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實在是情深意重的問侯,可惜,當配上說話的大背景時,雲沖波便很難有什麽感動之情。
“知道了,但請你專心逃命好不好,不要來麻煩我!!”
大聲的吼叫着,雲沖波快速播動着手中的長槍,将自後方不住射來的亂箭擋下。
這時,已是深夜,月光下照見兩側的巍峨群山,将長長的群影投于地面,構成莫測的巨大黑色,似衆多潛伏于地面的亘古巨獸,隻待一個信号,便要破土湧出,擇人而噬。
月光映下,照沙石皆如碧雪,馬蹄踏過,煙塵飛濺,亦隻如月光當中的一溜浪花,在這樣的時候,策駿馬奔馳于群山之間,本是極有英雄氣概的感覺,但…那樣的感覺,卻最好不要在後面跟上一千多名追兵。
十日前,雲沖波借蹈海入夢,立太平之志,于不經意間揮出日後由蹈海所創,睨視天下的雄刀,一刀毀盡房屋的同時,那種強有力的沖擊亦使他的傷勢盡數消失,再無影蹤。
蓦地發現自己的提運力量再無障礙,雲沖波自然狂喜,而當清楚了自己的力量已恢複到了當初隻在震死公孫伯矽後曾短暫達至的第八級初階那境界時,雲沖波更是喜出望外,可…也就在他喜悅的同時,那樣子的騷動,也引來了地方上駐軍的關注,而,更糟糕,和令雲沖波心情複雜的是,他們并不知道雲沖波或蕭聞霜是什麽人,但,他們卻認出來,長在花勝榮脖子上的,是一顆黑水軍大将黑水拓跋賭咒發誓,更拍出一千兩白銀來購買的腦袋。
若依蕭聞霜,這便是個将花勝榮擺脫的好機會,甚至,她當時還大有将花勝榮直接五花大綁上交給黑水兵,省得再有枝節的意思,可惜雲沖波卻未肯采納,而是出手阻止,而當功力新複,一時間尚拿捏不住輕重關節的他将首先到達現場的那整個小隊二十多名士兵全都打到魂飛魄散的時候,那樣子的事情,便再不能讓統領駐軍的将領們予以忽視。
…然後,就是這樣不停的奔逃。
若以武功決勝,身後陣中無人是雲沖波蕭聞霜一合之将,以兩人此刻的配合和實力而言,便是有百人來犯,也有足夠實力将之擊滅,事實上,在最初幾天中,倒在兩人手下的黑水兵,的确也超過百騎,可是,與項人一樣是起源草原大漠的黑水軍委實是勇悍異常,更有百折不屈之志,兩人雖強,可當面前的黑水大軍越來越多時,顧慮暴露身份使金州境内的太平道衆探知的兩人便沒法再戰下去,隻好選擇奪馬而逃,但黑水軍也着實堅忍,竟然不離不棄的尾追在後,雖然,爲了自己陣營的榮譽,分屬黑水安一族的這千多名騎兵并沒有向周圍城鎮的駐兵發出求助的信号,可在在精通弓馬及追蹤之術的他們的追擊下,雲沖波等四人卻也始終沒法将之擺脫,就這樣,一連奔逃了十日,比諸當初已是遠遠深入西北地方,曲曲折折,也奔逃了有千多裏地了。
“這些家夥也太閑了吧?!這麽有空的話爲什麽不跑到邊境上去打項人啊!”
憤怒的發着牢騷,雲沖波卻猶不忘在前方開路的伊人,長聲道:“聞霜,你那邊還好嗎…沒有埋伏吧?”
便聽得,清亮的聲音遙遙道:“…請公子放心。”語音卻有些猶豫,似有未盡之意,卻又并未說出。
回複功力之後,雲沖波壓抑已久的自尊亦蘇醒過來,再不肯讓蕭聞霜先臨鋒镝,堅稱說在前頭開路的工作更爲重要和危險,他硬逼蕭聞霜保護着小音奔逃在前,自己則和花勝榮斷後保護。
對此,蕭聞霜無疑是極不贊同,但雲沖波這一次的意志卻是出奇的堅定,根本不容她有争辯,便用命令般的口吻下了決定,雖不習慣,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蕭聞霜便默默接受下來。
…此刻,縱馬沖在最前面的,正是一向都習慣于擋身在雲沖波與大軍之間的蕭聞霜。
(但,公子畢竟是傷勢才好,而且也好的莫名其妙,兵兇戰危,如果有什麽意外的話…)
這樣的想着,蕭聞霜心如火焚,幾乎便要折回馬去,卻終慮着雲沖波的口氣,有些不願違逆了他的意思,心中忐忑雖然,卻并沒有勒回馬頭。
“姐,姐姐,你好厲害啊。”
發自蕭聞霜背後的語聲,怯生生的,應該算是很有禮貌,可,一聽到這聲音,蕭聞霜卻就隻覺心頭火冒,怎麽都壓制不住。
蕭聞霜自不必說,雲沖波花勝榮兩個騎馬的工夫也都對付,可那弱女小音卻是全然沒有禦馬之能,隻見烈馬噴鼻刨蹄便吓得瑟瑟發抖,到最後,更哭着說請三人把她丢下,不要再爲她有所拖累,雲沖波卻那是這種人?沒奈何,便讓蕭聞霜與她共乘一騎,還好小音弱質女流,蕭聞霜亦不長大,馬力尚可支持,還不至拖累四人的逃命速度,但蕭聞霜本就對小音大有看法,總覺若不是爲着她一番耽誤,兩人當日便可乘船離開,也不會有後來那多事情,更不會弄到現在這樣不光不能南下,反而還要再次在金州土地上倉皇逃命。此外,每一次當小音表現出她的柔弱無用時,一向以自己的力量及智慧自許的蕭聞霜更會感到厭惡及不屑,而…每當花勝榮或是沖擊波對小音表現出關心的時候,自制力極強的蕭聞霜更是會有一種隐隐的憎怒回蕩心底。
但,讨厭歸讨厭,蕭聞霜卻是重視責任及承諾的人,也不是會被感覺左右而多事的人,既答應了保護小音并在前頭開路,她便不會刻意做些事情來讓小音不适,一如此刻,縱然心頭火冒,她也隻是淡淡道:“姑娘過獎了。”雖然禮貌,但聲音中那種子不願多說的冷冷淡淡卻是一聽自明。
小音卻似是沒聽出來蕭聞霜的不悅,眨眨眼睛,道:“但,姐姐,讓雲公子一個人在後面真得不要緊嗎?我覺得你好象其實比他厲害的,後面這麽多人,天這麽黑…”,向後看看,又驚道:“啊,怎麽看不見他們啦!”
兩人快馬在前,此刻剛剛好轉過一個山角,小音向後看去,自然瞧不見雲沖波花勝榮兩人,蕭聞霜聽在耳中,心裏隻是冷笑,卻不知怎地,又有些擔憂,蓦地一咬牙,心道:“不行,便他不高興也好,還是要回去!”隻手持缰一勒,那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已是轉了半個身子,小音驚呼一聲,緊緊摟住蕭聞霜腰間,蕭聞霜眉頭一皺,極是厭惡,卻到底忍住了,沒将她踢下馬去。卻忽地一驚,周身繃緊如弓!
便聞得,有弓弦聲振于空中,若金石震擊,又起尖銳呼嘯,撕風破空而來,奪得一聲,正釘在蕭聞霜馬前一步處,赫然竟是支鷹羽烏頭箭,箭力之強,竟在腳下那硬到闆結,馬踏也隻有淺淺痕迹的地面上釘入數寸!
箭入土,尾翼輕輕振動,蕭聞霜的背上,冷汗已然沁滿!
這一箭,若非她剛好在那時勒馬回轉,縱殺不掉她,也至少要廢她一隻手臂!
(這是…)
深深呼吸着,凝定心神的同時,蕭聞霜将戒備提至最高,目光凝聚,看向右前方,正沒身在黑暗當中,離這裏至少有二百來步的山岩。
(竟然會有埋伏,難道是完顔家事先配置的兵力?!但,這樣的話,直接堵在六盤山口處不是會更加可靠嗎…)
擔憂同時,蕭聞霜的眼中,也有熾熱及憤怒燃燒,那一箭,在她已非是完全陌生。
(如果真是那天暗算太陰他們的那家夥的話,就絕不能放過這個線索!)
山岩上,那輕輕歎息的箭手,将長弓交于身側的手下,打個了手勢,教他們将自己的座騎召喚過來。
一擊既然無功,以蕭聞霜的身手,便不會再給别人第二次機會,雖然遺憾,但還有要事的他,并不想也不能在這裏耗費太多時間,更不能讓自己置身險境,去冒正面應對一個狂怒和未受損傷的蕭聞霜的危險。
翻身上馬,他在打馬之前,眯着眼,看了一下下面的山谷,那裏面,蕭聞霜正在凝神觀察這邊的動向,雲沖波和花勝榮正在拼命奔逃,而,再後面,約一千人的黑水兵正在銜尾追殺,已有近三分之一追入谷地了。
微微搖搖頭,他神色極爲寂廖,向副手道:“都殺了罷。”說着打馬而去,身後,随着那副手揮動的紅旗,數百支頭上早已裹上了蘸滿火油的破布的長箭被快速的射出,襲向山下。
烈焰熊熊,狂亂的火線交織空中,化作洋溢死亡氣息的大網,向着下面的憤怒及驚恐罩下,随後,是如惡夢般的吼叫,沒法聽懂和似乎沒有意義,卻能讓人心膽俱裂的吼叫,在兩側山上,近乎瘋狂的揚起!
呐喊聲中,埋伏于兩側山上的騎兵們無視險拔如削的山勢,策馬沖下。
深遂的黑夜當中,黑色的騎兵策着黑色的壯馬,在似是直立般的山壁上疾沖而下,黑色的死亡旋風當中,隻有渴血的刀鋒在閃爍光芒…隻有在噩夢才能出現的恐怖,也沒法将此刻的景象比拟萬一。
面對這洶洶而來的黑色潮水,蕭聞霜的臉上,卻出現了奇怪的笑容,一種幾乎是獰笑的表情。
“…來罷。”
下一刻,慘呼聲開始不停響起,混亂及血腥的大浪,很快的,便将整個峽谷吞沒。
“什麽人!”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摻雜着驚慌及恐懼的質問不斷被重複在谷地的各處,與之同生的,是刀劍揮動,骨肉斷裂,鮮血飛濺和生命不住猝沒的聲音。
“這個,他們到底是什麽人啊?”
懷疑的問着的,是已經和蕭聞霜等人會合,退身到了一處較好防守的地形内的雲沖波,身後,花勝榮正在呼天搶地的大叫倒黴。
“賢侄,你是不是和這些事情特别有緣,爲什麽,爲什麽總是讓我跟你一起卷進來啊!”
方才,四人在奔逃中突然遇上了來自兩翼及正前方的狙擊,原以爲“糟了!”的他們,卻在随後就發現,這些人固然來勢洶洶,可卻并非沖着自己一行而來。
第一波的箭雨,已将沖在最前頭的黑水兵射殺了超過五十人,而随後,這些如暗夜一樣可怖的騎兵們更将已形成長龍形狀的黑水軍分割成數段,開始肆意的攻殺。
若論戰力,黑水兵便堪稱當今天下的最強部隊之一,但從獵人突然變成獵物的巨大反差,和這黑得象暗獄一樣的天地,卻使他們的反應變慢,而充分把握了這一瞬的機會,那些騎兵不僅将他們的隊伍沖散,更将幾名最早反應過來,站出來想重整軍紀的軍官斬殺。
約莫一杯茶的工夫裏,那根本就不能稱之爲一場戰鬥,而是一場占盡上風的屠殺,直到倒在地上的屍體已超過了兩百具,黑水軍才從意外的驚惶當中醒來,被截斷在峽谷之外的部隊也終于被組織起來,開始向谷内沖擊,希望将尚餘的同族們救出。
之後,則是混戰,刀鋒已盡被鮮血染紅的黑騎軍分成兩路,呼嘯着自峽谷内攻出,似兩口巨大的屠刀,強行切入了黑水軍的陣列,縱是黑水軍已然重整起紀律及反擊的意志,可這些神秘的戰士,似有着最高的勇氣及自信,完全無視于面前的亂箭,他們以如山洪大海般的氣勢卷向黑水兵陣中,雖然最前面的十幾人被攢射如猬般的倒下,可,在第二輪箭被射出之前,他們,已殺入了正深陷驚愕當中的黑水軍當中,開始對前排的箭手進行砍殺。
其實,若以數量而言,這些騎兵的數量并不多過黑水軍,甚至還要略少,總計似乎隻有九百來人,但,面對着軍心及秩序都已瀕臨崩潰的黑水軍,他們卻已将戰場的主動權完全掌握。
“不管是什麽人,反正好象不是沖我們來的。”
蹙着眉,蕭聞霜如此說道。
适才對方大軍自山上掩下,蕭聞霜原已作好了死戰的裝備,可,沖在最前面的軍官隻是簡單舉手一揮,便沒有任何防備的自她身側沖過,而之後,那些黑色的戰士也果然沒有對四人進行任何攻擊的徑直沖向了後面的黑水軍,進行了兇狠和殘忍的攻擊。
從表面上看來,這些人至少不算是敵軍,可是,适才的一箭,卻讓蕭聞霜沒法釋懷:若說是誤射…那,射出這一箭的人,又爲何沒有任何解釋的始終也不出現?
此時,戰局已又漸漸轉回峽谷之内:将黑水軍的陣列突破之後,兩隊黑騎軍馬在對方的後部回轉,開始将黑水軍漸漸驅入峽谷之内,雖然察覺到了對方意圖的黑水軍也進行了殊死的抵抗,卻始終沒法抵擋對方那似不能禦和永無停歇的輪番沖擊,被逐步的壓縮和向後驅趕,一步步的退入了峽谷之内。
“這些人,他們是要将黑水軍全殲在這裏?!”
努力觀察着局勢,當看到那些黑騎兵對任何倒下的黑水軍傷兵都會毫不猶豫的予以踐踏,和那些在驚惶中脫離主戰場的的黑水兵們都會被自背後追逐和射殺的時候,雲沖波忽然明白過來。
“對。”
早已看出了相同的事情,蕭聞霜沉聲道:
“下面的黑水軍,怕是一個都活不了。”
雲沖波顫抖了一下,道:“這又何苦…”
頓了頓,又道:“他們還不如投…”卻沒說完便閉上了嘴。
就在四人下方不遠處,一名看來已是完全崩潰的黑水兵,将弓刀丢下,跪在地上,苦苦的磕着頭,卻隻換來了将他劈作兩半的一刀。
“他們沒準備要俘虜,公子。”
“這就是戰争啊…”
似是感歎的說着,蕭聞霜道:“那個人來尋我們了。”
果然,那将黑水兵一刀劈開的黑騎兵,随着蕭聞霜的說話,擡起頭來,看向四人所在地方,随後,響亮的撮出一個口哨,他策馬登山,馳向四人,直奔至據四人隻有十步距離時方将座騎勒住,目光炯炯的看着四人,正是适才率先自蕭聞霜身側通過的那名軍官。
瞪視了雲沖波一會,他忽然拔出刀來,在空中虛揮數下,指向另一側的峽口位置。
花勝榮大喜道:“好極好極,賢侄,人家放我們走啦,我們還是快走吧,賢侄…”
蕭聞霜忽然道:“你們是項人?”
那人肩頭一震,眼中兇光蓦地大熾。
蕭聞霜冷笑一聲,心中疑團已解。道:“你們是金族的人罷?”
本來此地乃是六盤山北簏,位于金州西中,尚在興慶之南,按說斷無可能被項軍滲透至此,但早在當日草原逃生時,蕭聞霜已知鬼谷伏龍與項人實有勾結,而有他這一手掌握完顔家軍政大權的謀主作弄,要暗渡千多名項軍進入金南并不爲難,雖然蕭聞霜一時還想不清他到底有何用意,但她相信,以這些資料,要解開她心中的另外一個疑問卻已足夠。
聽到蕭聞霜的質問,那人似再不能容忍,橫刀胸前,叱道:“兀那蠻子,少主慈悲放你們走路,卻非要尋死麽?!”聲調甚爲生硬,果非夏人口音。
“少主”二字一出,蕭聞霜忽然仰天狂笑!
大笑聲中,她嘶聲道:“金絡腦,果然是你!”笑聲當中,竟有刻骨恨意!
一聞此句,那項人再捺耐不住,大吼一聲,策馬前沖,右手馬刀高揚,向着蕭聞霜左肩胛處狠狠劈下!
蕭聞霜動也不動,瞪着他,冷笑道:“找死。”一語出口,那項人忽地慘呼一聲,自馬背上滾下,抽搐幾下,已是不活了。
他的胸前,已然插上了一支雕翎長箭,正正貫穿在他心口地方。依箭勢來看,卻是射自四人的後方。
花勝榮大吃一驚,猛一下翻身滾倒,顫聲道:“賢侄,這是怎麽回事,賢侄…”卻見雲沖波隻是按刀不動,嘴角猶有得意之笑,忽然明白過來:“他其實早就知道背後有人,所以才一直站在最後面…”
黑暗當中,一個嘶啞的男聲笑道:“好定力,好膽色。”
又道:“兩位什麽時候發現我們的。”
蕭聞霜臉上肌肉動了一下,卻沒有開口,隻向後擺擺手,雲沖波怔了怔,便道:“我沒有發現你,隻發現了你的手下。”
又道:“是上山時候發現的。”
那男聲嘿嘿笑了幾聲,忽然道:“那麽說,你倒不如你的這個手下遠甚了。”
蕭聞霜雲沖波兩人都是一顫時候,那男聲已放聲高笑道:“幾位若果有意,大可繼續觀火于此,我們隻要下了山,便不會再有項人能沖上來。”
他聲音其實甚爲年輕,但聲調頗爲怪異,甚有邪異味道,聽來頗不舒服,小音已有些皺緊眉頭,便連花勝榮也有些苦臉。
雲蕭二人,卻不由的一驚!
蕭聞霜回過頭來,看向雲沖波,目光中略有疑問,雲沖波猶豫一下,點點頭,卻沒有開口。
那人剛開始說話時,夾雜在山下的慘呼呐喊聲中,沒法聽到很清楚,直到此刻,他高笑豪語,兩人才同時發現,那個聲音,竟然似曾相識!
隻此時,山上已又有如雷馬蹄聲隆隆響起,那人已又在高笑道:“兒郎們,下去殺個痛快罷!”
呐喊着,勁裝輕甲,頭上僅以布巾包裹,今夜的第三股勢力自山上出現,分兵數路,向峽谷中掩殺下去,沖在最前面的男子騎匹高頭烏骓馬,披件腥紅大髦,内裏卻無甲胄,隻是一件尋常布衣,亦無頭盔,便披着亂發,背負長弓,腰懸箭囊,右手中提了支镏金槊,第一個自四人身側沖過,一邊猶在大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若是男人的話,便随咱下去殺人罷!”
雲沖波怔得一下,隻覺胸中血熱如沸,情不自禁的便要随他奔下,卻見蕭聞霜微微蹙眉,有阻止之意,不由止步,卻又覺胸中一口英雄氣不知從何而來的在盤旋不休,到底捺耐不住,大喊一聲,将蹈海擎出,打馬而下,一邊猶不忘向蕭聞霜小聲道:“對不起。”已是有些氣短。
蕭聞霜苦笑一聲,向花勝榮道:“花先生,煩你照顧一下小音姑娘罷。”也不等他回答,便将胯下馬一催,追着雲沖波去了。
有道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項人軍隊雖以出其不意的攻擊和犀利無比的戰法将黑水軍的秩序擊潰,逼入死地,卻未想到另有軍隊窺視在後,已攻至谷外的兩支隊伍還好,留在谷内包抄黑水軍後路的近三百名項人卻就首當其沖,倒了大黴,與方才的黑水軍一樣,在對手的第一輪沖擊之下,他們便倒下了約三分之一,而如果不是這支軍隊并沒有使用弓箭作爲第一輪打擊手段,他們喪失的兵力更可能遠遠不止此數。
那提槊男子立身陣前,乃是第一個殺入項人陣中的,片刻已刺殺三人,雲沖波随後殺到,蹈海舞動,也砍倒了兩名項人:他本來爲人甚是善良猶豫,一向不大放得開手腳陣前殺敵,但今夜一來被追殺了十幾日,一口悶氣早已蓄滿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二來這男子竟似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魅力,使雲沖波不自由主,但覺胸中血沸,極想如他般揮刃軍中,一展威風。
兩人本是自不同方向沖入項人陣中,但那男子馬快槊兇,當者立披,根本無人能夠阻他一合,不一時已将項人陣勢闖透,胯下馬長嘶一聲,又折回來,正迎上雲沖波,向他伸出一手,嘿嘿笑道:“果然是個好漢子。”
雲沖波甚少受人這樣當面誇獎,甚覺赧然,笑道:“你客氣了。”
又道:“你們爲什麽不用弓箭哪?”
适才這些人自山上直接撲擊而下,雲沖波原還道他們是沒有弓箭,但剛才随衆沖殺時他已發現,每個騎士身上也都攜有弓箭,不覺便有些好奇。
要知陣戰之時,弓箭絕對乃是殺敵利器,特别是自上沖擊時,若是亂箭齊發,适才谷内項人少說也要多倒下六七十個。
那男子與雲沖波擦鞍而過,大笑道:“弓箭?”
“那東西能抓住俘虜的腰帶嗎?那東西能讓熱血濺滿你的臉上嗎?”
說話當中,有一騎項人戰士,似是小頭目模樣,紅着眼,不要命的自側面向這男子撲擊過來,雲沖波正驚道:“喂,你小心那…”那男子冷笑,蓦地暴喝一聲,槊交左手,右手刷的一聲,不知自何處擎出一口軟劍,反撩起來,将那項人自右脅處生生劈開至肩,連馬首一并斬落地上,那劍委實使得太快,那項人雖連人帶馬都慘被分屍,那馬卻猶不停步,直又向前沖了數步,撞到那男子身上方才止住,馬頸中鮮血噴湧,将那男子半身也都染得通紅。
那男子如浸血海,卻似極爲快意,伸手将臉上血抹了一把,又将唇邊殘血添吃了,獰笑道:“看到沒有,兄弟?”
“用弓箭?用弓箭的話,怎來這樣的至高享受;用弓箭的話,他們…”
說着話,那男子将通紅的右手伸出,指向整個戰場。
“他們又怎能理解戰争的真義,怎能成爲真正的戰士了?”
随着他的指向,雲沖波看見如同人間地獄般的景象:在這男子部下的追擊下,适才還似是不可一世的項人竟然土崩瓦解,被肆意的分割攻殺,在哀嚎聲中一一倒下。
其實,這男子的部下不過三四百名,在數量上雖較項人稍多,卻也談不上多大優勢,裝備亦不好:多是輕裝,有甲胄者不過十之二三,刀短矛簡,馬非精駿,軍士們身材亦不壯碩,但,他們,在厮殺的時侯,卻有一種極爲怪異而可怖的氣氛。
那些人,在做這生死争鬥的時候,竟然沒有任何“感覺”。
似一群木偶一樣的在以刀槍交鬥,他們的臉上卻沒有任何感覺,不怕,不怒,不驚,他們似已将戰鬥變作一種本能,以一種“最大效率”在機械的執行着可以将敵人殺死的動作。
他們的身體不是不會受傷,但,即使刀劍貫體,他們也不會浪費時間去哭喊或是抽搐,他們隻是把握住這樣的機會,去給敵人一個更強的回報。
他們甚至沒有恨的表情,他們竟将一切的感覺都收了起來,都凝聚到了戰鬥的智慧上。
一群完全沒有任何“多餘動作”的戰士,一群以“勝利”爲唯一述求,爲此可以放下任何賭注的戰士…這,豈不正是古往今來所有統帥的夢想?
(這樣的人,是怎麽訓練出來的…)
心裏暗暗吃驚着,雲沖波忽然覺得一股子寒意自腳底冒起,直沖頭頂。
“兄弟啊…”
肩頭被一隻大手重重的拍着,那男子已回馬至雲沖波身後,邊嘿嘿的笑着,邊重重拍着他的肩頭。
“看到沒有,這就是戰場。”
“這就是,令古往今來,無數的英雄豪傑,帝王将相們沉醉不已,迷戀不已的血肉沙場啊…”
…第一次,當被别人拍上肩頭時,雲沖波會感到一種發自内心的寒意。顫抖一下,他輕輕的抖着肩,将那男子的手卸開。
…可是,同時,他也有一種從未體驗的奇怪感覺,隐動于心底,第一次,他突然對“戰鬥”這玩藝有了一些莫明的渴望,第一次,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鮮血并非是如此可厭。
當雲沖波怔然于戰場上時,蕭聞霜也同樣在觀察着。
雖然擔心雲沖波,卻不又願太拂逆了他的意思,同時也及想搞清楚這新勢力的底細,蕭聞霜快馬馳下,但并沒有緊緊跟住雲沖波,而是在一個踞他不是很遠的地方虛虛掩護着他的側後方,同時,也把握這處身陣中的機會,去觀察着這支部隊的一些細節。
很快,她已看到了一些雲沖波沒法看懂的東西。
(衣着,以及面部的一些特征…這些人,好象是屯戍卒啊?)
所謂屯戍卒這名詞,在最早出現的時候,指的乃是一支始終也負有污名的軍隊,但,時至今日,它所代指的便不過金州本地的一族原住民而已。
九百年前,平江蕭家第三帝,帝白冶北征項人受困,賴從臣孫亮以幻體舍生救回,始痛下決心,改注文治,大興内政,立“不興兵革”之誓向天,但金州僻處西北,原是諸吳舊地,夏民極少,朝中也不免有“吾棄彼取,久而不附”之憂,後來便有人進言,立“屯戍”之制,使軍生息于斯,耕作于斯,衍孽于斯,使軍民合一,自供其糧,一不煩中原牛馬勞頓,二不虞吳項回侵,且長此以往,與彼地土著數代通婚之後,子女不可分離,血緣不可複辨,民心自然附夏,如是數代,自可使金州永爲夏土,再不容吳項回占。
據《平江書》所載,是時也曾有人質疑:雲屯戍之卒能有多少,以投金州,不過一木入林,焉能夏化彼處土著?還是當時的琅琊王家之主王潛之力挺其議,道是人不在多少,在乎道勝,以中原人物精華,數千年風流所積,豈有反爲蠻夷所化之理?
是時,朝中紛議,主屯戍者極孤,便護國文武世家之丘敖兩家亦非其說,王潛之獨排衆議,泰然曰:“人之欲,皆悅美而惡醜,皆悅便而惡煩,今以大夏文明西投,彼處百姓見識,即得比較:縱未化邊夷,焉有識大夏耕種烹治之途而猶愛茹血肉食者?焉有識大夏桑麻織作之法而猶愛披皮負毛者?焉有識大夏女子歌舞之妙而猶愛粗醜蠻姿者?焉有識金飾鐵器之用而猶愛石刀木犁者?夫先王有雲,化邊夷者,歌舞勝于幹戚,詩書勝于刀兵,今屯戍彼地,正合聖人之道,乃便民安邊,萬古策耳,雖握發急行而猶嫌其遲,豈可複三議糜時?!”
史載,當日殿上“衆皆沮不能言,帝然其議,行之。”
其後,前後十五年内,計有總數超過七十萬的民衆及軍人被遷向金州,屯田而居,自此爲金州之民,皆以“屯戍”稱之。
是時,金州北僻,水土兇惡,民不願往,首往者皆爲兇惡之徒,遭收捕後強遣西來,或是爲避禍而主動投軍屯此,故聲名極是不堪,一時有“好鐵莫打釘,好男莫金兵。”之語,直到數十年後,首批屯戍卒漸漸生根發芽于斯,朝中大員西行查看,歸帝京面奏時猶有雲“概皆盜匪兇悍之徒也。”
此後光陰如梭,近千年一閃而過,金州雖猶遭異族窺視,但正如當初王潛之所料,随着這批人的開墾生息,金州本地民心漸漸歸夏,項人雖然屢屢入寇,卻隻能掠取,不能複設爲牧,更不能奪民衆向夏之心。而過去每每成爲異族攻掠帝京之基地的金州一地,更成爲了夏人抵禦吳項諸族的第一波緩沖地。
以此而計,屯戍卒實有大功有夏,但,因其最早出身的不堪和與金州本地原往民的累世通婚,卻使其始終也受着種種的歧視,除了子女在入試,遷徙等事上的種種不便之外,更被内地夏民視低一等,一直都不被當作純正的夏人,沒法得着平等的對待。
(這個家夥明顯是中原貴胄,卻收聚了這許多向來爲貴人不齒的屯戍卒作部下,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事情,他到底是什麽來頭…)
狐疑着,蕭聞霜将馬缰扯了一下,慢慢的走向雲沖波和那男子。
此時,谷外的戰鬥已漸有結局,雖然沒能實現裏應外合的目标,但面對一早便瀕臨崩潰的黑水兵,那些項人仍是取得了完全的優勢,在那無休止的沖擊之下,黑水軍的陣線再沒法支持,開始漸漸崩壞。
此時,谷内的項人已幾乎被那男子的部下全部殺盡,見到這,興奮的黑水兵便不自由主的開始後退,向這男子的陣線退來。
冷笑着,那男子不發一言,将槊橫着馬上,默默的注視着。
身邊,開始感到氣氛不對的雲沖波極爲困惑,卻又說不出不對到底在什麽地方,隻能呆呆的看着。
猛一驚,他終于發現到在适才一直都沒有被運用的弓箭已被那男子的部下執在了手中,也就是在這時,那男子忽然長笑一聲,喝道:“放!”
刷一聲,弓弦齊振,數百羽飛箭掠空而過,劃出弧線後,紮落在那男子馬前十步處,構成了一道整整齊齊的屏障。
其時,跑在最前面的黑水兵剛好接近到了男子馬前十步的地方,如雨落下的飛箭,幾乎将他們射個正着。
盯着一時幾乎吓到傻的黑水兵,那男子唇邊浮起怪異的笑,忽地揚槊大喝道:“明白了麽?!”
“戰場之上,不會有意料之外的奇迹,不會有從天而降的救兵!”
“你想殺人,人家想殺你,要想活命,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
“刀劍無眼,别人憑什麽沖進來救你們?除非你們夠值錢,夠讓别人冒風險!”
“我會救你們,但要先證明你們是值得我救的人!”
“你們不是還有五百多人麽?對方不也隻有六百多人多?!”
說着話,那男子忽然大喝一聲,右臂一振,将自己手中長槊向右邊山崖用力擲出,隻聽奪的一聲,那八尺長槊竟紮進山崖四尺來深,隻露出半截槊尾在外面,輕輕晃動。
朔方脫手,那男子已将背上長弓解下,扯得圓了,呔一聲喝,鐵箭離弦,急追長槊而去,哧的一聲,已紮進槊尾,便聽碰的一聲,箭尾上自行燃起一團碧綠色的火團,在夜空中輕輕晃動着,看上去端得是十分詭異。
那男子睨視黑水軍諸衆,道:”此火乃以秘藥所煉,可燃三刻。”
“若能支持到火滅那時,我自會出手救你們,而如果連這點時間也撐不過的話…”
“你們這些廢物,便隻有勞我動手爲你們報仇的份了!”
他說話時态度極爲輕蔑,那些黑水兵聽得滿面通紅,眼中直欲滴出血來,忽然大喝一聲,一齊轉身,不要命般的大步奔谷口而去!
約半個時辰之後,谷口經已是血肉模糊至不堪入目,幾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東倒西歪着,将谷口堵塞了近半。
馬蹄聲緊,漸漸遠去,是項人頭領承認了他們的失敗,已在引軍退去。
約半個時辰的死戰當中,項人将黑水軍殺傷了七成以上,但似是得到了什麽奇妙的力量支持,黑水軍的鬥志高漲,甯死不退,死死維系住谷口的戰線,不容項人越雷池一步。
在反複的沖擊中,項人亦付出了百多名死者及近兩百名輕重傷者的代價,而在反複呼叫也得不到谷内那一支部隊的回應,沒法實現計劃中的内外夾擊,全殲黑水軍時,領軍項人便明白了戰鬥的不能夠再繼續,最後,在整齊的三輪箭雨之後,項人們開始有條不紊的向後退走,宣告了黑水軍殘餘者的生存。
此時,整個黑水軍的陣地上隻餘下百人多一點點的生者,而且人皆帶傷,重者裂腹折臂,輕者損耳破面,一個個皆是血污遍體,疲憊不堪,當項人退走時,他們也似是突然間的崩潰,紛紛撲倒在适才用生命及意志去拼死守護的陣線上,沒身在由自己,同僚和敵人的鮮血彙成的泥濘内,連一動不能動。
适才的戰鬥中,他們已将自己的勇氣,精力,體能…等等東西全部透支,對“生”的渴望及對“死”的恐懼,是使他們能夠這樣支持的動力,而現在,當危機終于過去,當“生存”終于不再是一個易碎的泡影而成爲真切的現實時,他們便随着長長吐出的第一口粗氣而喪失了全部的活力,紛紛倒下。
那種深入骨髓的疲倦,令他們連眼睛也沒力氣睜開,閉着眼,他們撲倒在血污裏面,有幾個,竟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那種,令他們極爲不悅,顯得極爲刺耳的笑聲,也就在這時高高揚起。
狂笑着,那男子緩緩策馬,來到了谷口,來到了黑水兵的當中。
雖然覺得結果一定會讓自己顯得很傻,可雲沖波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你爲什麽發笑?”
那男子掃他一眼,忽然微笑道:“不必你你的,我姓趙,你可以喊我趙大哥,或直接喊大哥也可以。”
又笑道:“我笑項人頭領,雖然兇悍而謹,畢竟還不知兵。”
“若我用兵,必于此時引兵回取,此等疲傷,豈不一鼓可摛?”
方揚鞭喝道:“都起來罷!”
他聲音不大,卻如雷鳴,低沉入耳,極是醒腦,那些黑水兵雖然倦極,可不知怎地,卻還是強撐着一個個爬了起來。
那男子掃視諸人一眼,笑道:“你們,現在明白何謂戰争了麽?”
衆多黑水兵都是一愕,卻不知如何答他。
按理說,這些黑水兵之所以死傷如此慘重,一半也可怪到這男子身上,若他方才不是逼迫諸軍回身死堵谷口,而是率已軍參戰的話,無論如何,黑水軍也不該死這麽多人。
但,他們心中,卻沒法對這男子生出半點怨懑之意,反多多少少都有些未明究竟的佩服之意。
掃視諸軍,那男子突然微笑道:“很好,你們到底還是明白了。”
又道:“若誰方才眼中有半分怨恨之意,便不配作我的部下,隻好滾回去當他的黑水兵。”
忽向人群中用馬鞭虛點,道:“你,你,還有你,你們三個出來。”
便有三人應聲而出,臉上卻盡是迷茫之意。
雲沖波見那三人都甚精壯:當先一個四肢皆完,隻肩上被劃傷一處,第二個遍體浴血,周身上下總有十幾處傷口,卻喜都非要緊,第三個身材最高,面相粗豪,右臂被齊肘砍斷,用半幅征袍裹着,征袍是早已被血濕透了,三人當中,以他臉色最爲蒼白,站得卻也最直。
那男子馬鞭輕點,向第三人道:“自此以後,你們這些人便編作一軍,以你爲首,你給我好生操練着,不得有誤。”
又向第一第二人道:“你兩人爲他副手,多參贊些,不得有誤。”
複又向第三人道:“咱們歇半個時辰便走,夜裏宿下營,你來尋我,我傳你一路獨臂刀法。”
方向諸軍淡淡道:“你們服麽。”
他目光掃過,那些個一向兇橫,刀頭舔血的漢子竟皆覺膽寒,不約而同便一齊低頭道:“聽将軍的。”
那男子迎天大笑,道:“都躺下睡覺罷,半個時辰後起來趕路!”他一語說話,竟如聖綸,那些黑水兵果然都乖乖躺下在血污當中,轉眼已是鼾聲起伏。
那爲首三人卻未躺下。
那斷臂漢子看了那男子一會,忽然上前一步,跪倒地上,大聲道:“将軍在上,在下賀裏虎,令後将軍隻要有令,水裏火裏,在下萬死不辭!”
那男子馬鞭一甩,早纏在他左臂上,将他一把扯起,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要你去送死的,死人沒用,活人才可以聽話打仗,才可以有錢有女人。”
又道:“吾姓趙,你們喊我趙将軍便好。”
方道:“你們也睡罷。”
待那三人依言躺下,他方向雲沖波笑道:“我叫非涯,趙非涯,非常的非,天涯的涯,你叫什麽名字?”
蕭聞霜暗叫不好,方欲阻止時,雲沖波已概然道:“我叫雲沖波,雲霧的雲,沖鋒的沖,波浪的波。”
那男子卻似沒聽過這名字,全無反應,隻笑道:“好名字,是個好漢的名字。”
又道:“可肯随我一行。”
蕭聞霜此時已然打馬過來,截口道:“尊駕意欲何往?”
趙非涯掃她一眼,笑道:“請問這位朋友怎樣稱呼?”
蕭聞霜卻不在乎。将名字坦然通了,要知她一向以貪狼之名示人,知道“蕭聞霜”這三字的廖廖無幾,便巨門也不知道,倒沒什麽好在乎的,更何況這男子既然埋伏在此,适才雲沖波大呼自己名字時,他多半也有聽到,再要藏頭露尾的,大有可能也隻是枉作小人。
趙非涯聽他名字,隻淡淡一笑,道:“吾欲去救人,閣下如何?”
蕭聞霜蹙眉道:“救人?”
那男子笑道:“是。”
雲沖波已忍不住道:“救誰?”
那男子淡淡道:“救一城居民,救十萬百姓。”
一語既出,雲蕭二人一齊動容,雲沖波便道:“到底怎麽回事?!”
微弱的陽光下,照出着冰冷的荒原:遍布着大塊或是小些的碎石散礫,下面則是深暗色和顯得堅硬的土地,在這裏,所謂植物隻是一些灰撲撲的蔓草,無精打彩的趴在地上,偶有些陰暗的地方,也不過能長幾株再努力也高不過小腿的灌木。
風吹過,将小些的砂石卷動,在草葉的邊緣上刮出嘶嘶的怪響,象是什麽蛇蟲之屬的尖笑,便是這荒原上唯一能讓人随想到生命的聲響,除此以外,這裏便再沒有旁的動靜。
鳥的鳴叫,蛇的滑行,蟲的跳躍,兔的潛行…什麽樣的聲音都沒有。
在這死一般的冰冷荒原上,是幾乎沒有生命的存在,能夠存在于這樣地方的生命,必須要比鳥更靈逸,比蛇更堅忍,比蟲更纖巧,比兔更迅速…
馬蹄聲響,瘋狂的擊碎着這裏的死寂,唯一能在這種地方生存的生命,已駕禦着他的奴隸之一,在這荒原上飛馳着。
馬背上的男人年紀不是很大,至多三十出頭的樣子,形容精壯,衣着打扮與趙非涯的那群部下相若,面色焦急,那馬雖已奔得如大風掠地,他卻猶嫌不足,還在不住用腳去踢馬腹,将那馬力策的端得是點滴不餘,盡都逼了出來。
強悍的臉上,有數道擦傷及劃傷的痕迹,身上衣服也有多處破損,其中數處還有滲血未凝,似是方經惡戰的這男人,也不知是爲了什麽事情,在拼命的奔走着。
遠方,有如雷的震動聲隐隐傳來,對熟悉北陲的人來說,立刻就能聽出那是馬群奔走才會有的聲音。
聽着這暗雷一樣的死亡聲音,那男子的臉色滿是恐懼,灑落在他身後的,除了暗紅色的血珠之外,還有從額上不住滲出的大顆汗珠。
(這些家夥,來得太快!)
用盡力氣,這男人狠狠的踢着馬腹,将這可憐馬匹最後一分潛力也給無情的刺激出來。
跑得近乎瘋狂的馬匹,幾乎是飛一樣的通過了這荒原最後的二十裏斜坡,當眼前開始了一些明顯是人工所制的建築物時,那男子的臉上方有了些些的輕松之色。
那是一個由一圈很簡單的栅欄構成的小小村莊,栅欄不過一人來高,裏面稀稀落落的分布着幾十座屋子,卻非金州習見的遊牧民式樣,而是内地夏人農耕者的常見樣式,除了因應金州地理特點而增設的一些儲水設施外,其餘幾乎和中原風物一般無兩。
(那些家夥要追上來,至多也就是兩刻的工夫,這點時間,老人婦嬬是一定跑不掉了,但,救走一個算一個罷…)
緊張的盤算着心事,那男子開始将馬的速度控制,并在心裏準備着一會該要用到的解釋。
是時,晨光方初升未久,空氣中尚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種陰陰的潮氣,也看不到村前有什麽人走動,正是所謂“一日之計在于晨”的時候。
那男子看看走馬到村子前面,卻忽然将馬勒住!
楞楞的,他張着嘴,呆呆吸着這能冷透掉心的空氣,卻半點感覺也無。
他的心,已先冷透。
“你來得好慢啊,事情已完了一會兒呢。”
說着如寒喧般的話,戴黑鐵盔,披黑鞣牛甲,胯下禦黑馬的男人緩緩自村門後方轉出,兩隻眼睛象是兩把刀,死死盯在這男子的身上。
“你,那麽,後面的馬蹄聲…”
面對那男子幾乎失語的詢問,他輕輕的笑着,右手擡起,将左肩上的一點暗紅拭去。
“隻不過幾十戶人家的一個村落,豈勞我大軍一屠?那是趕你過來的。”
輕描淡寫的話語被吐出的同時,亦有與那黑甲男子裝扮相近的騎士不斷出現,總計大約有三十來人,大多數都沒有頭盔,披着發,露出他們與夏人特征不同的臉龐和猙獰的笑容。
每個人手中都有出鞘或是上弦的兵器,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刺眼的紅。
不經意間,他們已自兩側将那男子包圍。每個人的神色中,也有蠢蠢欲動的渴望。
輕輕擡手,将手下的秩序壓制,黑甲男子上下打量了那男子幾眼,笑道:“看裝束,你倒也是屯戍卒吧?沒想到屯戍卒中也有些好漢呢。”
忽地一沉臉,喝道:“說出你的主人,饒你不死!”
那男子怔了一會兒,忽地撫胸慘笑一聲,便僵立馬上不動,過了一會,身子方顫了一顫,如被砍倒的樹幹一樣自馬背上歪倒,摔在地上,胸口處慢慢有一點鮮紅滲出。
黑甲男子微微搖頭,歎道:“非我族類,可惜了。”
方道:“離正主兒已很近了,吩咐大家務必小心。”
又将手擋在眼上,眯眼看看太陽,蹙眉道:“塔思不花是怎麽搞的,不過千多個黑水兵,搞到現在還沒回來。”
忽聽西南方向有馬蹄聲動,疾馳而來,衆皆色喜時,那男子卻加手耳側,愕然道:“這蹄聲,倒是咱們的人不錯,可怎麽隻有不足一半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