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條線,花勝榮大爲輕松的拍着雲沖波的肩膀,再沒了夜來的驚慌。
所謂宜禾,在金州土著當中的本名爲哈密,乃是金州中南部的大城之一,在興慶正南二百裏外,西北兩面環山,南有大湖,方圓有田數萬畝,是金州少有的宜耕之地,亦是屯戍卒們在金州最早的農墾之所,更于六百年前由朝廷設宜禾都尉一職,專領屯田,時至今日,已是金州有名的糧倉,半州官軍糧食皆賴其供,尤其是首府興慶,每月皆需自宜禾取糧千石以上方可夠一城支用,同時,宜禾更建有大倉,可儲糧草數十萬石,單以紙面帳目而計,便全金大荒,宜禾六倉也夠黑水全軍半歲之用。
若依中原軍規,此地便堪稱全金生死要所,至少也該有心腹大将,數萬精兵駐此,但,很奇妙的,與那重要地位相比,宜禾所受到的保護卻是少的可憐。
“總共才兩個千戶一級的軍官,駐軍的規格連五千都不到?”
“對。”
微微點着頭,蕭聞霜确認了雲沖波的疑問,眼光閃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可是,爲什麽會這樣呢?”
“當然是因爲用不着啦!”
哈哈笑着,花勝榮拍拍雲沖波,大爲得意的道:“在那個地方駐軍的人就是笨蛋,金州本地的百姓,沒有人不知道的。”
原來,數百年前,宜禾城草創時日,亦如尋常軍制般設軍馬萬騎常年戍此,一則就糧,二則屯守,但後來出了一任金州兵馬大提督,上書朝廷,慷慨陳詞,請撤此軍,北移衛邊。
“說起來,他就是對的,這宜禾城周圍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是千裏荒漠,中間夾雜着一些大小綠州,根本就沒有任何異族的人,北邊就是興慶,離這兒才二百多裏路,異族的人要是打來,怎麽都要先過了興慶這一關,要是連興慶都被打下了,那,這兒的駐軍可不就更沒用了嗎?”
“就算是真有些什麽馬賊流匪從荒漠上殺了過來,可這兒到興慶除了賀連山口之外,全是一馬平川,隻要有點兒消息,騎兵一天就能趕到,這兒怎麽說也有四五千人,就算是打不赢,守一天還守不住嗎?”
“再說了,雖然說是荒漠,可也不是沒人住,一個綠州就是一村人家,一處水草就是一族百姓,這兒方圓數百裏間就數宜禾城規模最大,平時裏百姓買點油鹽,賣些藥材都是到這兒來,來來往往熱鬧着呢,時不早晚的宜禾這邊還會派人出去巡邏,大點的村子裏也都有烽火杆子,要是真有大部隊向這邊移動的話,還在百十裏外就能知道的。”
“但是…”
晃晃頭,雲沖波沒有再說下去,心中卻仍是十分狐疑:昨夜裏那趙非涯忽言此去乃爲救城吊民,便再不肯細言,隻道是此去乃往宜禾,之後就避而不見,弄得他一肚子忐忐忑忑,也搞不清到底怎麽回事。
若依花勝榮所說,那城池便該是安如泰山:怎說也好,金州都是黑水完顔家的地頭,直屬完顔家本軍帳下的“鐵浮圖軍”,向與公台董家的“赤兔軍”和“平南九道軍馬”中的“越騎泥丸軍”共稱“天下三大騎兵”,區區二百裏路,在他們而言,的确隻是一天的腳程,而如果有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将可以把常規編制近兩萬人的鐵浮圖軍一舉殲滅的力量投放到宜禾一線的話…那,便是不采這種手段的正面對決,金州大約也難免淪落人手。
(但是,趙大哥,他也不象是會順口亂說話的人啊?)
狐疑着,雲沖波再沒有和花勝榮多扯,拉着蕭聞霜走到較爲僻靜的隊尾,低聲講述着自己的疑惑,卻見蕭聞霜微微點頭,道:“公子你想的沒錯,但如果真得要對宜禾下手的話,也不一定非要驚動興慶的。”
冷靜而面無表情的,蕭聞霜開始告訴雲沖波一些事情,使他的眼睛再度睜圓,嘴巴也張的大大的:
“你是說,你們…哦,不,咱們太平道之前也曾經計劃怎樣對宜禾進行閃擊?”
神色淡淡,蕭聞霜道:“那是自然。”
“明知是與虎謀皮,若不先預制虎之策,豈不太過大意。”說着臉色忽地抽搐一下,眼中亦有寒意閃現。
雲沖波知她必是想起張南巾巨門之事,苦笑一下,拍拍蕭聞霜小臂,道:“别想這麽多了。”
蕭聞霜亦隻是一時失神,旋就收斂心神,便道:“是”,又小聲将當初太平道攻略之謀說了。
宜禾城規模并不甚大,雖有農墾十萬,但九成以上皆散居四野,居城者極廖,除了少數身家甚厚的大家農戶外,便是四方商旅及駐紮在此的幾千軍馬。
“宜禾城雖不高堅,但四野無礙,一望可見數十裏外,城角高樓上日夜皆有衛士守望,見敵辄呼,同時會有飛騎自城北而出,越賀連山口向興慶報訊。”
聽到這裏,雲沖波不禁道:“這有何難?既然是個山口,就沒别的路走,事先埋伏好人馬專等着就是了。”
蕭聞霜點頭道:“正是,所以這倒不是問題。但有這些守望之卒在,想要偷城的可能性那就是極小。”
雲沖波眨眨眼,道:“若能事先布置,單單對付幾個望風的該不是多困難,而且這地方既然太平久了,大家一定都很大意,說不定隻是說說,夜裏根本就是在上面睡覺的。”
蕭聞霜道:“對,我們當初也是這樣考慮。”
想想又道:“這裏的農耕之戶都是數十代生息在此,外人根本混不進來,至多就是三五個探子,卻決不可能隐下幾千軍馬。”
頓一下,又道:“還有一事麻煩,這地方乃是興慶糧所,便無事時每月也都要向興慶解送千石以上的糧食,是以牛馬交通,絡繹不絕,宜禾去興慶二百餘裏,中間有個山口,牛車一般是五到六天,象現在這種春荒時節,田中無糧,全仗諸庫支取,更加厲害,皆是流水發車,每月都有數十道糧隊來回。”
雲沖波心算一下,邊想邊道:“哦…那就是說…必須要趁一隊糧車剛走的時候動手,還要搶在下一隊糧車該回去的時候前結束,才不會引起興慶那邊黑水軍主力的注意,但這樣的話…”已算是,蕭聞霜已截口道:“至多是六天時間。”
她眼望遠方,慢慢道:“完顔家一向以軍法治家理政,規矩極嚴,這個方略是武屈去年花了四個月時間審定的,他保證說絕對不會有錯。”
“要想攻略宜禾,最佳的時間便是這個月,三天之後,自三月二十至三月二十五日,便是上半年當中最爲合适的時間。”
她語氣極爲古怪,令雲沖波也悚然一驚,卻見蕭聞霜面無悲喜,仍在緩緩道:“而這計劃中負責實戰的集團,當時武屈亦有布置,在宜禾東南方向與山地結合的荒原地帶,可以埋伏下五千左右的人馬,那裏去宜禾約四十裏路,快馬突進,不足一個時辰便可攻到城下,那個方向向來偏僻,人煙爲三面當中最少,所以,所以這樣要付的代價也就最小。”
雲沖波一時未聽懂蕭聞霜話中意思,仍在笑道:“那有什麽代價,不過是在野外呆上幾天,最多是小心點,别讓周圍村子裏的人看見了…”說到這裏,忽地一怔,張口結舌在了那裏,一時間竟說不下去,隻覺一股子寒意慢慢自腳下泛了上來。
蕭聞霜看他一眼,淡淡道:“公子明白了?”
雲沖波隻覺口幹舌燥,喉嚨裏翻翻滾滾,卻湧不過舌根,許久後方極爲艱澀的道:“你的意思是,把所有的村民都,都…”卻到底說不下去。
蕭聞霜道:“對。”
“布置人手在賀連山口狙擊,将守望卒鉗制射殺,甚或是事先安排少數高手混入城中内應,那都好辦,但也都隻是影響,要真正攻下宜禾城,必須有超過城内守軍的人手,而,要讓這樣多數量的部隊能夠在宜禾城側安全的潛伏下來待機,就隻有一個辦法。”
雲沖波忍不住道:“但可以不殺人啊,可以隻把他們關起來的…”卻見蕭聞霜臉上竟然如有诮意,立刻說不下去。
蕭聞霜緩聲道:“公子,那是不成的。”
“軍隊就是軍隊,不是獄卒,而且人可能跑,需要吃,看守也需要人力,而且是必須認真對待的可靠人力,對一支枕戈待旦,一支應被配置在最佳和最有效率的狀态,隻等城中内應信号的部隊來說,這是一種很大的浪費,一種不能承受的浪費。”
她說話時面色極爲安詳,雲沖波卻無端端打了個冷戰,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卻見蕭聞霜口中仍在喃喃道:“可是,還是不大對勁啊…”
當懷着疑惑之心的不同部隊正依各自的計劃向宜禾前進時,興慶城中正進行着盛大的儀式。
張燈結彩,鼓樂齊鳴,場面盛大到了簡直可稱“奢華”的地步,整座興慶城的老少百姓都被吸引到了街頭,來旁觀這一出幾百年也未必能等到一次的熱鬧。
昨天起,随着完顔改之的幾道命令,興慶城内外的黑水家軍将們全數動員起來,連帶着大小官員,老吏差役們四下出動,整個是将興慶城翻了個底朝天,端得是無一巷不掃,無一門不彩,一時間全城嘩然,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大事。
直到今天早上,完顔改之率完顔家所有大小家将重臣灑道而出東門,鋪筵三裏,設錦九重,親自拜伏道左,恭恭敬敬的将當朝兵部尚書,夏官大司馬,已離金多年未返的黑水完顔家大家主完顔千軍迎入城中,滿城上下方知完顔千軍竟已西返。
當着所有完顔軍新臣舊将以及全城百姓的面,完顔改之對完顔千軍施以最爲得體和恭敬的禮節,更将代表着完顔家最高權力,已由他掌管了很長時間的完顔軍家主令符和黑水軍帥印也一并交還。
雖然沒人明說,可是,類似“完顔改之有心殺兄奪位!”和“完顔大家主其實是畏禍避走”之類的流言早已在黑暗的水面下運行過多次,那樣子的陰翳,早就已是成爲黑水軍下層軍官乃至士兵們的一塊心病,也正是因此,當完顔千軍微笑着将印绶接過時,久久不絕的歡呼聲頓時集聚若雷,在興慶城上空回蕩。
…這樣子的興奮當中,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在了完顔兄弟的身上,除了少數有心人之外,便很少有人留意到,在完顔改之身後的諸多家臣當中,少了一襲儒袍。
“瞧起來,你在黑水家中層将佐以下并沒有什麽影響力啊,這樣子的場合你沒有出現,居然都沒人感覺奇怪。”
寬衣踏屐,身上素袍仍然是白的一塵不染,王思千手中把玩着一柄碧綠通透的如意,邊俯視下面的熱鬧景象,邊如是沉吟着。
“爲謀士者,無名本來不就是最佳的境界麽?”
淡淡笑着,鬼谷伏龍側立于王思千身後,神色恭敬,卻不屈卑。
“無名麽…”
重複着鬼谷伏龍的說話,王思千神色間似是甚有感觸。
“确實,世間萬法,唯無名最難哪…”
發出着深沉難解的喟歎,下一瞬間,這聲名播于天下,與“無名”兩字真是半點關系都搭不上的強者已轉過頭來,看向鬼谷伏龍。
“不過,我還是很感興趣,你到底想做些什麽?”
兩人所在的地方,乃是城角高樓,距地面十數丈,自這個高度看下去,人如蟻,馬似蟲,房屋府邸,亦隻若兒童玩具一般。
王思千的問話突如其來,全無先兆,卻動不得鬼谷伏龍心志,微笑着,他直視王思千眼神,躬身道:“回人王,不過些些蝸角機變,實不敢污人王清聽。”
風吹過,将兩人衣袂掀動,自下望上,俱都有如仙人,隻是,此時卻沒誰向上望來。
默然了一下,王思千道:“那便由你。”說着又轉回身去,手把如意,下視城中。
“一直以來,我琅琊王家從不參與任何家族内鬥或是帝姓更替,說到底,那都和我們無關。”
“隻要别人不傷害到王家,王家就不會給别人以傷害,在逐鹿那樣子的事情中,王家唯一的原則就是支持有希望速勝的一方,而在此以前,王家将持守中立,決不會貿然介入。”
”這便是與時推遷,不事一姓的與時推遷,使王家立族數千年亦能富貴不滅的最高原則。”
“但,在這原則當中,亦有着例外在,你可明白?”
說到最後一句,王思千聲中已有寒意,鬼谷伏龍卻恍若不覺,躬身笑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華夷之辨乃大是非;此亦一輕重,彼亦一輕重,唯風骨氣節關大輕重…琅琊王家執守大夏文明數千年,向惡于裏通番邦者,有敢爲之,便沒什麽中立好講,晚輩一向知道。”
王思千微微點頭,道:“你曉得便好。”卻見鬼谷伏龍依舊是持禮恭謹,全無兩樣,心中暗自歎息,一時也無話可說。
忽聽下面又是一陣轟動,更有許多人狂呼大喝,似極興奮。
王思千聽在耳中,早已明白,愕然道:“完顔大司馬居然要親自統軍出取項人主力?”
又見鬼谷伏龍唇邊似有笑意,蓦地怒火上湧,沉聲道:“你當真想明白了?”
鬼谷伏龍徐徐欠身,道:“請人王明示。”
王思千深深呼吸一口,緩聲道:“金州的事情,原牽不着中原興趣。”
“冬春之交,馬無料草,三族聯軍,各懷機心,大海無量雖能,但面對項人三大氐族的勾心鬥角,也不過是空得一個尊号居中協調,并沒法當真作到些甚麽。”
“所以,對完顔家因殲剿太平道而緻邊關空虛,被項人乘機而入的事情,我們并不想認真計較。”
“同樣的,你到底是忠于完顔改之,還是忠于完顔千軍,又或自懷機心,那種事情…我們亦不介意。”
鬼谷伏龍低聲道:“若果介意,文王或是龍王早已将在下清除了,是麽?”聲音中竟隐隐有憤意流露。
王思千斷然道:“正是。”
想了想,又道:“儒學弟子遍天下,軍中将佐半龍門,更不要說十三衙門的人無所不在,無所不偵,何況天下歸心,民意附夏,金州雖去中國萬裏,但亦隻是掌上之舞,覆手可滅,你可明白?”
他這番話說的其實甚爲奇怪,要知王思千在朝中并無任何官職,隻虛襲爵位,習領封地而已,但這幾句話說出來,卻俨然是當朝相臣的口氣,似在戒訖外臣一般。
鬼谷伏龍卻不感奇怪,隻是輕笑道:“學生幼讀詩書,素嚴華夷之防,請人王放心便是。”
又道:“黑水家本是夷種,不知禮教開化,舊日甚有父死而子承其母,兄亡則侄皆爲子諸般陋習,便立一家長,往往也需血濺五步,醜怪之處,非中原文明之士可以想象,如今内附不過兩代,舊習尚存,自然不憚于此,此非兄忌,亦非弟貪,更非門下搏弄,實規矩也。”
他說到“規矩”二字,似有諷意,忽又笑道:“其實,莫瞧人說嘴,便我大夏又如何?兄弟争權,骨肉無親,此事古已有之,人王博雅,當知鬥米尺布之謠…”正說時,卻聽王思千輕咳一聲,道:“罷了。”聲音中卻已多了些古怪味道。
他這番說話似是勾起王思千不知什麽心思所在,雖喝他住口,自己卻也沒有說話,隻在高台上徐徐踱了幾步,憑欄臨風,似有許多感慨,卻又無言。
方道:“文王嘗說過你是一個沒法看透的人,還說當今天下,要和你搏計鬥智的話,大約隻有雲台山上的天機紫薇或是内宮仲老公公親自出手才成。”
鬼谷伏龍躬身道:“文王過獎了。”臉上并無得色。
王思千卻又道:“隻是,天機紫薇身後有混天大聖在,仲公公則倚當朝天子爲靠,而你,卻隻是黑水家的一個客卿,你明白麽?”
鬼谷伏龍恭聲道:“學生明白。”
又沉聲道:“金州雖僻,亦爲大夏土地,不容他人窺試,黑水雖夷,但内附華夏,早以夏人自許,學生若當真錯使金州北淪,腥膻逞塗,那也不勞各位王爺出手,便完顔兄弟中不拘那一個尚在,都決放不過在下。”
又道:“在下嘔心謀劃,其實正是爲求金州之長治久安,人王若果不信,自興慶向北二百餘裏,便是金州糧所宜禾,人王隻消移步一觀,便知伏龍苦心。”
王思千蹙眉道:“哦?”見鬼谷伏龍含笑侍立,極是從容,方歎道:“那便也好。”
鬼谷伏龍卻忽又笑問道:“自睹人王以來,學生一直有一疑問,人王可肯一示?”
王思千此時已欲離去,聽他問話,并不回頭,隻道:“你說。”
鬼谷伏龍拱手道:“不敢請問前輩,此來究竟何爲?”
聽到這個問題,王思千的唇邊忽然出現了諷刺的笑,隻是,背對着鬼谷伏龍,他并沒讓人看到。
邊緩步離去,邊淡淡的述說着,可是,他的說話卻似是和鬼谷伏龍的問話沒有任何關系。
“鬼谷伏龍這樣的稱号,便代表着大夏智者當中的最高榮耀,與這樣的稱号相配,任何不可思議的謀略都隻該是理所當然,而那之外,還需要作到很多,很多。”
“你既尊我一聲前輩,我便托大說幾句話,以君智謀,當今天下幾無對手,可是,很多時候,最好的布局是在一開始便預察諸暗,使智謀和機略根本沒有必要被使用。”
“古賢有雲:不知天文地理者,不可爲将。”
“面對突然襲來的大雨而不混亂,更能夠迅速針對制定出雨戰的相關謀略,那确實是軍師本份,可是,真正優秀的軍師,卻會知道風雨的将來,而不會讓部隊去打這種需要突然調整的遭遇戰。”
“當今天下新銳謀士中,你與曹家奉孝可稱翹楚,而,你們要學的東西也一樣,除了能夠在風雨中應變之外,更應該學會預觀風雨之将至,早作布置。”
“三寶一戰中,曹家情報及決策系統的表現簡直是一塌胡塗,若非曹奉孝陣前機變,曹文遠臨危不亂,曹仲康神力建勳,董家早已全功,但,那樣子的奇迹,真能夠再重現一次嗎?”
“兵法和謀略那些東西之所以被重視,正是因爲其的不足爲據啊!”
“伏龍之騰,乃國之大事,可以安靖天下,亦可以播亂民間,閣下如何,吾将靜拭觀之。”
說話聲中,王思千已然遠去,隻留下一個有些愣怔的鬼谷伏龍,呆立在城樓上。
此時,他的臉上已沒了方才的從容自容,取而代之的,是攙雜着擔憂的迷惑,若細看些,更會發現,其中還有一絲絲的驚惶。
(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他是知道了些什麽,還是看出了什麽…)
(到底,我漏觀了什麽樣的風雨呢?)
“有一句話,其實我想對你們說很久了。”
一隻手叉着腰,一隻腳蹬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趙非涯背對雲沖波蕭聞霜兩人,将右手搭在額上,邊眯眼打量着遠方的地平線,邊如此閑閑說到。
這裏,是一條小河的旁邊,河水清淺,本是行軍駐紮後取水的好所在,但當他們的頭領在這裏與人說事時,便沒一個會不知趣到再提着水袋向這裏擠。
經過兩天的行軍,雲沖波等人已自山區脫出,開始進入了相當較回平緩的坡地,但在無人和荒蕪等特點上來說,這裏仍與先前沒多大分别,整整一個白天的行軍中,雲沖波竟然沒有見到任何人蹤。隻能與花勝榮說說笑話,與蕭聞霜談些心事,或是探看一下那弱女小音怎樣。
說起來,那趙非涯倒也不錯,見小音孤身弱質,居然派遣了幾名士卒專門照顧與她,倒是不虞有什麽掉隊之類的事情,但那些人也不知怎地,雖離戰場,卻仍是冷冰冰的,似早已不會笑了一般,小音雖被他們照顧,卻仍戰戰競競的,時時偷眼來看雲沖波,十分的楚楚可憐。
雲沖波卻不大懂這些事情,隻見小音已是有人照顧便覺安心,更喜一事:蕭聞霜倒似是對此安排甚爲滿意,言語當中,不覺便已溫和許多。
看看前面已是一馬平川,若依花勝榮說法,快馬加鞭,半日便可抵達宜禾城,趙非涯卻忽然傳下将令,教全軍在這方才過午的時候紮營不前,兩人心中雖然懷疑,卻隻也好客從主便,但方紮下營趙非涯便已過訪,簡單說明來意,卻是想請雲沖波蕭聞霜與他至無人處一叙,兩人心中早已十分好奇,自然一邀便允,與他同至此處。
說完這隻是使氣氛更加莫測的開場白之後,趙非涯轉回身來,目注兩人,緩聲道:“實不相瞞,非涯實乃帝京禁軍将領,此來金州乃領有密旨,身懷重任。”
這句話一說出來,兩人都大感意外,倒不是爲了他自承的身份,而是他竟然自行吐露,更因爲他這身份與兩人想象中身份委實大相徑庭。趙非涯卻未等兩人說話,已又續道:“王命在身,請恕非涯不能吐露此來所爲何事,但此事關系當今天下氣運,非同小可,還望兩位相助。”
兩人面色再變,蕭聞霜看一眼雲沖波,便道:“然則宜禾的事到底是?”
趙非涯再拱手道:“那事其實與非涯的差事無關,實在是非涯一時心動,不忍見一城塗炭。”頓一下又道:“若說無關,卻也未必,無論如何,這裏面都有項人在的。”
方将一路來龍去脈說了:原來他奉旨西來,本隻帶了一隊約數百名的随衆,因不便相告的理由而特意選擇自金州的南部進入,欲要橫越整個荒漠後經由宜禾轉往興慶,卻在一路上發現了若幹個被屠殺殆盡的村子,而在細心檢視之後,他更驚發現到,那殺人的部隊,竟然是受過極優秀訓練的專業精兵,并非一般馬匪而爲,于是決意查清,便将手下散開,他這幹手下中許多人本就出身西域,更有一些原就是屯戍卒所出,又都一身好弓馬,自然十分便給,不幾日,便教他發現了項人的蹤迹,此後便是相互窺探,欲要查清這支部隊到底有多少人,誰爲統領,又有什麽目的。
“那一天從山上突擊,其實便是我們準備了許久的一次行動,本意是想要利用黑水兵爲餌,将項人的主力引出後再從後攻擊,卻沒想到最後方知那隻是一路偏師,項人統軍大頭目也未在其中。”
“但,也幸好我們所捕捉的不是項人主力,因爲…”
“據我數名經已犧牲掉的手下反饋來的信息綜合所得,這一次進入金州南部,并潛伏于荒原當中的項人部隊,乃是清一色的騎兵,而其總數約在六千,以我六百人之力,若果對上,那隻會是送死。”
口稱送死,趙非涯的眼中卻全是驕傲的光,令人感到,他便有着足夠的自信,知道若果不是對手在數目上有着絕對優勢的話,就絕不可能将他和他的手下制伏。
但,與那種自信和豪氣相比,更令雲蕭兩人在乎的事情,卻是他提供的這個數字。
“你說六千人?!”
驚疑交加,蕭聞霜不禁要開口确認,與懵懵懂懂的雲沖波不同,她清楚的知道由宜禾至北方邊防之間有多少山水,多少關卡,也正是爲此,她的驚懼,才較雲沖波超出十倍有餘。
(即使一千人,恐怕都已經超過了項人操作能力的極限,而六千人,那隻可能是在完顔家的最高層出現了問題,隻有在調度那環節上進行操作,才有機會把這樣一支軍隊無聲無息的放到金南來,那麽…)
與趙非涯不同,蕭聞霜已有七成把握可斷定此次的項人頭領便是大海無量的二弟子,河套金族的少族主,金絡腦,而早已經知道鬼谷伏龍與他有着某種程度上的合作,隻是轉眼工夫,蕭聞霜已打定主意:“這絕然是鬼谷伏龍的手腳,隻不知他到底要幹什麽。”又見趙非涯目光炯炯,正看向兩人,道:“兩位瞧來對本地的人物事情該比我熟悉,可有什麽線索麽?”便笑道:“我們隻是江湖浪客,那裏知道這些。”一邊肚中已在盤算,欲要找一個好些的借口,與雲沖波兩人告退離營。
太平道與帝姓糾鬥數千年,仇恨虬結,直是不共戴天,蕭聞霜身爲太平道重将,一旦聽說這趙非涯乃是負内宮密旨而爲,所謀之事又寄有帝京的極大希望,當真是恨不得立時便翻臉将他殺了或是套出所負旨意後将之攪掉,那裏還肯佐助與他?
卻又聽趙非涯徐徐道:“這些項人目的何在,非涯其實也不清楚,隻是依此地形勢,估計該是意于宜禾不利,而無論軍事如何,宜禾城内外十萬百姓總是無辜,方才決意一戰。”
看看兩人神色,又道:“看兩位的樣子,與朝廷或是完顔家大約是有些過節,究竟爲何,非涯也不想多問。”
始正色道:“完顔家前曾平定内亂,現又戍守金州,于國有功,但他們究屬行伍,不解治民,更兼着恃寵而驕,在金州爲惡也是極著,這些咱們也都知道,兩位如難忘舊惡也是人之常情,非涯不敢勉強。”
蕭聞霜微微皺眉時,雲沖波已忍不住道:“但…你又能做什麽,如果項人真有六千多的話?”
趙非涯微微一笑,道:“若果倚多便能爲勝,那宜禾城現就居有十萬百姓,又何必再加駐軍?”
又傲然道:“更何況,爲軍将者,以卻敵,守土,護民爲三責,見敵辄退者,豈有面目食此俸祿?”
雲沖波心下一怔,正在想到:“這兩句說話好熟,好象在那裏聽過…”卻見趙非涯目光微微閃爍,又似睨視,又似期昐,隻覺心中豪氣鼓蕩,就如前日在山上一般無二,心中尚未想清楚時,自己便已大聲道:“好,我們也去!”
趙非涯眼光一閃,抱拳道:“謝雲兄弟的義氣。”更不多言,隻一揖,便大步而去,再無回視。
稍頃,有輕輕的歎息聲響起,一閃而滅,卻是出自蕭聞霜的口中。
趙非涯回至自己營帳中,靜坐了一會,方向帳外軍士下了幾道命令,不一時間,早有幾人将一女子推入帳中,卻正是小音。
将手下盡數揮走之後,趙非涯在營中踱了幾步,走至小音面前,卻轉過身,背對着他,将兩手抱在胸前,緩聲笑道:“我倒真是有點好奇的。”
小音看看他,并沒答應。趙非涯已又道:“我很好奇,這兩個人身上到底有什麽東西這般值錢,竟然讓劉家妹子你不辭辛苦的親自趕來這裏料理哪?!”
“劉家妹子”四字一說出,小音突然變了。
依舊是那佳質蒙塵的披衣,依舊是那楚楚可憐的面容,可是,當小音緩緩自椅上立起時,她的眼神卻再非雲沖波及蕭聞霜熟知的怯懦與無助,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已再非那種“茫然”和“害怕”,取代掉那種使人“關心”或是“擔心”的感覺,此刻籠罩在小音身側的,已是一種有些神秘,有些溫和,又透着一些威嚴的混和味道。
看着趙非涯,小音淡淡道:“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她的聲音竟也已改變,雖然柔弱,卻不若原先的恍似浮萍,而更象是鐵質其心的一挑香花,嫣然其貌下面,自藏有難折骨幹。
趙非涯擡頭向天,打了個哈哈,道:“美人如香草,不能自藏,你便妝成什麽樣子,我也認得。”
小音輕笑一聲,道:“好好一條漢子,幾時和牧風學得這般油嘴。”
卻道:“那未說,我可以稱你二表哥了?”說着神色竟已有些認真,眼中光芒凝結,盯在了趙非涯的背上。
趙非涯大笑道:“那是自然,不然你想怎樣?磕頭麽?”
忽又道:“到底爲啥,你還沒說哪!”
小音定定心神,欠身笑道:“二表哥如果告訴我你爲什麽在這時候帶人跑來金州,我便告訴你我來這裏到底爲何。”
趙非涯笑道:“哦,這麽簡單?”
卻又道:“罷了,罷了,關我什麽事。”
方轉回身來,瞪着小音道:“扯來扯去,我隻想說一件事:我不管你到底想幹什麽,最好立刻給我收手。”
小音微微一戰,道:“你什麽意思?”
趙非涯冷冷一笑,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最好就此罷手,不要再在他身上打主意了。”
小音微現怒色,道:“你想罩着他兩人?你知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
趙非涯大笑道:“我當然知道。”
“唯其如此,我才要保全他們,才要和他們合作。”
“太平道的核心人物…那不是最妙不過麽?經此一事,日後…日後相見,便有交情可攀,便不至沒瞧見人便拔刀拔劍,便有可能心平氣和些坐下說話。”“便在方才,他們已在知道吾等朝廷身份的情況下親口答應合作,而今日能夠爲了抵禦項人而合作,他年或者就可以因其它什麽題目再建合作。”
“其實,帝姓與太平道翻來覆去打了幾千年,大家都沒有甜頭,早就應該想辦法合作了!”
小音面色略訝,道:“二表哥倒是胸懷大志哪!”
又道:“你想怎樣?”
趙非涯冷冷一笑,道:“那個雲沖波應該就是不死者罷?在太平道衆的心中,他應該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罷?這種人會意意外外的撞到我營中來,豈不正是天以授我?我意,便要趁此機會收服與他,使他心腹于吾,日後便好與太平道相見。”
方瞪視小音,道:“所以,你最好别暗玩什麽花樣,别攪亂了事情,若不然的話,我記着咱兩家的情份,我這支金槊卻不一定清楚。”
他說話當中殺氣騰騰,純然便是威脅,小音臉上怒氣數現,卻都被她壓下,欠身福了一福,道:“二表哥好志氣,妹子佩服。”
又笑道:“但,吾聞,不能予者,不可求取,那傻小子自己怕都不大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二表哥你又打算用什麽辦法來讓他歸心于你呢?”
趙非涯軒眉道:“以人心,換人心。”
“吾意,将以兄弟待他,禮之如手足,親之如骨肉,必要時,可效前人之事與他拜成異姓兄弟,此子輕俠任義,必不會以怨報德。”
他一邊說話,小音的眼睛一邊已是越睜越大,待到他說完時,已連嘴巴也張得大大的,吃吃道:“你,你要以他爲兄弟手足,還要和他結拜異姓兄弟…”
趙非涯此時已走到營帳門邊,雙手抱在胸前向外望去,一邊道:“對。”
小音臉色數變,極是怪異,終于硬壓住了,深深呼吸數口,嫣然笑道:“好,那妹子就先祝二表哥馬到功成。”
趙非涯看她一眼,似有些意外她竟這般好說話,卻沒發問,隻是深深注視一下,便道:“很好。”說着已喚入幾名士卒,教他們将小音送還。
隻是,士卒方才進來,他卻頓了一下,忽又揮手道:“你們先出去。”
又向小音道:“你能夠這個樣子混在他身邊,想必是費了不少力氣,那代價,大約是很久沒和劉家的人聯系了吧?”
小音按膝輕笑,卻不答他。
趙非涯也不理她,隻笑道:“你既然答應了我的事,作哥哥的也不能虧待了你,送你一個情報好了。”
便正色道:“其實這消息我也沒什麽把握,你聽過便算。”
方道:“我二叔可能要回來了。”頓一下,又道:“說确切些,他這時說不定都已經通過堂州了。”
小音猛一驚,待要追問時,趙非涯長笑一聲,已又将手下喚入,小音便住口不言,輕輕斂衣一禮,随那幾名軍士去了。
夜,半輪虧月冷漠的挂在空中,星很少,在無雲的夜空中閃爍着,散發着墨藍色的寒冷光芒。
風不算大,可夜風總是寒冷的,高處,尤其如此。
“梆,梆,梆…”
梆子聲中,一盞暗黃色的“氣死風”被挑着在隊伍前面,引領着一隊呵欠連天,約二十來名的軍卒們懶懶散散的爬上了城樓。
上面,是早已經連眼都不想睜開的值卒,一個個東倒西歪着,有幾個都要靠扶着兵器或是身邊的柱子才能站住,顯是剛剛被人喊醒,嘴裏尤在不幹不淨的罵着:“你娘的,來得是一天比一天晚了,有種你們明兒就别來換崗,讓爺爺睡個挺的…”帶頭軍官自然一陣責罵,卻也沒誰理他,更有幾個老兵油子斜着眼曬道:“宮爺,今兒火倒大的,怎麽,在小桃紅那兒沒撒幹淨就被趕出來了…”說着便是一陣哄笑,那軍官也無可奈何,隻是一疊聲道:“就隻知道貧嘴,真有有人偷城,被你們誤了事,那時你們才知道死字怎麽寫…”
混亂當中,兩隊軍士終開始依規矩将值上一一交割:那也沒什麽要緊事情,隻是些個官樣文章,大都扯淡的緊,這些人都是值老的兵,并沒誰放在心上,隻是嘻嘻哈哈的在對付,不過是趁此在城樓上來回走動一下,新值的除除寒氣,替下的趕趕困意而已。
要說城樓上值守官軍當中,最苦的莫過于爬在再高挑丈八的大木樓子上蹲守的“望卒”,登高辛苦不說,而且八面來風,如刀剔骨,再困極時也閉不住眼,更不能學其它人烤火吃酒,曆來官面上規矩,上這裏的當是諸人中身體最健,眼力最好者,實際上曆來必是新手懦漢,再沒第三般人會幹,一般也蹲不了多久,九成九還是陰奉陽違,不多久便會溜将下來,今夜倒也沒有例外,待那軍官巡至木樓下面時,一眼便看見那望卒裹身綿袍靠在旗杆下面睡得正香,不覺又是火起,上去便踹了一腳,罵道:“他媽的你找死啊,不知道大人們新定了許多規矩,要從嚴治下,規範諸事,你這個樣子要讓知道了,至少是五十軍棍…”
既任望卒,自必是值卒當中最無後台本事的,便不敢學前面諸人還口,隻是摸摸屁股,一字也不敢說,便領着前來換崗那望卒匆匆向木樓上爬,隻是,爬到一半到底心中忍不住,暗暗罵道:“你奶奶的,大人們若知道,也必定是你報的,一個屁大點官兒,也忒娘的威風…”一面尤在想道:“狗屁的規矩,都他娘的是些哄上面好看的玩藝兒,定這些龜孫規矩的人,便沒一個象老子在這上面喝過整夜的西北風數野狼眼睛…”忽地大悟:“怪道規矩改來改去,永遠都是咱們倒黴,這定規矩的人中,可從來就沒有過在這裏受罪的弟兄…”
一邊心中牢騷暗發,一邊兩人已爬到上面,兩人便依規矩将火盆子挑得旺了,眯眼遠望,又檢查一下角落上那面大鑼是否還好,先前那望卒便轉身欲下,一邊口中還在小聲道:“等會兒要是想下去睡覺的話,靠西邊點兒,靠牆那邊白天裏被幾個王八蛋尿了,臭的緊…”忽聽那新來望卒奇道:“老哥,怎地那邊好象有什麽東西在動…”便笑道:“你必是看錯了,這會兒連鬼也沒有一個,春荒時節,連狼都他娘餓死光了,那有什麽亂動…”說着便轉回身,眯眼細看,卻也見一片死沉沉黑暗當中似有什麽在蠕蠕動彈。
兩人這一耽誤,下面便已有人不大耐煩,幾個性子燥的已扯開嗓子罵道:“娘的看什麽看,還能看出個逼不成?”又有人說些不陰不陽的風涼話道:“要不怎麽說望卒就是咱值兵裏的那道湯呢,每次要走,都是他們拖到最後…”又有人罵道:“來不願意來,走不願意走,拖球呢拖,怕回去交不了官差被娘們打出來怎麽的…”
忽然有數聲異響,那些罵聲竟就低了下去。
那軍官猛覺不對,急轉回身,邊去摸腰裏佩刀邊道:“什麽…”卻沒等說出那個“人”字便悶哼一聲,僵立不動了。
上面那兩名望卒此時已知事情不對,怪叫一聲,同時撲向角上去搶那大鑼,卻還未沖前便覺腿上一痛,撲跌在地,始見着自己大腿竟已經教長箭貫穿,生生釘在了木頭上!
“你們這樣子,就是夏人的所謂精兵了嗎?”
發出着輕蔑還帶一點感概的喟歎,敵人終于現身,卻隻有一個:全身都藏在黑色的盔甲下面,他緩緩的自城樓的陰影當中走出,背負長弓,左手提着一把閃亮的馬刀,刀口上猶有鮮血滴下,右手中卻握了本冊子,也不知是什麽東西。
“唉…”
輕輕歎着氣,他慢慢的走向前來,卻不放過任何一具屍體,總會從上面踏過,而當他腳踏踩下去的時候,就必有陰陰的骨骼碎裂聲響起。
耳聽着染血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兩名望卒抖個不停,都知今日已是不能幸免,竟連“還可以大聲喊叫”也都吓的忘了。
卻忽然,有一隻手将他們扶起,更将一樣東西攤在他們臉前,淡淡道:“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
那老成些值卒抖抖着道:“我,我不識字…”說話時牙齒撞個不停,聽起來含混不清,十分的辛苦。
那手的主人失笑道:“是了,我倒忘了。”便将那東西擡起,念了幾行,道:“這是什麽?”兩名值卒聽得明白,都覺胡塗,卻也不敢不答,小心翼翼的道:“是,是我們輪值守城的規矩冊子…”
那人道:“哦?”
又道:“這東西倒新的。”說着翻了幾頁,又道:“後面還揿了印,是才出的東西?”
值卒道:“是。”
那人輕笑着又翻了翻,方道:“印是興慶那邊加的,瞧樣子是上面推下來的?”
值卒面有得色,道:“不是,是咱們這邊定的,上頭見定的好,便立成規矩要推,當時還獎了我們老爺,連我們也混了一頓酒肉。”
那人失笑道:“什麽?!”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說着話,他的語氣已漸漸變的陰沉嚴厲起來。
“爲什麽,你們自己訂的規矩,卻沒人遵守呢?!”
說着,他的手指已在冊子上掐出幾道線來。
“若果這幾條真都照着辦的話,我現在該早被發現了,但爲什麽,你們從軍官到士卒,竟然沒一個當真去照着辦的呢?”
那兩名值卒面面相觑,一時還真想不出話來回他,過一會,方有一個先道:“但是,這些規矩,這些規矩本來就是制訂給上面的老爺們看的,訂規矩的老爺已經升了官,這個執不執行,誰還去理他…”
那人淡淡道:“哦?”
便立起身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道:“也對,陰奉陽違,陰柔狡詐,那本就是夏人習氣,不足爲奇,可是…”
說着話,他忽地轉回身來,目光炯炯盯着兩人,神色極爲威嚴。
“可是,爲什麽你們也會這樣?”
“黑水家的男人,不也是草原之子嗎?你們不也一樣是馬背上的民族嗎?爲什麽,隻是一代人的時間,你們竟就可以把夏人這些東西完完全全的學到手裏,甚至還比他們更爲‘出色’?!”
“夏人的生活當中,到底有什麽東西,竟能讓你們黑水一族這樣快的堕落同化下來?!”
他聲音并不甚響,當中怒意卻是一目了然,再清楚不過,那兩名值卒吓的瑟瑟發抖,再答不出話來。
那男子卻也沒有再問下去,而是左右看看,将挂在角上的大鑼拿在了手裏。淡淡道:“這是用來報警的罷?你們倒也盡職,剛才還想着敲它。”說着忽地将鑼揚起,重重一擊!
值此靜夜,萬籁無聲,他手勁又是極大,一聲響似震雷,幾連那鑼面也都擊碎,但…卻沒有換來任何反應。
許久之後,方才有幾聲隐隐約約的罵聲自城樓下面傳來:
“喝高了不會去找你娘撞去,逮着個鑼撞啥,不讓人睡覺啦,你媽的…”
“果然是這樣啊…”
喃喃的苦笑着,那男人将手中的冊子翻動,并輕聲的念着:
“銅鑼一篩,即爲天字第三級警令,城下備卒皆應上城;銅鑼二篩,無論何時,均應有人飛馬報知主将,同時查點滾木擂石之設;銅鑼三篩…算了,無謂再念下去了。”
信手将冊子卷上塞進懷來,他卻又忽然想起一事,向望卒問道:“這地方按說該設有諸種守城器具的吧?滾木呢?擂石呢?”
兩望卒張口結舌了一會,年輕些一個終于忍不住罵道:“有個球的滾木擂石啊,木頭都教賣了,石頭全作了我們千戶家裏的地基…”
那男子愣了一愣,忽然仰天大笑,笑聲極是清亮,卻一閃而止,掩口笑道:“可不要再教人問侯一次了。”果見下面已有些動靜。
便将兩名望卒提起,靠在木欄子上,面向城外的黑暗,微笑道:“睜大些眼睛,看清楚了。”說着右手一抖,隻聽“熾”的一聲,一道火花旗炮沖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出好大一團火光,一時竟連星月天光也被壓制下去。
熾烈火光下面,那男子輕歎一聲,将頭盔取下,露出了那年輕和尤帶着一些憨厚的臉龐。
(師父…不,大可汗,面對這樣堕落和腐化的軍隊,我金絡腦便有信心将之最終征服,無論那需要多久,我自信都可辦到,但,到那時,我們這些草原上的蒼狼和雄鷹們,會否也将和黑水人一樣在夏人的花花世界前倒下,最後反而成爲夏人的一份子,更在新的外族前面又成爲他們的獵物呢?)
(若那樣的話,我們是否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留在草原上更好?)
苦思着,他更向夜空張開雙手,以極爲虔誠的神情默默蠕動着嘴唇。
(偉大的長生天,請賜我以智慧,讓我可以看清這一切并去決策吧!)
再玩忽職守也好,可搞到象“煙花”這樣子還是太過刺眼,令人沒法忽視,燈火一點接着一點亮起,甲革兵器的撞擊聲,緊張的腳步和斥責聲都在不住的響起,但,罔視于這一切,金絡腦隻是扶在旗鬥邊上,專注的盯着遠方的黑暗,
而,很快的,其它人,也開始注意到了黑暗當中的異樣。
先前曾引起望卒們注意的“動靜”,在煙火沖天之後,已開始漸漸的變作“騷動”,雖然隐藏在那深厚黑幕之後的一切還沒法看清,可是,那低沉如悶雷般的馬蹄聲,還是自黑暗當中一陣陣的湧來,将“安甯”撕的紛碎。
随後,火現。
第一個火把的點亮,在黑暗當中隻如一氣便能吹滅的豆燭,連自己的周圍也沒法照亮,可是,當一個火頭變作十個,當十個火頭擴成百個,當火光以風一樣的速度迅速向兩邊擴展開去的時候,卻有着如創世之初一樣的震撼感覺。
很快的一會兒,自遠方的地平線上洶洶而來的火把已有了數千之多,燒成了一道鋪天蓋地的火線,将一切也都席卷。
此時,先頭部隊已沖至據宜禾不至到兩箭的地方,可以看清楚那是清一色的騎兵,皆止以腿禦馬,右手高舉火把,左手提着閃亮的馬刀或是可以投擲的長槍,火光照亮出那些兇惡的面容,有着和夏人明顯不同的特點。
“項人,是項人殺來了!”
和火光的擴展一樣,甚至比那速度更快,驚恐的尖叫此起彼伏,連接成巨大的“混亂”,很快的,将整座宜禾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