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菜市口這東西,是任何一個城市都有的,通常,那都是普通百姓們聚散的地方,但有些時候,它也會被派些别的用場,一些,比殺雞屠狗更爲血腥的用場。

但在地方官并無“勾決之權”的宜禾城而言,卻還是第一次見着有人被反剪雙手的綁在菜市口,而且,還是總計二十條的精壯漢子,一字排開綁在那裏。

…這樣的新鮮,難道能夠不看?

時未過午,周圍密密層層,居然已圍上了有五六萬人,擠得是水洩不通。

身爲金州糧所,宜禾周圍常居的屯戍卒号稱十萬戶,實有人口三十四萬,如今項人來犯,城外百姓除少數已知天命的老人甯可等死也不肯再颠簸奔逃外,九成以上的百姓皆拖家帶口,逃入城中,再加上城中原有居民,怕不有四十來萬人,若非如此,也不會項人一番沖殺便造成有數千死傷。

“将軍,現在可以出去了嗎?”

擺擺手,趙非涯對身邊的手下道:“還沒到時候。”

“火,還沒有燒熱呢…”

臨時紮起的高台上,小小的帳篷當中,趙非涯十指交叉,拱頂在下巴上,目光似乎什麽都沒看,卻又似乎在凝視着什麽。

…一些,不在眼前,不在身邊的東西。

雖然早春,可正午時節的日頭已經是頗毒了,被曝曬在這太陽下面呆呆的等着,怎麽想也不會是一種好滋味,百姓們還能走走動動,喝點水擦擦汗什麽的,正肅容持兵,守護在菜市場周圍的黑水軍們卻隻能咬牙苦忍:要知軍紀如山,隻要長官無令,别說是汗透征衣,周身蟻行,便是眼看着火頭燒到腳下來也是不能動的。

當幾萬名百姓擁擠在菜市口時,城中其它地方無形中便松快許多,譬如,雲沖波正捆滿繃帶躺在裏面的這間房子。

平日裏本就沒多少人,這刻更顯寂靜,連馬伏波都避出在外,又怎輪到小音在這裏戀戀不舍,輪到花勝榮在這裏不知趣了?

“聞霜…你來了?”

全身都被牢牢捆住,動彈不得的雲沖波連扭頭也不能夠,可,當蕭聞霜輕輕踏入屋内是,他卻如有所覺,輕輕的問着。

“…是我,公子。”

被馬伏波邀來,得知雲沖波似乎很急切的要見自己,蕭聞霜心下極是忐忑,一路也不知想了多少見面如何開口,如何道謙的說話,但甫一見着雲沖波,一肚子說話卻都飛去了九宵雲外,居然連半句也想不起來,隻是怔怔看着被綁到快認不出來的雲沖波,心中甚覺難過。

“你來了就好,我現在這樣子沒法動,所以隻好讓二叔去找你,希望你沒什麽事才好…”話未說完,聲音中已顯示出明顯的衰弱,開始變低,蕭聞霜心中暗顫,道:“我什麽事都沒有…”已不知再該說什麽,聲中已有哽咽,隻再硬撐着說了一聲:“公子,對不起…”便再說不下去。

雲沖波卻低聲道:“沒你的事,聞霜…我知道,你那時候應該是沒有知覺的對不對?後來看到我躺在地上,你其實比誰都意外,對不對…”他聲音越說越是低微,蕭聞霜已是怔住了。

昨日之事,蕭聞霜曾有短時失神,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手屠殺項人及誤傷雲沖波,但這種事情根本沒有道理,又怎能解釋人聽?她心中也十分苦惱,一直盤算如何能讓雲沖波“明白”,此刻忽然被雲沖波一語道明,驚愕之下,心中更隐隐有一份驚喜。

又聽雲沖波道:“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那樣的事情,我也曾經有過,所以一看見你我就知道,那個樣子的你,絕對不是你,所以我才會去阻止你,我知道你不會那樣殺人的…”

他重傷未愈,底氣不足,這番話說得好不辛苦,蕭聞霜卻罕見的未加制止,隻是默默傾聽。

這樣子的理解,豈不正是她所渴求?而雖然,此刻大約還隻有雲沖波一個能夠理解,可對蕭聞霜而言,她又何嘗會在乎其它所有人的判斷?

聽着雲沖波的說話,她隻覺心中安甯祥樂,若處清靜而不可言,過一時,方才忽然醒覺:“公子的傷勢可還沒好。”急待制止時,雲沖波卻又道:“别管我,沒事的…”

“最重要的事情,我還沒給你說…”

便将自己當初在帝京城外拳鬥瓊飛花事約略說了,這事蕭聞霜早已聽他說過,卻知道他這般辛苦必有緣由,隻是靜靜傾聽。

果然雲沖波又道:“其實,我幾次給你說到這件事情,都覺得好象忘了什麽,可又想不起來,直到昨天,在我受傷時,才忽然想到。”

“在當時,我其實正在努力想要幫你,可又不知怎麽辦才好,隻覺得根本壓不住蹈海傳給我的力量,身子快要炸開也沒法打出去,都快要絕望了,可是,就是那時,忽然有一個聲音在我腦子裏面說了一句話,然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頓了一下,他換成了一種非常清楚而堅定的口氣,“那個聲音對我說,‘如果不能掌握力量的話,就讓力量掌握你吧!’”

說出這句話之後,雲沖波如釋重負,連口氣也輕松了許多,“現在回頭想一想,我也不明白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可想來想去,又覺得似乎是一句很有用的話,因爲至少我沒有炸開來死掉,而既然聞霜你也和我一樣失去知覺過,那應該對你也會有用,而且你經我聰明多了,應該能夠想出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聞霜,聞霜?”最後兩句,卻是完全聽不到蕭聞霜回應,他又沒法扭頭去看。

他喚數聲,方将蕭聞霜震醒,失聲道:“什麽?”方覺自己失神,忙道:“公子,我在。”

又道:“這一句話,真得是好奇怪…”說着語氣漸緩,眼光也有些迷茫,似是仍在思考。

雲沖波輕輕笑了一聲,道:“總之你不要擔心我,我命最硬,從小就和狗熊打架,總是一身傷的回家,也沒出過…”聲音卻忽然止住,蕭聞霜早知他已又想起檀山舊事,想起雲東憲來,暗覺楚然,卻終是不便開口。

寂靜當中,忽有巨大喧鬧聲如海潮湧起,雲沖波方一愕,蕭聞霜已道:“是趙非涯,他把項人俘虜都押到了菜市口,要殺給全城百姓看。”說着眉頭又是輕輕一皺。

便聽雲沖波道:“聞霜,我沒事的,你去看看那邊吧。”

菜市口的喧鬧,來自于黑水兵和民衆的争執,雖然不知道事情是怎麽起的頭,可當趙非涯的親兵介入制止時,已經演變成幾十名士兵和上千名民衆在對罵扭打的局面。

若在平日,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金州,黑水軍便位于統治體系的頂部,而屯戍卒的地位則還要低過普通的百姓,但,此刻,親眼目睹了黑水兵的一次次慘敗,更在此前一天才遭到項人入城荼害的百姓,對黑水兵的尊重已是廖廖無已,再加上黑水兵的心情也因前日的慘敗和今天的久久待立而糟到極點,才會出現這種在太平時日裏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亦是到了這種時候,趙非涯才長身而起,眼中暴射出懾人的厲光。

(是時候了!)

“鬧夠了沒有!”

怒吼中,寒光閃過,伴随着崩塌聲以及灰塵飛舞,當趙非涯自五丈高台上飛掠下來的同時,他亦同時揮出他的橫江,在地面上割裂出巨大的傷口,将黑水軍和民衆強行分開。

被他這一槊之威所攝,兩方的騷動都得到暫時壓制,但看到那些憤怒的眼神,虬張的青筋,看到那些躍躍欲試的沖動和盤旋不去的怒氣,隻要稍有常識的人都明白,一切,并未平息。

趙非涯卻漫不在乎,反手提槊,立身在兩造當中,睨視來去,冷冷的道:“誰還想打,我陪。”

方怒喝道:“怎地這時都成好漢了!有種的就去打項人,自己窩裏鬥算什麽東西?!”說着回手戟指,戮向正被五花大綁,一字排開跪在地上的項人俘虜,怒道:“他們進城來的時候,你們都躲到那裏去了?!”

一片寂靜當中,卻終于有人忍不下去,大聲吼道:“他媽的有什麽了不起?老子如果手裏有刀,一樣敢和他們幹,至少不會被人家百十人就殺的那麽窩囊!”

趙非涯霍然回頭,冷笑道:“你說什麽?”

那說話人身量甚高,不過二十來歲,一臉的桀傲不忿,見趙非涯發問,更不怯懦,用力将身側幾名正拼命拉扯着他的老者掙開,大聲道:“我說,别裝球攮的樣,老子要是也有刀有甲,一樣也敢去幹他娘的!”

趙非涯大笑道:“好,好!”忽地手一揮,隻聽一陣驚呼,人群嘩然散開,就見一柄雪亮長刀插在那青年面前地上,刀身猶在輕輕顫抖。

“拔起它,跟我來。”

丢出六字說話,趙非涯早轉過身去,大步走向項人俘虜,那青年楞了一下,忙也将刀執出跟上,隻走路時手還有些輕輕顫抖。



當蕭聞霜和雲沖波知道這一切時,所有的事情都已結束:他們沒有看到那青年怎樣抖着手去用刀刺項人俘虜,也沒有看到項人俘虜是怎樣突然掙開了繩索和他扭打在一起,他們沒有看到趙非涯怎樣冷笑着阻止了手下的湧上去幫忙,也沒有看到那青年是怎樣在刀被奪走的情況下,用牙齒硬生生咬斷了那項人的頸管,他們沒有看到那青年帶着怎樣迷茫的表情從血泊中擡起頭來,也沒有看到趙非涯是怎樣大笑着發出命令,将其餘的所有俘虜都這樣交給城中百姓們去處置。

…以及,其它一些命令。

他們隻看到了命令的結果:他們看到滿城的青年男子都因趙非涯的命令而狂亂,看到黑水軍的武倉被打開,被分發給每一個願意領取武器的人,看到領取了武器的人在街上聚衆橫行,高呼着趙非涯的官稱,看到他們被一一的登記姓名,被劃分成伍,按照趙非涯部下的指揮,開始帶着亢奮的神情沖上城頭。

“這有什麽用?”

因爲其的堅持,雲沖波被搬到了能夠看清城内情形的高處,雖然身上仍然捆得一動都不能動,卻不妨礙到他拼命的眨着眼睛和困惑的發問。

“…我也很奇怪。”搖着頭,蕭聞霜帶一點困惑的說着。

曾和項人交過手,雲沖波當然知道那是怎麽樣的一支軍隊,面前這些年輕人雖然神色興奮,也有着大概是足用的血勇,可是,白刃相見血紛紛的殘酷,雲沖波并不相信他們能懂。

如果在野戰中對上項人,他們至少要付出二十比一的傷亡,就算是有着城守之利,蕭聞霜也不認爲這個比例能夠被壓到一比十以下。

“可能還不止。”悶悶的,馬伏波這樣說着。

身爲有數十年年行伍經驗的老将,他的估計當然比雲蕭兩人更加可靠,這,也使兩人更加想不明白。

素質上相差如此之大,這些青年們根本沒可能起到改變戰局的作用,既是如此,趙非涯又爲何要行此無用之舉?

“但,這卻的确是有用的,有很大的用處。”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馬伏波的眼睛變得迷離,似是看到了一些别的東西。

“這個樣子,會把城中百姓的立場改變,從‘旁觀’變爲‘參戰’。”

喃喃述說,馬伏波的眼前似又見着二十年前,那些真誠相信着他們國主的項樓百姓,是怎樣的奮不顧身去将西征大軍阻擋,去用他們能夠使用的任何手段來騷擾,來阻止這支軍隊。

“本來我們并沒有考慮過項樓的百姓,我們相信隻要擊潰國主的部隊,一切就可平定,可結果…”

作爲當初在項樓平定之後曾經留駐當地的武将,馬伏波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永遠不會見諸正式的史書:他曾親眼見過在買春時被活生生刺死在床上的部下,也見過每天來營中賣水的少年怎樣試圖在飯菜裏下毒,見過枯坐在路邊的老妪,眼睛中除了刻毒還是刻毒,見過和和氣氣,毫铢必究的商人,暗中卻把所有的利潤和本錢都壓上來資助當地殘餘的叛軍…

“戰事結束已經快兩年的時候,每月都還會有幾十名弟兄死掉,無論我們多小心也沒用。”

黯然回憶着那段過往,馬伏波緩聲道:“大多數情況下,百姓是不會介入戰争的,反正誰來都要納糧,可有時候,他們會很認真的覺得這是他們自己的事,對方的軍隊就是他們的敵人,那個時候…”

(是這樣嗎?)

努力的轉動眼睛,雲沖波與蕭聞霜的視線對上,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正在努力吸收着馬伏波講述的事情,而同時,他的心中卻又湧起了新的疑問:

(可是,照二叔這樣的說法,讓百姓‘參加’進來的作用,更多的是要在長時間的戰事中才能體現效果,但,這裏的戰鬥最多也就再持續幾天…)

恍惚中,有風吹過,木葉撲梭,雲沖波忽然打個了冷戰,又想起來一件事。

(敵人…如果你把别人當敵人,那别人一定也會拿你當敵人…)

倒抽一口冷氣,雲沖波眼中似已看見惡夢一樣的世界:看見那些手無寸鐵,或是拿着自己根本還不明白該怎樣使用的刀劍的人們,在項人殘酷無情的沖擊下,象田裏的莊稼一樣一片片的倒下,看見屍體象山一樣高高的堆起,看見腥臭的血自腐肉堆中滲出來,流成悠然的河…

雖然是幻覺,卻比現實更加逼真,猛烈的搖着頭想要将之驅除,雲沖波卻忘了自己還被牢牢捆住,隻換來陣陣劇烈的疼痛,使堅強如他也一時撐持不住,要慘呼出聲。

呼痛同時,雲沖波的心中卻突然澄定,看着搶上來探視他的馬伏波和蕭聞霜,他忽然說出了兩人都沒有想到的話:

“二叔,聞霜,咱們…還是和黑水人合作到底,先把這城守住吧。”

帝少景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早晨,至少在宜禾城這裏,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好到讓人簡直都會忘掉城外還有幾千名敵軍在虎視眈眈。

抖一抖肩上的凝露,已在雲沖波居室外瞑坐經夜的蕭聞霜徐徐立起,吐納一下,隻覺六經皆爽,胸中天地澄明,雖然一夜未眠,卻不覺辛苦,反覺腋下風生,有飄飄之意。

(公子那一句說話,到底是從那裏聽來的,難道是前代太平的遺智…)

默默估量着,蕭聞霜輕輕側首,聽清着室内雲沖波的呼吸之聲緩慢而均勻,心下甚安,知道他體内并無傷患,現下狼狽都是外傷,數日便可小愈,又聽着外面有沉重的腳步緩緩接近,便斂斂衣服,道:"馬先生?"

便見果是馬伏波應聲而入,面色甚爲疲憊,隻看蕭聞霜一眼,便道:"夜來辛苦蕭姑娘了。"又苦笑道:"白忙了一夜,那些項人居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蕭聞霜欠身道:"先生辛苦了。"心中卻有感激之意。

昨日入黑之後,馬伏波忽然說不放心城守,便将雲沖波托付給蕭聞霜看護,自己徑自提刀離去,果然就一夜未歸。蕭聞霜自然不負其托,在雲沖波窗下守候至明--她當然半點辛苦也不覺得,倒是早早就被她以"公子該歇息了"攆回去的小音,頗又探頭探腦了幾次,直到月近中天,方才悻悻的睡了。

"禀将軍,昨日城中軍民傷損單子已理出來了。"

"唔。"

答應一聲,趙非涯并不擡頭,一手将冊子接過,草草翻翻,便交于身邊副将,道:"依這單子理清出來,與現在編成民軍的目錄對一下,凡有至親長者殒傷的,優先安排到陣前…"一邊便揮手道:"下去吧。"

那手下卻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趙非涯早警覺過來,住手擡頭道:"怎麽了?"

半個時辰後,城東,一段昏巷内,趙非涯半蹲在兩具一俯一仰的屍體邊,蹙着眉頭,在細細察看。

"昨天依将軍令,我帶五十名弟兄緝察城中死傷情況,一路清考到此,見這兩人死的太過蹊跷,便…"

趙非涯忽地一揚右手,那手下立時住口,他沉吟一下,向一直垂在身側的另一名部下道:"你怎麽看。"

那部下面無表情,道:"昨日項人入城,由東門而入,分自西南兩路遁出,計殺九百三十七人,傷一千六百六十一人,并無一個傷勢類此。"

頓一下,又道:"但前日城北,項人撤走後,亦有黑水兵七人死狀類此。"

趙非涯微微點頭,道:"很好。"忽一揮手,将先前那手下屏至巷外,方冷笑道:"你認爲此人仍在城内?"

那部下道:“是。”仍是面色木然。

趙非涯嘿嘿一笑,道:“好了,回去罷。”走了幾步,又道:“将這兩人從單子上勾去了罷。”

兩人看看将要走出巷口時,趙非涯忽又站住,道:“這幾日夜間排值隻巡大路,不必再理巷道…”,頓一頓,又道:“如再有死人出現,你一手負責,不可再令消息逸散。”那人點頭答應中,兩人走出巷外,招呼上那名士官,大步流星般去了。

三人去遠,黑巷複歸平靜,隻留下幾縷似有若無的陽光曲曲折折的射進來,照在兩具屍體上:俱是項斷骨折,由脖子至胸腹都被撕的血肉模糊,斷口處皆毛毛糙糙,極似用牙咬出來的。

“天靈靈,地靈靈,骊山老母下凡塵,老母帶來呂祖仙,呂祖授我仙靈丹,此丹非是凡火成,一點元陽用心間…”

“大叔,你到底在幹什麽啊?!”

看着眼前那一片亂紛紛的樣子,饒是雲沖波蕭聞霜認識花勝榮已非一日,也隻好無言,隻好目瞪口呆的杵在原地。

此時太陽正高,午時将至,本就不大肯老實躺着的雲沖波聽到外面人聲嘈雜,大爲好奇,便央蕭聞霜扶他出來看看,卻誰想,竟見着如此荒誕的一番景象?

也就是數十步縱橫的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擠了千來号人,以老者俱多,也有些少年婦人,都仰着頭,一臉的崇敬迷醉,瞧着被他們圍在當中的那稍高些的木台子。

木台上,自然正是花勝榮,隻見他着身素淨道袍,前後心皆繪雙魚圖案,戴頂晃悠悠的呂祖冠,腰間束道青縧,左手一支桃木劍,右手捏着張黃符,在台上又唱又跳,怎看也不象道士全真,倒像是戲子多些。

雲沖波一聲喊出,花勝榮一個哆嗦,卻忘了右手黃符已然燒着,那小小黃符能多耐燒?隻一怔間,轉眼已燒到他手上,立聽一聲慘呼,便見那方才還神氣不可一世的大仙已開始捧着自己的右手,在台上慘呼着蹦來蹦去,那台子又不甚多,他隻蹦了幾蹦,已蹦到邊上,隻聽嘩喇喇一陣山響,花大仙已然跌落平陽,在那裏呆呆的七葷八素去了。

突兀的變化,卻不失滑稽,至少,看在雲沖波和蕭聞霜的眼裏,都隻有想笑的意思,可是,下面的事情,卻使他們完全笑不出來。

短暫的安靜之後,那些人的視線開始轉向兩人…那視線,怎麽看都不算友好。

“這兩個家夥不是好人,他們打擾仙人作法,一定是仙人剛才警告過的惡人!”

對視當中,也不知是誰突然這樣振臂一呼,便見群衆一呼百應,紛紛攘臂呼叫,朝着兩人湧了過來。

***

“你給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賢侄,我也沒有想到你會突然跑出來啊!”

不停的抹着汗,花勝榮的身子已似縮成了平日裏一半大小,看上去居然比當初小音初次露面時還要來得可憐一些。



“哦,你說你是龍虎山下來的大道士,你說你做一場法事,燒出來丹灰,把這丹灰喝水吞下去,就不怕被項人的馬蹄踩到…你這種鬼話他們居然也信?!”

被蕭聞霜背着逃了兩條街,雖然沒有受傷也沒累着,雲沖波的心情卻還是很差,看着花勝榮的眼神,比前幾次都要來得兇狠。

“可是,賢侄,就是有人會信啊!”

被他氣的七竅生煙,雲沖波一時間居然不知該說什麽,小音卻忽然嫣然一笑,道:“花大叔,您一定騙了他們不少錢吧?”雲沖波頓時省起,不覺獰笑道:“對,對,大叔,你不是說怎麽都好對吧,那就把你騙的錢都交出來!”轉眼間,已有如殺豬時一般的哀号聲響起,猶還夾着花勝榮的哭述:“賢侄,你不能這樣…再說我也沒騙他們,我念的真是南祖金丹大法…”說着還自懷中掏出一本破書在那裏晃,卻隻抖了一下便被蕭聞霜夾手奪過,邊翻看邊失笑道:“倒真是南宗白真人的性命之道,可你剛才念的那都是什麽玩藝…”便聽花勝榮正色道:“這卻不敢苟同,論修道是你強,論傳道卻還要看我,就外邊那些人,你給他們念什麽‘一物圓成,千古顯露,專氣緻柔,含光默默’那一定是一文錢也化不到的…”蕭聞霜卻不再理他,信手将書收了入懷,邊道:“這書随你,才叫明珠泥塗…”也不理花勝榮在那裏哇哇大叫,提起他領子,信手摔出去了。

他們與花勝榮相識多日,早知此人于怠懶一道直是得之于天,斷沒有更正之望,對這種事雖覺可氣,更覺可笑,再沒有認真計較的打算,她将花勝榮一手摔出,向雲沖波道:“公子…”卻心中忽然一動,住口不言。

雲沖波奇道:“怎麽…”卻見蕭聞霜揮手不語,居然又将那本破書從懷中掏出,皺着眉頭在細細翻閱,卻隻翻了幾頁就一下合起,收進懷裏,臉色已有些難看,跟着居然向雲沖波一拱手,道:“公子,我出去一下。”便徑直走了,搞得幾人都是一頭霧水。

匆匆而去的蕭聞霜,心情其實極爲沉重,那個程度…如果被雲沖波知道的話,是一定會拼了命追出來的。

(此乃真一之炁,萬象之先,太虛太無,太空太元。杳杳冥冥,非尺寸之所可量。浩浩蕩蕩,非涯岸之所可測。其大無外,其小無内,大包天地,小入毫芒。上複無色,下複無淵…)

在心中默誦着剛剛看到的句子,蕭聞霜走的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其實,這南祖金丹大法乃是道法支流,地位非高,蕭聞霜隻是少年時代曾有涉獵,從未放在心中,與中詞句久已淡漠,卻因方才匆匆一覽,忽然想到一些事情。

(杳杳冥冥,非尺寸之所可量。浩浩蕩蕩,非涯岸之所可測…)

心中默讀,蕭聞霜眼前似已看見那冷笑着的男子,反手提槊,傲立在九重宮下,萬軍陣前,卻都視同無物,雙目深邃,似蘊有可容萬物,亦可吞萬物的浩浩春水,一旦奔湧,便會将這世間的一切尺寸規矩也都沖碎…

(是了,這段話,正合着他的性情爲人,但,如果他的化名是因此而取的話…)

一直以來,蕭聞霜都疑“趙非涯”三字乃是化名,但苦思多日,仍無線索,今日機緣巧合,忽地省至道書上面,心意早決,認定其乃化名,可是,若再順着這個線索再想下去的話…

(此乃,真一之炁,萬象之先…)

喃喃心語,蕭聞霜忽又想起道德真言。

(吾不知誰子,象帝之先…)

六營八衛禁軍,号稱二十萬之衆,其中大小将佐上千,又有輪值入替規矩,蕭聞霜雖有疑心,卻也沒法證實,但是,沿着她此刻思路所進,卻隻有極少數的目标等在盡頭,每一個,也不可能被誤讀爲副車。

(帝,先,攝人氣魄,禦天神兵,來自帝京,身負密旨,敢募私兵…)

一直以來的種種懷疑,條條線索,忽地糾結一處,構成了巨大的暴風,在蕭聞霜胸内沖撞,當最後,那個名字終于清清楚楚的映現在她眼前時,她竟覺體内真氣鼓蕩,再不能自抑,要猛地雙手齊出,重重拍擊在身前的殘牆上!

蕭聞霜的全力一擊…便換來連綿不絕的響聲,錯第倒下的斷牆,滾滾升起的煙塵,也引來了好奇的路人和巡邏的軍士,但,當看清楚從煙塵中大步走出的乃是“蕭将軍”時,他們便都識趣的縮縮脖子,各自象沒事人一樣走遠。

他們都看不懂蕭聞霜眼中的風暴,那正熊熊燃燒着的風暴。

(一定是他,隻有是他,一切才都會吻合…)

(同樣姓趙的人,帝少景第二子,帝象先!)

(你,給我等着吧…)

若去掉由花勝榮和蕭聞霜分别制造的兩起小小混亂不算,宜禾城中便基本算是度過了安靜的一天,在兵力厚度驟然增加了很多的情況下,趙非涯亦得以從容安排,将項人的各次沖擊一一應付。

在他的精心布置下,雲沖波和馬伏波最擔心的事情沒有出現,那些民軍被分割成爲在二十到五十人之間的單位,一一交付到了那些趙非涯的部下手中,而雖然之前他們都隻是作爲普通的士卒在戰鬥,但當被分配到手下時,他們卻都很快展現出了教導和指揮的才能,很好的使用着這些除了勇氣和沖動外再無所長的青年。持續了一天的戰鬥中,雖然也有總計近六百人的守城軍重傷甚至死亡,但比起馬伏波先前的估計來,卻已經是天上人間。

對雲沖波來說,這一切委實是亂七八糟,可對馬伏波這樣的宿将來說,卻立刻就抓住了事情的重點。

“這個趙非涯的部下,每一個都是合格的軍官。”

以“老将”的身份作出這樣的結論,馬伏波神色間略現驚訝,又蘊有敬意。

“統領幾百名軍官的難度,遠遠超過統領幾百名士兵,而能令這些已有軍官能力的人輕擲生死,就更加難比登天。”

神色非常的疲憊,馬伏波弓身坐在椅子裏,低着頭,用很低的聲音這樣說着。

“這個人,已有統領六軍,獨當國難的能力了…”

面對這樣判斷,雲沖波啞口無言,而蕭聞霜,則是在心裏最深的地方,冷冷的哼了一聲。

在已經結束的一天中,她和馬伏波都披甲出陣,在東門輪流戍守,成功的阻止了項人的數輪攻擊,亦得到了趙非涯毫不吝啬的贊美,同時,趙非涯更向她提出,擔心對方的高手會趁夜襲城甚至是裏應外合,希望她在這一夜能将雲沖波交與馬伏波看守,與自己聯手巡城。當時,短暫的踯躇之後,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趙非涯,蕭聞霜緩緩答應了他的要求

此時,天色已昏,宜禾遇襲後的第三個夜晚眼看就要來了。

天黑黑,家家火起,輕煙浮動,無論城裏城外,無論是軍是民,都開始張羅各自的晚飯。

夜色下,仍然有隐約的人影在街巷間潛行,他們,互相知道或是不知道着别人的存在,但卻都有着堅定的自信,相信自己的行動才是一切行動當中最聰明和能夠最後成功的。

如果,天上真有諸神在俯視着這已流過和正在流血的城市,他們會如何看待這些自信的人?如果,這些人也都有着堅定的信仰,有着虔誠的祝禱,諸神們又會如何取舍,怎樣俯從?

誰知道?

夜色已深。

是快要到子時了,天上的月昏黃着,像一把微微顫抖着的刀,在雲間有氣無力的滑行着,卻什麽也切不開,傷不到。

月下,有巨大而黝黑的建築,猶帶着刀箭的傷痕和火焚的黛黑,似是伏屍于地的猛獸,卻仍有其的尊嚴,不可輕侮。

這裏,是最早被項人攻克的東三倉,其建築已經損壞大半,其中糧草也被燒作一塌胡塗,饒是明火已被撲滅,但那些陰陰燃着的暗火,卻沒法立時盡除,隻能由着它們在燒剩的糧草下悄悄醞釀,擠出些輕輕的煙,升散入空。

還在入城之初,趙非涯便安排人手,将六倉周圍人家肅清,東三倉因爲已經火焚,當前也沒法多派人手去搶救殘糧,趙非涯便教手下将殘火撲滅後隔離此處,再未采取更進一步的行動。

此刻,他正逡巡在這裏。

雖曾邀約蕭聞霜一并巡城,他此刻卻是孤身一人,手中亦沒有那長槊“橫江”,月夜下,一身輕甲的他外面披了一件罩袍,日間的豪雄之意稍減,反顯得多了幾分神秘。

一個人,在月下輕輕慢慢,用一種非常小心的态度,在滿地殘垣間緩緩的移動着,一邊還時不時的伸出手,按在那已被燒的發黑,裏面隻剩下了一堆焦炭的倉壁上。

這樣過了許久,方有奇怪的笑意浮現于他的嘴角。

(好家夥,原來是這樣子嗎…)

“我好象來晚了。”

低沉而悅耳的聲音忽然響起,同時間,趙非涯更轉作肅容,急速的轉回身,向着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恭恭敬敬的,執出了無懈可擊的晚輩之禮。

“象先謝義父指點。”

輕輕的笑了一聲,那聲音道:“看出來了?”

趙非涯恭聲道:“象先慚愧,若不是義父刻意指點,此刻仍在夢中。”

那聲音歎道:“無庸自薄,這種事情原就沒人想得到的。”

又道:“你既明白,我便走了。”說至最末幾字時,已然袅袅無蹤。竟再不予趙非涯發問餘地。

趙非涯此刻亦明白對方此次邀約,不過此事而已,既已籍“晚到”使自己單獨在此靜思,而發現此處機要,目的便達,以那人一向高士風範,自不會與自己多叙絮語。

但他的心中卻仍有疑問。

(不好好的當他的高屐名士,跑來這地方喝沙,難道是老頭子的把戲,可是,光憑我這個幹兒子,不會有這麽大面子罷…)

心意一馳便收,趙非涯知道那兩人并非自己此刻所能揣摩,更不多費心神,收轉心思回來,開始考慮今夜的下一次會面。

(唔,可能還是開門見山來得最好…)

這樣想着,趙非涯悄然沒入夜色當中,轉眼間,此地已又回複到先前的寂廖空落,隻偶爾有些悉悉索索的蟲鼠之聲,将這死也似的安靜稍稍打破。

子時一刻,城南,仍然是一片無人的黑巷。

拱起手,趙非涯微笑道:“蕭…蕭将軍辛苦了,半夜巡城,可有所獲?”

蕭聞霜冷然一笑,道:“如趙将軍所料,是什麽事也沒有的。”

方逼視趙非涯,道:“趙将軍深夜邀約,到底有何見教,請明言吧。”

蕭聞霜是何等聰明?趙非涯那番子托詞便連馬伏波也覺得不對,又豈瞞得過她?但她原是個膽大心細的人,又自恃一身技藝實在趙非涯之上,更覺此刻尚是相互協助,共禦項人的關頭,并不懼他有何不利,便如約而來,在她,實也有想借此反窺一下對手底牌的意思。

趙非涯聽她說破,亦無赭色,隻呵呵笑道:“蕭姑娘果然聰明。”

蕭聞霜呼吸一窒,臉已拉了下來,冷冷道:“趙将軍。”

趙非涯一笑,舉手道:“失禮。”

卻又道:“不敢請教一句,蕭姑娘和雲兄弟的誤會,該已冰釋了吧?”

蕭聞霜眼睛微微收縮,道:“此事與軍務無關,謝趙将軍關心了。”趙非涯已接道:“其實想我原是多慮,姑娘聰明絕頂,雲兄弟正直坦蕩,當然是不會有多深誤會的。”

蕭聞霜再難忍耐,一抱拳,道:“趙将軍如無它事,在下告辭了。”趙非涯已急道:“自然還是有事的。”一邊又道:“其實,我隻是想确認一下,兩位确實現在沒有什麽誤會。”見蕭聞霜雖然止住腳步,眼光卻仍殊爲不善,卻又從容笑道:“這真得很重要,真得和軍務有關的。”蕭聞霜面色卻仍然呆硬,更不接話。

趙非涯苦笑一聲,忽然道:“我想确認,是因爲,我這個人最喜歡的是公平較量,最讨厭的卻是趁人之危。”

蕭聞霜一怔,道:“你說什麽?”

趙非涯大笑道:“還聽不明白麽,我猶未娶君未嫁…”說着已向她伸出手去。神色變作無比認真,“作我的女人,如何?”

蕭聞霜失聲道:“你說什麽?!”聲音當中滿是驚惶,倒是半點虛假也無。

趙非涯眼中異光暴射,道:“你不知道麽?”

“其實當我知道你是女人時,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我唯一願意要的女人,隻要你這樣的女人,才能和我并肩走上一生一世。”

“你殺那項人大頭領的時候,我一直在城上看着,那時候的你,真是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過讓我這樣動心的女人…我不會說話,反正我就是想要你。”

蕭聞霜此時隻覺手足無措,連話也不知從何說起,口中隻是吃吃的,竟一句也說不出來。趙非涯卻不必她回答,仍在道:“我由少到大,不是沒見過女人,但我從未沾過,因爲我希望我這輩子能夠隻碰一個女人,我不想要那種嬌滴滴的女人…”(蕭聞霜腦中忽然閃過小音,不知怎地,居然略感自豪,卻又覺的有些氣苦。)“我想要一個夠強的女人,一個能夠和我并肩陣前,能夠真正幫得到我的女人,一個不願意隻是被當成女人的女人,一個…”

“可是,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直到遇上了你。”終于一口氣說完,趙非涯停下來,帶一點喘息,又帶着期望,看着蕭聞霜的眼睛。

蕭聞霜嘴張了又張,隻覺得喉口幹澀,還是說不出話來。

趙非涯卻已又急道:“相信我,我說話皆是出自真心,你…”卻見蕭聞霜神色愈惶,已有遁走之意,忽然想起一事,又大聲道:“你莫看我此刻雖然隻是一名小小禁軍将領,但它年成就,誰能逆料?至少我自己有信心垂名青史!”卻到底阻不住蕭聞霜去勢,正覺沮喪時,忽聽西北方向一聲慘呼,直沖雲天!

那聲音響起的地方距兩人所在地方總有數裏,又值黑夜,城中道路曲折,但,在慘呼聲響起後不足半刻的時侯,趙非涯蕭聞霜已皆如大鳥般劃破夜空,落到近前!

他們卻還不是最先趕到的。

地上已然血肉模糊着兩具屍體,一具半坐倚在牆上,一具仰面躺着,一名背對着灰衣人正蹲在死人邊上,低頭察看,他側後面又三四步,一名白衣人負着手,正用一種很古怪的神色在上下打量那兩具屍體。

那灰衣人的背影,兩人均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可那白衣人的身份,兩人卻都在第一眼上便已認出。

(人王,他怎麽會在這裏…)

駭然的,蕭聞霜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天地八極當中,敖複奇丘陽明之家族匡扶帝姓數千年,自與太平道勢不兩立,張元和身爲道師,當然也與太平道勢同水火,孫無法高傲強橫,一向無意與他人結盟,滄月明獨立天下,從不傾向于任何勢力,雖與孫無法交好,卻也要立三年戰約,更不會對太平道有何青眼,釋浮圖坐禅蓮音寺已十年有餘,未曾下山半步,在蕭聞霜的立場來說,都沒必要給予他們什麽特别的尊重,唯有這終日沉溺詩酒,總以“風流才子”的面貌示于天下的“孝水人王”王思千,卻是張南巾曾特别告誡過,如果遇上,蕭聞霜就必須要給其以那種最爲尊崇的弟子之禮。

(但,現在,若是施禮,那…那厮還在邊上…)

正猶豫間,趙非涯卻已揚聲喝道:“吾乃禁軍副将趙非涯,前方何人?!”(蕭聞霜心中冷笑,卻也暗驚,想道:“他反應好快!”)果見王思千皺着眉,向這邊掃了一眼,輕輕揚手,道:“吾乃琅琊王思千。”他一語出口同時,趙蕭兩人皆覺四肢似爲巨手執住,頓時身子凝滞,不能動彈,卻隻一閃,就得自由,便都斂衣立着,都識趣未有施禮,更沒有開口。

此刻,那灰衣人已從屍體邊站起,皺眉道:"這兩具屍體死的古怪。"他一開口,兩人頓時一怔。

那人居然是馬伏波。

蕭聞霜正在想着:"他不是看護公子的麽?怎麽會跑到這裏來了…"見馬伏波轉過身來,不覺又是一驚:馬伏波神色竟然極是沮喪疲倦,蕭聞霜見他面容,不自禁的居然已想道:"難道公子有什麽意外?"

王思千微微點頭,右手虛虛指向兩具屍體,一放一收,那兩具屍體應之而起,浮在空中,緩緩飄到王思千身前,看看距有三四步時便自行停住,王思千左手中指與拇指輕輕一搓,立有白光,閃耀于上下左右,将兩具屍體照得清清楚楚,連半點陰影也無,。

蕭聞霜隻覺一陣惡心,忙自運功壓住了,心中猶在想道:"這是什麽東西,怎麽能咬出這種傷來…"

白光照耀下,隻見那兩具屍體都已殘缺不全:一具是自喉嚨處被生生咬開,一直沿着胸前撕下去,被連皮帶肉的扯開見骨,露出裏面的腹腔,卻已是空空如也,隻有半截腸子還在裏面晃晃悠悠;另一具除胸前亦被掏空外,雙眼也被挖吃,隻餘下兩個血洞,還在沿着鼻梁向下緩緩淌血,似是死後仍不安甯,還在爲了剛才的苦痛而哀哀哭泣。

(如果不是猛獸,那麽…)

心中盤算,蕭聞霜亦在打量站在光圈内的馬伏波,見他神色木然,不知在想些什麽,身上由袖至肩,再到胸前鮮血淋漓的塗着,那自是剛才查看傷勢時沾上的。

王思千打量一下趙非涯,忽地微笑道:“你很好,可擔大任。”趙非涯身子一震,忙躬身道:“人王過獎,非涯愧不敢當。”神色間又是喜悅難抑,又是震驚狐疑,倒真将下級将官表現演的十足。王思千卻不再理他,轉身向馬伏波,皺眉道:“這一位可是昔年西路軍中的馬昭毅麽?”馬伏波聽他這般說,似覺意外,苦笑一下,方躬身道:“正是未将。”态度卻不如趙非涯蕭聞霜兩人般恭謹,仍是一臉倦容。

當年西路軍征破項樓,論功計賞,馬伏波受封昭毅将軍,食從四品祿,爲五人當中第一,但此後他便因趙統趙廣事辭官還爵,歸隐田園,農耕十餘年,自然沒誰這般稱呼,王思千這“馬昭毅”三字一出,莫說是他,便連趙蕭二人亦覺一陣恍惚,皆有隔世之感,隻見眼見馬伏波神色疲憊,衣衫粗陋,一臉的蒼黛,手背龜裂,手足關節處都高高鼓起,十足便是一個剛剛從田裏收工上來的老農,那裏還有半分将軍氣勢?

王思千目光閃爍,将馬伏波上下打量一番,方道:“馬昭毅還有什麽線索麽?”

馬伏波微微搖頭,并不看向王思千,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趙非涯蕭聞霜都覺氣氛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不對在何處,兩人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物,心下雖然百盤千索,臉上卻半點異樣都沒帶出來,皆恭敬垂立,并無半句說話。

王思千沉默一時,忽然長歎一聲,神色居然也極爲疲憊。

便向趙非涯道:“你小心守住城池就好,這樁事情…我替你料理幹淨便是。”趙非涯胸口一震,忙撲倒在地道:“未将叩謝人王!”卻未及地便被王思千揮袖阻住。

王思千擡首向天,油然道:“你不必謝我。”頓了頓,又寒聲道:“不論是誰,竟敢将這種事情作到我眼前,總是不能放過他的。”

馬伏波神色木然,隻是打量那兩人身上傷勢,似是什麽都沒聽見一樣。一邊趙非涯早又道:“未将…”蕭聞霜亦欲開口,卻不等說完,已見王思千轉過身去,邊已揮手欲送。兩人便都住口,與馬伏波一并悄然退走。

方将退出巷外,王思千卻道:“那位蕭将軍…請留一步。”又緩聲道:“你們回去罷。”

"到底是什麽人,竟然能幹出這種事來?!"

爲了穩定城中軍民心志,也因爲已有王思千這天下頂尖的人物承諾料理幹淨此事,關于"怪物殺人"的事情被封鎖了起來,并沒有讓城中百姓知道,但,這,當然不可能封鎖到連雲沖波也瞞過去。

傷勢仍然未愈,雲沖波隻能用嘴巴來憤憤一下,其它什麽事情都做不到,不過,這還是讓旁邊的蕭聞霜和小音都大爲擔心,蕭聞霜并不怎會說話,小音已搶着有許多柔語溫言,要打消雲沖波的"英雄念頭"。

一邊的馬伏波,自夜來便始終悶悶着,抱着頭坐在旁邊,也不知在想什麽,任他們三個人叽叽呱呱,一句也不插口。

直到雲沖波再次表示說"這簡直是禽獸!"時,他才猛然擡起頭來,眼光閃動,似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麽,卻又有恐懼之意。他臉色變化一閃便滅,仍是一幅木木的樣子,卻已落入蕭聞霜眼中。

适才小音馬伏波都不在的時候,蕭聞霜已問過雲沖波夜來的事情,知道至少直到他睡着的時候,馬伏波都守護在這裏。但仍是難以除去她心中疑問:出事地方與這處宅子距離還要稍稍遠過夜間她與趙非涯相晤地方,以馬伏波的身法,爲何竟能比兩個到的更早,甚至,還要早過那身爲天下最強者之一的“孝水人王”王思千?

(除非,他本來就在附近吧…)

但是,馬伏波對雲沖波的關心絕非虛假,蕭聞霜自也看到明白,要說是他看見什麽異樣人物就會丢下一個傷重未愈,根本不能自保的雲沖波追去,那也簡直是匪夷所思。

(可是,他一定知道些什麽,一定還有什麽他知道而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正潛伏在這宜禾城的黑暗當中…)

困惑,但到最後,蕭聞霜仍然決定沒有必要将這些事情說破,在她而言,這一切原就與自己無關,隻要馬伏波對雲沖波有着無害的心意,他到底招來了什麽強敵或是有什麽黑暗中的友人都沒關系。

更何況,蕭聞霜現在還有得是讓她頭痛的事情。

(那家夥,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對蕭聞霜來說,夜來慘案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讓她得以從那一瞬間的尴尬當中脫身,讓她不必逼着自己去想一個得體的回答。

說來荒唐,可蕭聞霜自己明白,若那是趙非涯想要攻擊她的一種戰術,他實已成功了一大半,那一瞬,蕭聞霜完全是陷入了手足無措的慌亂,若是趙非涯趁那時突然發難,至少能要她半條命去。

(唉,如果那确實就是他的戰術,才是再好不過了…)

隻覺得渾身無力,卻又擔心露出形迹,蕭聞霜不動聲色的将兩手交絞一處,用力壓迫着虎口,來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卻忽然心中一動,偏臉看時,正見着小音正若無其事的托盤冷茶飄然而去。又聽着雲沖波正在絮絮叨叨的向馬伏波述說在金州闖蕩事情,正說到怎樣南下欲取青州,又笑道:“說起來,那些黑水兵的頭兒也真笨,随便弄把假刀說是青釭,都能騙他一大堆銀子,要是真見着二叔你的寶貝,還不…呃,對了。”

晃晃腦袋,雲沖波終于想起來自己一直影影綽綽的疑問是什麽。

入宜禾城那一夜,他與馬伏波雙刀相駁,馬伏波掌中刀碎不堪用,那固然是因爲他此刻功力已然非凡,卻也因爲馬伏波所用之刀與蹈海本就不能相媲。

“咦,二叔,這些天怎麽沒看見你的青釭呢?”

聽到這個問題,馬伏波似頗意外,卻卻似早有準備,搖搖頭,淡淡道:“失散在亂軍中了,大概是便宜那個黑水兵了。”又道:“大概也不認貨,不然也該有些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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