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班戈的死,當然會造成巨大的沖擊,而當屈竹的屍體也被同時發現的時候,那就更使這沖擊的威力還要擴大十倍。

“兩個人竟然死在一起啊!手裏都抓着刀,看樣子…是同歸于盡呢!”

最先将消息帶回的,仍然是似乎無所不知的花勝榮,繪聲繪色的說着,他連将屈竹頭顱完全砍裂的那一刀也形容的如親眼所見一樣。

“胡說八道,你又不在現場…這裏又沒有會花錢向你買消息的人,能不能讓自己休一會息啊?!”

很希奇的,大聲喝斥着花勝榮的竟然是楊繼之,因爲被雲沖波抓到正在複制一塊陶利,他現在的心情實在是不好到了極點。

“這個,老楊,你這樣說就不厚道了…俗話說,曲不離手,拳不離口,再好的把式,也是要常常操練的…”

懶的聽兩個人在裏面夾雜,雲沖波跑出來,準備自己去打聽一下消息,帶上門一轉身,卻看到了法照,正怔怔的站在一片陰影中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大師?”

“唔?”

突然想到,做爲釋浮圖的代表,法照該如何看待這裏的變故?不管怎樣,密宗名義上總還是雌伏于佛尊的羽翼之下。

突兀的發問,似乎有點莫明其妙,但與之相比,法照的回答則是更加搭不上邊。

“屈竹一去,大亂将至呐…”

一時間并不明白法照爲什麽發出這樣的感慨,但當法照一句話沒說完便默然離去時,雲沖波也沒法問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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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吉沃街頭,雲沖波首先是前往屈竹的官邸,雖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身份來給堂堂一名四品大員吊喪,但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先跑來這裏,因爲不是第一次來,已經認識了他的士兵很恭敬的将之延入,還請出了一名軍官引路前往靈堂。

說是軍官,也隻是小小隊正而已,嘴巴倒是快的很,不過十來步路,他已經告訴雲沖波,屈竹在内地并無家眷,一切的事情,就完全由他的副手操持,因爲事情太過倉卒,到現在,連屈竹的遺物都還沒來得及整理,隻是先臨時清出一間正堂,充作靈堂。

“不過,徐大人現在不在這裏,他去法宮了。”

“徐大人”就是屈竹的副手,姓徐名魯,是一名年長的文官,稍有些急燥,和雲沖波見過幾次。因爲擔心他不夠缜密,很多事情屈竹都是連他一起瞞着,而雖然知道這樣也仍然安于本份和忠于本職,就是他最令雲沖波佩服的地方。

這時候去法宮,雲沖波倒也想得出爲什麽:死的不明不白,這個樣子絕對不能向吏部直報--至少,也要有一個關于兇手的說法才行。

(不過,班戈已經死了啊…倒也奇怪,屈大人居然有本事和他同歸于盡的。)

肚裏自納悶不定,雲沖波已至靈前焚過了香,見不過是口薄皮棺材,不起眼的很,倒有點奇怪。

“沒辦法啊,這個地方運東西好麻煩的…”

密宗崇信魂歸于天,身不入土,當然沒有棺材店生存的空間,就這一口,還是不知怎麽找出來的。

“招撫使死在任上,這可是第一次啊!”

神色非常憤憤,證明了屈竹的确馭下有方,那隊正更表示說,如果不給個清楚的說法,這事情絕不會罷休。

“假如就拿那姓班的來搪塞我們,就算徐大人忍了,我們也不會忍的…當然,徐大人是一定不會忍的。”

看着他怒目攘臂,似乎恨不得現在就沖出去的樣子,雲沖波忍不住要提醒一句:總共才三百名的士兵,中間連四級以上的硬手都沒有,面對上頓廓大堡的私兵,他們一定會很難看。

“嗯?他們難道還敢反抗?”

很吃驚的看着雲沖波,他似乎完全沒有想到對方反抗的可能,這倒又讓雲沖波奇怪起來。

“我們是隻有三百人,可我們代表的是皇上,皇上啊。”

自信滿滿,那隊正表示說,如果真象雲沖波說的那樣,自己這三百人肯定會全滅,但跟着,很快,整個雪域也将一起陪葬。

“攻擊我們,就是在挑戰皇上,皇上如果發怒了…一個雪域算得了什麽?”

似乎應該相信這一點,因爲雲沖波曾親眼見識過大夏軍隊的力量,從完顔家的黑水軍到公孫家大軍,固然他們一次次的充當了失敗者,但以戰鬥力而言,卻仍然絕對不是雪域所能抵抗。

(不過,屈大人可不是這樣想的。)

對屈竹的心智評價甚高,雲沖波覺得,他既然認定當前帝京不會下定決心發軍雪域,一定有他的道理。這樣想來,他又對這些士兵的盲目信心有些擔憂。

(咦,但是…)

突然想到,其實什麽問題也沒有,因爲屈竹的思維,本來就應該隻有少數人能夠理解和捕捉。而絕大多數的雪域之民,則應該隻有着和這些士兵一些的認識。

(那就沒問題啦,大家都相信皇帝那邊一定會動…那還有誰敢亂動啊)

一下想通了這一點,雲沖波甚感高興,一時間,卻又有些欽服于皇帝的無尚權威。

(這裏已經是化外了啊…但光憑“皇帝”這兩個字,就能…)

光憑“皇帝”這兩個字,就能讓明明是最弱小的三百士兵勇氣十足,能夠讓雪域之民俯首貼耳,一想到這裏,雲沖波突然覺得不很舒服,但到底不舒服在那裏,一時卻又說不出來。

“所以我就告訴他們說,别拿班戈出來搪塞!屈大人是代表皇上在這裏的,這樣沒了,就是對皇上的不敬!…”

打雷一樣的吼叫,人沒進門便已傳進來,正是徐魯已經交涉回來。

雖然隻聽到一點片斷,也能想象出交涉進行的怎樣,突然感到很無力,雲沖波找了個借口,匆匆告辭。

(班戈這家夥,真是得,死就死了吧,還添麻煩…不過,他爲什麽非要殺屈大人呢?)

回到住所,發現花勝榮和楊繼之兩個都不在,再出門看看,法照也不知跑到那裏去了,直等到近午時,花楊兩人才一起回來,卻是跑到班戈那裏吊喪去了。

“哦,賢侄,那房子真是好大啊…”

班戈的住所,較屈竹官邸大出無慮十倍,但據兩人所見,卻很少有吊問的客人,不過這也不算奇怪,畢竟,先後兩任法王都已明顯對他不滿,更又惹下了”擅殺朝廷命官“這樣的麻煩。

“所以啊,看到我們去的時候,那個管家都快感動的哭出來了…”

花勝榮的說法明顯有些誇張,不過稍後,法照也帶回了類似的消息,感歎說人心不古,世态炎涼。

“屍骨未寒啊,内鬥已開始了…”

所謂頓廓大堡,是類似商人行會一樣的組織,八年前,班戈依靠過人的手腕和雄厚的資金成爲大堡的領袖,但内部,觊觎這位置巨大利益的人卻絕非一個兩個,當中,更有着班戈家族内部的成員。

“這種情況下,班戈一脈失勢已定,大堡内部的不同勢力就在他的靈前,赤裸裸的進行着威逼和協商。”

按法照聽回來的消息,似乎他們是在逼迫那忠心的老管家将一些代表甚多利益的東西交出,但管家堅持不予。他的理由也很簡單,第一,頓廓大堡那部分的東西,在新領袖出現前誰也沒資格接走,第二,班戈家族的東西,該由他的妻、子做主,更不能移給什麽族内兄弟。

“忠心可嘉…不過,我想他堅持不了太久。”

屈竹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要有個說法,而要讓徐魯等人滿意,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班戈的勢力完全摧毀,法照更認爲,這恐怕已成爲頓廓大堡内部的共識,所以,才會肆無忌憚到在靈前便告胡來。

“而現在,唯一令他們還有些猶豫的,應該就是法王的态度…不管怎麽說,班戈在事實上有‘迎立之功’,法王到底會怎麽考慮,是任何人都不能不在乎的。”

“法王對班戈沒有任何好感,更決不會有什麽領情之心,之前一直沒有表态則因爲茲事體大,而他又剛剛回到雪域,需要盡可能多了解清楚一些…這一點,請大家放心。”

合着掌,寶寂緩緩步入,更帶來一個消息,就在剛才,法王已做出決定,派人将用有法宮佛印的手書送往班戈府上。聽到這個消息,花楊兩人表情都突然變得很僵硬,法照也似乎有些意外。

“那是非常嚴厲的譴責,對班戈之前的行動做出的譴責…不過,并沒有提到其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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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必要提嗎?”

寶寂離開後,冷笑着,楊繼之的評論頗有些陰陽怪氣。

“隻要說一聲‘能推了’,自然有得是人‘識時務’…有了法王這句話,那些家夥還有什麽顧忌?就算動刀子也敢了!”

手上一點灰都不用沾,隻要等上幾天,等班戈一系在内鬥中被毀的一塌胡塗,那時再出面收拾殘局,和向徐魯作出交待,就可以輕松的把什麽都結束掉,仔細想來,雲沖波竟覺得有點不寒而栗。

(這家夥好厲害啊…)

雖然沒有參與分析,但法照也沒有反對楊繼之的判斷,苦笑着,他隻是表示說密宗的新領袖的确非凡。

“不過,他也沒有辦法…剛剛接手,還沒有得到朝廷的認可,他不能不把誠意表現的足一點…”

之後,法照告訴三人,今次前來的事情已經辦完,再過幾天,自己就希望回去了。

“啊…那,我們也跟着走算了。”

與法照約定了一起上路,而中間,花勝榮更再一次向法照提出“護送費”的要求,卻被雲沖波狠狠的“打”斷了說話,不過,在将法照送出之後,他還是默許了花勝榮對楊繼之的敲詐。

“總之,大師是好人,好人不能欺負,而你們兩個家夥,沒事做就自己糾纏好了,反正給我記住,走之前我要搜身,發現一樣我就打一頓!”

叉着腰,很神氣的指揮着兩人開始收拾東西,但沒多久,咚咚的敲門聲就拼命的響起。

是來自班戈府那邊的消息,正如之前的預料,法王的手書就等若是給那些人服了一劑大補藥,使他們開始敢于直接的使用暴力逼迫,但同時,這也帶來意料之外的結果。

嚎啕大哭之後,那忠心的老管家似乎終于屈服,跑回了内室,捧出一隻小箱子。據他說,這是班戈身死當天親自交給他的。

“老爺說…如果他不明不白死掉了,我就要看好這隻箱子…如果連法王也要對府上不利,就把這箱子打開給大家看…”

這樣收藏的東西,當然不可能是什麽帳本或是鑰匙,根據自己多年來聽故事的經驗,雲沖波認爲應該是預先寫的遺書。

“不過很奇怪啊,按照規律,能事先寫這種東西都是好人,而且是最聰明的好人,他爲什麽也能寫呢?”

比“事先留下遺書”更驚人的事情,是遺書的“内容”,那…真是一個會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的控告。

以血爲書,班戈請求所有人的信任和原諒,更說明了他一定要殺掉屈竹的理由。

“他竟然說,屈大人…他才是在背後操縱九戰神的元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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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篇皆以血寫就的長信中,班戈提出了很強烈的指控,指屈竹才是一切的元兇,是他暗中操縱着九戰神,破壞着密宗的根基。

隻是一個指控…那怕是用血寫的,也不能随便動搖屈竹的地位,但在信中,班戈更一一提出了具體的證據,一些他長期以來暗中收集的東西。

按照信裏的記述,那些東西被一一從密室中找出,有物品,也有信的碎片,連接起來,的确可以部分的證明他的指控,但又不能算是多麽堅強。似乎也明白這一點,班戈在信中表示,自己還知道有更堅強的物證,但還沒法取到。但他相信,在屈竹的書房裏,一定能拿到足夠的證據。

信的最後,班戈重述了他對密宗的忠誠,希望法王能夠體察到他的真心,同時,他也表示,屈竹似乎已有警覺,收集證據更變得越來越難。

“…所以,他請了屈大人來攤牌,而攤牌攤到反臉,最後兩人同歸于盡?”

“會相信這種說話,法王,您真是讓本官失望。”

擋在官邸的門口,徐魯口吻傲慢,完全拒絕來人的建議,雖然…來者中包括了新任法王、三大寺主、以及吉沃城中幾乎所有的重要人物。

“屈大人是朝廷命官,班戈這厮不過一介土豪…這樣子的控告,根本不值一信。”

身後隻有三四十名士兵在,本身則是沒有力量可言的文官,但徐魯就這樣傲慢的站着,将所有的人拒絕在門外,連放他們進去也不讓。看着他,雲沖波再一次感受到了“皇帝”那無遠弗屆的巨大身影。

盡管任何一名寺主也有足夠力量強行進入,但誰也明白踏出這一步的後果,當面對“欺君”這兩個字,就連法王,也不敢做出決定。

僵持良久,最後還是同樣來自中原的法照出面緩頰,在他的協調下,徐魯最終很不情願的答應了讓密宗對屈竹書房進行檢查的要求,但仍有條件。

“隻能進去你一個,而且我也要跟着。”

微微颔首,法王除答應這一要求外,更邀請了法照一同進入。

“我說過,我們來到這裏,恰恰是因爲我們相信屈大人…打擾一二,也隻是爲了證明屈大人的清白。”

過了約一支半香的工夫,三人方從書房裏出來,而…還沒有聽到任何說話之前,雲沖波已幾乎知道了檢查的結果。

法照、不空都是禮佛多年,如死木般的臉上,什麽也沒有透露,但徐魯那前倨後沮的神情,已經再清楚不過的暗示着結果。

(怎麽會這樣,屈大人他…)

一時間,雲沖波幾乎懷疑是班戈事先安排了什麽東西藏在屈竹書房裏面,因爲實在沒法解釋,爲什麽屈竹要操縱九戰神。

(嗯,可如果真是這樣,他就是“我們”的人了…那倒也說的過去,這個地方…可是…)

盤算一時,雲沖波終是想不明白,最後打定一個主意,“想不通就不想好了,有機會直接找九天問。”

似乎已取得勝利,但什麽亦未宣示,不空緩緩走到門口,方轉身向徐魯合掌道:“謝徐大人通融。”說着也不等他答話,已快步出了官邸,環視諸人一眼,道:“走罷。”竟終是沒有解釋班戈的指控到底是真是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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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宮内,極大的一間靜室内,達勉倉嘉在靜靜打坐。

“我來了。”

推門進來,并用冰冷的聲音打着招呼的,正是現任法王,反手将門扣死,他走到靜室的另一端,一樣盤腿坐下。

“找我…想問什麽?”

“我想問的是…爲什麽?”

目光依舊平靜,中間卻似乎有火光在滾動,達勉倉嘉一字字道:“爲什麽…要這樣對付屈竹?”

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不空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道:“請繼續。”

瞳孔收縮,達勉倉嘉盯着不空,道:“皇帝的權威,不是我們可以撩撥的東西,一步踏錯…整個雪域都将萬劫不複。你在中原呆了二十年,該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聽到“皇帝”兩字,不空的嘴角也抽搐了一下,似在回憶些什麽,過一會,才道:“對,我知道。”達勉倉嘉跟着已道:“那…你爲什麽要弄出今次的事情來?”

微微皺眉,端詳達勉倉嘉一時,不空突然道:“你認爲,班戈的這什麽血書?是我布置的?”見達勉倉嘉并不答他,又緩聲道:“你…你真認爲屈竹是無辜的?”

達勉倉嘉怒道:“你難道想我相信班戈說反是真的?!”他此時已動真怒,呼喝之間,威勢自顯,震得室内器具一陣嗡嗡。

不空沉默一時,道:“我知道,你對我一直有所誤會,總以爲班戈和我勾結…但…”

沒說完已被達勉倉嘉打斷,他搖頭道:“金瓶動,法王現…這是所有人也承認的事情,也是沒人可以作僞的事情…所以,你沒什麽好擔心的,更不要再說多餘的話。”

“我隻是在問你,爲什麽一定要将屈竹染以污名?這樣子對待朝廷的招撫使,後果…後果你難道不明白?”

不空目光微微閃動,思考一時,緩緩道:“我剛剛去了屈竹那裏,搜檢了他的書房…在場的,除了法照上師外,就是徐魯。”

一邊說話,他一邊探手入懷,取出一紮書信來。

“達勉倉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說的是…你,真有把握自己看清了屈竹?”

“你以爲我願意相信班戈?相信這些可能會給雪域帶來滅頂之災的說話?你以爲我爲何堅持要去屈竹的書房?”

“我根本就希望班戈所說的全是錯誤,我根本就是爲了洗清這一切而去…但,我卻找到了這些。”

緩緩将書信攤開在桌上,不空的聲音幹澀而又緩慢,象是兩塊木頭在相互摩擦。

“這些,我根本不敢讓其它人見到的東西,這些,令法照當時就向我辭行的東西,這些…這些我恨不得根本沒有找到的東西…達勉倉嘉,請你放下執念,認真的看一看罷。”

帶一點困惑看向不空,達勉倉嘉随手拈出一封,見上面并無落款,隻下首處用着一方印,乃是三片交織一起的竹葉,他倒也認得,道:“這是屈大人的私印…”抽信看時,隻閱的幾行,神色已然大變,手一顫,竟已拿不住信紙,任它掉落桌面!

不空一直冷眼看他,此刻方道:“此時此地,吉沃城中,除徐大人、法照上師之外,便隻有你我兩人看過這些書信…嘿,便是法照,如果不是他就在身邊,我也不會讓他知道。”

達勉倉嘉一時失措,此刻已然恢複過來,沉聲道:“沒錯…少一個人知道便好一點…”忽地想起來,忙又将信取至眼前,細細分辨,過一時,方頹然放下,道:“的确是他的字。”

不空微微點頭,苦笑道:“這本是我最後的希望…希望你能認出來這些都是假信…嘿。”說着已起身,道:“達勉倉嘉…我離此地已二十年,連三大寺的中級僧侶也都認不全…若要拿主意,你便隻會比我更好,告訴我,該怎麽做?”

這一切完全出乎達勉倉嘉意料之外,沉思一時方道:“保密…當前也隻能保密…若果走漏…”說着不禁又看了那些靜靜躺在桌上的書信一眼,眼中居然盡是恐懼。

不空長歎一聲,道:“也隻有如此…”看一看書信,道:“這些東西,是絕對不能走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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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曾經交待過,這些東西,是絕對不能走漏的。”

(就是說,對我這個“不死者”也不能說…是嗎?!)

肚子氣的一鼓一鼓的,雲沖波卻又不知如何發作,心下隻是着惱,想道:“她…她怎麽和之前的太平道徒都不一樣哪?!”

因爲對發生的事情甚爲迷惑,又因爲也有些擔心九天那日到底傷的怎樣,雲沖波使用當初玉清所教的手法,在城中留下暗記,并很快和九天聯系上,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本來是打算安排在較爲偏遠的地方,九天卻堅持說不能讓“不死者”一個人離法宮太遠,所以到最後,地點是被約定在法宮附近,幾乎已可以說是在法宮見面了。

(嗯,一定是這樣,從開頭就别扭,所以一直就都别扭了…)

前兩次其實已有感覺,但今次的感覺卻是特别明顯,九天與之前的太平道徒竟是完全不同,不僅沒有那種一知道“不死者”身份就誠惶誠恐的緊張,更還似乎對雲沖波有所敵意,當雲沖波向她詢問太平道在雪域到底有何布置時,問上十句,倒有七八句是要再聽一遍“絕對不能走漏”。

(早知道,這幾天我就不該擔心你!)

當日九天率諸戰神聯鬥不空,結果慘敗而退,自己也身蒙重擊,一口血吐出染了近半面牆,隻能勉強逃走,實在讓雲沖波擔心了幾天。但今天再見,已經完全是神清氣爽,精神的不能再精神,而當雲沖波詢問她傷勢如何時,更是隻能換回一個近乎譏笑的表情,實在是氣悶的很。

對雲沖波的問題幾乎全部回避,九天卻很執着的勸告雲沖波離開,态度神神秘秘,她堅持不說理由是什麽,隻是反複表示現在離開,對每個人都是好事情。

“大亂将至…不死者最好還是盡快離開,不要輕處險地。”

應該說是善意的勸告,但聽在雲沖波耳中,卻實在很不舒服,表示說既然是險地,九天不如也一起離開。

輕笑着,九天稱自己有重任在身,不能這樣離開,但當雲沖波說自己可以幫手時,她卻又婉言謝絕,稱自己可以承擔。

“每個人有每個人該做的事情,完成雪域的事情,是我的責任,困難再大,也隻能努力,又怎能因此就将不死者牽連進來?”

已經悶到快要炸開,雲沖波決定,不要再和九天扯下去。

(不要幫就不幫你了…急着趕我走,我本來就要走了!)

準備告辭,雲沖波卻到底不甘,想來想去,他還是對九天表示,自己再問最後一句話。

“答與不答随你便,反正我要問的。”

雲沖波所關心的,是班戈的指控,稱屈竹才是九戰神的幕後指揮者,雖然雲沖波根本不信,卻也很感好奇。

本來也沒抱什麽指望,所以,當九天在沉吟良久後表示說這個問題可以回答時,雲沖波反而大感意外。

“屈竹,他當然不是什麽幕後指揮,至少不全是…他與我們隻是合作關系,大家各取所需罷了。”

張大了嘴,雲沖波覺得,就算隻聽到這一句,今天也是很值了。

“你說,你是說…屈大人他…”

看着雲沖波意外的樣子,九天似也甚感開心,面具後目光閃動,道:“不死者…屈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您根本也不知道…在這雪域上到底在發生着什麽,您根本也不知道,所以…您還是盡快離開吧。”

(不知道不知道…告訴我我不就知道了嗎?!)

肚裏大爲忿忿,卻也知道說出來不過是自找氣受,雲沖波本想離開,卻因爲九天的說話想到了新的事情。

屈竹…既然一定程度上和太平道進行着合作,那他現在身死,對太平道計劃的開展又會造成什麽影響?

“這個?”

稍感意外,九天告訴雲沖波,這倒不用擔心。

“一切…仍然都在掌握之中。”

在雲沖波看來,九天的這種自信實在不太正常,不象是剛剛被人殺到幾乎死光,又失去重要合作者時所應有的态度,但一看到面具後那似乎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目光,雲沖波就再沒了問下去的勇氣。

(好啦好啦,反正我走就是了,這邊交給你吧…真是的,本來就不該來啊。)

直到九天已消失不見,雲沖波才突然省起有事情很奇怪。

(她…她爲什麽還要穿着那身戰神衣來見面…難道,我們太平道已經窮到了一人隻有一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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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室中,寶寂閉目打坐,雖然是在打坐滌心,眉毛和嘴仍然扭曲成爲非常苦澀的表情。像枯木雕成的人偶,實在是多過像一個活人,

夜已深,窗外,有彎月如鈎,像是一個詭異的笑容。

呀呀的輕響着,門被推開,但來人隻是停在門口,沒有進來。

被驚動,寶寂緩緩睜眼,并在一瞬間陷入僵硬。

“你…”

“…來殺你。”

簡單扼要而又冰冷的聲音,昭示着來者的決心,同時,青白色的光芒洶洶湧現,瘋狂壓向寶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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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冷,才十月份,可比老家過年時候還冷呢!)

與九天分手回來,發現花楊兩人都不在,法照也不知跑了去那裏,雲沖波大感無聊,坐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出去走走,拜訪一下已經幾天沒見的寶寂。

(從金瓶那事之後,寶寂上師好象就一直很累的樣子,都不見他笑了,也難怪啊,跟了原來那個法王那麽久,感情是肯定有的。)

法宮地方甚大,雲沖波的住所更和寶寂居所相距頗遠,他左右也沒什麽事情,隻是慢慢悠悠的在路上晃蕩。

(現在是再也不會迷路啦…)

初入法宮當天,雲沖波便曾因爲在這裏迷路而跑進了法王的住處,痛定思痛,他此後格外用心記憶,現在走來真是得心應手,自己也頗有些佩服自己。

“轟”一聲巨響傳來,雲沖波悚然一驚,那方向,卻正是寶寂所在!

急發力,狂奔,卻聽前方又是“碰”、“碰”兩聲,一聲小過一聲,更幾乎連作一處。

此時雲沖波已能看見寶寂居所,不過三十幾步距離,更聽到周圍喧嘩聲起,顯是這裏的動靜已将守衛驚動。

再一個沖刺,離門口已不到十步,卻聽咣一聲,那門已然粉碎,一道黑影從中疾掠而出。

身未攜刀,但亦有殺傷力強大的拳法在身,幾乎是立刻,雲沖波已将龍拳凝起…并立刻散去。

目瞠口呆,看着掠過的黑影,雲沖波一動不動,若對方有意,擦身而過時随手一招,便能将他重創甚至是殺死…但,也沒有做。

與雲沖波擦身而過的,正是不久前才和他分手的九天!

當從僵硬中松馳下來時,雲沖波已幾乎明白了九天爲何要堅持在法宮附近會面,和爲何會身着戰神衣甲,他更已幾乎知道了在那房間裏面,會有什麽在等他。

頓了一下,雲沖波還是很快的沖進了房間,那兒……一片血肉狼籍,寶寂,已被生生腰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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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未屆,在雪域之上,天才不過是剛剛亮而已。

群山兀自沉睡,半明半暗之中,這些自亘古以來便在此安靜不動的白色巨物,更是如同諸神般威不可淩。

在巨大的山巒上,有細小若可忽視的身形在努力攀登,沿着隻有模糊印象的路線,克服一處又一處困難,他堅持着,前往目标所在。

(唉,話也不說清楚一點…萬一跑到地方什麽收獲都沒有,那這趟才真叫冤呢!)

昨日,趕到卻爲時已晚,雲沖波隻能眼睜睜看着寶寂在自己懷裏咽氣…以及留下遺言。

一般人死的時候,似乎應該交待一下自己的财産怎麽分配,而如果是被仇人所害,那就應該留下仇人是誰…所以,昨天發現寶寂竟然還未死掉時,雲沖波實在非常緊張,很是害怕他會留下“兇手”的身份…畢竟,從理論上來看,雲沖波實在就是那兇手的“同黨”。

幸好…或者說不幸也可以,寶寂并沒有留下什麽名字,嚴格說來,那僅是似乎沒有任何意義的死前噫語。

“胡…”

已是奄奄一息,卻似乎因此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提示,寶寂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焦慮,掙紮着留下這個含混不清的發音,便告逝去。

也許隻是一個噫語,但雲沖波卻不能讓自己這樣相信…因爲,他從未見過,有誰曾經這樣的驚恐、絕望,和努力掙紮着想要留下些什麽。

這樣的眼神,和沾在身上的熱血,将雲沖波深深打動,下定決心,要爲寶寂做些什麽。

沒有别人比雲沖波更快,所以也沒有别人聽到寶寂的留言,雖然可以向别人做一些咨詢,但考慮了很久,雲沖波還是決定保守這個秘密,并認真的将之挖掘,找出到底是什麽令寶寂如此恐懼。當然,在自己決不肯承認的地方,這同時也是一種賭氣,不忿于九天的高深莫測,雲沖波其實也甚想通過自己之力去弄清那些她不肯吐露的事情。

因爲這些理由,雲沖波就不辭辛苦的來到這個地方,這個…他在不久前才剛剛來過的地方。

無名雪湖,孤高岩柱…在這個地方,寶寂承認了“曲細崗珠”的身份,至于那理由,雲沖波到現在也不明白。

(這地方又沒人姓胡,那就隻能來找這個雪湖了…不然的話,他總不會是說我該刮胡子了吧?)

被萬古不融的冰雪覆蓋,每座大山似乎都是一個樣子,數次走入岔路,又憑着當日的一點記憶辛苦找回,當雲沖波終于找到地方時,已累得很想立刻就躺下來睡一會。

如碩大的藍寶石般,湖水靜靜的沉睡在雪嶺懷抱當中,似乎還準備再這樣睡上千年萬年,看着這甯靜似完全絕世的地方,雲沖波一時竟也有些油然之心。

不過二十天前,他随寶寂在這裏見到了曲細崗珠,一個“非自願”回到雪域的僧人,而如今,當日一會中人,曲細崗珠已取代達勉倉嘉,成爲新的法王,寶寂、班戈、屈竹皆已辭世,吉沃可說是完全換了人間…二十天工夫,回想起來,卻恍若隔世一般。

(真是的,才幾天工夫啊,就亂成這樣了…)

歎着氣,雲沖波圍着雪湖慢慢轉着,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些什麽。

其實,此間事情說起來和他根本全無關系,特别當背後操縱者中還有太平道在時,雲沖波似乎更是不應該再這樣介入,但,一次又一次的見證到死亡和混亂,以及被屈竹的擔憂打動,更不忿于九天的總是遮遮藏藏,他很想做些什麽,和查出些什麽。

(寶寂…還有那幾個和尚,以及屈大人,好象都不是壞人…唉,不過這樣說來,我們太平道難道才是壞人?)

說起來,九天實在很符合雲沖波心目中的壞人形象:神神秘秘,輕蔑人命…不過,每當想起來,當初在金州,天門九将也是這樣行事時,雲沖波又沒法做出很嚴苛的批評。

(神秘一點也沒辦法啊…不然的話,早就被皇帝滅了。)

身在家鄉時,雲沖波隻将皇帝視爲最終收取所有捐稅的“大财主”和能夠任命所有職務的“大官”,至于他到底“多有錢”、“多有權”…以及有“多強”,并不真正清楚。天上人間,本就是不相知的兩個世界。亦隻是在前往金州之後,他才開始慢慢感受到了到底什麽是“皇帝”以及“皇權”,而在雪域,他更有了之前從未有過的感受,看着屈竹能夠憑意志壓制影響包括法王在内的所有勢力,看着根本就談不上有戰鬥力可言的徐魯以及三百士兵是怎樣用強逼迫…一呼一吸之間,雲沖波似乎都能感到,那名爲“皇帝”的巨大身影,雖在萬裏之外,卻仍然籠罩着這片雪域。

(有這樣的威權,也很不容易…如果用這種力量去做好事,不是很容易就能做成很大很大的好事嗎?)

在雲沖波,這種想法尚是初次出現,更很快延伸成一個雲沖波沒法找到答案的發問,如果皇帝能夠這樣去做好事,做成一些很大的好事,那一定也就能夠得到很多的擁護,這樣子,更會令太平道或其它觊觎帝位的世家失去存在的空間。

不覺回想起當日六盤山間的血夢,那樣的忠誠與堅強,反回來看,何嘗不能理解成對帝姓的刻骨仇恨?而如果這些仇恨不被産生…那,又有什麽能夠動搖皇帝的統治?

(可是,這樣說來,那些被打下來的皇帝,豈不都是自己不好?再這樣說的話…他們豈不都是自己不好好幹才丢了給人?)

努力回憶着當初顔回的說話,一時間卻記不太清,雲沖波隻是覺得,他似乎對皇帝非常不信任,認爲其在先天上就必定爲惡。

(可這又好象不大對…誰不想留個好名聲呢?有這樣的權力,稍微做一些好事,就會是很大的好事,就會有很多人高興,留下很好的名聲…那,爲什麽還有這麽多皇帝胡鬧呢?)

數日以來,雲沖波一直在苦苦思考這些事情,卻又總沒法給自己找到答案,想不通,爲什麽,明明很容易就能“流芳百世”的皇帝當中,會有那麽多人最後要“遺臭萬年”。而當又不願和身邊任何人去讨論的時候,他更決定把這個問題先收藏起來,日後再問。

(唉…當初碰上秀才時,我爲什麽沒想到這些呢?他肯定會有很好的答案的…)

做爲出色的獵戶,雲沖波自認有着不錯的觀察力,但爬到石柱上又下來,和圍着雪湖走了小半圈,他并不能有任何的收獲…當然,這個結果也不能算是全然的意外。

(這樣子走掉,我對不對得起他呢?)

空手而歸…但本來也沒得到什麽明确的提示,雲沖波覺得,自己也應該對得起寶寂,不管怎麽說,這一趟路,實在已跑的很辛苦了。

這樣告訴自己,但在内心最深處,卻又有着隐隐的不甘,雲沖波總覺得,如果自己就這樣回去,九天一定會冷冷的偷笑。

(而且…說不定還不是偷笑,就算當着我的面,可能她也會笑的!)

一想到九天,火就很大,雲沖波實在想不通爲什麽太平道中會有人看不死者這麽不順眼,不過,同時,他也不能不欽服于九天的實力。

(怪不得玉清真人說,九天不在聞霜之下…嗯,實在很厲害啊,幸好她不是敵人的。但這樣想來,那個法王就更吓人了…)

明明記得說曲細崗珠是被班戈從青州強行“請回”,卻實在想不通班戈是憑什麽去“請”他,雲沖波一直對此感到很苦惱,曾經向寶寂求教,卻僅得到了一個含混不清的敷衍。

(現在上師又沒了…就更搞不清了,唉,九天也真是的…殺人殺的這麽順手,還是聞霜好啊。)

若從中立的角度來看,雲沖波的想法實在偏頗的緊,從草原到冀北,蕭聞霜手上所沾的鮮血,便隻會多過九天,但就算當面這樣說出,用着完全不同标準來衡量的雲沖波,大概也根本不會承認。

(總之,還要再認真一點!)

決心歸決心,到最後卻終究隻是事實才有資格說話,又費了小半個時辰依舊一無所獲,到最後,雲沖波隻好告訴自己說,大概,是錯誤的理解了寶寂的遺言。

(不過…說不定,他最後用的是小偷楊說的什麽“煩語”?)

猛然想到這個可能,雲沖波精神一振,當下打定主意,便要立刻趕回去,方走兩步,卻又想起來:“回去還很長時間的,不如洗洗腳算了…聽說雪湖裏的水泡腳很舒服的。”

他爬了小半天的山路,雙腳早已滾燙,在冰水裏一泡,果然大是舒服,長長籲出口氣,見左右也已過午,便從懷裏掏出事先帶的幹糧,慢悠悠的啃,瞧着周圍雪山皚皚,倒映在湖水當中,倒也快活。

不意,樂中生變,一塊幹糧未啃到一半,忽聽一聲怒吼,發于側面山上,卻是“你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了?!”

怒吼聲中,一塊雪裹大石片片開裂,當中躍出一人,因離得遠,看不清楚,但戟張指點之勢卻是明明白白,顯着已是怒極,跟着旁邊雪地中又躍出一人,将那人扯住,低聲說些什麽,似是勸告,卻也拉不住,眼看着兩人拉拉扯扯,走得近了。

愣了一會,雲沖波方想起那裏不對

(對了,那塊石頭,從我剛才到的時候就一直在那裏了,那麽說,難道…)

“你們兩個…從早上起就一直蹲在那塊石頭裏?!”

對自己的發現大吃一驚,雲沖波一時間竟有些佩服兩人,至少,他不覺得自己可以這樣忍着在雪地裏蹲上這麽半天。

(說不定,飯都還沒吃呢…)

這邊同情到有一點點心虛,另一邊則是氣焰高漲,似乎要把蹲了半天的悶氣全部發作出來。

“媽媽的…有你這樣做探子的嗎?明明什麽也沒找到,就是不走!轉轉轉…居然還轉到洗腳吃午飯,你是出來郊遊的啊!你們難道是按出勤時間發饷的嗎?!”

“我…我不是探子啊。”

氣勢全被壓制,連說話聲也不自覺的變小,雲沖波解釋兩句,卻到底想起來不對。

“喂,我說…我來這裏轉轉怎麽了?是你們自己不好,見人就躲起來的吧?”

思路一清,便越想越不對勁,遊山的人,不會見到有人來就躲,而且…這個鬼地方,照寶寂的說法,連吉沃本地人也沒幾個知道,又那來的遊客?

除非…

“你們是來這裏找東西的探子?!”

大喝一聲,随手已将腰間鋼刀出鞘,雲沖波真是大喜過望,既有其它勢力關注,至少說明此地确有可疑之處,雖然自己還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就算是蒙的,也總算蒙對了是不?

這一聲喝,倒将那邊兩人吓了一逃,後出來那人便忙忙搖手道:“小哥真會說笑話,我們隻是一時路過罷了…要是探子,躲還躲不及,又怎麽會這樣主動跑出來找你呢?”

此時兩人漸漸走近,已能看清模樣,雲沖波見兩人一個方面大耳,一個面如滿月,倒也都是憨厚模樣,又見兩人果然甚爲放松,全無運力樣子,不覺手上勁也松了,心道:“也似乎有理…不過,記得大叔曾經說過類似的事情,按說不能露臉的卻露了臉,要麽就是确實坦坦蕩蕩,要麽就是…咦,什麽來着?”

那人見雲沖波把刀放下,也松了口氣,笑道:“這就對了,大家都是出來跑窮的,動什麽刀子呢…”又拍拍身邊那矮胖子,笑道:“我這兄弟脾氣不好,又最挨不得餓,小哥千萬不要見怪…”說着愈走愈近,見雲沖波并不提防,眼中露出一絲喜色,卻是一閃即逝。見夠得着,便伸手去拍雲沖波肩頭。

卻突然,刀光大盛!

反手一刀同時,雲沖波終于想起了花勝榮當初是怎麽說的。

“…滅口!”

因一驚而本能出手,将兩人一起逼退,雲沖波正想道謙時,卻見兩人臉上都已兇光大盛,那方面人冷笑道:“好,好…小子倒曉得扮豬食虎的?!”心下一淩,忽然明白過來,“他們真得是想滅口。”

雲沖波倒也不懼,左右看看,心道:“最重要是别再有其它埋伏…隻不過兩個人,是高手還用得着結伴走麽?”見兩人都是微微躬身,眼光閃爍不定,一時倒也不敢輕易造次,将刀一橫,取個守勢靜待兩人。

那方面人見雲沖波守勢甚穩,嘿嘿笑道:“好…便看你能守得住?”說着卻不進逼,反是探手入懷。

雲沖波心道:“暗器?”卻見那人竟捏了一隻蜈蚣出來,還在蠕蠕而動,竟是活的。雲沖波心下不覺大感駭然:“竟然把這東西放在懷裏…”又見那人兩指微微用力,将蜈蚣捏死,跟着兩手對搓幾下,抹得掌心都是血污,便蹲下,雙手按入雪中,看向雲沖波,又是微微一笑,忽地怪嘶一聲,不類人語,倒似蟲鳴,跟着用力向上提,轟然聲中,冰雪湧起,竟凝作數丈來長一隻蜈蚣形狀!

(這是什麽東西?!)

真真是吓了一跳,雲沖波何時見過這種法術?還未想好是攻是守時,見那方面人輕輕躍上蜈背,跟着一聲口哨,那冰蜈半立而起,鉗爪一陣瑟抖,唿地一聲,猛撲上來,氣勢洶洶,好不駭人。

雖未知深淺,雲沖波卻也不甘退讓,心道:“管他什麽東西,先劈一刀再說!”雙手握刀,使個反手刀,躍身迎上。他此時心思澄定,貼身覓機,也隻視同當初獵熊舊事,雖然冰蜈形狀可怖,但既非真蟲,想來不緻有毒,那畢竟也沒什麽大不了得。

那方面人似也未想到雲沖波會主動進取,驚惶之色一現,已被雲沖波貼着冰蜈掠過,跟着喀喀有聲,見半身處出來一道裂紋,如蛛網般,四下擴散。

雲沖波一刀建功,心下大是得意,更不回身,徑去取那矮胖子,見他正拼命向嘴裏塞塊幹餅,不覺倒有點同情:“看來真是餓壞他了…”孰料那人連嚼數口,呸一聲吐将出來,迎風一激,竟都化作小指大小的黑蜂,嗡嗡轟轟,逆風急上,怕不有百來隻多。

雲沖波雖勇,至此也不敢硬接,生生止住去勢,挽起刀花,雖不能盡擋,卻喜天寒衣厚,雖幾隻漏網,一時也無處下口,卻聽身後,輕輕亂響,回頭看時,見那方面人也不知怎弄的,已将那冰蜈修複如新,正駕着惡狠狠撲将上來。雲沖波閃得幾閃時,見那矮胖子顯覺得計,手上不停,轉眼已又弄出幾百隻黑蜂來,更居然懂得分進合擊之術,被他指揮着化作數隊,縱橫來去,端是無孔不入。

(嗯,隻用二叔的刀法看來是不行呢…不過,這兒完全沒有别人,也是個很好的地方了。)

心意一動,雲沖波身子急旋,掌中刀光四溢,結連如壁,一氣已将黑蜂斬碎近三分之一,其餘的也被盡拒于三尺之外。

蹈海之刀,面壁十年圖破壁!

首次完全掌控着這其實應該存在于“未來”的強招,雲沖波的愉悅,實非語言所能形容,暗中不下數百次的苦練,今日終于展現成果。但同時,他也明了着自己的不足。

(如果真能把握住那一刀的感覺,剛才就該将所有的黑蜂都給斬碎…)

除此以外,當那方面人又如法炮制,凝喚出數頭巨大蛤蟆,用敢死隊一樣的戰法來強行沖撞時,刀光凝成的護壁就在不住顫抖中出現破綻,這樣的事實,使雲沖波确認了自己對這刀法的掌握仍需提升,不過,同時,他又有了一種奇怪的熟悉感。

(這大蛤蟆這樣沖…好奇怪,似乎在那裏見過?)

當以刀招再不能完美防禦時,雲沖波就将刀壁撤除,更順手将掌中刀棄去。

(放蟲子…那這招,真是剛剛好用得上…)

雖然不知道雲沖波爲何會自去幹城,兩人卻沒有放過機會,一禦蜈蛤,一運群蜂,惡狠狠撲将上來。

靜靜站着,緊握雙拳,雲沖波的身上更隐隐透出橙紅色的光芒。

下一瞬,光芒化作風暴,似能吞噬一切的風暴!

橙色風暴,乾元龍躍!

狂風一旋,已将所有黑蜂擠碎無存,旋至七轉時,冰蛤和冰蜈也不能支持,咯咯作響着,開始分解,而在這之後,失去了憑籍的兩人,更被風暴卷入,身不由已的開始飛旋。

嚴格說來,這與敖複奇的傳授已有所不同,攙入了雲沖波自己思考的變化…一些,他在時光洪流中,自太平處所見、所獲的東西。一些,他很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太平,和向他展現的東西。嚴格說來,這幾乎可以算做雲沖波自己的“創招”。

(終于能用出來了…以後一定要炫給聞霜看看!)

約二十轉後,雲沖波氣力已衰,緩緩收勢,那兩人早被轉的七葷八素,風力一收,竟連站着也不能夠,雙雙頹倒,開始大嘔特嘔起來。

(嗯,現在力量不夠…如果能照想的那樣轉至九九之數,估計就算來一隊人也能轉殘他們…)

大感得意,雲沖波清清嗓子,道:“這個,你們放心,我隻想問幾句話…”卻忽然覺得不對。自己明明拳勢已收,爲什麽還是嗡嗡呯呯的響個不停?

慢慢擡起頭,雲沖波并沒能立刻明白自己看到是什麽。

山峰上,似乎有大風在刮,又似乎突然掀起了浪頭,白白的,湧動着…更似乎在慢慢變大。

曾經到過冀北雪原,雲沖波對此并不陌生,變大…是因爲它們正在迫近。是因爲自己剛才的強招,破壞了維系住它們在山峰上的平衡。

雪崩!

“奶奶的…”

一句粗口未及罵完,似萬馬千軍一樣的雪浪經已湧下,将石柱覆蓋,将雪湖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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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兩個多時辰已後,吉沃城中,某處很小的客棧,一間最便宜的客房裏,兩個臉色慘白的男人,正拼命在身上各處抹着藥膏。

“怎麽會碰上這種硬手…有這樣的本事還當什麽探子,幹打手多有前途啊!”

憤憤的發着牢騷,那矮胖子跟着便被方面人在後腦上重重一拍。

“打手打手,就知道打手!你就是因爲隻知道打打打,才會在老家呆不下去,跑來我們這裏!”

“這麽能打,幹打手就可惜了,應該幹殺手才最有前途!”

一拍,卻帶動自己肩頭傷勢,那方面人痛的一陣咧嘴,好久才咝聲道:“幸好那陣雪崩,把我們隔開了…不然的話,還真跑不掉呢。”那矮胖子攘臂瞪眼道:“跑不掉又怎樣,和他拼了!”方面人哧鼻道:“是啊,用你的嘔吐惡心死他…”說着又喃喃道:“不知是什麽人,要趕快知會大族主才行…”卻聽身後有人淡淡道:“他是什麽人…你們沒必要知道。”

悚然一驚,兩人卻已不能動彈。

殺氣!

不知何時,殺氣已彌漫室内,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一樣,兩人明知危險已然迫在眉睫,卻被生生懾住,連動一動也不能夠。

“閣下…不,不…前輩…是…”

一句話斷了三四次,那方面人隻掙紮着說出這幾個字,已是大汗淋漓。

“我?”

似乎很好笑的樣子,那人道:“我是殺手。”

一句話,兩人已幾乎昏過去,卻聽那人又道:“不過不是來殺人的…我隻想問幾句話。”

那方面人怔一怔,卻依舊口硬,道:“你别…做夢…我…我們…”便聽那人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們。”

“…鬼踏江鬼大族主,我一向尊重的很。”

來曆被他一語點破,兩人更加心寒,隻聽那人仍是不疾不徐的道:“所以,隻要你們告訴我,你們都去了那裏,和見到了些什麽…你們就可以收拾東西離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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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色近晚,狼狽不堪的雲沖波才回到吉沃。

運氣不錯,身手也不錯,雲沖波避開了雪崩的主鋒所向,但饒是如此,他也要花了近一個時辰才能從那已快被冰雪填平的山谷中脫出,此時,那兩人自然早已經逃的不知去向。

或許該算是收獲,沿着兩人逃去的方向,雲沖波竟發現了甚爲窄險的小路,雖然路上不止一次的被山石碰到和被落下的雪塊砸中,但歸除起來,卻比來時節約了一半以上的時間。若非如此,他怕至少還要多上個半時辰才能回來。

回到城中的雲沖波,衣衫破爛,一身都是雪水泥濘,更因爲丢掉了線索而心情惡劣,低着個頭,很不願意和人打招呼。

(最好大叔他們都不要在…不然的話,這兩個臭嘴…)

雖已近晚,街上卻仍然熱鬧的很,過往行人還多過大白天,更都激動的很,似乎有什麽事情要發生。

(怎麽啦?)

雖然累的很,雲沖波還是很自然的留意到了情緒的異樣,特别是,當他漸漸走向吉沃的中心地帶時,人流也就變得越來越密集。更出現了一些明顯非常亢奮的人,站在街角或是路口,怒目攘臂,在喊叫着些什麽。

(改土歸流…這是什麽東西?)

依稀聽清了這個名詞,卻不曉得這是什麽意思,雲沖波隻感到,這似乎是個令所有人都不很安的話題,随着它被一遍一遍的重複,街頭的情緒也在不住高揚,似乎要燃燒起來一樣。而雖然想要試着問一問,但隻是一看到他的臉,幾乎每個人也或憤怒或驚恐的走開,一時間,倒令他錯疑自己臉上是不是被畫了什麽東西。

(我沒這麽吓人吧?…不過,這裏也離屈大人的官邸很近了,不如過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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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隻想去看一看屈竹靈前是否還需要什麽東西,并向徐魯請教一下什麽是“改土歸流”,卻未想,還在離官邸有十來步遠時,就已走不動了。

足足簇擁了近千人在那裏,一個個都是滿臉怒火,門口,是态度似乎更加強硬的徐魯,以及一些已看得出瑟縮的士兵,張着弓,和向前挺着雪亮的長槍。

“你們幹什麽,想造反嗎!”

似乎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安危,徐魯極高調的制壓着衆人的情緒,在平日,這就是連法王也不敢正面對抗的意志,但現在,情況卻似乎已很不一樣。盡管多數人仍不敢正視徐魯,卻有少數年輕而又激動的男子,用更大的聲音反吼回去。

“是你們這些人不給活路走!”

“反正都是死,你還吓唬誰?!”

“我說過,那些都是謠言!”

非常激動,臉上滲出了薄薄的汗,徐魯的說話卻沒有太多效果。七嘴八舌的交談形成嗡嗡的低振,立刻就将他的意志完全吞沒。

“還在嘴硬,法王都親眼見到那些信了…”

“就是…”

“明顯是向把我們向死路上逼啊…”

交織而又破碎的說話,令雲沖波莫名其妙,而在這同時,人群更向着門口步步進逼,盡管胸口已經抵住了槍尖,但不住顫抖的士兵們,很顯然根本沒有刺下去的勇氣,而這,又爲對方增添了更多的自信。

“…站,站住,你們真得想造反嗎?!”

這一次,連雲沖波也聽出了吼叫裏面那種“色厲内荏”的味道,聽出了徐魯的恐懼。并不明白爲什麽平日裏對代表着“皇帝”的這些官員士兵們高度敬畏的百姓們會如此激動,但擔心事情會激化,他忍不住向前擠了幾步…隻是,還沒有走前多少,另一個堅定而已清晰的聲音已經将早已繃得似要崩潰的局勢撕碎。

“不想反,但…官逼民反,也不得不反!”

猛一震,雲沖波回頭,卻因已進入了人群,根本沒看到是誰在說話,而同時,似乎是緊張到再也受不了的樣子,一名士兵的手一顫,弦上箭離手飛出,當即将最前面的一名百姓生生射穿!

片刻死寂之後,憤怒的吼叫聲揚起,之後,百姓如潮水般不顧一切的向前湧上,一轉眼,便将徐魯及士兵們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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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使百姓們驚恐到敢于向官兵發難的流言,當然也會對高層形成困擾,幾乎是和屈竹官邸前出現異樣的同時,法宮前已是燈火通明,盛裝僧侶們恭立門前,迎接着一名又一名訪客。

幾乎所有的高級僧侶和重要人物已集合到法宮,因爲,傳言當中,曾前往屈竹官邸探視的不空,便曾親眼見過那些能夠證明流言真僞的“證據”,或者,平日,這些對法王高度尊重的勢力們可以默許法王保守一些秘密,但在這種時候,整個雪域的存亡都可能取決于這消息的真僞,便也隻能“事急、從權”。

懷着不惜“逼宮”的心情而來,卻得到意料之外的招待。似乎早有準備,法王已端坐在議事廳中等候。

總共三十二支的牛油大燭,将這巨大房間照的有如白晝,長桌之側,僧俗雜坐,約四十人左右,身份最低的,也都是一寺之主,桌子的中間,擺着一紮信件。

…由不空自屈竹那裏取來,并已在剛才被所有與會之人傳閱過的信件。

靜,很靜,每一呼吸都清楚可聞,空氣也似乎已成爲了可以觸摸的膠質,沉重的壓在每個人的身上。

“…所以,這就是真相,流言,完全正确。”

“最近三年以來,屈大人一直在和朝廷讨論改土歸流的事情,而約一年半以前,他更開始考慮利用密宗和苯教的分歧來達到目的。”

“制造大亂,并以此爲理由将軍隊召來…不是現在這種象征性的笑話,而是真正以殺戮破壞爲職業的軍隊。”

沉思着,不空道:“在青州的時候,我曾見過…他們是怎樣攻洗不願被納入管治的土著,和追殺太平道之類的反賊…若這樣的真正軍隊來到雪域…我沒法想象、也不願想象。”

“但是…現在,屈大人已死,這個理由,甚至比雪域的内戰還要更加充分。諸位,我承認…隻要這個消息傳回去,我想不到有任何理由還能将朝廷阻止。”

如果說本來的空氣已經“壓抑”有如膠質,不空的說話,就等于又攙進了一大碗名爲“絕望”的面粉,使人更加的喘不過氣。

輕誦一聲佛号,年紀最長的色尼緩緩道:“法王睿智,該有成竹在胸…何不明示?”

被色尼點醒,諸人一齊看向不空,卻,隻見着苦苦的微笑。

“遠離雪域已近廿載,我…我又能有什麽好主意?”

想一想,又道:“其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去青州這些年,亦常聞彼方士人議論,改土歸流之事,或者早晚皆不可免…若真不然,我們便順應朝廷之意如何?”

一句話丢出,衆僧臉色更顯僵硬,皆偷偷互視,卻又沒一個敢于開口,如是良久,方還是由色尼幹咳一聲,道:“法王慈悲心腸,意欲奉遠止戈…但,朝廷雖然禮佛敬道,終是以儒爲骨…這個流官若設,學宮必開…那時…哦,那時雖然我密宗子弟一定俯受王化,但苯教餘孽至今未清,如九戰神之流,兇頑異常,目無法紀,若作出事來,不免傷着朝廷體面,更要連累地方…”

他顯是邊說邊想,至此思路突然貫通,又道:“何況此地百姓皆爲密宗信衆,向不完稅納賦,若真改土歸流,制度一成,需索無已,雪域本貧瘠之地,不堪二摘…這個,便爲了這些傾心向法的百姓,我們…我們也似乎應當再做三思。”

色尼年逾九旬,見識素博,對儒門經典及中原人物制度也頗有研習,此番話雖然倉卒而成,但随說随想,到得後來,居然也可以自圓其說,俨然成論,隻真義如何,周圍衆僧卻無不明白,見不空似仍在猶豫,便有人忍不住道:“法王去此二十年,此等大事,萬不能輕下決心的。”又有人道:“色尼上師說的真是金石之言,使人茅塞頓開。”又有性急的道:“其實雪域本非夏土,還不是我們密宗子弟辛苦開拓而出,說聲‘改土歸流’便要收了去,那憑什麽…”

不空沉默一時,道:“諸位心意,我明白了。”左右掃視,忽道:“達勉倉嘉尊者,請随本座過來。”又道:“請諸位少待。”

眼見兩人避入靜室,卻誰也不知他們要談些什麽,衆僧忐忑之心更盛,三五成群,竊竊私語。禅喀邊與田帕徑至色尼身側,色尼微微點頭,目光掃過,身周僧人無不知趣起避。

禅喀邊抿抿嘴,蹙眉道:“我看法王倒有七分意搖…怎麽辦?”田帕卻冷笑一聲,道:“早知今日…”便不說下去了。

他未盡之意,二僧卻都明白的很:當初色拉、甘丹兩系不忿哲蚌一系獨大,遂借曲細崗珠暗暗鉗制前任法王,至有“金瓶”之事,結果卻鬧至現下“全敗”之局,田帕一口悶氣,自然要先吐出來。

色尼搖搖頭,道:“事已至此,多言無益…”頓一頓,又斬釘截鐵道:“改土歸流之事,決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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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改土歸流,應該對雪域是更好的選擇吧。”

一入靜室,不空便這樣向着達勉倉嘉淡淡發問,而沉思一時,達勉倉嘉竟也緩緩點頭。

“内地佛事,吾也略知一二…信徒供給,不過有餘,決無竭力以奉,雪域的信衆,他們的付出實在是太多了。”

點頭,負手,不空靜靜打量着周圍的牆壁。

“吾居青中多年,甚知朝廷之事:雖則經手役賦者無不擅權貪墨,但所取者,亦未及雪域信衆禮佛之半。”

“因爲有了這樣不惜一切的付出,才能在這種地方,構建出這樣的一切…這個雪域的一切資源,其實是都被消耗在我們密宗身上了…”

頓一頓,他又道:“…雖然,在開始的時候,是密宗開拓了這塊雪域,但現在,将這雪域發展的一切希望徹底阻絕的,同樣也是我們密宗啊!”

被他的說話震到,達勉倉嘉微微躬身,道:“你…你想要接受‘改土歸流’?”聲音中,更有些微微顫抖。

“不。”

搖着頭,不空苦笑着。

“千年基業…我不想敗在我的手上,更何況,我縱有此心,也做不到。”

“離鄉二十年,回來便要動搖根基,如果我真這樣做的話…也許,連再動金瓶的機會也不會有吧?”

沉默一時,達勉倉嘉默然合掌,道:“三大寺的寺主,他們确已完全成爲了‘商人’和‘地主’了。”

嘿嘿一笑,不空又道:“至于該當何爲,我倒也有些想法,一些在我前往熱振時突然想到的辦法,而現在發生的一切,則更讓我看的清楚。”

“隻用一個班戈,不可能平息朝廷的怒氣,若不答應改土歸流,我怕朝廷的大軍便會出現。”

“達勉倉嘉,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的起源,讓人可以利用、操弄的源頭,還在于苯教與密宗的争執…但,這卻也是沒有意義的争執。”

“揚湯止沸,莫如釜底抽薪…若果能将雪域内亂的根源去除,我們也便有多一點的本錢來和朝廷、和佛尊去說話。”

“所以,我想,該把苯密之争終結,給苯教以應得的地位和尊重了,該給他們以承認,讓他們能夠來到陽光下了。”

瞳孔微微收縮,達勉倉嘉看向不空,神色當中,有意外、驚訝,更有微微的恐懼。

“熱振…難道你…”

“唔。”

沉穩的點着頭,不空道:“封鎮數百年已很夠了,沉睡于熱振的斯巴穆群,也該是時候再見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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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曲細崗珠他竟然連這種輕重也分不明白…”

聲音拖的很長,色尼更慢慢看向兩人,見皆會意一點頭,卻不說下去,隻道:“然則今次事情,該如何是好?”

禅喀邊想一想,道:“屈竹身死,總要對朝廷有個交待,一個班戈,我怕…”卻見色尼輕輕搖頭,道:“或者,也許,這也不完全是朝廷的意思。”

“不管怎說,剛才那些東西也隻能證明屈大人…屈竹曾有此議,老衲細看落款時,卻也沒有見着大司伯的印…當今中原,烽火将盛,朝廷未必有多少用武之心,依我看…”正說時,見不空和達勉倉嘉一先一後出來,便住了口。

忽聞腳步聲疾響門外,也不管裏面正在會議,碰一聲,便撞開門直闖進來。隻一尋常僧人,衣亂面污,神色倉惶。

“禀法王,剛才城中百姓聚亂,已将招撫使的官邸燒了!”

一句話說出,滿座皆驚,不空目光棱動,道:“徐大人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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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幸徐魯未死,不然的話,今次就真的無從轉寰了…”

衆人經已散去,隻留下法王,以及他的前任,現在的“尊者達勉倉嘉”。

據回報,在剛才,事端因雙方的皆不肯退讓而擴大,更演變成爲士兵與百姓的械鬥。

盡管數量上占着絕對優勢,但面對這些手持利器的職業軍人,百姓們仍然注定吃虧,被殺、和重傷了一百多人,同時,他們也活活打死了三十來名士兵、用火把投進官邸,以及把徐魯抓住,而如果不是雲沖波及時介入,強行搶出了徐魯的話,更不知會發展的什麽地步。

憑着壓倒性的力量,雲沖波分隔開群衆,并大聲的吼叫着讓他們冷靜下來…當然,他的“說話”其實沒有發揮多少作用,真正使群衆止步的,是他一刀斬斷掉已着火的部分,将官邸的後半部分特别是屈竹靈堂保護下來的威勢。

“現在,屈大人的靈柩和徐大人都已安置進法宮,隻要不出去…該不會有什麽事情了。”

鮮血和火焰,永遠都是讓人亢奮的猛藥,而似乎感覺反正已經“走過了頭”,之後,騷動更不停的出現,逐漸演變成了爲幾乎席卷整個城市的動亂,使衆人不得不倉卒結束會議,趕回各自的地方去安定局面。隻有達勉倉嘉一個人留了下來。以非常委婉的态度,他仍然希望對方能設法收回剛才的決議。

…剛才,一片混亂當中,多數僧侶似乎都已感到絕望,在三大寺主皆明言“絕不能接受改土歸流”的立場後,更出現了最爲極端的鷹派立場,以“退無可退,不如一戰”爲号召,他們表示說既然不可能滿足朝廷的要求,便不如把話攤開說明白,雖然最終這意見被壓制,但對于屈竹的指控,還是在将于第二天公告雪域的鈞旨當中進行了證實。

“即使消除了苯教的内亂,但以雪域之力,連帝京的一個小手指也沒法抗衡…曲細崗珠,請你再仔細的想一想。”

默默搖頭,不空淡淡道:“達勉倉嘉啊…你一直都是謹慎而細膩的,但現在,已由不得我們再退縮了。”

“對,徐魯未死,這使你稍爲感到一些安心,但在我看來,這卻會更加危險。”

“改土歸流,爲什麽,這件事情會傳的每個人都知道?”

“…在今天的會議之前,看過那些信件的隻有你我,連徐魯,他也‘應該’不知道…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現在正發生在街道上的,又是怎麽一回事?”

“而若将這一切與寶寂、以及之前吉祥友和寶金剛的身死聯系起來,你又會想到甚麽?”

微微的收縮着目光,達勉倉嘉道:“你的意思是…?”

沉沉點頭,不空道:“棋局已經開始走了…屈竹的退場什麽也改變不了,一切仍在按計劃進行…将這些你我已決心埋沒的東西逼出水面,用苯教的形象一再的挑起争端…達勉倉嘉,我們都不願和‘皇帝’對抗,但,若果别人根本不留‘退路’給我們走,又能怎樣?”

“你我都知道,隻要身在雪域…我們便有本錢,一些至少可以讨價還價的本錢。”

“更何況,根本也由不得我們不這樣選擇…這是‘民意’,是你剛才也親眼看到的,絕大多數高級僧人都支持着的意見,與之做對…即使是法王,也不會有好結果。”

“還是說…有人…有人也在希望…希望利用這個可以讓多數寺主對我不滿的機會?”

腮部的肌肉微微顫抖,過一會,達勉倉嘉緩緩欠身,道:“法王在上,達勉倉嘉恭受鈞旨。”

默默看了他很久,不空突然長長籲出一口氣,道:“不…也沒必要這樣緊張。達勉倉嘉,你或者就誤會了我。”

“我的确不想改土歸流…我承認。但同時,我更不想向皇帝挑戰,那将是必敗無疑的愚蠢。”

“剛才決議,是爲了安撫那些已将陷入狂亂的僧衆,而到最後,我仍希望能夠用‘誠意’來将朝廷打動,我想…他們,應該是同樣不想向這裏用兵的。”

“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來展現我們的誠意。請,相信我罷…”

當不空這樣說着的時候,更凝神注意着達勉倉嘉的每個表情,突然間,他沒頭沒腦道:“原來,你已知道了?”

猛一震,達勉倉嘉顫聲道:“你說什麽?”卻見不空已長長籲出一口氣,直起身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突然間不再懷疑,難怪你開始願意容忍和幫助我,難怪…你連那些老家夥的示好也會裝做看不懂…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臉色數變,終于成爲一種無奈的坦然,達勉倉嘉低聲道:“是,我知道了。”

用一種有趣的眼光看着達勉倉嘉,不空淡淡道:“我…我曾要寶寂向我立誓,永遠也不許告訴你這個真相…但看來,他食言了。”

嘴角抽搐一下,達勉倉嘉道:“謝謝你。”

眼光漸轉淩厲,不空緩聲道:“那你也該明白,你欠我多少…”見達勉倉嘉躬身不語,冷笑一下,卻顯着有點殘酷。

“那麽,‘知道’了的你,便努力,努力把你欠的東西還給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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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賢侄,你再不起的話,可就沒有熱鬧可看了?”

“有什麽鬼熱鬧…不要煩我!”

飛起一腳,雖沒有踢到花勝榮,也将他逼開幾步,雲沖波翻了個身,用力把被子拉在頭上。

跋涉進入綿延數十裏的雪嶺,打了一架後又辛苦爬出來,之後是以一敵千的壓制局勢,把徐魯一行護送進入法宮,中間還要扛着屈竹的棺材,尤其是,因爲那棺材的質量實在不敢恭維,被颠了幾下後,居然還從側面裂開,将大量石灰和屈竹的屍體一齊砸到了雲沖波的臉上……昨天,對雲沖波來說,絕對是一點都不想回憶的一天。

一直忙碌到了近乎淩晨,雲沖波才得到機會休息,盡管身上全是雪水,沾得遍體泥濘,他也還是一頭栽在了床上。

(這個樣子,床都髒了…算了,明天我自己洗好了…)

迷迷登登中,花勝榮和楊繼之這兩隻蒼蠅卻飛出來擾人,當然令雲沖波大爲不爽,幸好,趕了幾次之後,他們也就很識趣的自行消失,沒有要雲沖波從床上起來。

這樣睡到了一直近午,雲沖波才從床上爬起來,一推門,卻發現花勝榮和楊繼之仍然呆在院子裏,居然并沒有去“看熱鬧”。

“你們兩個…”

一問才知道,就在雲沖波睡覺的時候,世界已經大變,不空頒下法旨,宣布說苯教本是雪域舊傳,與密宗向無矛盾,而如今擅用戰神之名制造混亂的,隻是一些托名之輩,用意險惡。

“哦,這很好啊,那些家夥本來就是托名的嗎。”

“可是,賢侄…”

若隻到這裏,那當然很好,但行文至此,口氣卻突然一變,一改前幾日爲屈竹遮遮掩掩的意思,直指他便是九戰神的背後指使,指他是希望在此制造混亂,以得到借口,推行“改土歸流”。

“啥?!”

真得是大吃了一驚。雖然早有班戈的指證,但在雲沖波的心中,那實在沒什麽說服力,但如今,當代表着密宗最高意志的法王也這樣明确表态時,就實在可怕的很了。

“而且,到底什麽是改土歸流啊?!”

“改土歸流…說起來,話便長了。”

和緩語聲中,法照慢慢自房中步出,道:“老衲早年挂單西南,與此倒也知道一些,花施主若不嫌絮叨…”見雲沖波大力點頭,微微一笑,續道:“如此,老衲便多嘴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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