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月光下,英正在深黑色的湖水上高速倒退着。
被成功暗算到是事實,但并沒有受到重創也是事實,那兩腳蹬踹之力确實強到令英正掌不住身形的倒飛出去,但…就和之前的某次遭遇一樣,那力量未曾侵入體内便先自行炸裂,沖擊波固然強大,卻不會給人留下内傷。
熟悉的感覺,令英正的懷疑很快鎖定,而,當他用餘光看清楚開心現在的樣子時,他更敢于将他的身份斷言。
若有若無的月光中,開心,居然正在“長大”。
本來隻是一個剛到英正腰部的孩子,卻在劇烈的顫抖中快速的伸長着身體,四肢也好,頭胸也好,腰身也好,都在快速的成長,本來修作整整齊齊的劉海,也化作了一頭披散的亂發,發質竟非烏黑,而是閃爍着妖異的銀色。
這樣的功夫,英正曾經聽說過,據說,在某個古老的世家中,有一種神秘的技巧,可以将自己的身體壓縮,變小,從而加劇體内真氣遊走的激烈程度,以此來更高效率的錘煉自己,但,因爲那樣子的功法有着許多的副作用,所以早在兩千多年前已被放棄,時至今日,除了在那些同樣古老世家的故紙堆中外,便不會再見着有關的訊息。
而。那個世家…他們姓敖。
看清些,那小小的開心此刻竟已成爲一個比英正還略高些的銀發男子,臉色依舊是那能令人寄以無盡信任的天真笑容,可此刻,看在英正的眼中,卻隻有憤怒!
“…龍将椒圖!”
敖家固然能人無數,但英正卻相信,就算暗算,也不會有太多人可以把自己轟飛到如此之遠,更何況,這人還是如此的年輕。
…甚至,比自己還年輕。
聽到兇獸的怒咆,開心挑一挑眉毛,微笑道:“不介意的話,我更喜歡别人叫我開心。”說着,已輕踏地面,躍身撲向英正的方向。
但,英正,卻不準備再被動下去了!
“嚎!”
身形似撞到了牆上般驟然止住,一聲狂吼,不僅震動空氣,也将面前的湖水掀起,瞬間形成巨大的水浪,将英正身形遮沒的同時。更以洶洶之勢,掩向開心。
“會有用嗎?”
輕笑着,開心全沒有止住身形的意思,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揮手,即似有無形的大刀縱橫揮動,将浪頭切裂。
可,浪頭切開後,真正的攻勢才要出現。
“嚎!!”
比諸英正的吼叫更要強橫一倍以上,這吼聲竟是出自水中!
第一波浪頭被切碎之後,之後湧現的波浪赫然竟結成猛獅形狀,披鬃揚爪,張着血盆巨口,惡狠狠的撲至。
“是吞城金獅的變化麽?很有意思啊…”
眼中放出興奮的光,開心喃喃道:“那,咱們就比一比誰吼的最響?”
蓦地張口,開心也是一聲咆哮,卻與英正那兇狠狂霸的“獅吼”大不相同,更多的散發着一種傲視天下,不沾凡塵的高貴自持之意。
而,随着他的吼叫,他面前的湖水也同樣急旋,飛舞而起,化作巨大的“龍形”,迎向對面的“水獅”。
(青色咆嘯,龍嘯九天!)
腦中閃過這古老的名詞,英正已知道,自己的那一擊必然無功。
嘩然巨響聲,龍獅撕抱一處,雙雙化水迸落,隻剩下,兩個隔着數丈距離,冷冷對視的男人。
再不搶攻,英正深深呼吸,道:“我對敖家沒有敵意。”
開心嘻嘻一笑,道:“我原沒說過你是敖家的敵人。”
英正森然道:“那,剛才算是什麽意思?”
開心歪歪頭,居然攤開雙手,一臉無賴狀道:“那也沒什麽意思。”說着居然還攏攏頭發,大是怠懶。
英正方覺火起,開心卻又笑道:“但也有道理的。”忽然眨眨眼睛,道:“英大哥,你過來,我小聲說給你聽。”
兩人此時相距數丈,腳下皆非陸地,英正是踏着一隻獸神在腳下托住身體,開心卻隻是踩在水上,兩腳底微微的沒了一些,便不再下沉,也不知是用的什麽法門。
英正雖是第一日認識開心,卻已頗吃了幾次苦頭,那裏還會理他?動也不動,哼道:“說。”
開心歎一口氣,笑道:“所以我說嘛,你肯定沒有女人緣的…别瞪眼好不好,你不煩我都煩了!”見英正全不睬他,歎一口氣,方悻悻的道:“其實我也不想打你的,但實在是沒的選擇,你也是個男人,總該知道,有兩種情況下,男人是不能不打架的。”
英正微感好奇,忍不住道:“是什麽?”甫問便已後悔,果見對面開心已随坡滾驢,笑的滿臉燦爛,伸出右手兩隻指頭道:“第一麽,是要保護自己的家族,這個當然不能不打,用什麽手段都是應該的…呃,不要瞪我,至少也是你先掐我脖子的對不對?”說着已彎下一根手指。
英正此刻已是深知此子“非凡”,那肯和他糾纏口舌,隻道:“還有呢?”說着已暗暗戒備。
開心笑的兩眼眯成一條線,道:“這第二麽…”偷眼瞧瞧英正臉色,小聲道:“保護自己的姐妹不被外面的壞男人騙或者欺負,也是男人打架的理由!”說着更不客氣,和身撲上,右手早一拳揮出,徑取英正右眼!
可憐英正凝神聽他說話,正大驚道:“你說什麽,難道她是…”開心拳頭早到,那裏還能防備,撲通一聲,被打的翻身落水—待再蹿起來時,開心早退回岸上,看着他在笑咪咪的鼓掌,口中兀自還在道:“我就一個老姐,居然被你莫明其妙的拐出龍天堡,跟着跑來這裏,害我要一直追過來,打你這幾下,總是應該的吧?”
“應該…當然應該,太應該了!”
獰笑說話,英正的神情和說話完全是兩回事,死死盯着開心,他的鬥氣居然漲到今夜的最高點,整個人都似熊熊燃燒起來一般,向着開心迫來。
“她是你姐姐,這真是太好了…我英正從來不打女人,所以,臭小子,你就乖乖聽話,把她一路上欠我的統統結清吧!”
如掠食猛虎般撲上岸來,英正其實也是作足防備,隻等開心突然用出什麽精妙之極或是賤格之極的招數解圍,卻不料,開心硬就是什麽也不做,就這般呆呆的站在那裏,等着自己撲上前來。
直到一拳打上開心右臉時,英正仍在提防,防着他會不會暴起反擊,可,完全沒有,開心就這樣老老實實的捂着臉跌了出去,臉上卻依舊笑的十分欠揍。
“英大哥,看在臭幹的份上,再告訴你一個很重要的情報。”
“姐弟之前,常常會有别人理解不了的感應哦…”
什麽意思?英正不明白,卻忽然感到了一陣惡寒,而很快,他已經臉色劇變的,明白到了開心的真正意思。
(小王八蛋…)
恨恨詛咒,卻爲時已晚,當英正還保持着将開心打飛出去的神勇姿勢時,某個被開心搶先一步發現的人,已經一臉殺氣的出現在了現場。
“你這混蛋,膽敢打我弟弟?!”
如暴龍的吼叫,終于,爲這莫名其妙的一夜亂戰畫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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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說,你姐姐,咳…根本不是來拉架,更沒有…咳、咳…打算來救你?”
一句話,說的疲弱之極,居然斷了兩次,此刻的英正,簡直是狼狽到了極點。
兩眼皆紫黑的腫着,頭上包的布條還在隐隐滲血,身上更是橫一根豎一條,直捆得英正不似個人形,斜斜的躺在一張竹椅上,悲慘如斯,雖然說話聲中仍透着絲怒氣,卻已不能給人任何壓力。
“那是當然,我這個姐姐啊,白長了這麽大,一直都沒能長出腦子,每天隻知道打打打,她最喜歡的事情呢,就是和人打架,不喜歡的事情呢,就是别人不陪她打架…喂,這點你應該知道了吧?”
有氣無力的點點頭,英正回想起從龍天堡前來這一路上遭遇,那裏還用開心細說,若不然…他又怎會一聽說開心乃是敖末日的弟弟便怒發如狂?
并不理會英正,開心笑咪咪的繼續補充道:“而她頂頂不喜歡的事情呢…就是别人不陪她打架,卻自己跑去打架…喂,說到這你該明白了吧?”
英正恨恨道:“廢話。”
想一想,又道:“也就是說,她來找我們,是因爲生氣我們偷跑去打架,所以準備來興師問罪,兩個人一起打,可打到時卻發現你完全是在被我打,所以心就軟了,決定光揀我一個人打…”
開心鼓掌道:“全對,全對!你倒已經蠻了解我姐咧。”又眯眼笑道:“她最大的好處就是心其實很軟。”
英正哼一聲,摸摸自己身上,痛的咧了一下嘴,喃喃道:“心軟…這若也算心軟,那誰算心硬?”
上下打量開心一番,到底忍不住,又道:“但,我還是有一件事想不通…”沒說冠便被開心截斷道:“想不通我的縮身法對不對?”
英正默默點頭,并不開口。
故老相傳,這種縮身法可使體内真氣流動速度數倍于正常狀态,修煉越來自然事半功倍,但世間萬物有得必有失,且不說那許多相關的逼作用,單隻是體内真氣走得如火如荼這一條就非什麽人都能忍耐,可英正數度擒抓開心,卻始終沒有感到他體内有什麽異樣之處,這卻着實大大奇怪。
開心嘿嘿笑道:“這個,可就不足爲外人道啰…”瞥瞥英正,卻又笑道:“但其實也沒什麽,告訴你也行。”
“其實我們敖家這個縮身法,原來根本就是自讨苦吃,強迫體内真氣流動增快來錘煉自己,還說什麽百煉成鋼,吃苦越多前途越光明…要真是這樣的話,現在當大官的估計三十歲前全都在海邊曬鹽。”
“幸好,大概是三百多年以前,我們敖家總算出了一個肯動腦子的人,把這套功法仔細研究,加以改良,終于将其中所有的副作用統統去掉了。”
英正精神一振,道:“哦?怎麽做到的?!”
要知一套功法若能流傳數千年,本身已說明它絕對是千錘百煉,難再有改造餘地,而若如開心所說,能夠将其中的缺點盡數去除,不留任何副作用的話,那簡直就等若是一次脫胎換骨的改造,錯非大宗師級的人物,絕對作之不到。
(三百多年以前…想不起來,那時敖家有過什麽大宗師級的人物…)
一邊正苦思冥想,一邊卻已聽開心悠然道:“這個麽,也簡單。”
“其實,所有的副作用都是因爲真氣的流動速度異于正常,所以那位祖先就對症下藥,把運功心法加以改造,使在運行這套縮身法時體内真氣流動的反而慢于平常,自然也就沒問題了。”
“哦,這種想法,倒也有道理…你說什麽?!”
英正的失驚非爲無因,要知道敖家之所以開發“縮身法”就是爲了利用那種異乎尋常的的真氣流動來鍛煉力量,而,若是進行這樣改造的話,卻又還有何意義了?
“嗯,你很聰明啊,沒聽懂嗎?”
大刺刺打了個呵欠,開心道:“也就是說,現在的縮身法純粹就是一種縮小身體的技巧,沒有任何增強修爲的作用,甚至,在這種時候還會格外危險,因爲不能夠正常的運氣,要動手就變得很困難,象剛才我踢你那一腳,就是忍了好久才蓄夠力…啊,我小腿上現在還有點震的痛哪。”
“這都不是重點!”
幾乎要虎吼出聲,英正怒視着開心,喉中荷荷有聲,道:“我是說,既然這什麽用處都沒有,那你又爲什麽要練它,而且…你爲什麽現在還要這個樣子躺在我前面?!”
英正的憤怒确實有其理由,當他一身傷痕躺在竹椅中時,開心也一樣躺在放在他對面的竹椅裏,不過,卻是毫發無傷,衣服上連一點兒灰也不見,額前的劉海梳的整整齊齊,正抱着一盤芝麻糖在吃。
…現在的開心,已又變成了英正初見他時,那個小童的形狀。
“這個麽…”
聽着英正的吼聲,開心恍若不聞,擡手掏了掏耳朵,道:“你知不知道,其實這個樣子反而更難練的,從那時到現在,三百多年來敖家也隻有我一個練成的,是不是好厲害?”
“你…”
幾乎氣結,英正卻毫無辦法,瞪了半天眼睛,還是隻好悻悻躺下。
忽聽門呀的一聲,腳步聲響,兩人一齊看時,卻不是敖末日,乃是旅舍中的女侍,捧了一壺茶,四色點心進來。
“姐姐,姐姐,你又給我送東西吃了對不對?”
兩隻眼笑的眯在一處,開心的聲音居然還多了幾分奶聲奶氣,聽的英正幾乎欲嘔,那女侍卻喜歡的很,一邊笑道:“小弟,不要鬧,哎喲,先讓姐姐把東西放下。”早已被開心手腳并用爬上身來,牢牢抱住,笑眯眯道:“姐姐,讓我親親好不好?”那女侍也不過十七八歲樣子,被他又抱又摸,弄得臉上通紅,一邊還在笑道:“好,好,你不要鬧了…啧。”果然在開心額上親了一口,開心這才松手下來。
她對開心甚好,看到英正時臉色卻立刻陰沉下來,冷冷道:“喂,茶來了!”說着重重一放,茶水濺出不說,居然還放在英正夠不着的地方,英正忍不住道:“喂,把茶放過來一些。”那女侍哦了一聲,一伸手,卻把那茶又移遠了一些。
英正一時幾乎氣結,竟想不出該做什麽,眼睜睜瞧着那女侍在開心臉上又摸了一把,笑眯眯的走了—那點心自然全放在開心面前。
房門将掩未掩時,還能聽見充滿鄙夷之意的聲音飄進來:“…臭男人。”
呆了一會,英正忽然放聲大笑起來,越笑越響。竟笑得極是歡愉,開心坐在他對面,靜靜瞧着他,一言不發,卻已将縮身法收了。
笑了好一會兒,英正也勉強止住,喘着氣向開心道:“所以,你練這功夫,就是爲了派這種用途…”說着又忍不住笑,幾乎噎着自己。
開心聳聳肩,道:“一半是這樣啦。”
英正喘着氣道:“另一半呢?”
開心沉默一下,緩緩道:“另一半原因…是因爲我和你一樣…”
“…都是瘋子。”
突如其來的四個字,說出時開心臉上已完全沒了笑容,而奇迹般的,這四個字也将英正的笑聲截斷,一下子,房中再沒有任何聲音。
過了一會,緩緩吐出一口長氣,英正慢慢道:“說正事罷。”
開心道:“好。”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麽接頭,我所知道的,我姐全都知道。”
英正冷冷點頭,道:“我猜到了。”
又道:“你發現了什麽?”
開心道:“到底這次要做什麽事情,到底是誰在中間主持,我都不知道,但,至少,我已經發現另外幾個同路人了。”
英正道:“誰?”
開心道:“子路,還有王冉之。”
又道:“但他們好象也隻是在等待。”
說着又淡淡笑道:“那兩個人,一個有一本書就能坐半年不動,一個看着湖水可以連寫上三個月的詩,耐心都好的很…可惜我卻沒那個修養。”
英正哼道:“所以你就故意制造混亂,故意引來注意,好逼那個召集人出來見你。”
開心笑道:“他要不出來,明天我就惹些更大的亂子,子路先生雖然沒什麽幽默感,冉之叔卻多少該對我留點手的。”
英正悶聲道:“還不知道來這裏做什麽就亂攪事,你…”頓一頓又道:“你就這麽确信帶頭的人比咱們到的都早?”
開心微笑道:“我就是相信,他已經到了。”
忽聽呀的一聲,門被緩緩推開,一個沉穩的聲音道:“對,我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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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大屋中,老人默默的坐着。
并非天黑,甚至也不是黃昏,若走出這高逾三丈,縱橫各七十步的大屋,會發現到外面實是豔陽高照,但,陽光卻透不進來。
這大屋,是如此的頑固,如此的堅厚,竟能夠将外部的一切全數隔絕。
…甚至,連“時間”,和“曆史”也被隔在了外面。
地上的青磚尺寸較普通磚大出三成,質地細密,全無裂紋,正是享譽天下的臨清貢磚,若在一千多年以前,這種特制的大青磚就不是金錢所能買到,唯有當高居九五的帝者想要顯示他的信任或慷慨時,這種青磚才會被運向其它的地方。
但,早在六百來年以前,臨清的磚業便已因韓州青平地方開發出了制造“金磚”的技巧而衰落下去,時至今日,早已沒沒無蹤。而在這個地方,也可以很容易的看到,貢磚确實仍然堅固,但磚縫之間卻已有苔藓甚至是小草在悄然滋生。
大屋昏暗,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師椅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一切,都如同靜止了一樣,直到腳步聲從外面響起,直到有人在外面低聲的禀報:“家主,有三人求見。”卻正是當初在南湖邊訓斥解珍解寶兄弟的那人。
沒提三人的身份,沒提三人的來意,但老者仍是微微擡手,道:“請進。”
就聽得沉重的腳步登登而入,還有着隐約的低語:“好神氣麽,教咱們等這許多時間…”說着已見三人推開大門,并肩而入,禀報人卻沒有進來。
老人咳嗽幾聲,将頭擡起些,眯眼打量三人,見都不過三十左右,皆着青色箭衣,蹬快靴,腰間袖口紮得一絲不苟,連臉上神色也差不多,都是冷冷的,透着倨傲。見老人擡頭,當中一人微微扯動一下嘴角,拱手道:“晚輩柴義,見過先生。”左右兩人也一起拱手,卻未通姓名,老者也不多問,隻是颔首道:“哦…原來是揚騎推鋒軍的柴将軍,久聞推鋒軍無堅不克的大名,今日得知,才知道大将軍原來對将軍器重如此…”一邊眯眼打量一下另外兩人,緩聲道:“這兩位…哦,原來是鳳祥朱家的高手,那想來是朱子期朱将軍了,這邊的…嘿,居然是大将軍親衛營中的哥兒,不知是姓管還是姓邊?”一邊廂三人臉上都已變色。
所謂“揚騎推鋒軍”,乃是“平南九道軍馬”當中的一軍,以善于攻堅著稱,這“柴義”實名柴大紀,正是推鋒軍的主将,那兩人一個是他親信副将,一個是被主帥遣來随行相助,正是姓管,三人身份皆如老者所說,端得是一點不差。
“平南九道兵馬”馳名天下,将校多有驕橫之輩,這柴大紀更是其中翹楚。他乃是九軍主将當中最爲年輕的一個,一向深得主帥信重,因此養成個高傲秉性,今番受令前來,隻知道到瓜都城外依暗号尋人接引,連對方是誰也不知道,心中其實頗懷不滿,見着這老者已是垂垂如此,更沒多少尊重意思,不料他竟能将自己三人身份信口說破,驚懼之下,氣焰倒收了幾分,不覺躬身道:“先生神目如電,晚輩獻醜了。”
老人仍隻是蜷坐在太帥椅中,咳嗽幾聲,咳得肩膀也在劇烈震動,道:“柴将軍客氣了…”又道:“三位一路趕來,真是辛苦了…”便不再說下去,總算柴大紀一時智生,忙道:“大将軍手書在此,請先生過目…”說着卻不探袖,更不解衣,隻将手伸進嘴裏,聽“喀”一輕響,取出時手裏已多了一顆牙齒,被他在手上磕了幾下,居然從中滾出一粒極小的蠟丸來,這一下連另外兩人也都側目:他們雖然一路前來,卻也都是至此才知信件居然被收在此處。
那想那老人連頭也不擡,隻是道:“手書麽…哦…我見着了…”說着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隻聽“撲”一聲輕響,那蠟丸竟已碎作齑粉,在柴大紀手心攤作一堆,卻那裏見着有什麽手書了?
那老人卻仍是在歎道:“唉,大将軍的要求…咳…老兒勉力罷…”直聽的三人愈發糊塗,老人卻又擡眼看看他們,忽然笑道:“大将軍對柴将軍真是信重,将來一定是前途無量的。”
那姓管的忽然“啊”了一聲,道:“難道說…”卻立刻住口,臉上神色頗有些陰晴不定。
老人幹笑道:“這位小哥終于明白了。”又看看朱子期,笑道:“朱将軍瞧來也明白了。”也不理中間柴大紀,仍是緩聲道:“可惜,兩位卻明白的晚了一點兒。”三人都一怔時,又聽老人道:“要不然,早可以将這消息送将出去,也不用幹冒奇險跟到最後了…”一句話說得三人面色同時大變,柴大紀正待發問時,忽覺背上一緊,同時頸子上已架了一把短刀。
用匕首頂住柴大紀後胸的是姓管的,以刀比頸的則是朱子期,兩人此時卻都沒了适才鎮定神情,眼中都有恐慌之色--互相看時,卻也都透着不信任--朱子期嘶聲道:“前輩神算,無所不知,我…我等也不敢開罪,隻求前輩看在柴将軍面上,放咱一條生路…”
老人垂首歎息道:“所以我才說,大将軍對柴将軍真是信重…”他這句話已說了好幾遍,真聽得人人肚裏都要冒出火來,終是不解其意,卻聽他又道:“殺了罷。”輕描淡寫一句話中,柴大紀尚不及驚懼,已聽左右兩人同時悶哼,已軟倒在地,打眼看時,卻不見傷口,左右張望也不見屋中有人,到底不知兩人怎樣死的。他畢竟是陣前猛将,也是終日在生死關頭上打滾的人,怔一怔,已收住心神,抱拳道:“先生援手,晚輩多謝,但…”老人截聲道:“那姓朱的底子是鳳祥朱家的不錯,卻暗練了單陽朱家的功夫,而且很紮實,大約還和‘錦帆賊’的人有勾結,至于那姓管的…他是十三衙門的人。”
柴大紀張口結舌,道:“但,這,大帥…”
老人道:“大将軍當然是知道的,不然怎會專程派他們來送死?”
他似已很是疲憊,說着話已将眼簾垂下,身子弓的也深了些,慢慢道:“但你不要擔心,大将軍對你依然信重,所以才苦心積慮,送你來這裏練一次兵…柴将軍平日裏不愛讀書的罷?”見柴大紀怔怔的點一點頭,歎息道:“年輕人還是該多讀些書的好,便是洗寨子殺人,用書本殺起來往往也是比用刀劍殺得快殺得徹底…”見柴大紀如癡如呆隻是點頭,揮手道:“柴将軍請回罷,大将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柴大紀再不敢打話,轉身便走,到底不明對方究竟知道了“什麽意思”。
柴大紀前腳出門,那兩具屍體後腳居然也不見了,老人始終沒有離開過椅子,也不見有人進來收拾,那兩具屍體卻已經不見了。
一片昏暗當中,甚麽也沒法看清,一片昏暗當中,甚麽似乎也在蠕動…這大屋,幾乎象是在活着的。
過了約半杯茶的工夫,先前那聲音方從門外傳入,低聲道:“回家主,兩個家夥都已埋作花肥,柴大紀已離府走了。”
老人哦了一聲,卻道:“子範,你怎麽想?”
那“子範”安靜一會,道:“竟然是要我們‘推鋒’,真是沒有想到…”老人不覺也微微颔首,道:“我剛才見着居然是‘推鋒軍’的人,也有些意外,咱們原覺着要求大約隻會是‘藤葛’,至多是‘泥丸’,沒想着他現在便打算要‘推鋒’…嘿,這一下出手,立刻便都沒了忍讓作戲的餘地,難道他真的已有萬全之策?”
頓一頓,又道:“客人來得怎樣了?”
那“子範”低聲道:“英正和敖家的兩位現在落腳百貓坊,子路先生和王七公子暫居狀元巷,曹家的朋友已到城外五十裏外,午後大約便會入城…”想一想,又道:“還有,自昨日起,單陽朱據、禹章陸康、洛江杜襲三人先後入城,皆寄宿文台巷左右。”
老人皺眉道:“‘六郡子弟’一下子出動了一半?也不事先知會,孫無違這是怎麽啦,真以爲瞞得過我們?”想一想又道:“但既然‘錦帆賊’還沒有動,也就是他們到底不打算鬧大,瞧來是皇命難違,面子上應付一下…”說着聲音漸低,忽又道:“正主兒呢?”聽門外仍是低聲道:“正主兒前夜見過了子路,昨夜去會了英正和敖椒圖,但說些什麽還不知道…”老人點頭道:“這就可以了。”子範靜一靜,卻又道:“但…家主,這次的事…”老人已斬釘截鐵道:“便依他,‘推鋒’!”那子範聲音中明顯一震,道:“…奉家主令。”便再沒了聲息。
昏暗的大屋中,一切又恢複了平靜,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師椅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卻較剛才亮了一些:柴大紀等人推開的門沒有完全掩上,使微弱的光得以從門縫中透進來,隐約照出老人臉上的皺紋:那是如同青州群山一樣千波萬壑的糾纏,每一道每一折,都寫滿着風霜的侵蝕。
那光,也使老人身後的牆壁隐約可見,那上面挂了幅巨大的中堂,非畫,隻有七個似醉狂後迸出的大字,一氣呵成,若一群癫狂的劍士,一個個急待要破壁而出。
那是一句詩。
爲君談笑靖胡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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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日頭本該相當灼人,但今天卻還不壞,天上飄着幾塊雲,風也微微的吹着,雖然也沒有個“雨”的意思,可到底還是舒服一些。
通往瓜都的驿路寬闊而平坦,雖然明顯失修,卻依然好過大多數尋常州郡裏的官路,所謂“瘦死駱駝比馬大”,正是這個意思。
路寬闊,行人卻是廖廖無幾的稀有物,隻因瓜都早已是一座瀕死的城市,商賈唯重利,當然不會做出錯誤的取舍。一如此刻,放眼看去,除了并辔而行的三騎之外,路上再不見什麽動靜。
三人中,左首一人騎一匹黑鬃大馬,單馬便有一人來高,馬上騎士更是如半截鐵塔般,背上還肩了個奇大無比的包袱,便人一看就覺得喘不過氣。他也不執缰,兩手抱在胸前,低着頭默默的,任那馬小步颠着走;中間一人騎匹棗紅馬,無論人馬都較左手巨漢矮上一截,但氣勢卻更在巨漢之上,馬頭也略略領先;右首一人騎得是匹黃骠馬,甚瘦,馬背上人也甚瘦,卻隻得一隻手牽着缰繩,另一邊袖子空蕩蕩的,一陣風吹過,便晃個不停。身雖殘疾,他卻是三人中笑的最開心的。
若在帝京當中,這樣的三人同行便必定會有大批圍觀,更會有不止一家的好手暗中窺探,要掌握三人的去向和目的:“九曲兒曹”當中的長子文遠,七子仲康和九子奉孝一齊出動,就算在見慣奢遮場面的天子腳下,也是值得注意的事情。
曹奉孝擡頭望望,見日已中天,道:“文遠,快晌午了,你餓不餓?”曹文遠微微點頭,道:“仲康。”話音未落,曹仲康已自包袱中抽出幾塊餅--都夾着肉幹--默不作聲的遞過來,曹文遠曹奉孝都接了,便向嘴裏送,曹文遠嚼得倒還香,曹奉孝臉色卻就有些僵硬。
曹文遠看在眼裏,笑道:“走了一路,還是不慣麽?”曹奉孝咧咧嘴,苦笑道:“這麽難吃的東西,吃一年也吃不慣的。”說着又笑道:“倒虧得你們幾個,每天在行伍裏面就吃這些東西,也耐得住。”曹文遠哂道:“這算什麽?當丘八的能吃到肉幹就算不錯了,你問問仲康,當初他在北方禦邊,除了當仗時有肉有馍,平日裏操練都吃得是什麽?”一邊曹仲康悶聲道:“餅,摻糠。”
曹奉孝長歎一聲道:“所以當初我不學武,真是再對也沒有…”
說笑聲中,曹文遠卻道:“說得也是,你雖有術法,但論到身子打熬,就連一般軍将也還不如,所以,奉孝,這一次…義父爲何非要堅持讓你來呢?”
聽到這個問題,曹奉孝的笑容也收斂起來,默默的出了一會神,方道:“義父…應該是聽到了一些什麽吧?”
兩人一時均無語,曹仲康卻悶聲道:“無支祁,到底,是什麽?”
曹奉孝聳聳肩,道:“這個,我知道的,你們也都知道啊,無支祁是個大妖怪,能夠控水,在上古時代曾經大興水患,後來被聖王所誅…這些個故事,咱們還是娃娃時便聽過多少遍啦,可這不過是個神話,誰會信真有過這樣的事情,再說就算是真的,也死過好幾千年了,有什麽好調查的,能有什麽油水…嗯?!”
悠然自得的神情猛然一僵,說話也爲之哽住,曹文遠曹仲康都是一怔,卻見曹奉孝手指前方,喜道:“好哇,我到底看見賣瓜的了,這鬼地方,走一上上午才遇到一家…”說着已催馬快行,兩人一時爲之氣結,也隻好跟着。
渾不知,曹奉孝趕在前頭的真正理由。
背對兩人,他才能有時間掩飾掉自己臉上的錯愕和汗珠,卻仍不能解開心中的驚訝和迷惑。
(無支祁…當說到這名字的時候,當說到調查它能有什麽油水的時候…爲什麽我卻會幾乎沖口喊出”神域“這兩個字來!?)
那瓜攤不大,有兩個人在,似因生意不好,都懶懶的,一個還硬撐着坐在攤前,頭一點一點的,似睡非睡,另一個早躲到樹蔭下在鼾聲如雷。所幸瓜倒甜的很,皮薄瓤沙。曹奉孝雖然第一個喊着要吃瓜,吃的卻是最少,隻破開一個小瓜,将瓜心吃了便輕輕放下,一邊曹仲康早唿噜下去了第四個瓜—都吃到瓜皮泛青,曹奉孝不覺搖頭,歎道:“牛吃牡丹,可惜了…”曹仲康隻是悶頭吃瓜,也不理他。
曹文遠隻是笑,一邊将錢付了,那瓜老闆一邊道謝,一邊将錢收了入懷,又拿眼去觑三人馬匹,道:“三位大爺不帶些路上吃麽…”曹文遠擺擺手,三人上馬,轉眼已去的遠了。
三騎去遠,那瓜老闆卻仍然立在路邊,一動不動的盯着遠揚的路塵,發出着意義不明的低低笑聲。
“先買丫頭的雞蛋,又買本帥的西瓜,小子,咱們也算有緣呐…”
幾乎和三人的離去同時,那在樹下熟睡的人也醒來,步至老闆的身後,比曹仲康更爲高大的十尺巨軀,此刻正散發着無比迫人的熊熊氣勢。
“曹家的三個小兔崽子…大聖你爲何要阻我去殺他們了?”
背着手,那老闆隻是冷冷的搖着頭,完全不受身後氣勢的影響。
“雄獅搏兔,那有什麽意思…而且,玄武兄弟,我可以向你保證,你今次來到瓜都,一定會有機會親手轟殺一些更有份量的人物。”
聽到這幾乎算是“承諾”的說話,玄武臉色絲毫不動。
“那便很好,但,大聖,你又能否告訴我,從七日前來到這裏,卻一直隻是在南北兩道上輪流賣瓜…這,是爲何?”
今次的回答就更爲簡單。
“等。”
玄武皺眉道:“還要等…堂堂的混天大聖,若果沒有得到‘軍師’的認可,就連一座城也不肯進麽?”
全無怫色,孫無法笑道:“或者罷,總之我是一定要等的…”忽又道:“玄武兄弟,你難道就不好奇,我剛才答應你的‘更有份量的人物’,到底是誰?”
玄武悶聲道:“是誰?”聲音看似不經意,卻已透出一絲好奇。
孫無法嘿嘿一笑道:“也就是今次居中主持的人,是一個比我們更早進入瓜都的人…”
“帝象先這個名字,你可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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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就算在瓜都最繁榮的時候,也從來都沒有被認真的開發過,尤其是在進山數裏之後,便幾乎都是幾百年的大樹,粗達數抱,高十餘丈,将天空遮去十九,隻從枝葉交錯的空隙中漏下些破碎不堪的光影來,投落在地面上。
地面上幾乎見不着土壤,隻有厚厚的敗葉,經年累月的積起,一層又一層,踩上去軟軟的,還帶着一種奇特的彈性。
路很不好走,完全見不着人迹,但那肩着一支若長棍狀白布包袱的年輕人,卻耐心而堅定的向前走着,時不時還自懷中掏出司南來校定一下方位,很明顯,是有的而往。
微弱的陽光自林間透下,照在他的臉上,因爲光度的不足而顯着陰晴不定,但若是看在宜禾百姓的眼中,卻都會立刻認出來,這就是曾經從天而降,保護了他們免受項人荼毒的趙非涯,趙将軍。
(呼…已走了兩個多時辰,還是完全沒有痕迹,怪不得,這麽多年都可以沒有任何消息…)
尚不知道孫無法和玄武這兩個煞星已經來到瓜都城外,帝象先此刻腦子裏完全沒有考慮到其它的事情,隻是專心于搜尋今次的目标。
(不過,老頭子也真是的,已經躲藏了三四百年,現在他們不過是一群懦弱的縮頭烏龜,當初他們全盛的時候我們都可以做掉,現在更不足懼。難道是沒有了力量之後,連勇氣和判斷力也無存了嗎…)
懷着這種堪稱“大不敬”的想法,帝象先用力的自一片極密的林木中擠過,又用司南校定了一次方位,向着西南方位繼續前進。
再走了約裏來路,已進入林地三個時辰左右,補充過第二次食水之後,帝象先終于看到希望:或者眼前的林木看上去和之前完全一樣,但看在最細心和敏銳的眼睛當中,就能夠看出不同,能夠看出被淹沒在林海當中的那一點點“人爲”的痕迹。
(雖然七成以上是野樹,但,餘下三成左右的樹木卻明顯有着被人爲安排過的痕迹,嘿…)
單用目力也能看出那些有“人力”痕迹的樹木顯着特别粗壯,帝象先仍求謹慎,又任意揀了三四顆樹刺透檢查,當确認了這些樹木全都有着四百年以上曆史的時候,帝象先便知道,自己終于已将目标接近。
(倒都是些名貴樹木,想要移來栽活一定也花了不少力氣吧?這些個家夥,好容易赢下天下最大的賭局,卻首先來忙這些無聊的事情,所以說,廢柴始終也是廢柴,他媽的“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其實就應該用在這些家夥身上才對…)
冷蔑的想着,帝象先深深呼吸,臉上微微泛出金光,一閃而沒。随即,他将肩上包袱卸下—卻不解開白布—兩手執着,平平指向前方,忽地一聲悶吼,雙肩一振,已将包袱刺在面前大樹上,蹭蹭兩下,已借力翻至樹頂,适才在林中樹密無風,現下登至高處,立覺山風鼓蕩,極是爽快。極目四眺時,但見濃蔭若海,沿山勢上下起伏,又見西方天宇上雲層密布,一輪紅日半浮半沉,陽光也不怎麽刺眼—居然已是申酉之交了。帝象先也不在意景色,隻是眯着眼向西南方向打量,果然在樹叢掩映當中依稀觑見些紅牆模樣。
因爲不知道會找尋多久,又不能夠讓這一次的事情被同來瓜都的“臣下”們知道,帝象先一直小心的節省力量,甯可用較慢的速度在林中穿行,但,此刻,當目标已近在眼前時,他便不再顧忌,将一身力量盡數施展,在林稍上飛掠向那紅牆方向。所奇怪的是,在他的一起一落間,竟然有淺淺的冰藍光芒閃爍。
(當初的一點交流,果然對提縱身法大有裨益,卻不知,我的運功心法又是否會有助于她了?)
當想到自己身爲帝子卻能夠修習這由太平道重将自創的輕功時,帝象先的嘴角便會不由流出得意的笑。雖有高貴身份,他卻一向都止憑自己的智慧與力量便能夠予取予求,這樣子的他,從來都不相信自己會在“認真”對待一件事的情況下遭到失敗。
(雖然對不起雲兄弟,不過,你的命運已經注定,一定要成爲母儀整個大夏的皇後,嘿…)
奔行約一盞茶時候,樹林終于開始略顯稀疏,止住身形,帝象先自林稍翻身落下,立刻就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腳下所踩的依舊是松軟的腐植質,但當帝象先用力踏足,激起卷振地面的狂風時,就顯出了下面的“真相”:那,竟然是由寬長條石按序鋪成的道路。
背着手,緩緩前行,很快的,路的兩邊更有巨大的石像出現,都有兩人來高,上面積滿了灰和枯葉,隻能依稀瞧出本來的形狀,有翁仲,也有石馬和石象,更有持劍的武士,皆兩兩成對,夾守在道路的兩側。
無視石像,帝象先繼續前行,直又走了數百步,方在一座小山前停下。
那是一座形狀非常奇怪的小山,從上都下都透着“不自然”,怎麽看都象是後來堆出的東西,而且,山前還有一堵厚重的紅牆,正是剛才帝象先所看到的。
盯着紅牆,以及牆中烏黑的大門,帝象先的眼中,竟也閃出了一些奇怪的光芒。
(王霸雄圖,手擁四海,到頭來,也不過是這樣一個土饅頭嗎?)
片刻感傷,卻立刻就被抛開,對還如此年輕,還有着如此之多欲望的男人來說,縱然爲了一些理由認真誦讀,卻并不能真正的理解到什麽是“不敢爲天下先”的退讓。微一甩頭,帝象先将肩上包袱取下,戳在地上,探手入懷。
(…孝陵衛,沉睡了四百多年的你,便爲我帝象先打開大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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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帝象先正在那什麽“孝陵衛”的大門外伫立時,瓜都城中的某處酒肆裏,十來名頻頻舉杯的漢子,正用自己的方式關心着他。
“将軍去了快他娘一天了,也他媽沒個動靜,咱們是不是出去走走?”
“操,你擔心個球擔心,将軍會有個蛋事啊?當初球攮的項人有十幾倍都沒怕過,一個屌大的瓜都,将軍橫着走路也沒他娘好怕的!”
粗俗之極的語言,卻能夠顯示出他們的忠誠,看仔細些,這裏面便有着當初曾經宜禾出現過的軍官和原屬黑水軍的舊人,在這間隔音效果極好的雅座裏面,他們再無忌憚,邊大口喝酒,邊肆意說笑。
縱然粗魯,出身軍旅的這些漢子卻不是粗心之輩,在喝酒之前已将左右隔間都包下來,也有專門負責望風的同僚來保證周圍的安全,所以,當一個不屬于他們的聲音突然響起時,他們便同時怔住。
“…什麽大的瓜都嗎?各位将軍的口氣真是好大…”
冷冰冰的聲音,之中居然更有高貴自用的意味,在說到那污穢之字時更輕輕換過,這樣子的口氣,對這些出身行伍的漢子來說并非首次遇到:一直追随帝象先,他們有過很多機會出席那些高貴華麗的場合,也曾不止一次的被這樣的聲音輕蔑,決不會聽不懂話裏的意思。
“操!”
“什麽玩藝!”
一擁而起,沿着聲音的方向沖向門口,卻在拉開後發現沒有任何敵人,有的,隻是曾經的同僚,一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也張得大大的死人,正用一個拼了命的姿勢,抱在門外的柱子上。
“各位的速度倒也很快,看來有一點點力量,這樣就好…”
依舊是那冷冷的聲音,這一次是在背後響起,當衆人回頭時,便看見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着件銀白色的披風,正背對着他們,站在桌邊。
“嘶…”
看到同伴的屍體,反而冷靜下來,爲首的軍官揮一揮手,示意各人散開,一邊已把腰裏短刀拔出,森然道:“閣下到底是什麽來頭?”
那人也不理他,隻是伸出根手指在酒壇中蘸蘸,放進嘴裏咂一下,油然道:“果然是粗劣之極,真是很好…”聽到衆人都是一愕,他又續道:“這才配得上你們這些粗劣之極的人物…”不覺都是大怒。又見那人将手背到後面,道:“一齊上罷。”
帶頭軍官見他如此,反而不敢輕動,強忍着氣,道:“閣下到底…”那人忽地截斷,冷冷道:“我知道你們是誰,也知道你們的主子是誰。”那軍官聞言正驚愕時,那人又道:“你們動作快些,說不定還能趕在他前頭上路…”
似是怕這些人還不明白,頓一頓,他淡淡道:“…黃泉路。”
“操!”
再不能忍耐,帶頭軍官大吼一聲,猛一揮手,那些漢子早已按捺不住,發一聲吼,一起湧上,卻不是魯莽前沖:這些人都是下級軍官,深知分進合擊之理,又并肩已久,轉眼已站成個陣勢,将那人圍在中間。
“哼…”
輕輕哧出一聲,那人全不出擊,隻是向上信手一揮,嘩啦啦一聲,已将屋頂擊出一個大洞,碎瓦塊泥亂墜,卻不知怎地,一接近他,便自滑開了。
擡首望天,那人歎道:“天道循環,恰如棋道,逢危則棄,自弱求和,若不能明形勢,不能知進退,便不配坐在棋盤前面,隻配…”
說話間,衆人已撲近,刀光霍霍,連作一片,那人卻恍若不覺,依舊一臉怅然,聲音徐緩。
“…隻配,做個棋子了…”
說話聲中,刀光忽地散亂,又聽慘呼聲響:那人明明未動,圍攻者中卻不知怎地,居然兩人自相斫殺,一齊倒在地上。
衆人一驚,同時停住動作,那人卻歎道:“來。”說着左手微微一揚,隻聽一聲悶哼,又有一人軟軟倒下,額中不知怎地多了一個小洞,泊泊流出些紅白混雜之物。看到衆人目眦欲裂,吼一聲,又一齊撲上。
争奈兩造實力相差太遠,便有偕死之志,卻根本碰不到那人身上,若攻時,便總是莫明其妙的自相殘殺,若不攻,那人隻一揚手,便必有一人應聲倒下。
再戰一時,眼看隻有四人還在撐持,那帶頭軍官将牙一咬,忽地叱道:“留一個是一個,快走!”說着竟連刀也棄掉,雙手箕張,猛撲而上!
卻撲了個空,通一聲摔到地上,聽那聲音悠然道:“死…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你又何必急于一時?”說話聲中,隻聽得通通幾聲,那軍官不消看也知道最後三名同伴已然倒下。
他雖勇猛,此刻心志卻也快要崩潰,嘶聲道:“你…你是妖怪麽…”那人呵呵笑道:“無禮。”
又道:“世事如棋,唯有人可以對奕,有人隻配入局,爾等皆爲棋子,入我局中,自然一切随我主張…你見過有能自己走動的棋子麽…你?”
那軍官已聽不見了,說完最後一句話,他已用力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雖然粗鄙,倒也有些血性…”
說着似唁詞一樣的話,那人擡起頭來,觑向上面的天空。
“六道輪回中若有知覺,下輩子争取做個下棋的人罷…”
…是時,已近黃昏。開始顯着昏暗的屋裏,屍橫遍地,血水亂流,隻有這高潔的象是不沾凡塵的白衣人一個孤獨的站在屋子中央,擡着頭,看着天空。
有人慢慢踱進來,卻是那“子範”,小心的繞着地上的屍體和血水,他走到離白衣人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道:“殺的很幹淨。”
那人冷冷道:“我們‘六朝金粉’什麽時候留過活口?”
子範微微點頭,卻道:“但是,這兒本是交給解家哥兒處理的…”不等說完,那人已截道:“他兩個…殺一個飛頭蠻就差點惹上子路,讓他們處理這麽多人,你不怕把這兒的滿城風雨都給惹出來?”
子範淺淺一笑,卻道:“但是,你在這裏,那邊的正主兒…”
那人一哂道:“一個二世祖也配我們六朝金粉一齊出動麽?”頓一頓,道:“‘車’、‘馬’、‘炮’三個都去了,算他能有幾條命在?”擡頭看看天色,道:“此刻,應該已經完事了。”
子範淡淡道:“哦…”便再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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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陵衛外,帝象先探手入懷的動作蓦地凝住。
瞳孔微微收縮,他忽地一聲怒吼,閃電般旋身,一邊早将戳在旁邊地上的包袱拎起,擋向身後。
“碰!”
時間上恰到好處,巨大的震鳴聲中,兩道暗器被一齊震碎,那包袱也片片飛裂,露出裏面的兵器:正是列于禦天神兵當中,本命元靈爲“女土蝠”的“斷槊橫江”。
雖然擋下暗器,帝象先卻不好過,被震得雙臂酸麻,心下暗駭。看地上時,滿是“暗器”的碎片,散作好大的兩堆,從形狀來看,這所謂的暗器竟然是兩把足有一臂來長的石劍,更令他覺得隐隐有些眼熟。
舉目望去,石劍飛來的方向隻有幽深的林道,暫時看不見敵人。但,若果說這兩把如此沉重的石劍是從看不清楚的黑暗當中被擲過來的話…
夕陽漸落,天要黑了。
“轟,轟”
巨大若悶雷的聲音低沉的響着,将石劍擲出的人物終于出現,是兩名身高皆有丈五左右的巨人,搖晃着身子,正慢慢的接近過來。
(嘿,這是…)
看清楚些,這所謂的巨人赫然竟是剛才靜立道左的高大石像,此刻手中石劍擲出,一個空着手,另一個則執了一條石手臂,想是從那座倒黴的石像上折下來的。石像上積滿灰塵,每走一步,便有大團的灰塵被震起,在石像周圍形成淺淺的煙霧。西方殘照斜掠,那軟弱無力的光線已難以将霧籠完全穿透,不能照亮石像,反将之塗抹的明暗不定,泛出微微的黃色。
(有趣的家夥,這一次的旅行總算開始有一點樂趣了…)
微微弓着身子,雙手橫執長槊,帝象先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緊緊的盯着兩座巨像的移動。
(這種程度的“役偶”之法,在“天地術”上的修爲一定很精深了,不過,土系的術者遇上我,嘿…)
當石像移動到十五步外時,帝象先目光忽然閃爍,之後,随着一陣長笑,他竟放棄掉靜守待變的戰術,主動迎上。
先前石像移動極慢,但帝象先一動,兩座石像的速度卻也蓦地加快,更居然還知道合力對敵,那空手的雙臂交叉,硬來擋格橫江,另一個則是猛力将手中斷臂揮動,去抽擊帝象先的腰部。
(果然,剛才隻是假象,真正對敵的時候,這兩個家夥的速度并不慢…)
判斷正确,卻似乎無改戰局:與空手石像硬搦一下之後,帝象先快速将橫江蕩回,剛剛好擋住持臂石像的掃擊,卻吃不住那股大力,長槊一彎一挺,被震的向後急退。
行機一失,兩石像更不饒人,大步沖上,不料帝象先急退當中卻忽地怪吼一聲,雙臂發力,将長槊硬生生刺進地下,頓時将一塊大石如薄紙般撕裂,卻到底借這一下将退勢止住,跟着更不容石像近身,便将橫江當做長棍般,一撐一躍,跳起數丈之高,自兩像頭上輕輕躍過,兩座石像雖欲回身,但沖得太快,身子又實在太重,不唯止不住腳,更險些自相碰撞,摔在地上。
争取到這一線機會,帝象先精神大振,雙目微微收縮,忽地舌燦春雷,斥道:“滾出來!”說着橫江急搠,竟将一顆數抱粗的大樹生生刺碎!
碎木激飛,落葉飄揚,當中竟有人影出現,一邊将帝象先的刺擊卸開,一邊低聲笑道:“好眼力,不錯,不錯…”帝象先已收槊退開,冷冷盯着,道:“裝神弄鬼的家夥…你是誰?”
此時葉霧漸沉,那人終于現出身來,是一名約五十來歲的秃頂老者,六尺來高,穿件對襟大褂,肚子大的緊,把褂子撐的似要炸開一樣,白眉白須,看上去倒也仙風,隻一雙綠豆般的小眼眨眨的,兇光四射,極顯着陰毒樣子,頗爲破相。
這人兩手都縮在袖子裏,見帝象先問他,呵呵一笑,将手拱一拱--仍是藏在袖中--道:“小老兒辌辒車,趙将軍好。”
帝象先目光微閃,道:“辌辒車?那不是靈車麽…”忽覺眼前一花,知道不妙時,忙出槊,已是遲了,止刺着一截斷木,又聽那辌辒車陰碜碜的聲音自背後傳來道:“正是,便請趙将軍上路罷…”便聞地動樹摧,那兩座石像已又掩殺過來。
“好家夥…”
聲調平平,動作卻是快極,當兩個大如米臼的拳頭把地面砸的稀爛時,帝象先已先一步高高躍起,任下面的破壞力盡情發洩。
“力氣再大也好,打不着人的話就沒用…”
嘲弄一句的同時,帝象先雙臂上有淡淡金光泛出,與手中斷江流融一處。
“在天地術上有這樣的修爲算是不易,不過,以土石之術來對付我,該你倒黴…”
用力舞動斷江,立有巨大的蝠形從槊上飛出,一分爲二,投向兩座石像,蝠形雖然若有若無,卻有奇效,甫一化入,兩座石像的速度立刻慢下,動作也顯僵硬起來。
“下面,就是你了!”
見到手中土宿神兵“斷槊橫江”果然能将兩座石像克制,帝象先信心大振,手上一振,挽出鬥大個花來,直撲向一叢矮樹,果聽得辌辒車的聲音怒道:“你…”早被自藏身之處逼出。
帝象先将他迫入死角,駐槊于地,冷冷道:“誰主使你的?”
辌辒車眼光連連閃動,終于歎道:“好本事,小老兒真是大意,竟被逼到這般狼狽…”忽有急風響起,聽一個極爲生硬的聲音道:“早說你多餘!”
雖遭暗算,卻無驚意,帝象先其實早察覺到尚有敵人潛伏,隻是時不能鎖定,他原是個膽大包天的性子,竟決計反客爲主,打定一個主意:“我先把這胖子敗下,不怕你不出來。”更還有着各個擊破的意思在裏面。
一聞風聲,他已反手出槊,孰料那陣勁風快的異乎尋常,他這一槊守候已久,卻捅了個空,方一怔,已是身子劇震,被來敵“嗵嗵”兩腳,踢在背上。
(…好強!)
心知自己已是輕敵,帝象先更不敢大意,借那兩腳之力向前疾撲,一邊急将斷江旋動,守住身後,尚喜那辌辒車法術被破後似再沒什麽能爲,見他沖前,立刻向一邊滾撲避讓,倒沒阻到什麽。
聽背後風聲驟止,知那人尚沒有窮追爛打的意思,帝象先打個滾翻身立起,徐徐轉身,橫着槊道:“誰?”,見辌辒車身側已是多了一人。
那人身長八尺有餘,拳師打扮,赤着雙臂,着條犢鼻,帝象先見他肩上胸上都極瘦削,唯兩腿上肌肉虬張,好生壯觀,再打量時,卻有些愕然。
那人眼眶中一片慘白,卻無眼珠,竟是一個瞎子。
(一個瞎子,怎會有這樣的速度和腿法…)
那人忽地皺皺眉,道:“你在看我?”帝象先一怔,道:“對。”見那人臉上掠過一絲怒氣,忽地重重一踏,地爲之裂的同時,竟已不見身影。
他方一踏地,帝象先早将橫江揮動,端得是密不透風,果聽得嗵碰之聲連綿不斷,竟分不出斷續,作了長長的一聲。卻總是看不清他在那裏,隻能依稀瞧見一條灰影在帝象先前後縱來橫去。
帝象先連接數十擊,心中默度,忽地叱道:“着!”猛地盡收守勢,漫天槊影凝作一點,向空急戮,卻到底慢了一步,隻是刺下一塊衣角,見那瞎子早又掠回辌辒車身側,背着手,額上連滴汗珠也無,就似從來沒動過一樣。
(就這一會兒,他總計出了七十九腿,先後攻了我前後十一處方位,這份子腿法,真是了得…)
一面思量,帝象先一邊冷笑道:“暗算之輩畢竟隻是暗算之輩,前一個還敢通個姓名,嘿…”果聽那人冷冷道:“老子是忪惺馬!”
以激将之法邀出對方姓名,帝象先卻絲毫不敢大意:先前辌辒車以石像進擊,自己一來仗着橫江,二來也有信心随時遁走,但現下又添一人,輕功竟然還在自己之上,雖不知長力如何,但畢竟不敢輕動,一面肚裏十分納罕:“來瓜都之前怎地從沒聽說這兩個家夥?”
又見那邊另有兩座石像喀喀亂響,自行從底座上邁下,他對這倒不大在乎,心中隻管盤算道:“單石兵沒什麽,但那瞎子動作太快,若不小心被他逼住在石兵左近,那便不大妙…”隻想尋個法子要怎樣把對手分割開來,忽然想到:“石兵沉重,我不妨将那瞎子引到林稍上面交手…”心意方定,見忪惺馬已又撲将過來,更不遲疑,輕嘯一聲,沖天而起,徑投林稍而去。
卻誰想,剛剛躍起,忽聞“轟”的一聲悶響,竟有數道火球自林中另一處連環射出,皆奔着帝象先要害而來,他實未想到林中尚有第三個敵人,一驚之下,方揮槊将火球擊散--覺火力極怪,竟透着絲絲寒意,倒更象是冰球一般--正不明就裏時,聽“蹭”一聲輕響,忪惺馬已破林而出,躍到比他更高的地方,一個翻身,重重踏下!
原雖打算将對手引到林上交手,卻被憑空殺出的幾記暗算打亂陣腳,帝象先雖勉力一格,卻到底隻接下一半,被忪惺馬重重踩在肩上,早被硬生生踢回林中。
(第三個家夥是誰!)
落回地上同時,帝象先已将斷江橫開守住門戶,同時四下打量,隻昐能先搞清“第三人”是何情況,果見着一個瘦瘦高高的黑衣人緩緩踱出,肩上扛了個東西,黑糊糊的,圓筒形狀,還繪着些古古怪怪的符文和圖形。
(這個形狀,還有剛才冰火合一的感覺,難道,會是傳說中“三清十寶”裏面的那件…,但,這樣的話…)
見帝象先看向自己,那人嘴角扯動一下,算是笑了笑,道:“祲風炮!”
---太平記第十三卷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