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亮圓圓的、大大的,看上去離地面出奇的近,近到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一樣。

孟棣緊緊的抿着嘴,正襟危坐,神情出奇的嚴肅,呂彥坐在他對面,約三四步遠的地方,似乎很疲勞的樣子,伛偻着身子,兩隻手撐在地上,神色也有些怔怔的,再仔細看時,竟有淚水,從他眼中滴滴落下。

“原來是這樣,心齋之秘的真相,原來是這個樣子…”

喃喃着,一向從容自制的呂彥竟也有些不能自持,聲音哽咽,兩手深深的挖入泥土,無意識的屈伸着。

“絕筆于狩麟,絕筆于狩麟…讀了無數次的文字,到今天我才明白它的意思,所以,夫子才會傷心至于絕筆…”

咳嗽一聲,孟棣木着張臉道:“所以,我說過你最好想清楚。”

想一想,他又道:“其實爲了你的目的,你不一定非要修習心齋之術的,我能感到你的潛力很好,我可以給你另外一些東西,你應該知道,在對魂系法術的探索上,我比任何人走的都遠…”

輕輕搖着頭,呂彥聲音依舊哽咽,語氣卻極爲堅決。

“先生,您誤會了。”

“和淚水一齊流出的,是呂步淵最後的軟弱,淚水流幹之後,我的告别也就結束。”

“繼承‘顔回’之名的我,一直希望更多的了解一下這個人,這個什麽腳印都沒有留下,卻得到了夫子最高重視的人。”

“先生,我要感謝您,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能夠去感知到這些不爲人知的事情,讓我能夠終于明白到很多事情的真相。”

“我更要感謝您的,是你給了我機會,一個讓我能夠‘真正成爲顔回’的機會。”

“所以,先生,請别再浪費時間了,告訴我,我該作些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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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侄,賢侄…賢侄?!”

“啊!大叔,你說什麽!”

正在呆呆發白日夢的雲沖波,被花勝榮的重重一拍驚回,晃了晃腦袋,才明白過來,一邊問候花勝榮,一邊肚裏面納罕:“咦,怎麽又夢見小音,不過她穿得很好,大概找到家裏人了…”不覺有些心虛:“這要是讓聞霜知道,一定會不高興…”旋就想起與蕭聞霜分手已有月餘,如今天高水長,也不知伊人何處,擡眼處,見天上一輪月亮圓滾滾的,更添思念之心:“我在路上至少還有大叔陪着,聞霜一個人,現在一定孤單的很…”其實蕭聞霜與玉清同投太平道,可說身周盡是一道同志,這雲沖波心底明白的緊,隻是,在心裏面,最深處的地方,他卻固執的認定,隻有自己,才算是“陪蕭聞霜”的人,也隻有自己在的時候,蕭聞霜才會“不感孤單”,隻是這一點心思埋藏極深,若真有人問起,他卻是萬萬不會承認的。

他思念蕭聞霜,一時又有些出神,總算靈台尚明,想到:“大叔好象在喊我哎…”才回過神來,方見花勝榮蹲在自己旁邊,瞪着個眼,隻在自己臉上打量,他一番夢作的面紅耳熱,此刻不由心虛,道:“大叔,你幹什麽?”

他雖掩飾,但花勝榮積年的老江湖,幾乎成精的人,有甚麽不明白的,隻一瞟便肚裏明白:“小孩子在想女人了”,若是平日,花勝榮自少不了一番戲弄,但今天他實是“身懷要務”,想一想輕重緩急,終于決定先将取樂的事情按下。



“…就是說,大叔你是想告訴我說,在這個桃花源裏面,有聚寶盆,就是那種放一塊銀子進去,就能變出很多銀子的那種東西…是不是?”

見花勝榮大力點頭,雲沖波長歎一聲,道:“我明白了。”

“大叔你在這地方悶了這麽久,沒人可騙,終于又把算盤打到我身上來了,但我所有的錢都已經放在你身上了,你還想怎樣啊?”

一番說話,憋得花勝榮滿面通紅,怒道:“胡說八道,我怎麽會是這種人…”雲沖波卻理也不理他,撇着嘴道:“但你至少也該換個花樣,就我親眼見着的,你這都是第三次變這個戲法了…”搞到花勝榮越發火大,偏生自己以往的紀錄太過驚人,此刻竟是無言自辯,不覺捶胸頓足,大怒道:“他媽的老子好容易說一次實話,爲甚卻沒人信的?也好,我就豁出去了,賢侄,你聽着,如果我這次還是騙人,就天打個雷下來,把花勝榮劈成塊焦炭!”

若說這誓言發的其實甚毒,隻是雲沖波自結識花勝榮以來,眼界大開,也不知見了多少鬼蜮花樣,那會信他這什麽誓言,正要哧鼻譏諷他幾句時,忽聽霹靂一聲巨響,竟真有一道雷電從天而降,将花勝榮劈個了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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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那種小醜而出手,有失先生的身份罷?”

圓月前,孟棣左手背在身後,右手虛虛的張着,橫在胸前,指間猶有紫電流溢,當他開口時,聲音中似有無限唏噓。

“我不是爲了那個小醜,我是爲了那個孩子。”

“他…有很好的潛質,我不希望,他因爲一個放肆的騙子,而失去掉對昊天的尊重。”

呂彥神色甚肅,顯是對孟棣的說話頗爲認可,想一想,又道:“先生難道不感興趣…對那什麽聚寶盆?”

孟棣大笑道:“桃花源中,每個角落我也了如指掌,那有什麽聚寶盆?!”

又道:“閑話莫再提起,收斂心神,攝住元氣,受吾心齋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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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大叔!”

整個人被殛作黑炭也似一塊,花勝榮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全無知覺,直要雲沖波潑到第四桶水時,他方才呻吟一聲,悉悉醒轉,愣了一會,才想起來前因後果,不覺悲從中來,抱住雲沖波的大腿,淚如泉湧。

“賢侄,老天真是不長眼啊…賢侄,你爲什麽踢我?!”

飛起一腳把花勝榮踢的遠遠的,雲沖波也同時快退幾步,擡頭盯着天上,一臉緊張道:“大叔你想找劈就自己一個人時罵,千萬别連累到我…”直憋的花勝榮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一時怒火攻心,竟又一頭栽倒地上,心中轉來轉去,隻是在想一件事情:“老子求神問佛從來沒有靈過,怎地今天卻撞上個大頭邪…再說,老天要有靈驗,也該去劈花勝榮那厮,爲甚打到老子頭上啊?!”忽然打個了寒戰,想到:“這倒大大不妙,老子過去也不知發過多少砍頭瀝血的毒誓,原說應也隻會應到花勝榮身上,若真得天有眼…”轉眼已是打定主意:“以後若碰上下雨天,我一定牢牢跟住沖波不放,從九天之上扔道雷電下來,未必每次都會扔這麽準罷…”



直花了好久,花勝榮才又收拾利落,卻仍不死心,隻是纏着雲沖波不放。

“我給你說,賢侄,這地方真得有聚寶盆,你想一想,大叔騙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果要挨雷打,一兩百次也該挨過了…呃,你不要這樣看我…爲什麽這次會挨打,就是因爲大叔說的是實話,露了天機!”

再纏不過他,雲沖波苦笑一聲,坐下來道:“大叔,你慢慢說吧,我聽就是了。”心下已想的清爽:“反正這時也睡不着覺,權當是聽他說書了。”

花勝榮見他終于軟化,精神大振,笑道:“這就對了麽。”

又道:“其實通天大道,隻爲有心人而開,賢侄你也一樣有看到聚寶盆的,隻是茫然不識罷了。要不是大叔心細如發,也就讓這寶貝輕輕滑過了。”

原來,當日三人初入桃花源,在甘老漢家裏休息時,家裏鹽吃沒了,那小女孩捧着罐兒去裝鹽,落在花勝榮眼裏,當時便大爲起疑。

“當時我就想啊,賢侄,這地方确實有糧有桑,但卻沒有鹽田,也沒有鹽井,又不和外人交通,鹽巴肯定是吃一塊少一塊,就算當初他們逃荒的時候帶了很多,可幾千年吃下來,沒道理還沒吃完吧。”

一番話說到雲沖波也不由得認真了些,怔怔想了一會,覺着倒也有些道理。

“我有了這個心,就仔細了許多,這些天來,一直在村裏轉悠,這越看,問題就越大。”

經過花勝榮的調查,發現在這桃花源中,不僅僅是沒有鹽的出産,同時還缺少很多生活的必須品。

“這地方也沒有鐵,可犁頭鐮刀之類的東西卻一點都不少,而且也不舊,絕對不是什麽傳了幾千年的舊貨。雖然有一些藥草生産,但幾種非常普通的藥材卻沒有,另外,這兒根本就沒有制紙的作坊,卻家家都有門畫…嗯,可疑之處實在是太多了。”

懷着這樣的疑問,花勝榮開始仔細觀察村民是如何補給那些村子裏沒法自給的消耗品,結果,他很快就發現,在這兒,無論家中缺了什麽,都會很自然的說一聲:“走啦,去拿一點吧。”

“去拿東西的地方,在村頭,有幾間特别大的屋子。”

花勝榮說的地方,雲沖波倒也見過,真是大到異乎尋常,又蓋的非常堅固,卻從沒見過人進出,總是鎖的緊緊的。

“我算了一下這村子裏的消耗,發現他們并不是特别的節儉,那幾間屋子雖然大,但按照這村裏的人口和正常的消耗速度,也最多能存儲到一二十年的用量。”

“哦,是這樣嗎?”

已經聽的完全入迷,雲沖波眼睛連眨也不眨,用力的在想道:“這樣的話,這幾千年了…咦,果然有些問題哎。”

直至此刻,雲沖波對花勝榮的觀點仍然沒有認同,隻一顆心已被說的活泛十分,繞來繞去,頗想自己找出一個合理解釋,卻硬是找不出來,反搞到自己好奇心十分之高。又吃不住花勝榮反複糾纏,到底還是被他硬拉着向村頭而去,隻心中尚還清明:“要是大叔想拿些什麽金子銀子的變一變,就讓他自己背走,我決不幫他,如果他想要偷走的話…我就打他一頓好了。”

兩人既有逾垣之心,自懷盜斧之忌,一眼看去,個個都似暗哨,人人皆如衛兵,兩人數度出沒,總是不敢前往,直挨到子醜之交,萬籁俱寂,方才摸到那幾棟大屋子前面,看那鎖時,也是極大,歪歪的挂着。花勝榮自懷中掏出幾件小物事,不知怎麽弄了一會,嗆啷一聲,已是開了,他得意一笑,拉着雲沖波急閃身進去,猶不忘反手将那鎖挂在門上,又将門掩的密了。

這屋子全無窗戶,半點光芒也無,總算花勝榮準備充分,信手已抖亮一個火折子,見果然是個倉庫,不是箱子便是袋子,擺得密密層層的,幾乎連下腳地方也沒有。

雲沖波眼見這許多東西,心下委實有些贊歎,想道:“我們村裏最有錢的是榮老爺了,但他家裏怕也沒有這許多東西…”花勝榮卻是滿懷心事,兩隻眼睛滴溜溜的轉來轉去,隻是在找他心目中的聚寶盆。

這屋子前後三進,共是九間大瓦屋,裏面東西着實不小,兩人又怕弄出動靜,動作極小極慢,轉眼已找了個多時辰,莫說什麽聚寶盆,便連銅錢也沒見着一袋,雲沖波便有些不大耐煩,打着呵欠道:“大叔,你要再找不到的話,我就先回去睡了…”---他自是知道,花勝榮一個人是萬萬不敢在這裏找下去的。

果聽花勝榮溺笑道:“賢侄,再有些耐心麽,須想想大叔爲了帶你來,都被雷劈了一記…”孰料不說還好,一說反提醒了雲沖波,忙側身急行幾步,道:“對了,你還是離我遠一些好,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說不定還會挨雷劈的…”

又找了有将近半個時辰,仍是一無所獲,連花勝榮也沒了精神,蹲坐地上,籲籲的喘着粗氣,一邊猶在發狠:“若讓老子找到時…”雲沖波此時已對他全無信任,鼻中哧聲連連,再不聽他說些什麽,向着外面徑去尋門,一邊還道:“下次再有這種事情,你千萬不要喊我…”忽覺腳下一滑,碰一下摔倒地上,唯他此刻身手已極便捷,身子未觸地面已是一彈而起,依舊站的筆直,心下暗暗得意:“就這一下子,村裏面管準沒第二個耍的出來…”卻聽花勝榮竟在自己腳下大聲呻吟,卻是待扶他時反被他撞倒的。

雲沖波這一下也覺慚愧,忙低頭去攙,卻見花勝榮兩眼睜的大大的,一臉狂喜,忽然一把摟住自己,顫聲道:“沖波…你實在是個好孩子啊!”

(呃,這個…)

忽然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什麽錯事,雲沖波慢慢回頭,沿着花勝榮的視線向上看去,果然瞧見一口小小箱子,被擺在梁上的陰暗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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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波,你實在是個好孩子啊!”

“你可不可以别再唠叨了!”

箱子已經被取了下來,上面不唯有鎖,還密密的貼着封條,一看就感覺确實是很重要的東西,隻是手感委實輕的異乎尋常。兩人心中不夠都有些嘀咕。

對着那箱子運了許久的氣,花勝榮始終沒敢動手,直待将箱子上上下下摸個了遍,才輕輕擺好,待要動手時,卻又停住,道:“沖波,你到前面,把大叔剛才放在地上的東西拿過來好不好?”

雲沖波答應一聲,剛轉過身,心中猛省,又踅回身來,瞪眼道:“大叔…你該不是想趁我過去時把箱子裏的東西藏起來,然後騙我說裏面什麽都沒有吧?”

花勝榮被他一句說破心事,笑容立時僵硬,待要再扯時,雲沖波那裏還會給他機會,一屁股坐下,瞪着他道:“要麽現在開開大家看看,要麽我這就放回梁上咱們走人…随你挑。”花勝榮眼見沒奈何,長歎一聲--倒真極是黯然---撥旋幾下,已将那木箱弄開了,孰料其中竟是空無一物,一時間反教兩人都怔住了。

雲沖波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大叔的動作居然能快到這個地步了?”卻見花勝榮一臉慘白,拼命搖手道:“我…我還什麽都沒有動…我絕對不是拿了東西又把箱子鎖上的…賢侄,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他此刻神情極爲真摯,但雲沖波久經滄海,卻委實難以信他,正在盤算:“是先威脅要打他呢?還是直接打一頓再說?”忽聽一陣喀喀喇喇的聲音錯落響起,竟是來自身周的每個角落。

“賢…賢侄…好象不大對勁啊?”

不用花勝榮的提醒,雲沖波也能看出事情不對:每口箱子都開始不住顫抖,每個口袋都在上下躍動,簡直就和地震一樣,但,偏偏,腳下的土地卻又一點兒異樣也沒有。

(嗯,是不是,應該把箱子關上就好了?)

一念及此,雲沖波忙伸手去關箱子,怎奈似乎已晚了一步,隻見周圍的箱包似乎都已顫抖太過,不堪重負,竟紛紛炸裂開來。

(這,糟糕!)

短時的驚慌過後,雲沖波卻發現,情況…竟然比自己想的還要糟糕。

箱包炸裂,迸出的竟然不是鹽巴、藥材或是鐵器,而是…光。

流溢的光,各種形狀,各種顔色的光,自箱包中炸出,似尋家的飛雁,紛紛投向雲沖波手上的木箱,一入箱口就不見了。到後來,更連那些箱包自已也都變作了各色光束,投射向這口木箱。

說時遲,那時快,滾滾光束不過持續數輪,便告終結,屋裏由極亮一下變作黑暗無光,兩人的眼睛受不了這個刺激,一時間什麽也看不見,隻覺眼前金星亂舞,好一會兒才适應過來,再看屋裏時,空徒四壁,竟是什麽也沒有了。

(這,這個,是不是闖禍了…)

蒙蒙懂懂,雲沖波一時已幾乎失神,走了兩步,才發現那小箱子還提在手上,不覺神經質的一抖,卻甩不脫手--居然似乎粘在手上一樣。

(這鬼箱子…怎麽比剛才重了?)

雲沖波就是再遲鈍,這時也能想到剛才屋内的千箱萬包皆是由這個小小箱子幻化而出,自己将箱子打開,多半就是現在這一切的源頭。既然這樣,隻要自己重新打開箱子,把裏面的東西再倒出來,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很好的想法,可當雲沖波想要再一次打開箱子,卻駭然發現,那箱子竟似變作了一塊整體,任他費盡力氣也沒法打開。又聽到喔喔雞啼,東方漸白--原來兩人折騰一夜,至此已然天亮了--愈發的心慌不已,不覺便拔足而逃。

在他而言,實也不知該向那裏逃去,但現下心慌意亂,方寸已失,一門心思隻想着:“跑遠一點,别讓人看見是我就好…”幾步已跑到門外,忽然想起花勝榮來:“别把大叔一個人丢下了。”卻聽腳步聲響,擡頭看時,花勝榮竟已比自己又多跑出了近百步遠--卻不知是何時逃的。

此時兩人心意相同,四目一對,都是一個字,“走”,正待逃離這是非之地時,忽聽人聲,笑呵呵道:“早啊,雲兄弟。”

若說這個招呼,其實熱情,唯聽在兩人耳中,卻如晴天震雷,當即雪白了兩張面皮,便連老奸巨滑如花勝榮,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若逃,行迹更露,沒奈何之下,兩人都強作笑容,雲沖波澀聲道:“朱…朱大哥…你也早啊。”一句說得斷不成句,說着連自己也忘了在說什麽,隻見那農夫慢慢走近,肩上還扛着把耙子,笑道:“昨天多得你幫我,又揚又收,謝謝啦。”雲沖波摸摸頭,笑道:“朱大哥真是客氣…”一心隻盼他瞧不見那洞開的大門,趕快走開,可惜天不如人願,那農夫偏偏一眼便看見,“咦”了一聲,道:“村長一向小心,怎麽會忘了鎖門…”說着便走過去,伸手拉門,早瞧見裏面景象,不覺“啊呀”一聲,嘴張的老大,沒了動靜,一邊早吓呆了雲花兩人,渾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會兒,方聽那農夫吃吃道:“倉,倉庫空了…”似受了什麽極大刺激,連動作也僵硬起來,一個轉身硬邦邦的,蹭下一大塊牆灰。

早有準備,那農夫剛轉過身,花勝榮已抱着頭慘叫道:“不,不是我,都是他幹的!”說着便戟指雲沖波,一根食指挺的筆直,想想還嫌不夠,索性将五根指頭都伸張開來,如隻大爪子般指着雲沖波。

“大叔,你…!”

氣急到無言,雲沖波卻也怕那農夫發火打他,忙道:“不是的,朱大哥,你…你聽我說…”卻是聲音漸小。

…那農夫,根本沒有在聽他們的說話。

動作僵硬而緩慢不說,原來紅潤的臉色竟已變作蠟黃,眼神空洞,似乎已完全失去知覺,嘴裏隻是喃喃道:“倉庫…空了…”看到兩人都是毛骨悚然,雲沖波更是想道:“這個打擊這麽大,等一會兒他回過神來還是要打我的…”一邊腦裏面急轉不休,回想蕭聞霜可曾教過他什麽能夠挨揍的護體硬功,卻聽那農夫突然一聲尖嘶,道:“倉庫空啦!”聲音極尖、極高、極爲凄厲,将兩人都吓了一跳,差點也跟着慘叫出聲。

“不,不是的,朱大哥,你先不要激動…”

越看越覺得不對,雲沖波忙趕上前,想先安撫一下那激動的農夫,不料不碰還好,一碰之下,那農夫又是一聲尖叫,跟着竟突然一個轉身,朝着村子的方向大步跑了回去,速度之快,比諸方才的僵硬緩慢那也是大異其趣。

(嗯,這是…)

沒有提防這突然的變化,雲沖波差點被一下子撞倒,晃了幾晃方才站住,隻覺剛才被撞上時,那農夫身子竟是堅硬之極,撞的自己好生疼痛,又聽得那農夫的尖叫聲一路不絕,遙遙傳來:“倉庫空啦!倉庫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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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沖波…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年紀,甚至連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在鄉村中,這并不奇怪。一個家庭裏如果沒有女人,就很難指望粗心的父親們除了把孩子養大外還能夠弄清些别的什麽。

他隻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是二十歲左右。

二十年的生命,有十八年還要多是在那小山村中靜靜度過,與那安甯到幾乎是靜谧的生活相比,最近一年多以來的日子,真是一種沒法想象的驚濤駭浪,每每回想起來,雲沖波常常會懷疑,自己,是否身在夢中?

一路走來,雲沖波的眼界開闊了很許多,見識了很多事情,他見過了能夠席卷大漠的騎兵沖鋒,見過了千裏雪嶺和參天的松林,見過了大海,見過了在半山腰上硬砍出來的道路,見過了慘烈的攻城和守城,見過殺人的人,見過被殺的人,見過驚慌、亢奮、欲望、背叛、瘋狂、恐懼…可是,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恐懼!

這,如此悲傷着的、如此絕望着的恐懼!

尾随那農夫追回村中查看,卻在半路上就被迫止步,因爲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迎面沖來,對雲沖波和花勝榮視若無睹,他們象一股沖突的洪水,洶洶而過,湧入到已是空空如也的倉庫當中,然後…就是更多的慘叫。

“倉庫空了!倉庫空了!”

和剛才那農夫一樣,尖厲的叫聲此起彼伏,出自每個村民的口中,那聲音,是出奇的刺耳,又出奇的響亮,之前隻得一把聲音時,已令雲沖波很不舒服,而現在,當變成上千個聲音的集合時,他就簡直沒法忍受,拼命的用雙手掩住耳朵,卻也沒用,那聲音,就似是附帶着什麽特殊的術法一樣,能夠将随便什麽東西都穿透掉,深深的紮進耳朵,紮進腦子同,紮進到那些最敏感也最脆弱的地方,令雲沖波渾身戰抖,卻又無可奈何。

(爲什麽,爲什麽,這些人,他們會叫成這個樣子…)

不僅僅是慘叫,那些村民還有行動,一些非常激烈的行動。

首先是破牆挖地,試圖尋找一些剩下的東西,很快的,那倉庫已被夷爲一片廢墟,随後,就象是退潮一樣,村民們用有快的速度散走,又湧回村中。

(好厲害…)

用一名武者的眼光來分析,雲沖波就不由得發出感歎,那倉庫牆厚門堅,他是知道的,可,剛才,那些村民卻隻憑空手就能将之如薄紙般一一撕碎,将那些厚重的青磚如灰泥般信手捏擲。

(不過,也有不對的地方…)

空手破牆,這需要很厲害的力量,要有很好的硬功,但,那些村民們卻似乎練的不得其法,時不時就會有人在拆牆時弄得自己手臂折斷或是撞掉一條腿什麽的,但也奇怪,即使失手堕足,也沒人呼痛,仍在固執的搜尋。

直待村民們又湧回村中,雲沖波方敢上前查看,此時眼前隻餘一片斷牆殘垣,中間散落着剛才斷折下來的殘手剩足,看上去又是滄桑,又顯詭異,雲沖波膽子雖不算小,走在其中,卻也覺心頭砰砰亂跳,查看一會,終是不得要領,又見一隻斷臂直挺挺的插在牆上,終覺心頭不忍,用力去拔,心道:“這個袖子我認得,是後村李老爹的,我給他送回去罷…”待拔出時,卻悚然一驚,袖中裹的那裏是什麽斷臂?赫然竟是半截枯骨,顔色已作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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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空啦!倉庫空啦!”

凄厲的叫聲中,昨日還如人間仙境般,安靜祥和的桃花源陷入一片混亂,村民們東奔西突,卻又表現的極爲盲目,更開始出現争奪與毆鬥,曾經無欺無猜的村民們,卻會爲了一袋種子甚至是一箕藥草而大打出手,直到兩個扭打在地的人連腦袋也都被石頭碰落,兩具身體卻仍然砰砰蓬蓬的打個不休。

混亂中,每一次沖撞都會有衣服碎落,同時,村民們的發膚肌肉也在快速萎縮,随風散落,很快的,桃花源中再看不見“人”的蹤影,隻有幾千具披衣蹬靴的骷髅,在沖突、在争奪…在瘋狂。

“這…就是桃花源的真相嗎?”

顔回的臉色很沉重,站在高處的他,能夠俯視到整個桃花源,所有的混亂,盡收眼底,更給他以一種特殊的壓力。他很清楚,孟棣原本完全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但卻因爲要授他心齋之秘,摒絕一切外務,而當天色破曉時,兩人方察覺到桃花源的混亂,卻爲時已晚。

“對,這就是桃花源的本來面目,一個…一個讓我傾注了數千年心血,給過我無數次希望,卻又一次一次的令我失望的地方。”

站在顔回旁邊的,是面色枯憔的孟棣,相比昨天,他似乎突然間老了幾十歲,連腰也挺不直了。須發蓬亂,嘴唇、手乃至全身都在顫抖,混濁的淚水自眼角不住流出,流的很慢,卻總也止不住。

抖抖的,孟棣将雙手舉起---竟顯得分外枯瘦,如同将要折斷的枯枝。

“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了啊!”

“我,終于還是輸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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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孟棣的訴說,顔回仿佛看見到了數千年前的桃花源:那是一個美麗的山谷,一片寂靜。

“那時候,天下大亂,又正在發着大洪水,青州一帶因爲相對中原是高地,也不是很受重視,所以很多百姓向這邊逃難。”

某一天,有一群百姓,架着車,載着僅餘的家當與尚存的希望,來到了這裏。

“爲什麽能進來,我也很奇怪,我想,那個時候這裏出山的道路應該相對還比較好走,大概後來又有了地震之類的變故,才封死了出入的路。”

經曆了長久的颠簸流離,這些百姓現在都極爲高興,爲了可以找到這樣一個安居的地方,同時,因爲恐懼于外面的世界,他們在發現不能離開後也并不在意,反而爲了不會再有人追來而感到滿意。

“他們,開始重新建設家園,種糧食,種麻和桑,養雞和狗,同時也設法養一些牛羊。”

在這樣做的時候,當然需要消耗一些原本的儲備,但他們并不擔心,他們相信,在儲備耗盡之前,一定可以收獲到新糧,穿上新織的衣裳。當然,爲了謹慎的使用這些寶貴的物資,他們也認真的做了考慮,将所有物資集中在一起,用嚴格的制度來保護它們,禁止任何人擅自取用。

“可惜,還是有意外出現。”

來自中原之地,百姓們皆知小心火燭,卻不懂得怎樣防範水害,一次大雨之後,山洪橫掃,将倉庫摧毀,也将人們的希望撕碎。沒有了儲備,又被困在這無路可出的絕地,數千人口的處境,可說是糟到極點。

“然後,先生正巧路過這裏,救下了他們…是嗎?”

苦笑着搖搖頭,孟棣道:“不全對。”

“我的确路過這裏,但…那是百來年後的事情了。”

“嗯?那麽…”

因這意料之外的答案而迷惑,顔回卻立刻現出了恍然的神情,看在眼裏,孟棣微微的笑了笑。

“别忘了,我是可以與大司命溝通的人,我是勘破了生死之秘的人…在魂系法術的探索上,沒有人比我走得更遠。”

桃花源變作死域的數百年後,孟棣路過了這裏,發現了在絕望中慢慢死掉的累累白骨,更憑籍他絕世無雙的術法修爲,重讀出這些人當初的遭遇。

“其實,我也并不完全是無意中路過那裏的,正是因爲他們渴望‘活下去’的執念糾結不散,才将我吸引過來。”

憑其絕頂術法,更依靠一些特殊的物品來增幅力量,孟棣便做到了無人可以想象的事情,他竟将數千人一齊複活,更改寫他們的記憶,讓他們以爲自己是剛剛來到這裏,自己也化身成爲他們中的一員,開始和他們一起,建設這個家園。

“竟然是這樣…”

聽到目眩神搖,顔回隻覺生平所聞異事莫過于此,再三思量,總是難以相信,自己面前的這些人,竟都是從數千年前的遠古生存至今。

“不過,還是有問題,即使先生您的術法可以賜他們以不死生命,但這樣數千年過下來,他們難道從來沒人起疑?”

苦苦一笑,孟棣道:“是個很好的問題,不過,又不成爲問題,因爲,他們并沒有‘連續’活上幾千年。”

“最多的一次是一百四十七年,他們甚至已繁衍出了第七代的生命…就是你所看到的,下面的這些人。”

大惑不解,顔回喃喃念叨了幾遍,忽地臉色一變,戰聲道:“先生是說,這個地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這樣毀滅一次?!”

澀然點頭,孟棣道:“正是。”

“幾千人的一個群落,想要生存下去,實在是太難了…”

可以讓這些人複生,但卻沒法賜他們以不死生命,同時,孟棣亦覺得這樣是對他們求生欲望的亵渎,又有着自己的一些考慮,到最後,孟棣選擇了讓他們繼續勞作,和在生時一樣去耕種、收獲,繁衍生息。亦盡量憑自己的努力去抵抗來自外部的各種意外。

“意外…真得是很多,我過去都沒有在意,作爲一名普通人而生存,竟然是這麽難…”

第一次的努力,因一次山火燒殺了過半的婦嬬而使村落不能再繼續下去;再一次的努力,又遇上連續三年欠收,将村民的人口削減到了不能再維持的地步;從頭再來,卻在維持了一百年左右後時疫大發…

“那隻是一次很普通的霍亂,但在這裏,卻沒有所必需的藥物,藿香、紫蘇、白芷、附子…都沒有,光用桔梗熬制藥湯沒法治本,結果,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已經繁衍到了四千多人的村莊,死的人丁零落。”

“那一次,我幾乎就要放棄了。”

聽到這裏,顔回倍感好奇,終于忍不住問道:“但是,先生…您,爲何如此執着的一定要他們以普通人的方式活下來,每一次,如果您稍稍的伸一伸手,水災也好,火災也好,甚至是時疫也好,應該都可以…”卻覺下面話已難以啓齒。

溫和一笑,孟棣道:“是,那樣的事情,我還做得到,但,那樣也就失了意義…”

“你以爲,我在這裏辛苦數千年,是爲了好玩麽?”

顔回皺眉想一會,忽地憶起孟棣剛才“輸了”之語,失聲道:“先生…先生難道是在和人賭勝?”

孟棣沉聲道:“沒錯。”

顔回蹙眉道:“賭勝…和誰?”

孟棣擡目瞪視顔回,那眼中,竟又有如火焰一樣的光在跳躍,在熊熊燃燒。

“…和你。”

------------------------------------------------------------------------------------------------------

“大叔,大叔!”

穿行于骷髅群中,雲沖波起初覺得毛骨悚然,一會兒也就習慣,更發現到這些骷髅眼中根本沒有自己的存在,就算他們撞到自己,也隻會搖晃幾下,便繼續沖跑過去。

被這些盲目而又堅硬的骷髅來回沖撞,整座村子此刻已如同剛才的倉庫般,殘破不堪,雲沖波此刻懵懵懂懂,渾不知是怎麽回事---擡頭看時,竟似乎連天空也開始分裂。

“大叔!”

再叫一聲,仍是得不着回應,雲沖波心下愈急,又想起呂彥不知在什麽地方,連喊了幾聲呂秀才,一般是全沒回應,一發焦躁,突然想到一事,隻覺大大不妙:“要是找不到秀才,可怎麽從這裏出去…”接着就想到:“秀才倒好象是個老實人,不過大叔就不可靠的很,假如他看這裏太亂,騙了秀才先跑的話,就不免糟糕…”正胡思亂想時,忽覺右腕一緊,被人牢牢扣住,道:“雲兄弟,得趕快離開了。”卻不正是顔回的聲音?

“喔喔喔,秀才,你果然是個可靠的人啊!”

感動到連眼淚也快流出來,雲沖波緊緊握住顔回雙手,感動之情溢于言表,反弄得顔回莫名其妙。但此刻非說話之時,也不和他啰嗦,隻道:“快走!”便拉着他向外疾奔,不一時,已到了一片空曠地方,方站住腳步。雲沖波已瞧見花勝榮,縮頭縮腦的坐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大約也是顔回拉過來的。

“這個,秀才,是不是出了什麽很可怕的事情啊…”

一路狂奔,雲沖波心中早已明白,一個能夠悄然扣住自己手腕,又可以拉着自己飛奔的人,絕對不會是表面上那樣的一個傻秀才,但秀才兩字喊的早已适口,一時間也不知該改稱什麽。

顔回此時僞裝盡去,雖仍是那一身陳舊青衫,卻顯着精神百倍,恍若新着朝服一般,聽雲沖波問起,他隻是銳聲道:“不要分心,我們這就離開這裏!”說着右手五指連環彈動,便見有淳厚方正的劍氣源源而發,刺在空中,哧哧有聲,竟能夠将本應是一片虛無的天空刺出道道傷痕。雲沖波看的瞠目結舌不說,花勝榮更是冷汁直冒,瑟如篩糠,心道:“他媽媽的,這酸秀才居然也是一把好手…”

孰料,劍氣隻持續短短片刻,顔回忽地悶哼一聲,身子一晃,幾乎踣倒于地,還是雲沖波将他攙住,大驚道:“秀才,你…你怎麽啦?!”

連呼數聲,顔回方悠悠醒轉,恨聲道:“糟糕,我現在沒法用力竟然…”心下明白,自己自幼錘煉,乃是純正之極的儒門正宗,如今一夜之中強學道門的絕頂心法,雖然仗着高人指點、資質出色而得有小成,卻終究要付代價,現下的真氣沖突也是題中之義,若能徐徐鎮壓,小半個時辰便能平複,隻是,現在,卻那裏來這許多時間?

焦急之中,不期然又回想起孟棣的說話:

“現在這個情況,是這些人的心魔,雖然花了數千年的時間,我卻始終不能将之除去。”

“因爲儲備的耗盡而被活活餓死在這地方,是深植他們心中,沒法去除的噩夢,盡管在累次重生時,我能将他們的一切記憶都抹殺幹淨,卻沒法将這個噩夢消除。”

“之前曾經出現過一次,一切都是欣欣向榮,卻因爲倉庫中的儲備少于預期而引發恐慌,然後,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樣子。”

“吸取了那一次的教訓,我制造出這個倉庫的幻象,來滿足他們的需求,這個手法很有效,最近的兩千多年中,再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混亂,直到…這一次。”

“這個地方的崩潰,與你們的出現有關,但…或者也是一種必然,所以你不必自責。”

“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美麗的想法,卻到底沒法持續下去…”

“我現在,要花一點精力來把這一切控制并平複,這大概需要六個月左右的時間,然後,再有兩年,我大概就可以開始慢慢重建,至多三十年的時間,一切應該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不要難過,我的時間是無限的,這樣的一些挫折,反而可以給我多一點的變化。”

“但你們要盡快走了,因爲我是依靠這些人的集體意念來維持空間的穩定,現在這種情況下,已經不能撐持太久了,那時,這兒會變得如鬼域般可怕,如果你們到時還留在這裏,我很難保證你們的安全。”

“沿着進來的路,走吧。”

如歎息般的口吻,那寂廖千年的眼神,令顔回在低頭答是的時候,也深深下了決心:在自己的志向完成之後,一定要再次設法回到這裏,與這老人一起,來保護、建設這個微小的世界。随後,他找到雲沖波和花勝榮,将他們帶到孟棣所說的,桃花源最薄弱的地方,并出手轟擊,準備強行打開一條通道。

以他原本在整個儒門中可列前十的實力,這并非什麽難事,但,甫一出手,卻牽動體内新獲的力量,自行沖撞,反而限制了他的施爲,沒料到會在這種時候遇到反噬,顔回一時也不由得有些張皇。

(隻能,依靠他了…)

對花勝榮根本不抱任何希望,顔回喊過雲沖波,簡短的告訴了他幾個座标,要他按照自己的指示,依序以刀氣轟擊。在他心目中,對雲沖波來說,這本是一個相當簡單的任務,沒料到,雲沖波卻面露難色。

“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對自己的判斷還有懷疑,複又查問數句,顔回發現,雲沖波對于易數竟是一竅不通,什麽“歸妺”,什麽“無妄”,在他就如聽天書一樣。

(身爲不死者卻沒人随扈就夠奇怪了,而且還連道術的入門知識都不懂…太平道在搞什麽東西?)

清楚知道雲沖波的身份,顔回本是存心觀察與他,一段時間内甚至還誤以爲花勝榮是太平道的高級人物,後來才搞清楚他實在隻是一個騙子。

“而且,手中沒刀…你就不知道怎麽迫發刀氣?”

一時間,顔回幾乎想要非常失儀的狂笑:自“不死者”重現于世之後,反應最爲激烈的就是多少年來始終斂衣于帝者身後的“内庭三王”,其中,又以笃信儒門正道的丘家最爲重視,如果不是聽取了其它方面的一些意見,丘陽明甚至準備和敖家聯合,派出刺殺小隊将這據說還沒有完全覺醒的不死者盡早扼殺。

(不過,他實在是一個很憨厚、很善良的年輕人,在某些地方,他簡直還是一個孩子,也許,這就是人王沒有殺他的原因?)

阻止丘陽明派出刺客的,正是和他同列“天地八極”的王思千,隻有少數儒門核心人物才知道,王思千曾經親自接觸過不死者,準備将之消滅,卻最後決定放他一條生路,給他繼續成長的空間,同時,東海敖家也傳話過來說對這個計劃不感興趣,雖然隻是一個口訊,但傳訊者卻非常明白的暗示了這是敖複奇本人的決定,這樣子多重作用之下,才使儒門的長袖收回,卻仍然還是對雲沖波保持了高等級的監視和情報收集,當初顔回能夠在青州的幽深之處與兩人相逢,實非偶然。

(那麽,我又該怎麽辦呢?)

和丘陽明一樣,儒門的主流意見并不認可王敖兩家的選擇,其中的激進派如子貢、子路和澹台滅明,甚至勸說丘陽明獨立行動,消滅不死者。顔回的立場較他們稍爲後退,但也隻是出于對另外兩大世家的尊重,以及一點兒對“不死者”的好奇,就個人而言,如果有機會,他也同樣相信自己會毫不猶豫的将這可能“禍害天下”的亂源清除。

苦笑一聲,顔回搖搖頭,實際上…他能做的選擇,已很簡單。

閃電般出指,戮中雲沖波的眉心,開始向他強行灌輸一些必要的知識。雖然這些知識是相當的繁雜瑣碎,顔回卻對自己很有信心,說到底,若要“教”别人些什麽,天下就沒有比儒門“有教無類”更爲高效的方法。

在顔回的心中,也不是沒有保留:他所傳授的東西隻是入門的基礎,僅夠讓雲沖波聽懂自己的指揮。這個樣子的幫助,他自己覺得還不至于夠到“資敵”。

…他卻不知道,雲沖波腦中正在發生的變化。

(他,他在幹什麽啦?)

感覺到自己好象突然懂了一些什麽,雲沖波在最初的倉皇之後,也想到可能是顔回在教他些什麽,便放下擔心,專心吸收,他卻沒有想到,越學,展現在他面前的“未知”就越多,而且,還漸漸出現了一些好象不應該是由顔回來教給他的東西。

(嗯,爲什麽會好象看見前代蹈海的樣子…啊,還有第一代的蹈海…呃,爲什麽還有那個敖家的老頭…)

迷迷茫茫中,雲沖波并不知道,自己腦中的某些阻塞已被顔回在無意中破開,一些因爲缺乏基礎知識而沒法理解的概念,正如大潮般從最深的地方滲出,開始被他認知,明白。

(怎麽這麽長時間還沒有吃透,他的資質不該是這麽差罷?)

僅僅是強迫雲沖波學習些東西,顔回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直到一陣他期待中的震動自指上傳回,他才放下心,緩緩将手收回。

“…現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茫然的點點頭,雲沖波一時間還有些沒法适應,停頓了一會,按照剛才…剛才在他腦中沖突、咆哮和被最終馴化的那些念頭,他慢慢的擡起手,默默凝聚着自己的力量,按照顔回的提示,設法去将刀氣迫發。

剛一起手時,一切都很順利,他甚至能夠感覺到那些散碎的力量在全身慢慢流動,聚集向手上,又被約束、銳化,形成象刀劍一樣鋒利的混沌之物,在等待着那狂喜的噴湧。

可是,真氣的流動,卻突然加快了!

如狂飚般卷過全身,那力量愈走愈強,更似永無止境般的拼命榨取着雲沖波體内的每一份潛力,突然其來的沖擊太過意外,又太過強勁,使雲沖波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更有滾滾的汗珠從額上淌下。

“雲兄弟,你怎麽了…咦?!”

首先察覺到不對,顔回立刻探手切住雲沖波的脈門想要察看,不料竟有強大的力量迸發而出,将自己震開,這一驚,着實非同小可。

(不是他的故意,這是強招出手前自然形成的護罩…這個感覺…不好!)

閃電般移身到花勝榮前面,顔回雙手齊出,左劃圓,右執方,便見球形的半透明護罩浮現空中,上面更隐隐有星羅形象分布。

似乎被顔回的運行牽引,雲沖波竟也本能的半轉身體,雙手齊放,立見着:有千萬度刀氣自他身上瘋狂迸射出來,擊向四面八方。

在雲沖波而言,這是他曾經見過,也曾經用出過的招數,“邃密群科濟世窮”,當初涉足時光洪流而見的神技,今次卻有了不一樣的變化,除了這次用出時他能夠更加清楚的感受到出招時力量在如何流變外,刀氣的顔色更是變作了高貴神聖的金黃,還隐隐的透着龍蛇之形。

刀氣四擊,當者盡糜,就算是巨大的岩石也被輕易沖碎,但面對顔回以“天圓地方”之術借乾坤之氣而成的護罩,卻不能擊破,可,這樣的成績卻不能解開他緊鎖的雙眉,更不能化解他胸中的疑問。

(這個感覺…雖然是刀招,卻絕對是敖家的龍拳…敖家那群混蛋,他們在搞什麽花樣?!)

太平記第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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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表示一下慚愧。

原先的計劃,在這裏是應該把桃花源的事件結束,在下面把重點移回到瓜都,可在處理上總是寫不清爽,結果還需要多半章才能搞定,又不想把這章弄的太長,所以…隻好放在第十五卷裏面了。

雖然還有半章,不過隻是細節問題,桃花源,呂彥…該揭盅的基本上都揭盅了,情節,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在最早籌劃桃花源這個橋段的時候,是在2003年,我其實是想用到秋水長空裏,當然,按照秋水的整體設定,不會有莊子,也不會有什麽死人的村莊,就是一族從秦漢時期避世,一直延續到了宋朝的遺民。

…而現在的桃花源,已經和那時的思路完全不同了。

在處理桃花源劇情時,一方面,我需要這樣一個環境來帶戲,把一些在合理途徑下很難完成的劇情帶出來,爲後面鋪墊,另一方面,我其實也是希望表達一些東西。

…我始終認爲,從上古到中古時期,儒家,是當時可以有的最佳選擇。

道也好,墨也好,都不是治世之學,那不是爲普通人設計的結構,隻能流傳于一時,并爲儒家提供一些補充和改進,但如果獨立行于一國一城,那結果…一定很糟糕。

我寫到桃花源一次又一次的毀滅,其實就是想表達這個意思,在那種生産力低下的環境中,小國寡民的下場,一定是覆滅,隻有群落的規模大到了一定地步,才能夠保證整個族群的延續。

關于孟棣,當然就是莊周的一個變形,我特别強調了他是“蒙地之人”,就是因爲莊周的家鄉是“蒙”。

在神化他的傳說中,莊周已經參透了生死之秘,可以與司命之神溝通,起白骨于冢中,桃花源的劇情,就是按照這個思路來的,隻是規模放大了一些。

同樣是依托于這個傳說,魯迅先生也有很精彩的小說,載于《故事新編》中,沒看過的朋友,可以看一看,絕對很值。

本卷之後,重心會暫時轉向瓜都,瓜都的事情結束後(十五卷内會結束掉),很長時間内,故事又會回複成沖波沖沖沖的單線劇情,至于故事…現在隻有一條提示,幾位坐後台坐了很久的老兄,又要準備登場了,希望當見到他們時,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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