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是這樣的黑,這樣的長!
這一夜,是那樣的匪夷所思,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樣的不可思議,那樣的粗暴或是奇怪。
睜大着眼睛,它看到自己的身體被破壞,被燃燒,看到自己目前的主人黑水軍在節節敗退,看到似乎是準備成爲新主人的項人将城防突破。
它也看到,第三方的勢力,人數最少的一支軍隊,被那叫作趙非涯的首領指揮着,竟然又将項人們逐走。
它又看到,還在戰事方艾的時候,第三支軍隊中似乎已有了輕微的内讧,那個名爲蕭聞霜的年輕人,竟然刻意的向趙非涯進行着攻擊。
它還看到,正活動在城中的,還有很多沒法歸屬入這三個方面的人,掩藏住身份行走在黑暗當中,雖然沒作甚麽,但他們卻确實有着左右最後戰果的能力。
當夜晚行将結束時,宜禾城終于看到了戰事的消退,看到項人象潮水一樣又從它裏面退走。
可,血卻仍在流,敵意和謀略仍在繼續。
它看到趙非涯毫不客氣的亮出禁軍腰牌,将黑水軍守将領怒斥後當面斬殺,宣布自己已将此城接管,以及蕭聞霜做爲自己的副手,應該享有隻次于自己的權力,應該指揮和掌握城守的每個細節。
它看到完全沒有準備的兩人,首級雖失,身尚未倒,兩腔血泉噴出尺來高,将堂前染的一片鮮紅;看到趙非涯按劍血中,睨視号令,教各人皆回營整點軍伍前來報效;看到那些親随竟沒一個敢于造次,盡皆跪伏于地的表示服從;看到趙非涯随即便親持兩人首級而出,示于黑水殘軍及城中百姓,更言自己早知項人有異謀于此城,特引輕騎先緩其急,大軍随後便到,隻消撐持數日,那時裏應外合,便是大勝可期。
它看到,滿城軍民都被趙非涯這番話說的精神大振,一個個歡欣鼓舞,;看到趙非涯跟着便号令連連,教将城中健壯男子編列入伍,助守城頭,又教婦嬬皆領差造飯;又看到一幹裏長無不是諾諾而退,周圍百姓也皆躍躍,并無一個叫苦抱怨,各各領令而退,一路上尤在議論不休,都說大軍将至,項人必亡,有十分快活說話不提。
它還看到,當人群散盡時,出現在蕭聞霜與趙非涯之間那完全談不上是友好的對話,蕭聞霜诘問着趙非涯的謊言,趙非涯則以“詭語而振軍心,此法古已有之,非吾愛詐,不得已罷了。”的大笑來做回答。
以及,猶豫了一下,蕭聞霜終于未問趙非涯爲何會在剛才将軍權突然分配到自己手中,轉身而去。還有,則是帶着奇異笑容的趙非涯,眼中閃着異樣的光彩。
它還看到,意外帶來驚喜,驚喜帶來崩潰,崩潰又帶來混亂,将明裏暗裏的很多人都卷扯進來的混亂。
…長夜,長得看不到頭的夜,夜很黑,令人絕望的黑,夜又是紅的,血染成的紅。
還好,再長的夜,也終歸要讓位給黎明,“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到底隻是一些儒生的大言。
太陽升起來了。
一視同仁的,他将光熱均分給正持戈城頭的守衛者和正狼視城下的攻掠者,在他的眼中,這兩造并無不同。
蝸角國鬥,伏屍數萬,但,看在人的眼中,觸氏抑或蠻氏又有什麽不同?
太陽是溫暖的,是普照大地的,是無所不在的…至少,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
宜禾城中,偏北城的一處死巷,雖然太陽很好,也很慷慨的釋放着光熱,卻怎麽都透不進這巷子。
“爹…”
輕輕的喃語自巷内透出,一絲哭腔也無,卻顫抖的比任何恸哭都讓人心戰。
巷外,箕坐着面色若僵的馬伏波,粗大的雙手抱着垂下的頭,誰也不理,隻是默默的守護在巷外。
稍遠一些,是此刻更應該出現在城牆上的兩人:已在稍早些時候被趙非涯當着所有軍官之面高聲宣布了将成爲軍中的二号人物,可以代替其指揮城防的蕭聞霜,以及發出這令包括蕭聞霜在内的所有人均目瞪口呆之命令的趙非涯。
再遠一點,是臉色白的比任何人都厲害的花勝榮,小音也在,滿眼都是擔憂,一雙眼流盼來去,隻是盯着營門在看。
不止一個人曾嘗試過去和雲沖波勾通,可他卻根本沒有這樣的意願,更以無比堅決的姿态将刀氣揮出,擊向每一個試圖走進巷内的人。
…如果是馬伏波的話,也許會有不同,可是,他卻如雲沖波一樣,始終僵硬着在那裏,一言不發,很明顯沒有任何和别人勾通的欲望。
(這個人,竟然還活着…)
已不知第幾次掃視過他的身影,蕭聞霜在心中默默估計着。
雖然與馬伏波或是雲沖波都還沒能有任何交流,卻并不妨礙蕭聞霜推斷出馬伏波都告訴了雲沖波些什麽,事實上,花勝榮的那套鬼話從來就沒有令她相信過,她此刻真正感到好奇的,是馬伏波爲什麽能夠活着坐在這裏。而她最爲關注的,則是能否先和他達成某種交流,從而至少讓雲沖波有一些回應。
諸人當中,此刻最爲焦急的便要數蕭聞霜了。
數度嘗試,但詢問得不着回應,傳音似泥牛入海,直接的闖入卻隻換來凜冽的刀氣,強大至令她也不敢硬接,又不願冒着傷到雲沖波的風險出手,隻好向後退出。
(公子,公子,不要這樣,人死不能複生,無論你怎麽傷害自己,一切也都已不能改變,振作起來吧,你不可以就這樣倒下的…你不能這
樣啊!)
雖然沒有任何回應,但蕭聞霜仍在固執的一遍一遍向内傳送着她的心語,她知道,現在的雲沖波有辦法感應的自己的思考,她也希望,這至少能令雲沖波有所回應。
…那怕,那隻是更強的一刀。
和蕭聞霜一樣,趙非涯也對雲沖波表現出極大的關心,城防布置到一半時聽說雲沖波有變,他便将之交付手下,自己飛馬趕來,他卻不若蕭聞霜般有所收斂,當雲沖波出刀時,他也毫不客氣的揮動腰間佩劍還擊,但結果卻一樣:還是被逼至不能立足,隻好倒退出來。卻也沒有閑着,戟指巷内,在大罵不休:
“雲沖波,你這王八蛋!你他媽的還是不是男人?!”
“什麽事情?!象條死狗一樣躺在裏面不敢見人,他媽的不見人就能解決問題,這世上早就他媽的沒有問題了!虧老子還看你是條好漢,沒想到一遇上事情也和那些沒種的龜孫子們沒球兩樣,真他娘的,有種你就出來,他媽的不服氣就陪老子打一架,也好過在黑巷子裏裝死…我罵你這麽久,你到底聽見沒有?!”
面色漲得通紅,滿口的污言穢語,一身的氣急敗壞,若果說趙非涯有想過要破壞自己形象的話,他現在便已大獲成功,可是,這個樣子的他,卻令蕭聞霜不禁動容。
(這個人,是真得很關心公子啊…)
但,都沒用。
罵也好,勸也好,都換不回那怕是一丁一點的回音,那條黑洞洞的死巷,就象是一個無底的暗淵一樣,把任何投射向它的感情都默默吸收進去,卻不肯反饋出那怕是一點的光。
中間,花勝榮幾次都左顧右昐,似乎有想跑路的意思,卻總是迎上了蕭聞霜冷冰冰的目光,隻好讪讪的笑着又站直身子,邊順手抹抹額上的汗。
這個樣子過了許久,終于又有人決定要采取行動。
輕輕的,向前踏出,才剛剛第一步,趙非涯和蕭聞霜的目光已齊刷刷掃來,便連一直抱着頭在巷口沉默的馬伏波也似有所覺,将頭擡起側過,投來一道詫異的目光。
三大強者皆有第八級修爲,目光似實若虛,交彙一處,直若連火也要點起來,小音立身其沖,卻隻是淡淡一笑,視若無物。
輕輕款款,她走到蕭聞霜身前,深深一福,方直起身來,盯視蕭聞霜雙眼,靜了一下,忽然道:“請姐姐見諒。”
蕭聞霜面色一凝,尚未開口,馬伏波趙非涯已同時動容道:“什麽?!”
…一邊,是暗暗撇嘴的花勝榮,心裏面嘀嘀咕咕,道:“拖了這許多日子,早就該開戲啦…”
蓮步點點,終于移到了巷前,小音輕輕欠身,道:“公子,我進來了,請别殺我。”說着已向内進去。
刀聲,血濺聲,乃至慘呼聲…果然沒有響起。
“她太弱,弱到雲兄弟沒法出刀。”似有所悟,又似覺得很好笑,趙非涯隻手撫着下巴,這樣的說着,一邊,蕭聞霜的臉色已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卻仍得不着安靜。
看她一眼,趙非涯又笑道:“你居然是女的?”蕭聞霜面如沉霜,欠身道:“在下實有隐情,故易钗而弁,請将軍見諒。”
趙非涯大笑道:“諒個甚麽?我憑什麽責你?”跟着又道:“吾令出如山,決無更易,你仍是此際宜禾城中的二号人物,我所有部下都會聽從你的号令。”便擺擺手,轉過身去,竟不再理蕭聞霜。
當小音踏進巷内時,一時間竟什麽都看不見。
靜了一下,她在心中默默數數,再睜開眼睛,方習慣了些,便能看見前方,一片黑糊糊的垃圾當中,卧着一條人影,雖還在七八步外,卻也能嗅到那股子惡臭。
其實,這巷子原不是多麽黑暗,但,正彌漫在這巷内的一些東西,卻就令陽光似乎也不能透入,令她在一進巷口後,便也開始覺得心中壓抑起來。
(郁乎其内,便形乎其外,果然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心中思索,腳下不停,直走至離雲沖波隻有步餘時,小音方輕輕停住,拜倒在地,道:“請公子救我。”
巷子本無門戶,小音又未刻意壓住聲音,裏面說什麽外面都聽的明白,别說馬蕭趙三人,便連花勝榮也清清楚楚。三人都莫明其妙時,花勝榮卻大有佩服之意,心道:“這小娘皮,還真是厲害…”不覺又偷看蕭聞霜一眼,心下忽然大樂:“這兇婆娘可算是杠上隻硬角啦…”
花勝榮心中多少龌龊念頭,三人自然不知,更沒誰有心理會于他,三人形容一般無二,都是目光炯炯,盯着營門不放,全神貫注的去捕捉其中流出的每句說話。
“…救你?”
帶着一種幾乎是無力的感覺,雲沖波慢慢的将自己從地上支持起來,木然的看着小音。
“我嗎?”
沒有回答,小音隻是輕輕點點,一雙妙目定定看住雲沖波,當中全是信任托付之意。
“我嗎?”
嘴角劃出諷刺的笑,雲沖波支着身體的手臂一松,又向後跌倒,無神的眼睛大睜着,呆呆看向對面的牆壁,那塗滿髒東西的牆壁。
“算了吧,你也會被我連累的,說不定還會害死你。”
冷冰冰的态度,卻阻止不了小音,反而又向前進了一步,将身子伏的更低,雙手伸出,按在了雲沖波的手臂上。
“如果真是那樣,我也不過一死,也好過流落異鄉,生不如死。”
雲沖波微微一震,似被她的說話打動,卻仍沒開口。
手上微微的用了一些力氣,抓進了雲沖波的肌肉裏,小音的眼角竟已有珠淚漸盈。
“我早就想死了,可又不敢,也不甘心。”
“我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雖然是庶出,可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也知道女子當守的道理,淪落至此,我早該死了。”
“可我真得不甘心,我不想就這樣完了。”
“而且我偷偷的算過一次命,人家說我命中還有貴人星照,還有洗淨污塵的一天,那幾乎是我唯一的希望。”
“那天在河邊遇上公子,我真得很開心,我知道我的貴人來了,我知道公子就是我的貴人。”
“我知道,我的罪孽快還清了,很快,我就能回家,能忘掉這些惡夢了。”
顫抖着,小音已漸漸不能自持,聲音中開始雜入抽泣,淚水也開始将雲沖波的胳膊打濕。
“所以,公子,你一定要好過來,你不能這樣,你是小音唯一的希望,你要保護我,你答應過要送我回家,如果你完了,小音就也完了。”
“我…我真得需要你,公子,求求你了,出去吧,笑一笑吧,求你了…”
說到最後,小音已完全泣不成聲,一顆臻首埋在雲沖波胸前,哭得肩頭顫抖個不停。
外面,四人神色各異:馬伏波面色沉吟,似另有心事,趙非涯嘴邊始終帶有諷刺笑意,又似甚爲佩服,花勝榮是一直便滿臉五體投地的樣子,卻又時時偷眼去看蕭聞霜,隻蕭聞霜臉色最爲難看,陰晴不定,嘴唇咬得緊緊的,又是不屑,又是憤恨,偏又極想保持住平日裏那種心若冰清的氣勢,反顯着極爲辛苦。
忽聽娑娑聲響,雲沖波竟巷内走了出來。
一瞬間,四道目光已齊聚在他身上,隻見他發亂衣散,身上猶還抹着酸臭難聞的菜葉泔水,神色疲憊之極,連身子也有些佝偻,端得是憔悴非常,昨夜還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竟似突然間老了數十歲一樣。
隻一雙眼中,卻還有火在燃燒。
一言不發的,他與首先迎上的馬伏波輕輕擁抱一下,便直直的走向蕭聞霜。
“對不起。”
這便是他自巷中走出後的第一句話,盯着蕭聞霜的眼睛,他說出了這三個字。
(公子…)
饒蕭聞霜聰明非常,一時卻也無言,隻覺百感交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突然覺的眼眶微潤,猛然自省起來,玄功忽運,已将兩顆碧瑩收住,卻消之不去,在眼角結出了兩點閃着些湛藍光芒的冰冷,連忙又輕輕眨眼,将之擠的粉碎,方如若無其事般道:“公子這是說那裏話…”卻到底再說不下去。
一邊卻冷落了小音,隻她也真沉得住氣,仍是立得輕輕款款,神色間若有若無的,并沒甚麽能教人看清的表情。
馬伏波雖不知蕭聞霜何人,也早瞧出雲沖波與之關系非比尋常,便走過來,一時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卻喜趙非涯已道:“兄弟,吾已備有房舍可歇,你…”看看馬伏波,續道:“還有這位先生。”又向小音笑道:“你也去吧。”便看着花勝榮,卻不說話。
可憐花勝榮此刻身似篩糠,汗下如漿,一張臉由紅而青,由青而紫,由紫又黑,直已面若死灰,偏又連逃也不敢,隻是眼巴巴的瞧着雲沖波,卻連一句乞憐的話也不敢說。
雲沖波愣愣看了花勝榮一會,忽然道:“你爲什麽要騙我?”
隻聽“砰”的一聲,花勝榮居然已經撲倒地上,在抱着頭拼命的叫:“不要!賢侄,不要殺我啊…”居然全沒聽到雲沖波在問什麽。
看着他,雲沖波苦笑了一下,低聲道:“算了罷,大叔,别再裝了,你肯定知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剛才,我突然明白你爲什麽良心從來都不會不安了,你其實從來都沒騙過人。”
“凡是上當的人,都是自己先希望被騙的,是吧…”
喃喃的歎息着,他拖着沉重的腳步,從花勝榮的身邊擦過,看也不看他的向前走去,兩名趙非涯的部下忙過來帶路,雲沖波卻又忽然站住,也不回頭,隻道:“大叔…你也來罷。”花勝榮如蒙大赦,趕忙抹了把臉,一疊聲答應着快步追上去了。
看着雲沖波蹒跚而去,衆皆無語,冥冥中,卻似有人在笑。
…這世上,最聾的是裝聾之人,最啞的是賣啞之輩,最瘋的是詐瘋之徒,而,最好騙的,則總是願意被騙的人。
是誰,這樣冷笑着在曆史邊上,把酒述說?
可以看破的人,到底是未曾傷心過的世外智者,還是被傷透了心的塵世倦子?到底是拈花于台下,隻微笑不語的永恒看客,還是生旦淨未醜皆有其份,将百戲千折全都親曆的梨園名客?
是誰?有誰?
目送雲沖波遠去,馬伏波小音花勝榮皆快步追過,隻蕭聞霜佇立不動,眼中閃過奇異的光芒。
自剛才,趙非涯雙目如狼,卻一直盯在蕭聞霜的身上,竟似是對雲沖波突然失去了興趣,此時忽然揚聲道:“來人哪!”兩名親兵應聲而出,趙非涯又道:“去告訴石副将,挑五十名兵,備輕甲,都要最好的馬!”說着看向蕭聞霜,果見她已看向這邊,神色微動。
趙非涯馳然一笑,神色居然松馳的象個剛剛出浴的少年,道:“你用我的座騎好不好?”
蕭聞霜沉吟一下,抱拳道:“将軍神目如電,在下佩服。”她本來皆以名字自稱,但現在既現女兒身份,便不肯稱名,而道“在下”。
趙非涯歪歪頭,看着蕭聞霜笑道:“夜來新敗,正當提升士氣,吾爲主将,不便輕動,雲兄弟心緒未平,更不合适,當然隻有偏勞蕭…閣下。”
兩人一時無語,就聽得腳步聲響,金革撞擊,卻是五十名精銳士兵已應令而來,趙非涯掃視諸人一眼,指向蕭聞霜,道:“這位是誰,告訴我。”
那些士兵看蕭聞霜一眼,齊聲道:“吾等參見蕭将軍,将軍有令,萬死不辭!”
趙非涯似甚滿意,向蕭聞霜笑道:“你隻管差遣,便叫他們現在去死,也都一定從令。”
蕭聞霜拱拱手道:“将軍治軍有方,在下早已知道,軍中不可相戲,此言不必再出。”
趙非涯愣一下,失笑道:“好,說的好。”就将自己坐騎牽過,親手付與蕭聞霜,道:“此馬性子烈的緊。”再無一言。
蕭聞霜翻身上馬,吩咐軍士們列陣随行,趙非涯卻又忽道:“且住。”便走到馬前,将手中的金槊“橫江”遞向蕭聞霜,卻不說話。蕭聞霜不禁愣住了。
那槊本挂在馬上,适才趙非涯交馬時自行取下,蕭聞霜亦知此非尋常之物,并不意外,反是此刻,饒她一向機敏過人,也不由得愣在那裏。
趙非涯淡淡一笑,口氣極爲誠懇:“孤軍陷陣,猛将不敢輕爲,此槊實乃神兵,便該用于此時。”
蕭聞霜嘴唇蠕動了一下,卻什麽也沒說,右手接過橫江,左手猛一提缰,那馬長嘶一聲,向城門馳去,那五十名士兵看看趙非涯,見他微微點頭,便都将缰繩一抖,隻聽得馬蹄聲響若滾雷,向東門洶洶湧去。
趙非涯面無表情,将雙手負在身後,盯着一路遠飏的滾滾煙塵,許久也不眨一下眼,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麽,直待煙塵漸落,方慢聲道:“備馬,上城。”幾名一直垂手在側的手下急忙張羅,轉眼已牽過一匹壯馬,趙非涯翻身上馬,緩緩振缰,卻忽然古怪一笑。
(女人一旦憤怒起來,還真是可怕,今天早上的項人,可是要吃一個大虧了…)
是時,不過卯半之刻,浮雲輕蕩,紅日光華遍灑天際,端得是個風清日和,出郊踏青的大好日子。
“你想告訴我說,對方五十一人踏營,全身而退,卻殺傷你們一百有餘,連統軍的者惕蔑千夫長也被殺了,是麽?”
背面而立,金絡腦的聲音極爲冷靜,連一絲怒意也無,唯其如此,正伏在下面的百夫長蒙力克卻就更爲害怕,怕得連按在地上的雙手都在瑟瑟發抖。
夜中退出城外之後,金絡腦将部隊集中:他自漠北南越金州而來,欲行大事,一路逢人便殺,遇村即屠,終于無聲無息的潛至宜禾城外,刺出這謀算已久的絕命一刀,卻不料功敗于垂成,竟被趙非涯于千鈞一發之際率兵逆襲,竟又将他迫出城外。
金絡腦自幼知兵,所遇皆爲明師,豈是尋常?雖因行事謹慎而遭趙蕭所算,卻不代表他心中沒有“中計”的考量和“反制”的準備,事實上,甫一出城,他心中已有腹稿,點清兵馬折損後便已布置,他此番南來攜七大千夫長及自轄親兵“怯薜軍”三百人,計是七千三百精兵,一路上幾無傷損,隻有那夜伏擊黑水軍不能全功的意外之失,折了三百來人,夜來一番惡戰,又損了七百來人--倒有多一半是折在後來趙非涯軍的手裏,尚有六千多人,便分兵四路,使者惕蔑,闊闊出,失吉秃突忽三名千夫長各引五百兵馬分屯宜禾東,西,南三門之外,一來是監視會否再有如趙非涯軍般的不速之客入城,二來也是不容宜禾守軍盡集北門。自己則盡領餘軍下營北門,教士兵休息,自已細細察問各人夜來所見,隻待對城中兵力心中有數,便要收拾軍馬,二打宜禾城--他此來實冒奇險,斷不能在此延耽,自己自然明白。
兵将皆息,他卻徹夜未眠,先後詢過數十人,他已明白,脫脫所慮果然中鹄,自己正是上了對手的大當--他倒也不在乎。便安排事宜,隻待軍馬回氣,就要依仗手中的優勢兵力強取宜禾:夜來一番激戰,他估算黑水軍至少傷亡過半,士氣當已盡潰,早已不放在眼中,隻計算趙非涯一軍而已。
卻誰料,兵馬未動,卻被他以爲該當正是戰戰競競,汲心于如何繼續欺敵的宜禾守軍反刺一刀,更刺得狠毒之至:既将自己的軍心動搖,又使守城軍民的士氣大漲,縱然金絡腦一向深沉練達,也不由得心中火冒,十分躍躍,頗想将這正伏在地上不敢動彈的家夥直接擊殺。
本來金絡腦分兵時已有布置:各路軍馬以火爲号,飛騎傳迅,但蕭聞霜止引五十騎出戰,那者惕蔑素來自負勇力,匹馬前迎,結果三合即亡,所謂兵無将則亂,那蒙力克又非果決之人,竟然被蕭聞霜殺氣所攝,首先退入陣中,于是全軍皆亂,被蕭聞霜引軍殺透陣形,又倒沖而回,全軍退入城中,事實上,以當時情形而言,若不是蕭聞霜此來隻爲立威,不求殺敵,趙非涯猶對北門外項人大軍心懷顧忌,不敢動軍,東門外項人部隊極可能盡沒于此役,再無片馬能來面見金絡腦。
沉吟一時,金絡腦終于下定決心,道:“脫脫。”一直待立帳外,早已十分心急的脫脫答應一聲,便邁進帳來,金絡腦此時已轉回身,一雙眼亮似星光,看向帳外。
“你且去,如此行事。”
“二叔。”
在趙非涯爲雲沖波安排的靜室中,雲沖波兩眼空洞的睜着,向後靠在床上,馬伏波弓着身,坐在床邊的一張大木椅上。
“爹…”
苦苦的低呼着,雲沖波的臉上又閃過一陣抽搐,身子也顫抖了一下。
“爹,三叔,四叔,五叔…他們,是不是完顔家的人殺的?”
搖一搖頭,馬伏波啞着嗓子道:“你用不着知道。”
“大哥有話,你不要想着爲他們報仇,大将終歸陣前死,他們都很知足了。”
“過好你的日子,才是大哥唯一的念頭。”
“可是…”
支持着從床上坐起,雲沖波呆呆的看着牆壁,眼光煥散,一點神彩也沒有。
“二叔,我怎麽能忘掉,怎麽能就這樣去過日子?”
“我怎麽能?”
悲傷的聲音,當中充滿疲憊,雲沖波無力的将頭垂下,雙手抱着頭,絕望的看着地面。
“我怎麽能啊,二叔…”
哽咽着,雲沖波的眼中又有淚水盈滿,不受控制的大滴落下,在泥土上積起一點一滴的小漾,馬伏波亦覺心酸,以手掩面,并不答話。
過一會,馬伏波終是年長,硬撐着抹了一把臉,強作歡顔道:“其實沖波你也不賴的,我看這兩個女娃兒都很不錯,如果大哥見着,一定高興的緊…”卻又勾起雲沖波心事,臉色更加慘白。卻也想起小音說話,方深深吸了口氣,才道:“二叔說笑了。”卻是一點笑意也無。
馬伏波又豈有心事戲谑這些兒女情事?隻扯了一句,便說不上去,兩人又無語對坐,一片死寂當中,馬伏波卻忽然想到:“那個厲害的女娃兒剛才沒有跟來,卻不知到那裏去了…”方省起:“另一個女娃兒可一個人坐好大一會了,莫冷着了他…”始想起要出去招呼一二,卻聽到腳步聲響,流星而來,也不先敲便推門而入,猶是一身血染輕甲,右手寶劍尚未入鞘,左手還提了一顆人頭,兩眼圓睜,盡是震驚不信之色。
來者正是蕭聞霜,向馬伏波一抱拳,她道:“馬二…”卻猶豫了一下,方道:“馬将軍。”
便聽得裙佩輕響,一道身影自門外轉入,向馬伏波輕輕一福,道:“二叔。”早換來蕭聞霜一道淩厲眼神--卻也吓不着小音。
招呼一聲,二女便同時看向雲沖波,倒是誰也不理會誰,便連小音一向小心多禮的人也沒有問侯蕭聞霜一聲。
猶豫了一下,蕭聞霜方道:“公子,這個城守的事情,你是不是不想再和黑水人摻乎了?”說着便将手中人頭舉起,道:“這是項人頭目之一,我剛才在東門外殺的。”
又道:“城中兵力雖少,但集中于北東兩門,該守得住,公子既然累了,咱們就别再管這些爛事了。”
“城外的項人開始移動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後,趙非涯微微沉吟,又細問了幾名,便将訊卒揮去,始轉回身,向内屋輕笑道:“你度的倒準呢。”
隻聽裏屋轉出輕輕笑聲,正是小音,道:“此兵家正理,有何難測。”
自天亮起,西南兩門外的項人開始起營,緩緩彙向東門,同時,亦有三百來人的精兵自北門外項人陣中分出,馳向東門,城上守軍依照趙非涯的命令,沒采取任何行動,隻是靜靜觀望而已。
“現在的西南兩門已經完全空出來了,項人主力大約四五千人仍然駐于北門,躍躍欲試,其餘的部隊大約是一千五六百人的樣子,都在東門外面。”
“沒有可靠的副将,就是這麽頭痛吧。”
說着很悠然的話,小音笑道:“如果對部下的能力有信心,本來應該分出一半左右的部隊在已被打破過一次,城防皆廢的東門外面,與北門主力呼應,同時攻城,将本就不敷使用的城守軍壓迫到一個極限,再設法尋找出可以突破的弱點,但現在,他卻隻敢在東門配備上這樣的一點兵力,很明顯,他根本就沒寄希望于這一側,這種集中,隻是怕了咱們蕭大姑娘的厲害,擔心被各個擊破而已。”
說着,她的聲音忽轉低柔,變得輕輕巧巧,又極是溫柔。
“咱們趙将軍費這麽大力氣想要收服雲沖波,又示好蕭姑娘,是不是也是打的這個主意呢?”
趙非涯冷哼一聲,卻道:“你有什麽想法?”
小音低笑道:“想法?我們女人家能有什麽想法,不過是些見不得光的婦人心腸罷了。”
趙非涯沉默許久,卻道:“想和我談條件?”聲音中居然隐現怒意。
小音隻一笑,正要說話,卻被趙非涯一語截斷,铮聲道:“我不是牧風,算計該做的事,我卻不一定做,自讨苦吃的事,我也不一定不做。”聲如鐵石,威煞之氣潛侵,小音頓時噎住,過一會,方苦笑道:“算我怕了你啦。”
才道:“依我之見,要将他們的互信拆開,絕非一日一事可行,不妨先如此如此…”
此時天光早亮,但兩人隔簾密議,門窗盡掩,室内幾無光亮,端得是十分黑暗的一處所在。
“殺!!!”
吼叫聲中,項人展開一波又一波的攻擊,卻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法收到什麽成效。
“将軍說得對,這些家夥隻不過是在佯攻罷了,真正的主力還是要留着打北門的。”
邊摸着下巴,邊對身邊的部下說着自己的判斷,被趙非涯任命爲東門城守的軍官臉色很是不爽。似乎還是更想去北門迎戰所謂的“項人主力”。
“就是啊,早上那位蕭将軍早把他們的膽子都殺破光了,把三個門的人都集中起來,隻是爲了怕咱們各個擊破,那還真有膽子想要攻城啊!"
正議論間,忽聽得快馬急馳,如風掠至,猶在數十步外時,馬上騎士的吆喝已清楚的傳入東門守軍的耳中。
“将軍有令,北門吃緊,原禁軍全軍往援,此門交黑水軍把守!”
早已望眼欲穿的城守更不用再聽一遍,已在歡天喜地的将部隊集中,自已經許久沒有被真正考驗到的城防上撤下,匆匆趕向北門。
遠方,眯着眼,看着城上的旗幟幻動,脫脫露出心悅誠服的笑容,喃喃道:“少汗果然是神機妙算…”一面已将手中的馬刀出鞘,揮過頭頂,冷冷道:“忙忽惕氏一族,你們已做好準備了嗎?”
低低的咆哮着,一名身高還要超過馬頭的巨漢仰着脫脫的視線上前,道:“速不台在此,願意用自己的鮮血來洗刷者惕蔑留給我們的恥辱,決心用敵人的鮮血來平息少汗的憤怒。”
脫脫微微點頭,又将馬刀揮動,喝道:“英勇的怯薜軍啊,你們做好準備來完成少汗所付的任務了嗎?”
“好了。”
冷淡的回答着,一名腦袋長的象箭一樣的項人連看都沒有看過來,仍在聚精會神的觀察着宜禾的城牆。
“在怯薜軍中服役的戰士,每個都在前胸布滿了傷疤,卻沒有誰會在背後負上刀傷。”
“那麽,兀魯兀惕一族和翁吉刺一族的戰士們!”
第三次的揮動馬刀,脫脫吼道:“當闊闊出和失吉秃突忽不在這裏時,你們是否願意服從我的指揮,是否願意在前軍勝利時象狼群一樣跟着撕咬,在前軍失敗時象狼群一樣繼續前進?”
當,聽到那象山呼海嘯一樣的回答時,脫脫終于滿意,将手中的馬刀向前用力揮動。
“那麽,草原的狼群們,向前沖擊吧,就讓我們把這富裕而軟弱的城市再一次攻陷吧!”
“什麽,東門已破?!”
震驚于這個消息,趙非涯恨恨的将身邊的一根大柱重拳捶碎,猶未能完全平複。
(項人的頭領,比估計中更會用兵!)
一直認爲蕭聞霜的突擊必已将對人的信心擊破,更從項人的移動中判斷其不會有具能力及威望來指揮全軍的第二人物在,趙非涯遂将自己的直屬精兵盡數調到北城來,預備與項人進行正面對決,卻不料項人竟會集中少量的精銳兵力,反将已被突破過一次的東門再次攻陷。
(但是,這時候再從這邊調人回頭的,隻會更糟,項人頭目正在等待的,多半就是這個機會,那樣的話…)
這樣的想着,趙非涯的嘴邊突然出現了殘忍的笑。
(豈不,反而是個機會了麽?)
喚過身邊的副手,簡單的發布了幾條命令,趙非涯不理會部下驚愕的眼神,揮一揮手,要他們将這命令去盡快執行。
(論兵法,也許你真的不輸于我,可是,不知道我西來的目的,你的這種謀略,隻會給我以更多的助力罷了…)
在心底無聲的冷笑着,趙非涯回複平靜,将雙手負在背後,眯着眼,看向陽光下閃耀着的項人軍陣。
(隻不過,一向粗魯而沖動的家夥裏面,竟然也有了這樣懂得使用兵法的領袖,假以時日,或許會是一個能成大器的對手罷?)
“敵人的陣容開始動搖了。”
面無表情的注視城頭,金絡腦這樣說着。
“咱們的總攻,可以開始了。”
語氣平淡,卻将身後火焰點起,興奮的睜大着眼睛,幾名千夫長各自向部下發出了指令,更有人忍不住道:“少汗,這一次突擊,應該就可以把這兒拿下來了吧?”
淡淡一笑,金絡腦卻道:“絕不可能。”
無視于身側那些驚疑的目光,金絡腦看着眼前高大的城牆,輕輕道:“城牆…”
“這種固定在原地的東西,雖然不能追殺敵人,卻有着無比的防禦能力,在夏人的曆史上,有很多以少量兵力苦守孤城的故事,昨夜的成功是因爲守城者的無能,而,現在的對手…”
冷笑了一下,金絡腦道:“卻是一名真正的武将。”
“今天,我們的任務隻是殺人。”
“盡一切可能殺傷守城者,而不是以攻城爲第一目标。”
幾名千夫長都聽的愣愣怔怔時,金絡腦已經大笑着将手向前方揮動。
“現在,全軍前進!”
“天老爺,項人又殺進城裏來了!”
“守城的兵呢?兵在那裏?!”
驚惶失措着,宜禾城中的百姓們完全失去了判斷的能力,抖着手,背着家中僅有的一點家當,在街頭狂亂的跑着,互相撞擊,又站起來,卻不知道該跑向那個方向。
煙火燎繞,項人的騎兵們正氣勢洶洶的在街巷中穿行,每過一處,都會點着火把丢向連在一處的房屋,雖然隻有數百人沖進城内,卻造成了極大的破壞。
在城門被沖破之後,項人們即分作數支隊伍,沿着之前已前掌握的路線,快速的向各倉及重要府邸發起攻擊,而本來應該追逐并阻止這些人的守城軍卻不見了蹤影:部分的黑水軍仍在東門上苦戰,将項人的後軍阻止,而趙非涯軍則隻有少量人手出現,亦隻限于幫助城中的百姓們走避向相對安全的地方,卻沒有對項人進行狙擊。唯一在嘗試與之正面戰鬥的,就隻有正在休息回複,預備要在午後登上城牆輪戍的黑水兵們,而,剛剛經曆過慘敗的他們,又沒有得到有效的指揮,根本就沒法将項人阻止。
這樣子的混亂,已将全城百姓都卷入其中,而一些因各種理由而并沒準備介入的人,也不由得要開始認真思考先前的決定。
(再這樣亂下去的話,就什麽都沒法掌握了…)
宜禾城中不同的地方,至少有三人在腦内閃過這樣的念頭,但,到最後,因爲各自的理由,他們仍都沒有采任何行動,仍隻是靜靜的繼續觀察。
北門外,困惑的金絡腦,邊指揮着部下對城牆上發起一輪一輪的攻擊,邊苦苦思索着眼前的戰局。
(這個程度的抵抗,表明守城的主力并沒有移走,但,那樣的話,城内現在豈不是完全陷入混亂?還是說,他們的兵力,比估計中更爲雄厚?)
此時,沖得最前的項人軍隊,已逼近到宜禾城的中心位置了。
“速不台,已經快到少汗指示的位置了。”
在不停對怯薜軍一衆發出指令的同時,那箭狀腦袋的百夫長始終也與如戰神般不可抵擋的巨漢速不台并肩前進,将所有擋在前路的人或是建築劈開。
“知道了,哲别。”
說話聲低沉而嘶啞,象猛獸一樣吼着,速不台以左手挾住對面一名黑水兵拼命刺來的長槍,止以大臂和肋部便将之夾斷,更将斷柄握住,以隻手之力将其推回,硬生生的将那士兵刺穿,插在了一堵土牆上。
“我們一族的人走南門,你們怯薜軍從西門殺出去!”
對“城牆”乃至一切固定不動的建築都有着極高的敬意,金絡腦早已考慮到即使前軍沖入城内亦有可能并未将城防完全擊破,守軍仍有可能依托城守或是大倉進行防禦,甚至是借助城門洞一類的地形将部隊分開後施以攻擊,故一開始便有布置:教兩人在入城後隻管并肩燒殺,直到進入城心時,便各引所部,分自西南兩門攻出城去。在他的估算中,宜禾城的守軍該已全數集中到了北東兩門上,西南二門縱使還留有少量兵力監視,卻不可能抵擋來自内部的沖擊。
哲别方微微點頭,卻忽然面色大變,失聲道:“速不台,小…”尚未說完,已被憤怒的吼聲蓋過。
“你們兩個,都直接去鬼門關好了!”
吼聲當中,前方的一堵牆壁似紙片般破碎飛舞,刀光如練,噴湧而出,大驚的兩人同時揮刃擋上,卻都覺如受雷震,竟然被擊至兩臂發麻,連胯下坐騎也抵受不住,長嘶聲中,幾乎向後摔倒地上!
下一瞬,總數量有數百之多的項人騎兵們,便氣勢洶洶的吼叫着圍了上來。
(怎麽會有這麽多人,趙大哥的人都那裏去了…)
在心裏恨恨的罵着,雲沖波舞出一團刀光,努力的守護着自己。
雖然決心不再幫助黑水軍,可當項人攻入城内時,那種慘不忍睹和滿城哀呼還是使他坐立不安,到最後,在得到馬伏波一個了然的眼神之後,雲沖波終于下定決心,将蹈海執出,自趙非涯爲他安排的住宅内迎出,擋向洶洶而來的項人。
雲沖波既已出陣,馬伏波蕭聞霜自不會袖手旁觀,皆執兵而出,之中,還有一個雲沖波甚感興趣的細節:爲何,自重逢到現在,馬伏波始終也沒有使用過那把名列禦天神兵的“殺刀青釭”?
對此,馬伏波隻是簡單的回答稱那刀已在先前的奔逃中失去,便再沒有其它的解釋,對這答案,雲沖波并沒多想什麽,隻是隐隐有些可惜,卻也沒放在心上,便殺了出去。
若以武力而論,雲沖波三人任誰都可獨力将項人兩名統領一并殺去,卻當不得數百名項人以兵戰之法圍擊,面對這些勇猛兇悍的戰士,饒是三人皆有第八級力量在身,急切間也不能得勝。
(如果有二百人,不,有一百人來幫我就好了…)
恨恨想着,雲沖波一邊努力的沖殺向蕭聞霜身邊,直到與她背靠背站住,方松一口氣,待要再接應馬伏波時,卻被他遠遠的揮手喝止。
這一下兩人互爲照應,出手便少許多顧忌,蕭聞霜更是心中甚喜,甚至還略有自豪之意:“那個小丫頭在這種時候,可就隻能給公子添亂…”--出手卻也不自覺得柔和了許多。
雲沖波卻沒想許多,一邊舞刀成盾,一邊左右察看,方看清周圍居然也有許多人在:一個個都藏身些街頭巷尾之類的地方,又似要走,又惟不舍,在探頭探腦的看這邊戰況。忽然間就想到:“如果這些人都能操着家夥沖過來的,項人豈不就好對付多了…”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聽到驚呼連連,赫然竟是花勝榮所發!
雲沖波等三人出面迎敵,花勝榮和小音自然沒本事也沒膽量同出,皆乖乖的躲在屋内,但當哲别開始注意到這房子本身和派部下入内搜檢時,兩人便因之敗露,更開始倉皇的逃竄。
小音一介弱女,但花勝榮卻是花樣多多,法寶百出,一邊奔走逃命,一邊諸般煙霧袖箭之類的法寶亦是亂放一氣,居然也做翻了幾名項人,卻到底擋不得真正的高手,當速不台也追入院内時,他便再不能支持,要扯開嗓子開始向雲沖波喊救命。
雖恨他詭言欺已,雲沖波卻到底不忍見其之亡,但他此刻和蕭聞霜背靠背的相互爲守,若這樣抽身過去,蕭聞霜便不免露出破綻,正在道:“聞霜,我過去一下,你小心…”忽又聽得一聲尖叫,卻是小音的聲音!
大驚着看過去,雲沖波便看見速不台的巨手已将花勝榮的包袱自背上撕下,更将他整個人也遠遠的摔出,撞上一根柱子後方才軟軟滑下,口角溢血,昏在了那裏。
面對這樣的怪物,小音似已吓的全身都軟了,居然連逃也不知道,就那樣呆呆的看着速不台向她伸出雙手,一邊沿着牆壁慢慢癱了下去。
雲沖波心中大急,想道:“這可不妙,小音可不是大叔,一定一下子就被那家夥抓死了…”疾聲道:“聞霜,你小心了!”說着也不等蕭聞霜答話,便急蹿而出!
與之同時,一直在外圍靜靜觀戰的哲别眼睛猛然一亮,銳聲道:“是時候了!”說着雙臂一振,已将背上雕弓取下,轉眼扯的圓了,隻聽繃嗡一聲,居然已有三箭如流星而出!
雲沖波急步離去,沒有人能比蕭聞霜更爲震驚,失聲道:“公子,你…”便覺喉頭堵塞,再說不下去,唯覺胸口積郁,竟連動作也爲之一慢。
恰于此時,飛箭已至!
那哲别箭法之精,着實驚人,三箭雖先後離弦,卻在空中排成個“品”字,齊頭而進,蕭聞霜心神略分,再警覺時已晚,長劍反手削上,卻隻斬落一箭,同時勉力橫移,又險險讓開一箭,卻已力窮,再避不開第三箭!
血光飛濺!
左肩被長箭貫穿,那無疑很痛,可是,此刻的蕭聞霜,心卻還要更痛!
怔怔的,她既沒有斷箭,也沒有止血,隻是用一種複雜而沒法形容的眼光看向雲沖波奔去的方向,那裏,速不台剛剛被雲沖波硬生生摔出去,飛的甚至比花勝榮更遠,而小音,當然已沒有了任何危險。
她,已經投身在了雲沖波的懷裏。
用雙臂緊緊的攏住雲沖波,小音的臉上滿是淚水,卻又綻開着歡樂的笑容,将嘴巴湊在雲沖波的耳邊,在喃喃訴說些什麽。
隻能看見雲沖波的背影,所以蕭聞霜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但,止從小音現在洋溢在臉上的幸福,蕭聞霜也覺得自己可以猜到雲沖波現在有何感覺。
那樣的答案…就讓她更痛!
“哦啊…”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蕭聞霜卻不能阻止自己的雙手激烈顫抖,身子也微微的彎曲下來,那樣子的表現,連周圍的項人戰士也感覺到了似乎有什麽不對,開始用奇怪的眼光投向她的身上。
戰場的另一邊,馬伏波也開始感到了不對,可是,從一開始就刻意殺向遠方的他,卻沒法很快的再折回來。
蕭聞霜卻不知道,此刻的雲沖波已是滿頭大汗,一心想将小音趕快從身上扯下來,卻又怕反傷着了她,不敢太過用力,心中隻是一味的焦急:“聞霜一個人在那邊,可不要有危險,我的快點過去才行…”
但,這樣的心事,蕭聞霜卻沒法知道!
縱然她強,縱然她聰明,縱然她背負有無數人的期望,縱然她受過就連絕大多數所謂精英也都沒法想象的訓練和培養,可,她終究隻是人,不是神!
雲沖波的心事,她不知道!她隻是在用她的眼,看到了小音的笑,她隻是在用自己的血,告訴着自己有多痛!
如負傷母獅般的尖嘶聲,将周圍項人震的都有些瑟縮,也令雲沖波悚然而驚,再不顧小音的扯抱,将她從自己身上拉開。
當這樣做的時候,焦急的雲沖波已在看向蕭聞霜,所以,他沒有看見,在小音眼中閃過的,那一絲失望,不忿,以及狠毒。
或是冥冥中真有什麽東西在播弄着人生,當蕭聞霜看向雲沖波時,隻看到雲沖波的背影,而現在,當雲沖波終于轉過身看向她時,她卻也隻同樣留給對方一個脊背。
(聞霜…)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雲沖波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很不舒服,很想沖上前去,無論蕭聞霜正在做什麽事情,都先把它阻止掉,但,在他能夠采取行動之前,一股無形的壓力已落下來,使他沒法動彈。
(聞霜…)
當蕭聞霜在痛苦的嘶吟聲中将雙手高高舉向天空時,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
她隻是朦朦胧胧的在感到,某些東西,某些一直深藏在心裏面,在心裏面最深處的東西,似乎在邊發出喀喀的響聲,邊一片片的碎裂下來了。
不知何時,她的眼中竟已模糊,一眼看去,已瞧不清周圍每個項人的模樣,隻看見許多含混不清的臉孔,在同着許多彎彎曲曲的刀劍在晃來晃去。
一切,都似是那麽的不真實。
她又覺着了痛,心在痛,肩也在痛。
(我被箭刺傷了…)
從剛才起,蕭聞霜便感到自己的思想似乎在漸漸遲鈍,就如這個簡單的念頭,也要費了許久才想清楚,而那箭是可以折斷,可以拔出和那傷口是很容易止血的,她竟然一直也沒有想到。
她隻是覺着痛,覺着這樣很不舒服。
(不要那麽痛…)
方才還混亂不堪的戰場,此刻竟然完全靜止了下來。
刀仍在手中,血仍在滴,可每個人都停下了動作,目瞪口呆的看着。
裏三圈外三圈的圍着,在蕭聞霜身周的項人總有幾百名之多,他們都是在風沙霜雪中錘煉出來的勇士,都是殺人放火不會眨眼的戰士,可現在,他們都愣愣的看着,看着一些他們沒法理解的東西。
馬伏波也沒有動手,雲沖波也一樣,已走到了離蕭聞霜很近的地方,他們仍沒有向項人出手,項人也沒有攻擊他們。
人群中心,蕭聞霜木然的站立着,雙手舉過頭頂,眼睛雖沒有看上去,卻是遲鈍而沒有任何光芒,臉上如悲如喜,沒法形容成任何表情…隻不過,除了雲沖波,或許并沒有别人注意這些。
他們都隻在看蕭聞霜的左肩,那裏,插着一支長箭,傷口猶在滴着殷紅的血。
可是,當蕭聞霜愣愣站着的時候,那傷口卻在自行蠕動,慢慢的收縮着,将那長箭一點一點的從傷口裏擠出來,整個動作很慢,卻很清晰。
整個過程中,蕭聞霜的神色一直是恍惚的,似沉浸在什麽夢境當中,又似正在神遊那一處洞天,而,這樣的表情,就使這整件事情一發顯得不真實,顯得詭異起來。
當那箭終于從左肩上完全退出,撲一聲落在地上時,不約而同的驚歎聲此起彼伏,反而是作爲焦點的蕭聞霜,依舊是一臉的癡癡如夢,并沒有什麽反應。
不要說那些項人,就是雲沖波馬伏波也完全看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就連小音,也隻是隐隐綽綽的知道些頭緒。
真正能夠看懂這一切的人,正如曆史一樣,正藏身在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這不是自愈異能,隻是很簡單的運功療傷而已,但是,可以在自身幾乎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完成這些動作,這個丫頭,她…)
驚歎聲中,哲别一時也有些失神,竟不知是該令部下一擁而上将這怪人分屍還是趁現在離去。
一時難下主張,他在不自覺當中将時間白白耗費…直到,蕭聞霜醒了!
因周圍的嘈雜聲而感到不悅,蕭聞霜吃力的想要看清楚周圍,才發現自己的眼前似有一層霧氣,什麽都瞧着模糊糊的。
看不清楚,她卻模糊的記得,這些人不敵人,是剛才還想要傷害和已經傷害了她的人。
(敵人,殺掉…)
任破碎的語句在腦中飛來飛去的碰撞和粘接起來,蕭聞霜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正在泛出着八色光華,更沒有注意到,光華漸濃漸冽,開始結成一些特殊的形狀。
當看清楚那些光華均結成了長劍形狀并緩緩自蕭聞霜的體内拔出時,正置身暗中的他,忽然變色!
(劍極神獄輪?!怎麽會,和這個法術有關的記載,不是早就該被全部銷毀了嗎?)
感到了危險,哲别猛的一揮手,卻,沒了落下的時間。
光華驟張,自蕭聞霜的體内完全拔出,也終于可以讓人看清。
赤金青紫,黑白藍綠,八色光華化作八柄形狀各異的美麗長劍,懸浮于蕭聞霜的身周,皆是鋒刃外向,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車輪,八劍便是輪輻,輪身則是由如霧氣般的碎弱微光組成,猶在微微的閃爍着。
殺聲起!
起于輪上!
似有千百惡鬼哭号自輪上,似有萬千無常狂喜于輪中,似有億兆鬼卒将由輪内呼嘯而出,發出着難聽而令人心驚膽顫的怪聲,那劍輪開始高速旋轉,更随着蕭聞霜左手食指的微微一屈而蓦地加速,直沖向哲别而來!
“速退!”
心膽俱裂,發出着這他從未發出過的指令,哲别怪叫一聲,急向後撤,那些項人士兵卻沒他這份身手,也沒有他的警覺,最前的士兵猶還不服,将馬刀舉起,搪向輪上,一面還亂紛紛的罵着:“妖術,沒用…”卻隻叫到一半,就都變作了撕心裂肺的慘号!
血飛濺,雜着碎裂的肉塊和崩壞的内髒,隻一旋,已有超過十名項人士兵被生生劈碎,睜大着不敢相信的雙眼,他們連這一生的最後一個動作都沒法作完,便不情不願的變作了滿地的屍塊。
斷骨肉糜構成一團糊塗,模糊着在地上,白色的骨碎和腦髓混成一體,已經沒法分清,卻一點紅色也沒有。而那剛剛奪去十數條生命,更将所有血液吸盡的巨輪,則在一旋之後又飛回蕭聞霜的上方,以她高舉的左手食指爲軸,在呼呼尖嘯,不住的旋轉着。
…這一刻,連馬伏波也都呆住,連小音也都真正的被吓至臉色慘白。
連,剛剛從一堆廢墟中爬出來,正怒氣沖天着要尋找戰鬥的速不台也因驚懼而沒了任何動作,僵在了原地。
黑暗中,一雙手正因震驚而在顫抖。
(果然是這個早該絕滅的法術!)
(親口承諾了這件事情,南巾就絕不會有所錯失,更不會食言而肥,也就是說,除了南巾本人之外,這世上已不該再有人懂得這個法術,那麽…)
(這個丫頭,真得是南巾的薪火相傳?!)
靜寂中,怪聲又起,每個人也看到,蕭聞霜的食指已又在微微勾動。
剛剛的急退耗力太猛,哲别的胸口猶在微微疼痛,沒法立刻回氣,雖然身前已擋上了百來名忠心耿耿的部下,可當看着那劍輪時,哲别的感覺卻如同隻有自己,正赤着身子,孤零零的呆在獸群四窺的冬日草原當中。
(這一下,真得會死…)
救下哲别的,居然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人。
“聞霜,不要!”
不顧一切的大叫着,雲沖波居然和身撲上,用手中蹈海擋向那已在加速旋動的劍輪!
爲何?雲沖波自己也不明白,他隻是覺着,會這樣殺人的,不是他所認識的蕭聞霜,雖然不知道在蕭聞霜身上發生了什麽,可他卻隐隐覺得,這一切隻怕和自己有關,更不該是蕭聞霜“清醒”後所會樂見。
于是,他沖上去,出他的刀,做他認爲自己該做的事。
第八級力量,加上天兵蹈海,那自然決非項人騎兵的尋常刀器能比,一擊之下,那劍輪果然應聲而退,可,還沒等雲沖波緩口氣,那劍輪已又疾卷而回,八劍同時伸長彎曲,竟如八隻巨大觸手,不等雲沖波再行變招,已是八劍合圍,将他噬入其中!
“馬将軍…”
說話的聲音非常猶豫,更還帶了一點怯怯的味道,完全不象平日的蕭聞霜。
“他一向硬實的很,你放心。”
擺一擺手,馬伏波很爽朗的笑着,讓蕭聞霜隻管放心。
“他剛才已經醒了,隻是有點累,喝了一點水就又睡了,要不然,你進去看看他吧,免得在這裏擔心…”
“不,不用了…”
不等馬伏波說完,蕭聞霜已在倉皇的搖着手,向後退去,卻沒在意身後有個小小石塊,險些摔了一交。
午中,面對突擊入城的項人部隊,蕭聞霜負傷失神,使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強大法術,聚劍爲輪,卻不分敵我,在屠殺項人的同時,竟也将雲沖波卷入輪中,若不是她及時回神,将劍輪撤去,雲沖波便大有可能有付出遠較現在慘重的代價。
現在的雲沖波,雖然知覺尚在,卻連一動也不能動:周身上下密密層層的繃帶将總計數十的大小傷口紮住,臉色則因失血過多而成慘白,正僵僵的躺在屋裏。這個樣子,其實已可以算是"很慘",可是,一想到如果那個劍輪沒有及時消失會怎樣的話,所有因各種理由而關心着雲沖波的人仍都是暗呼一聲僥幸。
以身份而計,此刻便走遍天下,也沒有人比馬伏波更有資格來關心雲沖波和責怪蕭聞霜,而忐忑不安的蕭聞霜也正是這樣想的,不過。出乎她的意料,馬伏波并沒有說出什麽怪責的話,而是很溫和的問她的箭傷好了沒有,更告訴說雲沖波受的隻是外傷,沒有什麽關系。
極想親自确認一下雲沖波現在的安危,可當馬伏波發出邀請時,蕭聞霜卻又驚慌的後退,就連,就連聽見小音正在裏面爲雲沖波輕聲哼唱着南方的小曲也沒能改變她的主意。
懷着自己也沒法清楚明白的心情,蕭聞霜一方面竭力去聽清去掌握屋裏的每個動靜,一方面卻又快速的離開了院子,不敢再有多一刻的逗留。
縱然,她已清楚的聽到,雲沖波在半夢半醒當中那含含混混的一聲"聞霜…"
帶着複雜的心思,蕭聞霜離開小院,來到了街上,眼前猶有未熄的火焰,街上還遍布着腥紅的凝血,一群平民正在幾名禁軍的指揮下收拾殘局,見着蕭聞霜,都道:"蕭将軍好。"神色恭敬,卻又有畏懼之意。
此刻,項人是早已經遁出城去了,被蕭聞霜的法術驚懾,又發現了城防上的趙非涯軍正在向這邊馳來,哲别及速不台再不敢戀戰,率各自所部自西南兩門沖走,雖然也有十數人負傷被擒,但主力部隊還是成功的破門而走,未受多大損傷。
從他們沖入城中,到他們主動撤走,總共也才兩個時辰不到,可是,就是這點時間裏面,已有百來棟大小房屋被燒作焦土,因項人的砍殺,火焰的肆虐,或是奔走時的自相踐踏而緻死傷的百姓,竟已有數千之多。便連位于西門附近的六倉之一"西五倉"也被哲别趁虛攻陷,縱火焚燒後才率軍撤走。
這樣子的損失,就令宜禾守軍才剛剛重振一點的士氣再度低挫,也正是爲此,早上剛剛率軍踏陣,将項人大将斬殺的蕭聞霜就更加被人冀望--雖然,那種子冀望當中,也還有着一點害怕在。
…下午那樣子的魔輪,就算做爲友軍,也是太過可怕的友軍。
微微的笑了笑,蕭聞霜舉手示意,卻很快的遁入了黑暗的巷子裏。
現在,她并沒心情應付旁人:不肯去見雲沖波,一方面是她仍未知道自己該怎樣面對他和小音,另一方面,蕭聞霜也對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渴望有個答案。
說來或許荒唐,可是,蕭聞霜卻千真萬确的,是唯一一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人,她不知道那些項人爲何會留下一地血肉後退走,也不明白雲沖波爲何會一身是血的躺在自己面前。
她隻知道,在雲沖波離她而去的那一瞬,在哲别的飛箭貫穿她肩頭的那一瞬,她品嘗到了從未嘗到過的痛苦,一瞬間,她似是忽然明白到了張南巾當初絕望于荒山之上的心情,那一種,被最信任的人離棄的心情。
之後,她便再沒了清晰的記憶,一切都仿佛是在夢中,兒時的夢中,一切都是那麽的簡單而令人愉快:不喜歡的感覺,會自己消失,不喜歡的人,也會很快消失,一切都是那麽的簡單,簡單而純粹,一點也不用費心,直到,如巨鍾一樣的震蕩突然響起于她的腦中,在令她劇痛的同時,也使她突然看清了自己的面前,雲沖波竟正被巨大的劍輪包裹其中,鮮血飛濺。
而,當她猛省過來“不好”并想要出手去救助雲沖波的時候,那劍輪卻奇迹般的消失了,隻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雲沖波,痛苦的跌倒在地上。
首先将雲沖波接到手中的當然是蕭聞霜,可隻短短的一下,馬伏波已很快接近,溫和但不容回絕的将雲沖波抱過,同時,小音更哭喊着奔過來,質問着蕭聞霜爲什麽要“傷害公子”。
…一切,仍然象是夢境,隻不過,從是兒時的美夢,變作了長大後的噩夢。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爲什麽會去傷害公子,那個劍輪又是什麽東西…)
努力搜索着自己混亂而破碎的回憶,蕭聞霜卻越來越感頭痛,努力的晃了晃頭,她站住,似十分疲憊的,将手支在旁邊的牆上,卻隻扶了一下,便又忙不疊的收回來,神色居然還有些緊張。
喀喀聲響,碎磚紛紛墜地,那牆上已裂出鍋口大小個洞來,洞口參差,似犬牙般呲着。
…而這,正是令蕭聞霜極感困惑的另一件事。
本來她自幼修道習武,所随者名師,所循者大途,根基之深,功底之實遠在雲沖波之上,特别是得張南巾以命相續之後,再加上當初草原上與李冰一番惡戰,對力量之運用實有了極爲精深的認知,早已到了控制随心,收發遂意的境界,但不知怎地,也是自剛才清醒過來開始,她便發現到自己的力量竟再不聽從自己的掌握,而是如一股股縱橫亂走的狂飚急流,在體内沖刷不息,饒是她耗盡心力,也隻能将之勉強壓制在一個平衡點上,并沒法完全收束,一如此刻,隻是心意稍稍松馳,便幾乎将這一面牆也都毀掉。
對敵之際,力量當然是關鍵,但控制力卻同樣重要,當初李冰以第八級力量之身也隻能和蕭聞霜拼成兩敗和雲沖波屢屢自傷傷人就是明證,深知這裏面的利害,蕭聞霜極爲苦惱,卻也同時發現了似乎該可以高興的東西。
(這個,就和昨天與趙非涯硬鬥時的感覺一樣,卻更爲穩定,就好象,我真得邁過了那個坎,開始走向更高的地方…可是,怎麽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諸般心事,在方寸間萦來繞去,皆不能不關心,又無一能有結論,再加上體内真氣亂走,一時間熾烈如火,一時又陰幽似無,蕭聞霜雖然練就得一顆冰心玉潔,至此也不由得頭昏胸惡,心中翻來覆去,便覺眼前忽又朦胧,似見張南巾又微笑着立于自己身前,輕輕一揮,便撤身遠去:眼中尤有許多擔憂關懷之色,卻都不說出來。
“真人…”
隻覺張南巾尚有許多未了之語,蕭聞霜急急揚手,向着虛空中失聲呼喚,那自然不該有所回應。孰料,一語方畢,身後已一個聲音在訝然的道:“貪狼?”
一語如鍾,立将蕭聞霜神志震醒,急回身時,隻見身後的半面破牆上一陣蠕動,許多碎磚舊垢撲撲索索的掉落下來,震起許多煙霧,卻是凝而不散,不一時,已聚成人形:乃是好生道骨仙風的一個全真,身披鶴氅,足踏雲履,背懸松文古定劍,頭戴七星紫金冠,腰間束着條黃拂拂的呂公縧,系着面黑烏烏的鐵牌,上繪太極雙魚形象,已是破舊不堪。
那道人面色甚爲鎮定,又透着極爲自信,極爲威嚴,顯是個習掌大權的人物,隻兩眼當中卻尚有一絲驚疑:猶不明白蕭聞霜何以能發現他在此處。
(怎麽會是他?)
心中閃過一絲疑問,卻又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蕭聞霜躬身執弟子禮,恭聲道:“貪狼參見玉清真人。”
“就是說,你拒絕我的提議了?”
面色如常,甚至還多了一些笑意,玉清徐徐問道,蕭聞霜不知怎地,忽覺一陣心悸,便又躬身道:“不是貪狼無禮,但上清真人曾有遺命,道是不死者乃太平希望所系,令貪狼全力佐助。”
聽到是張南巾的遺言,玉清臉色也轉肅虔,直待蕭聞霜說完,方慢慢道:“既然是上清真人說過的話,那當然應該照着辦,隻不過…”
眼中閃着奇異的光芒,他緊緊盯着蕭聞霜的臉色,道:“請恕我直言,不死者的力量雖似已獲,但,對‘太平’二字,卻似乎還并沒有怎麽放在心上吧?”
蕭聞霜微微一顫,道:“真人責得是,貪狼一向确實疏失了。”玉清卻擺擺手,皺眉道:“與你何幹?”看看蕭聞霜臉色,又道:“便如今日,明明你被強敵環伺,他卻貪圖那小丫頭美色,棄你而去…”還沒說完,便被蕭聞霜止住。
深深呼吸一下,蕭聞霜道:“真人。不死者他确實不是這樣的人,您可能是初次見他,才會有些誤會。”
又道:“其實,說到那丫頭,我一直都有懷疑,覺得她好象沒有表面上那麽簡單,隻怕是有問題。”說着眼中不自覺的居然已有殺意流露。
玉清卻撫掌笑道:“這咱們可想到一處去了,我原也覺這丫頭有問題。”
卻又道:“但我已暗中盤過她的海底,确實隻是一介孤女,并沒什麽來曆,你也可以放心,不必太多提防了。”
蕭聞霜道:“哦?”心中便有些失望,卻不肯帶出來,隻又躬身道:“此刻城中并無平安淨地,請真人小心。”就告辭去了。
整個談話中,她始終沒有問玉清已觀察了他們多久,也沒有問玉清是不是一人前來。
目送蕭聞霜慢慢遠去,玉清真人臉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奇怪,之後,他更開始在這廢巷當中緩緩邁步,眼中閃爍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如此許久,玉清已不知轉過了第幾條街巷,方在一處極殘破的木門前停下,盯着木門看了一會,他忽然極諷刺的一笑,慢聲道:“有客人來啦。”說着已将門推開,走了進去。
門一推開,紅光蓦地大熾,耀眼至物不見辨,當中更雜有金芒白刃,直取玉清周身諸處要害,玉清卻渾不在意,左手輕輕一搓,道:“嗟!”指縫間黑白二氣蕩漾,那紅光便應聲而滅,玉清呵呵一笑,右手蓦地一伸一縮,已将一人頸子抓入手中,提至雙腳離地,卻看也不看那人,隻是目注前方,淡淡道:“這便是沛上劉家的待客之道麽?”
對面,正陷坐在一張破舊大椅内的小音面色如常,自右手邊拈起一粒不知什麽果子送入口子,抿了一下,方笑道:“這麽說來,不告而入,以客欺主,倒就是太平道的訪客之道了?”
玉清哼了一聲,順手将手中男子丢回到小音身邊,邊揉着右手腕子,邊道:“那是這位世侄出手在先,須怪不得我罷。”
看看正怒目瞪視,隻被小音微笑着按着手背的流赤雷,玉清又馳然一笑,道:“是道師的高徒吧?确實名不虛傳。”
方才流赤雷先行出手,卻一合遭擒,他這般誇獎,直與面譏無異,流赤雷面色方變,小音已輕輕捏他一下,他便低頭不言。
小音看看玉清,悠然笑道:“當然不凡,若不然,真人怎麽明明大占上風卻不敢傷他,還要把他放回哪?”玉清頓時語塞,頓一下,方搖頭笑道:“小丫頭好利的嘴。”
又道:“劉太傅忙得腳不沾地,你姐弟兩人倒是逍遙的哪?”
小音臉色微沉,卻仍笑道:“松州風急雲亂,明州暗流激蕩,真人您可不也一樣還在金州悠哉遊哉嗎?”
玉清打個了哈哈,卻扯開話題道:“世侄女爲了我太平道的事,倒也操心呢。”
又道:“離家這麽久,你兩個也不想回去麽?”
小音呼吸一滞,上下打量一下玉清,忽然笑道:“真人,你有本錢和我談條件麽?”
玉清微笑颔首道:“本來倒真沒有,但現下便有了。”
又道:“世侄女,你不會還不知道南方的變故吧?”卻見小音目光閃動,不覺心下微驚:“難道她竟當真知道,沛上劉家的情報網幾時鋪到連金州也滲透進來了?”
果聽小音從容笑道:“不過是大将軍王引軍回朝罷了,關我們劉家什麽事哪?”
玉清一時間反而無語:要知他本自恃手中掌握這張王牌,不怕流風姐弟不低頭合作,又覺流風隐身在此,消息必不能靈通,這個消息大是奇貨可居,不料對手竟然早已洞知,倒顯得自己有些沒趣。
自細想一會,仍覺納罕:“這事情我反複想過多少次,決然是昏君對付劉孫李三大世家的‘引蛇出洞,驅虎吞狼’之計,首當其沖便是劉家,所以劉宗亮這些日子才把幹練手下都派來南邊,這丫頭總不會反而想不明白其中利害,還是已經出手布置…”忽地窺見小音眼中有一點狡黠之色閃過,心底忽然一亮,“這丫頭,居然還在詐我!”
他想通此節,精神爲之一振,方要開口時,不料小音竟已先輕笑道:“真人好眼力,小女子服啦。”玉清苦笑一聲,便不再說下去。
他與流赤雷素未謀面,隻是隐約聽說過劉家有這樣一個投在道師門下的私生子。太平道與龍虎山淵源之深,糾纏之久那是再沒别家能比,他又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丹隸術宗師,三清殿中十大法寶爲何,在他是早已一清二楚,是以方才一見“混天绫”及“風火輪”已知此人必是張元和親傳,九成便是傳說中那人,果然一試便中,他适才一合而敗流赤雷實有取巧成分,但便以真正實力而言,流赤雷也非他十合之将,是以并不放在眼中,反是對小音有些忌憚。
這些年來,他在南方潛植太平道勢力,漸漸做大,自也不會逃過一直盤踞南方的幾大世家的眼睛,尤其是沛上劉家,一早已與其密會,表明态度,與之建立起了類似北太平在金州與完顔家的關系,茲事體大,玉清自然不肯假手他人,而代表劉家出面的正是這說來身份其實頗爲暧昧的流風(小音),以玉清之身份地位,開始自然不将之放在眼裏,還暗笑過劉家無人,不料數年下來,方知道流風雖然形容上楚楚可憐,頗似無助弱質,其實卻是心思缜密,算路精準,胸蘊城府,手段狠辣的一流謀士,玉清雖也自恃心機過人,但數度明裏暗裏較量下來,居然半點便宜也未占到,之後,他更駭然發現到,其中至少還有數次,是因爲對手的刻意爲之,方才顯得兩下裏平分秋色,那時方知這第一眼看上去隻會覺着“我見猶憐”的女子厲害,再不敢輕忽半分。
(竟然惹上了這個丫頭,貪狼也真是可憐,不過,與她比起來,被當成目标的那小子,可能才更應該同情也說不定吧…)
肚裏打着自己的算盤,玉清微笑道:“世侄女,南方的事情,到底怎麽說呢?”
流風雙目微閉,斜倚在椅靠上,右手五指有一下沒一下的在扶手上敲敲打打,如此片刻,方才道:“真人遠來,當然已經有主意了?”
玉清肚裏暗罵,卻含笑道:“也沒什麽好說的,隻想問個問題。”卻住口不言。流風擡眼看看,笑道:“想問我問過的問題?”玉清方笑道:“賢侄女真是慧心…”流風已截口道:“你想分開貪狼和不死者,我也想,但你不行,我卻行。”玉清頓時語塞。
流風這幾句話語氣堅決,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在内,居然全不在意面前這玉清真人,俨然若女帝臨朝,一邊已又道:“南方的事,還要有煩真人。”一邊已将左耳上那隻小小耳環取下,邊遞給玉清,邊笑道:“就是真人你身邊的人,但可不是一直懷疑的那位,你把這耳環給他,他自會将大吳,姚家,黃平三地的資料與真人交割幹淨,另有吾家存銀十萬,一庫刀弓,僞作在許原縣府裏面的,也由真人取用…”說着随看着玉清臉色,一邊又笑道:“隻那人還請真人留條活命。”
玉清面色如常,邊接過耳環邊淡淡笑道:“侄女真是女中豪傑,好大的手筆。”将耳環納入袖中,又道:“但貪狼乃上清真人二十年心血所積,非同小可,侄女你也莫要托大。”
又道:“她已開始懷疑你了。”流風卻隻輕輕一哂,笑道:“那真人一定已替我擋過去喽?”說着已是款款起身,向玉清福了一福。倒将玉清說話封住。
玉清心裏歎息一聲,便道:“你好自爲之吧。”說着話時,肩不動,步不移,已向後退走,将出門時,卻又停下,向流風笑問道:“隻還有一事,侄女,你對那姓雲的小子這般用心…可不是也想立一個太平分壇,來和我争奪善款吧?”
流風嫣然一笑,道:“啊喲,被真人看出來啦!這倒難辦了呢。”玉清苦笑一聲,一拱而去,轉眼已沒了蹤影。
流赤雷悶哼一聲,向流風道:“姐…”還沒說完,已被流風揮手止住,道:“那東西我也不明白,但總之你不要惹他。”出了會神,又道:“如果…的話,就别用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