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賢侄,爲什麽我的頭會一直昏昏的痛呢?”

“你昨天晚上睡覺一定落枕了吧!”

“…那麽,賢侄,我爲什麽記不起我昨天昨天晚上睡覺的事情了呢?”

“那是因爲你昨天落枕落得太嚴重了吧!”

“…那,賢侄,我爲什麽又依稀記得好象曾經見過一隻肥羊的呢?”

“那是你落枕時産生幻覺了吧!”

“…賢侄,爲什麽,從剛才起,我就一直覺得你好象是搪塞我呢?”

“哦,連這也可以聽出來…那是因爲你落枕還沒有落夠吧!”

疾顔厲色,雲沖波将喋喋不休的花勝榮牢牢壓制,一邊順手把前邊擋路的雜枝亂藤扯開讓出路來。

已經是見着李慕先及天下大黑的第二日了,兩人正跋涉于不知名的荒山當中,花勝榮叽叽咕咕,隻是糾纏于自己奇怪的“頭昏”和依稀記得的“肥羊”,雲沖波心中有鬼,隻是用強勢手段來把花勝榮壓制應付,心口卻兀自砰砰的跳個不停。

…昨天,委實是太險了。

聽到那漢子的最後一個問題,雲沖波已然大感不妙:再怎麽輕視自己兩人也好,象這種一傳出去便可能是整個家族一齊人頭落地的話題也絕對不會胡亂問出,畢竟,那漢子是清楚的指出了“李”這個姓氏。

第一反應就是拉上花勝榮逃命,可那漢子的動作卻快到超出想象,雲沖波方立起身子來,他已長笑一聲,閃電般反手出刀。

刀氣過空,竟将整座石峰也都斬開,落石如雨中,雲沖波抱着花勝榮滾落山下,猶還隐隐聽到那漢子譏诮的笑聲。

山高崖險,雲沖波此刻的力量亦弱于在金州時的最強狀态,但久經曆練的他身手畢竟敏捷,抱着花勝榮,抓扯踢蹬,拼命借力,所幸這山崖上突石裂紋不少,雖一路摔得頭破血流,卻到底沒有傷筋折骨,安全滾到下面—方知雖然自上方瞧下來雲霧缭繞,其實倒不算甚深,不過二十來丈而已,若不然,還真是沒信心逃得生天。

隻一喘息,雲沖波已背上花勝榮,慌不擇路,拼命逃去,心中隻是大呼僥幸,想道:“能從這樣人手下逃掉,也真是命好…”

當時,大刀揮出的一瞬,或者是因爲那漢子刻意的推動還是什麽原因,裹于鞘外的黃紙無風自動,從鞘上浮起,隐約瞧見黃紙内側寫滿了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

黃紙浮起,鞘内立有清冽青光充盈耀亮,旋一湧而出,當中又有八點白光閃爍,乃是八字,浮于刀光當中。

雖然隻是極短的一瞬,那八顆光字便已引領刀光将山岩似豆腐一樣破開,可,雲沖波還是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麽字。那是八個古篆,雖然他幾乎不認識任何篆體,但這八個字,卻剛好是蕭聞霜曾經專門一齊寫下,要他記住的。

…也,終于明白了天下大黑臨去時的問話。

(真是的,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聞霜那時就給我說過這把刀的特點,那裏還會有另一把一樣裹得怪裏怪氣又纂上八個字…)

浮現于刀光當中的,乃是“怨、恩、取、與、谏、教、生、殺”八字,皆有寸來大小,以古篆寫就,翻翻滾滾,一瞧上去便該是極有來曆…至少,一想到那個來曆,雲沖波都會忍不住冷汗直冒!

四千年前,帝軒轅猶還隻是姬姓世家之長的時候,有自稱“玄天青雲客”的高冠羽士面谒賭勝,更以“一氣化三清”的奇妙變化赢下一個承諾,日後,當帝軒轅終于成爲帝軒轅的時候,這承諾便折現成爲整座龍虎山,流傳四千年的道門自此而立,縱然以後分出了正一、全真…甚至是太平道等諸般流派,但若上溯本源,玄天青雲客便絕對是所有這些宗門的祖師。

立宗龍虎,玄天青雲客開門收徒,憑着帝軒轅的默許以及“不納錢糧”的支持,龍虎山上很快聚集起了數千信衆,當中不乏智士名門、豪客強雄,但到最後,可以得到玄天青雲客的承認,被列名爲正式弟子的,亦隻得四人而已。

帝高陽四年,據說乃是玄天青雲客的百歲壽齡,四大弟子同心祝壽,卻拿不定主意當以何物上壽,合議近月,終于決定協力打造一件法器以爲壽禮,要知當時實是高手如雲的一個時代,四大弟子當中竟有三人踏足神域,餘下一人亦以冠絕天下的術數修爲見稱于世,但或者就是因爲四人都太過出色的緣故,便沒法将心意統一,到最後,在七七四十九天的鑄煉之後,破爐而出的竟非預想當中的“一件”法器,而是“兩件”無論形态效用都迥乎不同的東西。

一爲刀,長五尺,闊尺半,形如大闆,上邊天然煉成八字:陰面爲“怨、取、教、殺”,陽面乃“恩、與、谏、生”,刀身寬而無刃,唯一旦能将真氣注入,令八字浮動,便有斬山開嶽之力。

一爲鏡,周長尺六,厚三分,周圍亦天然生成八字,是爲“開、生、休、景、死、驚、杜、傷”,鏡面灰暗無光,至于有何用處…至少,蕭聞霜亦不知道。

求一得二,總好過一物無成,四人将刀鏡收拾一番,呈于他們的師父,但,與他們的預想不同,當看到這兩件禮物時,玄天青雲客并沒有任何喜色。

“心若一,的便一,刀鏡二分,道法或者亦将二分麽…”

留下這樣喃喃難解的碎語,玄天青雲客爲刀鏡分别賜名:刀曰“八焚”,鏡名“八途”,随後,也不管這一天是他的百歲壽日,他徑直牽出圈養多年的青牛,騎牛履空,自龍虎山上空的雲霧當中遁去,從此再無消息。

青雲歸天,卻留下巨大的混亂:因爲讨論此後的道門當如何發展,四大弟子中間出現沒法調和的分歧,最終,大弟子接掌門戶,自帝京承受“天師”之銜,此後數千年傳承罔替,二弟子結廬求道,餘生沒有再下龍虎一步,三弟子與大弟子緊密合作,共同承下這龍虎基業,四弟子卻怎也不肯合作,竟然一怒斷席,辭山不回,自立道門,雖然一直被目爲“外道”,卻也有一時聲勢,後來門下傳至第三代更出了尚清餘慶兩名天縱之才,上承乃祖心意,創立太平道,才有了後來幾千年的糾纏不休。

因爲這個緣故,“八焚天刀”及“八途玄鏡”雖然皆非凡器,卻被道門中視爲不祥之物,一向都被收藏于龍虎山後殿當中,傳言中,在天刀鞘外更還覆有由術數修爲最強的二弟子親筆錄下的“南華經”來将之封鎮,數千年來道門中雖也出了無數強者,卻始終不曾有人膽敢動這兩樣神器。

(應該是那把刀不會錯,那個黑黑的家夥一定也認出來了,不過,不知道他是怎麽弄到這把刀的…但反正還是跑遠一點的好。)

頗爲聽蕭聞霜說過些太平道的掌故密聞,雲沖波一見那八字浮現,立刻想起這把大刀來曆,雖然不知道那漢子到底是怎樣搞到手的,但總歸是避之則吉,能夠從龍虎山上盜刀的人當然招惹不得,而如果不是“盜”來的話…以自己這什麽“不死者”的身份,那真是甯可碰上強盜也不想招惹龍虎山的人物。

(真是的,爲什麽胡裏胡塗就會碰上這種事情,說起來就是大叔的錯,沒事去抓什麽肥羊,結果還真是好肥的三隻…嘿,假如不管大叔的話,他到底會怎麽擺布這三隻肥羊呢?))

一徑開路,雲沖波一邊心裏面胡思亂想,花勝榮這一時也不說話,隻是苦着個臉跟在後面,卻也沒安靜許久,便又用一種很謹慎的聲音叫住了雲沖波,小聲問他是不是喜歡蛇啊蠍子啊之類的東西。

“你是不是摔昏了啊,胡說八道什麽?!”

面對雲沖波的反應,花勝榮長長的籲了口氣,摸一摸胸口,表示說那就最好,他最不喜歡就是玩蛇的…卻,又補充了一句。

“那,賢侄你爲什麽要在手裏抓一把蛇玩呢?”

“你說什麽…蛇?!”

忽然發現,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時竟抓上了一把顔色灰樸樸、猶還在蠕蠕而動的蛇蟲,雲沖波這一驚非同小可,怪叫一聲,用力摔将出去,方瞧見道路兩側的樹木上不知何時竟已攀滿蛇蟲—并無紅黑斑駁,皆灰綠二色,與樹木極象,若不留意,實在分不出來。

(怎麽會有這麽多這東西…)

自幼奔走山野的雲沖波倒也談不上怕蛇,但驟然間見着這種景象畢竟也要頭皮發麻,再細問花勝榮,才知道自方才約半裏路開始兩邊道路上便是蛇蟲漸多:

“不過,賢侄你真是好厲害,一抓,就是一條,一抓,就是一條,簡直就和你抓樹枝沒什麽兩樣,真是厲害,大叔看得出神,一時也忘了問你爲什麽不怕蛇…”

如是初識花勝榮時節,這樣的恭維或者還能蒙混過關,但如今的雲沖波已是“飽經風霜”,那裏還會吃這一套?略一思索,已發現到不對的地方。

“你跟在後面,就隻是看的嗎?别得什麽都沒做?”

就算一路走來因爲自己在前邊開路,那些蛇蟲沒有招惹到他,但剛才自己一把長蛇摔在地上,卻明明瞧見有幾條掉在花勝榮附近的,皆被臨大敵,嘶嘶叫着快速遊開,再聯想到這老江湖的一身法寶…實在是沒法讓雲沖波不去想些旁的事情。

“這個,賢侄,你爲什麽這樣看我,其實…”

吃逼問不過,花勝榮終于承認,從一開始看到那些蛇蟲他就爲自己下了“入山蛇蟲禁”。

“很好用的這個東西,隻要下好,什麽蛇都會繞着你走,連蠍子蜈蚣也一樣…”

“哦,是嗎?”

冷冷打斷花勝榮的亂扯,雲沖波單刀直入,質問他爲什麽隻用在自己身上。

“這個,當然是因爲這東西很貴…不,不,是因爲我看賢侄你年少藝高,給你用這個可能會被你當作看不起人…啊,賢侄,我認錯,不要打我好不好!”



短暫的混亂之後,兩人重新上路,但比方才略有不同:雲沖波的手心裏多了一道小小的符印,花勝榮的臉上則多了幾處淤血。

一路前行,兩人發現這山路上不僅有蛇群蟠居,還有蜈蚣來去,蚰蜓盤屈,時時不時還有幾隻蛤蟆爬上爬去,看到兩人頭皮一陣一陣的發炸:卻喜這些毒蟲不知怎地,并沒什麽活力,除了蝺蝺爬動外再無其它動作。

(這個鬼地方,真是…)

花勝榮早已提議不要再走這條道路,但兩人本是墜山逃命而來,慌不擇路當中亂走一氣,根本不知道此地何地,又如何另覓它途?而如果按花勝榮的說法倒退回去…一想到那把“八焚天刀”,雲沖波就覺得甯可還是面對蛇群好一點。

(反正,這些家夥好象都呆頭呆腦的不知道咬人…)

一邊想,雲沖波一邊眯眼遠望,看前不遠處便是山路拐處,轉回去隐隐約約瞧見個亭子,又見天色漸陰,心道:“先到那亭子裏歇歇罷,最好還能有幾個當地人擺擺攤子,能夠問問路的…反正隻要不會突然變成什麽老虎之類的就好。”

一邊廂想着,一邊加快腳步,雲沖波匆匆趕過山角時,卻忽地眼前一黑,“砰”一聲撞在什麽東西上,他腳下紮得尚穩,隻晃一晃,定睛看時,卻見是一名二十來歲的青袍儒生正倒坐在四五步外的地下,一邊掙紮着想要站起,一邊猶不忘努力要把頭上的儒冠扶正。

(這,這個家夥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啊!)

“夫子曾經說過,君子死而冠不免,可見正冠是比生死還要嚴重的事情,所以就放到了起身前優先考慮,所以才怠慢了兄台,不要見怪,千萬不要見怪…”

“好啦好啦,你不用再道歉啦!”

雖然是被雲沖波撞到的,那儒生卻着實客氣,全不在意,反而再三示謙,表示說君子相逢,當示以禮,斷沒有據地相述的道理,所以要等站起來才能招呼雲沖波,又因爲自己的帽子歪了,所以一定要先正儒冠才能起身,又因爲兩隻手都放在頭上,起身就很不方便,所以才把雲沖波晾了這麽長時間雲雲,啰啰嗦嗦的說來說去,隻是希望雲沖波千萬不要見怪于他。

生于山野,雲沖波幾乎沒有和讀書人打過交道,就算朱問道徐人達肚中有些墨水,但畢竟本是将軍,行事到底還是痛快利索,那裏見過這種人物?直聽的雲沖波大感氣結,按說撞倒了人而不受計較本是好人,可雲沖波卻覺得,如果再讓這個酸溜溜的家夥繼續夫子長,亞聖短下去…他倒甯可遇上的是個會抱着自己小腿哭天搶地的無賴。

(這個家夥,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什麽謙謙君子,可是,聞霜不是說過碰上這種人的感覺是好象在春風裏面洗澡一樣的嗎,爲什麽我的感覺卻好象是被放在了滾燙的開水裏面洗澡一樣…)

信手摸一把額頭,雲沖波發現自己頭上居然真得已有汗珠,卻見那儒生仍舊喋喋不休,大有再扯出十七八本經書之勢,心中愈覺恐慌,不覺忽然想到花勝榮:“讓大叔來把這家夥當肥羊宰掉豈不少了許多麻煩?”一時也不去想這儒生能不能算上是花勝榮心中的“肥羊”,已回頭向花勝榮招呼道:“大叔,你…”卻見花勝榮居然神色癡癡呆呆,站在那裏也不知在想什麽,聽雲沖波招呼他時方猛得一驚,道:“哦,哦,好,好…”說着慢慢走過來,兩隻眼睛卻依舊轉得滴溜溜的,口中嘟嘟哝哝說些什麽“蛤蟆,荒山,書生,三千文”之類,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那儒生見花勝榮過來,忙又作一個揖,正要搭話時,卻被花勝榮止住:隻見他兩隻眼睛瞪的滾圓,将書生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道:“我們是想過前面這座山的…你知不知道有什麽妖怪?”

雲沖波大感驚訝,心道:“大叔搬出妖怪來吓唬人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劈頭第一句就問别人有沒有妖怪倒還沒有見過,不會有這麽笨的人罷…”卻已聽儒生答到:“你們也要過這座山嗎?我聽人說,這山上出了隻蛤蟆精,長的就像頭牛那麽大專吃過往人畜,昨天已經死了好幾個人呢!”

(這,這個,大叔怎麽連這種事情也能猜到,就算是察顔觀色好了…可,可這也察得太奇怪了吧?!)

不理會一邊嘴巴張得老大的雲沖波,花勝榮大笑三聲,也不知怎麽弄的,居然已搞出一把寶劍來提在手裏,豪氣幹雲的道:“蛤蟆有什麽好怕的?長的再大也不過一張嘴、四條腿,噗通一聲就把它踢下水!”

(嗯?)

感覺到花勝榮的說話當中有一些奇怪,卻又說不出奇怪在那裏,雲沖波一肚皮狐疑,并不開口,隻是在一邊靜靜瞧着花勝榮如何擺布這隻肥羊。

故且不論雲沖波的感受,至少花勝榮的說話對那儒生是産生了強烈的效果,眼睛睜得好大,用一種傾慕的神情看着花勝榮,他恭聲道:“是..兄台所言甚是小生見兄台身配寶劍想必是習武之人。小生願意出價二千文錢,請兄台當我的保镖,護送我過這段山路,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嗯,肥羊主動上鈎了?)

伴随花勝榮已久,雲沖波見到他宰羊也不是一次兩次,但會這麽主動奉上的還真是第一次,不覺肚裏歎氣,自琢磨道:“這些家夥難道每天讀書讀傻了嗎?”卻聽花勝榮一揮手,正色道:“不,我向來隻保護女的,不替男的賣命!”

(???大叔這是…在以退爲進嗎?可這個家夥看上去實在傻得要命,不值得這麽費手腳吧?)

那儒生聽花勝榮這樣說,臉上大爲失望,道:“兄台,再考慮一下吧…”見花勝榮并不理他,隻是昂着頭在左看右看,又看向雲沖波時,見雲沖波飛也似将眼神轉過去,并不與他對視,隻好攤攤手,哀聲歎氣道:“十年寒窗苦讀,就爲了這次進京趕考,卻因妖畜擋道而不得其途..我該怎麽辦啊。”聲音當中大有悲哀失望之意,聽得雲沖波也不由有些心軟,正要開口時,卻見花勝榮正背朝着他,在手中飛快的翻着什麽東西,好奇心起湊過去看時,花勝榮手快早已收起,隻依稀瞧着上面一行行的似是兩人對話,也不知是什麽。

(嗯,中間有一句好象是大叔剛才說過的…難不成他是在背這上面的話?怪不得覺得怪怪的不象大叔的口氣,可是,沒道理那家夥也那好和他一樣揣着什麽奇怪吧…還是說,聖賢書上也會有這樣的東西?)

将那東西合進手裏,花勝榮自嘀咕了幾聲道:“目前爲止全對,瞧來下面也錯不了啦…”也不理邊上雲沖波一頭霧水,已向儒生道:“好吧~見人有難不能不管我答應護送你過這段山路我們的腳程可是很快的,你可要跟緊點。”那儒生如蒙大赦,一臉狂喜之色,道:“好..謝謝。”聲音當中滿是真心實意,反弄得雲沖波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卻見花勝榮又拖長了聲音道:“至于這個價錢嘛…”那儒生早不住點頭道:“我再加一千,一共是三千。”花勝榮卻似猶有不滿,皺着眉頭哼道:“…”見那儒生确是再沒有要加的意思,方伸出手道:“好,先付一半!”

腰包中揣進一千五百文錢,花勝榮的心情好了很多,居然破天荒的走在了前面開路,身後雲沖波卻早已是心癢難捱,見那儒生一步一晃,走得四平八穩,也不理他,加快幾步趕上花勝榮小聲道:“大叔…你剛才到底在搞什麽東西?”

花勝榮此刻已笑的兩隻眼都眯成了線,心情顯是極好,聽雲沖波問起,道:“這個麽,白揀的一千五百文錢爲什麽不要?”雲沖波回頭瞅一眼那儒生,見他走得四四方方,并未注意兩人說話,便又道:“你瞧瞧前面這山路!爲了一千五百文錢揀上這麽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累贅…”忽然想起來還沒有問那儒生姓名,忙回頭問他,那儒生拱一拱手,道:“小生姓呂,單名一個彥字…兄台如何稱呼?”雲沖波那有心思和他攀談,草草道:“我叫雲…花平,也是兩個字,花平。”便扭回頭來壓抵嗓子向花勝榮道:“你揀上這書呆子,到底在想什麽?”

花勝榮擡頭看時,見前面那山果然險陡,雲籠霧鎖的,瞧上去大不易行,卻不在乎,隻笑道:“你放心,賢侄,這錢等于是白揀的,什麽麻煩都沒有,最多再有裏來路,這家夥就會自己跑掉…”見雲沖波愈聽愈不明白,臉上怒氣卻是越來越盛,方敷衍般在雲沖波肩上拍拍,問他年幼時都玩過什麽遊戲。

“這個,沙包、鍵子、還偷過地裏的玉米…呸,我和你說這個幹什麽!”

見雲沖波似乎要動真怒,花勝榮卻到底不肯說個清楚,隻是歎道:“唉,沒有遊戲的童年真是一種悲哀,怪不得賢侄你的心理這麽不健康,總是想用暴力來解決問題…喂,我都說了暴力是不對的!”

到最後,雲沖波也沒有搞清楚花勝榮的信心到底何來,隻知道他信誓旦旦的說絕對不用擔心,在遇到第一批小蛤蟆的時候這儒生就會一溜煙的跑掉,再也不會出現…最後,還低聲嘀咕了一句:“就不知道最後會怎麽樣,如果真有五毒珠的話可是很值錢的…”

***

“大叔,你記不記得你昨天說過什麽?”

“…我好象有說過,賢侄你真得是個好人,脾氣溫和,從來不亂打人,非常善于原諒和理解别人…你想幹什麽?!”

舉起拳頭又落下來,雲沖波瞟一眼正饒有興趣的左右打量山色的呂彥,咬着牙道:“你不是說這個家夥在遇到第一批小蛤蟆時就會夾着尾巴逃跑的嗎…那麽,現在跟在咱們後面的是誰呢?!”

“這個,你應該去找那個在攻略出來之後再修改劇情的混蛋啊!”

和花勝榮的預言一樣,從昨天起,在踏上這座無名高山之後,工毒蟲出現的頻率降低,主動性卻大大的增強,開始不住的向三人發起攻擊,不過,這樣子程度的東西當然還不足以阻止到被某騙子男自诩爲“兼具熱情及經驗”的二人組合,但…在咬盡牙關打生打死的時候後面還有一個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身爲累贅的累贅在大聲叫好或是掏出紙筆作一些速記并在事後讀出來征求修改意見的時候,那就實在很難讓人繼續保持住銳利的鬥志。

“大叔,你說這個家夥是不是讀書把腦袋讀壞掉了?”

“這個,你想想,你們的腦袋都是差不多大的,可他裏面卻比你多裝了那麽的‘聖人曰’,‘夫子雲’…那一定也應該比你少裝了很多什麽,具體到這個家夥,說不定就是忘了把理智放進去了吧?”

背後竊竊私語當然是不禮貌的行爲,但兩人卻别無選擇:事實上,早在花勝榮在發現到呂彥似乎完全沒有要“逃走”的意思時,便曾經要求對方付出更多報酬…至少,也要先把餘下的一千五百文錢付清,卻未想,這就隻換來了長達一個時辰的喋喋不休,完全沒有怒意,呂彥隻是以一種很認真和很焦急的态度在努力的開導兩人,想要告訴他們,按照聖人們曾經留下的理論,語而無信者是怎樣卑微的存在,會怎樣誤損掉一個人的名聲…固然他隻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但當他終于滿意的閉上嘴的時候,雲沖波卻覺得自己簡直甯可去和那些毒蛇及蛤蟆打上一個時辰,而當當天晚上他又用了将近半個時辰來讓兩人“明白”在吃肉前如果不先切成方塊就等于是和禽獸無異的時候…自那以後,兩人便再不敢在他面前說出任何“與禮不合”的話。

(這個家夥…)

尤其是在想到當呂彥最後用一種很期待的眼光看着自己說:“你明白了沒有,要不要我再說一遍?”時自己是怎樣的瘋狂點頭又拼命搖頭時,雲沖波便覺得好累好累,唯一還能讓他有一點安慰的,是連花勝榮也“大敗虧輸”,蒼白着一張臉把嘴閉得緊緊的。

(仔細想來,這還是大叔第一次吃虧哎,怪不得說邪不勝正,騙子果然是鬥不過秀才…)

想得出神,雲沖波連前面傳來的悶悶吼聲也沒有聽清,直待走到近前時方才發現到橫了一條七八丈寬的深澗,裏面水聲如雷,隐隐傳上,眯眼看下去時灰蒙蒙的一片,也不知到底有多深。

(唉,隻好繞路走了,也不知要多長時間才能找到橋…)

這樣想着的時候,雲沖波打量周圍,卻發現右邊的樹叢中似乎有些什麽東西白的很是刺眼,正待走前幾步看清楚些時卻被花勝榮猛一把扯住腰間衣服,更聽到了花勝榮的聲音正在因恐懼而顫抖!

“賢侄…你,你看…那邊白白的東西…是不是很象人的骨頭…”

悚然一驚,雲沖波再仔細看時,花勝榮果然看得好準,當他運足目力時,更還看到上面居然還有一些粉紅色的東西,竟似是新死後被什麽東西添刮過一樣!

(怎麽回事?!)

猛一下将腰裏面的樸刀拔出,雲沖波身子微彎,擺手将花勝榮擋在身後,低聲道:“大叔,你拉着呂秀才,我過去看看是什麽東西…”隻覺連澗中吼聲也有些變得奇怪,又覺連天空也似乎有些陰暗下來。

不用雲沖波說第二句,花勝榮已退出好遠,卻又用一種怯生生的聲音道:“賢侄,這個,可能不用走到那麽近去看吧,你擡起頭來試試…”

依言擡頭,那一瞬,雲沖波幾乎要驚呼出來!

(他…他媽的…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蛤蟆?!)

隻是盯着白骨,直到擡起頭來,雲沖波方才發現在樹林的頂端,赫然竟蹲着一隻巨大無朋的蛤蟆,雖然隻露出頭部和背部,但隻從那兩隻直徑幾乎二尺的鼓泡眼睛,便不難想象它的全貌。

(這,這樣子算,豈不得有一間屋子那麽大,死呂秀才還真是沒有誇張…這麽大隻,怎麽和他打!?)

自失去蹈海之後,雲沖波發現自己的力量也有衰退,再沒法保持在第八級上,隻不過,一路以來都沒有遇上什麽頂尖人物,這倒也不會讓他感到不便,可現在,面對着這種按說隻該在噩夢裏出現的東西,他卻油然的思念自己那曾經掌握的力量。

(不過,就算是我力量最強的時候,對上這麽大的蛤蟆…呸,有什麽好怕的,這麽大隻東西,速度一定很慢,打不過,難道還跑不過嗎?)

在雲沖波爲自己打氣的時候,那隻巨蛤也是蝈的叫了一聲,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眼睛,跟着猛然一瞪,已如一隻巨箭般自林中闖出,猛沖過來!

(混蛋東西,這麽大隻還這麽快,還沒有道理了!)

抱怨也是沒用,雲沖波唯有安定心神,在巨蛤沖近時躍起,同時将樸刀刺下,釘住了巨蛤的舌頭。

(嘿,初戰告捷!)

高興的心情隻持續了短短的一瞬,憤怒的号叫了一聲,那巨蛤用盡全力從地上掙起,撲向三人,雖然,舌頭的重傷使他沒法再卷食特定的目标,但當作戰地點是如此狹窄的澗邊時,這種野蠻的沖撞卻就是最爲有效的戰法。

“碰!”

悶響聲中,三人一齊被巨蛤撞出澗外,摔向下面,混亂當中,雲沖波隻來得轉過最後一個念頭:“三天之内從山上摔下去兩次,我就知道花平這名字是不能亂用的…”

三人摔入澗中之後,那巨蛤猶未肯罷休,趴在澗邊蝈蝈的叫了幾聲,似乎是不舍這到口的美食,卻也不敢躍下。

輕響聲起,有一人自樹衆中躍出,落在巨蛤的背上—它卻動也不動,溫順的緊—向下張望片刻,輕歎一聲,卻是個女子聲音。後面早又有人自林中躍出,恭聲道:“少族主,怎麽了?”

那女子揮揮手,道:“沒什麽,大概是我看錯人了。”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以狂草爲體,八字被篆在一面陡崖上面,崖高峻,字大如鬥,深五寸,便在數裏之外也能依稀瞧見,就瞧不清楚,亦能自那若龍飛鳳舞的大字中感到一種直欲破崖沖天的狂放豪意。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自崖下前行不過五十步,平地忽陷,下觑有峻壁如削,色深黑,若鐵,其上滿布裂紋,大者數十丈,伸張恣肆,邊緣處卻皆圓潤異常,竟似有無數工匠自亘古時候起便在這裏耐心打磨一樣。

…峻壁如削,隻因它必須堅強,百傷千創,隻因那就是拒守的代價。

自陷壁而前,已将“大陸”的最後防線越過,唯見怒海滔滔,浩淼無垠,便極目天際,也隻能見着水天相連,再沒有半點土地痕迹。

将“海”與“大地”劃分,這峻壁已承受了不知多少千年的洶湧沖刷,但人們卻知道,至少,從大正王朝建立以來,它還沒有後退過,因爲,那八個字仍然矗立海天之間。

四千年前,當帝軒轅的治世進入第九個年頭時,“八王之亂”已告結束,開國十二異姓王中,隻餘下了丘敖兩家,暫時感到了滿意,這絕世的巨人遂将肅清的腳步停下,重新将兩家分封爲“文成”及“武德”的二字王,同時,爲了檢閱兩家的忠誠、潛力以及要向天下百姓彰顯自己的威嚴和寬容,他更離京出巡,先後至兩家的封地遊駐,而這八字,正是當年他前往東海龍天堡的途中時見滄海如此,天地如此,一時有感,以赤手在山崖上劃刻而出,據說,正因爲他同時也将他那當世最強的第十級頂峰力量貫注其中,這八字才能任憑天風海雨來去數千年,隻是不墜不傷。

也是自那時起,這地方便幾乎再沒有了觀海閱潮的過客,因爲,在刻下八字之後,帝軒轅亦親口說定此處便是敖家封地邊界,由此邊起至敖家龍天堡的七十裏山地皆劃入敖家名下,國法不入,有擅入者,生死專于敖家。

因爲這樣的緣故,便再沒了不請自來的客人,便同時,又因爲要去往龍天堡自有着寬闊官道可通,這裏也幾乎不會出現應邀而來的訪者,如此數千年下來,這裏竟變作了一處荒蕪之地,除卻敖家子弟有時在這裏借滄海之力打熬筋骨外,便再沒人蹤。

是時,乃帝少景十一年五月二十七日,正是二十四節氣當中的“小暑”,碣石摩崖前卻無半點暑意:濃濃的烏雲衆疊似成能摧城的巨大,把太陽完全遮沒,暴雨滂沱,将海面上砸出無數孔洞,但襯在立若群山的巨浪上面卻幾乎顯不出來,來自海上的風極大,吹得連小些的石頭也要搖搖晃晃,挾着連排的巨浪一波波沖向斷崖,卻畢竟沖不垮這已挺立了千年萬載的高傲防線,周而複始,也隻是在上面撞的粉碎,僅留下斷續而凄厲的風吼浪滔,似是憤怒的精靈,在做着無用的咆哮。

風大浪急,似可掀天,雨若潑擲,大如黃豆,這樣子的天威播弄之下,魚蝦隐沒,隻有那些最大最強的海獸才會偶爾劃破海面,翻現一下白色的腹部,天空中早沒了海鷗或是海雀的影子,隻一些最勇猛和不畏雨的海燕還在頑強的穿飛着,時不時還發出幾聲清脆的叫聲,似是在嘲笑那些隻敢在太平時世活動的平庸同類。

雨愈緊驟,已辨不出點滴水珠,唯見千萬濁線将天地緊緊連結,也将所能觸着的一切瘋狂抽打,在這樣子的天威之下,人所“制造”的一切根本沒甚麽意義,便是最好的雨具,也隻不過能讓周身濕透的時間延後一些而已。

“呼…”

長長吐出一口混滿了雨水的呼吸,英正感到,自己全身都已經濕透,雖然身上披的蓑衣笠帽皆是巧手所制,又專門塗了一層桐油,可…這雨實在是太大了。

(不見滄海,果然難知天地之廣…)

雖已濕透,英正卻并不反感,事實上,他還很享受這種感覺:很多年以來,每當夏季暴雨來臨的時候,他都喜歡把自己脫得隻剩下一條犢鼻短褲站在雨中,任冰涼的雨滴把他的皮膚沖擊、撕打到幾乎麻木,亦隻有這種時候,他才能得到完全的放松,讓自己的頭腦一片空白,隻有這樣,他才肯讓自己去回憶…回憶一些什麽。

(姐,姐啊…)

大雨不見天日,英正卻知道此刻已約是午後時分,感到自己的皮膚正漸漸失去知覺,英正深深呼吸了幾口,自懷中掏出個油紙包裹撕開—是兩個夾着臘肉的饅頭,卻也已被雨水浸透—他也不在乎,狼吞虎咽下去,決定繼續前行。

(還有七十裏路,天黑之前,應該可以趕到…)

正在這樣想着的時候,一隻手,卻忽然搭在了英正的肩膀上!

(嗯?!)

縱然雨大風狂,英正自認也保持着足夠的警惕,怎想到被人摸到身後也茫然不知?尚不知是友是敵,英正本能做出反應,沉肩卸下對方手掌的同時,閃電般轉身,五指成抓,反撈向對方頸間。

霹靂一聲,閃電劃破長空,将一切照得雪亮。

爪至颌下,英正的動作忽地凝住,借着那一道閃電,他已瞧清身後來人:和自己一樣是蓑衣笠帽,連口鼻也被掩住,隻顯出兩隻雪亮的眼睛,卻是自己從未見過的。

使英正住手的,是自頸部向下的地方,和英正一樣被大雨浸透,這人雖遮住了臉,卻沒法阻止自己的衣服緊緊的貼在身上,凸凹有緻的線條,早已将她的性别出賣。

“原來是個女人…”

冷蔑的哼着,英正緩緩将手收回,退開一步,固然這頭暴獸總是讓人難以預料,但獸也有着獸的原則,譬如說,隻要能夠避免,他便不會去攻擊一名女性,可是,在退開的時候,他并沒有看清楚,對方的眼中閃過一絲忿恨的光,更不知道,站在自己對面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說的對,但還不完整。”

活動了一下肩膀,那女子冷冷道:“确切的說,是一個…”

“…比你更強的女人!”

話音猶回旋于風中,那女子已蓦地逼近過來,在英正來得及作出反應之前,腰部已被重重擊中,連環爆炸響聲中,英正竟被這一拳擊得向後倒飛十餘丈,猶不減去勢,待明白過來時,整個人已被轟出崖外,腳下早無實地,隻有萬丈波濤,洶洶不休!

(這一拳…并沒有打算傷人。)

還在退勢未衰時,英正已冷靜下來,開始分析眼前的一切:那一拳固然聲勢驚人,也的确将自己擊出數十丈外,但…卻幾乎沒有給自己留下傷勢。

因爲,在轟中自己的同時,那一拳的力量已開始外洩,約八成以上的拳力并沒有傾注在自己身上而是自相沖撞,才形成了那激烈的爆炸聲和将自己震飛的沖擊波,真正讓英正“嘗到滋味”的,不過區區兩成拳力而已。

(不屑于憑暗算獲勝嗎?非常高傲的心胸啊…那麽,也好!)

輕功遠沒有好到能夠履虛踏空那個地步,但怒吼一聲,英正已在身下組出兩隻大如車輪的“破地天鷹”,腳踏鷹背,他将身形穩住,更深深呼吸,預備要撲回崖上“回禮”,但,剛剛将拳力凝聚,他卻赫然發現,那女子竟已穿破雨幕,飛撲到自己的身前!

一時間,英正竟錯疑這女子已至神域,能夠履空飛行,至少,也是有着極優秀修爲的術士,但立刻,他便已注意到在那女子的身後,有點點的血光爆裂開來,墜入海中。

(踏海燕而來?好家夥!)

相較于由自己心意掌握的鷹獸,這些隻知亂飛的海燕當然更難掌握,也更難借力,更何況那女子乃是後發,卻能在英正剛剛止住退勢時便趕至他的面前,這份子精準…以及敢于采這種攻勢的自信,都令一向也未怕過誰來的英正也要爲之心悸!

“剛才是暗算,諒你不服,現在…再來!”

呼喝同時,拳又揚起,上面竟隐隐有暗藍色的光芒閃爍。

“嘿…好吧!”

事至此境,英正對這女子再不敢有半點輕視之心,也是一聲狂嚎,雙腿猛的一蹬,拔高一步,已至那女子上方,十指交叉握拳—身後已幻出巨熊形象—重重砸下!

雙拳交撞,有比雷霆更爲洪亮的聲音震蕩響起,英正再度失去身形向上倒飛,那女子卻慘得多,竟似不能掌握,向海面直墜下去。

(哼,就看再來還有什麽…)

似乎占了上風,英正卻知道并非如此,當自己出拳時,腳下兩隻天鷹皆被踏的粉碎,相較于那女子借力的弱小海燕已是大占便宜,再加上自己上躍攻擊,優勢更顯,取得些些上風并不奇怪,倒是那名女子,明知道這樣硬拼大爲不利,卻便便不肯作出任何一種迂回的選擇,無論那是因爲自信還是強悍,都着實可怕。

心念一動,英正反手擊落頭上笠帽,同時收腹轉身,用力向空一蹬,正踹在那笠帽沿上:将之蹬得飛去如電的同時,自己也向下急墜迫向那正落近海面的女子,身外黑氣籠籠,凝若豹形,正是獸神訣當中的“暗獄煉豹”。

那女子身形墜下速度極快,轉眼已接近海面,英正料那女子必有狠辣反擊,心下愈發小心,孰那女子竟什麽動作也無,就這樣砰的一聲栽隻水中,撞出幾朵浪花,此時雨大如潑,将色作深黑的海面打到如麻臉一般,轉眼間水面上已是再無痕迹。

大感錯愕,英正委實想不到那女子竟當真就這樣墜入水中,一時間心意松動,身外豹形便略淺淡,他此刻離水面已隻得丈餘,正拿不定主意是借勢沒入水中察看還是設法返回崖上時,心中忽生警訊,卻已不及!

嘩然聲中,下方水面上有水柱急旋着突起,狀如龍卷,直取英正小腹,僅僅來得及将豹身散開重組成爲“青蓮白象”,再做不到更多,英正已被水柱狠狠轟中!

倒飛而起,隻覺五内若焚,英正幾乎要吐出血來,心中明白:若非是自己及時禦動獸神訣當中最擅防守的青蓮象身,這一下便絕不會僅是“幾乎吐血”這般簡單。一邊已觑見下面水柱散開,現出那女子來:已将蓑衣笠帽都棄去掉,着一身漆黑的緊身水靠,更顯着身材絕好,卻瞧不見臉,也被水靠蒙着,隻露出兩隻閃亮的眼睛。

(他媽的,好辣的女人…)

肚皮裏喃喃咒罵,英正更憤怒于自己的大意:明明已看出這女子絕對較自己更爲熟悉此地情況,卻仍然因對方的“墜入海中”而一時迷茫,給了對方利用水性潛遊至自己死角攻擊的機會。

(這種莫明其妙的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莫要耽誤了正事…)

英正此番前來龍天堡實負重任,自度算時間漸逝,饒是他一向兇悍好戰,此刻也須有些焦躁,自覺已将那女子适才挾大浪而攻之拳力消解的七七八八,遂腰間發力,一翻立直了身子,亦學那女子般踏海燕借力,躍回崖上—隻他身法卻着實不如,險險失足落水。

“籲…”

長長吸氣,透過密密層層的雨簾,英正看見那女子雙手抱在胸前,足下踏了一隻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大海龜,也正擡頭瞪向這邊,仍是躍躍欲試的意思。

(哼,便在下一招上決勝負好了…)

兇邪黑獸沒法用,第十龍訣也不願輕動,英正卻仍然相信自己能夠在下一招上将這女子擊退:固然那女子充滿爆炸力的拳法極爲可怕,但…英正,能讓他害怕的卻從來都不會是“強大的敵人”。

(到底隻是一個女人,難道會比英穆叔公他們加在一起更強嗎?)

提聚力量,英正周圍的空氣再起無形的波動,身周數尺以内似有無形的巨物出現,連雨水也被抵住,不能落到地面而是沿着這無形巨物的外表流下,水簾潺潺,依稀勾楞出一頭怪物:巨身長尾,背上似乎還有雙翼折收,也不知是什麽東西。

目注英正,那女子并沒有要半渡而擊的意思,連雙手也背到了身後,隻是冷冷的盯着。

忽有号嚎之聲,上沖宵漢!

似虎吼,似鶴呖,似狼嚎鷹嘶,又似熊咆牛哞,但細細聽來,又都不象,伴随着這古怪之極的聲音,籠于英正周圍的無形怪物漸漸可以看清,乃是一頭半透明的異形巨獸,大如小屋,具諸般異象:熊身虎首,狼爪豹尾,生牛角,披獅鬃,又有象鼻,長丈餘,背生雙翼,間黑鷹白鶴之羽,瞧上去讓人極不舒服。

異獸成形,英正也終于發動:眼中兇光迸射,他一躍而起—竟連腳下石崖也被踩裂—那異獸也随着躍起,卻一閃,竟從中裂将開來,變作九頭兇獸,環伺在英正周圍,随他一起撲下。

一時間,隻見得熊虎交掠,鷹鶴齊飛,巨象揚鼻,蠻牛突進,又有灰狼黑豹金獅分進合擊:諸般兇獸皆爲洶洶之态,簇擁出一個英正:一臉一身都是兇色,居然更勝九獸。

眼望一幹兇獸自天而降,那女子的眼中卻盡是失望蔑視之意,輕哼一聲,她雙腿微微一屈—那海龜早知機潛入水中—跟着猛然發力一旋,在海面上劃出好大一個圓來,便見圈中白浪湧動,向上簇起:又是一道龍旋,那女子亦已如方才一般沒進這水柱裏面,瞧不出身形所在,隻能見着一道粗達數尺的水柱昂然而起,仰向漫天兇獸。

已見過這手段一次,英正全無懼意,隻将拳頭又握緊了一些…但,當越來越接近時,他卻突然發現,比諸剛才,這水柱竟有了一些不同,而且,沖得越高,那變化也就更大。

這一次,它更象是一頭…龍!

以幾乎是“神速”在變化着。轉眼間,鱗甲眼爪皆在水柱上生成,更有橙色的光華從水柱内部透出,除此以外,更有一股高貴倨傲,塵視萬物的氣勢從水柱裏面透出。

雖爲幻獸,英正所控的九隻兇獸竟也似乎被這氣勢所制,竟在未與水柱接上時已開始顯着些些驚慌頹廢的意思出來,與九獸心意相通,這種變化立刻便被英正察覺,更令他開始在震驚中想到了一些事情,一些曾在記載中英家所藏的古老典籍當中的事情。

(難道…可是,他媽的,這也太荒唐了吧!)

心思未定之時,水龍已接上兇獸,橙光愈盛,清亮的叱喝聲也從水龍中傳出。

“…橙色風暴,乾元龍躍!”

(果然是龍拳!)

隻來得及轉過這個念頭,那水龍已蓦地脹大十倍,疾旋勁沖,将九獸盡皆粉碎,英正雖欲勉力做出最後反擊,争奈四肢皆爲水龍沖擊幾麻,唯有眼睜睜着那女子自水龍當中現出身來,将右拳轟進了自己的小腹!

“…呃!”

悶哼聲中,英正終于再撐持不住,口吐鮮血,向後急飛,心中隐隐,卻隻是盤算一件事情:

(東海龍拳,天下第一陽剛的神功,爲何…竟然會出現在一個女人身上?!)

***

也不知昏了多久,英正終于被一盆海水潑醒,支持着坐起來,發現到自己仍在碣石山下,雨不知何時已停了,遠方海面上,一輪紅日若浮若沉,将半邊海水都映得血紅,煞是好看。

(嘿,真他媽的是莫明其妙…)

運一運功,覺小腹仍是疼痛異常,英正支持着坐起身來,心中仍是納罕異常。

敖家龍拳享譽天下數千年,号稱天下第一陽剛神功,乃是至陽至強的一路功夫,與女子陰體先天上便有沖克,似那女子竟能這樣運用實屬異數,更何況,敖家龍拳曆來一子單傳,除卻曆代武德王外,便隻有同樣也是世代承襲的“九子龍将”可以修習,但敖家重男輕女,天下皆知,數千年來一向如是,又怎會突然冒出一個女子列身龍将?

忽聽人在背後道:“你在想什麽?”仍是那女子聲音,英正猛一驚,回過頭來,見那女子仍着緊身水靠并未換下,隻将面罩去了,顯出臉來:至多二十二三的年紀,相貌頗美,卻透着飒爽英風,使人難生亵渎之念。她見英正回頭,又道:“想什麽呢?”聲音中已有些不耐煩。

英正默然不語,支持着站起來,與那女子對面而立,上下打量一番,一拱手,道:“狻猊龍将?”

敖家九子龍将當中,必戲螭吻浦牢皆爲上代宿将,年紀五十開外,陛犴饕餮于帝京襲領武職,早已入軍爲将,睚眦,八夏兩人則曾與英正有一面之緣,算來這女子若爲龍将,必是狻猊椒圖當中之一,而敖椒圖乃是敖家近年來最爲出色的新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若是女子之身該早有風聞,故出言一試,果見那女子緩緩點頭,心知試中,卻更感驚訝:适才對敵時有些東西隻是驚鴻一瞥,現下對立而視看得更加清楚,這女子無論相貌身材皆可稱上乘之選,似這般人物,便甚麽不會,甚麽不做,隻靠這天賦本錢也足可錦衣玉食,起居人上,她卻能練出這等功夫,更能夠在重男輕女最爲嚴重的敖家裏面據得龍将之位,着實了得。忽然又想道:”聽聞敖椒圖已練成四式龍拳,卻不知她又怎樣?“

又聽那女子道:“但,我卻更喜歡人家喊我末日,敖末日。”見英正神色微愕,續道:“我就是末日,敖家的敵人遇到了我,就等于遇到了他們的末日…明白麽?”

忽道:“咱們走吧?”

英正怔道:“什麽…”忽然明白過來,不覺道:“但,我記得是說請椒圖龍将同行…”忽覺眼前一黑,那女子竟已閃電般迫将過來,一拳搗在他胸口正中,立時将下半句話截斷回去。

敖末日拳力之強,英正現下已是深知,雖然這一拳至多使出了三四成手段,卻已教他眼前發黑,痛澈心肺,正不知又怎麽得罪了這煞星時,領口已被敖末日一把揪住,扯到自己臉前,瞪着眼道:“敖椒圖…你最好記住,那個人,他并不比我更強,所以,武德王才會決定派我來和你一起去處理這件事情…你明白了沒有?!”

若說英正,本是天下第一個兇悍強梁之人,何曾被人這樣欺辱恐吓?但不知怎地,瞧着這英武自信的絕色女子,他一時卻有些迷迷茫茫,幾疑是見着了那個久已離他而去的,那個同樣自信,同樣不甘心屈居在任何男人之下的女子。

…那個,同樣也曾去努力、去研究修習一門同樣據說隻合男子修煉之武學的女子。

離敖末日的臉不過數分,呼吸可聞,在這個距離中憑籍第十龍訣或是青釭突然發難,英正都相信必可以給這女子以足夠的教訓,但,他卻什麽也沒有做,隻是怔怔的,就這樣看着,聽着,回憶着。

“兇獸英正…也不過如是罷了。”

數裏外的一處山崖上,一名至多弱冠年紀的青衣少年袖着手,帶一點不屑,這樣說道。

“椒圖,話不要說得太早,英正其人這幾年來大大有名,不可以這樣輕視的。”

站在敖椒圖身後,方面長須,兩鬓已有些花白的敖螭吻出言規勸,見敖椒圖仍不服氣,又道:“更何況,狻猊…在她的氣勢面前,又有什麽兇獸能夠張牙舞爪?”說着便拿眼觑敖椒圖左頸後:那裏紅腫一片,中間清清楚楚着一個拳印。

聽到這裏,敖椒圖也不覺縮一縮頭,自摸摸頸後,苦笑道:“姐姐也真是的,對親弟弟都能這樣下手…”又道:“幸好我看她會沒事跑來噓寒問暧就知道一定沒有好事,一直運足了力量防她,可還是沒想到她下手真能這麽重,幾乎真得被她打昏過去…”說着咧咧嘴,一臉的苦态。

敖螭吻一哂,卻道:“其實武德王這一次本來就準備讓狻猊去的,隻是睚眦進言,說遣将不如激将,不如故意說這事重大,一定要派你前去,把狻猊的鬥志激發出來,那時自然事半功倍…”話未說完,敖椒圖已是怪叫道:“所以你們就把我抛出來挨揍?我說那時怎麽就這麽巧沒有别人在!沒義氣的睚眦,下次練功看我不活劈了他!”敖螭吻隻是笑,也不理他。

鬧一會,敖椒圖忽然想起正事,忙又道:“螭吻叔,我都忘了問了,這次到底是什麽事情,竟然一個英正都不夠,又要咱們敖家派一名龍将去料理?”

敖螭吻一笑,道:“可不光呢!聽說文王門下的子路也要出動,人王也派出了一名族弟,曹家孫家也都有精英人物随行效力…”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另外,從帝京那邊傳過來的消息說,這還隻是台面上的牌,水底下,‘禁宮’和‘十三衙門’甚至是‘大将軍王’的人可能都會出動呢!”

敖椒圖倒吸一口冷氣,神色有些沮喪,喃喃道:“怪不得,姐姐這麽激動,甚至要連親弟弟都暗算掉…”偷眼看看敖螭吻,試探着道:“那個,螭吻叔,假如我現在對你出手,你可不可以也假裝昏過去,就這樣讓我跟在姐姐他們後面跑掉…呃,當我沒說好了。”又自嘀咕道:“子路…聽說這家夥的力量和劍法都是儒門當中的第一,我早就想和他會一會了…”到底想起剛才事情還沒問完,又道:“螭吻叔,你還沒說完哪,到底是什麽事情?”

敖螭吻道:“到底什麽事情我還真說不清楚,信是呈給武德王的,不過…”神色漸漸嚴肅,他徐徐道:“武德王還是透露了一點給我們知道。”敖椒圖早已是心癢難熬,扯着他不住道:“到底是什麽,快說啊.”便聽敖螭吻沉聲道:“無支祈。”

怔一怔,敖椒圖慢慢松開手,道:“…真的?”見敖螭吻默默點頭,一時不覺也目現迷茫,看向海上,其時黃昏早過,紅日大半沒入海中,雖仍努力掙紮,卻到底沒有複起之能,眼瞧着天邊的雲是漸漸暗了下去。

…天,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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