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滿地當中,躺了六具屍體,每個也是大睜雙眼,神色驚恐,似是死的非常意外。屍體均着軍衣,乃是黑水軍的服色,都地位不低,其中竟還有可轄千人的參領一級人物。
空氣中,血腥的味道缭繞不散,對大數人來說,那都是一種很不舒服的味道,但,剛剛将這些味道親手制造出來的那個人,卻似是非常享受那種味道,站在血泊正中,将雙臂大開,深深的呼吸着。
“姐,我還沒有吃飽啊…”
微風中,赤金色的雙瞳若睜似閉,赤紅色的頭發在風中振動飄舞,似一團燃燒的金色火焰,略顯瘦弱的雙臂大大的伸張着,上抱穹天,那氣勢,直有将目力能及的一切地方也都納入懷抱的意思。
“我還想吃得更多啊…”
似夢呓般的說話,斷斷續續,聲音微弱,就如同一般的孩子在向長者乞求飯食或是玩具,聽在袖手在側的紫衣少女耳中,隻是苦苦的一笑。
“夠了,赤雷。”
“今天不能吃得更多了,不然的話,麻煩就會更大。”
說着話,那少女在地上丢下些東西,都是陰山狼軍衣服兵器的碎片,又在那參領身下藏了一件東西,卻是黑水軍大将一級人物的戰袍碎片。
“黑水軍這些家夥,總有一天要收拾掉他們,可現在還不是時候,這些人,就交給阿爹日後處理好了。”
“咱們的任務,是要來爲’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計邁出第一步啊…”
“混帳東西!”
重重一拳擂在桌上,将用整根巨木解刨而成的大桌轟的自中碎裂,黑水軍大将之一的黑水拓跋怒不可遏,恨不得将眼前回報的士卒一口咬來吃了。
“你說什麽,六個人,六個人哪!連同爾忽速在内,竟然全死了?!”
“正是。”
沉穩的回答聲,并非出于士卒之口,而是來自門外,聽到這聲音,黑水拓跋的神色,始有一點回複冷靜,瞪着門外道:“你去看過了?”
“剛剛回來。”
微笑着自門外走進的人,高七尺不到,面如冠玉,着身道袍,手中抄了一隻拂塵,模樣果然甚是脫俗,隻兩眼甚小,眉宇間又有些貪婪形象,使得神色有些不足。
…若非一個”貪”字,出身龍虎山正宗,曾經學道三十年的至明真人,也不會遠走西域,變作了黑水軍随軍術士,監軍長史,齊至明。
說着話,他将肩上的一個小包取下,将裏面東西傾下--此時那報話卒子早已識機退出了--微笑道:“将軍請看。”
黑水拓跋怔了一下,道:“不可能罷?那些個項人怎也不可能殺到這裏來哪?”
齊至明嘿嘿笑道:“正是。”說着又翻出一塊碎片,道:“将軍請看。”
黑水拓跋定晴看了一會,面色忽變,低聲道:“這…”
微笑着,齊至明将他未有說盡的話補完:
“此間的事情,還是盡快禀至興慶,讓鬼谷大軍師處置吧…”
黑水拓跋呆了一會,點點頭,卻咬咬牙,恨聲道:“可讓那個騙子走了,老子真是咽不下這口氣哪!”
忽又道:“你看,那混蛋會不會…”
齊至明微笑搖頭,自信道:“不會的。”
“那厮不過是個尋常騙子,怎會是…是’那邊’的人?不過巧合罷了。”
頓了頓又道:“諒他能有多好的腳力,此時亦不過走出五六十裏而已,稍後下官帶三名師弟親自去追,一定将那厮生擒回來給将軍發落。”
黑水拓跋神色大寬,呵呵笑道:“那便有勞齊長史了。”說着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幾下,已将那戰袍碎片拿起,從他身邊擠了出去。
約半個時辰之後,四騎快馬自平羅城西門馳出,絕塵而去,而在他們去到已看不見的時候,一名破衣陋衫,臉上蓋着頂草帽的男子始翻身坐起,以手加額,看向他們遠去的方向。
(齊至明師兄弟聯袂出馬,是什麽事情這般緊要哪?)
沉吟片刻,那男子緩緩走回城内,再過一會兒,又一匹壯馬自西門奔馳而出,馬上男子身魁肩寬,背披大髦,若不細看,任誰也休想認出他乃是适才那牆根窮漢。
驿路上,兩騎瘦馬正在緩緩而行,太陽已然西沉,影子被扯得越來越長,在地面上一跳一跳的,看上去非常怪異。
沉默當中,執缰于左邊的赤發青年忽然将馬扯住,看向身側的少女,那眼中,已然寫滿了渴望。
(唉…)
默默的在心裏搖着頭,那少女欲開口告訴那青年,說已經成功将齊征明等自雲沖波所往的方向引開,說已無須再多事去做些多餘的事情…可是,卻又說不出來。
在她的眼中,那青年的形象似忽然模糊,與一名圓睜雙眼,卻不哭不泣的瘦小男童複合在了一起。
目光閃爍,她似又看見那男童怎樣被自那早夭的美豔胡姬身側帶走,怎樣被那個從未對他笑過的男人攜回,怎樣在還沒有認識幾個字時就被送入那幽深道山,追随在那一年也不會開口說幾句閑話的道人身側,怎樣被置身入藥鼎當中,日夜冶煉…
(弟,你的确是從未有過童年的孩子啊…)
微微的點一點頭,少女随後便刻意的将頭别過,不願去看青年眼中流露的喜悅。
(唉…)
“閣下到底是那一宗的門下,爲何不肯明示?!”
驚怒交集,齊至明邊将拂塵抖動擋下身前的火箭,邊厲聲喝問着,卻理所當然的沒法得到什麽回答。
嘿嘿的笑着,眼中閃着熾熱的金色火焰,流赤雷雙手飛舞,在空手信手拿捏出一道道火焰飛箭,将四人狙于十餘步外,沒法向前。
“在下至明,亦是龍虎一脈,道友到底是那一宗的門下,莫要傷了自家和氣!”
說話聲中,至明更也不會一直挨打,将腰間束帶抖下,在空中飛舞成環,将五成以上的火箭納入環中束滅,但流赤雷出手委實太快,他雖然拼盡全力卻也隻能将局勢勉強維持,竟是沒法越雷池一步,心下愈來愈驚。
天下道法雖然萬水一脈,但數千年各自演變下來,已有百門千宗,各各有其獨門秘法,不同其餘,流赤雷學于”道師”張元和門下,所用自然乃是最爲純正的龍虎道法,看在這曾在龍虎山學道三十年的至明道人眼中,當然瞞不過他,卻又不認得這赤發青年其誰,心中自然愈驚。
早在多年以前,齊至明便已有了接近第七級頂峰的法力,雖然後來因貪于塵世富貴而失道心,沒能再取精進,但依靠這份子修爲,他已是那時候龍虎山上最強的三十人之一,此後曆經多年,雖然力量未有上晉,可精研技巧卻愈發純熟,每每自審,常以爲便對上第八級人物亦未必便敗,至少也可保全性命,那三名師弟亦非庸手,除一個稍弱外,其餘均有七級以上修爲,聯起手來竟然沒法拾奪下一名未屆弱冠的瘦弱小子,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既說不清楚,便隻好用打的,這小子這樣出手大耗法力,就不信他能維持多久…)
心中密圈團團,齊至明不動聲色,手中束帶飛舞愈急,漸漸将流赤雷七成以上攻勢也都接過。
再鬥一時,果如齊至明所料,流赤雷出手漸緩,齊至明心中冷笑,忽地舌綻春雷,叱道:“鬥膽小輩,看道爺收你!”說着身形卻是急向後撤,雙足踏罡鬥而立,十指交扣,結出個八威五勝符,疾聲誦咒,道:“天殺黃黃,地殺千方,千鬼萬神,誰複敢藏,飛步一及,百鬼滅亡.急急如律令!”
與他同時,四人中最年輕一個飛身而起,在齊至明肩上一踏一彈,飛至丈許高處,亦是雙手交扣,捏作個上皇竹使符,咬破舌尖啐出口血來,銳聲道:“六甲六乙,在吾前後,六丙六丁,羅列左右,何人敢當,何鬼敢往,斬付急急如律令!”
誦咒聲響,立有無形咒力劃過空間,在流赤雷可以變招之前,已将他的四肢盡都扣住,竟是不能動彈!
(這是,真武宗一脈的秘傳咒殺法:真武天道--封神祢殺印?!)
對龍虎山道法熟若觀掌,更知道至明當初與龍虎山求學時所修宗支,隻一瞬間,流赤雷已判斷出了對方所用的咒法,亦察覺到了運用當中的不足之處,更回憶起數個可以将其效果抵消的咒法…隻可惜,卻都沒用。
雙手不能結印,口中不能誦咒,同時亦隻是擁有略勝于齊明的法力修爲,一霎之後,流赤雷明白,要破開這咒印的封鎖,自己需要十二個彈指以上的時間,但,這時間,對手會給嗎?
(如果真是封神祢殺印的話,他們現在就隻是用了起初的”封神式”而已,另外兩個家夥,大約就是預備發動”斷神式”的人了吧?)
當看到另外兩名道士的動作時,流赤雷便知道,自己的判斷完全正确。
“一畫成湖,再畫成海,斬汝黃媽老古頭,急急如律令!”
“神師誅罰,不避豪強.先斬小鬼,後殺遊光,急急如律令!”
分别以雙手虛想寶劍及大刀形狀在空中畫動,同時快聲念咒,咒畢的同時,兩人的手中果然也出現了由咒氣所凝,散發着淡淡清光的巨大兵器。
“殺!”
一聲吼,兩人齊身撲前,刀劍交加,斬向流赤雷的腰間!
紅光大綻!
在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之間,發動”斷神式”的兩人已是如觸金石,又如遭雷殛,狼狽不堪的向後滾出,刀劍盡碎不說,隻覺得雙臂也都酸麻不堪,一時間竟連支持身子也都不能。
驚惶回視,卻什麽都瞧不到,紅光仍自彌漫,隻聽得嗖一聲疾響,破風聲起,似有什麽重物飛動,跟着便聽砰然大響,随就有慘呼聲倒栽下來,卻是躍于空中封咒的那年輕道士。
四人原是占盡上風,不意忽然局勢大逆,均是大驚失色,早聚在一處合守,卻喜流赤雷不知在想什麽,倒也沒有趁機進襲。
此時紅光猶自濃烈,更有許多塵土彌漫,一時間甚麽也看不清楚,四人方吃了一個悶虧,更加的不敢造次,隻戰戰競競,将精神打至十二成在小心防衛。
塵霧當中,流赤雷的聲音還在緩緩傳出,卻顯得甚爲奇怪,似是少了一些什麽。
“吾聞儒門有語,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汝等既然身爲道門正宗弟子,那麽,就這樣死掉的話,應該也不會覺得不甘了吧?”
塵霧漸墜,視力漸漸能見。
“你…你!”
戟指向前,齊至明的聲音與身體一同陷入了因”恐懼”而生的大震顫中。
面前,流赤雷已浮身空中。
依舊是紅發飛揚,卻根根都逆立而起若”怒發沖冠”貌,身上衣服已破,露出衣下貼身所裹的一道紅绫,密密層層的,胸腹臂上都有,也不知有多長,更在肩項處飛舞而起,若自有生命的在蠕蠕不休,那濃冽紅光便是發自绫上,腳下踩了兩團白光,猶在慢慢轉動,卻又不同:一者飄忽若風,一者掠侵如火,當中更有什麽在轟轟低響,似封了十萬雷電在内一般。
流赤雷仍是流赤雷,令齊至明恐懼的,是他身上的那兩件”物事”。
那兩件,他那三個師弟雖然瞠目不識,可曾于龍虎山學道三十年,一度也曾進入過其内部小圈子的他,卻絕對有聽說,絕對明白那是什麽的物事。
“十丈紅绫,攻守俱備,風火雙輪,千裏一日…”
顫抖着聲音,齊至明艱難的将他的記憶慢慢調起,慢慢說出。
“可以攜出鎮在三清殿後的法寶’混天绫’及’風火輪’,張道師,他是閣下的…”
“正是家師。”
冷淡的回答,卻将四人的希望完全擊碎。
“道師”張元和,同時也襲有欽賜封号”天師”,高居龍虎山上的他,對任何一名修道者來說,也是若神邸一樣的存在,對齊至明等龍虎山嫡系弟子來說,更是一個連想想也會呼吸困難的名字。
而,現在,卻要和他的親傳弟子爲敵?
“不要,我不幹了!”
死寂當中,忽有撕心裂肺的恐怖叫聲響起,那最年輕的一名道士似已受不了這太過巨大的精神壓力,一邊發出尖銳的叫聲,一邊掉過頭去,發足狂奔。
“别!…”
提醒已晚,刺耳的風聲響起,在每個人都沒看清之前,那年輕道士的頭部已被不知什麽東西擊得粉碎,血花飛濺中,頹然倒下。
“金磚三塊,百步追魂…”
目光呆滞,齊至明喃喃低語,眼前,三塊剛剛自流赤雷手中飛出,将那年輕道士擊殺的小小金光,正倒飛回去,舞成一道金環,繞着流赤雷的右腕在緩緩飛動,在陽光照耀下,流光溢彩,十分的好看。
“三清殿内的十大法寶,你一人竟就可攜帶出三件,道師對你的器重和信任,實在是沒法想象…”
慢慢的說着似乎已經絕望的話,齊至明的聲音越來越低,身子也漸呈佝偻。
流赤雷浮身空中,面無表情,亦不答話,肩上紅绫翻翻滾滾,似在不住湧着千萬重的海風大浪。
“所以…”
聲音愈低,身子也愈伏愈低,似要拜倒求生的齊至明,聲音卻忽轉激厲!
“我隻好殺你!”
殺字出口,齊至明蓦地立掌如刀,用力擊劃在自己左腕上,旋見大蓬血花噴濺出來,似開了朵美豔非常的血花,随又剝複四開,幻作許多奇形文字,飄乎不定。
“風,雲,雷,雨,藏乎,一!”
不惜動用這至少要損及半年陽壽的”精血符法”制咒,齊至明全力發動他下有十數年苦功的”煞風雨劍”,果然場面大壯,于晴空中忽有風雨飄搖之勢,結合入他血寫咒字之内,凝作大劍形狀,重重斬向流赤雷!他那兩名師弟此刻驚魂忽醒,忙也全力出手,助其攻勢。
(不知高低的東西…)
心底一聲冷笑,流赤雷右臂猛地一振,那紅绫如眠蛇忽醒,一下蹿出丈餘,凝硬不動,竟是成了一把長丈餘的巨大斬刀!
“呔!”
叱若雷震,流赤雷的”混天绫刀”斜斜斬出,迎向齊至明的”煞風雨劍!”
一刀兩斷,血肉漫天!
面對這攻守俱妙,可有百般變幻的道門法寶”混天绫”,齊至明的那兩名師弟連抵擋的機會就也沒有,就被硬生生的自中斬開,變做了四塊血肉模糊的東西,四下飛開。
飛開時,他們的臉上,猶還有着恐懼,震驚,以及…憤怒!
是憤怒!
绫刀雖強,但,他們本不至死!
若不是齊至明突然雙手交錯,将自己的”煞風雨劍”震的粉碎,使得流赤雷的绫刀未有任何阻礙便斬至他們的身上的話,他們,本不至死!
空中屍身飛過,四隻眼睛皆睜得滾圓,那是死不瞑目的憤怒!
而此時,齊至明竟已反身奪馬,疾鞭而走!
(想走?!)
冷笑和憤怒着,流赤雷雙足發力,欲将腳下的”風火輪”發動,去追上那已令他”鄙視”的對手,将他斬殺,可,當他那樣做的時候,卻發現到,腳下那早已可由自己心力操作的法寶,赫然竟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愕然低頭,流赤雷方發現,雙輪上竟已污有适才齊至明所劃出的數點鮮血。
(以血創咒,血鎖封輪?好快的反應…)
終于明白了對手的真正用意,流赤雷在蹙眉的同時,亦感好笑,在他,這是首次真正見識到了這些老江湖爲保命而會使用出的各種手段,可是,那個此後曾不止一次在他的心中浮現的問題,亦是在這時初次出現。
(爲了逃走,他可以将自己逼迫出這樣的心機和戰術,但,既如此,爲何他又不肯将這樣的精力花在設法搏中那一線勝機呢…)
作爲一個心高氣傲和重視戰鬥之享受的人,流風雷現在便沒法爲自己找到答案,到最後,他隻是冷漠的一笑,雙手微張,低低的念了幾句咒語,便見身上的數件法寶輕輕顫抖着,消失不見了。
“姐,出來吧,戰鬥已結束了。”
“唉…”
輕輕的歎息着,流風似是突然出現,身上的衣服一毫不亂,臉上仍挂着那從容的笑。
與乃弟不同,自幼便由智者袁皓撫養成人的她,并沒有可以壓制他人的”力量”,所以,她不會出手幫助乃弟的戰鬥,而是運用着一些奇怪的咒法以及由數名頂尖術者所制的一些符紙,來安心的旁觀在側。
“如果心細一點的話,那個人是逃不掉的。”
面對這似是質斥的說話,流赤雷微微躬身,道:“我知道了。”
又道:“他已受傷,走不了他。”
流風微一搖頭,道:“沒必要。”
“便讓他們以爲龍虎山已有核心人物來到金州好了,那隻會讓一切更爲有趣,令他們在猜測究竟是誰在與龍虎山秘密合作時,而在彼此間産生越來越強的互疑。”
“上路罷,雷。”
“觀察了這麽久,是時候正面接觸一下那位小姐了…”
流赤雷和流風的決策,齊至明當然沒法知道,驚恐難言的他,已将體内的每一分潛力也都迫出,在拼命的逃走。
(竟然得罪了道師的弟子,這裏…這裏已沒法呆了!)
受完顔家禮聘西來已越三年,齊至明積攢下的銀子已足夠他安度餘生,雖然還有些不甘,可,當一想到那長年煙籠霧鎖,似是人間仙境的龍虎山時,他的心中,便會有不間斷的顫抖在粟動。
(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疾奔入城,也不理身上的污血和路人驚異的眼光,齊至明搶至自己寓所,連門也不推的直接越牆而入,直馳入自己的書房,欲要将這些年收藏的銀票取出,便連夜離平羅而去,另覓邊僻小地,設法脫開在他想象中一定會有的來自龍虎山的追殺。
…可惜,卻還是有人先至。
越牆而入時,驚慌的他并未聽到書房中傳來的悉索聲音,直到推門而入,看到那正背對着門口,在緩緩翻閱案上文牍的高大背影,他方在震驚當中停下腳步。
(怎麽會,不是昨天還有飛報說他才剛過玉門關的嗎…)
一瞬間的驚訝之後,齊至明忽然警覺,領悟到以自己的立場,該當立刻退走,去通知黑水拓跋才對,可,這一次,他所面對的對手,在老奸巨滑和不留餘地的程度上,卻是遠遠的勝出了流赤雷。
“有勞兩位了。”
連頭也不回,他隻是這樣淡淡的說着。
“…好。”
冷靜的口氣,全不似屬下說話的樣子,同時,亦有低低的喃語響起于屋中。
“…捆金繩,禁!”
驟然間,見金蛇亂舞于暗屋内,齊至明的任何反應也未及做出,便被不知自何處而來的細緊金繩牢牢捆住,摔倒于地。
(這,這是法寶?但不是龍虎山一脈煉制的法寶啊,難道,是…)
齊至明的思路忽然斷絕,因爲,面前那高大身影已經緩緩轉回了身,那深邃而不可測的目光,已然深深盯進了齊至明的雙眼。
“剛才的文牍中,我看到了一些很有趣的東西,不知道,你肯不肯爲我解釋一下呢?”
片刻後,似已完全崩潰的語聲,響起于暗屋之内。
“屬下,謹遵大司馬之令。”
并不知道身後發生了這許多事情,并绺而行的雲沖波等三人,已經離開平羅很遠了。
匹馬在前,此刻的雲沖波,便有着自當初與雲東憲諸人失散之後最好的心情,在他的眼中,連天也悅眼,連地也動人,一草一木,一鳥一獸,無不是如此的生機勃勃,歡天喜地。
(我就說嗎,老爹他們是不可能有事,别處也就罷了,金州這兒,二十年前他們就橫着走路了,有什麽了不起的…)
開心自在的簡直想高歌一曲,雲沖波不覺又回過頭來看了花勝榮一眼,心道:“其實大叔倒也不壞,第一次見面還救了我一次,這一次也幸虧他指點了我一下…”
看着雲沖波充滿感激的笑容,向來厚顔無恥,不知道什麽是”歉疚”或是”慚愧”的花勝榮竟然也有些瑟縮的意思,當然,那東西,和雲沖波是沒有太大關系的。
充滿着懷疑,冰冷無情的眼神,正在花勝榮的背上緩慢逡巡着,饒是花勝榮素來笃信”有騙無類”和”人昔可騙”,可,對這眼神的主人,他卻完全沒有勇氣去嘗試一下他一向都極有信心的”專業技能”。
(臭小娘皮,總有一天老爺要想個辦法,好好消遣你一下…)
(連看我一眼也不敢,這個家夥,一定有問題…)
冷冷打量着花勝榮的背影,蕭聞霜面無表情,心底暗自盤算着。
适才,在雲沖波懷着非常忐忑的心情向花勝榮打聽雲東憲等人的情況時,花勝榮隻是怔了一會,便忽然面現喜色,哈哈大笑,說是幸好兩人問到了他,要不然一定在這裏兜兜轉轉的徒勞無功。随後連連敲了許久的腦袋,将太陽穴揉了許久,直待雲沖波已急的眼裏要噴出火來,方徐徐說來,稱自己也是自項人地界回到金州之後方才聽說到了雲東憲等人的消息,随後又刻意打聽,方知道黑水大軍竟以數千軍衆追殺五人的消息,但不知怎地,後來便突然沒了下文,後來他再三細究,方才知道五人果然不愧百戰猛将,苦戰七日,殺敵數百,竟然到底還是破陣而走,不知所蹤,黑水軍首腦覺的這也太失面子,故密而不宣,隻稱是五人已經伏誅,便将這事不了了之。
“說起來,那五位先生還真是厲害,幾千人追着他們圍起來打,硬是被他們一次兩次的沖出重圍,一路上殺的血天胡地的,那人,死老鼻子了,好多金州老戶都說,自打當年兩位老将軍打了那仗之後,金州可是多少年都沒見過這樣的好漢了,厲害,真是厲害…”
精彩紛呈的講述,聽得雲沖波眉飛色舞,興高采烈,可聽在蕭聞霜的耳中,卻實在是破綻多多:潛身金州多年,黑水大軍的可怕之處蕭聞霜實是再清楚不過,若說他們宣言必殺的人竟能終于脫逃…
(哼。)
不過,看到滿面春風的雲沖波,蕭聞霜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終于還是閉口無言。
(便先由他吧,晚一天知道真相,應該也是一種幸福啊…)
三日後的下午,沿着一條略爲偏僻的驿路,三人到達了一個小鎮的外圍,依花勝榮的介紹,此鎮名爲吳起,大約方位卻非純然的西去,而是在平羅西南方向百多裏的地方,已快到青州地界了。
本來,在知道五人已經無恙的”喜訊”之後,雲沖波便決心立刻和蕭聞霜離金南下,在他而言,隻要知道雲東憲的安全便已滿足,在那之後,他倒還真不是多麽急于返回家鄉去看一下雲東憲是否已經回家,在他的心中,更還有着這樣的念頭:“隻要老爹沒事就好啦,回去…一定又會被他這樣念念,那樣念念,倒不如還是陪聞霜這樣的走走闖闖來得開心…”
主意雖好,可一說出口花勝榮便是面色大變,支支吾吾再三之後,終于坦然承認自己其實在平羅頗爲作了些事情出來,若是這樣回去的話,隻怕便要大爲不妙。而在他耐不過雲沖波的追問,承認自己此次惹上的對象乃是此刻正手握大軍,屯于平羅城保護東來大道的黑水軍大将黑水拓跋之後,早已對他”非常敬仰”的雲沖波更是瞠目結舌,一時間簡直說不出話來。
“膽敢在金州這樣騙黑水軍的大人物,大叔你真是要财不要命啊!”
“廢話,如果沒有錢的話,大叔要這條命幹什麽?!”
帶一點得意之色,花勝榮承認了他是怎樣憑着一些吹噓之詞和一件精心處理過的赝品騙過了黑水拓跋,說話時更是眉飛色舞,全無慚愧之色,倒象是在畫匠藝人之流在炫耀什麽得意作品。
“那個笨蛋也不想一想,殺刀青釭是花一千兩銀子就能買到的嗎?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兇器啊,說起來其實比大叔手中這把情弓十日還要值錢的,這種話也可以信,可見他媽媽當初就沒有教好他,我現在替他們指點一下這家夥不可以太貪,不可以太輕信别人,對他以後的成長會有很大好處,隻收了他一千兩銀子,簡直真是太便宜他,早知道就該優惠他一下,把這口十日也作價五百兩銀子,一塊兒賣給他算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管你那把破爛東西叫’十日’!”
得到了蕭聞霜的速成培養,雲沖波現在的江湖知識已經遠遠勝過了初入金州的時候,很知道了一些什麽十日,什麽無赦之類的名詞,大爲不屑,一旁的蕭聞霜則是撇了撇嘴,冷笑道:“什麽天下第一兇器,我怎麽就從沒聽說過,你這套東西,也就是騙騙那些個沒讀過書的傻蛋而已…”說得花勝榮面色通紅,很有些憤憤不平的意思,嘴裏面嘟嘟哝哝,還不住拿眼去瞟蕭聞霜,卻也沒人理他。
金州地理的基本特點,乃是地廣人稀,往往有千裏連綿的大漠草原,隻在貫穿其中的大路兩側有一些星羅小城,南側相對好一些,水草略豐,但也是溝壑縱橫、梁峁起伏的黃土群山,再向南下去,地勢漸高,氣侯也漸漸溫濕,便是青州地界,彼處山高而林密,大河并行州内,地潮味辛,禽獸繁生,與金州風土又大爲不同,雲沖波自然從未到過,隻曾聽人說過,言彼處食品辛辣而美,山勢奇峻,江急而險,頗足一遊,至少較之金州那是有趣的多。
“對啊對啊,那地方我前些年曾經去過的,菜雖然辣的要命,但确實是非常好吃,比這邊這些野人一樣的烤肉可要好多了,而且賢侄你還不知道,青州還有一般好處,最适合你這樣的少年郎…”
眯着完全可說是”猥瑣”的笑眼,花勝榮靠到雲沖波身邊,低聲道:“那個地方啊,又熱又潮,每天裏要不吃些辛辣的東西,簡直沒法過,所以不分老少男女,人人食辣,或許就是這個緣由,那地方的女娃兒一個個都生的奇嫩無比,那膀子,掐一把都能扭出水來…啧啧啧,而且民風豪放,像賢侄你這樣的人物,到了那裏,唉…”
唉些什麽,已是無從知道,因爲,身上一陣一陣惡寒的雲沖波已經再也聽不下去,一腳将花勝榮揣下馬去,由他在塵土中哇啦哇啦,自己提缰向前,與蕭聞霜并肩而行,一邊偷眼看看蕭聞霜臉色,見她仍是若無其事,似乎并沒有因爲花勝榮的喋詞有所不悅,方才放下心來。
金州境内,九成以上的所謂城鎮都是依托于河流之側的聚集市所,通過蜿蜓穿梭于漠原山丘當中的大道小路連接在一起,眼前這小鎮亦是其中之一,三面爲山巒封鎖,隻北向洞開,有大河貫入,繞城半圈,又東流而去,三人此刻便是沿河而來,已到了小鎮外圍,再前行約百多步便是入鎮門戶,
這一帶的地貌皆是黃土丘陵,三人策馬行于丘陵之腰,左壁右崖,離水面猶有四五丈高,雖然此時值冬日水枯,亦有波浪翻滾,寒意上湧,水面殊不爲窄。那小鎮據水而建,較之此地低出甚多,遙遙下望,可見全貌:亦隻有數十棟房屋,幾百步的方圓,很是個不怎麽樣的地方。但依花勝榮所說,此處東去雖然無路,卻有走船碼頭,大河東走百多裏後南轉而下,彙入青州境内大江,蕭聞霜自盤算,覺是兩人既然打算南下,這也是方便一途,方才依他說話來此,若不然的話,她一向瞧不起花勝榮其人,便看在雲沖波面上攜他一程,帶離平羅地界也便是仁至義盡,早已經将他丢下,那裏會和他同行這許多天?
三人沿山勢而下,魚貫而行,蕭聞霜一向謹慎着意雲沖波的安危,自然匹馬當先,教雲沖波跟在自己身後,花勝榮倒也知趣,乖乖附于骥尾,不一時已近了那鎮子,卻有個年輕牧人打了一群羊從山上沿小路下來,蕭聞霜皺皺眉頭,自勒馬退後幾步,讓那人先行,卻仍是十分小心,教雲沖波靠山壁而立,自己立身在最前面,目光炯炯,并不敢有一點小心,直待羊群去遠,方又緩緩而進。
蕭聞霜雖然機警聰明,卻終究非神仙之身,并沒法窺人心意,一如此刻,她并沒有看到,當那牧人趕着羊群從三人前面走過時,花勝榮胸中的一點戰懼,更沒法看透那牧人在前面打鞭而行時,心底的詫然自語:
(怎麽會是他們?瞧樣子,他倒沒有被拆穿,但…這也未免太巧了吧?)
不知是天意還是偶然,自當初帝少景在封禅一役中慘敗而還後,帝京的天空便再也沒有放晴過,時雨時雪,或者便是灰沉沉的雲層密聚着,蓋壓在帝京的上空,街頭巷尾的肆井之民雖然不知天下大勢,不懂氣數更替,卻也都在心中各各存了些陰翳,很不舒服,有些年歲久些,見過世面的老人,更是每每看着天空搖頭歎息,雖礙于這是天子腳下,沒人敢說些違禁喪氣的話語,但那種陰沉壓抑的感覺,卻到底還是随着這一搖一歎潛入了遍城百姓心中。
時爲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卄八午後,上午本已有了些放晴意思,但過午之後,天空卻又漸漸陰沉,一片似鐵彤雲中,有撲撲梭梭的雪花落下,但終究時節已漸入春,地氣已暖,雪花漸落漸融,雨雪交加,粘粘乎乎的摔在屋頂地上,弄得地上泥濘一片,走起路來舉步維艱,隻有那些大家豪門凜然無懼,依舊是鮮衣怒馬赤驷車的橫行街裏,輪蹄過處泥橫飛,自又換得許多苦歎暗罵。
“天,又陰了…”
自搬了張大椅子坐到德合殿的檐下,帝少景邊輕輕用拳頭捶着自己的胸口,邊自右手邊取起猶還熱氣蒸騰的貢茗抿了一口,微微的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隻是擡起頭,自檐間緩垂急落的若續雨簾中看向已灰蒙蒙了不知多久的天空。
此茶雖爲極品,卻系去歲所貢,此水雖出名泉,卻爲前日所汲,入口之際,便沒了那份子沁人心肺,使人腋下生風,飄然欲去的清香高味。
冬日原無新茶,但大正王朝所轄土地東南西北皆有萬裏,南部的松明諸州地氣濕熱,終年不見冰雪,春來甚早,旬前便已有新茶吐芽,本來朝廷制度,自有萬裏驿騎貢新茶,但近來南方春雨霏霏,竟至洪災,數條大路皆爲大水而斷,驿路受阻,原定于昨日送至的新茶便未能克期,至于烹茶所用泉水,一向取自西城外玉泉,但近日來雨雪連綿,土石動搖,終于昨日山石崩陷,污了泉水,雖然泉眼未損,長久必定無礙,但三五日間,卻是無淨水可取。
默默舉杯,又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帝少景将茶杯慢慢放回搭手椅上,緩聲道:“牧風麽?進來吧。”
“兒臣遵旨。”
溫和而從容的語聲中,一名白衣青年自德合殿外轉入,肅容正步而行,其态俨俨,雖處雨雪交加,卻若沐春風,走得從容自若,不疾不徐,半點瑟縮之色也無,在一個”禮”字上當真是丁點兒毛病也挑不出來。
帝少景第三子,帝牧風,時年一十九歲,尚無職封,一向就讀翰林院中,谙詩畫,能解經史,文聲頗著。
行至帝少景身前五步處,帝牧風站住腳步。
此地尚在檐外,雨雪交作不休,帝牧風卻是若無其事,恭聲道:“兒臣參見父皇。”說着已一提衣襟,跪了下去。
帝少景以手托颌,注視着他,并不說話。
風忽急,雨水漸大,呼嘯成千萬水線,被亂風吹動,扯織成灰暗摻着晶瑩的大幕,劈頭劈臉的亂蓋下來,帝牧風默默跪伏,不一時便已衣服盡濕,肩頭卻仍然挺的筆直,并無一絲顫動。
須翌,雨水漸小,天邊烏雲晃動,隐約現出幾片晴空,帝少景微微颔首,忽道:“牧風,朕意欲将六營八衛禁軍盡都裁撤,你有何見解?”
他這幾句說話,竟如晴空中響了個霹靂,一直也如托天地,恬然自若的帝牧風竟然失色而起,驚聲道:“父皇,您說什麽?!”
所謂禁軍,乃是護衛帝京,駐于帝京四周的禦林精兵的統稱,由于乃是帝者所能直接掌握,同時也是離帝者最近的部隊,故人比之爲”榻側太阿,不可倒持”以喻其重,曆朝曆代無不重視,各有一套方法制度來保證其之實力及忠誠,開京趙家開國先祖便是禁衛軍大将,得部下擁戴而取禦寰,故于此道更加重視,甫一建基,便迫不及待将原禁軍大将盡去兵權,又将禁軍劃作六營,分守帝京内外,是爲沖鋒,陷陣,骁騎,護軍,健銳,射聲六營,各轄兵數萬,分守帝京内外,後來猶覺不安,遂又另設八衛軍,内三外五,是爲左右親衛,左右羽衛,左右勳衛這”内三衛”以及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金吾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這”外五衛”,各有數千編制,内三衛守護帝宮,外五衛拱衛京畿,六營禁軍仍駐帝京,但編制已削去甚多,合不過數萬軍士,地位也降至八衛之下,但裝備之精,操練之嚴,軍士之強,仍遠遠勝于地方駐軍。雖然後來又建有帝京将軍衙門,也轄有約兩萬軍馬,但長久制度已成,衙門所領軍馬質量比諸上述兩軍那是差出許多,亦遠不若兩軍将領所蒙的信重依賴。
數百年來,六營禁軍及八衛軍兩支部隊相互牽制,也相互扶助,一向都是開京趙家掌握帝京,威懾四野的掌中利器,如今天下動搖,四野蠢動,便帝京當中也是一日數驚,更有八方諜間交彙,正是當示武天下,爍其鋒刃的時候,帝少景卻忽然說要将兩軍盡裁,帝牧風自然大驚失色,一時竟連君臣父子之禮亦都失持。
見他這樣,帝少景隻冷冷一笑,道:“吾兒失儀了。”
帝牧風身子一震,忙又翻身跪倒,道:“兒臣死罪。”
帝少景擺擺手,淡淡道:“赦你無罪。”
又道:“六營八衛之制成于開國先祖,由來已久,與今時世已不合用,如今天下将亂,孫無法躍躍于北,太平道陰窺在南,若再不有所反應,俟到天下大亂,賊軍迫入桑堂之境,那時便擁百萬雄師,又有何用?”
又緩聲道:“吾意,将六營禁軍撤并,合爲一旅,名爲’天策軍’,再将羽,勳兩衛合入外五衛,亦作一軍,名爲’神武軍’,兩軍中各設校尉四人,代掌軍事,卻無遣使之權。”
“以吾度算,成軍同時,亦應有所增補,縱倉卒不便,但長久之計,兩軍可各定十萬軍員,現下裁并一番,亦當各有六七萬精兵悍卒,以驅前敵,可濟韓芹之急。”
“兩軍之上,設衛将軍一人,盡握兩軍權柄,八校尉隻尊其一人之命,不受兵部号令。”
說着話,帝少景将眼睛擡起,在帝牧風身上慢慢打量,停了一會,終于說出了那句令帝牧風心膽俱裂的話。
“而,堪任此職者,除吾兒你外,更有何人能當?”
“父皇!”
驚呼着,帝牧風磕首入地,竟迸出血來!
“兒臣深感父皇重托,但兒臣一向好文淡武,不長兵事,恐誤國家之事,二哥武藝精強,娴于兵略,深孚軍中之望,何不使其當此大任?”
帝少景微微颔首,道:“能知舉賢,很好。”
又道:“你莫要多疑,也莫要再躲,如今國家危難,爲父又身體如此,你們再不代爲父分擔,爲父怕便快撐不下去了。”說是吭吭的又咳了幾聲,神色已有些疲憊。
他口氣雖然溫和,其中意思已頗不善,如”多疑”,”再躲”雲雲,聽在精熟史冊的帝牧風耳中,那有不大汗淋漓的道理?忙又不住頓首,卻已不敢說話。
帝少景苦笑一下,道:“莫磕了,起來吧。”帝牧風答應着謝恩而起,帝少景又溫顔道:“雨大了,來檐下避避罷。”待帝牧風入至檐下,侍至身前,方執住他一隻左手,歎道:“朕非神仙,這萬裏江山總有托付于人的一天哪。”
帝牧風身子一顫,不敢接話,卻喜帝少景又怔怔歎道:“你莫再想了,你二哥已受了我的面命,起程離京去做些事情,所以這幾天你才沒見着他,他回來後當然我還另有任命,那時替你下來也未可知,所以你隻管好好去作,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帝牧風深深呼吸一口,又跪倒在地,恭聲道:“兒臣接旨。”
帝少景面現微笑,撫其頭頂,道:“很好。”
帝牧風恭聲道:“請父皇示下八校尉的人選。”
帝少景點點頭,卻道:“原來的一幹老人,已爲朝廷辛苦多年,朕的意思,是當有所酬報,此番組軍,不久将有血戰,便莫教他們再提着腦袋去玩命了,至于如何任用嗎…隻一條,許升不許降,你可以與幾位大人商議一下,拟個方略我看。”
方又道:“王劍兒,畢鐵篙兩個已在禁軍爲将多年,武藝高強,忠心耿耿,朕一直有意大用,此适其時,黑齒常之,海狗,葛毛仲三個内附已久,一直小心謹慎,不結朝臣,很是不錯,亦可以重用,至于餘下的…”他看看帝牧風,笑道:“你的手下,朕不好全都替你主張,你自己定罷。”
他一邊說話,帝牧風心中已是掂量一番:王畢二人分别起于草莽行伍,并無世家背景,乃是帝少景龍潛時的附藩之卒,黑齒常之等三人則都是内附夷将,并非夏種,一向亦與朝中諸臣沒有多少往來,将五人與原本都統六營八衛的諸将出身來曆一作對比,已明其中深意。
帝少景已疑劉孫諸姓!
這一驚非同小可!帝牧風心中一顫,卻不敢帶出來,肚裏盤算,含笑說道:“兒臣卻真不知道軍中有什麽了得新秀可以帶兵,哦,現在署點着帝京将軍衙門的那個曹文遠曹将軍聽說頗有治軍之能,何不索性将他調入神策軍,領帶原先的沖鋒,陷陣營内老卒,左右他們平日裏一向都在一處操練的…”正說時,忽地心中一驚,自知失言,卻喜他素有急智,順口便又道:“另外,前次兒臣曾随父皇閱武西郊,見到右千牛衛的那位恽将軍很是了得,似乎也很得軍心,不知平日考績如何,能否大用…”一邊心中已在暗自祈神。
那”恽将軍”名喚恽至,乃是劉宗亮心腹門生,朝中無人不知。
帝少景果愣了一下,微顯失望,便擺手道:“将者國之存亡,不可以這麽輕易定的,你既然不清楚,便花點時間想想再定好了。”
又道:“你去吧。”
帝牧風暗呼僥幸,謝恩而退,将去時卻忽然想起一事,止步禀道:“回父皇,兒臣尚有一事欲詢。”
帝少景淡淡道:“八尉職守定後,朕便盼你能統軍東去,予孫無法些苦頭吃吃。”
帝牧風頓了一下,又道:“然則帝京卻交誰人看守?”
要知帝京天下之心,非同小可,雖然冰火九重天各有驚世技藝,但要撫定京中人心,緝察出入行人,卻怎也不會強過幾隊訓練有素的精幹軍士。
帝少景微笑道:“問的好。”
“三日前,朕已傳旨南疆,教你二叔引九道軍馬還朝,先鋒軍馬乃是以行軍神速著稱的越騎軍,料來兩旬可抵帝京,那時神武天策兩軍也該已經編列完畢,正可以出征北向了。”
帝牧風悚然道:“二叔要回來了?!”見帝少景微微點頭,便拜伏道:“父皇廟算萬裏,兒臣愚不能及,深感慚愧。”方起身辭去,帝少景卻又道:“且住。”帝牧風便應聲站住,轉身道:“兒臣在。”
帝少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慢聲道:“聽幾位太學博士說,你精通經史,在古易龜筮上也很有些造詣,可否爲朕蔔上一卦,算一算此番成敗?”
帝牧風面色一變,拜于地下道:“易者缥缈事,龜筮五分虛,可以參用,不可決疑,值此時世,兒臣不敢妄言而亂父皇之心,請準兒臣抗旨。”
帝少景皺眉道:“朕赦你無罪,說罷。”聲音已有些不悅。
帝牧風起身再拜,道:“兒臣遵旨。”便默默閉目,沉吟一時,徐徐開目道:“回父皇,卻是個吉卦。”
“雨雪淋怫,是水在天上,此地高據,乃艮山之相,是艮下坎上,謂之蹇也,利西南,不利東北,王臣蹇蹇,可以正邦,以此觀之,孫無法逆據東北,必無其幸,王師此去必功。”
看看帝少景面色,又道:“兒臣先已有言,易者缥缈事,不可盡依,望父皇莫因兒臣妄語而有輕敵之意,便是兒臣福氣。”
帝少景沉吟一下,陰陰的揮手道:“你去吧。”面上卻是無怒無喜,似泥胎土鑄的一般。
似于帝牧風自德合殿的離去同時,雨雪也漸漸停散,天空中竟奇迹的滲出了一絲陽光,雖然稍縱即逝,但對已近月不見天日的帝京百姓來說,卻仍是值得歡喜的事情,至少,對于害怕争鬥和混亂的他們來說,這就似是一種征兆,一種可以讓他們安心,讓他們放心的征兆,不一時間,已有許多百姓湧上街頭,對着天空開始指指點點。
同一時間,德合殿間,那手擁天下,卻也因此而要注定孤獨的帝者動了一下身子,默默的啜飲下了已然冷掉的苦茶。
“老朋友…對我這個兒子,你怎麽看?”
“他很聰明。”
溫和的話聲中,一直立身殿中的人緩步走出,卻未至檐下而至,側着身立在門後,自殿門看進去,并沒法瞧見他的面孔。
“聰明…是嗎?”
微微的挑了挑眉頭,帝少景徐聲道:“那,你不也是精于易蔔的麽?可能爲我蔔上一卦?”
那人淡淡道:“可以。”
“坎水在天,乾元在殿,乃是乾下坎上之形,依先天易數,當取需卦。”
帝少景以手加額,似要擋一擋雲中透下的隐約陽光,口中緩聲道:“…需麽?”
“險在前,剛健而不陷…”看了看眼前的泥濘地面,道:“地上很髒。”
那人道:“正是。”
“易有雲:’需于泥,緻寇至’,象又曰:’災在外也,自我緻寇’。”
“而且…”帶一點冷冷的笑,那人緩聲道:“需卦開章明義,曰:’利涉大川’。”
一語出口,兩人都頓住不言,寂靜當中,兩人似都看見,那正自南方拔營起寨,涉水渡江而來的百戰大軍,以及,那已将這支大軍牢牢掌握多年的如鐵面容…
“咳,咳…”
咳了幾聲,帝少景道:“那麽說,老朋友你認爲卦象不吉?”
那人道:“對。”聲音斬釘截鐵,竟無半點猶豫。
帝少景苦笑一下,略有些自失的道:“這麽多年了,你卻依舊是不會說話哪。”
那人道:“要會說話的,你朝中自有無數,何缺我一個…”頓了頓,又冷聲道:“便你這個兒子,不也很會說話麽?”
帝少景微皺眉頭,擺擺手,道:“不提他了。”
又道:“老朋友,我一直想問問你,這一次的事情,你到底想站在那一邊?”
那人默然道:“我隻站在百姓一邊。”
帝少景低笑道:“便是說,你隻會支持可以速勝的一邊?”
那人道:“對。”
又道:“自來新姓開國,必有寬政濟民,而若一朝中興,也會撫恤百姓,與民無差,唯有兩強相并乃至天下紛争,才是百姓最苦的日子。”
帝少景淡淡點頭,道:“你說的好。”
又道:“然則,這一次,西邊的事,你…”
那人道:“我會去,你放心”
帝少景點點頭,微擡右手,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