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庚出手,反應最激烈的,卻可能不是袁當,至少雲沖波是這樣認爲的。

那一瞬間,蹈海的驚訝,以及随後卷起的憤怒……那強烈的情感沖擊,竟連雲沖波都沒法再感覺到周身骨髂欲裂的疼痛!

與蹈海相比,東山的反應卻是快得驚人,閃電般的把巳杖旋動,帶出濃濁如水的綠色熒光。

“東天太一聖山府君九幽明真法…幽關,鎮無垠!”

九幽明真法,乃是東山自創,分作幽冥路無窮、幽陰厄無量、幽夜暗無極、幽酆狂無度、幽都悲無限、幽治怅無邊、幽關鎮無垠、幽府深無測及幽獄劫無盡九式,堪稱魂系術法之大成,更摻有諸般天地術的變化,其中許多招式本來也隻平凡,唯在東山手裏用來,卻是推陳出新,另具機杼。

這一式幽關鎮無垠,蹈海已見過不止一次,知道原理乃是束風成盾,更摻以萬靈穿梭,而成無形壁守,說起來,也不是什麽了得法術,但正是用此,使用之際,也便分外的靈動,一如此刻,東山意至術發,轉眼已凝出四道幽關,跟着卻非保守,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以守爲攻,将雙手一磨,四關飛舞旋動,結作一個六棱體,将剛剛震飛蹈海,正要襲向長庚的袁當封在當中。

若對上任何九級以降的強者,這便足以讓其動彈不得,而若力量未屆八級,更有可能被生生擠爆,但…對手卻是袁當!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

長笑一聲,隻随意揮臂,袁當早将幽關擊碎,但幽關方碎,蹈海早如鬼魅般閃至袁當側後方,雙手握刀,高高揚起!

“回首,定神州!”

一出手已是自己的最強刀招,但根本無懼于他,袁當隻一側身,右拳閃電般連擊,每一擊均化虛爲實,在空中轟出小型焰團,連鎖震爆,竟将蹈海刀勢阻住。

“蹈海……我一直欣賞你,和設法的給你以機會,但今天,已是你我的最後一戰了!”

說話同時,袁當左手已立起如刀,但未及刺出,已被東山連連揚杖虛點,抖出若有若無的碧綠色長索,纏在他小臂上。

“嘿…渾天也就罷了,和我比力氣,你是自讨苦吃!”

大吼出聲,跟着用力揮臂,卻沒能如想象般把東山抖起,再細看時,不知何時自土中湧現現的森森白骨,竟已将東山的雙腳埋沒。

雖然定住了身形,卻顯然很不好受:臉色慘白,小腿處甚或滲出血來,但,東山的笑,卻是如此猙獰。

“你說得對,袁當…今天,就是你的最後一戰了!”

而,此時,長庚,終于動了。

雙手平平揚起,各各劃了半個圓形之後落回胸前,中間,他手指更結出百般印法,望之,目眩神搖。

“王、相、休、囚、死!”

吐氣發聲,五字随之浮現空中,各各放出異樣光彩,更結成小環,緩緩旋動。

“呼字布法,這是…儒門的…《爾雅》?!”

口氣中滿含着不自信,長庚的出手,顯然在袁當計算之外,但接下來的一句,卻是三人都沒有想到。

“嘿,蹈海兄…你好象又被不信任了呢…”

心意方動,已被袁當察覺,更以語言刺激,這樣子的反應,實在令雲沖波爲之侪舌,而雖然也有察覺到袁當的用意,蹈海卻仍然壓制不住自己的心神,而微微分懈。

“蹈海,小心!”

東山疾呼的同時,長庚将手一推,那五字光環立時增速百倍,飛旋而前,目标,正是袁當!

“沒用!”

爆喝一聲,袁當猛催勁力,被東山困住的左臂立時爆裂,血花飛濺中,他忍痛發力,右手早變拳爲指,于分寸間驟然發力,硬生生彈在蹈海鋒刃上,居然铮然有聲,若觸金石!

本來若心意一緻,蹈海也未必壓不住這一下反擊,但袁當方以言語相嘲,跟着全力發難,時機把握之準,真真妙至毫微,轟一聲,袁當右手五指齊折,卻終于将蹈海震飛!

蹈海一失其位,袁當早一躍而起,此時,長庚所發的光環剛好飛至,卻到底晚了一步,自他腳下擦過。

“不對,這不是儒家的門道…而且,我在你身上一點力量也沒感覺到…你到底在搞什麽東西?!”

雖然脫困,卻付出甚大代價,雙臂皆告重傷,而這,主要是因袁當對長庚的出手沒有準備,才要倉卒而爲。

似乎一擊失手,但,長庚卻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那似乎是笑,卻更像是悲傷。

“死、囚、休、相、王!”

倒讀五字的同時,長庚雙手間再度出現五色光環,同時,似乎去勢已衰的第一個光環,則猛的顫抖起來,并向上投射出百倍大小的光暈,正正将袁當罩在當中!

“你…你們!”

自認識袁當以來,蹈海還是首次見到他出現這種驚恐的神情,而同時,長庚的雙手已開始反向磨動,随着他的動作,那光環也開始轉起來。

動作很慢,更不停的落下汗珠,顯然這動作耗費掉長庚極多的體力,但若比起袁當所遭遇的傷害,這仍隻是毫末之數。

“你們…果然知道了!”

吼聲中,袁當竟似完全不能反抗,被光環貫穿身體,空自咆哮,卻隻能不住抽搐,根本沒法從光環中擺脫。

“王、相、休、囚、死…死、囚、休、相、王!”

或正或反,長庚連續誦讀,雙手更同時作出或正或反的動作,而與之同步,小、大兩個光環皆在緩緩磨動。

似乎是錯覺,但雲沖波的确覺得,好象有什麽東西正在被從袁當的體内拔出,而同時,他也感到,蹈海心跳的速度,似乎突然間增加到平時的數倍之多。

意外、驚訝…憤怒?雲沖波分辯不清,他隻覺得,似乎都不對,又似乎都有。

(不管怎樣,袁當這一次,應該是沒法再翻身了吧……)

一收一放,那金光終于自袁當的身體上脫離,化作了糾結的一團,中間更似乎包了什麽東西,在向長庚飛回。

“還……還我!”

吼聲近乎凄厲,袁當掙紮着追向金光,但終于恢複自由的他,腳步卻似乎輕浮很多,蹈海隻一格,已經使他向後疾飛出去。

“不能手軟……這隻是一時的反應……若讓他恢複,仍會是我們的強敵!”

東山發出指令,使蹈海微微的震動一下,而雲沖波更感到,此刻,他的心底,竟初次出現了似乎是對着東山的抗拒,和一種極爲微弱,卻的确存在着的憤怒。

但,即使有着這樣的波動,蹈海卻完全沒有讓自己受到幹擾,反手抹刀,一側身,他已迅速追向袁當。

顯然不準備坐以待斃,袁當拼力出拳,雖然立刻就被擋下,卻也間接證明了剛才東山的說話。

“已經恢複到八級力量了嗎……多可惜……”

目光漸漸冷硬,當中不再流露出任何感情,蹈海隻是左手在空中虛虛劃動,便把袁當的動作完全封死。

“袁當啊袁當,我多想給你機會,讓我再戰一次最強的你……但,正如你說的,今日,已是你我最後一戰了!”

雙手過頂,緊緊握住刀柄,此刻的蹈海,周身破綻大露,更不是雲沖波所知道的任何一招的起手式,但,看着這,袁當卻露出古怪的笑,東山也不敢相信的睜大眼睛,至于長庚,則是有着最大反應,顫抖着,很明顯的……是在後悔。至于他們爲何有這樣的反應,很快,雲沖波已知道。

“第十級力量……蹈海兄啊,什麽時候呢?”

“有一段時間了……”

臉色陰沉沉的,蹈海顯然是一點都不高興。

“袁當……這一刀,我設想過無數次,要怎樣的令你輕敵,怎樣的制造機會,甚至……那怕是犧牲掉一些什麽,然後,來找到那一瞬,讓你在驚訝當中,被我重重斬落……”

“而,那之後,我更會踩着你,告訴你說,我蹈海……終究還是在你之上了。”

“很好的構想啊……”

或者已活不過下一個瞬間,但,袁當仍然在笑,奇怪的笑,令人心煩意亂的笑。

“那麽,現在,是踐行的時候了……”

“……對!”

劃出兇狠的弧線,刀刃重重斬落,切進袁當的身體,而同時,雲沖波更覺得,蹈海,似乎是用着自己的整個生命,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吼叫。

“袁當……蹈海,在你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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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王……我想要一個解釋。”

一刀斬落,便再不多看一眼,收刀入鞘,蹈海轉過身,注視着長庚。

“北王,那解釋……我們不能給你。”

長庚未有反應,東山已搶先掠到了兩人中間,似乎有意似無意的阻斷掉蹈海的視線。

似也知道自己這樣說的沒有道理,東山随即便道:“時間不對,地方也不對……但回到天京後,和天王在一起,我們……我們會讓你知道一切。”

似乎是有了交代,但卻無疑更坐實了這一切皆在渾天的布置當中,咬緊了牙,蹈海凝視東山一時,緩緩躬身,道:“領東王令。”

他這般反應,倒有些出着東山估計以外,臉上一時便有些異色,卻旋就放出笑來,呵呵笑着走過來,一邊去搭蹈海肩頭,一邊道:“其實也沒甚麽,隻是我們作哥哥的,有些事情,原也……”卻吃蹈海微微一動,剛好搭個了空,一時笑意僵住,眉宇之間,忽現煞氣。

兩人間的微妙氣氛,長庚當然立有察覺,也快步的走過來,欲要用其它說話化開局勢,唯……他還沒有開口之前,這份尴尬,已被用一種最奇妙的方式破除。

“他們作哥哥的……原也隻當你是把快刀……試問,一把刀又怎需要有思想,怎需要知道什麽真相了?!”

“你?!”

三人同聲驚呼,因說話的竟是袁當,一個,已在剛才被三人聯手重創,更一刀分屍的袁當!

倒在地上的屍體一下倒彈起來,浮在空中,雙手平平分着,身上血肉湧動,快速的修補着傷口,甚至,那懶散而又神秘的笑容,也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不可能……神域再生之力,沒有這樣的速度,更沒有這樣的強度……”

首先作出判斷的是長庚,而這,更換來袁當怪異的笑聲。

“刻意封閉掉自己力量的發展,卻以此換來絕世無雙的知識和智慧……很好,若本帥真得會敗,那一定是敗在……”

“看錯了你!”

雙手平伸,袁當浮于空中,眉心、喉頭、丹田、雙肘、雙膝處,均有桔黃色的光團,閃爍不定。

“這是……七星續命大法!”

終于同時驚呼出聲,東山與長庚的駭懼之意,真真溢于意表,這卻令雲沖波很是不解:似乎這是一種相當強橫的恢複手段,但怎樣也好,已方三人俱在,蹈海更已取得突破,晉身十級境界,這樣子的組合,就算讓袁當恢複,也足夠再殺他十次百次……又,有何可懼?

雲沖波不明白的事情,也沒能從蹈海那裏得到解釋,甚至,被蹈海的激動沖擊,他一時間還爲之恍惚。

“袁當……很好!”

所謂“很好”,當然是好在他終于有了機會來再戰“最強袁當”,但隻踏上一步,袁當已快速翻腕,在空中畫出若罡鬥般的圖形。

“這是……借東風?!”

皆是過往從來沒有展現過的強大招數,一捏已聚狂風,急旋如盾,生生阻住蹈海刀勢,跟着,袁當另一隻手虛抓成爪,指向長庚。

“三别……給我回來!”

隻一吼,長庚臉色已蓦地慘白,嘴角卻泌出血來,東山則是立刻掠到他身邊,隻手按在他肩上,似是輸功相助,卻也沒什麽用。

“你們兩人聯手……但我也是兩人!不敢相信蹈海,你們今日便注定敗亡!”

一聲炸響,長庚再護不住手中金光,四飛如濺,當中原裹着的東西再鉗制不住,倒飛回去。

再次被袁當的說話刺激,蹈海卻終作到了沒有反應,快速斬出三刀将面前的風壁割裂,他以更快的速度搶攻向袁當。

“任你口燦如蓮……袁當,你今天也必須要死!”

“就憑你們嗎?”

冷笑聲中,袁當竟又用回炎龍書,雙手一翻,火舌四吐,竟生生鉗住刀刃,蹈海再三催谷,卻就是前推半分也都不能。

但,他卻笑了!

“對……就憑我們。”

難以理解的笑容,令袁當也微微一怔,而跟着,他身後的山壁突然開裂,似乎已踅伏了千年萬年的高大身影,左手藍光漾漾,右手火光吞吐,轉眼間,已攻到袁當身後。

“對……就憑我們!”

“渾天……你竟然也來了!”

終于出現了完全的驚恐,但爲時已晚,在袁當可以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已被重重轟中!

“水兮滔天、火兮焚野!”

兩式渾天寶鑒同施,幾乎立刻将袁當的身子打斷,雖立就強行吐氣開聲,将渾天的力量頂回,手上卻又力渙,再扣不住蹈海鋒刃。

“孤帆,絕妖邪!”

全不留手的一刀,一下就把袁當的左臂斬落。而若非袁當在最後時刻側了側身子,怕連半個身子也要被劈斷下來!

“滾……滾開!”

重傷之下,神智仍然清醒,第一時間沉身避去餘下的刀勢拳風,更順勢轉爲“地趟”之勢,雙足連踢,把兩人生生逼退,但方争得一點空隙,東山已如鬼魅般迫近,杖頭幽光浮動,強大雷電已如在弦。

“袁當……你的确很強,堪稱……‘當世最強’!”

雷光噴湧,一下已把袁當整條右腿燒得點滴不存,但代價則是東山被袁當虛空牽出的小霹靂自背後擊中,大口吐血,而同時,他更能重組出斷臂,和擋住蹈海的連環攻勢,可這樣一來,他到底是再顧不得渾天那邊,将破綻賣出。

“但今天……以一敵四,袁當,就算你是‘永世最強’,也非死不可!”

一出手已是渾天寶鑒的最上段強招“暗兮滅魂魄”,立時蝕去袁當大塊血肉,卻仍然不能緻命,還是被他勉力掙脫,更彈指射出渾厚無匹的劍氣,爲自己争取得一點空間。

“總之……對不起了,袁當!”

強行斬碎劍氣,蹈海根本不給袁當以調息的機會,一刀便再将他陣腳攻動,固然這并不足以傷到袁當,卻使東山得着機會,再發“幽獄劫無盡”,卻是詭奇到難以想象:竟是逆向施用,自地面下召喚出千百火隕,痛擊袁當。

“好家夥,真是完美無暇的合作……這樣看來,我怕也沒機會再見識長庚的‘五行休王’了?”

“對!”

催動渾天寶鑒中的“太歲斷”,青色光點四下疾走,更迅速膨脹,結連成林,将周圍空間盡數填充。斷,一切去路。

“森兮蔽八荒!”

“那……好吧!”

突然一聲長笑,袁當似迴光返照般,雙拳連發,把三人逼得略退一退,忽地早逆回胸前,微一用力,十指扣入皮膚,抓得鮮血流溢。

“最後一個機會……渾天,你也自己放過去了!”

“小心!”

呼喝提醒的,是遠方的長庚,而不用他說,三人早同時警醒,各各放出最強手段,一齊攻上。

三名十級強者聯手,那是何等驚人?但,袁當身外三尺地内,卻似有無形屏障,任三人如何驚天手段,隻是攻之不破。

“這是以先天元氣轉換的手段……袁當,是連自己的壽元也都壓上了!”

此種時候,便能看出三人分别,渾天終不愧爲小天國之長,最爲從容,蹈海是怒氣勃發,眼中似噴出火般,倒是東山,自渾天出現後,臉色一直木木的,什麽變化也沒。

“三分、三别……把你們的力量,全部給我!”

大吼着,袁當雙手箕張,肩頭各出現鬥大的白色光球,翻翻滾滾,一路隻向掌上,中間似各裹着什麽東西,卻因白光刺眼,看不清楚。

終于,三人将那屏障攻破,蹈海依舊是沖在最前,刀風一振,早在袁當腰間割出深深傷口,但,此時,光球卻已流至袁當手上!

“來……和我一齊死吧!”

再次吼叫,聲音近乎撕心裂肺,而同時,更似乎有無數透明巨刀,被袁當發動,四下亂飛出來。卻也難不到三人,憑本能反應已一一避讓,渾天更還随手将長庚也都護下。

無形刀撲撲亂飛,好一會方才止住,但……三人,卻沒有再行進攻。

(這……這是哪裏啊!)

雲沖波完全怔住,因爲,此刻,周圍的山谷,地面,天空……一切的一切,竟都已消失不見,五人皆是踏足虛空,上方四周看去,皆是一種灰蒙蒙到似乎完全沒有意義的顔色,充塞天地,而腳下,則是一條散發着瑩瑩光芒的乳白色河流,正在洶洶前行。

那河中,似有無數幻影,旋現旋滅,雲沖波看得一眼便覺眼花,卻又似乎有些眼熟,正想着“這是什麽東西”時,卻聽長庚一聲驚呼……聲音,竟已因恐懼而變形。

“時光洪流……怎麽可能,你竟然能進入時光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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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節一定給袁當收皮…我以人格保證…以太平群全體成員的人格來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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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喝同時,長庚十指如飛,點劃彈捏,轉眼已書畢五字,結連成環,跟着隻一推,立分爲四,卻是飛向河流……自不知什麽地方來的光,正将各人的影子投在河流上面。

“不死者下應地支,本就與時間同在……時光洪流對我們的傷害,比對普通人小得多……你們以天兵的力量護住周身,餘下的事交給我!”

長庚出手之前,雲沖波已發現,蹈海身上的衣物似處于極爲詭異的狀态,一時如新,一時如枯,轉瞬已化灰飛散,得長庚的提示,雲沖波将目光投向河面,方發現,影子投落時光洪流當中,河水時而急進,時有逆浪,幾人身上變化,正是依下方河流之勢而生。

“好家夥,你果然對時光咒有過研究……是因爲對小天國沒信心?”

四道光環分浮于四人身影上方,因應于河水的進退,或正或逆,急轉不休,而這似乎就将時光洪流的作用抵消,使各人可以安下心來,面對袁當。

“對。”

毫不猶豫,長庚爽快承認,道:“因爲擔心,也因爲對一些事情的看不透……我就希望能夠去偷看‘未來’……看一看……我們到底會怎樣。”

甫被扯入時光洪流時,渾天東山兩人也有過一絲錯亂,唯心神一定,兩人已便古井無波,便如現在這樣的話題,也絲毫沒有将他們打動,一個微微的閉着眼似在養神,一個四下掃視,倒似對這地方有着極大興趣一般,兩相比較,立顯出仍舊怒目不止的蹈海修爲到底還是有差。

“那麽……你看到了嗎?”

進入時光洪流,似乎已能讓袁當滿意,微微的側着頭,他似乎連對蹈海也都沒了興趣,隻盯着長庚一人說話。

“不……一切都太含混不清。以我的力量,根本突破不了時光。”

這問題似乎很令袁當高興,可還沒開口,長庚已很快道:“但,我卻不會問你,所以你也不必開什麽條件。”

緊緊的皺着眉,長庚盯着袁當,道:“因爲……你……你也作不到。”

說起來,這其實是甚沒道理的斷語:當袁當明明已将各人扯入時光洪流時,還堅持說對方作不到,實在更象是不服氣的叫嚣。但,這卻似乎能将袁當打動,更使渾天與東山的注意力一齊集中過來。

“哦……爲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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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長庚都投注以極大的精力在對時光咒的研究上,雖然在實用方面幾乎沒有任何進展,卻也總結完善了一千多年來的各種理論,更提出了“有可行性”的方案。

“當然,隻是在‘理論’上有可行性。”

長庚的辦法,是充分利用不死者本身的特質,試圖利用他們能超越時光界限不斷轉生的能力,來加以強化,主動的去突破時間之壁。

“但竭盡全力,我卻沒法将所需的數目減到十二以下,換言之,隻有集齊十二不死者,我的構想才能實現……而盡管我相信也有其它的方法可行,但,你所用的卻絕對不是!”

“所以,你根本‘不該’進入這裏,卻又‘确實’已進入了這裏……爲什麽?”

冷冷的看着長庚,過了很久,袁當才慢慢道:“很久以前,我聽某個人說過……知識,也是力量,甚至更可能是‘第一力量’,但多年以來,我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直到,現在。”

“長庚啊長庚,我袁當之敗,的确是敗在……看錯了你,看低了你!”

長歎聲中,袁當忽已發動,如一條火龍般,徑取長庚,唯他方有動作,一直也似漠不關心的渾天東山卻立就同時發難,拳杖交擊,生生将袁當轟回原地。

“你沒猜錯……我長庚,雖然還是第一次進入時光洪流,但有你剛才的腳印,和有我們四人合力,卻已足夠讓我有自信,有找到回去辦法的自信,所以,袁當,你現在手裏什麽本錢也沒有了!”

長庚一句話,似再發出攻擊的信号,渾天東山雙雙攻上,同時,渾天更喝住蹈海,要他“保護好幹王”。

這當然也很對,畢竟,不管這裏有多少神域高手,可能打開回家之路的,卻隻有一個長庚,而當袁當已是強弩之末時,更似乎也用不着再三人聯手…但,雲沖波卻就是覺得不對,也就是能感覺到蹈海的不悅。

…似乎,在這最後關頭,渾天等人竟不約而同的達成默契,要盡量的阻止掉袁當與蹈海的交流?

硬接三招,袁當的防守終告崩潰,先被渾天以“火兮焚野”生生燒入前胸,複吃東山重重一杖打在背上,骨骼碎裂聲中,鮮血噴濺。

“好…很好!”

以“雙飛”之勢,将兩人一并逼退,袁當急急催谷力量,鎮壓傷勢,卻似傷得太重,隻一動,便又大口的咳出血來。

“面對這樣的組合,袁某便敗、便死,又有何話可說?”

重用回董家武學,袁當雙掌互擊,身側火舌急吐,十步之内,盡爲火海,暫時封住了兩人進取的路線。

“自大不知進退,得計不知中計,袁某之敗,咎由自取!”

并不接話,渾天隻是欺身進來,發動“鎮明墜”一式,随即已化爲上段招式“山兮震都”,悶雷也似一聲,袁當如被五嶽,身子一時早矮得半截,身側火海盡滅,未及反應時,東山早又殺到,一記幽陰厄無量掃過來,饒是袁當強行發力破去渾天寶鑒的鉗制,也還是教掃到半邊身子。

“單打獨鬥,不死者中無人在你之上…但,我們卻不會也不能給你獨戰的機會!”

觑準袁當前仆的勢頭,渾天一記掌刀下去,雖未能斬中肩頭,卻也令袁當左手小臂骨折,而這一次,他更不能如剛才般迅速重組傷處,隻忍着痛,右拳一般轟在渾天小腹上,卻打不破他護體氣勁,隻能把他擊飛。

“袁某早知今日必死,更不奢望能有單打獨鬥的機會…反正,若易地而處,我也一樣會這樣對你!”

雄獅将死,依舊霸氣十足,袁當并無半分怯意,一邊避開東山的攻擊,一邊道:“但,有幾件事,還是要說清楚…”

他一面說,一邊勉強去擋渾天,不意渾天卻蓦地變招,矮身出腿,一記橫掃,早将袁當右腿自腳腳踝處生生切斷!

“想說什麽也沒關系…隻要,你能活到說完!”

以行動表示了自己不容任何幹擾的決心,渾天的強橫無情,令長庚微微動容,也使雲沖波有一些些的不舒服…但,卻也能夠理解。

(要當大頭領,就要這樣啊…趙大哥他們,就是這樣的人吧!)

似乎對之早有覺悟,袁當并無半點意外或是不忿,一邊吐血,一邊獰笑道:“那是當然…”忽地大聲道:“長庚沒有說錯…袁某的确無力突破時光之璧,但長庚卻又錯了,因爲…袁某,的确見過未來!”

這層說話看似胡扯,卻又似蘊深意,渾天東山方一怔間,袁當的眼中,忽地異光大盛!

“袁某已不畏死,但死之前,卻一定要了一樁心事!”

一聲吼,袁當竟再生異變,頸生三首,肩環六臂,一時間倒把渾天東山逼到手忙腳亂,跟着微微一顫,竟幹脆化身爲三,一個敵住渾天,一個壓制東山,餘下一個似離弦之箭徑取長庚,卻在半路上已被蹈海截下。

“這…仍然是時間法術的效果,他是強行把另外兩個時間點上的‘自己’抽離來這個時間…持久不了,大家不必求功,守住便好!”

果如長庚的判斷,短短三兩招,三個袁當中已有兩個漸顯模糊,之後是被直接轟作碎片,而留下的一個…則,是蹈海的對手!

“糟,他的目标,不是我!”

長庚急呼同時,渾天東山皆面色一變,急急奔襲,卻…都快不過蹈海的刀!

“目标是我…又怎樣!”

怒吼一聲,蹈海竟不采任何虛招,一記直搠,生生刺破袁當所有變化,将他刺穿當場!

可,袁當,他卻仍然在笑!

“蹈海啊蹈海,這樣刺我,你還能避得過我的反擊麽?”

“苟能天下太平,何懼一身死生…何況,你還有力量殺我麽?!”

眼中閃過複雜的光,袁當冷笑道:“仍是這兩句陳詞濫調…蹈海啊…生命是你的,爲何要奉獻他人?”

不知爲何,雖宣示說自己要拉人墊背,袁當卻始終沒有出手,任這寶貴時機轉瞬急逝,任趕回的渾天東山雙雙出手,把他的身體當場打散。

“…這樣的愚蠢之輩,真是讓人讨厭!”

被打到隻剩下胸部以上的身體還完整,卻反而似乎被激起了鬥志,袁當忽地反手,左捏陰訣,右握陽拳,微一發力,已是狂風大作。

“因爲一點期待,我一次又一次放過機會…甚至輸掉我一生的賭注…蹈海,那都是因爲你!”

“而既終不能等到你的堕落,那…你就陪我去死吧!”

四人皆知這已是袁當最後的迴光返照,那還有半分保留,渾天東山各各提至十二成力,更皆使出自己最強招式,但,在他們的重招轟中袁當之前,袁當…卻已不見!

“他…他竟然再次撕裂掉時間之壁?!”

眼睜睜看着袁當消失不見,更看着蹈海被一并扯落到那突然出現的奇異裂縫中,長庚所能作的…隻是及時彈出又一道五字光環,随着兩人,一并被那裂縫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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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雖長,當時隻是一瞬,轉眼間,裂縫消失,扭曲的空間恢複正常,依舊是那灰蒙蒙的空間,依舊是那奔流不息的時光洪流,但渾天等三人卻已被隔絕在時光彼處,不知何方。與兩人作伴的……隻有在裂縫消失前最後一瞬擠入的那小小光環,雖沒有長庚的操作,它卻仍然能夠徑直飛向蹈海落在水面上的影子,急旋不休。

“有了這個東西來定位,再加上渾天東山兩人的力量,他們破入這個時間點,亦隻是時間問題……”

雖隻餘下小半個身子,袁當手上力量卻完全不減,死死扣住蹈海雙肩,使他半點力量也運不起來。

“但,蹈海啊……已經夠了……在他們趕來之前,我已經足夠把你殺上一千一萬次了!”

生死隻在眼前,更連一絲兒反抗之力也沒有,蹈海卻完全沒有懼意,隻是冷冷的笑着。

“蹈海縱死……其它不死者仍能帶領小天國走向勝利……當今天下,再沒人能抗衡天王與東王的組合,沒人可在智慧上淩駕幹王……何況,我們仍有翼王、英王,有忠王、燕王……天下太平之時,便是蹈海永生之日。”

“而袁當你……你的野心,馬上就會和你的生命一起終結,即使和我攜亡,你也已經失敗……所以,蹈海無憾!”

“天下太平之時……?”

爆發出突然的狂笑,卻又立刻止住,袁當喃喃道:“無知……真得是一種幸福啊……也罷,左右你已必死,讓你知道又有何妨?!”

“渾天與東山的強大,你以爲是因爲什麽?力量這東西,你以爲到底是什麽?!”

“我告訴你啊,蹈海,‘真相’這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面對的!”

神态愈發如狂,袁當不複一直以來的沉靜,如怒如恨如歎,卻無悲意。

“但你沒有說錯,袁某的野心……已到了終結的時候,而若非這野心,這我明知不對,卻又不能控制的野心,一切,也許真會是另個樣子……”

“但我的失敗,究竟還是因爲你!”

目光漸漸散亂,開始語無倫次的袁當,愈說愈是難懂,無論雲沖波還是蹈海,都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麽。

“袁某是感激你的……究其源頭,燦爛今生得你之力非小。”

“但袁某更嫉妒你……若不是對你的嫉妒,和因之而來的期待……袁當早可将小天國的火種拔除,早可踏上自己的登天之路!”

似被自己的說話激動,袁當竟虎吼一聲,一個頭錘,重重撞在蹈海額上,骨碎聲中,鮮血飛濺,但這卻似乎令袁當驚喜,更突然的放開了手,去向空中撈抓那點點鮮紅。

“對了……我怎麽沒想到……早就該想到的……以三分之力,讀血測命,蹈海……我一定要看清楚你的命!”

一邊說話,一邊已接到滿把鮮血,跟着隻一合掌,便見那些血水都被吸入掌内,點滴不存。

他合掌讀血,蹈海便得自由,但猶豫一下,卻沒有立刻揮刀而前。

(他也有點迷茫……不過,也對)

将心比心,雲沖波覺得,如果自己和蹈海易地而處,這一刀……大概也不會立刻砍出去,一方面是這樣的袁當讓人難起殺心,另一方面,對“自己”的命數有所好奇,本來就是人之常情。

這樣子“算命”似乎很消耗力量,緊緊閉合的雙掌不住顫抖,本已殘缺的身子,更用比剛才快得多的速度在萎縮老化,片片飛散。

空間忽地出現震動,長庚之間擲入的光環也急速漲大,但袁當根本不爲所動,神情專注之極。

“……怎,怎會這樣?!”

突然睜開眼,袁當的神情滿是驚懼,看向蹈海的眼神與過去完全不同。

“你……你竟然才是小……”

是什麽,已聽不清,因爲就在這一瞬,空間突然開裂,金光綠氣噴薄而出,雖沒有傷到兩人,但卻産生巨大噪音,将袁當的說話幹擾。

“蹈海,你怎麽樣?!”

最先沖出是渾天,跟着東山亦現出身來,兩人移身之際,配合無間,互相将所有破綻也都補住,雲沖波雖然眼力不算什麽出衆,看着也暗暗贊歎,卻聽見袁當最後半句,頓時怔住。

“……第一人!”

驚呼出聲,袁當似已用盡最後的力量,身體迅速分解,更不能浮空,向下墜去……但,他卻一直在笑,近乎瘋狂的大笑。

“原來如此……很好,很好!”

“蹈海啊……我袁當,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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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的坐起來,雲沖波覺得,自己比之前更加迷茫了。

那個袁當,那個好象神一樣,怎麽也不會死的袁當,就這樣子死掉了,卻留下了更多的迷團,或者說是麻煩。

他死前的那一句話,渾天等三人皆有聽到,雖然都沒有什麽表情,但雲沖波卻覺得,這不會對他們毫無影響。

(而且,他說得到底是什麽呢……)

無論怎麽想,蹈海似乎也不會成爲小天國第一人,何況仔細回憶,雲沖波更覺得,袁當說得并非“小天國第一人”,以長度來看,應該是“小天國……第一人”中間,至少還有三四個字的樣子。

另外,袁當死後,似有什麽東西從他身上逸出,卻立刻被長庚收起,并且不作出任何解釋,那到底是什麽,也是雲沖波很感興趣的東西。

(算了,想也沒用……還是先出去活動一下吧。)

打着呵欠……自入錦官以來,雲沖波異夢不斷,每每夢回,總比睡前更累,非要走動一會才能舒緩。他信步走到前面,見仍是空空的沒什麽生意,花勝榮高居上首,神氣活現,指手劃腳,似座師授學一般,再看下首兩人,隻認識一個,正是那天來這裏賣書的孟歡,另一個人胖胖的,瞧着也算慈眉善目,倒似乎和雲沖波很熟,一見便笑着招呼。

“你說這位?不是這書行的老闆嗎?萬色空啊,你第一天來不就認識他了嗎?”

“什麽?”

分明記得這書行是個叫作什麽“拉斯泰波波羅斯”的在作,怎地幾天下來,突然變作了這長得如狸貓也似的一個胖子?雲沖波一肚皮納悶,花勝榮卻全然漫不在乎。

“不重要不重要,龍套嗎,叫什麽名字有意義嗎?你說那個拉什麽的給你講他是穿越過來的?那就當他又穿越走了不就完了麽?”

“你……你倒真是豁達的。”

坐下聽了一時,花勝榮倒真得是在給人授學,隻講得東西……卻委實有點奇怪。

“千門的功夫麽……沒這麽好學的,要天份啊,和那些子曰詩雲的東西可不是一回事。”

告訴兩人,千門雖以宗姓分爲花呂時樂數十家,但以專業而言,便别有一番分法。

“風麻燕雀,金皮彩挂……當然這些都是隐語,若不說穿,任你們想破頭,也是想不懂意思的。”

摸着腦袋想了一會,花勝榮道:“譬如這金,便是相術一門,舉番天下相士,什麽啞金嘴子金、戗金袋子金,乃至圓光遇物,戳黑弄竹、八岔子拆朵兒種種……統而言之,都叫作金點。”

“等等,你說什麽?啞金?”

大感好奇,蓋雲沖波自出檀山以來,一路上種種江湖行騙之術也算見識不少,唯啞巴爲人算相,倒還是未有見聞,在他心目中,相士皆是舌燦蓮花之輩,一個啞巴……卻是怎地給人算命?

“這也沒辦法啊……一樣師父帶百樣徒弟,有人眼快口快,有人隻得手快,調教不出,那就上不了高案子,隻能吃吃啞金。”

“可……啞巴到底怎麽給人算命?”

“這個麽……”不覺已端起十分架子,花勝榮正道:“向來是不傳外人的……”卻見雲沖波眼睛一瞪,早改了口道:“……但既然是賢侄你麽,說出來倒也無妨。”

“啞金麽……要眼快能看人心事,關鍵卻還是全仗手快,能弄得跟頭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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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京的時候,就聽說鳳祥三不管是個好地方,龍蛇混雜,百流交彙,想到想不到都有得賣……可真逛起來,也不過如此吧!”

“那要看你想買什麽了……天下珍玩之物,無過帝京,你早幹什麽去了?!”

已經反複争論,但帝象先終是未能說服敖開心,被他拉來,要“搜尋禮品”。

“隻有你想得出……夜探朱家堡去送禮,要是讓巡夜的抓到,看你臉向那裏擱!”

“笑話……小小的朱家堡,你看我橫着走給你瞧!”

兩人現下的身份,是要利用“春荒”到來之前的時機,,設法賺取差價的糧商,而能夠裝得很象,則是帝象先的功勞。

“這倒和老頭子無關,是仲公公的要求。”

“糧食”的供應充足與否,向來都是大正王朝曆代帝皇的案頭要事,而自從仲達入宮之後,這更被上升到“頭等大事”的級别,每十日一次,全國各地的糧價都會彙入案頭,形成讓帝者過目的摘要,中間更會附上一些比較和分析,就糧價爲何波動而給出解釋,對下一步可能的變化進行預測,而根據之,帝者便可作出決策,再由兩省屬官移文地官大司徒和冬官大司空,督行“平準”之事,安定民生。

“從很小的時候啊…我也記不清是什麽時候了,我就一直被要求背這些東西…十幾年了啊!”

自幼喜武,好言兵略,在文事内政上一直沒什麽耐心,帝象先在文官體系中的聲望遠遠不如帝牧風,見識也差很多,但饒是如此,十幾年的耳渲目染,也足夠他裝模作樣的和人扯些年成好壞,糧食優劣的鬼話。

“所以你就不成了…你倒是很知道什麽米好吃,但什麽米産量高,什麽米賣得貴,你知道麽?!”

很神氣的喝斥着敖開心,帝象先一身略有些舊,卻很厚實的藍布褂子,外套件狍子皮拼狗皮的坎肩,兩肩腋下已磨得有些透光,正是那種積年江海、儉實自奉的小行商模樣。

“唔,這等事小弟倒不知道,還請東兄多多提點了。”

穿得是繭綢袍子,更外套着件一色紅的碎拼狐皮褂,腰間懸着個金絲精繡的荷包,手上一枚闆指白潤如脂,敖開心明顯較帝象先光鮮許多,眉目之間,驕奢之氣四溢,正是那種跟門下掌櫃出來見世面的二世祖形象。

兩人雖然說笑,聲音卻壓得極低,更加上這裏嘈雜不休,并不虞被人聽到。一邊說,一邊走得一時,敖開心突然咦了一聲,道:“那是什麽東西?”

帝象先順他眼光看過去時,見四五步外地上擺個攤子,倒寫數行正楷,乃是“坐地不語,我非啞人,先寫後問、概不哄人,父母雙全,父母不全,兄弟幾位,妻宮有無?有子無子?子宮幾位?”一個先生盤腿坐着,身旁方着一塊白布,上面寫着大大幾個字,是“啞相呂二可”。

“這個,不說話……也能算命麽?”

見那攤子前已有五六個人在,指點說笑,那先生卻隻恍若不聞,兩人一時好奇,便走近去看,見那先生身前鋪着一塊白木闆,另列有文房四寶,墨是滿的,筆也舔的順了,卻隻是不動。

兩人方駐足,又有三四人擠将過來,亦都是來打量啞人如何行相,方見那呂二可提起木闆,徐徐寫了“奉送手相”四字,便四下打量一下,卻正瞧着帝象先,便将闆一揚,又寫了“白送手相”四字,那招呼之意,正正是再明白不過了。

帝象先向來剛毅自用,不信龜蔔,那裏會去理他?隻瞧呂二可倒寫文字,既快且好,倒有幾分欣賞,正打量時,卻被敖開心自後一推,早扣住他肘間向前送出。

“喂,你……”

一句話沒說完,呂二可動筆卻是極快,隻一打量帝象先,走筆如電,轉眼已在他掌心寫下“二虎争食”四字,這一下,倒是同時怔住了兩人。

回頭看看敖開心,帝象先微一沉吟,再回身時,早帶出幾分略驚的笑意,又有點佩服的樣子,活脫脫正是被人說中心事,果見呂二可又寫道:“你可相相面?”

帝象先未開口,敖開心先道:“多少錢?”見呂二可寫道:“八十文。”便冷笑道:“八十文?你咋不去搶的?我們老家三十文就能說三年休咎了!”

那呂二可聽敖開心這般說,也不爲已甚,隻從懷中又取出一疊小紙條來,亮一亮,周圍人都看得分明:盡是白紙。他就疊端詳帝象先一會,便低下頭,在那紙上悉悉索索寫了一時:因側着身,倒也看不見他寫些什麽。

一時寫好了,呂二可左手捏着,便指那攤上的“父母雙全、父母不全”給帝象先看,帝象先微一皺眉,道:“不全。”,呂二可随已将紙頭亮出,寫得卻果是“父母不全”!

“咦……這是怎麽回事?”

原抱着個遊戲之心,誰想那呂二可竟真真是料事如神!運筆如飛,隻是寫個不停,什麽兄弟幾人,妻子有無,竟是半點差錯也無,一時間倒教兩人說不出話來,旁觀衆人更是侪舌不已,敖開心見呂二可目光炯炯,隻是用筆指着“八十文”三字,咧咧嘴,掏出八十文放下了,方見那呂二可微有得色,在那小木闆上又寫了幾字,卻是“二百文一簽,爲君說休咎”,一邊已拿出個簽筒來。

微一猶豫,帝象先便向簽筒探手,卻被敖開心一把扯住,依舊笑得十分怠懶,向那先生道:“我抽行麽?”

呂二可微一點頭,寫道:“相法無忌,心誠必靈。”随手就抹去了,又寫道:“君問妻室否?”

敖開心呆一呆,笑道:“沒錯沒錯!”說着見簽筒已遞将過來,更不猶豫,伸手便取,拈出來,卻見上面用紙糊着,不見文字,正待要撕,卻又被那呂二可阻着,一面筆走如飛,急急寫道:“秃筆難詳天機,煩君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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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金點的,無非兩快,眼快把點抓簧,口快圓粘倒杵……什麽,你們聽不懂?”

抓一會頭,花勝榮道:“總之,就是眼快能看人心事,口快能惑人心智,這樣說你們明白麽?”見三人一齊點頭,歎一口氣,道:“江湖道亂啊,什麽調侃都不懂的人,也敢出來跑了……”卻見雲沖波早瞪圓眼睛,不覺打個寒戰,急笑道:“當然這些黑話也沒什麽意思,正經人原是不會去學的……”

便又道:“金點不比皮漢老绺那些個靠手藝吃飯的,夾磨徒弟,全在一雙眼睛一張口,但也有人先天不美,就是練不出鋼口,碟兒不利落,夯兒壓不住場……就是言語不麻利,嗓子不響亮!”

江湖道上,千門本就是下九流的行當,正經人家子弟,那有肯學這個的?是故師父擇弟子已是不易,調教出師更加不易,何況此道多是童子入行,若待長至十六七歲時仍出不得師,也斷沒有回頭去漁樵耕讀的道理,是以千門先人苦心開辟,務求人盡其用,各各能有一碗飯吃,所謂“啞金”,也便是如此。

“粗淺相法麽,總是要學一點的,一部《玄關》确乎沒人見過全貌,但江湖道諺說得好,一天能賣十石假,十天難售一石真,隻消精熟人情世故,能把水火十三簧,相法口訣麽,有個十句八句也就夠用得很了。”

顯是興緻很好,花勝榮想一會,道:“譬如就說啞金,總不能抓個人就送相?一定要眼毒把得出點,看那些面有憂色的,看那些意有所動,看那些富貴不經事的,更要看誰是面有貪色,想占便宜的……看得準時,棍子向身上一搭,寫四字‘白送手相’,隻消那人有半點好奇之意、便宜之心,準教他插翅難飛。”

“喂……我說,你都說吃啞金的多半是相法沒學到家,那他憑什麽給人算?”

幹笑一聲,花勝榮道:“人情世故皆學問,察顔觀色的功夫練好了,可比什麽相法管用的多!憑怎麽看不清的相,隻一句‘二虎競食’,不怕說他不中!”卻不肯向下說了,隻給三人細解何謂“跟頭幅子”。

說破時,原來也隻平平,凡作啞相的,皆要手快,因手中所拿紙條實是四層兒,上落着“雙全不全、兄弟幾位、有子無子”之類的字樣,皆是事先寫好的,所謂落筆寫相,不過是在作張作喬,功夫所在隻是手快,點子說是甚麽,随就得翻出什麽,更不能被人看破。

“這樣子搞法麽,也掙不了大錢,也就當時要得十數文相金。”

相士弄錢,總歸要爲人解惑,說過去隻顯得本事,說未來才弄得手段,唯啞相一道,以筆不以口,自然就難以細說。

“聰明些的麽,往往弄個簽筒,寫些什麽上吉下吉之類的,再弄個二道杵花花,唯有極聰明的,卻又能夠和吃‘戗子金’的聯起手來,那就是翻鋼疊杵,無窮無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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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現在這世道,連說相的先兒們也要勾搭起來才敢弄鬼麽?”

“還不是你自己多事,有什麽好抱怨的?”

方才抽出簽來,那呂二可看也不看,隻請兩人向東北方向而行,另另請他人解卦,便連說好的二百文卦金,也隻肯收下五十文,餘下的,據說是要待他師弟解卦之後,兩人若覺得心服,再與不遲。

“說起來,我就是看不慣他一幅吃定咱們的樣子,似乎他那個師弟十拿九穩,可以在咱們身上再勒一道……沖這個,我還非開開眼不可哪!”

“喂,這些人雖然騙子,也到底隻是出來跑窮的,認真計較……有失身份吧?”

“知道知道,你放心好了!踢場子歸踢場子,錢總是少不了他們的!”

呂二可雖然手快,但看在兩人眼中,又算得什麽?隻一上來鐵口直斷定帝象先心事爲“二虎競食”,複又定敖開心求簽所問妻室,才教兩人有點捉摸不透,雖然如此,他兩個都是膽大包身、殺人如麻的主兒,心志之堅,天下少有可比,更不知見過多少場面,又怎會吃這種江湖相士唬倒?

這三不管之地,正是大大一個集市,中間百戲雜陳,熱鬧非凡,種種俚俗土樂之處,與諸京城,又是一番風味,兩人一路走一路瞧着,不覺已有約一炷香光景,忽然一擡頭,見前面牆角處一張布幡挑着,上寫七個大字,乃是“鐵嘴直斷秦一口”,周遭圍着三五十人,嗡嗡轟轟,兩人便知是正主兒到了。

擠進去看時,見不過二十七八樣子,倒也相貌堂堂,氣派不小,正向周圍人說道:“别看咱這場來人不多,内裏的事情倒不少哪!我拿眼一看,便能知道誰有什麽事。”說着四下打量,一邊道:“有兩個人要找事作,還沒有找到哪!有一個人心裏不痛快,要和人進衙門哪!有一個人心裏煩,家裏有病人哪!還有人氣色不好,正犯小人哪!……”忽然看見帝敖兩人,隻一掃,便道:”還有兩個人是請了簽來,待要解說的……”便向這邊虛拱一拱手,道:“卻請先待一待哪!”

他這一拱手,周遭目光自然便都投向兩人,帝象先臉色微微一沉,敖開心卻早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先生隻管忙你的。”

便見那秦一口作個羅圈揖兒,道:“列君,袖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我是從此路過,要傳個名兒。”說着就點那布幡,道:“在下秦一口,是被本地的士紳們邀來談相,因閑步在此,要送送相法,相對了大家給我傳一傳名。”說着又轉着圈兒作揖,幾個擠在前面的,便有欠身還禮的。

那秦一口又道:“今天在下送相,分文不取,可有幾不送,聾子不送,我說他聽不見,啞巴不送,他亦是聾的哪,小孩子不送,我說他聽不懂,不孝父母的不送,那樣人便有福格,也自損了去,我隻送明情知理的人,可是多了不送,隻送八相,那位願意相,伸手接我的紙條,接着了亦不用歡喜,接不着亦别煩惱。”說着拿起八張紙條,早被周圍人争先恐後接了。

他下面相法,卻也隻與剛才那呂二可相若,無非是道人父母如何,兄弟如何,也如方才般一一不爽,一時說得八人俱都心服,他卻又道:“這是相面嗎?這是送相,真正相面沒有這樣簡單的,要相人老中少三步大運,那年妨父母?那年得妻立子?那年不好?那年發達?由幼及老都說全了,那才叫相面。”他本來相貌堂堂,聲音洪亮,更兼方才連相連中,已懾住周遭一衆,是以一番話說下來,竟是鴉雀無聲,隻一人問道:“若這樣相,得多少錢呢?”

秦一口聽問起,便道:“若按我的潤格,細談一次,須是兩吊大錢,但今天在這裏隻爲傳名結緣,便一吊也都不要,隻收五百文每位,但若都是五百文呢,我可不相,隻相十位,十位以外,還是兩吊一位,亦許你不相,亦許我不談,那位要相,便接我的紙條。”說着又拿起來十張紙條,道:“若相不對,隻管把錢拿回去,若不拿算你怕我。”先前那八人都接了,另有兩人亦伸手來接紙條。

衆人都伸手時,敖開心亦去接那條子,卻被秦一口擋着,待十張條子發完了,秦一口方向兩人作個揖道:“兩位是從呂先生那裏求得簽麽?”見敖開心點頭,便恭恭敬敬接過了,揚一揚,讓周圍人都看着,道:“這呂二可是我師兄,一般得授先天神相之法,因聰明太過,而受了磨難,故不敢開口,恐洩天機,在下相法實實在在說,不如師兄,因此番偶然見着了,便替他解幾支簽。”說着端詳一時,又向周圍人道:“在下今天見笑諸位,賭個東兒,這簽雖用紙糊了,我卻能知道裏面簽文。”說着又将簽遞出了,諸人轉看一遭,見并沒什麽印記上面,紙也糊得很緊,就都露出好奇的神色來,拿眼看他,便帝敖兩個,也上心許多,見秦一口細看了一會,忽向敖開心拱手笑道:“恭喜恭喜。”

又揚聲道:“這位爺請得,倒是上上的吉簽哪,‘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可見琴瑟必調……”說着信手将封紙扯了,就亮給衆人看,頓時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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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那兩個家夥難道是專門來搞笑的?”

“這個,我可也想不明白了……”

适才,秦一口撕落紙封,周圍衆人無不張口結舌,便連帝敖兩人也呆住說不出話來……蓋,他竟連一個字也沒說對。

“假作真時真亦假,此是迷樓莫當真”,這便是簽上文字,與那甚麽“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真真正是南轅北轍,饒是秦一口一張鐵嘴,當時也張在那裏,半句話都說不出來,這般大大一個臉丢将下來,周圍看客頓時一哄而散,便連收了條子的,也都紛紛丢還給他。倒是敖開心,看他一個人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裏,實在于心不忍,又丢了塊碎銀子給他。

“……總之,騙子這碗飯,也不是那麽好吃的啊!”

一覺好笑,一覺意外,但怎麽說也隻是小事,兩人一時便不再放在心上,更有東籬之獲:那秦一口讪讪收東西走了,背後門面亮出來時,卻居然正是間首飾鋪子,雖不算大,倒也琳琅滿目。

“不過這些東西太俗氣了,沒有什麽意思啊……”

按敖開心的想法,今次隻要買幾件“玩物”,然後夜探朱家堡,放進朱子慕閨房當中,算是給她一個“驚喜”,至于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當然,爲了他的這個想法,帝象先已不知道搖過了幾百次的頭。

“我也懶得說了,總之啊……開心,我知道你姐姐說過最希望有‘驚喜’,但問題是……以你姐姐爲樣闆來作判斷,我覺得後果會很嚴重啊!”

好容易挑中一支翡翠簪子,說來玉質也不算好,難得在精工細雕,雖以帝敖兩人看來,也屬“還入得眼”,敖開心與那老闆說定價格,待要付錢時,卻又縮手,先自懷裏把那軸畫摸将出來。

“唔,趙掌櫃的,你來看看,這支簪子這樣的插着,要配什麽樣的衣服才好呢……”

“回少東家,這個……還是您乾綱獨斷吧。”

兩人說笑間,卻未留意那老闆的眼神,在看見畫像的一瞬,竟突然之間……變得如此深沉,又如此淩厲!

“兩位大爺……其實,小店倒還有幾樣好東西,隻是呢,貨賣識家,所以輕易也不會擺出外面來……”

欲言又止,堪稱非常老練的促銷術,效果當然也是很好,睜大着眼,敖開心吩咐那老闆盡快将“好東西”拿出來。

“爺最不缺的就是錢了……趙掌櫃的,是不是啊?”

“……少東家,您看着辦好了,老爺子那邊,在下一定想法擺平。”

一戲谑,一苦笑,當中的深意,自然不是外人所能明了,那老闆當然也是有聽沒有懂,隻是忙忙的從後面抱出一個紫檀木的箱子,打開時,裏面卻也沒什麽精美首飾,盡是些玩偶擺設。

“咦……這些東西,倒是很合适呢!”

本來就是想要一件“玩物”,敖開心自然歡喜,左挑右揀,最後看中了一個巴掌大的玩偶,是頭鮹魚,身上繪着五六條藍紋,八隻腳軟軟的趴着,兩隻眼作得極好,大大的,瞧着居然頗有幾分精神。

“這個最好,最好!讓我想起了美好的童年啊!”

眉開眼笑,敖開心毫不猶豫的掏錢收貨,而這選擇更似乎令老闆頗爲認可,态度間更顯尊重,客客氣氣的躬着身子,送兩人出門。

隻是,剛剛出到外面,帝象先早老不客氣的哧之以鼻。

“挑來挑去就挑了個八爪魚,就憑這個眼力……被你看中,真是朱大小姐的恥辱啊!”

“你懂個啥,章魚燒是東海名吃,你這種從小喝風吃黃土的可憐人當然不知道好在什麽地方!”

兩人一路吵鬧着去了,渾不知道,身後,那老闆一直微微的躬着身,目送着兩人的遠去,直到又有恭恭敬敬的青衣小厮出現,他才帶着極爲複雜的神情直起腰來。

“傳話回去……伯羊來過了,隻身邊還綴着個點子,切口沒有細對,但證物無誤,東西已提走了。”

躬着身,表示已明白了老闆的指示,那小厮卻還是提出了疑問。

“但是,師公,你畢竟也從來沒見過小師叔……那人一句切口都沒有報,這樣就把‘五技藍紋’給他,好嗎?”

“唔……沒關系”

很自信的搖着頭,老闆道:“不是我給他,是他自己挑走的,不是知道底細,誰會看上這麽難看的玩藝兒?再沒眼力的人,也不至瞎成這樣麽!”說着又沉吟道:“倒是身邊那個點子,到底是什麽來頭?能綴住伯羊,還能吓得他連切口都不敢對……”卻又展顔道:“但剛才伯羊作戲真是作得極好,硬是在點子眼皮底下亮出信物,不動聲色的過掉了簧……便連我,一上來也沒看出底細,不愧被公推爲本門自那臭丫頭之後的第一人……如此智勇雙全,我門複興有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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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那裏啊……)

迷迷登登,雲沖波努力的想睜開眼睛,卻覺頭痛欲裂,周身也都軟軟的。

(這個感覺,倒象是上次被大叔騙着喝酒後一樣……可要喝到這麽痛……那得喝多少啊……)

眼前仍是金星亂飛的一片黑暗,頭也還痛得一動都不能動,但感覺畢竟是漸漸恢複中,雲沖波覺得,自己倒也不冷……若嚴格來說,可以說是溫暖的很。

(哦,原來是喝完了酒在泡澡……他也不怕淹死麽?)

當然這隻能算是冷笑話,十級力量強者會在洗澡盆裏淹死的話,相信花勝榮也能單挑帝少景了,不過,這種情況下如果有敵人出現,那也确實可慮的很。

隻得意識屬于自己,對這肉身是連操縱一根手指的能力也沒有,雲沖波隻能呆呆的躺在那裏,痛并泡澡着,幸好,蹈海似乎也在此時醒來,先是右手五指一陣無意識的抽搐,随後更慢慢的舉起來,似乎在找些什麽。

(哦,他臉上原來蓋着一大塊毛巾啊,怪不得一點光都沒有……)

覺得蹈海第一個動作肯定是把毛巾掀掉,但似乎是醉極了,那隻手隻舉到一半,就呯一聲又落回水中,空打出水花四濺。

但,與這動作同時出現的,卻是雲沖波意想不到的熱鬧。

“……咦,魯大爺醒哩!”

(魯大爺?)

一時有點發怔,雲沖波好容易才想起來,就象自己叫“雲沖波”一樣,這一代“蹈海”也有自己的名字,是爲“魯思齊”,但……就算這樣,加在這個姓後面的,似乎也不該是“大爺”這兩個字。

令雲沖波在意的,不僅僅是這稱呼,那聲音的本身嬌柔無限,又似乎帶着無窮含義,竟是雲沖波從未聽到過的,一聲入耳,竟使他心中莫名其妙,湧出許多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覺,若硬要打成比方,也隻有有時和小音說話時,會出現這種怪怪的感覺。

(這……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啊!?)

從聲音聽來,這裏似乎遠不止一兩個人,而随着那嬌呼,更有急急的腳步響起,從聲音聽來,似乎都是赤足踏在地上,一時間,雲沖波也不知怎地,忽地回想起某次驚鴻一瞥中看到過蕭聞霜的白玉赤足,雖是夢中,也突然就覺得臉上發燙起來。

……蹈海,卻仍是一動不動的躺着,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周圍的嘈雜一樣。

(唔,他明明聽見的了啊……難道是醉得完全動不了了?)

肚裏空自納罕,但對這身體完全無力掌握,雲沖波也隻好幹着急,卻聽周圍又是一陣輕笑,依舊是那種既嬌柔又成熟,會令人聽聽便臉紅起來的奇怪語調,至于說話内容,落在雲沖波耳朵裏,卻完全是雞同鴨講,不曉得都是那家的黑話。

“魯大爺,連睡着的時候,也是這般氣派哩!”

“……他醒來時,才真是男人氣概呢!”

“小浪蹄子,又發春了?”

“你倒正經了麽?前天晚上死纏着不肯起身的是誰?”

笑鬧當中,水波忽動,感覺上,似乎是有人沒身入水,而從回波上來判斷,雲沖波更覺得這似乎不是一個“澡盆”,而更象是個“水池”,兩側前後,似乎都有十來步的樣子。

(……嘎,這是?!)

一直躺在水裏一動不動,被溫暖的水波包圍着,誠然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但在有人潛入水中之後,雲沖波卻覺得,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忽被一些比水波更溫暖百倍、柔軟百倍的什麽裹住,更在時輕時緊的不住蠕動着,那一瞬間,雲沖波覺得自己好象是死掉了一樣,卻又覺得如登仙境,矛盾之處,非語言所可形容。

身在夢中,并無實體,但已是手足無措的雲沖波卻相信,自己必已是面紅耳赤,但沖擊還遠非僅此而已,随着水中的蠕動,蹈海似乎也蘇醒過來,發出似呻吟一樣的長長歎息,一邊信手扯落臉上的毛巾,雙肘支着身體,稍稍坐起。

(天……天啊,這是什麽啊!)

終于看清眼前一切:是以彩石精砌的高大房屋,長寬大約有二十來步,中間是十五步見方的水池,西側一字排着六個孔道,将白氣蒸騰的熱水不住注入池中,水是如此清澈,毫不費力的就能看見池底……但,這些當然還不足以雷到雲沖波,使他完全失神的,是人,很多的人。

屋裏面,大約有十來個人的樣子,但……卻隻有蹈海一個男人。

莺莺燕燕,環肥玉瘦,各各風韻不同,卻又各各都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舉手投足之際、眼角眉稍之間那揮之不去的濃濃風情,更是足以讓雲沖波連正視的勇氣也都沒有,可偏偏蹈海顯然根本沒有要閉眼的意思,更用了極爲放肆的目光,在這些女子身上細細打量着。

随着這視線,雲沖波也發現,雖然蹈海是完全的赤裸着泡在水裏,但這些女子卻沒有誰是不着片縷,或一襲抹胸,或圍着肚兜,也有隻是一襲輕紗圍在身上,被水一浸,正正若隐若現,誘惑的作用,絕對要遠遠大過遮擋。

(這……這些人,和那時……)

美人出浴,在雲沖波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遠了在大漠之上的沙如雪,近了是飛瀑當中的馬雲祿,但那兩次經驗就算加在一起,也遠遠比不上今次的沖擊……當然,此刻的他,并不明白,這裏面,正是“女孩”與“女人”的分野所在。

覺得如果再多看一會,自己一定會象喝不到水的魚一樣窒息死掉,幸好,蹈海此時也終于收回視線,投向水中。

(哦,對了,那裏還有個人……)

是美是醜,一眼并沒看到,因爲雲沖波隻看見如烏雲一樣的秀發,散開着在水中,把蹈海的小腹完全遮住,而同時,這一眼也提醒了雲沖波的感官,使他重新想起來對方正在做的事,使他重新感受到正貫穿蹈海全身的那種微微的哆嗦。

(這……這是在搞什麽東西……怎麽會有人這樣作……不怕咬壞的麽?)

一時間,雲沖波頗覺得自己有些氣急敗壞,卻也不知道爲什麽會這樣。

“好了,都給我過來吧!”

一聲長笑,蹈海雙臂輕舒,轉眼已将離他最近的兩人摟住,扯入水中,水花飛濺,夾雜着驚呼與輕笑,聽起來幾乎能令人骨頭也都酥掉,至于雲沖波,則是已幾乎完全變成僵屍了。

不知是碰巧還是有意,蹈海左手攬正女子腰間,那細腰盈盈一握,卻又彈性十足,更在臂彎中不住扭動,每一觸及,都如一個小小雷劈,讓雲沖波瞬間僵硬至沒有感覺,也隻有下一次觸碰到來時,才能讓他回複過來,發現到自己仍能“感覺”。

比諸左邊,右側那女子身量較高,卻坐得更矮些,更被蹈海用右臂繞過肩頭攏住,一個身子緊緊貼住蹈海,任他五指在胸前不住肆虐,被弄的身子輕輕顫抖,卻也不逃,隻是吃吃低笑。

“吳娥楚娃,左擁右抱,人間至樂無過于此……我魯見閑果能永世銷此長夜,便給個神仙……我也不作哇!”

(啥,魯見閑?!)

被這意料之外的名字吓了一跳,雲沖波急急把自己叫醒,認真的搜索起他的記憶,而結果,則如同一個比剛才強大十倍的天雷,令他瞬間麻木。

(不……不會吧,那他到底是誰啊?!)

沒有看到更遠的記憶,雲沖波隻能讀到近三個月以來的事情:那是一連串的荒唐淫樂,令他在搜索過程中,不止一次的臉紅到快可以燒起來,但同時,這搜索卻也向他明确着一件事情,這個人的記憶中,完全沒有什麽小天國、北王或是魯思齊之類的事情,甚至,連“蹈海”這個詞,對他都是毫無意義!

(這算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我作夢太多終于作亂了嗎?那這到底是什麽地方,貓園還是虎門……慢着,我爲什麽會想到這兩個名詞……虎門又是什麽意思?)

左擁右抱仍未餍足,魯見閑更作出手勢,教其它女子入替水下,卻也未讓那人離去,而是貼身上來,将他攏進懷裏,任其大逞口舌之快,同時亦有人跪伏身後,十指纖纖,爲他揉捏肩背肌肉,旁邊又有幾人,眼見着湊不上來,便自自取琴置築,低低吟唱,也無非是些個陳風衛韻,道些個桑中柳下,一時間婉轉低迴,盡是糜糜之音。

未世般淫糜的極樂氛圍中,異變……忽生!

兩側牆壁與上方的天花闆同時碎裂,白光黑氣盤旋,重重腿影如龍,一并壓向這魯見閑,來勢洶洶,竟連捉活口的意思也沒有!

“……反賊,你的死期到了!”

~~~~~~~~~~~~~~~~~~~~~~~~~~~~~~~~~~~~~~~~~~~~~~~~~~~~~~~~~~~~~~~~~~~~~~~~~~~~~

“因果轉業訣,九宵化劫功……”

口氣中滿是猶豫,動作卻絕不拖泥帶水,幾乎在生變的一瞬間,魯見閑雙手展動,以繞指柔力将身側諸女送離,跟着化徐爲疾,重重印在水面上,隻聽碰碰兩聲,池中波濤急湧,高立如刀,交叉身前,剛剛阻住掉兩側撲進來的一僧一道。

“還有,琅琊王家的曲水流觞……”

雙手各操水刀化解兩側攻勢,似乎魯見閑已無能爲,但低低叫破上方來敵的同時,他猛一躬身,一頭撞在水面上,激進大蓬水花,如亂箭般激射上去,生生射潰掉上方攻勢,更把來人逼得自屋頂大洞倒躍回去。

以戰果而言,舉手投足間盡化攻勢的魯見閑,顯然是在來犯三人之上,但很奇怪的,擊退三人的他,臉上神情卻滿是迷茫和瑟縮。

“什麽反賊,在下一介行商,三位是找錯人了吧……”

“很好,到現在還要繼續裝下去麽?!”

低沉威嚴的語聲,伴随着耀眼赤虹,如裂紙般輕松撕碎掉後方的石壁,襲向魯見閑的後心。

“火虹斷流……是烽火烈無量?!”

明明也是絕頂高手,魯見閑化解來勢的方法卻是驚人的屈辱:根本不敢回身對敵,他一頭向前栽入水中,更奮力一掙,平平移出數尺,剛剛好避過這一招殺着。跟着也不反擊,竟就急急轉身,在水中一頭叩倒。

“是誠王爺麽……小人隻是一介商賈,絕非反賊,請王爺明鑒啊!”

來者約三十三四歲的樣子,滿面煞氣,披身腥紅大氅,看着真如一團烈火也似,但,他身上,最突出的地方,卻不是這些。

(這個人……竟然也有第十級力量!)

本身的力量到現在也隻勉強算是八級中流的樣子,但入夢至今,雲沖波眼界之廣,可說已在當世任何一人之上,剛才三人合擊,皆有九級力量,已令他侪舌不下,而眼前來人,更絕對已突破界線,晉身第十級那強絕境界!

看着全身縮成一團,跪在水裏不住磕頭的魯見閑,那“誠王爺”顯也極感意外,便看向身側,沉聲道:“三省公,你真查清了麽……這人便是那反賊魯思齊?”

立于誠王身後,那“三省公”約四十來歲樣子,一身儒袍,神情十分的從容,聽問起,便微一躬身,道:“回王爺,在下敢以性命擔保,絕然是此人無誤。”說畢打量魯見閑一下,道:“隻不知怎地,他似是失了心,不知自己身份了。”

“這樣……?”

微一猶豫,誠王還是揮手道:“太平道的反賊,甯殺錯,不放過!”說着隻聽轟一聲響,整座浴室迅速崩壞,更有人将碎裂石料不住運走,轉眼間,已是一片平地,周遭黑壓壓的,怕不有數千人馬,皆頂盔曳甲,刀出鞘,弓在弦,如臨大敵。

……魯見閑,卻磕頭磕得更加急了。

(魯思齊……魯見閑……太平道的反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不僅是對方指證的身份,剛才魯見閑出手退敵,所用正是蹈海的“第一刀法”,雖被他化刀入掌,但雲沖波與他一體雙魂,一應真氣走向如視指掌,那會看不出來?但,爲什麽那個驚才絕世,忠心護道的北王會變成這個膽小如狗、貪戀淫樂的商人,雲沖波卻怎麽也找不到答案。

(不要攔我……否則……)

突然閃過一絲零碎記憶,精神一振的雲沖波,立刻緊緊抓住,卻随即就覺得頭如炸開般的疼痛,而這更似乎也作用在魯見閑的身上,使他不住的抽搐,好象随時都會倒下去。

(該死,這到底是怎麽了啊!)

真是非常的氣惱,卻完全無能爲力,雲沖波隻能眼睜睜看着誠王獰笑着緩緩揚手,而明明力量不遜于他的魯見閑,卻隻是越縮越緊,拼命的磕着頭。

“王爺,且慢!”

眼看誠王已要出手,那儒生忽地踏前一步,喝住的同時,亦以極爲複雜的眼光看向魯見閑。

“三省公,你?”

似對他甚爲尊重,誠王臉上雖然閃過一絲怒意,卻還是停下手來,道:“怎地了?”

一欠身,道:“得罪。”,跟着那儒生緩步而前,細細打量魯見閑一時,方緩緩道:“魯公。”

甚爲和藹的一句說話,卻如一道驚雷,震得魯見閑全身一陣哆嗦,縮得更緊了,又聽他緩聲道:“瞧來我們真是弄錯了……魯公請起身說話如何?”

他連說數遍,魯見閑方敢站起來,依舊是抖抖的,仍在一疊聲的道:“求大人明鑒……小人……小人真得不是太平道,真得是冤枉的啊!”

見他無用如此,那儒生苦笑一聲,道:“但你是很強的啊……若要認真動手,這地方全部人加起來,也不一定殺得了你……”

他這句話一說,誠王臉色立時一沉,魯見閑卻是面如死灰,雙腿一軟,又跪将下去,搗蔥也似撞個不休。

“小人……隻想作富家翁,那裏有膽子造反……大人這般說,真是折盡了小人的陽壽啊……”說着早落下淚來。

“唉……”

苦笑一聲,儒生輕輕搖頭,轉身向誠王道:“王爺,您看……”卻見誠王隻一閃,早掠至身前。

“廢物!”

滿臉殺氣,一句話罵出同時,誠王右拳早運起十成力量,重重擂下!

~~~~~~~~~~~~~~~~~~~~~~~~~~~~~~~~~~~~~~~~~~~~~~~~~~~~~~~~~~~~~~~~~~~~~~~~~~~~~~~~

“我說,你不覺得,這個朱家堡,有點不大對頭嗎……”

“嗯,有點,太小心了啊?”

月上已高,帝敖兩人潛入朱家堡,已有兩炷香的時間了,這段時間裏,兩人……遠未能如之前的計劃般,輕松侵入核心目标。

朱家堡的防守,竟是出乎意料的嚴密!

雖以兩人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家丁确實是受到了非常好的訓練與安排,使得這些再平庸不過的人手,卻能夠組織起嚴密的防守,全無破綻的銜接,毫無遺漏的配合,使兩人在不欲顯露行迹的情況下,硬是不得其路而入,潛行到今,離目标所在仍然有着數百步的距離。

“如果是金德公在世時也就罷了,如今的朱家堡,敗落已久,會有什麽敵人,讓他們要這樣的小心提防?!”

“也許……不一定是敵人吧。”

得到帝象先的提示,敖開心猛然省悟,終于注意到了自己一直以來那種不協調感覺的原因,這樣嚴密的防守,似乎,不僅僅……是對着外敵而設!

“看來……”

臉一下拉下來,聲音也變得有些陰沉,敖開心沉靜下來,慢慢的摸着下巴。

“朱子森這家夥,真得有些問題呢……”

眼中流露出一些極爲冰冷的東西,同時卻扯動出奇怪的笑容,對熟悉敖開心的人而言,那實在是比他的憤怒或發狂更可怕的東西。

“有意思,這樣一來,還真是有樂子了呢……”

~~~~~~~~~~~~~~~~~~~~~~~~~~~~~~~~~~~~~~~~~~~~~~~~~~~~~~~~~~~~~~~~~~~~~~~~~~~~~~~~~~

“誠王……”

似有些困惑,又似有些快意,魯見閑的聲音拖得很長,而周圍的所有人,都呆呆的站着,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但,當然,這樣的說話,并不足以令這末多人都不動不動,使他們靜靜站着的,是屍體,一具,血淋淋的,被人用空手撕斷後,摔在地上的屍體。

……誠王的,屍體。

“你死了……”

“你死…因爲你不懂…你不懂我,更不懂我的堕落。”

鮮血還在向地上滴滴的落着,魯見閑慢慢站直身子,環視周圍。

“酒色之欲,何足娛人,金寶财貨,何足魅人…”

單調、枯燥,更慢可以讓人無比煩燥,這已與魯見閑的聲音完全不同,卻有着極強的威懾力,令每個人也不敢動彈。

“最後時刻,我還是醒了……對麽?”

“袁當…你看見沒有?我忘掉自我,我深深堕落,然後,我又再醒來,我又找到了我…我仍是我,未曾改變!”

沒有一個人能夠明白他在說些什麽,但當聲音漸漸增強,和在一些無形的牆壁上來回折射,如無數個悶雷在空中滾動時,終于開始有人要忍受不了,驚叫着,試圖逃走。

但,不管是誰,隻要稍稍一動,就會立刻被分屍,被砍作血肉飛濺的無數塊碎片…而,他甚至都沒法看到是什麽把他斬殺。

空氣中,似乎已布下無數透明的巨刀,在靜靜等待,誰敢稍動,就會立刻成爲餌食。

當發現隻要“不動”就可以“安全”時,一切終于再次安靜下來,千來人,包括三名九級強者在内。皆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圓睜着眼,看着那正如瘋了一樣,在喃喃自語的魯見閑。

“所以…袁當,你錯了…我赢了…而現在…我蹈海…我蹈海,便要…”

“…回來了!”

大吼聲中,刀氣穿梭,血光迸射,亦是此時,三名尚有力量作爲的強者,同時虎吼出聲,掩擊而上!

“因果轉業訣……九宵化劫功……确乎都是極強的功夫……”

似乎在贊美,但當蹈海隻是信手翻腕,便将兩人的手臂一齊斬斷時,便讓人覺得,這所謂稱許,更不過是一種諷刺。

“可惜,你們既非僧皇,亦非道尊啊!”

半招重創兩人,之後,虛虛的一抓,那王家子弟早被擊落地下。

“第九級中流力量啊……當年大江之上,你隻是個連站上前線都沒資格的小醜,可現在,你卻有着比當初王天程更強的力量……嘿,孟津、風月,若你們仍在生,又該會強成什麽樣子了?”

“袁當啊袁當,你沒有說錯,力量……的确是天下最不知所謂的東西啊!”

如獸咆般的吼叫着,周圍罡氣激蕩有如風暴,什麽刀劍甲胄,什麽堅石古樹,都被這狂風卷入,撕扯成粉……當風暴平息的時候,周圍的地上,已被過千士兵的血肉塗抹成爲了一片血紅。

依然站着的人,有那十來名女子,此時的她們,皆瑟瑟發抖,完全沒有剛才的風韻,看向她們,蹈海露出了意義難解,卻又有幾分溫暖的笑容。

“謝謝你們,讓我作了一個很好的夢……但,要讓我沉睡不醒,這樣的夢,還遠遠不夠……”

輕輕揚手,蹈海緩緩彈指,令那些女子一一昏死地上,而同時,雲沖波更感覺到,他已作出決定,将爲這些女子的下半生一一作出安排。

(這個人啊……唉,也許我該說“這個我啊”?)

當魯見閑重新成爲蹈海的一瞬,如山洪一樣的記憶自某個地方洶湧而入,沖擊,并令雲沖波明白道這一切的由來,亦令他對蹈海有了比之前更高的尊重與評價。

(如果是我……會不會……呸呸,那種生活,有什麽好嘗試的!)

諸女皆委頓于地,蹈海方慢慢回過身來,看向最後一個還站着,還活着的人。

“三省公……”

依舊從容,那人拱手一禮,道:“北王。”

注視良久,蹈海慢慢道:“我也想起你來了……在三王先後身死後,在袁當亦告敗死後,在各大世家皆被我們殺破之後,你這沒什麽背景的小人物卻悄然崛起,熬過了一場又一場的敗仗,和開始被一些人寄希望爲什麽中興名臣……”

神色甯靜如水,那人淡淡道:“浮名累人……其實,我隻是活過來了而已。”

忽一揚手,刀氣迸發,卻在看看将要破首而入時告急急停住,隻在他額前輕輕一點,滲出鮮紅的一滴血珠來。

“看着你,我知道我應該殺你……可,卻又有種感覺,讓我很想留你一命,看你到底能走到那裏……”

目光越過那人,雲沖波也終于看清此地所在,這裏竟是大江當中的一個小島,此刻也不知是春是秋,隻見得大江滾滾,東流仿佛無盡。

“以前,有人曾這樣的放過我……而最後,他更要以自己的命來補償自己的錯誤……”

說着似下了決心的話,蹈海卻突然收手,再不看那儒生一眼,大步踏前,履空而去。

“但,我卻還是要放你一次……我倒要看看,蹈海之命,誰有本領來取!”

~~~~~~~~~~~~~~~~~~~~~~~~~~~~~~~~~~~~~~~~~~~~~~~~~~~~~~~~~~~~~~~~~~~~~~~~~~

慢慢得從床上坐起來,雲沖波早已汗透重衣。

慘白色的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不很亮,冰冷冰冷的,那是積雪反射出來的光芒,看着這雪光怔了一會,雲沖波輕手輕腳的穿上衣服,溜到了院子裏面。

雪仍沒有停。已斷斷續續下了十來天的雪,此際似乎是分外的大,所喜風不是很急,雲沖波擡起頭,見如飛絮一樣的雪片,正撲撲梭梭,不住的向下落着。

(蹈海……你很了不起。)

透過記憶的沖擊,雲沖波終于明了前個夢境的起因:敗殺袁當後的一段時間内,兩造進入僵持階段,帝軍中已沒有能夠正面抗衡諸王的強者,但小天國卻始終還沒占據足夠豐富的資源,在這樣拉鋸的過程中,長庚所主理的經濟無疑是第一要務,以“通神”之體主持教務的東山和總理一切政務的渾天也都忙得喘不過氣來,隻有身爲軍神的蹈海,卻漸漸弱化了其存在。

在此過程中,蹈海更曾經請求長庚與渾天爲他測命,但數番努力都告失敗,長庚最後承認,袁當能作到的事,确乎已在小天國諸王的能力以外。

對之雖然在意,但既然終不可以,蹈海也就輕輕放下,但之後,他卻提出另外一項要求。

離開!

當着渾天和長庚的面,他表示說希望離開一段時間,去試着把自己的刀磨砺到更上層樓,而當渾天很勉強的同意時,他更要求長庚,設法将自己的記憶完全封閉!

“袁當說過的話,我始終非常介意……我,我很希望讓自己去嘗試一下,看一看,我是會永遠沉睡在那樣的生活裏,還是能夠憑自己的意志醒來。”

“但,如果北王你……”

相對于渾天的欲言又止,蹈海的态度就是非常的爽快,不在乎的揮着手,他表示說,若終于不能醒來,就說明自己也不過如此。

“那樣的話,就說明我隻是一頭沒法面對自己欲望的庸俗東西,隻懂用格緻工夫來讓自己逃避。”

揮手告辭,笑着說自己要去“充分享受”了,但同時,蹈海也留下安排的說話。

“說到底,我并不相信我會真得沉溺下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如果如有那一天的話……天王,我希望我能有這個光榮,由你……來親自的把我殺掉。”

(呼,看來,真得要再去三江堰跑一趟了……)

自從當初和介由舌戰不勝後,雲沖波就一直在潛意識中回避那裏,畢竟……花勝榮的“解法”固然似乎有效,卻并非雲沖波所願行。

可現在,檢索着腦中的回憶,雲沖波卻苦笑着告訴自己,這一趟,看來真得是不去不行,因爲,在記憶中,他還看到了更多。

在蹈海辭行後,卻是長庚先離開,之後,渾天更向蹈海邀戰。

盡展渾天寶鑒的上段變化,卻都收縮在極小極小的空間裏,對周圍的環境沒有造成任何影響,雖然兩人力量相若,渾天仍能在第二招上就将蹈海壓制,和在五招内将他敗下。

“若果對手是東山,相信這戰果也是一樣……”

渾天的評價,同時也是蹈海對自己的評價,所以這沒有令他有什麽不滿,但之後,渾天卻表示說,他對蹈海的期望,遠非如此。

“長庚根本已放棄掉對力量的追求,東王一手打理教務,我則是政事纏身……我一直都覺得,我們當中,蹈海你和無言兩人,還有着足夠大的潛力,更也許能夠走到我們之上。”

對這評價深感惶恐,但渾天卻不隻是說說就算,更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了他的誠意。

“你的第一刀法的确是強霸絕倫,但失之變化稍少,應該……是并未完成最終的推演,若能與我的渾天寶鑒相結合,相信還可把威力作到更強。”

一邊這樣的說着,一邊真得向蹈海逐一展示出渾天寶鑒的種種變化,對之,蹈海極爲驚愕,并立刻阻止掉。

“不,天王……至少,請等到我回來之後吧。”

點頭接受蹈海的意見,渾天卻仍在繼續的演示,動作極慢,更在空中形成殘影,當渾天收勢之後,這些殘影仍然凝固不散,就似無數個渾天正在演武喂招一樣。

“這些東西……我會封閉起來……”

随着渾天的手勢,殘影慢慢變淡,和滲入地下,同時,渾天更要求蹈海咬破中指,滴血在那地上,并迅速的畫出數個符咒。

“如果有人能夠比你我聯手更強,當然可以強行讀取這些東西,但我相信,袁當死後,世上已沒人能作到這樣的事情。”

輕輕擊掌,符咒消失空中,地面上連一根草也沒有傷損,看上去,确乎是沒有任何變化。

“而以你的血……蹈海,以你‘醜刀蹈海’的身份,便可以随時讀取到這些記憶,掌握到我渾天寶鑒的精要所在……總之,這些東西,已是你的了,任何你願意的時候,便來取走它們吧!”

蹈海最終取走沒有,雲沖波當然還不知道,但他卻清楚知道着那一瞬間萦繞于蹈海胸中的決絕。

(他決心,怎麽也不會來取,怎麽也要親手創出更上段的武學……)

這樣的态度,在雲沖波,是會給以贊賞,但卻不是多麽認同,在精神上并沒成爲那種典型的“武者”,雲沖波覺得,隻要能夠增強自己,又何必非要拘泥于這些事情?

(要認真這樣想的話,每天吃的飯,身上穿的衣,都是别人弄的啊……如果什麽都要自己來,這日子,還怎麽過啊!)

但蹈海的固執,卻讓雲沖波看到一些機遇……如果,蹈海真得如他自己的決心,始終也沒來取走這些東西,那麽,它們……是否應該還在那裏?

兩名神域強者全力作下的封印能有多強,雲沖波并不曉得,但想象中,他覺得,這樣的力量,應該并非時間所能輕易破壞,而且,不管怎樣,去到那裏瞧一瞧,也不是多麽費力的事情。

(那麽,就等天亮後,跑上一趟吧!)

閉上眼睛,雲沖波再次确認了記憶中渾天封印渾天寶鑒的地點,并将之與現在的三江堰進行重合,很快,他已鎖定了那個地方。

介由結廬處!

~~~~~~~~~~~~~~~~~~~~~~~~~~~~~~~~~~~~~~~~~~~~~~~~~~~~~~~~~~~~~~~~~~~~~~~~~~~~~~~~~~~~~~~~~~~~~~~~~~~

“這個地方的陳設,真是讓人看不過眼啊……”

聲音壓得非常非常低,因爲兩人終于成功侵入到了今夜的目标所在,朱子慕的閨房所在,比想象中要寬敞不少,證明着朱家的财力仍然可觀,但同時,隻能算是普通的陳設,卻又實在與傳說中朱家的财力不能相稱。

除此以外,房間的布置也有些奇怪,内外兩間的結構原本常見,貼身侍女當然要與小姐同住,但内外間的隔壁非止極薄,更還精镂花樣,中間遮斷的簾子,也可以說是薄到了基本沒什麽意義。

“開心,依你看,這個丫頭……”

依先前的調查,兩人知道朱子慕有一個極爲寵信的貼身丫頭,喚作阿服,自幼便和她一起長大,同衣共食,言聽極衆,在朱家真真有如二小姐一般。本來大戶人家,寵婢多有氣焰如此者,兩人并不以爲怪……但,便再“有如二小姐”,卻不至于真就起居如二小姐一般了?

“要我說,掌櫃的……這個丫頭,該不會是那個朱子森從小薦進來的吧?”

“總之,放下東西先走吧!”

适才兩人潛伏樓外,看着朱子慕被小橋擡走,雖不知去了那裏,但總歸此時已不算早,若非移居别院,想來一時便會回還,兩人若不想被堵在屋裏,便不能再耽誤下去。

“知道啦知道啦!”

小小心心,把那玩偶端端正正擺在梳妝台上,敖開心退後幾步,歪着頭打量一時,似滿意了,卻又道:“掌櫃的,你再來看看,進來第一眼看見時,這個視角怎麽樣……”

“我說,你還是走吧!”

此時萬籁俱寂,兩人說笑,皆是将聲音壓得極低,意恐驚着樓外家丁,忽聽“呀”的一聲,外間門竟被人推開了,一道燈光照将進來。

這一驚非同小可!兩人第一反應便是以重手制服來人,盡量不驚動更多,誰想燈光搖曳當中,看清來人,不過十六七歲樣子,一身丫頭樣色,頗有些呆頭呆腦的樣子,以兩人身份性情,這重招又那裏發得出去?

一時之慈,卻帶來嚴重後果,那丫頭看着雖然有些呆鈍,反應卻是極快,不等強行止住前沖之勢的兩人再有變化,她早一把将燈籠摔落地上,扯着嗓子大嚎起來:

“來……來人,有采花賊啊!”

~~~~~~~~~~~~~~~~~~~~~~~~~~~~~~~~~~~~~~~

太平記第十九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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