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震天介殺聲中,項兵們一湧而入,那小卒卻峙立不動,隻手叉着腰,避開一步,一雙眼睛銳利的電光也似,盯住趙非涯不放,年輕的臉上,閃着盡是殘酷的微笑,卻也有着謹慎的線條。

對面,是一人一槊,正直面洶洶兵鋒,卻似恍然不覺,一雙虎目,隻是在打量金絡腦的趙非涯。

雖然宜禾之戰已是第五日上面,但,率領各自人馬的兩名統帥,卻還是第一次狹路相逢。

那一瞬,一切,都好象變得緩慢,甚至凝固了起來。

“都滾回去!”

怒喝聲中,趙非涯猛然将橫江輪動,幻出一圈金光,沖在最前的七八名項人皆被逼回,更有血花飛濺,将兩側牆壁染作斑駁--卻見刀光簌地一閃,饒是趙非涯閃得快,仍不能盡避,被在右腰間刺出一道長長血口來。

一刀得手,金絡腦卻沒有再行進逼,退後一步,右手刀還鞘,左手揚起,将身後的部下阻住。

凝視着趙非涯,他緩聲道:“讓開路,我不殺你。”

趙非涯深深呼吸一下,肩頭陡振,以隻手将橫江撈起,左右掄了一圈,皆堪堪劃着城磚,激起一溜火花,似甚滿意,方道:“以此爲界…”

“…前進者死。”

金絡腦眉頭一挑,笑道:“這又何苦?”

方道:“你大約便是守城的将軍吧?你我以計相搏,吾計高一籌,現今大勢已定,你若認時務,便當引軍速走,吾無殺絕的意思,想你也看得出。”

趙非涯獰笑了一聲,卻道:“這也正是我想說的話,閣下若現在退去,吾決不追擊。”

金絡腦呵呵大笑,道:“聽意思,這城洞外倒還有幾百精兵埋伏以待了?”

趙非涯死死盯着金絡腦雙手,口中猶在笑道:“伏兵沒有,卻有比伏兵更好的東西。”

忽道:“天命在吾,有何足懼?!”

“吾雖計落算中,卻能撞破閣下圖謀,閣下固然計高一籌,此刻卻還是被阻于門中,又有何用?!”

金絡腦面色微變,忽地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久聞你們夏人有一句話叫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難道将軍是讀書成魔,也想一試了麽?”

趙非涯嘿嘿笑道:“閣下雖爲外夷,倒也知我大夏文化,但還有一句老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閣下可聽說過?”

金絡腦臉色一沉,忽然厲聲喝道:“天路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進來,須怪不得吾!”早揚手喝道:“給我殺!”自己早率先拔刀攻上。

蓦地一聲怪吼,似什麽洪荒怪獸憤怒已極的嘶吼,又似是窮途未路中的咆哮,怪吼聲中,刀光綻放如花!

那是青黑交加的死亡之花!

沖在金絡腦左手的三名項人連慘呼都沒有半聲,已被一刀分屍,金絡腦悚然驚魂,急将刀交左手擋格時,隻叮當一聲,那口精鋼馬刀已被劈得粉碎,寒氣森森,已逼得他連手臂上汗毛也都直豎起來!

立聽得環聲振振,如樂聲悅耳,一時竟連刀風吼聲也都掩過,又見碧藍水光自金絡腦雙腕上蕩漾而起,盤旋若盾,居然将那一刀抵住,卻當不得來勢太過洶洶,被逼得向後急退不堪,砰砰乓乓聲中,接連撞翻了六七名項兵,居然已被硬生生逼出城外!

一出城外,天地立闊,金絡腦怪喝一聲,雙拳一握一撞,腕上水盾立化作百來道水線,縱橫交織,将身前敵人纏住,卻不敢趁隙進擊,而是向後急退,一邊斷喝道:“不必管我,速速取城…”一句話猶未說完,對面青光又是大盛,将水網撕得粉碎,刀氣鋪天蓋地般亂刺過來,一邊猶聽得含混不清的怪笑:“不過一介凡人,自視倒是高的,隻自那頭水蚯蚓處借了半身之力,便以爲抵得住你奎爺麽?”

月夜下,隐約能夠看清楚馬伏波的樣子:左胸右腹都被貫穿,甚至能夠看透整個身體,卻奇迹般的已将血止住,更在傷口周圍長出粗硬的黑色剛毛,将皮膚完全覆蓋,雙目已完全轉成碧瑩的綠色,在月下一閃一爍,似兩顆翠玉一般,右手上血肉模糊,兀自将青釭握得緊緊的,也不知是拿得太緊還是什麽原因,已全然不能分辨出刀柄與手掌的輪廓。

(這到底是什麽怪物…)

心下大恨,金絡腦卻無可奈何,隻是将雙臂不住揮動,自腕上抖振出層層水網來将自己守禦,若伺着機會,便自腕間激射出幾道冰劍,卻多半抵不得什麽用處:馬伏波的速度竟比适才又有提升,快得簡直難以形容,直若旄馬驺吾,全然不能掌握,那些冰箭雖然銳利,但十九射失,偶有收獲也隻是在他身上再添幾處擦傷,濟不得事。

(幸好來之前師傅賜了這個東西,要不然的話…)

金絡腦治下極嚴,令出必行,他既令部下專心攻城,果然便無人來助,不拘将士,皆是惡狠狠的殺向城洞當中。

“我說過了,前進者…死!”

厲聲吼叫着,趙非涯不退反進,仗着手中槊長,硬抵住當前兩名項人小腹,将他們倒推回去,反撞進項人陣中,更憑雙臂力大,左右亂揮,項人雖然人多,但這城洞甚窄,又曾奉令被堆積進不少大車木箱之的東西,頗爲擁擠,項人沒法展開,倒是自相碰撞,阻頭阻勢的,一時甚爲混亂。

“都讓開!”

似猛獸般吼叫着,身高超過九尺的巨漢大步而前,正是當日曾經殺入城中的速不台,左手探出,将最前面兩名項人一把揪住摔開,随即一刀出手,更無任何變化,直直劈在橫江尖上,登時見火花四濺,居然如巨錘般将橫江硬生生釘住!

趙非涯悚然一驚,雙臂上已運起第七級頂峰力量,一旋一挫,将速不台大刀卸開逼退:已知對方力量絕然未屆七階,隻是神力驚人,竟能将力量級數上的差異彌補。

忽又聽得銳聲嗡嗡,早見幾支黑箭破空而至,趙非涯急旋橫江,連砸帶閃,方險險讓開,才松一口氣時,心下猛然一驚,一個鐵闆橋向後急仰,已覺勁風如刀刮面,一支烏箭竟然貼着面門急飛過去!

趙非涯身法極快,一折已然蕩回,方直起腰,又聽對面黑暗中一個似是全無感情的聲音冷冷道:“勒古!”立有七八支擲槍飕飕有聲的飛射過來,急将橫江舞出鬥大團槊花,将擲槍一一格落,已覺雙臂略酸,卻聽得虎吼般一聲咆哮,速不台已又攻上。

(項人雖然無文,卻有一批相當出色的武将哪!)

左手推,右手送,趙非涯側身扛槊,使一個“卸”字訣,将速不台的刀勢化開,更将他帶至自己正面,算是稍阻箭矛的意思,卻不料忽又急響,兩支烏箭如鬼魅般自速不台腋下鑽中,徑來取他心口喉頭,急将橫江一豎,隻聽叮叮聲響,兩箭射在槊柄上,激起兩團火花,落在地上,因這一阻,早又有一名項人武将自速不台身後閃出,快步上前,馬刀閃電般的一旋,已自趙非涯右脅生生剔下一片肉來!

“呔!”

負痛大叫一聲,趙非涯将橫江重重一挫,竟将地上土石震撞的亂飛起來,似許多飛箭,亂紛紛的四下攢射,将面前幾人逼得退了一步,方抖起橫江,呼得轉了個圈子,紮下個架勢,穩穩守住,項人被他氣勢所攝,一時倒靜了。

城洞中進出惡戰,自然将城上士兵驚動,便有人亂烘烘的要下來助戰,又有人要打馬往北城求援,趙非涯聽在耳中,心下一驚,大聲吼道:“吾趙非涯也,城上諸軍聽令,各守本分,不得擅離,不得知會北城!”

“很好。”

低沉的說話忽地傳入趙非涯耳中,正是王思千的聲音。

“城上若亂,項人便有機會爬城,北城若亂,項人更有機會破城,鎮之以靜,确是此時正道…但,你守得住麽?”

(可以的。)

并不知道王思千現下所在,也不懂他所用的傳音之法,趙非涯止用心語回答,便又聽到王思千如歎息般的說話。

“西來之前,我曾答應過你父親,不會介入你做的任何事情,在你先開口之前,不要做任何多餘的事…而現在,我就問你,需要我出手嗎?”

“不必!”

蓦地大吼出聲,似突然爆發的火焰,趙非涯同時将橫江急速旋動,把身前的項人都撞得倒飛出去。

“天命在吾,豈會爲尺水所阻!”

吼叫着,金色的光華自趙非涯全身上下透出,更與橫江融爲一體,一時間,他整個人就恍若一個巨大的發光體,令人沒法正視。

“他的确很強,是吧。”

“…”

并沒有得着回答,王思千卻不以爲忤,淡淡的笑着,右手擡起,輕輕撫着颌下的散須,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輕輕的躬了一下身子,蕭聞霜道:“那日見着人王的時候,晚輩已經知道了。”

王思千哦了一聲,卻道:“一個人趕過來,把‘不死者’丢在那裏…你放心嗎?”

聽到“不死者”三個字,蕭聞霜的肩頭顫抖了一下,方道:“我想,讓公子留在那裏,應該更好,因爲…”

“…包括馬先生自己在内,也一定不想公子看到這一切的。”

一問一答的兩人,正立身在城樓的最上面,踏足飛檐,任強風勁吹,兩人卻都如履平地,神色安适,絕無半點勉強之迹。自城樓上看下去,并沒法瞧見城洞中的一切,卻能将正在月夜下上演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金絡腦的戰法已然再變:将身法發揮到極緻的他,雖然仍沒法趕上馬伏波的節奏,但加上那無所不在的水網幹擾,也已可将馬伏波的身形捕捉一二,他此刻已将腰間長索解下,将根三丈馬索抖得夭矯如龍,端得是無所不在,繩頭上系着适才被馬伏波生生砍碎的殘刀,在黑夜中似飛電般一閃一閃,雖然不能重創馬伏波,卻也在他身上添了許多口子。

争奈馬伏波此時已越發不具人形,金絡腦每擊着他一處,傷口便立時虬張隆墳,自皮下裂出青黑色的肌肉,高高鼓起—上面猶還生有黑粗剛毛,就似另有什麽東西正隐身在“馬伏波”這表皮下面,正急待破殼而出一樣。

(這是爲什麽…)

早已認出了金絡腦所用的乃是當初大海無量曾用來制服敖複奇的禦天神兵“統環流沙”,蕭聞霜委實是沒法理解現在的戰局:當初金州一會時,她早已經知道了金絡腦與馬伏波各自的力量,在她的估算中,那時的金絡腦絕對可以輕易制服甚至是殺掉馬伏波,而現在,如果與馬伏波是因手中的“殺刀青釭”而如此強大的話,那爲何同樣擁有禦天神兵的金絡腦卻并沒有得到這樣的強化?

“那個問題,有幾個原因。”

“首先,統環流沙應該是四枚,隻得到了一半的這個人,當然沒法發揮其全部的威力。”

“其次,雖然都握有禦天神兵,兩人所使用的力量卻并不相同,那個年輕人所使用的,是‘兵之力’,可馬昭毅所用的,卻是‘星之力’。”

片刻的沉默之後,蕭聞霜躬身道:“請人王賜下禦天神兵之秘,晚輩拜謝。”

“唔。”

懶懶的點一點頭,王思千油然道:“原也是時候讓你們知道了。”

“但,你卻要先告訴我,你對‘禦天神兵’這東西到底知道些什麽?”

角、亢、氐、房、心、尾、萁、鬥、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昴、畢、觜、參、井、鬼、柳、星、張、翼、轸。

以手虛畫空中,寫此二十八字在身周東西南北各位,蕭聞霜道:“依晚輩所知,所謂禦天神兵乃是流傳于上古神世的兵器,以今天的兵器之學或是法術,都沒法解釋其是因何而成,更不能再制造出類似的東西來。”

“據說禦天神兵共有二十八把,上應羅天二十八宿,譬如殺刀青釭,就是上應西方奎宿,是爲奎木之力,又如統環流沙,上應南方轸宿,是爲轸水之力。”

“禦天神兵之所以有種種神異妙用,便是因爲可以上借星宿神力,也正是因此,一柄禦天神兵在元靈被請降之前,也隻不過是堅硬鋒銳些,并沒旁的好處。”

“據說,禦天神兵在元靈請降之後,便會認主,認主之後的神兵縱爲它人所得,也沒法将其威力全數發揮,而若是主人身故,元靈更有可能就此沉眠甚至是離兵而去。”

說到這裏,蕭聞霜停了一下,看向王思千。

“不錯,你知道的,已不算少,不過,瞧起來,南巾仍未來得及将最重要的東西讓你知道呢。”

輕輕的歎息着,王思千的臉上,悄然染現了名爲“沉思”的神色。

“最重要的是,每一柄禦天神兵都有着自己的‘意志’,主人想‘戰’的時候,他們卻未必想戰,主人想‘守’的時候,他們卻可能想走,而在兩者意志出現矛盾的時候,若果主人的意志不夠強烈,更有可能無法将禦天神兵的力量催動。”

“而,在最極端的情況下,元靈的意志,更有可能将主人的意志覆蓋,到那時,神兵本身将成爲自己的主人,而手握神兵的人,将隻是一個爲之提供生命力的仆從而已…”

(什麽,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

隻覺得一股之寒意自心底最深處升起,一時已将手足都鎮的冰涼,蕭聞霜看着已越來越失去“人形”的馬伏波在月下咆哮躍動,複又想起前幾日他看護雲沖波時的溫和笑容,憨厚舉止,竟然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更在一轉眼間,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那麽,同樣是使用禦天神兵的人,這個金絡腦和大海無量,甚至是人王或是孫無法滄月明他們,還有…那個帝象先,都有可能最後變成馬先生這樣子?)

“不,沒有你想的這樣。”

“我已經說過,元靈意志覆蓋掉主人的意志,隻有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才可能出現,而再說清楚一些,隻有當那元靈是‘奎木狼’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否則的話,殺刀青釭,它又怎會被目爲天下第一兇器?”

聽到天下第一兇器六字,蕭聞霜心中微微一動,似想起了什麽,卻又一時把握不住,隻道:“…晚輩愚魯,請人王明示。”

王思千微微點頭,道:“說起來,這其實隻是一個傳說。”

“上古神世,混沌初開的時候,天地間并無秩序,神魔并立,妖獸晝行,昊天金闕至尊玉皇大帝統九曜鬥星,二十八宿征讨四垣,曆紀三百,誅八百兆妖魔鬼衆,始定天綱,方有今日諸神規模,二十八宿也以其功勞,分封天野,守鎮東南西北各方。”

“但十世君子之家,難免孽子一出,二十八宿雖雖爲天界幹城,卻也難免有一二桀傲,不從綱紀,而當中,便要數到位占西方白虎七宿之首的奎宿木狼最著。”

“白虎居西,主兵戰之事,傳說中,奎木狼便是二十八宿當中的最強者,戰功第一,殺伐亦是第一,所至之處,向無活口,在天界平定之後,他更因事不能見容,居然反下天庭,在人間嘯傲一十三年,無人能制,直到後來,天界第一鬥神也因故谪落人間,二虎相逢,一番惡鬥之後,方才收服奎宿,重歸天界。”

”因此,奎木狼也便是二十八宿當中殺性最重,意志最強的一宿,而上應奎宿的殺刀青釭,也就成了禦天神兵當中最爲危險的一柄。“

将如此故事淡淡說來,王思千忽又哂然一笑,道:“此等虛幻故事,無史可證,不過假語村言而已,誰個知道是那一世先人捏出來欺哄你我的?我姑妄說之,你也就姑妄聽之,不必認真,但有一樁事,卻是千真萬确。”

“曆代青釭主人當中,罕有得善終者,多忽然名沒,或是發瘋而死,于世考之,能終其天年,再無異樣情事的,不過一人而已。”

蕭聞霜聽得入神,不覺插嘴道:“那人是誰?”王思千卻不答她,隻續道:“百年之前,或無鑿證,單以近兩代青釭主人而論,前有趙統,後有馬伏波,皆命運如一。”

蕭聞霜忽然明白過來,失聲道:“前輩當日曾說來此乃爲‘誅星’,難道就是…”

王思千徐徐點頭,神色甚爲嚴肅,道:“正是。”

“吾實爲再毀青釭而來。”

一番解說下,蕭聞霜終将心中疑問弄清,卻也有了更多的疑惑:要知馬伏波身懷青釭一事,似乎并非秘密,至少五虎将都一直知道,而曹家和完顔家的人也都明白,若青釭如此危險的話,又爲何不早早處置,而要弄到今天這樣,要連累到如王思千這等人物來親自處置了?

“那是因爲,雖然有很多人知道,可‘我們’卻都不知道。”

“如果早就知道青釭其實還在人間,如果早就知道趙統竟然将之留給了馬伏波,如果…”

“可惜,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如果…”

“決策的人,不了解具體的細節,具體辦事的,卻又不知道那些似乎沒所謂的細節是何等重要。”

“算無遺策,一步十計…或者他們就有舉世無雙的智慧,可是,有些東西,卻與‘智慧’無關。”

“‘經驗’那東西,是隻有曾在黑暗當中走過的人才能真正銘記的啊…”

飽含遺憾之意的喟歎聲中,王思千緩緩擡首,遙看一天星河。

“雖然清楚和介入着曹家的每個重要決策,可是,丘公卻将那些個細節忽略;雖然暗中推動了五虎将的西來,可是,那位‘大人物’也不知道青釭的依舊存在;若不然的話,一切,本來将會是完全不同,所謂的‘五虎西征’這故事,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生。“

”直到旬日之前,兇獸殺人的消息傳回帝京,丘公方感到奇怪,始向曹家細詢,才知道那個可怕的消息,而因爲諸事纏身,他将我拜托,希望我可以代他将這件事情結束,所以,我才會放下一切事情的全速趕來金州,卻沒想到,到底遲來一步,讓這兇靈完全蘇醒。“

”天意茫茫,非人能測啊…“

喟歎着,那總是優雅高貴,似是不在乎任何事情的面龐上,竟也寫滿了”憂郁“那樣的深沉。

口稱“誅星”,王思千卻全無任何動靜,隻是默默看着那也不知該叫做“馬伏波”還是“奎木狼”的東西刀光霍霍,将金絡腦殺的透不過氣來。

“奇怪嗎?”

定一定心,蕭聞霜斂衣道:“人王深意,晚輩未解。”

王思千輕笑一聲,道:“這是尊重,吾所能給馬昭毅的最後尊重。”

神色漸散,王思千若有所思,目光自戰團上離開,似透過黑暗,在看着許多根本不在眼前,甚至是久已離去的東西。

“馬昭毅,他還在那裏,我能感到,我也知道,因爲一切都不對。”

“據前人所言,當宿主的心中隻有仇恨或是忿怒時,奎木狼便能将人心完全吞吃,而那個情況下,極爲可怕的事情便會發生…那種事情,我至少知道有過一次。”

“而現在,我能感到,馬昭毅的心并沒有被吞吃幹淨,我能感到他還在,在幹擾和阻礙着奎宿,是他使象先逃過了剛才的一劫,也是他使奎宿遲遲沒法将這年輕人斬殺…他仍然在的。”

“所以,我還不能出手。”

似是下了定語,王思千忽然停住話頭,轉笑道:“倒是你,确實不打算出手了麽?”

蕭聞霜微微一滞時,王思千已又道:“下面的項人很強,我想…象先他一個人不可能守住的。”

蕭聞霜面如止水,道:“有人王在這裏,區區幾名項人,難道還殺得進城不成?”

他兩人說話,身邊并不消停,要知那城洞終究容不得許多人,真正對敵趙非涯的不過數十人輪番猛攻而已,其餘項人士兵皆列陣城下,箭矢交加的強攻城上,守城軍也是忙個不疊,亂做一片,城頭上飕飕有聲,箭支飛來飛去的,頗爲熱鬧。

王思千右手向空虛虛一拈,信手捏了支飛箭下來,在手中把玩一下,笑道:“但我不會下去,因爲他已要求過我,不要下去。”頓一下,順手一搓,已将那箭揉作一團,又道:“實不相瞞,我與他實在相熟,十多年前,他便要喊我一聲幹爹。”也不理蕭聞霜臉上驟然間如籠重霜,仍是徐徐道:“他的脾氣,我知道一些,很倔,也很自信,特别是敢賭…”

“…甚至是敢拿自己的性命來賭。”

"依我看,可以了。"

據西門樓裏餘的一個地方,一座甚顯荒廢的高樓上面,小音和流赤雷一坐一立,視線都投向西門方向,最前面卻是玉清那高大的身軀,隻見他雙手虛虛張開,兩手心中各有一團紫光在緩緩轉動,也是緊緊盯着西門,神色極爲嚴肅。

聽到小音的說話,流赤雷微一點頭,一晃身不見了,玉清已笑道:"世侄女覺着是時候了?"

小音挑一挑眉頭,卻道:"真人倒不怕人王發現的哪。"

玉清呵呵一笑,道:"術數有專攻,縱然青箱奇術包羅天下,但在這隐氣匿形的門道上面,到底還要讓我太平道一籌的。"

西門樓上,耳聽下邊城樓洞中悶響之聲不斷,耳聽着那打鬥之聲離城中愈來愈近,蕭聞霜臉色數陰數晴,忽然一沉—王思千卻早将右手向後伸出,手中托了一支無鞘長劍,也不知他從那裏拔出來的,劍身修長,劍色若有若無的,柔潤非常,在月光下微微閃爍着。

蕭聞霜苦笑一聲,一躬身,道:"謝人王賜劍。"将那劍取了,一擰身,早踏城而下,徑投着城門洞去了。

趙非涯以一擊衆,此刻局勢已極難看,饒是有地利相佐,也被逼得步步後退,那城門洞深不過三十餘步,他起初阻敵與城門後五步地方,現下已然退到了離城門近三十步的地方,眼看就要退出城洞之外,他本來一身輕甲,外披大灰罩袍,先前與馬伏波已然戰至血染征袍,此刻更慘:袍子早破至不成樣子,隻餘下幾塊還血淋淋的貼在身上,連皮甲也裂成了幾塊,身上臉上都血糊糊的,也看不清有幾處傷口,兩隻眼睛卻仍是雪亮雪亮的,手中将橫江緊緊握住,站個不丁不八的步法,斜斜擋着在路當着,口中猶在怪笑道:"如何,可不還是過不去麽…"

城洞中原堆着許多大車木箱之類的,現下已被雙方激鬥摧散的七七八八,之中尚有十來具項人屍體,顯示着趙非涯也不是毫無收獲。

便聽哲别那毫無感情的聲音自後方傳來,道:"殺!"幾名站在最前面的項人齊聲吼叫,快步奔上,趙非涯揚槊一格,與速不台的大刀硬撞一記,居然一陣氣血翻騰,險些站立不住,眼前一花,早聽見低沉弦響,知道哲别必又已經出箭。

忽有長吟之聲不絕!

清清亮亮,若鶴呖,若龍吟的振劍之聲自趙非涯的後方響起,以極快的速度卷至,将他超過,擋在他的面前,一時間,除卻如一波一波白浪般的劍光外,項人們再看不見什麽,除卻如風濤般一陣一陣的劍聲,項人們再聽不見什麽。

幾支黑箭從人群中激射出來,卻隻一投進那劍光,就不見了。

金鐵交擊之聲連綿不住,激濺出火花四射,将隻靠一支火把來照亮的城洞映得明滅不定,諸多變形着扭曲着的影子投射在牆中,交織一處,化成非以"光怪陸離"不能形容的奇妙形象。

劍光消退時,項人們辛苦打拼下來的空間已被再度壓縮,不自覺中,他們已退後五步以上,本來看似近在咫尺的出口,突然又有了十步以上的距離,而且,這一次,橫亘在他們面前的,除着一身血污的趙非涯外,更還多了一個冷面橫劍,側身在趙非涯面前的蕭聞霜。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凝住,似連哲别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做,隻能聽見大笑聲在城洞中不住的來回震動。

大笑着,趙非涯向前一步,與蕭聞霜并肩而立,将橫江揚起,指向項人,卻不看他們,卻是偏首向蕭聞霜,輕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這個家夥是什麽人啊?!"

急行月下,雲沖波要出盡全力才能趕上前面那個隐隐約約的影子,心中早嘀咕過了一百回。

本是和蕭聞霜共守東城,也果然等到了來襲的項人,但卻出乎他們的意料,竟隻是集于城下攻擊,居然似乎并不急于攻入城内,而稍後,蕭聞霜更開始察覺到一些異樣,匆匆離去,将這裏交托給雲沖波把守。

雖沒有蕭聞霜那樣的敏銳與感覺,雲沖波卻也能察覺到西面的動靜不對,特别是當馬伏波先後和趙非涯及金絡腦交手時,都給他以強烈的感應,使他大爲不安,但對蕭聞霜等人的力量有着足夠的信心,同時也知道自己有着自己的任務,雲沖波并沒有打算自作主張的離開東門去向西邊增援,怎奈,自剛才起,卻出現身份不明的人物,在東門戰線的背後進行破壞行動,雖然規模不大,卻造成了一定規模内的混亂,最終,在副将們表示一定會守住東門的情況下,早已經躍躍欲試的雲沖波遂開始追逐。

(其實,在他們心中,大概本來就覺着我在不在都無所謂吧?)

自嘲的想着,雲沖波并非自大愚人,豈會看不出那些軍官們每一次向自己請示該如何守城時的尴尬或是暗笑?事實上,根本就不谙戰守之法的他會與蕭聞霜被安排在東門的主要目的,乃是爲了在項人先鋒被誘入城内後進行下面的狙擊,而當預料中的近身戰沒有上演時,他的作用便真可說是可有可無。但對那些被趙非涯一手訓練出的軍官們來說,主帥的指示又絕對不能置之理,所以,那個破壞者的出現,反而可是說是使兩方同時得到解脫。

(這家夥的方向是向西門去的,剛才的動靜好象也是在西門,難道真是…咦,他到那裏去啦?!)

生怕會把人追丢掉,雲沖波始終沒有讓那人離開過自己的視線,可是,就在剛才,本是清清楚楚的黑影,在自一個屋頂上躍起後,竟突然間碎裂片片,淡入夜空當中,再無半點蹤影。

(這,這是…)

拼命的揉着眼睛,雲沖波隻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這個樣子的東西,算是"幻術"還是"遁術"…)

基本上算是不懂法術,也再沒法感應到那黑影的去向,雖不情願,雲沖波卻隻好讓自己面對現實,承認自己已經把人跟丢了。

(真是沒有面子,幸好聞霜不在這裏…不過,這裏離西門已經很近了呢?)

蓦地發現,一追一逐當中,自己已來到了離西門頗近的地方,一念及此,雲沖波再不能壓制自己,也不管那黑影到底去了那裏,徑奔西門去了。

"所以說,年輕人是最好掌握的,一舉一動,都很難給人什麽驚喜."

站在雲沖波沒法察覺的地方,小音的臉上半點笑容也無,看着雲沖波,這樣說着。

靜靜的沐浴在月光下,王思千一言不發,負手風中,靜靜的看着馬伏波與金絡腦的拼鬥。

此刻,戰局已完全演變成一邊倒,馬伏波占據了全面的優勢,将金絡腦壓制到喘不過氣來,全靠手中神兵方能自保,身上卻已添了無數的傷口。

(但是,這還是不對…)

(真正的奎木狼,應該有比這更爲可怕的威力…)

默默的盤算着,王思千仍沒有采取任何的行動,一方面,素來謹慎的他從不喜歡輕易的行事,另一方面,以他的立場而言,金絡腦的性命,本來就是一個不必在乎的對象。

沉思中,王思千的心頭忽然一動。

(怎麽會,這個感覺…那個孩子也來了嗎?但是,是誰把他引來的?!)

遠處,不動如山的玉清面色突然大變,雙手中蕩漾的紫光急速的震動了幾下,竟開始快速的向手心當中收縮,就如同在害怕什麽一樣,而雖然玉清也急急的将右手中紫光快速握滅,更将手探向腰間,卻爲時已晚,随着某種無聲的波動穿越空中,他悶哼一聲,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動作,僵立不動。

須臾,他嘴角抽搐一下,有一點紅星泌現,卻立刻被一抿就沒了。

他一直背對小音,但,紅星方被抿沒,小音居然已淡淡道:"真人無恙吧?"

玉清哼一聲,道:"沒什麽。"心中卻是寒意陣陣。

适才的一擊,并沒有給他造成什麽傷害,同時,他也明白,這隻是王思千略示懲戒的一擊,原也不是真要傷他,真正令他心寒的,是剛才那一瞬間他想到的東西。

(王思千開始并沒有發現我,現在之所以知道我在這裏,是因爲他傾注全力來搜尋四周,而之所以會搜尋四周,是因爲不死者突然從東門趕來,使他感到奇怪,那麽,從一開始…)

讓流赤雷去将雲沖波引來,原是他與流風謀劃的一部份,可此刻,他卻忽然開始心悸。

(假如說,從一開始這丫頭就想到了這裏…)

身爲太平道巨頭已久,一直都相信着自己的智慧和判斷力,也爲自己的冷靜和鎮定自豪,但,現在,玉清卻要使出全力才能壓制住自己顫抖的沖動,才能使自己不要回過頭去,去看一看那小自己三十歲的女子。

他甚至能感到,那個人的嘴角,此刻應正挂着甜美的笑容。

(如果有機會,還是把她殺掉吧…)

(這個人,怎麽會越來越強了…)

一向以自己的年輕和有長力而自诩,又有着極适于防守的神兵在手,金絡腦原覺着可以通過持久戰來将局面扳回,卻沒想到,現實卻與預料完全相反,饒是他一向勇而自信,在越來越嚴酷的現實面前,也不由得要開始考慮一些旁的選項,與之同時,城洞中的戰鬥,也更加令他憂心。

(爲什麽還沒有攻進城去,難道有意外了?)

一念分心,金絡腦破綻立現,馬伏波一記重刀劈刀蓋臉砸下,險些便将他左臂卸下,方知自己此刻再無本錢關心外務,心中大罵之餘,也隻好打起精神,以求自保。

這時,雲沖波已經相當接近城門了。

一邊小心的隐藏着自己,一邊眯着眼睛去察看正在城洞中激鬥着的混亂,此刻,他已隐約想通了這一切的源頭,更在超越敵我立場的層面上,開始對金絡腦有着些些的佩服。

(這個家夥,居然能把聞霜和趙大哥一齊想出來的東西都算到了,真是了不起…)

然後,雲沖波終于看清楚了,正并肩擋在城洞當中,和項人們激戰着的,是誰。

一瞬間,竟有雲沖波自己此刻尚不能明了,沒法形容,也是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流過心中。

"…嘿,這到底是第幾輪攻擊,你算過沒有啊?"

剛剛才以力破力,将兩名身高都有十尺的巨漢生生震回,趙非涯的臉上微微泛出疲憊的紅,駐着橫江,把握機會,做短暫的喘息,當然,這也全是因爲蕭聞霜會在同一時間織出劍網,來将他掩護的緣故。

"有精力說話,不如多喘兩口氣吧…"

連看也不看趙非涯一眼,蕭聞霜背對着他,丢出這樣冷冷的回答,卻隻能令趙非涯的嘴角出現有趣的笑容。

雖然有了蕭聞霜的加入,可自剛才起,項人的攻勢也漸趨猛烈,再加上趙非涯今夜連番惡鬥,體力早近邊緣,是以局勢并未真正好轉:在項人近乎狂暴的攻擊下,兩人仍然隻能采十成守勢,仍然在被逼迫着緩緩後退。

可是,趙非涯的臉上,卻有了較剛才更多的笑容。

無論當事人心中怎樣想,自後方看去,并肩站在一處,擋下項人一波又一波攻勢的兩人,端得是如此默契,如此的渾然一體。

(趙大哥…)

本該,也本打算立刻就拔刀上前,與兩人一起協力守住城門,可看着兩人的背影,雲沖波卻被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澀所捕捉、所壓制,放在刀柄上的手指無意義的痙攣着,卻不能将之握緊,更沒法将之揮出。

(如果,站在那裏的是我…)

做着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設想,雲沖波緊緊的咬住嘴唇,卻完全感覺不到那一陣陣的刺痛。

(如果,是我…)

并不是第一次暗自渴望能夠以對等之姿和蕭聞霜并肩而立,但之前的雲沖波,因爲兩人間在力量上有着巨大的鴻溝,在"幻想"的同時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如今,終于擁有了能夠和蕭聞霜并列的力量,雲沖波卻才突然發現,要和蕭聞霜處于對等的兩端,自己卻還需要更多的東西,更多之前自己根本就不明白爲何物的東西。

兵法,計謀,見識…當擁有了"力量"之後,雲沖波才突然明白,所有這些東西,甚至是比力量更難逾越的天塹。

之前,曾經以爲有了"力量"就是一切,可是,在擁有"力量"之後,雲沖波卻發現,那竟然隻是一個開始,盡管比過去向前走出了一步,可是,距離自己藏在心中最深處的那個目标,"得到尊重",自己卻仍還有着遙遠而艱苦的路途。

(和趙大哥比,我真得是差太多了…)

黯然的想着,雲沖波一時有些失神,渾忘了眼前的血戰并未結束,更忘了戰鬥的局勢并非向着對已方有利的一面演變。

而,在以他此刻之力尚不能明了的領域内,那些通常名之爲"失望","難過",甚至是"怒黯"的情緒,正在從他的身上緩緩散發,以他并不能理解的方式,在影響着眼前的戰局。

(如此的"黯然",已經近乎"憂傷"或是"哀傷"了,這個樣子的軟弱,在"不死者"的面前,可還有太多的路要走呢…)

在修爲近乎通神的王思千面前,雲沖波即使集中全部心力,也未見得可以守住心中所想,更何況是現下心氣浮燥,根本就是全無秘密可言。但,隻是簡單的接觸了一下,王思千便将思緒收回,不動聲色,仍隻将目光投射在金絡腦和馬伏波的戰團上。

(但是,不死者的軟弱,也是一個機會,如果馬昭毅的确還在的話,該不會沒有任何反應的吧?)

隻一個念頭,再不須任何形式上的東西輔助,王思千已将自己的意志混合上雲沖波的感覺,更将之百倍強化,源源不斷的輸向城外,輸向那正激戰着的對手。

(讓我看一看吧,在“獸神”的下面,到底還存不存在一顆“人心”…)

(我,我是誰?)

在無人能夠看着的地方,有似方自惡夢中驚回的魂魄,在對自己發問。

(這是那裏,我…我怎麽了?)

困惑的,發現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疲憊,連隻是提起手指這樣的動作,也完全沒法做到。

(那一天,終于來了嗎?)

并不是對這一切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但,當終于成爲現實時,這男人仍然不能不感失落。

(竟然這麽快嗎…)

身周的任何一個方向都是無邊的黑暗,濃到一絲絲的光也不會透露,但明明知道着這個事實,他仍然會徒勞的轉動着腦袋,卻試着尋找光明。

(不過,反正,一切也都無所謂了…)

隻覺得周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倦怠,腦中空落落的,似乎再沒有什麽事情是值得在意的,也沒有什麽能比再度睡去更爲适意,可是,就在這時,卻有朦胧不定的感覺,自無可言狀之處滲出,給他以此刻本不該再有的感覺。

(這是什麽…?)

那感覺,是如此的消沉,令人不能不感到讨厭,卻又令人不能不覺得難受。

讨厭,難受…更有着萦繞不散的親切與熟悉,使縱然已放棄掉,已失去掉了一切的人,也會将早已泱散掉的意志又凝聚起來。

(這是誰?爲什麽我想不起來,爲什麽我會覺得熟悉…)

混混沌沌中,有撕裂的痛苦在腦中出現,更摻雜着隐隐的吼叫,如憤怒的獸,在保護自己的肉食。

強烈的痛苦,令他剛剛凝聚的意志再趨崩壞,可是,也如同某種刺激一樣,令他開始回憶起更多的碎片。

(………這是,沖波,是沖波在痛苦,是沖波在難過!)

(對了,我還有事情沒有作完,沖波還需要我的照顧…大哥,大哥的交代,我還沒有讓沖波知道!)

發生于虛無之地的思索,卻影響着真實之地的戰局,已經完全占據了上風的馬伏波,竟突然有了一瞬瞬的僵硬,雖然那隻是如風過枝頭的一戰,卻早被遠方的王思千捕捉。

(果然,馬昭毅他仍然還在,那麽,就還不能使用太過極端的手段,還是先把他連人帶刀一起封印起來吧…)

緩緩吐氣,王思千的右手自身側擡起,但,這個動作剛做到一半時,驚訝已讓他的身子僵住。

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算,王思千都堪稱今夜宜禾城中的第一人,但,那卻不等于他可以掌握到今夜的每個變數,更不等于一切都會按照他的估算去發展,一如此刻,當制造出那一瞬間的僵硬來證明自己的猜測時,他卻也在将自己的意願親手破壞。

在等待那一瞬間的人,又豈會隻有他一個?身爲大海無量最爲看重的弟子,金絡腦又豈會一直的任人壓制?

雖不知道馬伏波的僵硬是因何而來,可是,等待他"力竭而有破綻"已經許久,金絡腦又豈會将這一瞬錯失?

"…呔!"

怪叫一聲,金絡腦肩頭蓦地一沉一震,立見一柄鋒刃霜寒的馬刀自背後彈出,同時,他亦雙腿急屈而蹬,踏裂地面躍起,直追向刀,以雙手握住刀柄的同時,提腹屈身,吐氣發力,重重斬下!

砰然巨響,因馬伏波仍能及時将青釭上掠,擋下這雷霆般的一劈,雙刀硬撼之下,金絡腦仍嫌不足,被震的倒飛而起,馬刀也脫手飛出。

可是,他的眼中,卻有比萬年冰雪還冷的殺意流現!

借上沖之勢,他收腹屈腿,整個人向後翻了個跟頭,向後落下,将與馬伏波之間的距離拉大到将近三步,雙手蓦地向左右分開,隻見他腕上鐵環急振,嗡嗡有聲,忽有千萬道晶瑩水線激射出來,立将馬伏波縛住!

怒吼着,馬伏波發力急掙,他此際力道之大已是不可想象,頓時将水線震得晃動如霧,金絡腦也是悶哼一聲,臉色忽然漲得通紅,由手至臂,皆顫抖不停。

但,統環流沙的羁絆之力乃禦天神兵當中第一,當初以敖複奇之力也沒法立刻脫身,何況是一個半瘋半癫的馬伏波?雖然說,怒吼兩度,他也已将水線震破過半,但有此稍誤,金絡腦的準備,已然完成了。

如水瀉地,剛剛被震上空中的馬刀如一溜銀光般落下,墜處正是兩人的中間。

雙手皆在全力發動流沙的力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金絡腦其實和馬伏波一樣,是雙手受制,但,他卻還有一雙腳!

一直屈如尺蠖的身子蓦地打開,金絡腦以鐵闆橋之勢橫于空中,雙足挾住馬刀,向前急蹴,在馬伏波得以掙脫之前,那閃閃發光的馬刀已自他胸口沒入,深直至柄!

"嚎!"

負痛狂吼,聲音有如魔狼嘯月,之中有着說不盡的憤怒、不甘、怨恨,直入骨髓,那一瞬間,整座東門上下竟都因此一嚎而凝住。

可,卻也有人,因這一吼而回複清醒。

(這聲音…是二叔?!)

也許在所有人的耳中,都隻能聽到一頭魔獸的嚎叫,可聽在雲沖波耳中,卻能聽到馬伏波的不甘與痛苦。

(是二叔!)

僵硬的身體一下子回複了自由,麻木的意志重新開始指揮不聽話的肢體,雲沖波一躍而起,撲向城門!

急怒攻心,使他在一時間完全忘卻了适才的不悅,被火一樣的意志驅使着,他疾沖向前,眼中已沒有了趙非涯或是蕭聞霜的存在。

"沖波?!"

"趙兄弟?"

忽然感到一股強大力量的接近,兩人急回頭,卻發現竟是兩眼血紅,似有急火焚身一樣的雲沖波,出聲招呼聲,卻換不來友好的回應。

"讓開!"

簡單并且粗暴的回答,令兩人都短時怔住,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雲沖波已自兩人中強行沖過,撲向那群也因這意外變故有些愕然的項人武将。

自然不會象趙蕭兩人般好相與,當看出雲沖波并非"友軍"時,沒有半點猶豫,他們已将刀槍揮動,但,修爲皆在八級之下,他們中并沒有誰能夠看出雲沖波身上的異樣。即使是蕭聞霜,也隻能察覺到當雲沖波擦身而過時,身後似乎有些淺淺的橙色殘光…

唯一真正知道什麽事情正要發生的,是已離開了城樓頂部,正向金馬二人趕去的王思千,那完全在意料之外的驚訝,竟使得正陷于焦急中的他也要短時的發怔。

(這是…怎麽會有如此荒誕的事情?)

這時,金絡腦的形勢并不算好。雖然将馬伏波一刀穿心,但連喘息的機會也沒能掙到:似可撕天的吼叫聲中,水線根根碎裂,連那精鋼煉成的馬刀也似承受不了重壓,居然吱吱響着斷裂開來,自馬伏波的身上落下。

(他媽的,這算什麽啊!)

隐忍久窺,才換來這個機會,将對手一刀穿心,卻竟然似是毫無收獲,心志堅韌如金絡腦者,一時也不由得的暗生駭意,幸好,局面立刻就有了轉機。

眼光兇光方綻,卻立時變得泱亂,之後,馬伏波那似是鐵打鋼纂的身子竟然晃了幾步,似有些站不住腳,身子屈下,雙手捧着頭,臉色頗爲痛苦。

(這個…)

一時間,金絡腦大感踯躅,卻也隻是一下子工夫,心中已有定數。

(這次的事情,關系到我河套一族數十年氣數,無論怎樣的機會,都不能放過!)

身子疾旋,金絡腦卻沒有接近過去,而是向後急退,一邊自腰間抖出長索:隻一甩,早如靈蛇般自地面掠過,将那剛剛落下的斷刀卷起,寒光一閃,便直直劈向馬伏波的右肩!

電光火石中,馬伏波猛然擡頭,疲态盡失,滿面兇色,目光有若實物,竟令金絡腦的呼吸也爲之一滞!卻隻是短短的一下,便仍恢複爲适才的倦怠模樣。雖然身子顫抖了一下,卻沒有任何動作,就那樣直挺挺的站着,眼睜睜看着鋼刀落下。

甚至,他還在笑。

心中充滿疑問,金絡腦卻不會因此收手:對漠上的弓馬之士來說,“慈悲”這種東西,最多也就隻會表現爲把戰敗的敵人收爲奴隸而非處決。

但,那一刀終究未能落下,輕輕渺渺有若振弦的聲音若有若無的響起,那長索應聲而斷,馬刀“嗖”的一聲,不知飛到那裏去了。

(是什麽人?!)

一念未竭,金絡腦已是周身如縛,連手指頭也動不得一下,就這樣僵立在那裏,眼睜睜的看着那白衣高士自黑暗中步出,将手扶在了馬伏波的肩上。

“馬昭毅…這又是何苦呢?”

馬伏波臉上本來肌肉抽搐,眼中又有綠光閃爍,但,那隻手一搭上他肩頭,卻似将什麽神奇的東西注入到他的體内,頓時神色平複起來。

卻仍是倦極,倦極的苦笑之色。

“人王,又何苦呢?”

“難道我還能有救嗎…”

微微點頭,王思千也不理會僵立一側的金絡腦,油然道:“你心裏很清楚,這就好。”

“要将青釭強行抽出,我辦得到,要保住你的命,我也辦得到,但…”

“兩件事情,我卻隻辦得到一件。”

看似矛盾的說話,馬伏波卻完全明白:自剛才起,他重拾自己的意志,可同時,他身上經已愈合的各處傷口也開始緩緩綻裂,有血水流出。

“當青釭主宰這身體的時候,有神力加護其上,剛才那種程度的傷勢再多,也不會緻命,但是…那僅限于它還在的時候。”

王思千未盡的意思,馬伏波也并不用他說出:自己雖将對這身體的主宰權取回,但奎木狼仍然栖息于内,所以各處的傷口雖開始惡化,卻都不算嚴重,但,如果真将奎木狼自體内完全驅除的話…單是剛才穿心一刀的傷勢,便足夠讓自己死上十次。

兩人一問一答,一側的金絡腦早聽到駭住在那裏:就學大海無無量多年,更久懷壯志,他于中原各頂尖人物其實都甚熟悉,心中也曾虛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與這些人平手對敵,決戰疆場,卻怎也不能想到,自己竟會當真在這邊陲之地撞上這等人物?!

天色雖寒,金絡腦額上卻有汗珠滾下。

王思千忽然回頭,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話語一落,金絡腦隻覺身上一松,已然回複自由。

“但是,爲什麽…”

甫得自由,金絡腦的第一個動作便是發問,而王思千也似早明白,截道:“來得若是大海無量,我自會出手。”

簡單的回答,卻是高傲之極,立将金絡腦臉色激得慘白一片,但他心量極深,隻一滞已緩過氣來,拱手道:“晚輩謝過人王,但既如此,晚輩明晚恐怕還會無禮。”

王思千微微點頭,道:“很好。”口氣仍是輕描淡寫,竟似渾不爲意。

似爲他的态度加個注腳,遠方,城門中忽有巨大的激蕩聲響起,如暴風呼嘯,又似悶雷連環,聽得金絡腦再度變色,連王思千也微微蹙眉,忽向馬伏波道:“馬昭毅意下如何?”

馬伏波看向城門,臉上神色甚怪,又是欣慰,又是迷惑,聽王思千發問,猛一怔,卻道:“那…是沖波麽?”見王思千點頭,竟似忽然松了一口氣,神色松馳下來,喃喃道:“很好…”

“沖波,他真得已經用不着我保護了…”

便肅容向王思千道:“請人王出手罷。”

王思千低歎一聲,道:“坦然如此,馬昭毅無愧宿将。”說着已将左手提起,忽又道:“我多給你留些時間,好麽?”馬伏波面有喜色,道:“多謝。”說着已将雙眼閉上。

亦是此時,東城門中爆發出比适才任何一次都強烈的震響,稍後,更有巨大的風暴,挾着橙色的強光,自城洞中急吹而出!

風強勁,之中有數十道身形被狂風播弄翻滾,隻能勉力控制身形,卻沒一個能脫出風勢之外。

(橙色風暴,乾元龍躍,果然是敖家龍拳…)

默默存想,雖不回頭,王思千卻知道那揮出龍拳的人已自城洞中奔出,更不猶豫,左手急揮,立有數十道劍氣自指上揮出,嗤嗤有聲,皆打在馬伏波身上,立在他身上射穿出數十個口子!

說也奇怪,雖被穿了數十個口子在身上,馬伏波卻半點痛苦之色也無,反而還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遍布于胸腹臂腿各處的傷口,最小的也如筆管般粗,皆可見對面,但,之中卻沒有半點鮮血流出,隻有若有若無的青氣,缈缈的,向外飄着。

那青氣飄浮得極慢,似頗不情願一樣,但馬伏波體内也不知是甚麽作怪,自每處傷口内都有隐隐白光滲現,那白光雖不濃烈,卻極淳厚,青氣一觸白光便是"滋"得一聲,如水滴火般立時就不見了。

說來雖遲,當時卻是極快,一轉眼的時間,那青氣已泛出好多,皆聚在一處,成了個大球,旋轉不定,上面似有許多雲霧交彙不定,隐隐的現着些人身獸形糾纏在一處,也不知是什麽東西。

青氣漸出漸竭,馬伏波身上那些傷口居然也随着自行收口結痂,不一會,九成以上的傷口都已收得看不見了。

又聽得腳步聲響,夾雜着許多喝罵呼痛之聲,卻是雲沖波在向這邊趕來,正與那些個列陣城外的項人兵士糾纏。

王思千微一軒眉時,那青球忽然一振,蓦地向内急縮,凝成樸刀形狀,徑自砍向他腰間,王思千冷哼一聲,右手一抖,袍袖與那青刀撞在一處,隻聽铮然有聲,王思千的衣袖被斬的片片飛舞,那青刀也被震退,在空中一翻,變作大狼形狀,居然飛也似的去了。王思千面現怒色,向馬伏波舉手一禮,身子一側,早也不見了。

雖已能動,卻驚懾于眼前這目不暇接的連串奇詭變化,金絡腦呆立不動,一時間竟然失神,直到急促的腳步聲接近,他才猛然回過神來,偏過頭去,正看見正一面怒容,大步奔近的雲沖波。

(是他,剛才從城中攻出的正是他,但,這小子何時變得這樣厲害啦?)

看雲沖波奔來的樣子,怎看都不算是善意,金絡腦本能的揚起手臂,把尚存的半根長索抖動,希望可以将他稍稍阻止一下,讓自己能夠退開的更遠一些,卻沒有想到自己這決定到底錯得有多離譜。

"滾開啊!"

根本對金絡腦視若無睹,隻是當那長索擋在了他奔向馬伏波的路上時,雲沖波才蓦然暴喝,同時将左拳揮出,那上邊,正是金絡腦已頗爲眼熟的金色光芒。

金色雷震,潛龍騰翔!

連串暴響聲中,金絡腦如斷線風筝般,向後遠遠飛出,口中更有鮮血飛濺,顯見傷勢不輕。

雲沖波卻沒有追擊,而是斂了一下衣服,在馬伏波前面停住了腳步。

"二叔…"

嗫嚅的語聲,與他适才勇冠三軍的表現實不相配,一瞬間,馬伏波眼間似又看到了去年秋天,自己在檀山見着的那個年輕人,那個帶着一點得意,又帶着一點羞澀來向長輩們炫耀自己打下了大熊的年輕人。

突然發現,不知是因爲半年來的曆練,還是到了該長身體的時候,去年還比自己略矮的雲沖波現下竟然已能與自己平視,身上創口已然盡愈不見的馬伏波微微的苦笑一下,帶着欣慰,搖了搖頭。

"沖波,你真得長大了…"

"二叔…"

隐隐覺得馬伏波的說話中似有着危險的訊号,一時卻又把握不住,雲沖波隻喊了一聲,便又說不下去。

适才,被馬伏波的慘呼所驚,雲沖波不顧一切的飛馳來授,更将他之前從未展現給人,連蕭聞霜也不知道的力量施展,這一切,都是因爲他感覺得馬伏波似乎正處于某種可怕的危機邊緣,好容易才從雲東憲的确已死的事實當中解脫開來,他委實是沒法再承受立刻就再失去親人的感覺。

眼前的馬伏波,似乎是神完氣足,除了頭巾已失,披着發外,周身衣服雖有數十處破口,卻連半點血迹也無,怎看也不像是"危在旦夕",可是,某些眼不能見,耳不聞的東西,卻在強烈的撞擊着雲沖波的心神,在反反複複的告訴他,危險已近,痛苦,可能就在眼前了…

"沖波…"

再度喚着雲沖波的名字,馬伏波伸出右手,輕輕拍着他的肩頭,問得卻是雲沖波完全沒有想到的東西。

"你剛才用的武功,偷偷的練很久了吧?"

"這…"

很久?到底有多久,雲沖波自己也沒法說清,從不知什麽時候起,每天他入夢的時候,就會看到一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在他面前交戰、演示,在他醒來後,又總能清清楚楚的回憶起關于那些武功的某個細節,而當這些細節累積到一定地步時,他更居然能夠将那些武功重組、再現,發揮出甚至超乎自己想象之上的威力,

"因夢得武?"

愕然的笑着,馬伏波道:"左右這也是好事,想不通就想不通好了,但,爲什麽你一直沒讓别人知道呢?"

"這個,我也隻是感覺…"

幾乎和開始能将那些破碎的細節組織起來成爲完整套路的同時,雲沖波就一直覺得似乎在什麽時候聽到過提醒,告訴他說,這套武功絕對不可以亂用,絕對,絕對…

"這麽麻煩?不過,能在夢中學到武功本來就是一件怪事…"

沉吟着,馬伏波道:"但本來,我關心的就不是你爲什麽不用,而是,你爲什麽沒有讓别人知道?"

不等雲沖波回答,他已又很快的截道:"我不是在怪你沒讓我知道,因爲咱們才剛剛重逢,也一直沒有時間坐下來說話,可是,你應該也沒有告訴蕭姑娘吧?"

沉默着,雲沖波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認。

事實上,爲何沒有告知蕭聞霜,在雲沖波自己,委實沒法啓口:一開始,他本有着立刻讓蕭聞霜知道的打算,但很快,一種奇怪的想法卻把他控制。

(之前聞霜已經爲我驚喜過不止一次,可後來又隻能…如果現在說了,然後某一天又突然沒有了,她就會對我更失望,不如就這樣瞞着她,直到某一天…)

一直都有幻想,希望會有一天,蕭聞霜遇險或是受困,然後自己突然發威,英雄救美,所以瞞着自己的點滴進步,希望可以某天拿出一個驚喜…但,這樣的心事,卻又如何說與人聽?

看着他,馬伏波歎了一口氣。

"要不方便,我就不問了,但沖波,你最好記住一點,有很多事情,你自己覺着沒關系,卻不一定能得到别人諒解的。"

他這句話語氣極是沉重,雲沖波身子一顫,又聽馬伏波道:"我相信你瞞着這件事情不會是對蕭姑娘有什麽壞念頭,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蕭姑娘知道了這件事情,她心裏面會怎麽想?"

"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誰的心思,便是幾十年的兄弟,也說不好會怎樣,所以做什麽事前,最好先想想别人會不會誤會。好麽?"

雲沖波卻是面色一變,道:"二叔,你…?"

馬伏波這幾句話雖都是長輩勸戒子弟的題中之義,但他口氣沉重,神色也有些黯淡,倒像是撤手之前的贈言一樣。雲沖波本就心懷隐憂,如何能夠不驚?

"沖波…"

苦笑着,馬伏波輕輕拍着雲沖波的頭頂。

"二叔剛才說過,你已經是大人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婆婆媽媽。"

"二叔,實實在在是不能再陪着你了…"

随着馬伏波的說話,雲沖波也終于看清了眼前的異狀,雖然談笑自若,雖然身上不見任何傷口,可從腳部開始,馬伏波的身上卻在不停的有碎片飄出。

小而幹燥的碎片,最大也不過小指甲的幾分之一,顔色枯白,幹巴巴的,一點兒光澤也沒有。

本來的毛發,皮膚,肌肉,血液…似都突然失去了活力,在快速的枯萎,收縮,并從馬伏波身上龜裂下來,變成這些細小的碎片,随風飄走,一時間,雲沖波竟覺得這些景象有些熟悉,竟與他當初踏足時光洪流時見着仲連辭世時的情形有幾分相似。

"二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失态的吼叫着,雲沖波伸出雙手,緊緊抓住馬伏波的肩膀,拼命的将自己的力量向他體内輸送,希望可以把這"枯萎"稍延,但,隻一嘗試,他已知道這乃是徒勞的嘗試:在那裏面,他竟連一丁半點兒的"生機"也感覺不到,馬伏波的體内,根本就已成了一個空洞的"無"。

溫和的笑着,馬伏波道:"别費力了,沖波,我…我壽元已盡,是時候去見大哥他們了。"

說着這樣的事情,馬伏波的臉上仍是笑得十分溫和,雲沖波看在眼裏,更加心酸,隻是哽咽,道:"但,二叔,爲什麽,您竟然…"

對夏人來說,奉骨還鄉,埋骨桑梓乃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昔年曾有名将南征萬裏蠻荒,行前辭駕時更無它求,隻願若一旦捐軀,便馬革裹屍,也要還埋故裏,後來他果然身喪化外,也是大夏史上有名的慷慨将軍之一。

雲東憲等人亡身亂軍,自無屍體可收,但馬伏波現下撒手身前,自己卻仍沒法留下半點存念,雲沖波之傷痛可想而知,半跪馬伏波身前,淚水滾滾而下,還是馬伏波,苦笑着,撫摸着他的頭頂,出言安慰。

"不要這樣,沖波,能夠這樣死掉,是我的光榮,說起來,馬伏波何德何能,竟可死如神域中人,很得意了…"

故老相傳,神域中人的肌膚骨骼都已異于常人,身亡時也是與衆不同,頗類玄門所謂的"兵解",會化作千萬碎片,潛入天地,無迹可尋,雲沖波身爲當今天下唯一親眼見證過這一事實的人,自然明白馬伏波的說話,卻也不能因此略寬些心,反而心生疑窦:"這一切,二叔又怎會知道?"

接着便想道:"以二叔的修爲,絕不可能踏進神域,那麽就是有人特意把他弄成這樣的,會是誰…"心中已有怒意,那自是覺得此人能夠如此擺布馬伏波,又爲何不設法救他一命。

"不要亂想了…"

自眼神中看出雲沖波的疑惑,馬伏波苦笑一聲,拍拍他,道:"二叔習武一生,能如此收場,那是别人給二叔的光榮,二叔很知足了。"

說着又喃喃道:"真得,當年在西路軍中,你二叔手下少說也斬過數百人頭,也喝過無數的烈酒,也見過美人,也散過金銀,便從那時算,二叔也不虧了,不虧了,真得不虧啦…"

說着,他眉頭忽皺,似想起什麽事情,好生爲難。這時侯,他自腰以下已皆化灰飛去,隻餘下上半身浮于空中,看着竟有些糁人。

(但是,大哥說過的事情,到底要不要讓沖波知道,大哥雖然說過,要讓沖波什麽都不知道,安心的過他的日子,可是,像這樣的事情,到底該不該瞞他…)

一念猶豫,怎奈那身體分解的速度竟是越來越快,轉眼已裂盡至胸膛上面,馬伏波神色一緊,疾聲道:"沖波你聽着,我再說一遍,大哥曾經有話,教你絕對不要想着什麽報仇的事,我們都是武将,早知有此一日,若要尋報起來,我們誰都該死上幾百次也不夠,你隻要安心過日子就好…"說着雙臂已然不見,想想又道:"蕭姑娘是個實在人,那小音姑娘我看倒未必,你要小心…"正說着,似猛得下了決心,又快聲道:"沖波,你爹他其…"

"其"什麽,已沒法知道,說到這裏,馬伏波的口部已分解不見,一瞬間,他尚存的眉宇上略過一絲焦急和遺憾,卻旋就化做了一份坦然。

(罷了,罷了,一切便交托天意吧。)

(希望,沖波你有一天能夠知道,你并非凡人,而是上代太子之後,你的身上,流着比當今陛下更爲正統的帝家血脈啊…)

夜風吹過,将馬伏波的最後一點痕迹帶走,也将他尚未說完的心事盡皆掩進黑暗當中,白白的伸着手,雲沖波卻連一點兒碎片也沒法留下,在空中作了幾次無意義的劃動後,慘呼一聲"二叔",便昏了過去。

雲沖波與馬伏波最後話别時,王思千正在宜禾城中追逐着。

許是想借助城中的建築和人群來掩護自己,那青釭所化的大狼并沒有選擇城外而是逃向了宜禾城中,至少,從目前追逐的結果來看,這的确可以說是一個正确的選擇。

(嘿,倒真是一頭狡猾的東西…)

先前将自己所攜的"決劍含光"付于蕭聞霜使用,王思千現下并沒法依靠禦天神兵間的感應來捕捉到青釭的蹤迹,隻是依靠适才将它從馬伏波體内逼出時所遺的一點"浩然正氣"來鎖定它的行蹤,要知那“奎木狼”畢竟是西天白虎七宿之首,兇頑異常,縱然此刻沒有宿主借力,也非輕易可擒,在黑夜當中奔馳至目不能見,又急進急退,折沖如電,王思千縱然能一時間鎖定它位置所在,但劍氣出手而斯狼已遁,全然無功不說,倒是頗弄塌了幾處地方,搞得城中愈發驚惶混亂,也使得要捕捉住奎木狼的氣息變得更爲困難。

雖知道這隻是因爲城中百姓衆多,影響了自己的判斷和出手,更相信隻要奎木狼逃出城外,自己必能将其在一個時辰内擒下,但,當這追擊持續到了一杯茶以上,當清楚感應到自己的浩然正氣正在不停的被奎木狼從體内逼出時,王思千終于開始感到“焦急”,乃至“憤怒”。

不辭辛苦的萬裏西行,就是爲了将這曾在曆史上掀起過不止一次血雨腥風的兇刀元靈再次封印,眼看着目标就在眼前卻仍是作最後頑抗,同時也憂心于城中已開始在不停擴大的混亂,一直也低調行事的“孝水人王”終于決定将自己的真正力量展現!

(這地方,就很好。)

一追一逐中,王思千已來到接近宜禾城中心的位置,忽然停止掉追逐的動作,王思千右足輕輕點地,整個人若無重量般向上拔起。

“太陽元明,散陰斥霧,四天光晃,略無凝織…”

心中默念着這唯有曆代王家之主才能知道的不傳秘訣,王思千漸升漸高,身上更開始透出溫和淳正的白色光芒。起初雖然也隻似是長夜中多了一點孤星,但很快,這白光已飛速的膨脹開來和變得愈發強烈,使在他腳下的宜禾城上的攻守雙方都開始帶着驚疑來注意到天空中的變化。

“…熒惑烈烈,流金火鈴,攝追飛熒,陽華立現!”

誦訣完畢,王思千忽地将雙手一放,精神大振,身上白光驟然間濃烈百倍,已強到令人不能直視的地步,下面本有許多人正以手加額,好奇上望,不料光芒驟然間強盛如斯,低頭不及時,一個個早被刺得雙眼不能視物,皆掩着面在那裏慘呼。

…太陽之威,本就不是凡人可以直視的。

自城中擡頭看上去,此刻已不能分辯王思千的形象,隻能見着一團白光耀于空中,照得四下有如白晝,若不是城外仍是繁星滿天,那裏瞧得出現下仍是三更時分?

“天爺,出什麽事了?”

“神仙,是神仙下凡來助咱們守城啦!”

驚喜夾雜着混亂,但終究以高興的情緒居多,自古以來,大夏的百姓們便都相信光明總是要好過黑暗,更有幾名反應較爲機敏的軍官借機來激勸士卒,順勢增加已方的士氣,不過,這樣的點子,卻也不是隻有夏人想到的。

“長生天,是長生天現身來幫助我們了!大夥兒有福了,今夜戰死的人,都能被長生天親自接走!”

在由脫脫指揮的戰線上,如此的呼喝被不停的傳遞給前線的項人們,而效果也顯而易見,在他的戰線上,項人士兵的士氣便明顯高過任何一側。

“除卻主将之外,居然也還有着這樣的人才嗎?”

不理會正冷笑着的流風,玉清擡頭向天,凝視着正隐身于白光當中的王思千,表情極爲複雜。

(琅琊王家最高秘技,琅琊忘情訣中的“日映”之訣,傳說中,縱在白晝發動,也可不讓天日,交相輝映的神技,其真面目原來是這樣嗎?)

除了全心全意去判斷分析這一技的奧義外,玉清也在感到另外一些東西,一些其它人暫時仍“沒資格”去感覺的東西。

(這個程度的力量,可比剛才傷我的時候更強啊,而且,還在不住增加着,到底他想抓的是誰…)

身爲此際城中除王思千之外的最強者,力量已經逼近到第八級頂峰境界的玉清可以清楚辨别出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麽,那,也使他在努力保持外表冷靜時内心卻不停的震顫。

(這,這明明就是第九級力量啊,不象剛才借助于“技巧”來以較弱的力量突破掉我的防守,而是使用純正的第九級力量來強行制壓全城,出什麽事了?)

雖然每個人也能看到天空中如金烏般的一輪光明,但落在精通術法的玉清眼中,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東西。

在“術法”的領域中,現下的光明并沒有擴散的如“現實”般大,總共也隻照亮了王思千身側三丈方圓的地方,但,這個範圍卻正在不住的擴大着。

一寸寸,一分分,似初春溫暖的太陽般,白光緩緩燒蝕入黑暗的領地,将之一分一厘的吞并,絞滅。

(哼…)

當白光掃過時,隻覺身上猛然一輕,又有輕微的灼痛之感,玉清知道,自己用來遁形的法術已被破解,現下的自己已完全暴露在了王思千眼下,卻也知道這并非沖着自己而來,倒也不慌。

(竟能讓一向深藏不露的孝水人王也這樣認真,會是何方神聖呢?)

在“日映”的威力照耀之下,果然是無所遁形,當白光推進到宜禾城西北部上時,突然停在一處荒園中,之後,更有滋滋的聲音響起,似正在燒灼着什麽東西。

(找到了!)

王思千一念動處,投射向彼處的白光已蓦地增強十倍,幾乎與之同時,痛苦之極的長嗥聲中,地面迸裂,土石飛濺當中,青色的大狼沖天躍起,卻立刻被數道白光纏住,那些白光雖然過草木皆無妨,可一觸到大狼身上,卻如有極高溫度般,頓時燒的滋滋有聲,見着有青煙萦繞,那大狼被燒的慘不堪言,硬生生又摔回地上,蹬腿屈身,嘶叫不疊,卻怎都掙不脫那白光困鎖。

再過一時,白光愈濃愈烈,那大狼卻漸漸委頓,嗥聲微弱,動作也輕了許多,身子更似被燒蝕太多,居然已隻有方才一半大小了。它似也知大勢已去,眼中居然流出哀憐的光來—卻仍是十分狠毒。

再過一時,大狼形狀一發萎縮,狼身已漸不能維系,略有刀形,白光也弱了些,雖仍淳厚,卻已無濃烈之态。

忽有獅虎嘯吼之聲,起于四方!

黑暗中,有咆哮金獅,猙獰骨虎,若魅黑豹撲擊而出,落在白光上撕咬扯抓,又有六首青牛、月牙大熊、如山巨象并肩而出,都弓身猛沖,強去沖撞白光,又有丹頂白鶴、鐵翼蒼鷹盤旋飛上,向那白光上翅拍嘴啄,更見地面湧動,有蒼背灰狼破土而出,将白光接地處沖擊松動,九獸聯手之下,白光立時大弱,那大狼本已奄奄,也蓦地又重現精神!

(小子鬥膽!)

不防真有人膽敢在自己頭上滋事,王思千勃然大怒,右手仍是源源不斷放出白光制壓青釭,左手卻一翻一彈,隻見指尖上寒光閃動,有十數點飛星彈出,皆沒入九獸身中。

立聞得霹靂聲連環不斷,九獸盡皆自中炸裂片片,轉眼已然無存。

琅琊忘情訣,星爆。

雙手分施日星神力,将九獸盡破的同時,仍能牢牢制住青釭,同時已按下身形,快速的接近向青釭,但,王思千卻沒有第三隻手!

龍嘯驚天!

濃冽的金色光芒大盛,金色的龍形自黑暗中洶洶卷現,将九獸碎片盡皆吞沒的同時,也将白光一并絞住,全力反制。

轟然怪響聲中,白光迸裂!

青釭,終于重得自由!

已被憋了許久,白光甫散,樸刀已驟然膨脹,又作大狼形狀,一躍而起,隻是,剛剛離地,卻有金光蓋頂,劈面而下,将它生生制住!

“嘿,殺刀青釭…但,天底下,難道還會有什麽東西能比我更兇?”

喃喃自語聲中,金光漸弱,那将青釭的刀身和刀柄分别鎖扣的“龍爪”也顯出本來面目,乃是兩隻堅強有力的人手,其中抓着刀身部分的那隻手似被刀氣所侵,已有鮮血流出。

爲人所擒,青釭似仍極爲不服,仍在嗡嗡振動,卻脫不出那人雙手困鎖。

“殺刀奎宿…你爲何不服,難道你還拘泥于當年趙統老鬼的‘說話’?難道我不比那婆媽的東西好過十倍?”

“你便還是服了的好,試看當今天下除卻我英正之外,又有誰還夠瘋夠兇,又有誰夠資格作你主人?!”

大吼聲中,英正咬碎舌尖,一口鮮血啐出,皆噴在青釭刀身上,跟着雙手倒持,居然将青釭一把搠進自己腹中!

亦是此時,勁風大作,數十道氣流交織一處,将英正高高卷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立時震出個大坑,英正雖然硬挺,卻也被摔得七竅流血,癱在坑底動彈不得。

臉上,卻仍有着怪異的笑。

“…謝人王不殺之恩。”

風收,塵落,現出在坑緣上的,正是王思千,卻已是面色鐵青。

“…你謝早了。”

風度仍極鎮定,一雙眼睛卻似要噴出火來,王思千森然道:“某自藝成以來,生平真正想要‘殺人’的紀錄,隻有過一次,而便是那一次,某最後也沒有殺掉。”

“但,如果今天你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某倒是不介意試一試殺人到底是何感覺。”

此時,被英正插進肚裏的青釭又有變化,竟似被英正的熱血燙軟了一般,漸漸變化,如一汪青水,自倒瀉進英正肚裏去了。

瞧着這等變化,王思千眼中怒意更盛,概因他知道,自己一番苦心一然盡付流水,兇刀再得宿主,更是一個全無排斥之心的宿主,除非将眼前這小輩立刻殺掉,自己便已沒可能再将青釭抽出封印。

“原因麽…”

支着身子,從坑頂慢慢坐起,英正盯着王思千,道:“我英家自開宗建譜以來,曆有家主一百一十六代,中間豪傑無算,但人王知不知道,我英正生平最爲欽服的,是那一位先祖?”

王思千微微一愕,道:“原來不是帝荥芎麽?”

英正裂嘴一笑,道:“當然不是。”

方道:“吾最佩服的,乃是先祖猛公。”

王思千面色一沉,道:“邪獸英猛?!”

說起英家曆代家主,自然算到開創英家帝業的帝荥芎爲聲名第一,而除他之外,英家名聲最著的的便要算到英猛。

…隻是,那卻是不一樣的名聲。

昔年“南海赤家”開朝治世,政治升平,四海無事,除卻帝共平雄才大略,文娴武谙外,兩帳文武當中也實有能人無數,大家戮力同心,拍頸瀝血,方能有後來數十年太平時光。

一班文臣當中,“曲鄒丘家”和“琅琊王家”都占據了極高地位,“大鸾周家”之主雖位在更上,卻也難說爲其渠首,至于武将當中,卻是全無争議,無論當時後世,皆數英猛第一。

赤家入主帝位之時,英猛不過四十一歲,卻已征戰沙場二十八年,其間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雖因武功太過狠毒怪異而得了“邪獸”這個難言褒貶的渾号,但論及當時軍中第一高手,卻是不作第二人想,立國時得拜車騎将軍,後又進大将軍,都統天下兵馬,位高權重,聲望之隆,一時無兩。

隻是,此人心性委實偏狹難測,開朝十數年後,終于在大将軍位上起兵謀反,卻到底不是帝共平對手,兵敗衆散不說,便連兩人間決鬥也落個大敗虧輸,雖同樣有着第十級力量,但惡鬥七日後,還是要黯然敗走,更在途中傷發身亡,一代名将,就此收場。

王思千熟讀史事,英猛生平皆悉,更因他的身份,連一些史籍無載的事情,他也一樣明白。

“英猛…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你要研習‘兇邪黑獸’,對麽?”

昂然擡頭,英正道:“正是。”

“雖不能終得天下,但猛祖将獸神訣逆道而施,亦定規矩,此一番心血并不遜于荥芎祖先的‘第十龍訣’豈可使之失傳?”

“哼。”

冷冰冰的點一點頭,王思千道:“兼練至陽至正的‘第十龍訣’和至陰至邪的‘兇邪黑獸’,你倒真才是英家第一人哪。”

又喃喃道:“唔,是了,當初英猛‘兇邪黑獸’之成,便一直有人懷疑是受了他手中的‘殺刀青釭’影響,故武功走了邪路,但現在看來,恐怕倒是反過來才對,青釭雖兇,可在這事情上卻是代人受過吧?”

英正裂嘴一笑,道:“人王明見。”

“我英家血脈當中,本就一直潛有瘋獸之征,若果瘋獸覺醒,便可獸吞天下,區區青釭,也不過能爲之助罷了,又怎來資格主宰什麽?!”

王思千沉思良久,道:“那麽說,你悄然西來,作這許多布置…從一開始,就是爲了謀取這把青釭,來助你修煉兇邪黑獸了?”

他說道“許多布置”時,語氣甚怪,又有苦澀之意,英正坦然道:“正是。”

又道:“這算是吾虧欠馬将軍一次,日後絕不會忘。”

王思千喃喃道:“日後,日後…”心中甚覺難過。

他此時已将前後之事連貫想通,便知道當初城中諸多死屍皆是英正之造,用意便是要教馬伏波心志動搖,對體内青釭生出憎厭之心,又想到馬伏波爲人豪邁出衆,若非自疑已被兇靈所控,斷不會一意赴死,凡此種種,可說皆是英正所造,而自己身在局中,雖有察覺到城中另有異樣,卻被玉清一行人分心,以爲察覺到的乃是流赤雷痕迹,未有看透英正所圖,可說是間接害死馬伏波,心念及此,又是難過,又是憤怒。

但…

長思良久,王思千嗒然歎息,揮手道:“看令姐面上…最後饒你一次,去吧。”

英正似早知有此後果,一抱拳,道:“謝人王。”便翻身躍起。

王思千忽厲聲道:“且慢!”說着右手一揚,哧哧聲中,十數道火光自指間旋出,皆俯上英正身子,一閃,便沒進他身子不見了。

"青釭本屬木宿,性主肅殺,所遁者當在肝下,我今以十四道火烈勁力封你肝門,以後每次摧動青釭之力時五内便會如焚…十四旬後自消,算是小小教訓,以後莫再草菅人命。"

見英正點頭答應,卻又道:"我…仍有一事要問你。"

"英猛雖然了得,但終究是敗軍之将,史評甚惡,你卻爲何會崇拜于他?"

眼中放着奇異的光芒,英正納首再拜,道:"猛祖生平百戰,隻曾一敗,而,在那場敗戰之前,他的對手曾經問過他一句話,人王知不知道?"

王思千曬然一笑,道:"某的确記得。"

"帝共平問曰:'君何苦如是?',令祖答曰:'貴極人臣,何若貴極人君?'但大夏史上這般起事的将相何止百人,你又爲何獨獨崇拜于他?"

英正獰笑一聲,道:"那是因爲,猛祖他并沒有這樣回答。"

"史書上記載的東西,隻是皇帝希望大家看到的東西,而二者間真正的對話,卻隻有我們這些英家後人才會知道。"

王思千動容道:"哦?"

英正嘿嘿笑了一聲,方道:"帝共平問了十一個字,是:'你應該明白,這是自取滅亡。',猛祖則回答了十四個字。"

"強者之路我要走,死的轟烈我所願。"

王思千将這十四字玩味一時,終于一聲歎息,道:"你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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