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這支水賊有着一個永遠不露出真實面目的首領,使用大刀,箭法如神,隻要在水上,他就是無敵的存在,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當談論到他時,人們總是習慣性的稱之爲“錦帆賊”。
對小魚小蝦不感興趣,錦帆賊如果出動,就一定會有大型的船隊遭遇不幸,會有一些身家驚人的巨商或是高貴傲慢的世家子被丢到岸上,捶胸頓足。
能夠傳承不絕的世家皆有一流武技傍身,擁有财富的巨商亦可以組織私兵護送,更有很多專門奔走往來,提供保安工作的職業人員或組織,但面對錦帆賊,他們皆無所施其技,百人也好,千人也罷,當遇上錦帆賊時,他們便隻能選擇是“乖乖奉上”還是被“強取豪奪”,在這些被掠奪的人中,更赫然包括了“晉原李家”、“公台董家”、“東江孫家”和“沛上劉家”這樣的頂級世家。
這樣子的行動,當然不能不召來反擊,當憤怒的世家主們将手中的主力遣出時,錦帆賊自然難撄其鋒,但南方諸州山深水長,大澤千裏,多得是未化之地,當他們化整爲零的遁入地下時,就令世家手中的大軍如鼠拉龜,無處下手。
幾經搏奕的結果,是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平衡,錦帆賊開始更多的将商人或是二流世家做爲獵物,同時,這便使四大世家的主力不再長駐野外。
轉眼已是百多年過去,固然民間時有傳說,稱錦帆賊的領袖是永不衰老的魔物,但站在理性的領域内去推算,錦帆賊該已傳承到了第四甚至是第五代才對,至于掩藏在那面具下面的到底是怎樣一張面孔,則始終沒人知道。
最近二十年來,主要與錦帆賊對抗的是當朝天子親弟,統領“平南九道軍馬”前來的大将軍王,帝颙嗣,身爲當今帝姓家族中力量兵法都僅次于帝少景一人的頂級強者,他的“平南九道軍馬”亦完全不同于那些已嚴重腐化的地方軍,水軍部隊“渠騎淪波軍”和“駱騎焦淵軍”與錦帆賊展開連番死鬥,同時,直屬于帝颙嗣的黑暗部隊“影子殺手”亦分散進入山澤,開始追殺錦帆賊的首領級人物。
…影子殺手,便是當今天下最神秘的部隊之一,即使是号稱“無所不知”的十三衙門,也隻知道他們分由代号爲“刀槍劍戟”的四名統領管理,僅效忠于帝颙嗣一人,至于他們的戰力,則一直沒人真正了解。
“可怕,非常可怕。”
用着非常認真的神情,那老将“黃伯”向孫無法仔細形容着影子部隊的戰力,作爲極少數曾親自與統領級人物交手并生存下來的武者,他的意見可說是極有價值。
“無影槍和陰陽劍一直沒有出現,與我交過手的是開山刀與青天戟,兩人的力量原本都未屆八級,但這半年來一切都奇怪,或許會有突破也說不定。”
“但他們最可怕的并非力量,而是專門爲‘刺殺’所修的武學及戰鬥意志,以有心算無心,便是比他們強得多的武者,也很難自保。”
高度評價着對手的力量,黃伯的話鋒卻突然一轉,表示說影子部隊固然強大,四名統領也技藝非凡,但與雲台精兵和五虎将相比,還是有着一定的差距。
“影子的可怕,隻在于他們潛伏于黑暗當中,若果兩軍對陣,他們就隻能騷擾,不能出列,而且二少麾下也有着殺青這樣的專家在,沒必要擔心太多,真正需要留意的,還是他們的首領,那個大将軍王。”
一般的資料中,都将帝颙嗣記錄爲精通兵法、治軍以嚴,卻很少親臨矢石的高統低武型的将領,固然做爲武皇之弟,大家都認爲他至少也應該有着水準以上的戰力,但手統大軍,帳中能人無數的他若果不願,便沒人能夠證實這一點。
可,在“黃伯”的口中,卻勾勒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形象。
“他很強,非常非常強!”
“在先後擊退了開山刀和青天戟之後,我也認爲很快會有更高級别的攻勢,但還是沒有想到來得那麽快,更沒有想到是那個人親自出手。”
當天晚上,有高大的黑影出現在錦帆賊的營地外,沉默不語,僅以隻拳擊碎掉營門的巨石作爲挑戰。
“和他戰了約三個時辰,我被完全的壓制,刀斷弓碎,沒奈何之下,隻有動用繩祖。”
孫無法本來一直凝神傾聽,至此方動容道:“什麽,連繩祖也用上了?”
黃伯重重點頭,歎道:“我沒辦法,他太強了…”
見孫無法蹙眉思考,又道:“而且,二少…你一定要注意,我的感覺,使用上繩祖,我的确令他感到意外,但若願意,他仍可以将我完全的擊敗、殺死…隻是因爲一些别的原因,他才僅滿足于将我逐走。”
……
約一個時辰之後,那黃伯方戀戀不舍而去,臨去之時再三延耽,終于猶猶豫豫的道:“二少,老奴一輩子都在孫家,前後追随三代家主,有些事情或者不該我多嘴,卻又實在忍不住不說…二少,你和大少之間,真得沒法調和了嗎?咱們孫家在南方的潛在勢力其實一直很大,有些你可能都還不完全清楚,如果把‘六郡子弟’全部發動的話…”卻說着說着聲音漸小。
…孫無法臉上的表情,可以令任何最優秀的說客住嘴。
直待那黃伯去的遠了,天機紫薇方微笑道:“錦帆賊…聽你說過好幾次啦,我今天才總算見着,竟是這樣的耄耋老将,真是了不起。”
孫無法微微點頭,道:“他今年已經七十五歲了,卻仍是矍铄如此,見他一次,我心裏也好過的很…”
頓一頓,道:“他本名黃大,是有名的江賊,後來被我祖父收了,才改名黃麾紹,因爲忠勇過人,很受我祖父的喜歡,一直是貼身近衛,人稱‘東江惡來’的就是他。”天機紫薇沉思一下,笑道:“是了,我倒也聽說過,說他當時随孫老家主征讨江賊,護主而亡,名聲很好的。”
孫無法怔怔點頭,道:“是征讨不假,但他沒有死,而是沒身化名,以‘賊首’的身份掌握了這支江賊。”
又道:“也就是錦帆賊。”
五十年前,當時的孫家之主,孫霸先,憤怒于錦帆賊對其愛妾船隻的侵襲,遂親自出手,追殺這支江賊。
記載中,孫霸先便無功而返,僅有的收獲,是令錦帆賊有所顧忌,不再侵犯到孫家的利益。
“但其實,那一次祖父取得的便是壓倒性的勝利,用計分散他們後,扪入腹心,親手擊殺對方的首領并掌握他們多年劫掠累積所在,他當時極爲興奮,便想昭告四方,錦帆賊已被孫家連根鏟除。”
微笑搖頭,天機紫薇道:“不好。”
孫無法道:“對,當時仲翔先生随行,他也勸說祖父收回成議,須知那時的南方,公台董家如日中天,沛上劉家氣焰熏人,孫家強出這個風頭,沒什麽實惠,反而可能招禍。”
天機紫薇點頭道:“仲翔先生…是當年以易法著稱,又善遊說的那位智士麽…”見孫無法點頭,笑道:“見識确然不凡。”
不僅勸說孫霸先采低調,仲翔更看出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孫家擁有一支遊走在它人目光之外,便宜行事的私兵的機會。
“這樣的事情,隻能托付給最可信賴的心腹,而那時,祖父最信任的就是黃将軍。”
就這樣,黃麾紹借死藏名,改變身份成爲了新的錦帆賊,并用這個名字将被分散開來的錦帆賊衆重聚,因爲錦帆賊總是以面具示人,所以這個計劃執行起來竟是出奇的順利,黃麾紹很快就将錦帆賊重建,而少數有所懷疑者則被他一一肅清。此後的五十年中,錦帆賊一直縱橫于南方江澤之中,爲孫家辦了很多不方便辦的事,也掌握到很多不容易掌握的事情。
“現在,已經有一些人隐約察覺到錦帆賊和孫家之間有某種聯動,但一般也認爲是孫家付出大筆金寶,與之達成了稍高一層的默契,誰卻又能想到,錦帆賊其實一直都是孫家的另外一隊家兵…”
感歎的說着,天機紫薇又道:“繩祖…是武鏈繩祖罷?”見孫無法點頭,笑道:“本命元靈爲‘虛日鼠’的神兵,聽說是禦天神兵當中最爲靈動多變的一件,沒沒多年,想不到早已經出世了…”
孫無法笑道:“其實黃伯本來用的就是鐵鏈,他做江賊時慣用兩條鐵鏈,大爲有名,後來祖父收他爲将,覺着終究不是陣前兵器,才勸他改練大刀。”
又道:“繩祖之得,是在我祖父手裏,因爲知道黃伯精于用鏈,覺得是天意,就專門送了給他,他又苦練七年,終于将元靈請降,因爲是祖父所送,他對之非常珍重,又因爲希望保留一些底牌待人,所以不是萬不得已,他都不會動用,算來繩祖入他手中四十二年,總共也隻六次對敵而已…”出了一會神,又道:“前面四個人,都被他滅了口,但面對帝颙嗣和玄武兄弟,他卻隻能憑之自保…嘿,江人代有才人出呐…”
又道:“黃伯是經老了事的,他剛才也說玄武是極認真的要殺帝象先,絕無虛縱之态…對玄武兄弟的懷疑,你總該放下了罷?”
天機紫薇苦苦一笑,沉思一時,道:“黃老将軍久曆世事,他的眼力,我信得過,對玄武先生,我大約的确是錯疑了…”
原來,爲了印證玄武的忠誠,天機紫薇要求安排其刺殺帝象先,但同時,因爲另外一些考慮,他又不希望帝象先就這樣死掉。
“就大勢而言,帝象先死掉,隻會便宜了帝牧風,而從更長遠的趨勢看,更可能隻是在爲帝颙嗣代勞。殺掉他,反而會白白浪費掉一個選擇,會使那些因帝少景之重傷而在醞釀選擇的人很快決定…對我們,這并不好。”
“就眼下而言,對謝家的圖謀,我大約能揣摩一二,但他們到底還有什麽本錢,我卻又沒什麽把握。而同時,帝象先這樣來到瓜都,應該也是因爲仲達發現了一些什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帝象先被玄武先生刺殺,反而可以解放謝家,使他們再沒有壓力的從容準備或是暫時停止…這,也不符合我們的利益。”
“所以,我要帝象先傷而不死,隻要這樣,謝家就會動搖,會要在‘潛藏待機’和‘快速發動’間左右猶豫,考慮該如何選擇…這種情況下,就會有更多的破綻出現,有更多的情報流出…到那時,應該就可以對一切做出更爲精确的判斷了。”
在這樣的考量之下,孫無法秘密安排已進入瓜都的黃麾紹對玄武的行動進行監視,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爲黃麾紹縱橫水上多年,應該有能力在關鍵時刻将之阻止,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錦帆賊與雲台山從無聯系,與孫家的關系更是高度機密,即使身份洩露,也不緻引起玄武的不悅。原覺考慮的極爲周全,卻沒想到橫刺裏冒出一個太史霸,搞得大家都好生尴尬。
适才黃麾紹再三解釋,表示自己實在沒想到這個才入夥一年,自稱太史子明的年輕人竟就是大名鼎鼎的“雲台山第一逆徒”,硬接孫無法十招不死,反出山門的“冰天霜劍”太史霸。
“他手下功夫很硬,嘴又緊,我也很喜歡他,本來還考慮再考驗一段時間後向大少請示,是不是讓他再多知道一些事情,那是打算把他培養成下一任錦帆賊的,那裏想到,竟然會是…”
看着七十多歲的老人唉聲歎氣,兩人都無話可說,隻能盡力勸慰,肚子裏卻也都不好受。如今黃麾紹既去,便論到孫無法大發牢騷。
“那孩子,我真是搞不明白他在想什麽,投入董家就夠胡鬧了,現在竟然幹脆入了錦帆賊…奶奶的,這麽想當強盜,當初爲啥要反出雲台山?!”
面對孫無法的發洩,天機紫薇也唯有苦笑,待孫無法發了好一陣子牢騷之後,方道:“霸少的事情,可以不必太在意,左右誰都知道太史霸是雲台山的叛徒,也都知道他練的是冰霜變…玄武先生該不緻爲了這個有多少想法。”
孫無法怒道:“我不是擔心玄武,我是擔心他!不知天高地厚,以爲能接我十招就夠資格搦戰這樣的強豪…當初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三招就拆了他的骨頭!昨天要不是玄武放了一馬,他現在就該躺在南湖底下喂魚!”
天機紫薇笑着開解幾句,見孫無法怒氣漸消,便又道:“大聖,黃老将軍剛才說的事情,其實倒也不是不能考慮,畢竟骨肉同心,若有機會,真不妨與孫太保聯系一二…”見孫無法又要拉臉,隻一笑,道:“當年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也不想知道…隻想請問大聖一句,這裏是什麽地方,大聖知不知道?”
孫無法一怔,道:“什麽地方,勝棋樓啊。”
所謂勝棋樓,乃是說開京趙家開國時候,瓜都地方出了一名大将軍,佐皇開朝,戰功彪炳,後來心倦思歸,請辭一盡權位歸家,唯以奕棋烹魚爲樂,後來皇帝出行,偶過瓜都,到将軍府上閑坐,二人對奕,那大将軍不知怎地,竟是行棋咄咄,殺得皇帝大敗虧輸,中局而投,雖然當時強作歡顔,誇稱國手,還親手提了勝棋樓三字,制爲匾額,卻到底萦此一事在心,後來竟是尋了别個借口,賜了那将軍一死。這勝棋樓也因此故被視作大大不吉之處,以是荒廢。孫無法卻偏喜歡這個調兒,故将見面之處選在這裏。
天機紫薇一笑,将座上棋局拂的亂了,道:“大聖,請過來一步。”孫無法依言過去,見天機紫薇落子如飛,轉眼已擺了四五十手棋落,孫無法也甚知棋理,見黑棋大大不妙,皺眉道:“這不是任人宰割麽…這麽爛的譜子你也打?”
他說話時,天機紫薇已擺到一百三十二手,方輕輕停了,這一局下的極爲激烈,擺卻四顆座子後,東南角上便一片混戰,走的密密麻麻,延至南面邊上,西北角卻仍是空蕩蕩的,此刻勝負已分,東南角上黑子被殺的幹幹淨淨不說,外面尚有一條大龍全無眼位,急待出頭,但周圍白子疏落有緻,便逃得出時也是苦活,這一局總是輸定的了。
孫無法見天機紫薇停手,笑道:“怎麽,黑棋投了?”卻聽天機紫薇輕聲道:“對,投了…三百多年以前,就投過啦!”不覺心中一震,道:“勝棋樓!?”
天機紫薇點頭道:“正是。”
孫無法再不說話,低頭細察一會,皺眉道:“若果是此譜,那難道說當初他便真有不臣之心?”他見局上白棋手段兇悍異常,斷鎮碰刺,着着争先,竟似非以勝負爲念,而是要将黑棋殺的精光方才稱心。
天機紫薇苦笑一下,道:“大聖,當初那局棋中道而折,今天,咱們把它走完可好?”孫無法微感困惑,卻道:“好。”也不撣灰,便在天機紫薇對面坐下,拈起黑子,虛空一飛,反來攻殺白龍。
要知此時東南角上白棋已成大空,黑棋一條大龍若是拼死突圍,再被白棋趁機圍空,那就必敗無疑,是以孫無法雖知白勢難取,一出手仍是強攻。天機紫薇一笑,亦落了一子,卻是向橫裏跳出。
棋局一啓,兩人再不言語,凝神對局,不一時已又下了一百餘手,孫無法此時早已敗定,卻吃不過天機紫薇堅持,定要将官子收盡,一邊思索落子,一邊苦笑道:“你到底在搞什麽…”,想了許久,方在角上落了一子,正是此際最大的一着官子。
天機紫薇笑道:“好!”忽然提起手來,在黑陣中落了一子,孫無法一怔道:“什麽意思?”
蓋那處乃是半個虎口,孫無法應聲便可提落,絕無半點借用,此刻盤上亦非打劫,端得是莫名其妙。
聽孫無法問起,天機紫薇隻一笑,道:“白雲漫野,不過欲襯黑龍飛天…請大聖再看一眼棋局…”孫無法皺眉細看時,卻悚然一驚,道:“怎會這樣?”
原來黑棋一條大龍左沖右突,終于委屈活動,隻是前後左右皆被白棋趁機成空,局上正是白茫茫一片,黑棋已是輸定,隻是如此再細細看來,黑棋全局相連,竟宛然走做一條飛龍形狀,起于東南,盤于西北,虬身突爪,威風淩淩,适才天機紫薇一子投入,被孫無法提出一朵花來,旁邊原先有一朵提花在,現在并作一處,赫然正是一雙凜凜龍目,顯出黑龍十分精神,再看白棋時,恰如白雲朵朵,前後左右襯住黑龍,雖然地大,卻全無氣勢,黑白之間,主仆之勢極明。
愣怔一時,孫無法苦笑一聲,道:“可惜那厮,費心拍這般一個馬屁,卻遇個沒耐心的主子,早早便終了局。”
天機紫薇一笑,卻接道:“倉卒終局,往往誤局呢…大聖。”
孫無法沉思片刻,一笑道:“先生曲谏的好,我明白了。”
卻又道:“但…當年的事…”便搖搖手道:“請先生見諒,我想,我還是沒有準備好。”
天機紫薇躬身道:“不敢。”停一停,又道:“謝大聖信重。”
------------------------------------------------------------------------------------------------
“你們聽說了嗎,刺殺二皇子的人,其實是大将軍王派來的,現在皇上有恙,他想殺侄奪位呐!”
“胡扯吧你,知道個屁,告訴你們…”
說到這裏,那說話人将聲音壓低,左右打量一番,才鬼鬼祟祟的道:“實實在在是城中的謝家老爺難忘當年舊事,要趁這機會報掉當初的血仇,不然的話,在瓜都城中,什麽事情能逃得過他們的眼去?”
……
已是帝象先遇刺後的第五天了,各種各樣的謠言就象野火一樣,在瓜都城中默默的燃燒着。卻也堪奇,各種說法千奇百怪,連說是“帝象先好色淫亂,至遭風流報應”的版本都已出現,卻偏偏沒有任何關于雲台山的消息出現。而若細細歸納起來,又以“陳郡謝家”爲第一主角,十種說法中,倒就有四五種指其爲主謀的。對此,謝家自然是大爲惱火,亦相當努力的去将之撲滅,但謠言一出,便自生百翼千腳,無人再能制擒,而謝家爲自己尋求清白的努力,更在最新一版的流言中被铨釋爲“心虛”的表現,沒奈何之下,隻好又是謝叔源親自出馬,面谒帝象先請罪,固然面子上的理由是爲了“保護不力,綏靖不清”而自責請罪,但每個旁觀者也明白,這實在是希望帝象先再有一次明白表态,說清楚對謝家的評價。
面谒請罪,是以帝象先公開贊美了謝家的忠誠和瓜都吏員們的勤勉而做爲結尾,正面的分析下,這就表示帝姓并沒有受到謠言的幹擾,仍然對謝家寄以信任,但,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卻就能夠解讀出更多的東西。
“曹家的小孩子…他們在玩火。”
純以年齡而言,天機紫薇甚至還小過曹文遠曹元讓等人,可這并不妨礙他用一種長者的口吻及眼光和觀察評價曹家的這些子弟。
“想要用激烈的手段逼迫謝家,限制掉一個方面的選項,引導他們走向決裂,借此來牽扯帝京的注意力,同時也凸顯自己的地位和價值…用心狠辣,堪稱一劑猛藥,不過,須防藥力反沖啊。”
一直靜靜觀察,天機紫薇對這一切已形成了很明确的看法,尤其在謝叔源面谒帝象先之後,他便做出判斷,指雙方都已無路可退,大破面隻是時間問題。
“那明顯是半逼迫的要求帝象先去表态,同時…誰也知道這樣的表态不具任何意義。”
認爲帝象先的高調葆贊隻是因應于謝家的要求,更認爲謝家也根本不指望這會代表帝姓的真正态度,天機紫薇認爲,帝象先的兩次遇刺已形成了沒法彌補的裂痕,尤其是這種風雨飄搖的時節,帝家已沒法再冒險去慢慢實驗謝家的忠心。
“可以這樣說,帝象先現在是明知道謝家也許還處在猶豫當中,也許内部也還有着不一樣的意見,但是…他現在卻沒法再去冒險慢慢掌握一切,因爲他已經兩次遇險,幾乎喪命,因爲謝家的曆史讓他沒法指望他們有什麽忠心或感情,更因爲,謠言當中埋藏着真實。”
非常看好帝姓家族内鬥的可能性,天機紫薇一直認爲那個始終置身迷霧當中的“大将軍王”極具與帝少景“同室操戈”的潛力,而在聽取了黃麾紹的介紹後,就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心。
“不殺黃老将軍,當中恐怕就有着韬晦的考量,須知手統重兵在外,看上去固然光鮮,内裏卻其實辛苦。”
按照天機紫薇的分析,帝颙嗣統兵于南,名分上是綏靖地方,實質是肩負着與四大世家相互牽制的重任。
“公台董家、沛上劉家、東江孫家、晉原李家…三公世家皆在松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也是令帝姓深憂的事情。”
天海之變後,太平道元氣大傷,在中原數州已不足爲患,餘衆紛竄四荒,對那些地方世家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塊美餌。而帝颙嗣南下的目的之一,也正是爲了防止這些結合到達一個沒法容忍的地步。
能夠承擔這樣的任務,帝颙嗣當然必須有着出色的能力,但若能力太強,卻也堪憂。
“帝少景…他的帝位是殺兄迫父而來,有着這樣的背景,他當然不可能再大意到看着别人慢慢成長。”
在天機紫薇的判斷中,這就是帝颙嗣一直沒有亮麗表現的原因,亦是他不願根除錦帆賊或其它一些地方勢力的原因。
“養犬待賊,賊沒犬殺…這樣子的教訓,就算他不曉的,也不會沒人提醒他的。”
從這樣的角度出發考慮,天機紫薇對今次的“九道軍馬回朝”一事一直保持了高度重視,希望能夠盡快分析清楚。
須知龍離大海,則爲漁人所欺,虎落平陽,始有群犬之辱,帝颙嗣手中的軍隊固然強大,但若是離開了經營多年的南方,威力卻要打上三分折扣,更何況他也沒可能将全部軍隊攜回帝京。換言之,奉谕回京,幾乎就等于是将他手中的本錢打上一次大折。事實上,大夏曆史上也曾不止一次的發生過邊關重将或是藩鎮節度在奉旨入京之後,被二三武士而擒,乖乖納首的事情。在對這一次“大将軍王北回”進行分析時,天機紫薇更認爲,如果帝少景不是重傷,又的确将原有的禁軍重編外遣的話,帝颙嗣也未必敢于坦然北來。
“少景已廢,在他的兩個兒子中,帝象先目前似乎處在一個較有利一些的地位,唯愈是如此,他便愈不能冒險,尤其是在身後還有着帝颙嗣那巨大陰影時,他就更加不能掉以輕心,如果說初入瓜都時他還有一些其它想法的話,那目前,已經兩次遇刺,幾乎喪命的情況下,他絕對不會再随便冒險。我想,曹家的小孩子們應該也是看清了這一點,才會如此用計。”
“隻是…”
低低沉吟,天機紫薇出神道:“我還是有兩個問題,希望能弄清楚。”
“第一,這樣子的手段略顯陰毒,也有點冒險,不太象我那個師弟的風格,倒更象是曹仲德的手段,可他似乎沒有來到瓜都…第二,就算謝家的确已有決裂之心好了,可現在這個樣子,又算是什麽手段了?”
----------------------------------------------------------------------------------------------------
“…就算謝家的确已有決裂之心好了,可現在這個樣子,又算是什麽手段了?”
發出這樣的疑問,曹奉孝在一張瓜都郡圖上用朱沙添上一點,又在旁邊一刀黃簿紙上拈起一張,錄了幾行文字,吹幹收了,又道:“…六哥,你怎麽看?”
“怎麽看…”
喃喃着,踱到曹奉孝身後,連在毗盧院一役中也沒有露面的曹仲德皺着眉,盯着那張郡圖。
“…怎麽看,也是個亂局呐…”
郡圖上,已有數十處紅點,星羅散布,将瓜都城遙遙圍着。
隻比謠言的出現稍晚,血案也在不斷的發生,在瓜都城外的大小村鎮中,每天都會出現滅門慘案,六天下來,已累計有了四十七起,死了近五百人。而且,每一個死者也會被開腹剮胸,斷肢碎首,可稱慘不堪言。
“不過,我更擔心的,是這些死人到底有何意義…”
絕不相信這樣的行動是任意而爲,也不認爲面前的對手隻是一群嗜血的瘋子,二曹首先懷疑的是對手要進行某些幽明術中的大動作,需取生人髒腑或是肢體爲祭,但親自檢查之後,卻發現每名死者都是四肢齊全、五髒不缺,同時,王冉之亦确定了屍體上并沒有被使用過魂系法術的痕迹,三魂七魄的離體,都是在人死之後,遁自然途徑而行。
對此深感擔憂,二曹卻也沒有辦法,隻希望能夠多獲取一些資料後再做主張,但,到目前爲之,這方面的努力卻全告失敗。
對這樣的事情極爲憤怒,聚集在瓜都城中的各家強手在第二天便集合起來,并以帝象先之名征集到了瓜都衙門的幫助,開始巡狩于瓜都周圍,但,這卻并沒能改變什麽,的确有數次,他們成功的将屠殺阻止,但收獲也隻是确認了殺手便是曾兩次出現的“六朝金粉”,卻不能擒下當中的任何一個。
“不用耳朵的瞎子,不被木法克制的土術,堅不可破的石甲…這都是些什麽樣的怪物…”
若論實力,曹文遠或曹元讓都有信心在單對單的情況下壓制住除旻天帥外的任何一人,更不要說是子路和王冉之這些成名已久的強豪,但這卻不代表他們能取得“有意義”的勝利,數度接觸之後,曾經困擾過帝象先的問題,也開始萦繞在他們的面前。
可以占據上風,卻擊不倒對手,更在對地理的熟悉上遠遠莫及,連續數次,各家好手們隻能眼睜睜的看着對手逃遁而沒有辦法,并且,這也隻是對方的首領沒有出現的時候。
自稱“旻天帥”,那永也是一身白袍的男子曾兩次阻擋在衆人面前,完全不虞會陷入圍攻,同時也證明了他有這樣傲慢的資格:盡管事實是他根本沒法正面擋下子路的那怕一劍,但,他卻總能夠在子路的重劍落下前轉移到最不容易被砍中的地方。
身在戰團中心,同時也似乎就是一切的中心,旻天帥竟能夠清楚掌握到每名對手的動向,總能夠先人一步,做出最具效率的防禦或是反擊,可說是将“四兩撥千斤”這句話給發揮到了極緻,使得任何攻擊也隻能無功而返。同時,他也不将自己的動作僅僅局限在防守,總能夠在重重圍攻之下抓住唯一的機會,做出高效之極的反擊,生生撕開道路,從容遁去。
剛才曹奉孝所添上的紅點,便代表着最新一次的血案:發生在瓜都城東北部,名爲“太山”的小鎮上,一家普通的農戶遭到襲擊,盡管由王冉之、陸康、曹元讓、曹仲康所統領的五十多人的一隊馬軍及時趕到現場,卻也隻能阻止殺戮的蔓延,沒法将之擒下。
“那個叫珷玞士的在力量上絕對不如七哥,變化上更不可能趕得過二哥,但他那身子石甲卻是毫無弱點,實在讓人頭痛…”
與二曹的無奈一樣,王冉之與陸康的聯手的确能夠壓制住忪惺馬,卻擒不住這個趨退如電的瞎子,到最後,也隻能滿足于将他們逐走。
能夠及時發現這裏的異動,是因爲瓜都城中的軍士衙役們已全數出動,分散到四野去進行警戒,同時,一種非常簡單的類似“烽火”一樣的土台也在曹仲康敖開心這些戍北宿将的指導下被搭建起來,形成了一陣雖然還很簡陋,但也勉強能夠充數的大網,依靠之,他們就能夠及時的掌握到“屠殺”的開始并趕往現場。
隻是,這樣子的“救援”基本上隻是馬後炮而已,根本也沒法給驚恐萬分的人民以“安心”,六天下來,瓜都周遭已成一片沸野,日夜不安,更開始有人向臨郡逃避或是向到目前爲之一直還很太平的瓜都城尋求庇護,對這樣的事情深感不安,曹奉孝甚至曾經向帝象先進言,希望他能夠起駕西還,以此來爲這個日趨複雜的局面釜底抽薪。
“眼前的一切極其混亂,但混亂當中,卻又必定有着它的道理,有一些人,因其不得不爲而在刻意的把一切進行導引,但問題就是,他們到底爲什麽要這樣導引?在這一片混亂當中,他們到底希望趁機得到什麽?”
用這樣的疑問做爲進言的開始,更在短暫的交談後直截了當的表示說帝象先的首級應該就是引起這一切混亂的原因,雖然還沒法看清楚細節,但曹奉孝卻相信,隻要曹奉孝現在離開瓜都,一切應該就會平息。
“現在要走,并不難,各大世家都有代表在這個地方,我們一齊護送殿下離去,即使别人有‘一齊殲滅’的力量,也很難下這樣的決心。”
對那一晚的真相,帝象先并未向各人刻意隐瞞,知道了刺客的真正身份,曹奉孝并不認爲目前城中有誰能阻止住玄武的再次刺殺,但問題是,玄武卻沒法在不傷及其它人的情況下從重重包圍中擊殺帝象先,而若果在這過程中導緻了子路、王冉之甚至是曹孫諸家人手有所傷亡的話,卻會形成連孫無法也沒法承受的巨大壓力。基于同樣的考慮,其它一些沒有被直接點出名字的勢力也不應該有這樣成爲“衆矢之的”的自負,因此,他用非常懇切的态度戲說帝象先,希望他能夠采納自己的建議,高調離瓜,将這一切結束。
但,他的建議卻被拒絕。
“不行。”
拒絕的理由很簡單:帝象先表示說目前正發生的血案太過可惡,必須有一個結果。而兇手又太過強大,如果連現在集合城中的衆多強手都沒法将之懲罰的話,瓜都的地方官員就更加指望不上。因此,他必須在一切平息後才能離去。
對此并不感意外,在私下研判時,曹仲德更指出,帝象先其實也有難言苦衷:目前正與帝牧風展開無形鬥争的他,絕不能這樣莫名其妙的失分。
“老九,說白了,帝象先來瓜都作什麽?把我們這些人都扯來做什麽?真是爲了那什麽虛無缥渺的無支祁才有鬼了!”
持與天機紫薇相近的态度,曹仲德也明白認爲這是帝少景爲了培養帝象先的威望甚至是班底的苦心之舉,而正因爲如此,帝象先才不能随便選擇“離去”這樣絕對安全的路徑。
“當今陛下,他曾經位列天下最強者之中,性格上也極度崇強,如果就這樣被吓走掉,他至少就丢掉了一半的分。更何況,他現在本來就不太妙,别忘了,他打生打死從金州拉回來幾萬屯戍卒才打造出來的封地已經全變了帝牧風的地盤,那裏還有本錢可丢?”
默然點頭,曹奉孝對曹仲德的分析并無反駁,事實上,這本來也就是他們奔赴瓜都前的預判,曹治更是給出了“全力護駕”的明白指示,希望能夠借此機會爲曹家多争取一點安身立命的本錢,至少不要現在就成爲劉姓孫家一樣的被猜疑者。
話說至此,共識已然達成,既然明知眼前可能有萬丈深淵也好,決心籍此機會在帝象先面前立功的曹家,都必須硬着頭皮走下去。
“隻希望,這條路,不要太難走啊…”
苦笑一聲,曹奉孝長長喟歎,推窗,見天上星河闊大,自自在在的将漫天星鬥一分爲二,又見一輪新月似口銀鈎般,斜斜的在天上挂着。
“七月之朔,很快,就是乞巧的日子了…”
----------------------------------------------------------------------------------------------------
夜,風清,月明亮,柳枝輕曳,有薄霧冥冥。
闊大的庭院中,幾百塊石碑默默矗立着。其時已是七月望二,天上明月已顯大半,隻東邊上還缺着一塊,卻不礙着明亮月光似水灑下,與那些若有若無的夜霧摻作一處,似層紗籠般,将石碑皆輕輕罩住。
細察石碑上的文字,諸體皆備,真草隸篆,琳琅滿目,若走龍蛇,奔馳争競,着實驚豔的緊,隻是,石碑中殘缺者有之,風蝕者有之,左右皆是亂草,上下盡蒙塵灰,卻又頹廢的緊。
在瓜都百姓口中,這地方喚作“老碑林”,亦作“剩碑林”,更有以訛傳訛,叫做“老北林”的,原是陳郡謝家最爲得意的一項文事,是先後十餘代家主收集打刻而成,謝家全盛時侯,每逢上已佳節,往往有學士騷客自韓芹而來,與此行“曲水流觞”之戲,集得美文,便立時再募人篆刻成碑,若能爲佳句,一夕可聞天下,隻是後來謝晦獲罪,謝家崩壞,此地也處覆巢之下,數百年辛苦積蓄,至此不能保全,或損或失,當中精華更被萬裏驿送入京,亦造作庭院。一般喚作“碑林”,如今所餘者,隻是當初未能入帝者法眼的殘餘罷了。
經此一劫,謝家元氣大傷。亦再沒了玩弄這些昂貴嗜好的心情,此地從此敗壞,四門緊鎖,轉眼已是百年。
…夜色中,有白影穿行于碑林當中,一一細察碑文,不時還伸出手去,沿着那些鐵劃銀鈎輕輕摩挲,口中低低吟哦。
“起來瓊戶寂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隻恐流年暗中換…嘿,亦算好詩好字,不過以剛強大篆書此亡國之音,也非解人…”
雲蕩開,月光照出半邊臉龐,透出幾分沉醉,卻竟是天機紫薇在此。
“這邊走,那邊走,隻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灑脫曳行而書,甚得歌中之味,妙極,真是妙極…”
一邊贊歎,天機紫薇一邊竟從懷中掏出一張薄紙并一盒墨塊,細心作拓,好一會方才滿意,吹得幹了,小心收入懷中,長長一籲,神色甚是快活。
如是好一會兒,他漸漸踅至西南角上,見一塊碑,殘極破極,亦沒什麽雕刻,光秃秃的,就隻有兩行大字,都被灰蒙了,看不清楚,天機紫薇也不嫌其肮臜,舉袖拭了一會,方看清是兩句五言“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字體瘦直挺拔,如屈鐵斷金一般,端得出色。
天機紫薇見此碑文,似也覺意外,細細品玩一會,方苦笑道:“集昏德公的字,成違命侯的詩…嘿,好個高人,尖刻如此,也不怕傷和…”複又油然道:“但也虧得如此,才沒有被拖曳入京,少受颠離之苦…”他口中沉吟,雙手沿着那一筆一劃隻是細細摩挲,良久,方歎道:“好詩,好字,好月色,好地方…在這樣的地方還想着打打殺殺,幾位真是焚琴煮鶴…”說着擡起頭來,負手微笑,見前方七八步外,一塊碑材上,有個漢子叉腰立着,赤着上身,隻着條犢鼻短褲,肩上腿上肌肉虬張,兩眼卻翻作一片慘白,正是“六朝金粉”中的“忪惺馬”。
聽天機紫薇這般說,忪惺馬幹笑兩聲,道:“老子是個粗人,不懂得什麽詩啊詞啊的,也用不着。老子找女人一向隻是硬上,要麽甩點銀子,從不煩心弄什麽酸溜溜的文字哄人,學這些有個屁用!”聽得天機紫薇蹙眉搖頭,連連道:“污俗不堪,閣下真是…唉。”
他這邊尚不肯出惡語向人,那邊卻已點滴耐心也無,怪嘯一聲,道:“老子雖然沒什麽學問,但也還知道幾句,你龜兒既然喜歡,便送給你!”說着雙腿一彈,已是翻身躍起,連環踢蹴,幻出許多腿影,結連如龍,向着天機紫薇惡狠狠撲掠下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進來!”
來勢洶洶,忪惺馬猶在丈餘地外時,天機紫薇額前散發已被急風鼓動,緊緊的貼在了額上,但,他卻全無走避之意,隻是站在那裏,看着如餓龍般撲近的忪惺馬,淡淡一笑,緩緩的,擡起左手,将食指豎出。
“停住吧…”
低低語聲,天機紫薇信手将手揮向一邊,此時,忪惺馬已撲至身前,堪堪就要踢在他咽喉之上,卻猛然一震,竟真得豁嗐嗐一聲,硬生生的将身子偏向一邊,砰然一聲巨響,重重踢在地上,竟連一條右腿也陷進去小半!
“唔!?”
在眼看就能踢殺敵人的時候卻突然改變攻殺方向,這樣的變換所耗極钜不說,忪惺馬更似有了短時的分神,臉色恍惚,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怎地會莫明其妙的一腳踢到地上,而,在他回過神之前,一隻修長而白晳的手指已輕輕按在了他左頸上。
“敗你…甚至是殺你,我隻消用這一根手指…你信不信?”
對天機紫薇的發問,忪惺馬沒有問答,作爲回答的,是如兩尾大蛇般,貼地卷至的長袖。
“宸楚相…”
輕輕嗤鼻,天機紫薇将左手收回,身子順勢微旋,不知怎地已自雙袖包圍中脫出--卻也隻是一瞬,轉眼便又見如怪蟒般的長袖就地翻起,似要擇人而噬,惡狠狠的劈頭蓋下。
“對付你,同樣是一根手指就夠了…”
說着輕蔑的話,天機紫薇今次用得是右手的中指,輕輕揮動的同時,似有美麗到幾乎冰冷的銀線在空中劃過,帶着喀喀的響聲,一閃而沒。随後,便有炸線的聲音連環響起,黑暗中出現的,是一臉驚懼的宸楚相。
“你,你…”
連禦天神兵也要結合上正确戰術并重複數十次才能破壞的雙袖,在天機紫薇的中指面前,竟如舊紙般被輕松劃斷,死沉沉的趴在了地上。
一馬一相先後無功,随後出現的,是來自兩面的夾攻,數點雜些紅色的幽幽青光自遠處飛旋攻近,同時,珷玞士那矮胖的身軀也從另個方向包抄過來。
“祲風炮,珷玞士…憑你們兩個,還是沒資格讓我用到‘兩隻手’,嘿…”
虛虛揚袖,天機紫薇似乎沒法躲開青光的攻襲,被聚射在胸腹之前,打的整個人都似斷線紙鸱般倒飛出去,那邊正是珷玞士所在,自然全不客氣,悶哼一聲,雙拳齊揮,卻打個了空。
輕的似沒有重量一樣,一陣夜風吹過便令天機紫薇在半空中翻了個身,轉眼居然已落在珷玞士身後:珷玞士倒也不急,他原不以身法快捷見長,仗得便是一雙鐵拳,一身橫練。誰想天機紫薇隻一側身,右掌在他背上輕輕一印,旋就提起,便聽得一聲慘嚎,珷玞士跌跌撞撞沖開數步,拼命想去摸索自己背後,隻是摸不到。
一陣風過,自珷玞士背上卷下幾塊碎衣,正是适才天機紫薇按過的地方,再看清楚些,衣破甲現,那曾令帝象先曹文遠曹仲康等人都束手無策的晶甲,竟已有了鍋口大小一片裂痕!
信手逐退尴珷士,天機紫薇全沒有要追擊的意思,斂衣而立---胸腹間看得清楚,仍是白衣如洗,半點痕迹也沒留下---左手姆指、小指一齊探出,指向另一處亂碑當中,寒聲道:“在我眼中,此地每一塊石碑都比一條人命更有價值,所以,你若是敢玩什麽‘聚石爲兵’的把戲,我就隻好先殺掉你…明白了麽?”
一向以“智者”之身聞名天下,但,此刻,卻有比刀劍更爲銳利的感覺從天機紫薇的身上出現,那種壓力…就使得辌辒車果真什麽也不敢做,急急的從黑暗中站起,并高高的舉着兩隻手,以表示自己的确“什麽也沒做”。
但,亦有不肯服氣的人。從另外一個方向,有木然而又冷酷的眼神,鎖住了天機紫薇的每個動作,一點兒畏懼的意思也沒有。
随後,溫和的笑聲自庭院中部一座亭子内響起,同時也有明亮的燈光被點燃,共四盞,分挑在亭子角上,照得裏面明如白晝,見有一桌四椅,旻天帥自占着西首,向天機紫薇虛虛揚手,笑道:“大軍師來得倉促,無茶無酒,隻好清談…不知意下如何?”說着微微擡眉,便見辌辒車忪惺馬祲風炮珷玞士宸楚相棄命卒六人齊一躬身,退去不見。
天機紫薇呵呵一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說着竟真緩步入亭,在旻天帥對面坐了。
兩人入座,一時皆是無語,旻天帥熟視天機紫薇良久,方一笑道:“大軍師…你的确很弱。”
若說這話說得其實奇怪,天機紫薇剛剛還以閑庭信步之姿将“六朝金粉”輕松擊退,若說他“弱”,那車馬炮相這些人又算什麽?但天機紫薇卻隻報以一笑,颔首道:“對…我的确很弱,就算是趕上了現在這樣的機遇,我也還是沒法将第七級力量這樣的界限突破。”
“唔…”
長長歎息,旻天帥以手支頣,油然道:“但你卻擁有絕世無雙的智慧,一種隻聽旁人轉述亦能判斷出我們這些人弱點所在的智慧…嘿,當一個人已被上天如此厚愛時,若再給你以力量,那還了得?”
十指交叉架在面前,天機紫薇默默注視旻天帥,直待他感歎完了方才道:“閣下…是瓜都本地人罷?”
旻天帥微微搖頭,道:“誰曉得?誰還記得…日薄大江,鄉澤何處…家?‘人’才有家,有鄉關,有郡望,我們這些‘怪物’,卻那有什麽‘家’在了?”說着縱聲長笑,笑聲中卻又似有悲涼之意。
天機紫薇目光閃動,道:“雲台山大,聚義廳寬…願與天下好漢爲家…閣下其有意乎?”
旻天帥笑聲戛然頓住,滞得一會,方才道:“大軍師想勸降…這是孫大聖的意思麽?”卻旋就搖頭笑道:“多此一問,天機紫薇的說話,就等于混天大聖的意思,誰不知道…”
靜了一會,他輕輕搖頭,道:“大軍師好意,我兄弟心領了。”
天機紫薇并無意外之色,隻道:“願聞其詳。”
旻天帥苦苦一笑,道:“我們是誰?”
“我們是‘六朝金粉’。”
“金粉繁華,曾證八百樓台,十裏荷花…隻如今,舊時繁華盡随雨打風吹而去,樓不再,花不再,金粉便已不再…步蓮聲聲已成絕響,若果卷離此地,重作鋪設,亦隻是隔江商歌,豈能得同當日的春宵律管、玉樹銀花?”
輕歎一聲,天機紫薇微一拱手,道:“健者不可勉,志者不可強…倒是在下失禮了。”
又道:“但,在下還是有一言相勸。”
旻天帥肅容道:“請。”
天機紫薇卻猶豫一下,方道:“這一劫…閣下至今仍覺得能平安度過麽?”
旻天帥一哂道:“天下之大,智如先生者能有幾人?可以看破我兄弟之弱的人,總不成都跑到這瓜都城裏來罷?”說着便笑,又道:“若真如此,那也就是我兄弟的命數到了,又能有什麽話說?”
天機紫薇神色淡定,道:“閣下通達如此,我也無謂多言,但,剛才說過的話永遠有效,請閣下記着。”說着便起身,道:“叨擾,告辭了。”旻天帥卻伸手道:“慢。”也跟着站起,笑道:“大軍師天下名士,難得玉趾駐此,有一塊碑材,還想請大軍師看看。”說着出亭前行,天機紫薇微一沉吟,也趕在後面,隻是不即不離。兩人徑向庭院深處而行,轉眼已入一處地方,橫七豎八,皆是半成碑材,隻尚未打磨的,也有已刻了幾行字的,皆棄在地上。
旻天帥前面帶路,口中緩緩道:“當初碑林全盛之時,嘗有數百匠人在此,造作不休,後來一夕覆滅,倉卒而棄,便成了這個樣子…”說着已停在一處立着的碑材之前,道:“這一塊,倒想請大軍師看看。”
天機紫薇見那碑材有八尺來高,甚是闊厚,已有了七八成工夫,頂座俱全,花紋皆備,隻是正文尚未着落,僅上部篆了兩行醉草,乃是“萬古到頭歸一死,醉鄉葬地有高原。”。下部尚空落落的。
旻天帥見天機紫薇專心賞碑,笑道:“這地方盡是些沒成就的東西,但不知怎地,我卻隻是和這一塊投緣,可惜下面不全,心裏很難受…大軍師是高才,能賜兩句詩,圓滿此處麽?”
天機紫薇聽他這般說,苦笑一聲道:“兇地兇詩,卻也是絕筆絕句…在下狗尾,如何續貂…”沉吟良久,方一笑,道:“獻醜了。”伸出手按在碑材上,輕輕磨動,過好一會,方将手移開,見那如黛大石上竟已多了兩行文字,深皆及寸,一般是醉草,筆法與上首兩句全無二緻。
“若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哈哈哈哈,好,續得好!續得好!”
熟讀數遍,旻天帥縱聲狂笑,道:“真是續得妙極…”忽然裏笑聲止住,仍是面無表情,一拱手道:“在下不遠送了。”
天機紫薇一笑,也道:“告辭。”方欲轉身時,旻天帥卻又道:“請住。”道:“還想請問大軍師一事。”
“我等遁居在此,自問并未走露半點破綻,大軍師何以能徑直找來?”
天機紫薇抿一抿嘴,微笑道:“說來或者閣下要不服氣,瓜都碑林名揚天下,在下早已心存向慕,有志吊賞,碰得幾位,實是意外之喜。”直聽得旻天帥臉上陰晴不定,好一會才苦笑道:“天意莫測,天意莫測呐…”方拱手道:“大軍師請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