄僥幸,可以傷到師伯……”說着手一翻,見指尖上銀光閃爍。“……到時這赤蠍粉見血入體,小小苦楚,還請師伯見諒。”
老闆哼了一聲,肚裏盤算,倒是安心幾分。
要知道,伯羊說得雖然輕松,但那五技藍紋乃是這一門十餘年心血煉制方得,珍貴之處,豈是泛泛?他也知門中規矩最嚴,自己弄失這般東西,便逃得死罪,活罪也是難免,若能這樣了結,倒也不失爲一件好事。又聽伯羊恭聲道:“以下犯上,愚侄惶恐,頭三招便請師伯懲戒,愚侄隻守不攻便是。”心下更覺安定,不覺微笑道:“你很好,很會作事。”說着擡起右手,晃一晃,又道:“老夫這隻右掌苦練四十年,前後吸納何止萬毒,你也要小心了。”他本來心下忐忑,一直稱“我”,此際胸中一安,居然又自稱“老夫”起來。
伯羊躬身道:“請師伯賜招。”
老闆微一點頭,隻一側身,右掌輕晃,一下竟幻出六七重掌影,跟着變掌爲抓,徑取伯羊右胸,一邊還道:“十萬刀山可以這樣化爲裂脈分筋,師弟可曾教過……”忽地一聲慘呼,血肉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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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子,怎地和他們說的完全不一樣!)
已交手十數招,冰天五俠竟是完全落在下風,被雲沖波完全壓制,出手之際九守一攻,一身奇門武學雖然詭異狠辣,卻盡是出不到一半便被雲沖波強行擊破,那裏發揮的出?
“冰火九重天”中,自數天下大黑爲第一,之下則是酒海劍仙劍壓群倫,至于重樓飛花、火域遺舟和冰天五俠三人,各有所長,也各有弱點,算是難分軒轾,因瓊飛花入帝少景門下較早,故列名在前,但若不計她的毒功,實在未必勝得了冰火兩人。
兩人本應是江洋劇盜,各各有一身極爲實用的武學,自投身大内以來,眼界大開,修爲日深,有時兩人坐而論武,皆覺得便是遇上三公一級的強者,十數招内,也未必有失,那想到遇上一個雲沖波,三幾招便把火域遺舟打到仆地不起,更将冰天五俠打到氣也喘不過來?
(這不是力量的提升……這,這倒象是陛下說過的“完全境界”……但,是什麽,能讓人這樣子取得提升?!)
相對于冰天五俠的驚疑,雲沖波則是暢快到了難以名狀,隻覺一招一式無不從心所欲,雖用得隻是些尋常的刀法拳招,卻總能夠棋高一招,把對方死死逼住,便連抽身逃走的空隙也都沒有。
(果然,隻要是成對出現的探子,就一定不經打,上次也是,這次也是,唔……對的,他們之所以要兩個一起出來,不就是對自己沒信心麽?)
“你明明打不過我啊……我們,我們還是不要再打下去了吧?你放心,我不想殺人的,隻要你保證說回去别說見過我,我就放你們走,好不好?”
自以爲是給人“留條路走”,可聽在冰天五俠耳中,這就是再大不過的羞辱,面具之下,臉已漲得通紅。
“小子,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啊!”
怒極之下,冰天五俠力量再有提升,但他武功本走陰狠一路,務求心如萬載冰雪,方能招招要命,一旦浮動,有害無益,正如此刻,雖然拳力竟能再加一成,但盡皆打在空處,根本無用,反被雲沖波觑着機會,欺近身來連環三掌,險險奏功。又聽雲沖波一直道:“我隻問你們什麽來曆,說出來咱們就收手罷……再這樣打,沒意思啊!”更加羞怒十分,幾乎當場昏将過去。
說來或者可笑,冰天五俠苦求破敵之策,卻不知……答案,正在他自家嘴裏。
自入錦官以來,連續不斷的異夢,帶着雲沖波回視三千年前的往事,回視那些早已湮沒在曆史當中的細節,這使雲沖波知道了很多事情,很多當今世上恐怕已沒有其它任何人會知道的事情,而同時,這更使他在武學上取得難以想象的進展,領悟到甚多之前根本無從下手的訣竅,特别是近半月以來,連續親身體會神域強者間的對戰,更使他漸漸有積水成池之感,
對上位強者而言,戰鬥,本就是提升自己的最好途徑,任何武功招式,必要因應自己特點作出些細微調整,方能發揮出最大威力,這中道理雲沖波雖也知道,可以他本來的眼界見識,卻又那來本事作所删述?但入夢以來,他同步感應着前代蹈海由弱至強的點滴變化,感受着他調适自身的每個技巧,日間依法修習,往往能有小進,須知以蹈海十級力量,神域修爲,放眼當今天下,便滄月明也不是對手,更有渾天東山長庚等無數強人智者朝夕相對,更有袁當這強至不可思議的強敵在前,更有心路高低揚抑無數變化……這一切正是任何強者必由之路,卻也都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沒法傳授他人。雲沖波因緣會,親身體驗了蹈海的強者之路,所獲之厚,已遠遠超出自己想象。
以他此際實力而言,較入錦官之時,已不知勝出多少,若再戰馬雲祿,怕對手連十招也走不過去,隻自己卻仍然茫然無知,依舊以下手自視,今番能夠先敗火域遺舟,後挫冰天五俠,全因不知兩人身份,隻當是些尋常探子,故心無所忌,出手從心所欲,若知兩人便是與李慕仙瓊飛花共列大内的絕頂人物,他此刻又沒有非要拼命的理由,心驚之下,第一招上便已扭頭逃命,又那敢邀戰至今?
再鬥數招,冰天五俠一發束手束腳,雲沖波心下暢快,忽然想到:“上次對付那兩個探子時,把龍拳和太平的招數雜起來用,果然好的很,現在不妨再試一試,把他轉昏掉,怕也好說話些……”他此刻心意如水,流暢異常,方一轉念,早撤掌退後,兩人雖纏鬥的緊,冰天五俠卻全然阻不着他。
隻冰天五俠卻也郁郁已久,此際壓力驟然一松,那裏還記得仲達“不可傷他性命”的諄諄之語,怪嘯一聲,雙掌飛動,将地上雪花鼓起的同時,身周溫度急降,轉眼已将飛雪凍作點點冰晶,日光照下,寒光閃爍,竟都鋒利不讓快刀!
“小子,納命來!”
此着名爲“雪舞飄朱”,亦是冰天五俠生平得意之技,一旦發動,身側十步之内,盡是修羅屠場,所謂“飄朱”,便是指對手身在其中,無力自保,被千刀萬刃割出來的點點血花,唯此招最利群戰,若單挑時,便不免力量有所分散,但冰天五俠此際怯意已生,隻想憑這招将雲沖波阻得一阻,見機時,便要帶火域遺舟逃命,已是全絕了“擒人立功”的念頭。
卻誰想,他這裏一招出手,疾風方起,雲沖波那邊卻是激蕩有若風雷,狂風大作!
“接我的……打探子拳!”
雲沖波這記拳法,乃是揉取了“橙之拳”和太平招意所創,連名字也沒想出來,因第一次用出來是在雪湖上對付兩個探子,便叫作“打探子拳”,雖然自己也覺粗陋,卻苦于想不出什麽響亮貼切的名号,後來更敷衍自己說名字沒甚麽重要,就此再不費心,隻今日再次用出,卻覺自己實有先見之明,果然二次用來,依舊是對付過路的探子,一時間,肚皮裏還有幾分得意。
“這,這是什麽招數?!”
從未聽說有什麽“打探子拳”,冰天五俠真真瞠目結舌,但雲沖波這一招使得既快且兇,更是兼取兩大驚世絕學而成,他倉卒之間,那裏走避得了?驚呼半聲,早被旋風卷入,立見萬點殷紅,飛濺風中!
雲沖波生性仁厚,雖手上也有過許多人命,卻始終不能如其它人般輕視視之,因此上才苦思太平招意,創出此招,原理乃在制而不傷,隻求把對手搞到大昏特昏,但偏偏冰天五俠該有此劫,他強運雪舞飄朱,身側千刀萬刃,未及攻發,卻先被雲沖波以十倍風力,鼓蕩而回,盡皆卷入旋風,等于是兩人合力造一殺着,他已被轉到昏頭昏腦,身形無力自主,一鋒一刃,皆着落自身,若受千刀萬剮,真真慘不堪言!
(這,這怎麽辦?)
嘴巴張得大大的,雲沖波實在想不到,一心想要留手的自己,今次卻把對方傷到更重,但他創制“打探子拳”時,卻從來沒有想過如何中道停之,此刻眼睜睜看着,雖覺心慌,卻也束手無策。
“嘿……手下留情罷!”
右前方一處積雪突然炸裂,在雲沖波看清楚之前,黑影疾掠,來到旋風跟前。
“……破天錘!”
因來得太快,雲沖波也看不清那人用的是何兵器,隻知他一擊之下,風勢立潰,冰天五俠“碰”一下摔到地上,已是傷痕累累,若和火域遺舟比起衰來,也真真是各擅勝場,難言高下。
一招解去冰天五俠之危,卻似乎未落着好,看清楚來人之後,冰天五俠眼中兇光迸射,卻還是強自壓住,咬牙拱手道:“這個情……我兄弟承着便是!”說得倒似結仇的口氣一般。
那人也不爲已甚,一揮手,便轉身向雲沖波道:“小兄弟好俊的身手,咱們來走幾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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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好大膽子!”
聲音中的怒氣十足,卻沒有底氣,因爲,說話的人,已被人空手插穿胸口,奄奄一息。
“回師伯,這和膽量無關,隻關乎愚侄的欲望。”
适才,口稱要對方先攻三招,但老闆第一招方出到一半,伯羊已閃電般出手,扣住老闆腕子的同時,右手五指如鈎,一把就挖入老闆左胸!
“分屍散魂的這個變化,是愚侄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第一次用于實戰,究竟如何,倒要請師伯指教。”
臉色已作慘白,更不住抽搐,但全身皆軟軟的,老闆根本就是靠伯羊手臂支持才沒有倒地,隻能空看着伯羊帶着詭異異常的獰笑,将老闆的右腕拿到嘴邊,一口咬下!
“什麽十招,什麽赤蠍粉……都是在亂我心神,你,你從一開始,就看上了我這三十年毒功修爲,是不是?”
沒有立刻回答,伯羊連着吸了幾大口血,方戀戀不舍得擡起頭來,猶不忘掐住傷口,不讓鮮血外流。俊美相貌上已沾滿暗紅色的血液,看上去,别有一份妖異之美。
“師伯腦子雖然不好,修爲倒是紮實的很……愚侄謝過了。”
“你……你這卑鄙的小王八蛋!”
眼看着對方再次貼嘴上來吮血,老闆心知今日必死,絕望之下,破口大罵,原是想能激怒對方,求個早死,卻見伯羊又擡起頭來,微笑道:“師伯過獎了。”說着又低下頭去喝血,一時間,倒幾乎把自己氣昏過去,卻突然想起一事來,蓦地睜圓雙眼。
“等等,你……你敢這樣直接飲血化功,你……你練得是那一章功夫?!”
“真麻煩……”
再次中斷吸血,伯羊卻依舊笑得十分耐心,道:“師伯您這就明知故問了,本門毒功變化萬千,各有其妙,但公推起來,仍有高居百蟲之上的毒中之王,師伯您隻是笨一些,難道連記性也不好了?”
慘笑一下,那老闆似是突然覺悟,眼中再無光彩,一直拼命昂着的頭,也軟軟垂下。
“萬毒之王,蠱中之皇……好家夥,雲明有幸,能夠親見有人練成金蠶入體……雖死,何憾!”
輕輕放下已經斷氣的老闆,伯羊眼中閃着奇異的光彩,掃視一時。
“雖死無憾嗎?虛僞的家夥……”
捏住老闆腕上傷口,伯羊盤腿作下,緩緩調息。
“你也是,師叔們也是,師父也是……總歸,隻有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才會說這種鬼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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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由,給你說了多少次了,酒要烈一點才好喝,你這酒雖然香,就是太淡,這麽娘娘腔的酒,是男人喝得麽?”
拍着桌子,這頭飾牛角、黑衣藍裙的大漢顯然一點都沒有客随主随的意思,酒是他喝的最多,話也是他說得最多。
“你這粗人懂什麽酒好酒差!這杏花酒的妙處,你那裏喝得出來!”
被指摘的是介由,但他隻是淡淡微笑,依舊袖着手坐在一邊,出頭反駁的,是已經喝到眼睛發紅的荀歡,用更大的力氣拍着桌子,肆意的批評着對面這酒友的品味。
(唉,兩個人都是怪物啊……)
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小口喝着這由介由親手調制的“杏花酒”,雲沖波覺得,自己還是更想喝點熱茶,如果有熱粥,那就更好。
剛才,這不知從那裏冒出來的大漢擋住雲沖波,放走冰火二人,之後,面對并無戰意的雲沖波,他更主動邀戰。
“你問我們爲什麽要打……唔,我那不成材的女兒說你是一塊廢柴,我那不成材的弟弟卻說你是扮豬吃老虎,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什麽人,這理由可以麽?”
當然不覺得這理由可以,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見過對方的女兒和弟弟,但當對方已經攻過來時,雲沖波也隻好應戰。那大漢的武學詭異非常,手持自稱爲“破天錘”的奇門兵器,變化千端,雲沖波和他打了十來招,竟連那兵器到底什麽樣子也沒看清楚。
到最後,是荀歡很不高興的跑過來,喝止了兩人的戰鬥。
“酒已經調好了!要喝的就過來,不喝得就快滾,不要擾人酒興!”
似乎戰意高亢,但方聽到“酒好了”,那大漢已立時收手,而在喝酒時,更對雲沖波十分親厚,啧啧稱贊。
“……總之,後生可畏啊!”
最後,當那大漢開始醉眼迷離的摟着雲沖波,告訴他說自己家裏“還有個沒許人的丫頭”時,終于沖撞到他能夠鎮定自若的底線。找着非常拙劣的借口,他從酒桌邊逃開,而還沒有出門,已聽見背後那震耳欲聾的大笑。
(真是的,仗着年齡大就這樣開玩笑……很有趣麽?)
忿忿的想着,雲沖波也有些好奇,如果自己當時的反應是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并請他把“令千金”的八字寫給自己時,那大漢的臉色,又該會是什麽樣子?
想一想,還真是很誘人的選擇,可惜……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雲沖波知道,自己最多也就是想想而已,所謂禀性難移,盡自跟着花勝榮熏陶了這許多時日,他仍是不能滿不在乎的說些自己并不相信和不贊成的話,盡管,他也知道,在有些時候,這樣确實能夠更好更快的應付過去一些事情。
(算啦算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走到外面的雪地上,雲沖波發現雪又開始下了,不算大,在風中輕輕的旋轉着,一層層的落下,與燒着火爐的室内比,教人精神立爽,卻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一回頭,見是介由跟了出來。
“唔,介先生,你不在裏面喝酒嗎?”
找一塊石頭,打掉雪,介由慢慢坐下,看着雲沖波,笑道:“我從來不喝酒的。”
雪花飛落,積在他的頭上、眉上、肩上,使他顯得竟有一些憔悴。
“而小兄弟你,專門跑來這裏,應該也不是爲了喝酒吧?”
“唔……”
這正是雲沖波一直沒想好答案的問題,總不能直接就說:“我是想來挖你們房子,看下面有沒有什麽絕世武學?”
支支吾吾了幾句,說的話連雲沖波自己都沒法相信,到最後,他幹脆賭氣一樣的閉了嘴,看着介由苦笑着,走近自己。
“沒關系的,小兄弟……”
輕拍雲沖波肩頭,介由告訴他,這世上能夠以舌戰勝過荀歡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總之,道理這東西,有時不是說說就可以的,明知道自己沒有錯,卻就是說不過人家,這種事情,真是太平常也沒有了……你如果一直放在心裏,反而會迷失的。”
“呃……嗯?”
怔一怔,雲沖波才回想起介由是在開解自己,一時倒有些意外,方想起來:“哦,對了,上次被那個荀歡的歪理講敗了……”
啞啞有聲,不知從那裏飛出兩隻烏鴉,轉了一圈,徑投向介由肩上蹲了,邊撲楞翅膀打雪,邊歪着頭梳理羽毛,顯是全不怕人,介由笑一笑,自懷裏掏出幾塊碎幹糧,攤在掌心,那兩隻烏鴉立時撲到他小臂上蹲着,隻是叨個不停。雲沖波瞧着有趣,走前幾步,也伸手去想要摸摸,卻險險被啄了一口,好生沒趣。忽聽背後有人懶洋洋道:“道可道,非常道,智慧出,有大僞……别人闡發這層意思也就罷了,你也這樣說,倒也有趣。”正是那大漢聲音。
“紅花綠葉白蓮藕……一個道理若是對的,就不必在乎它是誰先說的,就象一個人若是好人,就不必在乎他是出身何處……不是麽?”
介由的聲音很低,說話時更沒有看向任何人,而是專注的盯着自己的掌紋。雲沖波覺得他的說話似乎暗藏機鋒,又一時搞不清到底是什麽意思,卻聽那大漢朗聲笑道:“說得好……但,可惜,天下之人,九成九卻還是先記得你家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八個字吧!”
一歎,介由拱手道:“族王這就要去了麽?”
大漢漫不在乎一揮手,道:“去了去了,才二十斤酒,能喝得多久,何況還有個不懂品酒的小子在一旁糟蹋……”一邊說着,已一把摟住雲沖波肩頭,笑道:“來,送大叔一程。”
“你……你不要随便自稱大叔!”
“總之,我告訴你啊,大叔家裏面,真得有一個沒許人的丫頭哪!”
似乎是酒後力氣變大的原因,那大漢牢牢扣住雲沖波,硬扯着他走了。
“明知道自己沒有錯,卻就是說不過人家……你的話,是說給那小子聽,還是想說給我聽的呢?”
酒友已去,荀歡才慢慢踱出,背着手,臉色如陰似晴。看他一眼,介由低下頭,繼續專心的調弄手中的烏鴉。
“兩個……都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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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開始小了。”
正如子貢的感歎,連綿近月的大雪,終于出現了衰竭的迹象,畢竟,馬止就是二月了。
“後天就是二月二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去年的二月二日,帝少景西幸承京,行“封禅”之事,卻爲孫無法所刺,雖保性命,卻成廢人,之後的一年,整個天下,就如一鍋将近沸點的開水,雖然一直也能保有表面上的平靜,卻也時時都在燥熱的潛動當中。
“這種平衡,既危險,又不可靠,如果不盡快釋放掉一些壓力的話,天下,也許就真要再陷糜爛了。”
聽取了弟子的報告,子貢微閉着眼,慢慢的揉着眉心。
“嘯花軒,污爛不堪的東西,但也是根深蒂固的東西,不過,會托庇于千門之下的不死者,還真是絕無僅有。”
翻看着弟子呈上的資料,子貢輕聲的笑着,似乎很感興趣。
“而且,竟然還是和‘花勝榮’在一起……”
不明白“花勝榮”這名字有何含義,弟子謹慎發問,但,子貢隻是擺擺手。
“不重要,總之,這個人不會是真正的‘花勝榮’……那,隻是一個傳說罷了。”
雖然這樣,子貢還是表示說,既然有千門的人介入,無論程度深淺,都要留意。
“論到操縱人心,‘千門’,也許可以算是鏡中的‘儒門’呢。”
給出令弟子吓了一跳的高度評價,子貢同時也發出數道指令,要弟子安排落實。
“但就算和我們同樣洞達世情,千門卻始終是些見不得光的東西,盡管大家都隻是想要騙民以逞,但在百姓心中,卻不知道我們‘也是騙子’……這,正是我們的最大優勢,也正是因爲有着這樣的優勢,我們才能作成我們正在要作的事情。”
籠着手,子貢站起來,在城頭上慢慢的踱着,踩着積雪,發出咯吱的聲音。
“今天,就給不死者一個不眠之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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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午後,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幾乎沒有什麽暖意可言。
很是闊大的堂屋,上首兩隻太師椅擺着,都是用整塊的黑檀木雕成,椅背上嵌的玉石光潤如鏡,天然生成兩幅山水,濃淡相宜,真真不讓一般的名家手筆,兩隻雕成伏獸狀的扶手被摩挲的極光極滑,日光下,似乎還一閃一閃的。
除上首外,兩側各有兩隻椅子擺着,皆是上好的木料、上好的雕工,但相較之下,便要遜色很多。四椅上各坐有人,目光皆投向上首兩張椅子,眼裏如冒火一般。
任兩隻椅子空着,朱子森在一旁另放了一隻椅子,雖居上首,卻是側位。
已是月底,亦即是朱家一月一度例會的時間,每月此時,朱子森會召集諸房長者,共議本月商事,并就次月諸般事宜作出決策,由于各支實力不盡相同,故參與月會的人員時增時減,但近三年以來,人員一直固定的很。
朱曉傑,朱曉材,朱曉松,朱曉楓,目前朱家勢力最強的四系旁支,以輩份來說,都是朱子森的叔輩。
例會很平常,但,因爲昨夜才出了事情,所以,會議的内容變得很不平常。四朱紛紛發言,指責朱子森先是“護堡不力”,複又“舉止失措”,已經快一天了,竟然還一點頭緒都沒有。
“……總之,子森你這樣子搞法,讓爲叔實在很擔心啊。”
作爲四人中年紀最長者,朱曉傑的口氣也最大,用力的向後靠在椅子上,邊拍着自己肥肥的肚子,邊拿起放在手邊的熱茶,一口喝下去。
“是,是,大伯教訓的是……”
口氣唯唯諾諾,朱子森完全沒有“主持家務”的派頭。隻有以“長幼之序”的角度來說,這表現才算合理。
“認錯有用的話,還要家法幹什麽……”
打斷掉朱子森的話,幹瘦幹瘦的朱曉材插進來,用很尖銳的語氣質問朱子森,如果昨夜來的人别有用心,又或者朱子慕昨天不是正好離開,那現在,他該如何謝罪?
“小侄明白,雖然得列祖列宗保佑,大小姐安然無恙,但每慮萬一之事,小侄還是汗出如雨,誠惶不敢自用……”
雖然沒有跪下來磕頭,但态度上也算是差不多了,朱子森更表示說,自己也覺得,現在所承擔的任務,已有些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
“所以,小侄今天也想請各位叔伯議一議這事情。”
雖然來人似乎沒有惡意,但那畢竟不可靠,朱子森希望,在這段時間内,能将朱子慕移向四宗内的随便那處别院,待風頭過去後再行遷回。
“喔?”
隻一怔,朱曉傑已大聲道:“老夫癡長幾歲,少不得要多作些事情,大小姐移居之事,我們當然是義不容辭。”
“嘿,大哥您的确年歲長些,但若在祖宗面前認真論長庶親疏,誰又比得過大小姐了?”
插進來說話的,是四人中最年輕的朱曉楓,還不到五十歲的他,衣着的确最爲光鮮富貴,一開口就若有所指,立刻把朱曉傑氣得臉上通紅。
一向最爲重視自己“長者”的身份,朱曉傑那肯吃這個虧,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正要罵将回去,朱曉松卻先陰陽怪氣的道:“老四你要比錢麽……嘿,你也不過是攤子作得大些罷,你和習家聯手屯米,今春若果米價不漲,倒要看你怎麽收場……”
便聽朱曉材幹幹巴巴道:“老三,責人先自省,你把頭寸都調在袁州打新茶,要是太平道的教匪們起事,你這幾家綢緞行……難道是準備押到質行裏麽?”
朱曉松怔一怔,幹笑道:“我這一點生意,二哥倒是清楚的很呢,倒還周轉得來,不勞費心了。”
他四人一向各懷心病,那裏是肯相爾汝的人?一時已争得都拉了臉,隻爲大戶人家氣作養出來的氣派,并不肯口出惡言,到最後,是就這樣不明不白收了場,至于朱子慕移居的事情,自然再也沒人提起。
“小侄恭送諸位伯叔。”
躬着腰,朱子森把四人送出朱家堡外。上得車來,朱曉傑仍是餘怒未消,胡子吹得飛揚不已,兩隻眼瞪得如銅鈴般。
“這群王八蛋,一個比一個放肆了!”
和他一齊坐在車裏的人,戴頂雷公巾,三绺長須飄灑胸前,手中一隻折扇開合不休,看上去倒也氣派,見朱曉傑發怒,他隻是陰陰一笑,問了裏面事情,沉思一會,淡淡道:“東家啊,長幼有序,您隻要保全自身,别人是怎樣也亂不了規矩……倒是朱子森這厮,東家您一定要小心些才是。”
“唔?”
怔一怔,朱曉傑摸着下巴,道:“符公,請明言。”
那“符公”喚作“符問道”,原是朱曉傑豢養的清客,爲着很讀得幾本書,複有些公堂之智,奪産之謀,因此上漸漸得寵,成了門下謀主。他見朱曉傑問起,自持的一笑,拍一下打開扇子,道:“東家您不妨想想,朱子森的确永也是畢恭畢敬,予取予求,但……一直以來,東家您所想要的,又到手過幾次呢?”
“嗯?”
兩隻眼睛溜溜亂轉,朱曉傑肚裏掂量,慢慢道:“這也是……”忽一拍大腿,道:“但也不對,這小子每次都是一開口就讓将出來,要不是老子不想便宜了那幾個王八蛋,早就……”說着說着,聲音卻漸漸小将下來。
“王八蛋……這小子,膽敢這樣耍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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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我說…二可你怎麽上簧的?什麽亂七八糟的簽啊,繃好的萬子都能讓你頂出去。”
“這個…我和你們不一樣哇…我們呂家一脈真傳,是有尖貨在的…”
“是啊是啊…知道你爲什麽出道這麽年還不能火穴大轉麽?”
地方是在鳳陽城内,一片非常便宜的地區,本地人很少有住,都是租給往來鳳陽的遊方人士,昨天算命算到丢盡了臉的兩個人,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在相互抱怨。
闆着臉,那秦一口快手快腳,把那些什麽“鐵嘴直斷”,“啞相呂二可”的旗子都卷了起來,又拿出兩抹假胡子,遞給呂二可。
“什麽‘尖加腥,賽神仙’…二可啊二可,你難道千人千到把自己也千到了?算命…那玩藝那有個準啊”
“但不是這樣…我給你說,剛才我出那簽的時候,真是什麽手腳都沒作,而且感覺特别奇怪…”
“别說啦!”
很不耐煩的一揮手,秦一口此刻已換上一身大藍的袍子,整了整頭發,又掏出個藥葫蘆,挂在腰上。
“我算看出來了,憑你想吃金門,門也沒有!趁現在還沒露相,趕快跟着我,改吃皮門吧…”
一邊說,那胖子一邊已另扯出一面旗子來,上面寫着幾行楷字,什麽“十代太醫,供奉密方,有緣相舍,一丸得子”,下面繪着個妖冶女子,眉目之間,春意無限,兩邊有十個大字,着實觸目驚心,赫然竟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哼哼,所以啊,這個時代,一定要當複合型的人才,算命不行,就賣假藥,反正……能有口飯吃啊。”
“誰……是誰?!”
吓一跳,蓋這句話并非兩人中任何一個所說,猛轉身時,見身後幾步,一個眉目清秀的青年正蹲在地上,翻看那堆東西。
“好家夥……看這樣子,不光是賣假藥啊,這個虎骨……啧,作得還真像哪!”
“你……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同時向後一跳,一面手就向腰裏伸,卻同時覺頸後一緊,似被鐵鉗夾住一般,全身無力。
“放心,我們……隻是好奇罷了。”
因爲要嘗一嘗地道的鳳陽風味,敖開心聽人推薦,拉着帝象先來到這裏,卻碰巧看見兩人,這下子好奇心起,定要追來看看究竟。
在兩人,根本不想也不屑與江湖肖小計較,在敖開心,一半倒是肚裏好奇,想問問兩人到底是如何算命,之後,更不住探問諸般江湖千術根底。
“總之,你們兩個想跑,是一定跑不掉的,但如果認真教我幾手把戲,我就考慮放了你們……”
苦笑着,帝象先根本不理敖開心,自背着手,眯着眼,透過後牆上小小窗口去觀察天象。
“明天,就是初二了呢……”
聞弦歌而知雅意,敖開心正想找幾句話說,卻聽兩人嘟嘟哝哝幾句,一時真如九霄雷降。
“唉,都是你不好,非說趁朱家大小姐訂親的熱鬧,來找幾件生意作作……現在可好,作成什……”
“你說什麽?!”
旋風般轉身,一把掐住兩人脖子,提将起來。敖開心兩隻眼睜得大大的,一臉都是驚惶。
“……訂親,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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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就是這樣了。”
“哦,說到底還是謠言啊……”
微笑着,司馬清揮一揮手,教對方退下。
“丫頭,我看你過慮了……你自己不也說了,太平道現在早已經該起事了嗎?”
今天以來,城中謠言蜂起,都說是太平道已在南方全面起事,因之,南下的道路也被全面遮斷,尤其是三江水路,已根本不可能通航。
作爲大夏不多幾個商業型都市之一,錦官每年所出綢酒鐵器,本地不過能消化掉十之二三,絕大多數,是以各種方式轉售出去,但青州連山疊嶂,便空身行人也辛苦萬分,是以錦官商賈皆行水路,三江遮斷,對錦官來說,簡直等于是卡住了脖子,幾乎每家每戶,都身受其痛,而同時,驚惶于将來的事情,城中米價急漲,卻仍是被搶購一空。
“我知道太平道該起事了,但問題是,大雪封山……連我們到現在也隻有一些影影綽綽的訊息,這些個消息,又是從何說起?”
沉吟着,小音請司馬清盡快作出部署:運用司馬家在官方的一切渠道,查出近三日以來所有的入城人員。
“總之,不搞清這些謠言是怎麽來的,我始終都不能安心……”
皺着眉,小音苦苦思索,卻被前來請示的下人打斷。
“自稱姓江,求見夫人?啊……立刻請他進來!”
精神大振,小音一躍而起,一邊吩咐那下人“速送兩壇最烈的酒來”,卻見到一邊司馬清疑問的眼神,不覺一笑,道:“幹娘……我們等的消息,終于來了。”
不一時,來人已被延入,頭飾牛角、黑衣藍裙,正是日間與雲沖波交過手的漢子。
“大族王千裏迢迢而來,真是辛苦,流風代太傅謝過。”
神情非常認真,小音躬身行禮,而對方則是滿不在乎的揮着手。
“沒關系沒關系……這一趟來,樂子還是很多的”
提起個壇子,扳開封泥,來人咕嘟嘟喝了一氣,抹抹嘴,神情也嚴肅起來。
“不過,說到南邊的事情,就很麻煩了……”
之後,基本上是來人自己一直在說個不停,介紹近一月來松州諸般事宜,小音聽得非常認真,時不時問幾句話,特别是戰區以外的官府如何應對,她問得極細。
“絕大多數地區并未實行物資和人員的管制……這樣的話,城内的謠言就更有問題了。”
說幾句話,喝一口酒,兩壇酒堪堪喝空時,來人也終于說完,并作出結語。
“……總之,太傅這次怕真得是失算了,雖然長遠看來也沒什麽要緊,但眼前虧到底是吃着了。”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玉清,不是這種好沖動的人……”
沒有繼續讨論下來,小音款款起身,問對方還有什麽安排。
“沒有了,要見的人都見着了,要傳的話也都傳到了……而且,還有意外的收獲呢!”
翹起大拇指,來人贊道:“雲家的那個小家夥,聽踏溪和阿香念過不知多少次了,今天總算見着了……很有趣,就是太善良了一點。”
“嗯?”
詢探幾句,聽知了雲沖波是怎樣連敗冰火兩人并與百納第一強者的鬼踏江戰成平手,小音神色不動,淺淺笑着将來人送走。
甫轉身,小音的臉色已然大變,有驚訝,有困惑,更有憤怒。
(禁宮的手果然已經伸來了,而且……到現在還沒有離開錦官,他到底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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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翻來覆去,雲沖波就是睡不着。
不知爲什麽,今天,太平道,突然成爲了城裏最熱鬧的話題,每個人都在傳說,他們怎樣在南方起事,怎樣攻城略郡,殺官誅吏。
對太平道的認同感較以前算是強了不少,剛聽到這些消息,雲沖波也有些高興,特别是聽說太平道中的“不死者”怎樣在萬軍當中斬将奪關時,他的心裏,真是非常之溫暖。
(聞霜啊……不過,我現在也已經很強了呢。)
不過,再想多打聽一點消息,雲沖波就受到了非常重的打擊,因爲,幾乎每個人也是在口口聲聲的咒罵着太平道,咒罵着不死者。
“造什麽反喲,要死喀。”
“龜兒子的不死者,讓老子遇上,一巴掌打死他喲!”
(爲,爲什麽會這樣?)
很受打擊的雲沖波,實在想不通,太平道的宗旨,是要讓天下的窮人都過上好日子,那麽,爲什麽,反而會被這些普通百姓這樣的惡毒咒罵呢?
“嗯,你不會到現在才發現這件事吧?”
因爲趕在漲價前買了一批酒水,花勝榮現在的心情非常好,喝得臉紅撲撲的,用力拍着雲沖波的肩膀。
“不是你說爲人好就等于爲人好,更不是你說爲人好人就會以爲你真得爲人好,而且……”
笑得眼眯眯的,花勝榮道:“人哪……本性就是自私自利,可不是什麽好東西,隻要自己還過得去,誰在乎别人去死啊?”
無論南方的民衆是爲什麽理由而團結在太平道周圍來反抗皇帝,對錦官百姓而言,他們所感受到的,隻是交通的斷絕,物價的上漲,如果這一切不能迅速平定的話,更可能會對當地産業造成重大的打擊,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一些咒罵并不奇怪。
當然,這些咒罵,也并不代表百姓是多麽的忠于帝姓,事實上,在關起門自家說話的時候,他們對皇帝的咒罵可能還會高過此刻的十倍,但這樣的比較,并不能讓雲沖波好受一些。
“我們太平道和皇帝是不一樣的……我們,是爲了讓所有窮人都過上好日子啊!”
“哼哼,那又怎樣?!”
似乎很想給雲沖波上一次課,但摸摸下巴,花勝榮咧咧嘴,擺手道:“反正,這些沒關系的,别人罵罵街,你又不會掉一塊肉,無論你作什麽事,想所有人都說你好話是不可能的……如果随便一個死老百姓說一句話你都這樣在乎,那我看你也不要去找蕭丫頭了,還是回家種田吧!”
“唔,大叔……你這算是在鼓勵我嗎?”
覺得花勝榮的說話很是刺耳,卻又似乎很有道理,到最後,雲沖波還是沒有打他,而是趁着夜色将臨,又到街上轉了一圈,而當然,他聽得,隻是更多的抱怨和咒罵,而且,最令他難過的,是越窮越普通的人,咒罵起來就越認真越惡毒。
可以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畢竟,米價急漲這樣的事情,對這些人的影響無疑最大,由此出發,他們有最多的憤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所有這些,還是讓雲沖波很難受,直到更鼓三響,花勝榮的鼾聲幾乎把屋頂積雪都震落下來,他仍然不能入睡。
(唉,還是起來走走吧……)
翻來覆去無數次後,雲沖波幹脆坐起來,披上衣服,準備到院子裏走一走。
(唉,在檀山的時候,從來都沒有這麽多頭痛事啊……)
心事重重,雲沖波拖着腳步,推開後院的門,雪地反射出慘白的光芒,很是眩目,令他要眯起眼睛。
(咦……這是?)
突然發現,一左一右,門外竟有兩個人在,而在雲沖波得以看清楚之前,兩人已同時發動,出手如風,徑取雲沖波兩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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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然受襲,雲沖波當然大吃一驚,而更令他吃驚的,是“自己”的反應。
“看清楚!”
全不防護自身,隻以極爲威嚴的口吻低喝一聲,便令那兩人硬生生止住,更順勢拜倒。
“北王,您回來了!”
(嗯?!)
被“北王”兩字搞到一陣心驚,雲沖波再運目看去時,眼前分明好大一片院落,地上青條石鋪得齊齊整整,哪有什麽積雪在了?
(我……我現在連走着路都可以作夢麽?)
記得很清楚,自己是想到後面院子散散心,雲沖波實在沒有想到,會用如此荒誕的方式入夢。
除此以外,雲沖波更讀到一些令他心驚的東西,結合着蹈海的思想,他已知道,在擊破袁當之後,蹈海求道之前,小天國曾大封功臣,立二十二侯,是爲“五胡四國十三天”,這二十二人皆爲小天國起事以來宿将,百戰之餘,功勳無數,目前各領重兵,鎮守諸地,眼前兩人正是之二,左手上人名爲胡以晃,受封“護國侯”,右手上人名爲林大基,受封“襄天侯”,更是東王的甥婿,兩人各已有了九級力量在身,所部軍馬,皆以萬計。
(這兩個人,不是都在前方帶兵的嗎,爲什麽會在這裏看門……要這樣兩個人來看門,裏面在幹什麽?)
目光微微閃動,自兩人臉上看過,蹈海慢慢道:“天王他們……還在開會嗎?”
這個問題,令眼前兩人的态度再變,微現嗫嚅,之後,林大基表示說渾天等人确實都在裏面,這會議已持續近兩天,和有着“不許任何人入内”的嚴令。
“任何人……也包括我?”
很顯然想說一個“是”,但,面對蹈海那若爲實質、若有萬鈞壓力的目光,兩人最終到底是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默默的躬下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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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不大,中間放着一張四方形的桌子,上手的是渾天,東山坐在他的對面,長庚打橫,對面空着。沒有在桌子上擺燈,而是在天花闆的中央吊了一盞很亮的油燈。
渾天面前放着一壺茶,沒有杯子,東山面前擺着幾張寫滿字的紙,用一個獸頭狀的鎮紙押着,長庚面前整整齊齊擺着一套文房四寶,墨汁已然凝結了,紙上卻仍是光潔如新。
桌子中間擺着一具輿圖,山巒高下,江河奔流,皆曆曆如見,正是大夏疆圖,周圍散着幾個簿子,半掩着,都用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的。
會議已經開了很久,那些資料已在每個人手傳閱過--其實,他們每個人也可以将這些東西默寫出來,在手中翻看一次,更多的隻是一種形式。
“我們,還要這樣讨論多久呢?”
向後推走椅子,蒼白着臉,東山慢慢站起來。
“太平,在危險之中,如果這樣繼續延耽下去,我們可能連挽救的機會也不會有。”
“我同意。”
面無表情,渾天緩緩的點着頭,卻又加上一句。
“但問題是,危險,到底在哪裏?”
當這樣問着的時候,渾天剛好擡起臉來,似沒有感情的目光,與東山若已完全混濁的雙眼直直對上。
“在我們當中。”
“被暫時的勝利所軟化,而漸漸失去掉對‘不死者’之尊重和對‘太平’之想望的道衆們,迷醉于俗世的生活,漸漸失去掉戰鬥的意志。”
東山拿起手側的簿子,一邊迅速的在那微小而具的山河上指點着。
“就我所知道的,單是近兩月以來,至少有四百起以上有違太平道義的講話或宣傳,當中,更有一些人地位不低,甚或身擔軍職。”
皺着眉,東山表示說,太平道是以“理念”而凝聚民衆,相信“天下太平”這口号能在太平道手中變爲現實,才是太平道曆經百劫也終能不堕,是天下信衆會拍頸瀝血,百死無悔的原因。
“而,若是這樣的信念出現松懈甚至是混亂,我們,亦就和曆代以來其它争奪天下的世家沒有什麽不同,縱使勝利,我們……亦不過是把帝京改叫天京,把帝中和改成帝太平而已,何況……失掉理想的我們,怕也沒法獲勝。”
提出他的要求,東山希望立刻組織一次全面的教義宣講,正綱紀,振人心,更要選取一些影響較大的人,懸于國門,以儆效尤。
“總之,我們雖在同時進行着‘戰鬥’和‘建設’,也絕不能放松掉‘道務’,要持續不斷的增強大家對道祖和太平的信心,要繼續的統合人心,和摒棄掉那些隻會紛亂大家心意的邪說,唯有以一次迅速而又徹底的整肅及宣講,才能夠凝聚住我們的隊伍。”
“加強道務麽?可以……但。”
嘴角浮出古怪的笑,渾天注視着自己交叉一處的十指,淡淡道:“你自己的力量不就夠了麽?橫豎,你也是我們中唯一一個能請動道祖上身的人,隻要多請幾次,代傳幾次聖谕,不就是最好的宣傳麽?”
“天王……”
長庚剛要開口,渾天已一擺手止住,跟着緩緩立起。
“加強道務,我是同意的,但,東王、幹王,我認爲,危險,并不在這裏。”
伸出修長的手指,渾天指點江山,臉上則是一種捉摸不透的奇怪表情。
“金芹一線,天險自分,我軍難以寸進。懷水以下,帝妖分兵堂袁,連綿千裏,後設江北大營以總督各處,前立江南大營入我陣中,牽制諸方,翼王、英王數度用兵,都打不破它。”
交兵已然數年,在第一代将帥倒下之後,新的巨人卻在戰陣之中長成,關虎林、左武王、公孫三省、呼延金林、應肅等本來沒沒無名的小人物,漸露頭角,累積聲望的同時,亦不斷将力量提升,到如今,已成爲帝軍中新一代的領袖,有的獨守大營,如骨梗喉,有的兵出玉門,以主待客,有的高居帳中,運籌帷幄,有的統領水軍,來去江上,有的轉運千裏,糧饷不絕,各有其長,各盡其才,一時間,竟能将已似乎糜爛的局勢重又安定。
“危險,仍在軍事,江南大營擁兵數萬,前出陣中,扼我三方交通,牽制七郡兵馬,尤其窺我糧道,決不可忍,縱不足興兵,亦必先去之!”
說出自己的打算,渾天決意出台若幹新政,加大各種資源對軍方的傾注力度,并準備在下月動手,親征陣前,破此堅營。
“但是,天王……”
猶豫一時,東山還是表示了自己的看法,目前的帝軍,已非年前可比:近一年來,連續出現達至十級力量的強者,反觀小天國一方,雖然也是強者倍出,五胡四國十三天皆跻身九級力量,卻仍然隻有天、東、北三王入神,自第九級頂峰力量的翼王以降,都仍不能取得突破。
雖然說,這些新晉強者仍然沒人能夠正面挑戰三王,但在力量平級的前提下,他們已沒法被輕易擊殺,若複數情況下出陣,他們更曾經逼退過東山和與渾天隔江而立,在這樣的情況下,渾天親出陣前,亦不過是令他們要越江前來,兩相抵消,對攻破營壘的計劃來說,并沒多少意義。
“這個問題上,我同意東王的意見。”
清一清嗓子,長庚表示說,江南大營的确占據要道,但換個角度來看,也何嘗不是帝軍的負累?
“孤軍陣前,是一種非常巨大的精神壓力,每當天氣變壞,舟橋無計的時候,我相信,營中軍士們必有騷動。”
簡單計算了爲維持這程度軍力所需的供給,以及越江補給的難度與巨大消耗,之後,長庚又列出因江南大營存在而造成的多餘消耗,誠然那數字也不少,但比之前者,仍然不在一個數量級上。
“更何況,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長年的枕戈待旦,有多少人可以繃得住?”
慢慢敲着桌面,長庚的态度很從容。
“總之,我的意見,危險的确就在眼前,但……不是對面的敵軍,也不是内部的松懈。”
拿起一份簿子,長庚同時站起來,在面前輿圖上指點着。
“天下十州,青、松、明已爲我所據,金、袁取其半,芹、唐得其三,但……目前來說,這也已是我們的極限,起事已然七年,無論軍民皆有疲意,正常的情況下,我們還需要兩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夠組織出下一次的全面攻勢。”
“但我們必須注意到,看似兩分的我們,在資源的占有上,遠遠差過對方,最明顯的例子,是我們雖然進入了金州和芹州,卻始終無法占據金中諸郡的屯田和芹州河套一帶的沃土,至于桑韓之富,冀州之蓄,更是我們所沒法比拟的資源。”
很快的報了幾個數字,長庚表示,若将雙方的經濟實力量化,勉強在三七之間。
“而就是這樣少的資源,我們還沒法很好的加以利用。”
作爲起于草野的力量,太平道永不缺乏敢死的戰士,但卻稀缺着富于經驗及能力的行政人員,盡管長庚始終全力以赴在這方面的人力作育上,但畢竟時間有限,環境也太惡劣,在目前來說,小天國的領土多數還是以軍領政,處理實務起來,總是捉襟見肘,更會造成一些本可避免的浪費和損失。如果不是小天國陣中的清廉與責任心要遠遠高過對方的話,早已經不敷支撐。
“一個重要的不利,是我們沒有形成帝妖那種訓練和選拔文官的體系,必須看到,目前停止我們擴張的,不僅僅是兵力,甚至可以說首先不是兵力,而是财力和人力。沒有足夠建設與運用的财力,也缺乏可以處理各種實務的人力……我們,有足夠的将軍,卻幾乎沒有優秀的太守。”
所以,長庚既不贊成加強“兵力”,也不贊成加強“道務”,他所希望的,是盡快的加強“俗務”。亦即是盡可能利用好雙方都無力發動大規模戰事的這一階段,盡快把目前已在承擔實務的人員培養成熟,使他們可以稱職的承擔起日常政務,保證各自範圍内經濟活動與農事的正常開展,清楚的計算與征收各種稅金,以此,爲他日小天國的擴張作好準備。
“好吧,幹王你可以這樣說……但我仍然認爲,一群‘隻是’或者說‘首先是’熟練和精通政務的文官,在爲帝妖服務時,也會是同樣的高效和有力。”
“幹王,我理解你對内政的重視,但我想你應該明白,今之無戰,是因敵之不可戰……我們不能冒險,去讓帝妖先行把兵力強化。”
皆對長庚的意見表示否定,但同時,渾天與東山仍在舌戰,分别主張着“軍事”及“道務”的應該被放在第一,相持不下。
如此的争執已進行兩天,兩天來,皆相信自己的意見才是當前第一要務的三人,沒有保留的作着争辯,卻總也沒法形成統一的認識。
“這樣子作無止休的口舌之争,我怕,是比不讨論更糟的事情。”
離開桌子邊,東山的身子又彎下來,拄着巳杖,臉色若陰若晴。
“若這樣的話,我們還是各作各的罷……畢竟,一直以來,在軍事、内政和道務上,我們原也是互相獨立的處理着,不是麽。”
咚咚的點着地面,東山慢慢走向門口。
“告退了,天王,先走了,幹王。”
聲音中似乎有失望,更有着一些奇怪的東西,但,在兩人開口之前,另一個聲音卻先從門口處傳來。
“你錯了,東王。”
三人都轉過頭,當争論進入高峰時,他們沒有注意進來了人。
“北王,你回來了?!”
默默點頭,蹈海并沒有作什麽寒喧。
“我說你錯了,東王。”
東山臉色變得更白,嘴也抿得緊緊的,但蹈海似乎完全沒有看見。
“我們必須聯合,多少争執,也隻能停留在這間屋裏,誰都知道我們在開這個會,那麽,開門之後,就必須有一個我們都認可的決議,有一些我們戮力同心去作的事情……爲了太平,爲了道衆的期望,我們必須保持一緻。”
蹈海的出現,和他甚有說服力的說辭,使有些僵硬的氣氛得到緩和,默默注視着這已近一年未見的同道,東山用一種很謹慎的聲音,慢慢道:“那麽,北王,你的意見呢?”
“道務必須要加強,如果沒有了對太平的信仰,我們太平道的意義也就不複存在。”
一句話已換來東王的微笑,同時,蹈海已走向桌子的空邊,沒有椅子,他也不在乎,就站在哪裏。
“幹王也是對的,内政若不加強,我們始終難以持久。”
自迷夢中醒轉之後,蹈海隻是将消息傳回,并未立刻返回天京。
“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把那半年的一切記憶梳理清楚,的确,正如幹王的洞見,我們小天國官員雖有着遠勝帝妖的勤勉清廉,理政能力上,卻始終有差。”
“你想同時站兩邊嗎?”
微笑着,渾天是蹈海出現後态度最高興的一個人,縱然蹈海先後支持東、幹兩王的意見而無視他,他也仍然微笑着。
“不僅兩邊……”
側身向着渾天,并微微的躬着身,蹈海表示,兵乃國之本,任何時候都大意不得。
“軍事,内政,道務,三樣都是要事,不宜偏廢。”
認爲東山與長庚的想法完全可以合并執行,在強化道義,滌正人心的同時,也認真組織一些對理政能力的培養與鍛煉,兩樣複合起來,會更加有效。
“至于江南大營,沒必要特别興兵……”
帶着冷酷而又自信的笑容,蹈海表示說,在回來的路上,自己曾經路過哪裏。
“交給我吧……區區一座江南大營,區區一個公孫三省,難道,會比袁當更可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