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十三。

狼狽不堪的封禅隊伍已經自蜀龍山脈歸來十天了,但是,随那隊伍而來的”壓抑”、”驚恐”、”迷惘”等等負面情感,卻如被大浪推送到河彎處的漂浮物一樣,愈積愈多,滞散不去,更開始緩緩散發出名爲”混亂”的臭味。

雖然帝京中所有了解此事的人都拼盡全力想要将秘密掩蓋:可是,當當朝五大世家的當家主竟有三人不能自己騎馬歸來時,當一向都睨視天下的當朝帝者竟也失去了先前那時刻籠罩身邊的無敵氣勢,當每一個随同封禅的扈衆都如同是被去了勢的公馬般垂頭喪氣時,便是完全不知道承京峰上一切的人,也不難猜出發生了怎樣的事情。

更何況。

來自雲台一脈的消息,如野火掠過大地般,早已将”帝少景遇刺,等同廢人”的消息傳遍天下。

從金州到松州,從明州到袁州,從龍虎山到蓮音寺,從琅琊莊園到東海龍天堡,代表不同勢力的當家人都在緊張的思考着,分析着,希望在看來已不可避免的亂世到來之前,爲自己的家族選擇一條盡可能好,盡可能安全的道路。

強者謀求瓜分,弱者竭心自保,每個”自信有能”者也開始蠢動,從思考該投身誰的門下,到試探可有漁利的空間,四千年來曾上演過無數次的春秋大戲,再度将帷幕拉開,不同的人開始奔走于天下,合縱連橫,遊說投靠,錯綜複雜的計謀開始被付諸實踐,熱血沸騰的武将們開始擦槍束馬,被預測爲暫還不會出現争鬥的地方迎來了一群又一群自以爲先知先覺的移民,而沒有那能力或決心者則開始主動的放棄”自由”及”财富”,寄身向左近的強大勢力。

十天時間,主動遷入曲鄒丘家領地内并矢言效忠的大戶已超過百家,而相同的事情,也在琅琊及東海不停的發生着。

最爲安心的,反是冀北之民,最早陷入混亂的地區,此時,已經開始漸漸平靜,并以幸災樂禍的心情,開始作好準備,要去以旁觀者的身份去品味自己曾經經曆過,并将以十倍百倍的規模鋪陳給天下去一并品嘗的滋味。

野心者們視爲機會的時代,在占全部人口九成九以上的普通人心中,是比任何事情都要可怕的東西,”甯爲太平犬,不爲離亂民”的古訓,已又被拾起,在無數張或苦笑,或悲哀,或無奈,或木然的臉上,傳來,遞去。

亂世的大門,經已爲每個人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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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東郊,夜,明月若圓。

月明則星稀,空冷的天空中,隻有北極星等廖廖數顆還在堅持着向天下閃爍,非但沒法使人回想起繁星布天的盛況,反而愈發顯得孤寂凄涼。

(李家,當何去何從呢?)

這樣想着的時候,李仙風一時放松了對體内的控制,立又感到一陣翻江倒海的刺痛洶湧而上,忙運功壓下,卻到底按捺不住,身子劇烈的顫抖了幾下,重重咳了出來。

冷冰冰的夜中,這咳聲傳得很遠,每一個聽到的李家子弟,都瑟縮着身子,不敢說話,默默忍耐着在體内竄過的絲絲惡寒。

“爹…”

低低的聲音,掩不住裏面透出的陣陣不安,伺坐在李仙風身側的少女連雙十也還未屆,那天真攙雜着擔憂的臉龐上,本就沒有經曆過多少人間的風霜。

“爹,還是進去罷,風大,你的身子…”

“不,我還不能進去…”

喘息着,李仙風揮了揮手,努力坐起來一些,想要盡量顯得有威嚴一點。

“至少,要得到一個答案之後才行啊…”

五大當家主中,最早被玄武擊倒的李仙風傷得最重,甚至比帝少景更加悲慘,無論他怎樣努力,到最後,還是隻能面對這樣的現實:除非應用一些要以壽命或是肢體爲代價的密法,他将沒可能再将自己原有的力量發揮到四成以上。

較諸帝少景爲幸的,是他明白:這僅隻是暫時的現象,在将猶盤踞體内的拳勁盡數煉化,在所有的傷勢恢複之後,他将能夠取回自己的力量,甚或,在經曆過這樣之的生死邊緣之後,他還有可能更上層樓。

可是,不幸的是,他自己同樣明白:象這樣的傷勢,除非出現奇迹,就沒可能在比一年更短的時間内痊愈。而要保證這個速度,還必須自己在至少三個月内放下一切家族事務,靜心療傷。

一年時間,在太平時世,這便沒什麽打緊,可是,現在…

李家人丁本就不旺,傳至李仙風這一代,膝下隻有一子一女,皆未有大成,雖有兩弟,也都隻是第七級中段以下的平庸修爲,官場軍界中雖有許多門生子弟在,但素來多疑寡恩的李仙風向無厚德,真有變時,也難言有多大用處。

政治,權謀,财富,人脈…所有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可是,在現在的時世中,卻沒有什麽比力量這東西更爲重要,當一個家族被證明沒法保護自己的時候,那未,便曾經累積有再多的資源,也隻會使之成爲它人眼中的美餌。

最近三日當中,以各種借口求見,請教,或是直接向李家的外圍勢力挑釁的人已有不下十起,雖然每一起都被相當完美的應付了過去,可對李仙風而言,每一次這樣的事情之後,他的白發都會再添數莖。

他明白,這隻是那些還沒有”把握”的人在耐心求證,他更明白,在自己每一次将事情應付的時候,都有無數雙炯炯的目光在黑暗中将自己察看,細細分析。

(當答案得出的時候,李家,将會被置于怎樣的位置上呢?)

苦笑着,他明白,這個答案根本就沒什麽意義,”痛打落水狗”以及”落井下石”那樣的經驗,在任何能夠生存超過千年的世家内,都隻能算是”常識”罷了。

(可恨,若果早知會有今天…)

任何能夠高居廟堂百年以上的老牌世家,無不深谙虛虛實實的道理,會讓别人看到的本錢,絕對不會是全部本錢,而在大多數情況,也不會用到那些壓箱底的實力,可是,問題在于,不管怎樣的實力,都必須有一個能夠将之完美運使的指揮者在,才有其意義。

可是,李家,此刻,卻偏偏沒有。

一直深信”第二權力者”便等若潛在的”叛者”,李仙風總是小心翼翼的防止着這種人物的出現,從力量到智慧,他總是嚴格控制着一切細節,注視着每名族中子弟的成長,警惕着每一個長老和宿将,注意不令任何人成長至可以統禦同門的地步,在他的努力下,自初建家名時起便以血親相殘而著稱的”晉原李家”确實渡過了相當安甯平靜的十餘年,但同時,在沒有人注意的地方,一個沒法彌補的陰影,也正在悄悄成長。

也不是沒有人注意到那種危機,但是…

“每一個獵人也會禦犬,可要想獵殺更大的獵物,便該有禦虎的勇氣!”

“還是說,家主自己,也沒有身爲虎王的自信呢?!”

激烈的喝問,後果可想而知,出身旁系的那名狷狂青年,遭到了猛烈的斥責與壓制,最終更被驅出李家,自族譜上除名。

雖然,還在少年時分,他就已被視爲以法術見稱的李家中千年一見的武學天才,但,在權衡”人才”與”秩序”的重要性時,李仙風最終還是毅然選擇了将”秩序”這東西維護,就如同,當年,他以”堅決”之姿,将有心回歸的李冰拒之千裏一樣…

一直以來,李仙風從沒有懷疑過自己,”十名遵從’秩序’的弟子會比一名桀傲自用的’人才’更有益于家族。”是他從來不變的原則。

可是,此刻,面對寒冷的夜空,撫摸着劇烈震顫的胸口,李仙風首次開始疑惑于自己的判斷。

“原則那東西是好的,可是,沒有任何原則是能夠淩駕一切的,記着,你也隻是’人’而非’聖人’哪…”

多年前友人的勸告,并未令李仙風加以重視,雖然說,那樣的勸誡也令他采取了一些行動,一些他未曾給予李冰的“寬容”,可是,在心裏,他并不在意,隻視之爲随手的一記抛擲,從未寄望有可能的回報。

(現在,吾友,便希望你是對的罷…)

喘着粗氣,李仙風抓起身邊的白巾,用力的掩住自己的嘴,肩頭劇烈的聳動着。

(那怕隻是三個月就好,那怕隻是一次出手就好,隻要向外界表明李家還有一名強大的守護者…)

“爹…”

完全沒辦法窺透父親的内心,擔憂的少女隻能慢慢的爲父親捶打背部,憂心忡忡着,卻想不出任何可以開解的說話。

随後,如天籁般的笛音,幽幽的,自夜色當中滲出。

因那聲音的優美和缥缈而暫時失神,少女并未注意到李仙風的反應。

猛的捏緊了手中的白巾,李仙風的身子變得僵硬,精于詩書音律的他,隻聽了短短幾個音符,已聽出了它的旋律。

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不我與,其後也處。

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

臉色數變,手上捏的青筋畢現,李仙風鐵青着臉,似又看見那驕傲而高潔的青年,一劍斬出,卻沒有傷着任何自己的同族,隻是黯然的将劍棄下,載酒而去。

猶記着,那是一個黃昏,一路煙塵中,隐隐傳來着他的醉歌。

不我與,其後也悔!

不我過,其嘯也歌!

(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

喘息着,李仙風将身子屈下,黯然中,體内的傷勢似又在沖突。

下一刻,他的眼睛,突然放出了興奮的光!

笛聲忽變,高亢入雲,聲懷悲憤!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是,黍離,是黍離啊…)

在心中無聲的呼喊着,李仙風似又看到那滿面桀傲的青年,飽受喝斥,揮曳而去的身影,那曾被視爲“狂妄”和“無禮”的身影。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慕仙,是我的錯,是我錯怪了你,錯逼了你啊…)

再沒法自制,李仙風将身子屈下,整張臉都埋進兩手當中,肆意放縱着自己的感情,任淚水挾着“悔恨”沖刷而下,也不管一側早已經呆立不知所措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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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高樹上,那一身白衣,飄然若仙的劍客長歎一聲,執着短笛,默默注視着黑暗中那龐大宅第,不發一言。

(慕先,爲什麽…)

不遠處,帶着淡淡的憂傷,那總以七色彩緞裝點自己的華貴女子罕見的沒有任何裝飾,素衣立于中宵。

(明明已經說好再也不管他們的…)

“那件事,老三他是做不到的。”

低沉似非人類,帶着奇怪震動的說話音自黑暗中響起,一邊還拍着瓊飛花的肩頭。

“對一個大夏男人來說,家族與姓氏那東西,是從一開始就被烙進了靈魂裏面的,無論他承認與否,他都沒法放棄,無論那家族是否将他接納,他都沒法讓自己真正忘卻…”

“‘天下’…”

輕呼着身後男人的代号,瓊飛花一句話也沒說,無論力量還是智慧,這男人都是他們的首領,可是,這并不代表他就在每個問題上都有足夠的發言權。

特别是,具諷刺意義的,這個男人,他和那個正怅然于夜風當中的劍客一樣,都是一個自家族當中離開的人。

不,或者更強烈罷,比諸還可以保留下“李”這個姓氏的劍客,連“姓”也都主動抛棄的他,那“離家”的舉動,也是個人的主動選擇,隻不過,關于那一切的細節,便是和他同生共死的“冰火九重”四人也不清楚。

“總之啊…”

聲音中帶着強烈的意志,使瓊飛花不由得扭過頭去看他,卻隻看見彎曲得極爲尖刻的嘴角,和散發着絲絲“陰氣”的銳利眼神。

“‘親情’這東西,便和’愛情’一樣,會使男人做出自己明知道不對的事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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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仙風苦惱于李家的未來時,在帝京西部,一處規模略小于李家,但也是廣大豪闊的宅第當中,同樣無眠的主人,正負着手,默默的沐浴于月光之下。

(下一步,該當如何是好呢?)

(這樣的機會,也許一千年也不定能夠遇上一次,但是,現下的黑水完顔家,實在是沒有足夠實力來玩這個遊戲啊…)

(可恨,項人竟然會剛好選在這種時候入寇…)

(明明交待過要盡量保持實力,以等侯中原的機會,伏龍,他是怎麽搞的…)

愁眉緊鎖,帶着若有所思般深不可測的表情,當朝兵部之長,夏官大司馬,黑水完顔家的家主,完顔千軍,陷入到了沉思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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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中部,一處外形上相當不起眼的樸實宅第中,看上去同樣不起眼的主人,正與幾名謀士悠閑的品酒賞月。

“沒有不會死的人,沒有不會衰亡的家族,沒有不會終結的王朝,沒有不會中斷的和平,所以,與其爲了未來而愁眉苦臉,還不如趁現在多欣賞一下明月美酒的風味。”

“畢竟,再美好的東西,一旦被血色覆過,總歸是要損失掉原本的美味的。”

悠然說着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當朝太保,東江孫家之主,孫無違舉杯向月,笑道:“總之,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諸公!”

家主表了這樣的态,爲門客者當然也不能掃興,懷着各自的心思,門客們雜亂的舉起酒杯。

“但,太保。”

因“太過認真”而被目爲“掃興”的人是一向都有着的,即使家主已放出了這樣的說話,仍有不死心的謀士,希望盡一下自己“進谏”的責任。

帝者重傷,天下動搖,眼看着又一輪秩序重整就在眼前,富進取心及責任心的謀士們當然不甘心被目爲無所作爲,雖然主公似乎是這樣的消極态度,他們還是忍不住想要将話說完。

天下将亂,任何人應該也有機會逐鹿,靜靜的坐着等待和任何新主人傾力合作當然很好,但就算是那樣,在辨别出真主之前,先爲自己會否能有更好的未來而努力亦該是合适的選擇。

将“天下”這神器納入掌中,将“帝位”這東西置于身下,這樣子的誘惑,根本就是沒人可以抗拒的咒曲,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明明機會極微的情況下還将一切壓上去強賭一個未來,可是,每當聽到這個提議時,孫無違卻總會露出厭倦的表情,揮手拒絕謀士們再說下去。

“帝姓…那東西,是需要福分的。”

将酒杯托于手心慢慢轉着,孫無違徐徐說着他的意見:立家尚短的東江孫家已是目前朝中最爲重要的家族之一,這個樣子的榮耀,便是孫家的極限,而如果想要更大的東西,那未,就應該全家一起努力,慢慢的爲“未來”積累冥福。

“總之呢,我就是一個很沒出息的當家主,目前的富貴已經令我非常滿足了,我的最大夢想,就是能夠安安全全的渡過這一波風浪,至少,也要留個能夠作富家翁的身家吧?”

眼睛眯成了兩條錢,外形上有一點“癡肥”的孫無違活脫脫便是“胸無大志”四字的鮮活寫照,可是…若果就隻能聽懂表面說話的人,根本便沒資格圍坐在這小桌周圍。

“安全”和“至少也要留下”便是他要傳遞給各人的中心信息,那意思,便等若說:以目前孫家的實力,并不足以親身參與到争奪”天下”的戰鬥當中,冒失的投入,亦隻會令家族的積聚白白消耗,倒不如将“無欲”的信号傳遞出去,以此交換其它勢力的相對善意。

态度已相當清楚,可是,相比于那無與倫比的金色誘惑,這種表明卻似乎還不很夠,計算過手中的籌碼之後,仍有謀士要大着膽子開口。

“二爺現在已經有了這樣的勢力…”

能夠将“二爺”兩字公然說出,便表明這桌謀士都是最得孫無違信任的核心成員,但縱然如此,立刻的,他們便都開始後悔。

溫和驟轉爲寒意,嘴邊的笑瞬間凍結,那一刹那,在孫無違身上散發出的,是比“冬”更加迫人的寒意。

随後,松馳的一笑,他将酒杯送至口邊,将清冽的酒液傾入腹中,似什麽也未發生。

“無礙,他是由我親手逐出孫家的,所以,我不認爲他還可以記得有我這個哥哥。”

“更何況,雖有着無與倫比的力量,可他也隻是一個不懂控制自己的孩子罷了。”

歎息般的說着,孫無違的神情似是無限感慨。

“擁有百萬大軍的統帥,竟然一個人跑來刺殺陛下,這種事情或者會使軍士們更加擁戴,可那些真正握有權力的人,卻會因此而将對他的期待調低。”

“幸好我當初堅持将他逐走,不然的話,今天的孫家,恐怕就不堪設想了啊…”

說着貶低的話語,孫無違的眼中,卻還閃爍着任何一名心腹也沒法看透的火花。那火花,與眼前的人無關,是因多年前的一位老人而燃。

“無礙,他真得不應該生在我們孫家。”

“他是一隻巨鳥,一隻掀翅接天,長鳴震雲的巨鳥,如果晚生百年,他或者會帶領孫家成就帝業罷?可是,現在的孫家還太弱小,還沒法支持他的飛翔。”

“所以,你必須将他逐走,令他自己去飛,隻有這樣,當他隕落時,才不會讓整個孫家給他陪葬。”

“我老了,也軟弱了,這樣肮髒的活,隻能交給你了,無違,辛苦你了啊…”

風掀動着,在牆頭上卷起小小的灰塵龍卷,旋又弭滅。

微笑着,孫無違将酒杯擲回桌上,站起身來,眯着眼,看着那渾圓至簡直木然的明月。

“風,已經刮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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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太保是個聰明人。”

立于暗殿之中,傾聽完手下的彙報後,仲達神色不動,隻是簡單的這樣說着。

“知進退三字,其實并沒幾個人能真正參透呢。”

“不愧爲号稱從不選擇危路之人,現下這種時候,的确是沒有什麽比這種立場更爲安全了。”

“聰明人…這就是公公給孫無違下的定義?”

在仲達身後四五步遠,伏身在一張小案上的,是他三徒之首的仲秦,捏着一支筆,不知在寫些什麽。

“也就是說,公公認爲,可以不必考慮他了?”

“對。”

仲達道:“将孫無法置于争奪天下的遊戲當中,自己則代表孫家置身事外,這個樣子,縱然孫無法覆滅,孫家也能夠保有足夠本錢來将家族的富貴延續。”

“而,若孫無法真能得意…”

說到“得意”二字時,仲達聲音略停,明顯的頓了一下,方說下去。

“到那時,身爲帝者的血親家族,孫家仍可得到最厚的一份利益,無論雲台諸人有多少從龍之功,首先得封爵土的,卻必定還是孫無違。”

“唔。”

點點頭,仲秦又道:“李家也可以抹去了罷?”

仲達淡淡道:“可以。”

“李仙風重傷難愈,若劍仙不去,怕都挨不過這幾個月,下面李家隻能努力于自保,無此膽識。”

仲秦唔了一聲,提起筆來,在右手邊一碟殷紅如血的朱沙中蘸的飽了,在面前一張素箋上抹了一筆,将”李”字也塗去了。

紙上原有五行文字,自上而下,依次乃是:曹、劉、孫、李、完顔。此刻孫李二字已然塗去,仲秦将筆杆咬在嘴裏,歪着頭打量素箋,神态甚是認真。

沉默了一會,仲秦抿了一下嘴,道:“完顔千軍也可以去掉吧?黑水大軍雖強,現下卻被項人拖着,分不得身。”

又道:“倒是項人,要不要考慮一下?”

仲達冷笑道:“大海無量安靜了許多年,到底又動起來了。”

又道:“隻要武德王在一日,項人便一日不足慮,也不管了。”

忽又道:“其實,便武德王不在也不打緊。”

“隻要項人還沒有學會在瓦片下面過夜,便永可以略去不計的。”

仲秦微微一怔,頓時面有悟色,恭聲道:“謝公公指點。”

仲達擺擺手,并不說話。

過了一會,他方道:“黑水完顔家…便先抹去罷,可是,還是要小心一點,多派些人,要最精幹的。”

“‘龍’那東西,到底會飛向何方,實在難以預料啊…”

仲秦答應着,在完顔兩字上也抹了一筆,又道:“公公…公公?”見仲達全不回答,便知趣住口了。

默默的思考着,好一會兒,仲達方慢慢擡起頭來,眯着眼,自半掩的殿門中向外看去,将視線完全投入那似是沒有盡頭的黑暗當中。

“隻剩下兩家了。”

“曹治,劉宗亮,他們兩個當中,到底誰會有勇氣,首先去行那’天下第一大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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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東城,劉家宅第。

作爲與當今帝姓家族“開京趙家”共榮辱多年,累世通婚的開國功臣,劉家分封到的宅第自然不會小,而作爲當今天下最具實力的世家之一,劉家的宅第當然也不能差。

總面積超過五百畝地,當中甚至還包含了整座原生山頭和一個小湖,這樣的規模雖然還遠遠沒法和毓鍾靈秀,山勢連綿的王家”琅琊莊園”相比,也比不上雄據東海,睨視汪洋的”東海龍天堡”的壯大開闊,不可一世,但在這薪桂米珠的帝京當中,這樣子規模的宅第,已是除紫禁之外的第一華貴。

由前至後,共是八進房屋,雖然數目不多,但當每一進房屋都闊大至能容千人也不覺擁擠的時候,劉家先祖的豪奢與氣派便可見一斑。

第六第七進房屋之間的距離最大,柔柔的淌着一條碧溪,夾帶着兩岸的千柳萬竹,奇花珍草,形成了寬約莫三十步的一道綠苑,雖然兩側并沒有任何能夠看得見的防護,但每個劉家的人也都知道,如果沒有得到當家主劉太博的認可便想漫步其中的話…那可能便是自殺的一個好選擇。

竹林中,溪水側,兩個人正在散步。

正拄杖前行的伛偻老者,披件十分普通的粗布衣裳,雪白的頭發并沒有得到太好的梳理,亂蓬蓬的自耳側額前溢下,将他的兩眼也都幾乎遮住,他年歲本高,動作已是很慢,眼力再加不濟,雖然手中拄了支千虬百結的槐根手杖,踩在鋪于溪邊的七彩鵝卵石路上還是磕磕絆絆,步步高低,若不是身側的紫衣少女小心扶着,早不知摔倒幾回了。

兩人慢慢踱步,溯溪水而上,漸漸繞過一處林木,瞧見一個小小園子。

那園,以竹籬交叉而成,園門也是以數根竹竿編就,十分粗陋,與這豪門大宅十分的不襯,倒和這鶴發粗服的老者顯得頗爲相得。

園門上挂了兩塊手削而成的木闆,在晚風中晃晃悠悠,時不時還撞一下竹門,碰碰通通的,也不見個安生。

在砍刮出的白面上,題了兩句話,乃用黑墨寫成,字體也甚是拓放,與筋架處不怎麽講究,口氣卻十分的大,乃是:

自閉桃園作太古,欲栽大木柱長天。

細看時,那墨迹已盡數沒入木質當中,細微處已有龜裂,竟似寫了不知多少年了。

那老者看看走到園前,喘着站定了,擡起手抹了一下額前亂發,眯着眼瞧瞧那兩塊木闆,忽地嘿嘿一笑,嗫動着幹癟的嘴唇念了兩遍,道:“好大的口氣哪!”

“年輕時候,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呢!”

那紫衣少女柔柔一笑,道:“老師這樣說,是對家父不滿意呢,還是覺得我這個學生太不夠格?”

那老者呵呵一笑,道:“丫頭隻是嘴快。”卻沒再說下去。

兩人此時已走到小園近前,裏面人聽到聲音,一齊推門而出,恭聲道:“先生回來啦。”

那老者站住腳步,揮了揮手,道:“曉得了。”便不理幾人,徑直而入,那紫衣少女向着幾人抱歉一笑,也從幾人身側繞過,随那老者而去。

那幾人面面相觑,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從左至右數來,這四人依次便是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绮裏季吳實和角裏先生周術,合稱”安劉四皓”的他們,通常都被認爲是”沛上劉家”的最高智囊,合他們之力,便能左右劉宗亮的決策和劉家的走向…至少,在外人眼中,是這樣的。

整個劉家上下,知道這老者之存在的人,總也有百來個,可在其中,卻有九成以上以爲這老者是與劉家大有關系的一代蓍老,正榮養府中,真正明了他身爲“劉家最高策士”這身份的,除劉宗亮外,統共也隻得七個。

唐秉、崔廣、吳實、周術、雲飛揚…以及,兩名和他們一樣,都“不姓劉”的人。

那老者脾氣古怪,行事曆來不言理由,數月前忽然不告而别,片字不留,隻帶走那紫衣少女一個,偏又值此大亂之征已現的時候,登時急壞了劉家一幹高層,覓之數月不得,焦急萬分,更因之在冀北一會中進退失措,平白賠掉了許多心血,事後不免大爲扼腕,卻又無可奈何。

近十日來,針對天下可能将有之動亂及劉家可以選擇之走向,劉家高層已進行了不止一次的秘密會議,但,面對多重的誘惑與威脅,誰也沒有足夠魄力去擲下那最後一粒骰子,雖然劉家近十多年來的一切布置與努力也幾乎都是在向着那個方向而進,但是,在“機會”真正降臨時,每一個,每一個與之有切身的利害關系的人,卻又沒法不謹慎和小心,沒法随意的去下那“最後決策”。

不是他們怯懦,是那“選擇”的後果太過嚴重:成則鲸吞一切,敗則萬劫不複,那樣的遊戲,原就沒有誰敢于輕玩。

今日午後,那老者忽然返回府中,四人自然大喜,立時趕至他住處恭侯,那老者卻如不知,竟自行攜那少女至園中遊玩,直至夜深方返,劉宗亮原也苦侯那老者已久,欲俟他回來,共議今後大策,卻也奇怪,看看天色近黑時,竟忽然打馬而走,隻說是要南赴劉家本部有事,竟半點多餘解釋也無,就這樣去了,四人心下更是忐忑,不知是何意思。

(眼看便是大亂之局,在這種時候明公若與先生失和,決非好事啊…)

擔憂着,卻無能爲力,四人帶着無奈的苦笑,靜靜守侯園外,不敢去,亦不敢入。

幸好那老者似并無意爲難他們,不一會兒,隻聽得園門呀呀,他已又轉了出來,按杖而立,目注四人,過了一會,忽地道:“劉公走多久了?”

唐秉微微一驚,拱手道:“明公是将近黑時走得。”想了想,又道:“明公走得很急,所以…”卻被那老者揮手止住,嘿嘿笑道:“走得好。”

四人錯愕中時,那紫衣少女柔柔一笑,道:“老師的意思,是家父走得正合老師之意,可見家父已知道老師的心意,方有此行。”

那少女說話的聲音輕輕柔柔,十分好聽,似是清澈玉泉緩緩瀉入在銀盤裏一樣,直是半點煙火氣也無。

又見那老者翻眼向天,道:“劉公既已南返,便表明他決心已下。”

“我此去四月,先後走訪四州十九府,終于将我所懷疑的事情證實,将那個秘密真正掌握。”

卻不續下,忽又道:“冀北的事情,周公有所疏失了吧。”

周術自他出現,便已如坐針氈,此刻聽他開口,忙道:“周術糊塗,一時不慎…”卻也如唐秉般,被那老者揮手止住。

那老者出了會神,又笑道:“也不能怪你,是我走眼在先。”

“天機小子用心之微,真是可怖,’五牛開山’原是兵家舊計,但他這般用法,端得是神鬼難測,了不起,果然了不起。”

他口中贊美,臉上卻是六神不動,半點表情也無,那少女始終淺笑伺立,也沒有旁的表情。

那老者看看四人,又道:“依你們看來,當下急務何在?”

四人對視一眼,唐秉拱手道:“當是孫無法。雲台一脈曆來兵強馬壯,此刻先取冀州,沒了後患,複又狙傷陛下,士氣大振,若糧草足用,怕都等不到秋後便會有變。”

那老者冷笑一聲,道:“廢話!”

又道:“若這樣,劉公南下作甚?”

又道:“諸公,孫無法據守冀南已有十年,始終沒有大舉南侵,那個原因,到底是什麽,你們弄明白沒有?”

唐秉微微一愕,想道:“有什麽好想的,冀北未固,若是南下兵事不利,一道诏至,便難去腹背受敵之憂,但冀北苦寒,盛京城堅,若強兵攻取,急切不能下的話,大軍自關内而入,一樣是兩面夾擊,天機紫薇當然不會出此下策…”卻見那老人冷哼一聲,右手提起,在空中書了一個“韓”字。

“真正令孫無法和天機小子顧忌的,并非冀北公孫家,而是韓州!”

“說明白一點,是分别封與韓北東西的‘琅琊王家’和‘曲鄒丘家’!”

“雖然這兩家各隻受封萬戶,但是,若果有心的話,便傾盡雲台之力,三月之内,也休想過得韓州!”

四人互視一下,卻覺不大服氣。

“孝水人王”王思千,“儒聖”丘陽明,這樣子的名字,是任何人也不能忽視,在四人合議此後天下大勢時,當然也不止一次的讨論過,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兩人的立場一向暧昧,丘敖兩家都是出了名的“唯忠帝位,不事一姓”,數千年來一貫如此;王思千更是和孫無法頗有交情,若說兩人會拼盡家族之力去狙擊孫無法,實是很難想象。

“老師的意思,并不是指他們會戰。”

微微的笑着,紫衣少女再度開口。

“而是說,在這種情況下,韓州,将沒法戰。”

如果出盡全力,雲台山當然可以将丘王兩家一并擊滅,但在還未杠到帝家主力時便同時挑上天地八極當中的兩者,那樣子的事情,并非天機紫薇會行。

“所以,雲台軍不大可能在韓州境内太過激烈的征糧和補充兵員,更不大可能展開沒有顧忌的決戰。”

兩軍厮殺…那東西,曆來也一定會制造出累累白骨,将千萬畝良地擲作荒蕪,再怎麽說,有膽子在箭矢交飛中耕種的農夫,可能全天下也沒有幾個。而縱使兩家想要努力保持中立,但在其的傳統利益或是追随者之利益受損時,總還是沒法不有所表示。

“同樣的理由,帝軍也會有所顧忌。”

若果說孫無法不願得罪兩家的話,帝家便更有理由對兩家示好,尤其是數千年來都擔任着“傳承帝位”之任的丘家,若是當真站到了孫無法一邊,對整個帝軍士氣的打擊,簡直會是想想也要大汗淋漓的惡夢。

“所以,雲台軍今年将要南下,可首先展開血戰的地方,卻不會是韓州中部,而是桑北甚至可能是芹州的西北部。”

“桑州?那樣說的話…”

帶着吃驚的感覺,四人将眼神互相傳遞,那少女所說的東西,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的可能。

“對,首先與雲台大軍接觸的地區,當是曹家的傳統勢力範圍,而且,那絕對會隻是地區性的争鬥,連桑南也大約不會波及。”

“那個樣子的話,将不會有太多的混亂,也不會有大量的難民奔逃,不會有太多的流民可以募用。”

“所以,就更不會有你們想象當中,可以樹幟召用,施恩使屯的農耕之民,也不會有因不肯追随雲台而大量南下的豪傑智士,明白了沒有!”

最後一句話,卻是那老者怒氣沖沖的喝罵而出,而看他的樣子,更簡直有揮杖痛毆四人的意思。

大汗淋漓中,四人再說不出話來,皆俯首赤顔。

見四人這樣,那老者方似消了些氣,重重頓了幾下地面,又道:“還好劉公是個明白人,若不然,他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南下!”

唐秉此時心中早成一團亂麻,聽那老者說起,猶有些迷茫,道:“先生的意思是…?”忽地一震,失聲道:“太平道!”

老者呵呵一笑,道:“尚有可教。”

方道:“此後數月,雲台軍将緩緩南下,太平道卻必定與松明兩州蜂起發難,以地方上那些守軍之能,我相信,至多六月,兩州中至少有一半要改姓太平!”

又沉聲道:“亂勢一現,便可火中取栗,你們所拟的方略在細節上都沒錯,卻搞錯了施行的地方,明白了麽?!”

四人拭拭額上汗珠,一齊躬身道:“先生燭見,我等拜服。”

唐秉乃四人之長,想了想,又道:“但,先生,若是太平有變,那未金州似乎也該有些變故,那樣子的話,對黑水完顔家又該如何評估?”

老者聽他問起,呵呵一笑,道:“問得很好。”

“但那邊的事情,你們便不用管了,隻要專心料理中原這一攤子事情就好。”

又喃喃冷笑道:“天機小子,仲達老兒…一個個算盤打得倒好,但天下之大,智略之博,難道真以爲這花花世界是老天派定了隻由你鬼谷一家作主麽?!”

他自冷笑低語,四人聽在耳中,卻不明白鬼谷雲雲是何意思,也不敢多問,待要離去時,唐秉忽然想起,問道:“先生,金州那邊究竟如何打算,可能明示一下,教我等也有所知道?”

那老者大笑道:“當然可以。”

大笑聲中,那少女微笑道:“那邊由我來處置,今夜就走。”

四人微微一驚,唐秉不禁脫口喚道:“三小姐…”卻見那女子眼光忽地淩凝若刀,他心中一寒,便說不下去。

那少女眼光一凝而散,又若拂面春風,随着她的微笑在四人臉上淺淺掠過,邊道:“在府中吃吃喝喝了許多年白食,我自己也常常覺得不好意思。”

“值此大家都在竭盡全力的時節,我這個‘不姓劉’的人,也該出一點力了。”

唐秉嘴角抽搐一下,終于道:“但,三小姐…現下的金州一片荒亂,三小姐您雖然心智絕倫,但一人西去,還是…”

忽有一個冰冷而無感情的聲音的道:“我陪姐姐去。”聲音極近,起于諸人身後步餘處。

四人駭而回身,卻那有人在?

那老者咳嗽一聲,微笑道:“你差點來晚了呢。”

随着他的說話,一條瘦長身影自數十步外的竹林中踱出,拱手道:“流赤雷參見先生。”

(他也回來了…)

戰抖着,四人一起将身子轉回,雖然背對那人令他們極不舒服,但與那相比起來,直視那雙甚至比野獸更可怖,比惡夢更瘋狂的赤金瞳孔,卻會引發出午夜後的惡夢。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雷,你好象又瘦了呢?”

那人冷冷一哼,道:“給你半個時辰,收拾快些,莫教我久等。”

那少女翻翻白眼,晃晃頭,笑道:“你這也算是人家小弟麽?”卻到底還是依言回身進園去了。”

(唉…)

在心底低歎着,唐秉不敢将苦笑流露于外,一人壓制在心底。

流風、流赤雷…在那些同時具有财富和勢力的大宗族中,在那些每一樁“婚姻”也都必然是一宗“生意”的門第中,象他們這樣永也沒法認祖歸宗,沒法“姓劉”的人并不罕見,但是,象兩人這樣,在被劉宗亮堅決拒絕歸宗的同時,卻又能夠側身于劉家最機密的内核,能夠得到劉家所能給予的最佳教育,最好培養的例子,卻着實是從未聽說的的怪事。

特别是,在将他們和那些“姓劉”的人相比時,雖然忠誠于劉家,可那類似于“不道”的想法還是沒法不在唐秉的心中閃過。

(爲何,他們兩個,不是“姓劉的人”呢?明明,隻要明公一句話就可以了啊…)

沉思的唐秉,被老者的一句說話打斷,重重拄杖于地,環視諸人,老者沉聲道:“最後,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今次的大計,并非求于一州一府的割據,而是在積聚力量的同時努力表明我們對帝家的忠誠。”

“記着罷諸位,銘記你們此刻的光榮,自這一刹起,你們已成爲這必将留名史書之大計的一部份。”

“無論成敗,也可留名。”

“諸位,自此刻起,劉家’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計,便正式走向實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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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就是這樣了?”

圍坐在桌邊的人,一共有七個,除曹治外,還有曹文遠曹文和曹公達曹仲德曹伯道曹奉孝六人。

自封禅回還後,曹治便知此際一片混亂,步步履險,急将曹仲德曹奉孝盡數召還,又密令曹元讓曹仲康兩人一定握住手中兵權,将桑北邺城守住,又令曹公明潛行出京,至北方聯絡與曹家走的較近的幾支地方勢力,又将虎豹騎盡數發動,半數屯于城外莊園,半數入府暗護,此後日日夜夜,便是打聽各路情況,與二曹條分縷析的一一琢磨,希望可以在這一團亂麻中找出一條最爲有利的道路。

七日計議下來,終有所共識,遂于今日将核心人員召集,通告他們下一步的大略。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大可能。”

皺着眉頭,曹文遠徐徐的說着他的意見。

在剛才的會議中,曹治要求諸人作好準備,返回桑北布置,在入夏後迎接雲台軍的猛攻,并要按最壞的打算,即雲台山可能會将主力傾注于此,而給予諸人的要求,也隻是在那種情況出現時盡量保存力量,自桑北将主力撤出,對此沒有心理準備的諸人,自然是十分困惑。

自冀州南下,首當其沖的是号稱天下第一關的大荒散關,由巨峰拱衛,扼住整個冀州咽喉的雄關,在曆史上曾是大夏國土與北方異族間的分界,嘗見證過無數的血火争端,亦是天下知名的險要守地,隻不過…早在多年以前,那關卡就已落入孫無法的手中,雖然帝軍曾不止一次的試圖将之奪還,卻從未成功,隻白白成全了雲台軍的無數戰績而已。

除大荒散關之外,當然也有許多道路可以出入冀州,但無不是崎岖小路,又或者間行于山,都非大隊人馬所能行走,當初雲蕭二人便是由這等小路離冀,個中辛苦,其實不遜于從項人草原上南返的滋味。

出關之後,南來的三條大道皆取自韓州,而且一馬平川,最利大軍,而若取道桑州的話,便要翻越縱橫南北的北行山脈:起于芹州境内,橫亘整個桑州,延伸至韓州中南部而結的這道山脈,由涿光,單狐,谯明,丹熏諸山連綿而成,山高而峻,曆來乃是東西交界的一道天限,便是空身客人要走也不爲大易,何況是人馬大軍?

“越北行諸山西來,的确可以收到奇襲的效果,但是,與那相比,若果有失,那後果也太難堪。”

“北行八弪皆爲奇險,若有千軍駐之,便萬人也難下,雲台軍此刻士氣正是頂峰,無庸再多激勸,何苦行此險着?”

聽着曹文遠的說話,曹仲德目光閃動,笑道:“北行八弪确是天險,但,那東西,是擋不着雲台大軍的。”

“當初李冰一幹人惡了雲台山,結果整座梅山一夜間被連根拔起,那時雲台軍數千士卒雖然号稱是越大漠而擊,但事後,又有誰曾經發現過他們軍馬在漠上的駐紮痕迹?”

“你是說,北行山中另有間道?”

能爲九曲兒曹之首,曹文遠自然用不着别人将話點到多明,立已穎悟。

“唔。”

點點頭,曹奉孝補充道:“雖然我們不知道,但決不等于沒有,雲台軍立于冀州已十餘年,必然潛心諸路進取方略,北行諸山向無人煙,若他們真有什麽發現,外人也難以得知。”

頓了一頓,他目有寒光,道:“而且,雲台軍選擇西越北行,決不會是爲了什麽奇襲,而是不得已。”

“韓州,決沒有這麽好過的!”

說着和劉家那老者相近的分析,曹奉孝與曹仲德相互補充,向諸人闡清了他們的意見,即因目前的局勢不明,雲台山将暫時不會把主力投放在韓州一線。

“當然,這種情況不會很久,在這樣的旋渦當中,每個人遲早也要表态,但,在那之前,爲了彰明自己有值得别人追随的實力,雲台山就更要先在芹州甚至是桑州一線取得一些進展。”

聽到這樣的分析,諸人面色不覺都有些難看起來。

芹州北臨草原,半爲荒漠野山,那也罷了,桑州卻素爲商賈集聚之地,地沃水美,桑北有大河中貫,船馬皆利,桑南更有數百裏宜耕良川,号稱”八百裏桑川”,乃是天下知名的糧倉沃土,曹家在此經營多年,利益極重,此刻聽得說雲台山大軍将首取此地,都有些駭然。

“不,沒有關系的,雲台山的人至多掠襲桑北,卻不會下取桑南諸郡,隻要我們作好準備,就不會有太大損失。”

含着笑,曹仲德爲諸人寬解心結。

正如先前所言,北行山乃是天險,決不利于大軍進取,尤其是糧草缁重,更是難以翻山越嶺。

“越此而來的部隊,數量不會太多,短時間内也沒法指望上後面的補給,一切全憑自籌,同時,卻又不能太過侵掠民間,以免在一開始便失民心。”

“以我們看來,雲台山所能動用和派遣的極限不會超過兩萬人,而若果不能在就地快速籌到給養的話,他們最多可以轉戰數月。”

“爲了防止正面的韓州戰線有變,帝軍不會将主力遣來此處,而同時,無法快速的自背後補充軍力,雲台軍也不具備壯大南下的實力。”

“最大的可能,是想在桑北打下一座城池,以此爲據點緩緩擴張,等到正面戰事大開時,這一城之軍便可爲奇軍奔襲,而若帝軍想要先靖桑北的話,便正是犯了陣前分軍的大忌。”

“所以,我們便很好處理了。”

微笑着,曹仲德的眼中卻有如死亡般的光芒閃爍,每一字說話,也似在用快刀自口中雕琢而得。

“不必求戰,隻以‘堅壁清野’四字應之,自可相安無事。”

聽到“堅壁清野”四字,曹公達曹伯道兩人微微一顫,都有不忍之色,曹公達便道:“與其如此,何不先行遣軍入山,查考間道,再禀至兵部,請置重兵于八弪,若有所得,豈不可禦敵于山外,免引戰火入桑?”

曹仲德笑道:“五哥始終是個佛心。”

“但,此際天下,那裏能躲得開戰火?隻是早晚罷了。”

又冷笑道:“若不教雲台山的人入桑,我們又如何能公然立幟摹軍,如何能夠火中取栗?”

“若不借此機會将實力擴充,我們又那來本錢,行義父的’天下第一大計’?”

“天下第一大計”六字出口,衆皆駭然,曹文和呼的立起,手按桌面,身子前傾,嘶聲道:“義父,您…您終于下決心了?!”神色中頗爲驚懼,卻又很有幾分欣喜的意思。

“唔。”

慢慢點頭,曹治緩緩起身,将兩手虛擡,壓了一壓,目光掃視一圈,衆人俱都安靜下來。

似有疲态,可是,看在六曹眼中,卻都能感到,無色的熾烈火焰,正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燒至不能容納,已開始自他的身軀向外激射。

…那是一把燒了數千年的烈火,名爲“野心”的它,一直以來,也不知造出了多少亂世,成就了多少傳奇。

“吾兒!”

聲音并不是很響,卻極是威嚴,曹治開口的同時,諸人皆不自由主,将頭低下。

“吾在此正式告于汝等,吾意已決。”

“曹家大計,自此而定,以三年爲期,潛蓄力量,求于他日。”

“所謀者,扶天子而令諸侯!”

一個”扶”字,衆人又都愕然,卻見曹仲德曹奉孝皆含笑若定,便知此皆定計,于是無言,卻都心中好奇:原本計議中的一個“挾”字,怎地卻換作了一個“扶”字?

一片寂靜中,忽有鈴聲激蕩,曹文和眉頭一皺,閃身而起,斥道:“什麽事情,進來罷!”

便見一名曹府下人自百步外狼狽跑至,口中還喘個不停,邊跑邊喘籲籲的道:“回,回四爺,兵部完顔大司馬前來拜府!”

曹文和猛然一驚道:“他來作甚?”曹奉孝卻已含笑而起,向曹治躬身道:“恭喜義父,他終于來了。”

曹治微微颔首,又穩穩坐下,揮手道:“請完顔公進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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