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甬道很長,似乎永遠都走不完一樣。雖然,牆上的火把看來還能燃燒很久,暫時并沒有陷入黑暗之虞,但對敖開心來說,這就沒有什麽幫助。

很不高興的皺着眉頭,他靠着牆斜斜坐下,用力伸着懶腰,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好想吃肉啊…早知道剛才掉下來時就不該去管象先,把那盤肘子抓住該有多好…”

連一點出息都沒有的嘟哝,實在是讓人沒法聽得入耳,就算是永也面無表情的曹元讓,也不由得皺了皺眉,眼中透出些冷蔑的光來。

隻手破軍二元讓,和曹仲康一樣,他也是自幼失怙,十六歲投軍戍北,苦熬十年,終積功升爲副将,同年,得曹治賞識,收爲義子,更與次年得賜“封鞭玄豹”,自茲方才一路順風,四年六遷,如今已是位至忠勇将軍,食從四品,放眼整個大夏軍界,爵位在其之上的也不過數十而已,不過…眼前這怎看也盡是市井之氣的敖開心,卻偏偏就是其中的一個。

大夏軍制,以“大将軍”爲尊,食正一品,自下依次有龍武、神策,破虜、撫波,骁騎、骠騎、車騎,安東、平南、定西、掃北等等名份,如當初趙統趙廣出征西域時,便分别以龍武及神策之名領軍,那就都是從一品的将軍位子,實是兩人在血海中沖殺滾打數十年掙到,之下如破撫三騎等二品将軍,安平定掃等三品将軍,皆有極嚴格的律令制度,必得有一定軍功資曆方可拜将,若論那些高門世家,貴胄宿将,盡可以将爵位富貴承襲不減,隻有這軍銜上卻是絕無承先蒙恩的可能,必得自己一刀一槍去搏,不許半點承蔭。這原是當初帝軒轅所定的規矩,意思是軍隊乃國家幹城,國家欲報功臣,盡可以富貴許之,卻不能兒戲安危,幾千年下來,一向如是。唯一的例外,是當初“國人暴動”之後,帝心楚爲酬兩家之功,多有殊恩,在敖家,除了加以“護國”之尊外,更另設建威上将軍一位,食從三品,不定轄地,交由曆代敖家家主自任,那實在是絕無二例的恩寵,亦是敖家幾千年來深感自豪的事情。

敖家家主向襲“護國武德王”之爵,自然不會再屈就什麽三品将軍,是故數千年來,這個建威上将軍的位子一般都是九子龍将的前幾位來坐,近十餘年來,這位子一直都是敖必戲領着,他已年逾五十,自少年便追随敖複奇爲近将,在軍中威望甚高,那也沒什麽,隻是到了三年前,因敖必戲于海上綏靖有功,被朝廷拜爲安東将軍,建威上将軍便空了出來,當時軍中議論,皆以爲必是位居九子龍将之次的敖螭吻無疑,誰想消息出來,卻竟是之前在江湖上全無名聲,位居九子龍将之末的敖椒圖,一時間物議蜚然,說什麽的都有,便到了今天,也有許多流言。

敖開心領建威上将軍的時候,與曹元讓獲賜忠勇将軍是在同一年,兵部所發文書一前一後,連文号都接在一處,隻是敖開心因是三品以上,單列一文,曹元讓則是與曹仲康以及另外十一人共列而已。

爲着這份理由,曹元讓一直都對敖開心有一份很特殊的感覺,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因爲敖開心的這一道文書,自己晉位将軍的快樂都受到了影響。

出身貧寒,曹元讓迄今所獲的一切可說全是靠自己奮鬥而來,便是這忠勇将軍的頭銜,固然與曹治的影響力還是脫不了幹息,但細算起來,他的軍功實在早已夠格。也是因此,他最爲憎厭的便是那些能夠不勞而獲的二世祖,特别是當知道一個從來沒有當過一天兵,吃過一天糧的貴家子竟可以一夜之前拜爲三品,還在征戰十五載的自己之上時,便不能不感到一陣陣火一樣的憤怒。

(這個人,他怎配算是一個軍人…)

不覺又想起自己在北方風雪中與項人苦鬥的那些日子,想起和三果叛軍、太平道、雲台山以及各種大小勢力間的一場場惡鬥,想起那些曾在自己身邊一起拼殺過,又一一倒下的同僚們,曹元讓的眼光收縮的更加銳利,卻也控制的更加小心,盡可能的将自己的鄙夷收起。

再怎說也好,敖開心畢竟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東海敖家”,代表了敖複奇,對曹家而言,這實在是龐大到了絕對不能開罪的對象。

(倒黴,爲甚偏偏和他掉在一起…)

适才,席上生變,曹元讓雖及時揮出玄豹系住橫梁,卻當不得整個屋頂也都塌下來,隻能眼睜睜的摔進這地宮裏面,并立刻遇上了一群氣勢洶洶的兵丁,喊打喊殺的湧将上來。

從來就不是什麽軟心腸,更因爲沒能保護住曹奉孝而大爲憤怒,曹元讓全力出手,十招間已殺的屍橫遍地,隻留下滿壁濺殷,以及…一個如無賴般斜斜靠在牆上,還大力鼓掌叫好的敖開心。

距敖開心的自述,他掉下地宮比曹元讓稍早一些,也是立刻就遇上了大隊埋伏。

“好可怕的,好多人啊,我還沒吃飯呢,怎麽能和人動手?隻好拼命逃跑啦,幸好遇到元讓兄你大展神威,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喋喋不休的贊美,卻一點都不能讓曹元高興,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能夠分開自己走,隻可惜,敖開心卻好象吃住了他,怎麽也不舍得讓他走掉,牢牢綴着,偏生曹元讓又不能得罪于他,當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轉眼兩人已走了有二裏來路,過了數處宮室,中間曾遇三處伏擊,都被曹元讓一力擋下,敖開心除了大聲鼓噪之外,甚麽事情也沒做,曹元讓不畏對敵,卻被他的叫好聲激的心氣浮動,居然還險些吃了一刀。

剛剛才惡鬥過一場的是曹元讓,現在靠牆躺着的卻是敖開心,而且還靠的理直氣壯,全無慚愧之意。看他的神情,更似乎還很責怪曹元讓掉下來時沒有想到帶一盤肘子下來。

已是完全無語,曹元讓正在盤算怎樣才能将這人摔掉自己單走,卻見敖開心眼光忽然一亮,道:“咦?!”本來正按在牆上的右手蓦地一翻,閃電般戮入牆中,一刺一挑,反手退出時,二指間已多了一截植物的根莖,有寸來長,看斷口處還甚爲新鮮,是被他剛剛揪斷的。

曹元讓一路走來,已知甬道兩壁皆爲土石,甚爲結實,見敖開心這一下快如閃電,沒土有若探水,也是微微一驚,心下不由揣想:“若這一下是對我而發,該如何防它…”卻見敖開心瞪眼盯着那截根莖,愁眉苦臉道:“怎地會搞錯?明明覺着是活物嗎…”不覺奇道:“怎麽回事?”

敖開心擡起頭來--仍是一臉的垂頭喪氣,道:“我剛才覺得土裏面好象有肉在動,還以爲點心終于到了,想着至少也該是隻田鼠什麽的,怎麽會是這玩藝了,真是可怪…”說着又在瞪那根莖,似是還不死心。

曹元讓被他搞的糊裏糊塗時,又聽敖開心道:“我從少年以來,便苦練了一般本事,隻要周圍有肉可吃,任它是活肉熟肉,任他藏的多好多深,我也都能知道,必會尋它出來,十數年從未有失,越是餓時,感覺越準,今天怎麽…唉?”直聽得曹元讓大感荒誕,忽然想起一事,奇道:“那要是有人埋伏,你豈不也都清楚?”正覺得這本事大是有用時,卻見敖開心蹙眉搖手,連聲呸道:“胡說八道,人肉也能吃麽?”又正色道:“我剛開始練時,倒也真的常常誤把睡覺的廚師當作整塊的火腿,撲上去就是一口…但經我多年苦練,如今已是心如止水,隻要是人,就算站在我對面,也是萬萬感覺不到的。”

(他媽的,這混蛋二世祖…)

已氣到連在肚皮裏都不知該怎麽罵才好,曹元讓隻覺得,若是再讓自己和敖開心多說一會兒話,一定會被活活氣死,正想轉身走時,又見敖開心猶豫再三,竟還是将那根莖塞進嘴裏,嗚嗚噜噜嚼了幾口,一邊還在嘟哝道:“貂不足,狗尾湊,做人一定要随和…”卻随就連聲呸呸吐了出來,怒道:“媽媽的,怎麽會是賤紅花!”

曹元讓奇道:“賤紅花?是個牆角就有的那小紅花?”擡頭看看,道:“這地方離地面少說也有十數丈了,什麽花草的根莖能伸到這麽深…你搞錯了吧?”

敖開心怒道:“我要會錯才怪!我入城第一天就試過那賤紅花的味道了,花苦莖澀,還有一點辣口,可說是難吃之尤,絕對就是這個味道…”又說些什麽,曹元讓也懶得理他,卻突然想起一事奇怪,問道:“你吃那東西作甚?”見敖開心面露自豪之色,道:“我自少便立壯志,要嘗遍世間百味,前人吃過的,沒吃過的,我都要嘗一嘗,然後寫一本食譜,流傳萬世,教天下食客将來提起敖開心,都要一挑大拇指,贊一個‘好’字…怎麽樣?”卻見曹元讓瞠目結舌,作聲不得--實是連在肚裏面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曹元讓不作聲,卻另有人幹笑幾聲,道:“敖将軍大志如此,佩服,在下真是佩服的緊。”說着已自前方轉出,身材矮胖,穿身灰色的對襟大褂,笑的一臉開花,正是“六朝金粉”當中的辌辒車。

(嘿…)

動作幅度甚小,曹元讓輕輕旋身,慢聲道:“可算來個曉事的啦。”右手滑下,已握在玄豹柄上。聽身後動靜,敖開心果然已經快步退開,心底冷哧一聲,卻也不在乎。

之前在瓜都城外綏靖時,曹元讓曾與辌辒車對上過一次,當時被他搞的大爲頭痛,但如今,他卻擁有了遠遠超過當時的自信。

(老六,老九,隻要你們的判斷是對的…)

眼光閃動,辌辒車忽然道:“曹将軍好象很有信心?”見曹元讓木着臉不理他,嘿嘿一笑道:“很好,這就很好,要不然的話,殺起來就一點味道都沒有了…”說着雙手輕拍,按向地面,就聽得喀喀連聲,眼見地面上的石闆快速鼓起、開裂,終于成爲七八座兒童高矮的石像,都如辌辒車般一般奸像,瞪着眼看向兩人。

将玄豹自腰間取下,緩緩抻開,曹元讓聚精會神,牢牢盯住辌辒車的每個動靜,卻不怎麽在意那些石像,辌辒車“噫”了一聲,怪笑道:“曹将軍一雙眼睛瞪得真大,小老兒最喜歡這樣的眼睛,先腌後炖,味道大妙…”他說話時,手上猶還未停,見許多碎石片飕飕而起,投聚到他雙手上,凝做好大兩把石劍,各有六七尺長--他信手揮了幾下,虎虎有風,卻也不顯沉重。

曹元讓手臂微微一揚,飕一聲中,玄豹驟然扯得筆直,竟如支長槍般,自一幹石像當中疾掠而過,徑取辌辒車心口,辌辒車哈哈一笑,雙劍一錯,锵的一聲将玄豹格住,卻見鞭身一振,旋就化作如繞指柔般倒卷上來,絞向辌辒車頸間,怎奈,還有數寸距離時便僵住了--那一幹石像已然發動,七手八腳,将玄豹牢牢制住,雖然曹元讓随就将玄豹急急舞動,甩出好大幾個圈子,将石像盡都震開,但有此一阻,辌辒車雙劍飛動,已将他這一波攻勢完全破去。

原也不指望能夠一擊得手,曹元讓将玄豹舞得水洩不通,力禦一幹石像,心下暗恨:“我一向不谙術法,若不然的話…”忽聽耳邊風聲猛起,一驚時,卻已見辌辒車面如死灰,身子半伏,兩手都支在地上,一臉都是汗珠,道:“你,你…”一群石像盡都僵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背着手,略歪着頭,正站在辌辒車身前,竟是一直躲在曹元讓身後的敖開心,他嘴角微微的挑着,手裏捏了件烏黑的破旗,啧啧道:“提起來啊,隻要你能提起來,這就放你走路…”辌辒車牙齒咬得喀喀作響,臉上青筋暴起,卻硬是動彈不得,剛剛還如紙片般輕松揮動的石劍,竟一下子變得如千斤之重一樣。

見戰況已定,曹元讓收起玄豹,向前走了幾步,心中卻全是疑問。

敖開心冷冷笑了幾聲,道:“教你明白些個,剛才,你一共犯了兩個錯誤:一,是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你練得其實是幽明術,是用你煉制的那些生魂來驅動碎石聚兵攻人,所以我們就不會再傻傻的去想着破你的石術,而是要想法找出你身上一定會有的魂器…”說着揚揚手裏的黑旗,笑道:“還真有用咧。”又道:“至于第二個錯誤…”忽然放低聲音,很認真的道:“你實在是不懂吃東西。”,指指曹元讓,道:“我是沒吃過人眼,但按他這個樣子,看着和牛眼也差不了多少,那就不能炖,最好吃是先腌後烤…”見辌辒車沒什麽反應,反是曹元讓眼中已快要噴出火來,忽然又道:“你已經犯了兩個錯誤,那就最好别再犯第三個…你不會笨到不知道我想說什麽吧?”

辌辒車慘笑一聲,道:“知道,當然知道…”突然頭一歪,敖開心急出手捏開他嘴時,已是遲了,見一道黑血泊泊流出,呆了一下,苦笑道:“沒辦法。”信手将手中黑旗撕的碎了,喃喃道:“塵歸塵,土歸土,各投各家,各尋各媽,隻要别跟着我就成…”他這番禱言前面還算規矩,後面已又是胡說八道,曹元讓聽的隻是皺眉,又見随着他的動作,那些石像紛紛崩裂,散作一地碎石,再沒了動靜。

敖開心打打手上灰塵,笑道:“走罷?”曹元讓卻不動,瞪着他,正色道:“你是怎麽作到的?”敖開心翻翻白眼,道:“怎麽啦,這不是你們家的人說的嗎?倒來問我…”

曹元讓見他怠懶,怒氣又是一陣湧動,強壓着,道:“我是問,你剛才,是怎麽偷襲得手的?”

要知玄豹一經舞動,數丈地内,潑水不入,對面固然攻不過來,自己卻也攻不出去,若是曹文遠曹公明等人在此,或者還能覓機逆襲,但敖開心與曹元讓隻是第一次聯手,卻憑什麽能夠算準他防守中的一絲空隙,蹿出破敵?

抿着嘴,想笑又沒有笑,敖開心想了好一會,忽然道:“因爲我知道你在防守時的習慣。”

“玄豹隻是改變了你的控制範圍和防守方式,但在習慣上,你并沒有改變,在每一次想要回氣時,你右手的動作都會稍稍的慢一點點,我找準這個機會,一咬牙,就沖過去啦!”

曹元讓面色鐵青,道:“你…”卻一時間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敖開心說的簡單,但這種事情那是倉卒間能夠看清楚的?特别是敖開心還提到了曹元讓擁有玄豹之前的事情,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在很久之前,曹元讓已開始被人關注,被人在暗中觀察和分析了。

…但,那又是爲了什麽?

越想越是驚懼,曹元讓竟覺手心微微出汗,卻被敖開心拍拍肩頭,道:“别瞎猜啦,你肯定猜不對的!”說着歎了口氣,道:“我在你手下當過八個月兵,當然知道你的習慣。”

這句話實是奇峰突出,一時間幾乎将曹元讓打的懵了,吃吃道:“你,你說什麽?”

敖開心長歎一聲,臉色變的甚爲難看,咬牙道:“還不是我們家老王爺的毛病!說什麽‘沒當過小兵的人,就不會知道小兵在想什麽,不知道小兵在想什麽的人,就成不了真正的好将軍’…可我隻想當個好廚子,又不想當将軍呐!”

“從我五歲起,他就給我準備了一套假身份,我剛滿十五歲,就被他迫不及待,一腳踢出龍天堡,之後便是東闖西撞,整整奔波了五年才讓我回家…”

似是回想起舊日艱辛,敖開心長歎一聲,道:“那段日子…可不好熬呐!”

“五年時間,我換過九個長官,跟最長時間的就是你,唔…”拍拍腦袋,閉眼想了一會,敖開心道:“就是你被釘在參領的位子上,眼看着從咱們那一營中連提了兩個從将軍都沒輪到你的那一陣子,我還在你面前大罵過副将是個豬頭,反而被你罰去挖溝…想起來了麽?”

曹元讓是早已駭的說不出話了,敖開心見他這樣子,似甚覺好笑,忽然又道:“還有一件事…本來不該讓你知道,但反正話都說到這裏了,便說出來算啦…咱們那時是第四營,駐在咱們旁邊的第七營,駐了三個月的,那個統領,你還記得麽?”

曹元讓皺眉想了一會,道:“哦,有些印象,好象是姓趙,叫非涯還是涯非,身手很不錯,人也痛快,是條漢子…後來他們被編到黑山軍裏面去了,就沒見過…他現在在那裏?”

敖開心冷笑一聲,喃喃道:“他現在在那裏,我倒真想知道…反正,該在這地宮的某個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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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本寬,卻被塞的水洩不通!

總計是二三十人還要多,披薄甲,執盾刀,卻沒一個能夠站得起來,絕大多數人甚至連知覺也都不存,如死沉沉的木頭般,互相壓着,躺了一地。

失去知覺…這種情況下,或者也是一種幸福,比如說,現在,最痛苦,也最惶恐的人,恰恰就是他們中最清醒的一個。

一樣是委頓于地,但珷玞士還能勉強坐着,神色已是困頓不堪,眼中又是絕望,又是迷茫,身上衣衫盡碎,露出了那一身曾是如此完美的石甲,隻是,現在,這石甲上卻已是傷痕累累,便連巴掌大一塊完好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你…你…你是怎麽…作到的…”

石甲上的每處傷痕也有血痕彌漫,說話時,更有殷紅的血水自嘴角不住淌出,珷玞士顯是傷的極重,說幾個字,便要停下來喘口粗氣,當初狙殺帝象先時的威風,那是半點也找不到了。

“…因爲,我有一個算無遺策的兄弟。”

負着手,曹文和的眼中全無得意之色,也絕無憐憫之意,臉上如同蒙了一層冰霜一樣,他的說話也是冷絕如冰。

“你手上血債累累,便死十次也不算多,雖然說人隻有一條命,但在我手上,要讓人死去再活來九次倒也不是難事…你知道麽?”

嘴角抽動一下,珷玞士喘息道:“我知道…救我…我什麽都說…”

露出一絲譏诮笑意,曹文和緩步而前,伸手道:“将手給我。”

重重的晃了一下,珷玞士似是連平衡也保持不住,仆跌向前,卻突然加速,在地上重重一撞,竟然反彈起來!

“我知道…知道你媽個頭!”

吼聲若雷,珷玞士雙臂箕張,猛撲而下,竟似有偕亡之心,隻可惜,簡簡單單一聲輕響之後,他便僵在了原地,再沒法動彈,兩眼激凸,表情完全凝固。

身子微側,左手依舊負在身後,曹文和右臂探出,在珷玞士的力量能夠發揮之前,已将他的胸口洞穿。

“明知道這石甲已失去意義,卻是改不了這樣的攻擊模式…你們便太信賴自己的秘密,而這樣,當遇到能夠将真相看穿之人的時候,你們便會顯的分外之弱…嘿,亦算忠勇,便容你解脫了罷。”

後面的話,珷玞士已沒法再聽得到,心髒被曹文和的一擊完全抓毀,他的生命幾乎立刻就已結束。

緩緩将手臂抽出,曹文和掃視一眼,方道:“仲先生請。”

微微點頭,子路高大的身形從後方出現,木着臉,從一幹身體上踩過,一邊淡淡道:“好精純的五行大義…五行龍咒該修得差不多了吧?”

曹文和一笑,并不答應,順手從牆上取下一支火把,捏滅了拎在手中,道:“晚輩賣弄,倒教先生見笑了。”說着便自向前去了。看着他的背影,子路卻微微的皺起了眉。

(這個年輕人…)

珷玞士的弱點,子路也清楚的很,在前赴謝家之宴前,曹仲德和曹奉孝已把他們對六朝金粉的判斷通知到了每個人。

“珷玞士…與用天地術的模式來掩蓋幽明術之真相的辌辒車不同,這個人應該才是真正修煉石術的人,不過,又結合上了‘請神入體’的部分技巧,将石精引入皮膚駐留,生滅于斯,旋傷旋聚,才形成了這樣刀槍難傷的外殼。”

“不過世間萬物,自有生克,再堅硬的石頭,若是久受寒暑之侵,也難免爲礫爲沙,所以,隻要以冰火之術連續急施,石甲必然開裂,便可克敵…”

之後,曹仲德還針對不谙術法的武者補充了其它一些方案,子路卻沒在意,在他而言,隻要明白了那身石甲的奧秘,就有的是辦法破敵。

不重視二曹提供的方略,卻不代表他不認可二曹的判斷,亦沒有使他輕視剛剛按着二曹的指示取下勝利的曹文和。

(…真得是很厲害,冰火随心,信手炎涼,這份子功夫,就在龍虎山上,也足叫得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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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子路與曹仲德在珷玞士的屍體上跨過時,地宮的另一個地方,另一雙眼睛,同樣僵硬着,見證了自己生命的結束。

“…廢物。”

盡管已将宸楚相的生命結束,英正還是補上一拳,将已被他生生打進牆中的宸楚相的頭顱轟爆,看着牆上染出的鬥大紅花,他添添嘴唇,露出了殘酷的笑意,不過,幾乎是立刻,他的笑意便已收起。

(這個人…并不是我殺的。)

從曹奉孝處獲知了撕斷雙袖的方法,使英正能夠輕易的将宸楚相的防守粉碎,這是輕松的勝利,卻也是令他心生厭憎的勝利,更是他決不會計入自己戰簿之上的勝利。而當他一想到,在沒有得到曹奉孝的解說之前,自己也曾遇到過宸楚相,卻完全無處下手的那種尴尬時,就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出現在胸中。

(嘿…謀士這種東西,看來也确實還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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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高,碑林中,萬籁皆寂。

一個人靜靜的坐着,天機紫薇竟沒有和孫無法在一起,雙手交疊着,他端坐在當日曾經到過的小亭中,目光閃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大軍師果然在這兒,倒省了在下不少腳力。”

打破寂靜的說話,來自旻天帥的口中,依舊是一身白衣,依舊是高貴的若自天臨,他慢慢走進亭中,在天機紫薇的對面坐下。打量了一下,又笑道:“大軍師不必過慮,無論下面會發生什麽,這個地方都沒問題的…”還沒說完,他已被天機紫薇擡手截斷,不覺臉上略略現出些詫異來。

笑一笑,天機紫薇道:“我知道,這兒不會有事的。”見旻天帥微微挑眉,他方又慢慢道:“因爲,整個瓜都城中,這兒是少數幾處一根賤紅花也沒長的地方。”

“賤紅花”三字一出,旻天帥臉龐突然扭曲,連聲音也都噎住,頓了好一會,才道:“大軍師真是神算…你還知道什麽?”

天機紫薇淡淡一笑,道:“我還知道…我還知道,你的那些兄弟應該已經有人倒下了…倒的比你估算的快的多…所以,你才會心生困惑,才會想來找我…是不是?”

臉上陰晴交錯,旻天帥緩緩點頭,道:“那麽說,我果然沒有猜錯,果然是你,把他們的弱點告知了帝家的走狗…”

神色泰然,天機紫薇颔首道:“當然是我。”想一想,他又道:“曹家的兩個年輕人有很好的資質,但經驗太少,他們或許也能發現,但那一定是在有更多犧牲之後…可如果那樣的話,倒就有些讓人擔心了。”

不等旻天帥開口,他又很快道:“更何況,這樣不是更好麽?”

旻天帥微微眯眼,道:“更好…你是什麽意思?”

天機紫薇坦然平視,道:“更好…那當然是更好…一樣是死,死在對未來的希望中,總是好過死在被抛棄的驚懼中…對麽?”

旻天帥嘴角抽搐一下,似有怒容,卻突然放松下來,苦笑道:“大軍師真是可怕…你還知道什麽?”

天機紫薇一笑,道:“還知道什麽…我至少知道這處碑林中過去也曾有過賤紅花的存在,但在近十年中,卻被人陸陸續續的除掉了…是麽?”見旻天帥木着個臉聳聳肩,天機紫薇卻收了笑容,道:“有一句話,我曾經說過,也還想再說一遍…”

“雲台山大,聚義廳寬…願與天下好漢爲家…閣下其有意乎?”

沉靜了很久,沉靜的連很遠處的蟲鳴也都聽的清清楚楚,旻天帥才慢慢搖頭,道:“大軍師這句話,我曾答過,也不想再答一遍…請見諒罷。”

默默點頭,天機紫薇道:“紫薇敬服。”又道:“那…便不敢再滞留閣下了…也該趕回去了。”

旻天帥點點頭,道:“對…該趕回去送死了…”又道:“還要多謝大軍師,至少沒有把我的底牌也給掀掉。”想想,卻又道:“還有一事,我始終好奇,不知大軍師能否…”還沒說完,天機紫薇已接道:“大聖爺也來了,不過現在不在城中。”

旻天帥聽的肩頭一震,失聲道:“果然…”卻又詫道:“爲何現在不在城中…”猛然省起,擡頭盯住天機紫薇,皺眉道:“是大軍師幫的忙?”

天機紫薇輕歎一聲,道:“對。”

“因爲,我始終也還是擔心,無論他事前怎麽答應,當親眼看見發生的事情時,他還是沒法冷靜,沒法不來入局…”

旻天帥輕哼一聲,道:“是麽…這樣的人…恐怕難成大事啊!”

天機紫薇苦笑一聲,卻道:“但…他至少還‘是人’,總好過你我,好過我們這些已經‘冷靜’到了不知還‘是不是人’的人…”

旻天帥沉思一會,斬釘截鐵道:“不是人,我們當然‘不是人’,很早以前就都不是了…”想想,又道:“走上這條路,就不能‘是人’,就算開始‘是人’,最後始終也要‘不是人’,若不然的話,又怎能走的下去…”

天機紫薇略一颔首,歎道:“我歌非悼死,所悼時世情…信路多岐能亡羊,隻是,卻還有不知多少羊要争着搶着向山路上湧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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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不能再走了。)

幾乎和曹奉孝看向自己同時,曹仲德沉沉點頭,也站住了腳,盯着眼前的路口,緊皺着眉。

對情況做了簡單評估之後,兩人認爲輕易刺探謝府實屬不智,決定先行遠離,在城中逡巡,看看是否有什麽可疑的迹象。若說起來,兩人的選擇不能算是不正确,至少過了将近一個時辰,兩人都還沒有遇上任何一名謝府的人或是衙役兵丁…但,問題是,也沒有遇見任何一名可以調查情況的百姓。

倒不是一個百姓也沒有遇見,但當至少也是上千人聚在一起的燈火通明時,兩人自然也不敢輕易造次。

斯時已然夜深,萬籁俱寂,兩人都是一般的深沉練達,此刻又心事沉沉,一路并無語言,遠遠看來,倒象是兩道鬼魂在默默穿行一樣。

眼前房屋漸矮漸小,更有殘斷如惡獸牙齒的巨大參差起伏于地,兩人知道,這便是舊日瓜都城牆,自當初謝晦事敗後便被毀壞如此,再也不曾修複。

再走下去,便可以離城,但…卻怎麽能?

“六哥…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到那些有人的地方去…風險…我的評估,應該在我們的控制能力以内。”

點一點頭,曹仲德陰着臉,道:“走罷。”

折路回返,依舊是全無阻礙,兩人很快便接近到一處人群中,見是以白日搭起的神壇爲中心,前面被清出了一片空地,一群百姓們正在自娛自樂,戴着好大的面具在那裏做張做喬,唱些土戲,一邊有河水流過,河中盡是水燈,引得兩岸站滿孩童,在那裏嘻笑取樂。

(都是四野百姓,因爲前段時間的事情入城避禍的…)

側身與黑暗當中,兩人默默觀察,試圖做出判斷,因爲,這就是目前最緊要的事情。

自從進入瓜都之後,二曹便覺着似乎正置身于一個巨大謀略當中,自己的每一舉每一動也非自主,隻是在沿着别人預先布下的道路,在步步走向終點。

糟糕的感覺,無奈的感覺,尤其對于“謀士”來說,這更近乎是一種“羞辱”的感覺,卻沒有辦法,因爲始終也沒法清楚掌握到謝家到底在規劃些什麽,他們就隻能見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

從來沒有懷疑過“六朝金粉”的身份,二曹一直就認爲這些血案皆是謝家謀劃中所必需的一部分,隻是始終弄不金光閃閃到底想從這些百姓身上獲取什麽,直到今晚,謝叔源在亢奮之下說出的一句話,才給他們以些些啓示。

“…就用你們的命來謝罷!”

那個時候,謝叔源已有了“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那時候所說的話,可信度就十分之高,是故,這也成爲兩人認真思考的一個方向,卻終是沒法給出一個圓滿的解釋。

加上避禍入城的百姓,城中此刻人口便超過十萬,要一次殺掉這麽多人,謝家到底爲的是什麽?要一次殺掉這麽多人,謝家憑的又是什麽?

一直在爲此苦惱,此刻,兩人旁觀于此,更覺得莫可解釋,就算人群聚集起來會比較方便也好,但此刻瓜都城中,象這樣的人群少說也還有幾十處之多,固然面對真正高手,這些人就連起碼的自保之力也談不上,可是…謝家,卻又那來這樣的實力了?

困擾當中,鍾聲洞響。自瓜都城的中部傳來,悠長暢亮,一聲聲直若透問人心,二曹眯眼看去,皆知那正是謝府方位。

“謝家老爺敲鍾啦!到子時啦!”

伴随着鍾聲,漏鼓咚咚,在城中不住響起,嘻笑着,百姓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什麽也沒發生,這就非常不對…)

困惑不已,曹仲德不自覺的蹙緊了眉,無意識的搓動手指,在身邊的牆垣上劃動着,卻忽然覺得手上一痛,放在嘴裏吮時,居然已有血珠沁出。

(什麽劃的…)

瞟一眼,曹仲德隻見着幾朵小紅花附在壁上,更沒别的,不覺苦笑一聲,心道:“‘運去黃金成鐵,時來棒槌發芽’真真不假,竟然會在土牆上劃破手…”眼見人群漸散,正待招呼曹奉孝離去時,卻忽然聞得一陣異香撲鼻,竟是精神一振,心道:“這是什麽香料,倒從未見識過…”細細辯别方位,與先前鍾聲一樣,也是從謝府那邊傳過來的。

香味入鼻同時,二曹已同時起疑,深夜焚香,未見任何舊制如此,而竟濃郁到令這瓜都邊緣也能與聞,更是需要不知多少消耗,謝家現在九成九已到了圖窮匕現的邊緣,如果沒有特别的理由,就該不會費力去做任何事情。

(唔…香味又改變了…不,風中送來的香味沒變,是那些菩薩和神壇上的供香,以及水燈散發出的味道,與香味摻在一起,又生成了别一種香味…)

新出現的香味更加好聞,也更加濃郁醉人,連二曹也一時爲之沉醉,卻旋就驚醒過來,更迅速聯想到了那些供香的來曆。

(這些,都是謝家提供的,換言之,構成這“香味”的所有成份,都是出自謝家…那麽,這就一定是他們謀劃的一部分…但,這到底是在想搞什麽了?)

想得出神,曹仲德一時竟不覺手上疼痛,腦中翻來覆去,隻是在考量謝家種種布置。

(好象不是能讓人迷失心智的東西,也不是什麽厲害的毒藥…到底有什麽用處…嘿,怎麽會越來越痛啦?!)

隻覺指尖上傷口似未止血,痛的越發厲害起來,曹仲德心中煩燥,信手一搓,一面已看清楚指上況狀,竟是立刻面色大變!

似未止血…這感覺就再對不過,因爲,正有東西覆蓋在傷口上面,在源源不斷的繼續吸吮曹仲德的指血!

(媽的…這是什麽?!)

是什麽,曹仲德其實也認識,但正因其認識,那驚懼也就來得分外之強。

剛剛還伏在牆上的小花,此刻竟已離開牆面,緊緊包裹住曹仲德的傷指,花瓣蠕動不停,看着就似張嘴,正伏在曹仲德指上不住用力吸血,花莖未斷,連入牆上,此際也顯得殷紅十分,更在不住抽搐,就似在将花瓣吸來的血液用力吞咽一樣。

(是賤紅花…怎會變成這樣子啦!)

幾乎能夠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自指尖處不住流失,曹仲德驚怒交加,右手一翻,拇指和中指已将紅花扭住,用力捏碎,同時左掌重重斬下,劈在花莖上!

莖斷,花碎,殘莖如有知覺般,迅速縮回牆内,花瓣則快速的枯萎,變成死一樣的幹黑色,散發着腥臭難聞的味道,飄落地下。與之同時,二曹的臉色都變得極爲難看。

一花滅,卻有萬花現,隐隐的紅色浮現于四面八方,似是無數的小食肉獸,要等待機會,用一擁而上的戰術來将強敵殺斃。連稍稍調息一下的機會也沒有,二曹剛剛錯步成脊背相對,便眼看着身側的牆壁紛紛崩裂,無數紅花湧出,縱橫交錯,織成血色天網,直蓋下來。

(下面也有…不,下面才是主力!)

愈逢奇變,曹仲德心地愈清,故有“一步十計”之譽,如今紅花暴現,覆天而來,他卻第一時間自手中旋出黃符,飛擲入地。

(播厥百谷,積之栗栗,以開百室,以似以續,吾法崇然,請捄角力…,犉!)

立聽得悶響連連,見有黑質黃唇的巨形牛獸裂土而出,身上已是纏滿花莖,深陷入體,勒的那牛獸噴鼻揚蹄,隻是動彈不得,但牛獸口中橫咬住粗粗一抱花莖,也是死死不放,任那些花莖不住顫抖掙紮,隻是沖不開那兩排牙齒。

(唔,對上四級神獸便不能制服,也不過如此…)

心下稍寬,曹仲德落足牛首,雙手飛旋,頃刻間連了發十餘道符出去,卻再沒有用他最得意的“神獸召”,都隻是些五行之術,與紅花拼的十分燦爛,并無半點破綻。

(卻也怪,雖爲木屬,卻完全不畏金術…嘿,連血也吸的怪物,又那會依什麽天地常規了?)

出手極快,曹仲德轉眼已試過數十種手法,更發現到對面這些紅花雖然來勢洶洶,威力卻不大,且似并無智能,隻亂沖亂撞,一顆心放下不少,卻忽然聽到身後曹奉孝一聲悶哼,心下悚然一驚。

(是了,老九素來就不擅近戰,三寶一役中損了一條胳膊,更加不利,這些怪花又密又快,雖然殺傷力不強,卻也麻煩…)

這樣想着,曹仲德沉聲道:“老九,再支持一下!”就聽曹奉孝悶聲道:“我沒事,六哥…這些怪物好象不畏金火之術,用‘青雷咒’試試罷。”曹仲德答應一聲,目光卻微微閃動。

“頭上青雲蓋,左邊三點青,車動龍身轉,斤字斬妖精…”

合掌誦咒,便有青色霧氣自曹仲德頂門泛出,結如傘蓋,徑可數尺,覆蓋在兩人的上方。

“…耳聽雷聲響,萬吓化灰塵,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破!”

破字出口,霹靂震響!

小小雲蓋之中,竟有青雷紫電躍現,分作數十道,縱橫流動,将周遭紅花肆意鞭笞,果有奇效,随着雷電的流溢,那些紅花如遇天敵,紛紛急縮,有慢些的,被雷電殛中了,立時變作枯黑,片片碎落。

随着群花敗枯,那些腥臭難聞的味道更顯濃烈,曹仲德卻全不放在心中,目光淩厲,卻又顯着空洞,盯着自己也不清楚的某個地方。

(老九,他看得比我更清…)

萬物運行,自有其節,當其銳,敵其亢,隻是自讨苦吃,批其虛,搗其弱,那才能事半功倍,尤其對于近戰能力和持久性都不強的術者來說,更否快速判斷出對方的弱點并加以打擊,更是極爲關鍵,曹仲德正是此道中的高手,一向極負盛名,現下卻被曹奉孝先拔其籌,心下難免郁郁,若是一般人,或還可以用“旁觀者清”這樣的說法來自我開解,但曹仲德秉性高傲強悍,卻又怎能這樣麻醉于已?

暗懷心事,曹仲德卻仍有足夠的心力去操縱雷咒,在道道雷電又快又狠的打擊下,兩人身邊很快已清出好大一片空地。腳下犉獸身上所纏花莖更是早已褪去。

(但是,那邊的百姓好象已經…)

不必刻意去看,曹仲德也能猜到那邊的情況,以二曹的實力尚且要一時狼狽,那些個無拳無勇的百姓,又那來可能自保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謝家的計劃,剛才的香味想必就是用來喚醒賤紅花的…但,然後呢?)

一個疑團解開,卻有更多的問題出現,或者這些紅花真得能夠殺盡一城百姓,但經過剛才的實戰,曹仲德就知道這東西絕對拿“軍隊”沒有辦法,更不可能以之來對付象帝象先或是敖開心這樣的強者。

(謝家…不,整座瓜都的一切,都似乎充滿了迷團…嘿,怎麽回事?)

即使分掉七成心力去思考也好,曹仲德照樣能夠精确的操縱自己的每一道法術并感知其效果,所以,當右前方的一堆紅花被雷電劈中而沒有立刻枯萎時,他馬上便有警覺,将目光投注過去。

(是因爲堆的比較厚嗎…再加一點力試試…)

不動聲色,隻是心念一轉,青雲中激射出的電流已成倍增強,孰料,這就帶來想象不到的後果。

在第一波電流掃過時,那堆紅花便開始急速枯萎,和其它紅花。但,當第二波電流抵達時,似乎是因爲受到了太強的刺激,那堆紅花在再次收縮之後,竟然“蓬”的一聲,炸裂開來。更如剛才一樣,花莖縱橫,織成鮮紅色的大網,撲壓過來。

意料之外的變化,卻不能驚到曹仲德,雙手翻捏出複雜的印法,畫罡于空,便有三倍于适才的雷電自罡印中出現,氣勢洶洶,迎向紅花。

卻沒有用!

再不似方才般被雷電一殛便沒,今次紅花竟是格外的堅韌,驟逢雷電,雖也來勢爲之一滞,卻沒有潰散,而是在一陣抽搐後迅速散開,更重組爲數道圓錐形狀,避開雷咒,猛撲向前!

(…糟!)

估量錯誤,曹仲德就錯過了“禦敵與國門之外”的機會,更因爲背後還有一個同樣在全心察敵的曹奉孝,他也沒法退讓,在這個距離上,他已來不及用“神獸召”禦敵,唯一的選擇,似乎就是容忍那些紅花侵至身前,再加以最直接的反擊。

可是。

眼中再度閃過複雜的光芒,曹仲德疾呼一聲道:“老九,你小心些!”說着已是和身前撲,雙手食中指間各挾了一張黃符,幾下揮斬,見電光爆現,已将三柱紅花擊碎。

看似出色的戰果,卻引起嚴重的問題,花柱有六,曹仲德僅破其三,還餘下三柱,正以洶洶之勢,徑取曹奉孝的後背!

“六哥…你?!”

驚呼聲一閃而逝,曹奉孝急急旋身撲倒,總算讓開兩柱,卻還是不能盡避,被那細長花柱一擊貫穿右邊小腿,頓時血流如注,卻沒半滴落到地面上,盡被那花柱吸吮而去,随着曹奉孝血液的不住流失,那花柱竟也顯得鮮亮起來,一閃一閃,說不出的妖異。

盡管力量爲九曲兒曹當中最弱,曹奉孝畢竟也有五級修爲,并非可以任人宰割,稍一回氣,他反手沿小腿抹下,指尖寒光一閃,早将那花柱生生迫出,跟着急一翻身欲走時,争奈腿上傷的太重,又兼失血,隻一起身,便覺眼前發黑,腳下一軟,複又踣跌地下。将欲再起時,花柱早又踅回,更并上先前避過的兩柱,并作個“品”字,惡狠狠撲将下來。

(嘿,六哥…)

眼黑腿軟,曹奉孝有心無力,隻能眼睜睜看着三支花柱直戮下來,一聲慘呼中,血花飛濺!

-----------------------------------------------------------------------------------------------

“六哥…你又何苦…”

“這,是我該得的。”

語氣堅冷,卻帶着絲絲顫抖,隻因曹仲德現在就已受傷,三支細長的花柱,已将他的小腹洞穿,随着花柱的每一次顫動,曹仲德的臉都會抽搐一下。

剛才,曹奉孝被花柱擊傷,暫時沒法移動,在這種情況下,曹仲德竟以“木遁”之術快速移動到他身前,用自己身體,硬生生擋下了花柱的攻擊。

“咝…他媽的,果然就很痛…破!”

因爲換行木術,曹仲德隻得将雷術暫時停掉,在重新可以施法之前,他就隻能這樣咬牙忍受,但很快,這除了“天才謀士”之外還一直被認可爲“天才道士”的人,便已自體内迫發出強勁電流,迅速的将花柱逼退、燒毀,跟着,他更用另一個法術把自己小腹上的傷口封閉,同時也爲曹奉孝将小腿治療。轉眼間,兩人都已一切如常。

…除了,或許是因爲失血的緣故,兩人的臉,都白的異乎尋常。

“走罷。”

還是曹仲德首先開口。他表示說,如果這些怪花真得是被混合香味喚醒的話,那現在,瓜都城中,應該還有很多地方還沒有發生變化。

“今晚的風…并不小,這個方向是下風口…在其它的幾個方向,香味應該不會轉的這麽快。”

因此,曹仲德就認爲,無論謝家想做什麽,至少,他們都還沒有完全成功。而如果現在能夠加以破壞的,就有可能部分“阻止”或至少“幹擾”到這計劃。

“神像,供品,以及水燈…那裏面應該都有事先伏下的藥物,當最後一種香氣出現時,就會混合生成新的氣味,一種能将賤紅花喚醒的氣味,所以,如果我們能試着去将那些東西破壞的話,也許可以阻止到些什麽。”

似乎在想了些什麽,但曹奉孝什麽也沒說,默默點頭,他跟随曹仲德而去,隻是,在離去前,他到底還是駐足,對剛才發生奇怪變化,使他和曹仲德先後受傷的一堆紅花短暫注目。



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地面上,那些殘斷不堪的紅花又開始抖動,聳起,慢慢的旋轉着,似乎在尋找還有沒有可以捕殺的獵物,而同時,似乎是從地裏面冒出來一樣,高大的身影亦自花堆中出現,目光炯炯,瞪着二曹離去的方向。

(每樣東西,亦被他猜對了呢…)

………

“玄武先生,今天晚上的瓜都,會發生很多事情,很多…我非常希望不要發生的事情。但同時,這也可以給我們以一些機會。”

向玄武簡單交待了今天晚上的任務,天機紫薇更表示說,一定要掌握住執行的時間點,太早或太晚都不行。當他在這一點上再三強調時,玄武更有一種感覺,孫無法的匆匆離去,很可能就是因爲天機紫薇這樣的擔心。

“不過,在那之前,如果先生覺得無聊的話,也可以先做另一件事。”

微笑着,天機紫薇表示說,對于二曹之間到底會形成怎樣的互動,他很感興趣,所以,就希望玄武能夠在二曹離開後将之跟蹤,并在發生“一些事情”之後,伺機爲曹仲德制造出一個“機會”。

“說白了,隻是一個很簡單的機會,不需要他‘做’任何事,隻需要他‘不做’。”

接受天機紫薇的命令,玄武跟蹤二曹,并在賤紅花發動之後,藏身花衆之中,制造出了天機紫薇所說的“機會”。

…一個,曹仲德隻要“不出手”,就可以把他那兄弟“害死”的機會。

在安排工作的同時,天機紫薇亦對玄武将事情的變化預測,他認爲,曹仲德必會沒法抵制這樣的誘惑,但當真“做了”之後,他又必會後悔,會去努力的做出彌補。

對此并不相信,玄武僅隻是出于禮貌上的“尊重”才沒有當面反駁天機紫薇,但當現在,看到一切的确如同天機紫薇的預言般進行時,他就不能不感到“駭然”,以及,一種在心中悄然滋生的,一種早已根植在雲台山群衆将佐心中的東西。

(這個人,的确有資格去讓别人“信賴”…)

很快的搖着頭,玄武努力把這感覺從心中驅除,在他的信念當中,“信賴”幾乎就是最大的“惡”之一。

(做下面一件事情,時間還早,那麽,去謝府附近看一下吧…)

直到玄武離開現場,他都沒有發現,在他監視别人的時候,另有一雙眼睛,始終在将他監視。

(要讓這個人完全“信賴”,還真是麻煩呐…)

在天機紫薇而言,并不喜歡這種近乎“炫耀”的處事手法,特别是,這還使他不得不将并不準備在目前點燃的火頭點着,但爲了某些目的,他就隻有如此。

(在剛才,兩個人應該都“明白”了。)

(曹仲德已明白自己的确是想要曹奉孝“死”,曹奉孝亦知道這一點,曹仲德也知道曹奉孝已知道,曹奉孝更明白曹仲德已知道自己知道…帶着這樣的心結,你們,還可能坦然以對嗎?)

對熱血的武者來說,曹仲德最後的行動或者就會令人“感動”,能夠讓業已形成的寒意“解凍”,但,對冷血的謀士來說,事情卻沒有這麽簡單。因爲,爲了追求“最大”的把握,他們早已習慣了去計算任何“最小”的可能性。

這一切,本就已落在天機紫薇的算中,但,暫時不将曹家放在眼中,他并未打算過要這麽早的動手,而現在,他更擔心,過早引爆掉這顆爆竹,倒有可能使二曹有足夠時間去磨合出一個新的平衡。一個即使不再“相互信任”也能夠“相互配合”的平衡。

(不過,反正,最重要的是确保大聖在決鬥中勝出,那樣的話,别的事情,就都沒什麽關系了…)

------------------------------------------------------------------------------

某個地方。

巨大的圓形廳堂,直徑總有幾百步之多,四壁皆高五丈以上,每隔十來步,就有條甬道出去。殿堂中央,有巨大的階梯盤旋而上,去往不知何地的“出口”,在階梯的最未一級上,旻天帥正靜靜的坐着,被從出口處投下的一點點光照亮着。

在這種地方,“人”就顯着極爲渺小。比諸周圍每樣也是如此巨大的尺寸,一個“人”實在很容易就會被背景完全湮滅掉。

剛剛,廳堂中才有過巨大的震動,地面上下起伏,由無數花莖結連而成的巨型腕臂,自大地深處湧現,包裹着某個巨大物體,沿着階梯蠕動而上。

詭異而可怖的景象,卻對旻天帥完全沒有影響,他就隻是靜靜的坐着,一動也不動。

直到,突然,有人被從某條甬道中重重擲出,砸向他的身上,他才微微的動了一下身子。

看不清怎麽動作,那人已被輕輕接住,橫放身前,在感覺到是旻天帥之後,那人更開始痛苦的呻吟。

“老大…我們的弱點…都被知道了…我的腿…腿…”

不必說下去,也能看出來,曾經快如旋風的忪惺馬,現在兩腿都折成了極不自然的角度,非隻骨折,更隻怕已碎到一塌胡塗。

面無表情,旻天帥隻是輕輕的按着忪惺馬的雙腿,爲他減輕一點痛苦。

“我一直感覺不到老四…他逃了嗎?”

咬牙點頭,忪惺馬嘶聲道:“他逃了,一發現别人已知道,他就逃了…王八蛋…”

“嘿…”

輕輕搖頭,旻天帥道:“不奇怪…他本來就是這樣逃來咱們這裏的…更何況…”

慢慢的,他擡頭,仰望上方的出口。

“那上面,也許…就比這兒更加危險呐…”

“危險…看來是,可,我們也必須上去。”

“哦…”

擡眼,看向忪惺馬被摔出來的甬道,旻天帥訝然道:“二殿下居然有這一手神力,我倒沒有看出來…”旋就道:“嘿,看走眼了,原來是曹将軍。”

應聲而出的,正是曹仲康那巨大的身軀,而在之後,才是負着橫江的帝象先,身旁是滿面怠懶,看上去很不高興的敖開心,之後,更有曹文遠和曹元讓先後出現。

“危險的敵人,都聚到一起來了…”

失聲苦笑,旻天帥慢慢站起,道:“而現在,我就很想知道,我的‘弱點’,各位又是否已經知道了?”

-----------------------------------------------------------------------------------

謝府,後花園。

聚集了約四百來人,絕大多數人的臉上充滿不忍及疑懼之色,當然,亦有少部分人員沒有這種感覺。

……他們,隻有全然的亢奮。

亢奮的人中,以謝叔源爲甚。

“九十年,九十年哩…整整四代人前赴後繼,終于讓我們等到這一天呐!”

謝叔源的眼前,本是假山,現在卻已崩壞,顯出不知通到多深地方的漫長石級,石級上,覆滿了厚厚的賤紅花。

…剛才,這些紅花結成腕臂,将某樣巨物運至地面,現在,紅花散開,已能看清楚那竟是一具石櫃,石色深黛,看上去又透着隐隐的暗紅,居然有些糁人。

紅花雖然散開,卻沒有脫落,若看清楚些,更能發現,這些紅花竟似是從石櫃内生出,那石頭看來質地細密,可紅花卻能夠天衣無縫的結合在上面。

從剛才起,這石櫃就在輕輕的振動着,而當謝叔源指揮着謝家子弟們将大量香料堆到石櫃附近焚燒時,那振動就愈來愈烈,看着這,謝叔源的神情也越來越亢奮。

“晦祖…九十年了…讓您這樣忍耐了九十年了…而現在,時機終于來了…很快…很快…這九十年的苦難和忍耐…就可以結束了…有了‘神’的帶領,我們謝家就能夠取回一切…嘿…”

呐呐低語中,竟似也有低沉的笑聲從櫃中傳出,看着這,絕大多數的謝家子弟都需要用足定力,才能控制住那種惡寒的感覺。

風吹過,雲急動,似也不敢阻擋在這石櫃的上方,隻有那渾圓到簡直是沒心沒肺的月亮,還癡癡的挂在空中,将那清冷木然投下,把地面照亮…亦把石櫃照亮。

照亮了,石櫃的上面,那裏,有一塊材質明顯不同的石闆,被嵌在櫃蓋裏面,原本似乎是個夾層,但現在,夾層已經破碎,能夠看到。

…那上面,被用一種非常粗劣的方式,歪歪斜斜的刻着八個字。

“食谷者人,食人者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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