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諸多禦天神兵當中,"情弓十日"一向都被目爲是非常特殊的一者,因爲,它乃是唯一會在使用上有"數量限制"的神兵,傳說中染有炎烏之血,因而在顔色上呈墨朱相雜的十支長箭隻有在元靈請降後才會自弓身内浮現,而且,每支箭便隻能夠被發射一次,十矢盡發之後,情弓十日的元靈"昂日雞"便會匿羽而沒,将之還原成一柄隻是相對較勁較堅的強弓。

不過,十日之所以同時也能夠爲普通大夏民衆所熟知,則是因爲别件史事,因爲,它曾是一樁著名公案的重要旁證。

傳說中,"情弓十日"成于上古神世:在《大夏全史-三賢本紀》當中,有這樣的記載:"是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炙烤赤地,五谷不生,民唯哀歌,無覓樂土…","…于有仁射,踏八隅石,履赤弱水,上岡之岩,曆九玉之檻,越九門開明,攀九圍之禾,遂取彤弓,赤矢。","…十墜其九,革孽夏民。"

與《岐裏書》,《晉原書》,《開京書》等實錄史事的作品不同,在整部《大夏全史》裏,包含了《三賢五聖本紀》及《十一大卿列傳》等部分的《聖代書》一直都是極有争議的部分,在每朝每代,也會有學人倡儀,要将之由《大夏全史》内移出,錄入《搜神志異》之類的典籍當中,隻因,它們所描述的東西就幾乎沒法得到憑證。

依記載所言,五聖當中的最未一位,也生存于持續了八百年的"戰國"之前,更何況,在傳說中,這八人及伴随他們先後統治的十一大卿每個人也活過了一百五十年甚至更久,總計生存了超過一千年的他們,便被認爲是将大夏國土開拓,語言文字創立的人,更還立有取火,築屋,抽繭,定禾…等等關系到今日每一名大夏百姓生活的諸多大功,事實上,他們根本就被目爲整個大夏文明的開創者及所有大夏百姓的共同祖先,而且,還不僅如此,便是在一向被正統大夏文人蔑視爲"夷狄之有君,不若華夏之無君也"的東巴西吳,南納北項等四大異族,也都将之同樣奉爲自己的人文始祖,曆如"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南納”,"其先蓋有扈氏之苗裔,世爲西吳酋長”和“先夏後氏之苗裔,曰淳維”之類的記載,一直不斷于周邊民族領袖的自述當中,對大夏百姓而言,三賢五聖,便是每個人心目中也都承認的共同祖先。而對曆代帝者而言,這個能夠爲帝姓統治提供合法性并爲民衆提供向心力的符号,自然也是樂見其存,喜薦其善。

對于他們的認同及崇拜,流露于任何大夏民衆聚集的地方,每一名大夏學人自童蒙起便會耳聞或是讀誦的《欽定讀本三字經》當中一直有着"三賢始,開天地。繼五聖,定乾坤。十一卿,取天火,造房屋,辨百禾…"這樣的内容,,

可是,因爲其生存時代的太過久遠和相關史料的太過稀缺,對于所謂"三賢五聖"之真實性的懷疑,在學界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每一代也會有富挑戰性及固執于學術本身的學人站出來,對這一直被目爲"共識"的東西提出挑戰,發起質疑,與之相關的激烈辯駁乃至論戰,一直都是大夏文明史上的重要話題之一。但,因爲這話題的與現實生活幾乎沒有任何關系,也因爲其的證僞并不會爲朝廷帶來任何好處,與之相關的讨論,始終都停留在學術層面,幾乎從未引起過大多數人特别是"有權力者"的注意。

直到,兩千九百年前,那次著名的"事件"。

自那之後,關于這個話題的辯論,便陷入了完全的死寂當中,直至今日,并且,也被幾乎所有的人認爲還将永遠這樣持續下去。

兩千九百年前,正是"南海赤家"的治世之始,是時,整個國家方才從持續多年的動蕩當中解脫出來,歡欣鼓舞的氣氛洋溢在每個角落,幾乎每個人也相信,太平盛世已然來到,天下大治已在眼前。

事實上,自某些角度來說,赤家的帝者們并未辜負此一期望,在他們的治下,大夏國力達至亘古未有之強,民安于業,工樂于坊,商獲其利,軍守其職,外禦諸夷,内削豪佞,将此前因三百年間七易帝姓而亂作一團的天下重新打理,再組乾坤,對那些剛剛經曆過百年動亂的普通百姓來說,帝共平的施政,根本便是無可抱怨,正是他們夢想了無數時日的所謂"德政治世"。

但,因爲,那次著名的"事件","南海赤家"的名聲受到了無可挽回的影響,雖隻占大夏人口的千分之一(可能還不到),卻有着諸多集團中最爲響亮之聲音的儒生團體自那之後便視赤家爲敵,再沒有與之進行過真心的合作,而同時,一直被目爲天下儒宗的曲鄒丘家之地位也受到了巨大傷害,在儒生團體當中離心離德,失去了之前一呼百應,莫不景從的威望及号召力,直花了百多年時間,費盡力氣,方才複得舊日地位。

事情的起因,始于帝共平二年的四月,是時,鼓舞于之前帝共平"務求野無遺賢,民無遺智,"及"共商國是,共襄盛世"的親口表态,天下智者學人無不雀躍,欲取進身之階,而自古以來,以驚人之語批駁前人之見便是讀書人出頭捷迳,是以一時間衆說紛雲,百家争鳴,當真是好不熱鬧,亦是大夏文化史上的一件盛事。

直到了七月間,諸說殆盡,了無新意,于是又有人重拾"三賢五聖皆僞"之說,鼓吹朝堂,授學民間,要求将相關史料自正史當中摘出,更有言辭激烈者,指之爲"僞說相繼,愚民欺賢,始創此者,其無後焉!"又說:"以之妄說相續,緻君以盲,遮廟堂已千載,據學路欲萬年。"矛頭隐現,已是直指當朝儒宗,世襲着護國文成王之職,對欽定經典"十三經"有最後解說之權的"曲鄒丘家"。

由事後來看,在當時由兩名國子監博士,三名翰林院編修,若幹名學界名士及衆多太學生挑動的這一波浪潮其實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實是由朝中另一大員操縱,意欲挑戰當時實掌吏部的丘家之主,丘拾雍,想要在新朝開科之前将主持科考,撰拔新員之權把握,什麽"修史定史","辯僞辯正"之類的東西,不過旗鼓而已,實是半點也未放在心上,此等手法原是權争舊途,在大正王朝史上也不知被花樣翻新的用了多少百遍,也談不上有什麽了不起,更沒什麽出奇的地方。若不是因爲丘拾雍的反擊太過辛辣,後果又太過慘痛,恐怕早已被人淡忘了。

帝共平二年八月,中秋之夜,丘拾雍奉旨入宮,共帝飲宴,席後,求屏宮人密奉,近醜方出。

密奉的内容,至今無人能夠盡知,但,那密奉的後果,卻是大正王朝史上每個讀書人也會一提起便股戰心顫的血色記憶。

八月十九,帝共平至朝,以"何以治天下"之題示臣,諸臣倉卒而言,有曰"當以無爲而治"者,有曰"當以寬仁而治"者,有言"當以刑法而治"者,有言"當以農耕爲本而治"者,有言"當以封建而治"者,有言"當速開新科,取士而治"者,諸說紛纭,直争至過午尚無結論。

據史所載,那便是帝共平治世期間"最後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朝會,自茲以後,便再複雜的問題也好,都沒有過讨論至半個時辰以上的紀錄。

午後,諸臣皆疲時,帝共平忽重掌碎桌,怒曰:"皆酸腐之見!"

"名辯之流,可以非馬非石,然何益稼樯?!"

"儒冠持經,空言三代舊事,何用于今?"

"清流高士,隻解舉杯行散,何建于業?"

"農雖國本,若止知耕種,抑商斥工,何用諸公?!"

"峻法嚴刑,若所操不得其人,空肥來周之屬,愈苦蒼生!"

"分疆裂土,若所付非人,便是八王舊事,空荼百姓!"

"取士拔員,若不曉其理,不過新狼入替,複殘求逞!"

"以吾之見,欲治天下,便先須令天下一心,使政令不出二門,使民不知有二道,使學不知有二解,使吏不知有二途,方可君臣一心,官民一心,共襄太平盛世!"

是時,衆臣無不股粟,拜伏于地,莫敢作聲,獨丘拾雍從容而起,拜稱聖明,又曰:"…而今之計,當以治學爲重,百姓無知,流言可播,欲起欲伏,非官府所能掌握,故當立頒學禁,使立天綱,教知雷池,不使妄涉溺身,才見陛下愛惜人才之意。"

是日,聖旨頒下,于經史典籍當中定六綱,十一律,十九戒,二十八違,不許異言,不許妄傳,以日後朝頒欽本爲準。

六綱當中,第一綱便言"三賢五聖"之事,道是"先祖赫佑,乃興我夏,九流其民,奔布天下,一谷一火,莫非其創,吾夏孽民,誰匪蒙恩?妄議其非者,不知德之爲厚,不知孝之爲綱,不知忠之爲用,不知禮之爲重,幾禽獸希!"也是到了那時,衆人方才明白,這全無先兆的一個晴空霹靂,竟是由茲而起。

再到後來,方有消息慢慢傳出,道是當初丘拾雍密奏帝共平,将近日學界之潮輕輕抹過,不提是非之争,卻道近日有舊朝權貴結連學界大老,假議論史故暗譏本朝唯谙武事,不解儒宗,又欲借"三賢五聖"真僞之事動搖百姓身夏之心,使民無所附,夷無所歸,動搖天下之本,好再求中漁利。

是時,方爲南海赤家入京稱帝的第二年,将近七分之一的國土仍是政令不行,便許多大名義上已然歸随的地界也是一日三亂,白晝殺人,地方官不敢制之。帝共平正爲之而憚精竭慮,忽聞此事,自是震怒,再加上丘拾雍所言之事皆有其據,并無捏造,不過虛言渲染一二而已,自然查得其證,方有此事。

大正王朝規矩,儒生向得十分禮遇,尤其是此前數百年間,帝姓幾疊,曆代帝者爲求安然,無不緻力民望,拉攏學流,至有"帝與儒,共天下"之說,這般折辱之事那裏有過?自然一旨出而天下皆彈,紛紛嚷嚷,都道是帝共平心實桀纣,暴虐其性,不可輔佐,便連帝京内也不得安靜,紛嘩擾亂,日日不息。而什麽六綱十一律之類的東西更是無人肅對,皆哧笑蔑之,至有儒生結群,白日火焚之事。

一片混亂當中,最先察覺到端倪的仍是将這一切挑動的丘拾雍,其時,蓄謀與他相鬥的大員已然識趣收手,于之相關的幾名權貴也因各種理由獲罪,他已可稱是大獲全勝,可是,本質上仍是天下鴻儒,在作爲"政客"的丘拾雍收割成果的同時,身爲"大儒"的他,卻也始終在感覺到一種隐隐的危險及恐懼。

"至學争于黨鬥,引帝家入儒壇,拾雍乃儒門罪人,愧對先祖,愧對先祖啊!"

如此的自責文字,是在多年以後,于丘拾雍身後發現自舊紙堆中,是時,一切都已發生,永銘史冊。

在另一個場合中,面對自己最信任的弟子,他還曾喃喃的說過:"非吾使陛下,陛下使我耳。"隻是,在此後一連串對他的怒罵和控拆當中,這樣的聲音,便沒法被人聽到。

帝共平二年九月初一,在儒生們狂亂的表演已漸漸結連到其它集團,在許多之前一直保持安靜的人物也開始蠢蠢欲動時,沉寂了十日的帝共平終于出手,以雷霆般的一連串行動将似乎在走向混亂的局勢擊的粉碎,證明了一切原本就隻在他的掌握之中。

九月初一,旨意頒下,使行宵禁,拘一切儒生學流,收繳涉禁之書,匿者囚,逆者流。

九月初三到初四,直屬内宮的侍衛及六營禦林開始行動,兩天的突擊中,超過三百戶的大員,富商,名士等等在驚惶中失去一切,淪爲階下之囚,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結果。而同時,這樣的行動也在各大州府當中展開,據後來的統計,在當時,總計有大約二千戶富貴人家被這一事件卷入系獄,而此後誣攀波及到的,還要十倍于此。

九月初五,大捕京中儒生,分首領附從各囚,是時,諸師多先被系,諸生無首,盡皆伏捕,并緝考逆書得萬卷有餘,皆堆于路心,使軍士看守。

九月初六,帝京已完全恢複安靜,卻是那種"不安"的安靜,平日裏熱鬧的街道上現在空無一人,除了按時進京的漕糧船馬外,就隻有從周圍州郡解來的違律圖書及觸禁儒生會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慢慢通過。

囚車呀呀,輾過路上的沙礫石塊,似是帝共平的無情鐵腕,正将一切微未的抵抗輕易擊碎。

九月初九,在恐怖當中等待了四日的人們終于得到了最後的消息,那,也是一個在此後的無數日夜當中,始終如陰影般萦繞于大正王朝上空,萦繞于每一名學士心底的東西。

焚書,坑儒!

九月初九,登高佳節,帝共平親出長樂,驅諸儒于西山腳下,坑之,又堆書若山,一火盡焚,是日,坑殺儒生四百六十一人,焚書一萬零三百一十七卷,是爲"焚書坑儒"。

…是日,尚有一個插曲,當時,爲向随待群臣證明諸儒的無用與不值救贖,帝共平嘗與諸臣有約,會給諸儒最後一個機會:在押至坑邊後告知他們,今日可以有一成人得救,隻要,他們能将自己保存到坑中已有九成數目那個時候。

密約中,帝共平便與諸臣商定:若有人嗤怒于此,或是慷慨赴死,便會将整批儒生也都赦下。

然而,事實,再一次的證明了帝共平對"人性"的判斷:在自襯必死時忽然看到生路,那些平日裏高冠博帶,言必聖賢的儒生們原形畢露,開始近乎瘋狂的互相攻擊,用手,用腳,用口,他們竭盡全力,想要把周圍那些老師,同門,難友們給推到坑裏,來爲自己争奪一個"生"的機會。

據《南海書》所載:"…至有相食生戮之事,慘不堪言,衆皆掩面,帝獨坦然視之。"

又曰:"自茲,儒風蕩滅,民無敢言。"

透過此次的整頓(在後世,則有人以"引蛇出洞,敦清綏靖"的說法來概括此事,但,卻未得到多數人的認同。),在整個大夏國土上,再沒有了不一樣的聲音,任何角落也都一樣,帝者的說話便是一切的原規則,是任何人也不會懷疑和挑戰的東西,是每個人也一定會誠惶誠恐,竭盡全力去實現的東西。

與這種"支持率"共存,帝共平的三十年治世,在整個大正王朝四千曆史上,曆來都被公認爲至少也是"最佳"之一,無論用何種标準來統計"盛世","共平之治"都是沒法抹去的存在,那三十年中,大正朝人國力複蘇,人口倍殖,四夷臣服,政治清明,百姓不驚賦徭,人民不懼夜盜,幾乎便是太平道曾經宣傳過的理想世界,但是,做到這一切的帝共平,在大正朝的各種文獻當中,卻始終也沒能得到最高一級的評價,除了懷恨與他的儒生學流們的筆诽外,在他身後,那盛世的諸多隐患先後爆發,構成連鎖反應,幾乎連"南海赤家"的統治也一并結束,亦是重要原因之一。

"以'天才'進行不受擎肘的統治,以'自省'來代替正常會有的約束,在帝者有足夠能力及責任感和誠而有能的手下時,的确便會有最佳的結果,可是,問題在于,天才之所以可貴,就是因爲其的少見。"

"在這樣的制度形成之後,後世的帝者們未必會有今上的能力與道德,卻多半會有'當然比他更好'的自信,縱沒有,也會被懷用心者們的吹捧制造出來。"

"那樣的話,後果…"

沒有完成的評論,成于帝共平年間,在那時,這就是至少應該被系獄的狂言,可是,據說,在親閱之後,帝共平卻頹然長歎,降旨赦之。

…當然,據說,始終也隻是據說。

至于情弓十日的爲人熟知,則始于帝共平統治的後期,一直匿沒于黑暗當中的這一神兵終于被人尋獲,首次出現在曆史當中,對之進行鑒定并将元靈請降之後,相應的諸多神異更自側面将《三賢本紀》内的記載證實,因之而歡欣鼓舞的朝中官員們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大張旗鼓,著文勒銘,要向天下證明"六綱"的正确性,但是,在那時,儒生集團對赤家的信任及認同已是完全消失,除嗤之以鼻外,便是閉目不看事實,在黑暗中使用種種手段去将之攻扡,更有斥指之爲"僞器","赝兵"等等。

這樣子的事情,當然沒可能瞞得過已将統治延伸到每個細微角落内的帝網,很快的,相關的人名資料已被嵬集清楚,諸多中下級官員們虎視耽耽,磨刀霍霍,欲自人血中再取富貴,而,到最後,将之制止的,卻是來自深宮的旨意。"還是算了吧。"

"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肯低頭的人,便不該被這樣的暴殄掉。"

"如果,當初,在儒流中爲骨的都是這種人物的話,或許事情就沒必要走到那麽極端了…"

與史無錄的喟歎,據說是來自深宮帝者的心聲,不過,當然,與上面的轶聞一樣,據說,始終也隻是據說。

光陰似水,挾萬物而不滞。數千年春秋一瞬,當日雄才大略,指點江山的帝共平早已化身黃土,當日血流火焚的西山也已被括入帝京城内,而與這段史事息息相關的禦天神兵"情弓十日",也因之被目爲"不吉之物"或是"血染證物",空背了數千年污名。傳說中,更指之便是禦天神兵當中最爲不吉的一件,任何持有者,必定會在對"曆史"造成重大影響後如神話中的射者般,落個橫死名堕的下場,或者也正是爲了這個原因,數千年曆史當中,被實證爲擁有其的強者幾乎無存,直到當年滄月明橫空出世,手持十日,以三支"實箭"力壓天下豪強,獨取"第一"之稱,才不過是數千年間爲人熟知的第二名情弓主人。

而如今,在帝姓的統治已超過四千個年頭的日子裏,爲了搭救帝者的性命,同時也爲了搭救逆者的性命,"情弓十日"的第四支箭,終于上弦!

奔走如火,似不可阻擋的炎風般掠過大地,火域遺舟以那些扈從根本沒法掌握的速度自人群中穿過,毫不留情的将那些不幸擋在他前方的人振得亂飛而出,摔得頭破血流。

(不,不行…)

心知此事的嚴重性,玄武勉力而起,以硬吃曹治一刀的代價去力圖将他阻止,可惜的是,此刻的他,已然苦戰過了整整一個時辰,空落個半身血染,卻隻能擊到火域遺舟掠過後的輕風。

事實上,若果有意,火域遺舟更大可在錯身而過時與曹劉兩人合力将玄武擊殺,雙方都已精疲力盡時忽然多了他這樣一個生力軍,玄武縱強,也沒可能再支持到五招之上。

但。

連一絲要出手的意思也沒有,帶着幹燥而炎熱的風,火域遺舟自戰團中強突而過,雖不開口,可因他速度太快而在身後炸響起的尖銳風聲,卻似是冷蔑的恥笑,在對着三人同時發出。

與之同時,承京峰頂,汗珠大滴落下的帝少景,面色倉皇,臉上頸上手上,都有指頭般粗細的青筋暴起,眼角更似是要滴出血來,卻一動都沒法動。

他的身後,同樣也是神色狼狽,衣裳破爛不堪,發披血濺的孫無法,正将雙臂自他的腋下穿過,拼力合抱,将帝少景的身子鎖住。

在這動作的同時,他的眼,額頭,嘴角,肩,雙腿,每一塊可以動和不可以動的肌肉都在瘋狂的顫抖着,在如此近距離下硬接帝少景全面施放的痛苦力量,這就是一種必然。

但,他的雙手,卻如鐵鑄般一絲不動,将帝少景的身子困住,令他沒法動彈。

五步外,霸锏提爐光彩黯然,斜插地上,旁邊,是靜靜躺着的戰棍無赦。

這一戰,已近尾聲。

"風,來吧…"

當孫無法帶着可怕的笑容這樣喃喃低語時,那在外形上已明顯虛弱了許多,開始呈半透明狀的"分身",以動作将他的呼喚回應:雖不再召喚出任何或龐大,或兇狠的獸神形象,可是,取而代之的,卻是更爲迫人,更爲沉重的感覺。

微微的弓着身,她的拳,已然捏緊。

與之同時,一裏外。

喜,怒,哀,樂…什麽都沒有,長箭上弦後,所有的表情便都自滄月明的臉上消失,左手擎弓,右手捏緊箭尾并拉開弓弦,滄月明眯着一隻眼睛,盯向那普通人來說根本就沒法把握的距離。

(這一箭,絕對不可以錯失啊…)

箭離弦!

随後,方聞得振弦聲響,若十萬張鐵筝一齊振動,将懾人心腑的厲響迸向天宇。

這一箭,已将"聲音"的速度超越。

與之同時,另個方向,半裏路外。

帶着古怪的笑容,李慕先将他那邃美幽深,若一泓秋水的劍揮動。

(誠然,你便是"天下第一",可是,在這種如此不公平的情況下,難道,我連擋你"半箭"的力量也沒有嗎?)

與全憑本身力量自數百裏外趕回的滄月明不同,冰火九重天的此來,是借助了出于西極,普天下也不足二十匹的天馬"造父禦"之力,一日夜可馳三千裏,單匹價格與整座小城等值的神駿,已被他們生生騎死四匹,止有最後十餘裏路是借助本身力量急奔,若不然的話,火域遺舟的"火掠"身法長力其實不繼,又怎快得過已能夠禦風而行的"獨射天狼"滄月明?

長箭破空,那快至沒法形容的速度,将周圍的空氣也都磨擦起火,隻見一路疾進,挾火突煙,如一頭狂怒而進的火龍,在伸張爪牙,要将一切敢觸逆鱗的妄者噬下。

凍氣結合上七彩緞帶,形成巨大的圓盾,前後凡七重,高速旋轉着,主動接向火龍,卻如冰雪遇陽,枯木逢火,根本便連"抵抗一下"的能力也無,便被咆哮突進的朱矢自中撕裂,扯成千百碎片,四下飛揚。

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瓊飛花及冰天五俠在巨盾盡毀前已先一步撤身,雖都負傷濺血,卻非重創,兩人一擅冰勁,一精藥功,轉眼已将各自傷口鎮壓,滴血不見。

(劍仙,下面就交給你拉…)

劍光現,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绮密瑰妍,層層湧動,将銳氣已被二人合力引發,略失其鋒的朱矢擋住。雖然立時被箭鋒撕破開來,卻是散而不潰,凝數十道劍氣而走,轉眼又織作如情網愁絲般十分缜密,倒卷而回,仍将那朱矢困住。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弦年蝶鵑,淚眼憶然。凝出偌大惆怅惘然失意般天地,那赤矢雖如十萬火急般激進不休,至此也不由得折銳傷鋒,若茫然無措。

(以惘然之意,禦無端之劍,好家夥,這樣子下去,你或許便會是四人中第一個實現"突破"的,但是,說到底,你畢竟還不是"天下大黑"啊!)

"月魄霭蕭,芬滟瞖寒。婉虛靈蘭,郁華結翹。淳金清瑩,炅容台标…"

冷哼一聲,滄月明閉目握弓,口中輕誦"月君咒",他口齒極快,轉眼已将咒語誦完,蓦地張眼,頓見精光四射,仔細看時,雙瞳中竟各有日月形象!

"呔!"

怒喝一聲,滄月明右手虛拉弓弦,一扯而放,立聞銳響激起,那朱矢頓時一震,李慕先身子也是一震。

如是者三!

"哇!"

慘呼着,李慕先翻身而倒,口中血噴如泉,胸口四肢也同時炸開無數傷口,血箭标射,轉眼已将他身前一切盡數染作通紅。與之同時,長箭複又增速,脫困而去,直取正全心前取,背後盡是破綻的"火域遺舟"!

(可恨,他根本未有擊破我的"玉溪劍律",止是憑籍着壓倒性的力量強行摧破,若果我有他的"力量",不,那怕隻是有"大黑"的力量"…)

思想到此爲此,血流如注的重傷,終于将李慕先擊倒在地,陷入昏迷。

此時,火域遺舟已然踏足峰頂!

此時,那隐隐滲出獸牙形狀的拳,已迫近帝少景的胸口!

此時,風似停,雲若定,世間萬物,幾近盡數死滞!

箭呼嘯!

(來得真快…)

心中一悸的同時,火域遺舟已作出數個反應,從将火勁凝聚成壁擋于身後,到拼盡全力向前一躍,再到右手在虛空中抓出焰矛,用力擲向孫無法,在他心目中,這一連串動作完成之後,就算沒法将那箭擋下,也足可助帝少景借去面臨之危。

隻是,所有這些動作,他卻隻是在自己的"意識"當中完成。

身子劇震,火域遺舟忽然發現自己已是全身麻痹,再無知覺的定于地上,眼睜睜的看着那豔紅朱矢從自己的身子上穿過,飛向前方。

此時,他的火壁猶未完全凝成,一躍的蹬踏,也才剛剛離開地面。

随即,他更發現,自己身上并無傷口,那發于裏外的長箭準确洞穿了自己腋下的衣服,隻留下一個整齊的圓洞,沒有帶走一滴鮮血,而令自己動彈不得的,僅僅是包裹于長箭周圍的無形力量而已。

(強弩之未,勢不能穿魯缟,可是,和這個人相比,我們,連魯缟也算不上啊…)

箭如電,箭如火,箭破長空,卻隻刺中虛空!

在被長箭觸及的前一瞬,那已經淡化到若有若無的分身便已自空中褪去,雖然長箭精準無誤的命中了那"心髒"的位置,卻隻是"曾經"的心髒。

而,這時,孫無法也終于沒法再支持下去,被驟然自帝少景身上爆發出的強大力道将雙臂沖開,更連整個人也倒飛而起,吐着大口的鮮血,狼狽不堪的跌落地上。

可,他卻仍在笑,得意的笑。

将他震飛的力量,通常名之爲"回光返照",在帝少景重拾自由前的一刻,柔美白晰,卻閃耀着獸牙光芒的拳,已沒入了他的胸口。

遠處,松下長弓,滄月明的臉色一片鐵青。

(隻差一步,到底沒能将他們阻止…)

雖隻是一瞬間,但,可名之爲"迷茫"的眼神的确出現在了那可令任何強者,令整支軍隊也沒法正視的面容,看向不可知的未來,他似已瞧見了血的流溢,混亂的彌漫,恐怖的滋長,以及…

以及,那他曾經在"冥視"中觀察過不止一次,卻總也沒有勇氣去直面和判斷的"存在"。

(下面,我們到底會迎來一個怎樣的世界啊!)

片刻感懷之後,滄月明便已恢複平靜,反手一擰,情弓已然不見,随後,他也蓦地消失于空中。

擁有"力量"的人,在很多情況,都會失去"自由",一如此刻,在每個人也都困惑或者茫然的時候,他卻不能放縱自己在這裏思考,而必須再去盡一些努力,來做一些自己也明白可能已是"徒勞"的努力…

承京峰下。

大口的吐着鮮血,玄武頹然倒地,身前卻已不見了曹劉兩人的蹤影。

高速奔向峰頂,兩人都明白:再加一招,或者就能讓這來曆不明的神秘人物就此離世,但,那樣的話,也就勢必會在奔向峰頂的争競中慢上一步。

當如電長箭令火域舟至今猶在僵立不動時,當孫無法的狂笑與帝少景的怒吼先後劃破長空時,聰明如二人者,又怎會不知道什麽才應該是第一優先了?

卻還是晚了半步。

奔上峰頂,首先看到的就是胸口稀爛着一個血洞,兩眼茫然,已幾乎沒有知覺和活力的帝少景,和五官盡有血線淌溢,連坐起來也不能,正半身陷在土中的孫無法。

(這…)

先救帝少景,還是先殺孫無法?如此巨大的誘惑,如此困難的抉擇,竟令奸滑詭鹬如二人者一時間也難以取舍。

随後,熱風忽振,表明着火域遺舟的得回自由,而此時,兩人也終于作出決斷,刀劍并舉,挾着金風黑氣撲出。

"大膽逆賊,納命來!"

帝少景的傷勢有多重,兩人一看便已明白,憑其本人的絕世修爲,這足夠可令兩人死上五次不止的獸拳并未立刻取走他的性命,但也已将他的心髒完全摧毀,對并非醫者的兩人來說,這樣的傷勢,兩人便半點忙也幫不上,而當精毒亦擅藥的"重樓飛花"和内力劍法均不讓兩人的"酒海劍仙"正在趕來時,兩人更不應該在帝少景身上先作什麽嘗試。

擊殺孫無法,是可能一生也沒法再等着的機會,雖然必要對上雲台一脈的兇狠報複,可兩人都相信,與那相比,所能得着的好處,必要大上十倍,更何況,當火域遺舟明顯得是在撲擊孫無法這明顯已幾乎犯下"轼君"之罪的人時,兩人再不出手,日後若有人存心追究,隻一條"畏身忘仇"便能教兩人百口莫辯,無從置喙。

完全正确的判斷,可惜,卻還是慢了半步。

"都住手罷。"

疲憊,卻威嚴的語聲響起,同時更有無形的波動穿越虛空,将三人的身體瞬間禁锢。

"今天,不可以有任何人死啊…"

當高大的身形落下在孫無法的身前時,三人的身體亦恢複自由,卻不再敢有任何妄動。

(奔馳千裏,一箭解圍,卻仍有這樣的力量,這家夥,到底走到那一步了…)

"哼。"

以無比複雜的眼神看了孫無法一眼,滄月明直起身來,冷冷道:"你們不滿意?"

"我等怎敢?"

說着如諷刺般的答話,隻比他慢半步趕到的瓊飛花埋頭于帝少景身上,并不擡頭,雙手如千花競綻,變化出各種手印,在帝少景胸口傷勢處不住檢查試探,旁邊,李慕先按劍不動,将一手壓在她的肩上,源源提供着她這般努力所需的力量。

"天下第一在此,我等還能說什麽,還敢說什麽?"

"人皆畏死,先生不會見笑吧?"

銳利的語聲,刻薄的說話,口稱"畏死",可在瓊飛花的身上卻完全看不出有這意思,而,在她的身側,面無表情的李慕先和根法沒法瞧着面容的冰火二人更是全神戒備,身側翻翻滾滾,盡是默凝的護體氣勁。

怒容一閃而沒,滄月明沉聲道:"你們不滿意?"

"正是。"

沉聲回答着的,卻換成了口角猶有血痕,面色還正蒼白的李慕先,同時,冰火兩人一齊踏前,三人形如犄角,将帝少景和瓊飛花擋在了身後。

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去看一眼按說該是"已方"的曹劉二人,反使兩人大爲尴尬,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很好!"

長嘯聲中,滄月明身子一晃,向後直撞,三人雖早有防備,卻一點擋不住他,竟被他自三人當中生生擠過,轉眼已立身到帝少景身側,一隻手已點在了瓊飛花的頭頂。

火域遺舟身子猛一顫,卻被李慕先輕輕一抹止住。

"還是李老三聰明…"

淡淡說着,滄月明信手一拿,孫無法身前立有澄清碧光一閃而沒,三人看在眼裏,神色更加難看。

"無法他的确破壞了玄武之約,所以,你們不服?"

這一次,連回答也沒有,三人的眼神當中,除了"廢話!"或是"你說呢?"之類的憤懑表現外,什麽都沒有。

"哼!"

右腳在地上一跺,滄月明左手向後斜伸,叱道:"來!"立見帝少景碩大的身子自地上飛起,投入他手中。

"他的傷勢怎樣?"

瓊飛花頓了一下腳,恨聲道:"你難道不明白?"

滄月明冷然道:"你救得了麽?"

瓊飛花尚未回答,劉宗亮忽接口道:"滄先生既有能力施救,何不先救回陛下再說别事?"

曹劉二人雖是朝中重臣,卻從未聽說過什麽"玄武之約",對"冰火九重天"的存在也隻知道一些影影綽綽的資料,适才自是半句話也插不進去,此刻終于找到機會介入,心中卻還在暗暗吃驚。

(憑這幾人的力量,可以在一夜間拔起任何一個世家,竟然能忍住十幾年也不運用,到底是爲了什麽…)

滄月明斜了他一眼,微笑道:"朝中大老,果然便曉事的多。"忽地斷喝一聲,将帝少景一擲而起,随即右手握拳直起,正搗在帝少景小腹之上!

轟響聲中,墨黑摻着赤紅色的兇獸形象自帝少景背上被激震出來,隻嘶吼半聲便咻然潰滅,帝少景呻吟一聲,面色抽搐幾下,口中忽有黑血流出。

冰火二人勃然變色時,瓊飛花也悚然色動,卻與兩人原因完全不同:醫術極精的她,方才一試已然知道,帝少景除了心髒半毀之外,更加可怕的傷勢,是猶還在他體内肆意攻伐的兇獸拳力,但以她實力,雖能辨出,卻沒法将之驅除,自料李慕先也辦不到,本想是将帝少景帶回京中之後,與位列五人之首的"天下大黑"協力壓滅,那想到,滄月明隻是信手一拳,便将這令自己束手無策的兇獸之力擊得粉碎。

曹治的眼中,卻忽有精光一現。

(如此炫耀的手法,似非傳言中滄月明的行事風格,倒更象是在刻意展現自己的力量,那麽說,千裏奔襲而來的他,會否其實已經将要接近底限了呢?)

因這個問題而突然感到一陣莫明的幹渴和灼熱,曹治隻覺得口幹舌燥,不自由主的側過頭看了看劉宗亮,卻見他頸上竟已有微微的雞皮疙瘩炸起。

(如此緊張,是和我想到了同樣的東西嗎?)

沉吟着,曹治卻仍是不敢有任何動作,縱然已方在人數上有着絕對的優勢也好,縱然明明滄月明已應該是強弩之末也好,面對這已将"天下第一"這名頭擁入懷中十數年的神秘人物,便沒人敢于輕易造次。

将帝少景放下扛在肩上,滄月明看了孫無法一眼,忽道:"你要多久?"

這一問莫明其妙,孫無法卻毫不猶豫,道:"三年。"

滄月明淡淡道:"好。"忽地仰天長嘯,聲若龍吟!

長嘯聲中,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緩慢蠕動着,帝少景胸口的血肉開始慢慢增殖,已被毀的隻剩下五分之一不到的心髒,竟也開始慢慢的自行修補恢複起來。

(這不是法術,也不是醫術,是什麽東西…)

驚愕中,諸人竟都沒能第一時間發現身側的異樣,隻有猶還半卧于地的孫無法察覺到了什麽,愣了一下後,忽然綻開了怪異而無奈的笑。

之後,瓊李等人也終于開始察覺到事情的不對。

大地開始震蕩,沿着先前二人死鬥所留下的傷痕,大塊大塊的龜裂開來,碎土細未逆風飛動,形成五色迷霧。

迷霧當中,巨大的黑影自地面拔起,緩緩升向空中,看清楚些,那赫然竟是每一塊都有整座房屋大小的土堆。

(這是什麽意思…)

在将局面弄清楚之前,諸人已又發現,正緩緩浮向空中的,不僅僅是這些巨大的土塊,腳下忽然變得空蕩蕩的,似是一下失去了"重量"一樣的六人,已然一并身不由已的浮了起來。

不可思議的現象,荒誕而完全"非理性"的現實,卻令曹治臉中劇震,想到了一些曾在典籍中有所浏覽,卻因爲太過奇幻而被自己一笑而過的東西。

"神域,你竟然已經踏入神域了!"

神。

人的夢厣,人的夢想。

傳說中,這是将人類如蟲蟻般戲弄,擁有無可抵禦之大能的存在,傳說中,他們高居于所有存在的最高點,傳說中,他們擁有不死的生命,擁有無窮的力量。

傳說中,他們将世界創造,将一切創造。

修真,飛升,透過那樣的途徑,據說人便有機會成爲"仙",散仙,地仙,但"仙"比諸于"神",也隻如人比諸于帝。

成爲神!理解神!是千秋萬代以來,無數強者智士的夢想!

傳說中,在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之後,人便将蛻變成神,傳說中,人本就是"神之堕子",隻要将對神的"記憶"尋回,便能找到那回家的路。

那路在那裏?誰也不知道。那力量是多少?誰也不知道。

傳說中,有一些人,他們掌握了足夠的力量,卻沒有對應的智慧,雖然能夠創造一個時代,卻沒能力找到那回家的路。

傳說中,有一些人,他們有着洞穿一切迷霧的智慧,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縱然能夠在黑暗中隐約識别出那細微的小路,卻沒有能力走到上面。

傳說中,有一些人,一些兼具了"力量"與"智慧"的人,便可能找到那本源,找到那道路,在那路的盡頭,身爲"人"的他們,雖然不能再成爲"神",卻可以踏進"神域",得着常人無法理解的奇怪力量,這樣的人,雖然還不是"神",卻已踏上了成爲"神"的開始。

傳說中,始創大正王朝的帝軒轅,建立太平道的尚清與餘慶,以暴力和血腥結束第二戰國的帝荥芎,與他苦鬥經年的仲連,被認爲是唯一親眼見證過"第十一級力量"的帝共平…這些人,都是"神域"的成員。

傳說中,踏進神域後,人将能夠觀察和掌握到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最基本的特點之一,便是"飛翔"!

使人類不能離開地面,将一切生物牢牢束縛在這大地上面千年萬年的無形枷鎖,雖然有人能夠用法術來戰勝它,卻沒法持久,更沒法使之與自己融合,那使人類千萬年來仰望星空,編制出無數美麗傳說的,看似不可戰勝,不可破壞的枷鎖,對任何踏入"神域"的強者來說,将不再存在。

因爲,他們已是"半神",在他們的周圍,已可以應用着别樣的規則。

應由他們自己去确認的規則。

這,便是"神"對他們的尊重。

也有人說,是"神"對他們的畏懼,更有人舉出大正王朝史上曾多次出現的近乎"滅世"的混亂爲例,帶冷笑的,質疑神的存在及那意義。

"如此的混亂,卻沒有勇氣插手來予以結束,如真有神,他們又在作什麽呢?"

"還是說,他們也明白,久居天界的他們,根本也沒能力來調解,來制止人的争鬥?"

"神之造物,不等于就會永居神下啊!"

發出如此豪言的帝者,雖然令幾乎所有的重臣面色慘白,卻得享天年,對那些"不信神"的人來說,他的名字,一向都是"人定勝天"的鐵證之一。

隻是,最近一次出現"神域"的記載,也是在一千多年以前,千多年沒例證的東西,就很難讓人們認真對待,當今天下千百萬的武者術士當中,真正會知道"神域"這個詞的,可能連五百個也沒有,而認真思考過的人,更連一百個也不到。

而,此刻聚集在這承京峰頂的八個人,卻剛好都屬于那一百個當中。

片刻的驚訝之後,他們已将心情平複,開始努力的思索着自己所知的有關"神域"的細節,而,很快的,他們幾乎是同時想到了那個驚人的結論。

傳說當中,踏入"神域"的力量下限。

第十級初階力量。

(原來如此啊…)

連"想"的時候也帶着無法遏止的顫抖,冰天火域,酒仙飛花,幾乎是同時放棄了"拼力一搏"的打算。

原本來說,滄月明雖強,到底也是長途奔襲而至,在四人的估算中,若與曹劉兩人合力一搏的話,未必沒有勝機。

或者會有慘重的損失,但,若能将孫無法和滄月明一鼓而滅,無論怎樣的代價,也是值得的。

(真沒想到,竟然最後是變成這樣…)

在本來的計劃中,認定孫無法甯可毀約也不會錯過這個刺殺自己的機會,更相信自己絕對可以與孫無法相持到"冰火九重天"來援的時候,帝少景原是滿懷信心,要利用這個機會,先與"冰火九重天"聯手除掉孫無法,再視情況決定是否能将必定會千裏來阻,應已是精疲力盡的滄月明一并擊殺,而同時,雲台一脈的精英也該會和五大世家的當家主拼到兩敗俱傷,達成将這些野心已萌生到危險邊界的世家們加以削弱的目的。

因爲是孫無法滋事在先,所以,旁人便沒法有任何說話,滄月明或者會"憤怒",可是,處事向來公正的他,在這種情況下,至多可以出手将雲台一脈,将孫雨弓暫時加以保護,卻沒可能對帝少景施以報複。

可是,現在。

先失算于孫無法,他竟能有辦法将帝少景自信必可自保的"痛苦力量"擊破,幾乎将帝少景的生命終結,次失算于滄月明,竟可以沒法想象的速度自西北趕回,将局勢控制。

原本,在四人的心中,還有着逞險一搏的想法,可是,當明白到滄月明已經走到了目前世上便沒人曾經走到的地方時,他們的勇氣,便和他們的鬥志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

越向上修習,要進一步就越難,反過來說,越向更高的地方去,想要越級挑戰的可能也就越小。

以複數的第八級力量去挑戰第九級力量,可以稱之爲冒險,也可以稱之爲勇氣,那機會雖然不大,但也不是沒有,但,要向第十級力量挑戰,要向那已被目爲"半神"的境界挑戰…

冷冷的目光閃過,所及之處,每個人也無聲的将頭垂下,不敢與他對視。

"好了。"

說着話,滄月明将帝少景一手擲出,諸人方欲動作,卻見人影一閃,劉宗亮竟已搶在李慕先之前,将帝少景接住。隻這一會的功夫,帝少景胸前的血肉已重新融合,慘白的臉上也出現了一點血色,雖然還極是虛弱,但任誰也能看出,"生命"這東西,已回到了他的身上。

當瓊李等人都驚歎于滄月明幾近"神迹"的能力時,孫無法的嘴邊,卻始終浮着古怪的笑,而,帝少景,在眼睛睜開之後,首先出現的反應,竟也完全出乎意料。

"月明,你!"

說到一半的話語,因突發的疼痛而斷掉,可是,那裏面,幾乎是全然的憤怒,而沒法聽到什麽感激或是慶幸。

(難道…)

心念一動,還将帝少景捧在手中的劉宗亮已情不自禁的意圖試探,雖然他立刻就反應過來,将那"大不敬"的行動強行停住,可是,一瞬間的所知,已足以使他明白很多事情。

劉宗亮感覺到的東西,李慕先等人暫時還沒法明白,可是,立刻,如歎息一樣的說着,滄月明已給出了最後的答案。

"将'生命'還你,是我的極限,要将'力量'一并還回,那東西,已是神的領地。"

"便不高興也好,少景,你最好記着,你現在的心髒,絕對沒法負荷比第五級更高的力量,若愛惜自己性命的話,便記住什麽是不能做的罷!"

"月明…你好!"

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帝少景卻到底沒有再說下去,面對已踏足神域的強者,他手中的實力,并不足以讓他"發怒"。

"那麽,玄武之約的事情又怎麽說?!"

滄月明看了一眼孫無法,道:"一條命,換三年時間。"

死寂許久,帝少景方嘶聲道:"好!"

轉眼間,帝京一脈人馬已然盡數離去,隻留下偌大座承京峰,空蕩蕩的,瑟縮于大風當中,時又有些封禅所用的殘旗斷幟随風而起,更顯得十分沒落。

玄武此時猶未醒轉,是火域遺舟将他提上來留下,滄月明掃他一眼,面有怒容,并未出手助他,隻蹲在孫無法身側,握着他的右手,助他行功調息。

有滄月明傾力相助,孫無法回氣自然極快,轉眼已又面色紅潤,精神煥發,翻身起來,道了聲"謝",卻忽地怪笑道:"适才若是李老三幾個當真決心和你拼命,你會殺他們麽?"

滄月明掃他一眼,忽也露出一絲奇怪笑容,道:"你說哪?"

忽地歎道:"幸好'天下大黑'沒來,要不然,今天真要麻煩。"

"要被看穿的話,以我現下的情況,可還不一定逃得掉哪!"

孫無法苦笑一聲,搖搖頭,道:"但,不管怎樣,你到底還是比我們所有的人都快了一步哪。"

"以第九級頂峰力量而踏入神域,你便将我們都遠遠的抛在了後面,便沒法侪身到第十級又怎樣?在這世上,已沒人能夠那怕隻是将你追近了。"

聽到這從當世最強者之一口中說出的恭維,滄月明卻沒有任何得意之色,反而鎖起了眉頭。

"你說沒人能夠追近我?無法?"

"或者現在還是這樣,可是,我相信,在不久的将來,所謂第九級力量,将隻是一個強者的起點,而第十級力量的重現人間,也應該隻是時間問題。"

"李慕先,曹治,劉宗亮…這些人,這些今天在我們眼中隻如嬰兒般的人物,假以時日,或許擁有比你我今日更強的力量也說不定。"

"無法,因爲你,你與少景的執着,這個世界,已經走向了任何人都沒法掌握的混亂了…"

随着滄月明的緩緩說話,天色竟也漸轉陰沉,濃重的雲開始緩緩移動,将那光熱之源遮住。

"那未說…"

因滄月明的說話而猶豫,孫無法慢聲道:"就是說,玄武之約的真正目的,是…"

"無法。"

慢慢的搖着頭,滄月明似是無限感概。

"神域這東西"

"無法,你難道沒有注意到,神域那東西的記載,從來沒有獨立的出現于世上麽?"

"每一個時代,強者們總是成集團的出現,若看到史書上說有一人踏入神域,我們便知道,在那時代中,必有複數的強者存在,必有不止一個的神域中人在天下活動。"

"是那個時代的人們有特殊的資質麽?是其它時代的強者們缺乏攀向更高處的決心與能力麽?"

"不是這樣的,無法。"

"力量,它是神的禮物啊…"

愕然的,孫無法一時間竟沒法完全明白滄月明的說話,不過,很快,"恍然"這東西已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默默的伸張開雙臂,将眼睛閉上,孫無法舉手向天,似在進行些神秘的儀式,随即,他将手放下,睜開眼睛,臉上竟有驚訝之色。

"感覺到了?"

蹲下來,将一支手指插入土中,随意劃着奇怪的圖案,滄月明低聲道:"因爲你是在事變的中心,那個變化,應該最快的出現在你身上。"

"但,不止是你,在李慕先和瓊飛花身上,在曹治和劉宗亮的他們的身上,這變化都會出現,遲早的,他們将注意到這個變化并從中得到領悟。"

"而,還不止是他們。"

"千裏也好,萬裏也好,都沒法阻止那變化的發生,在我們可以知道的一切地方,那變化都會緩慢但确定的發生着。"

"曾經的無名小卒,可能會得着他作夢也不敢想象的力量,曾經的一方霸者,卻可能在新的變局中停滞不前。"

"人王,文王,龍王,道師,佛尊,大海無量,很快的,他們都将被這變化影響,都将開始踏上新的旅程。"

"而,在這一次的長路上,誰将得到神的戚顧?誰将搶先奔到路的盡頭?"

"無法,面對這樣的未來。我已經沒法再作出任何的預測了。"

"總之,無法,好好把握用少景生命換回的三年罷,滄月明的承諾,永遠都不會收回,但,我真心的希望,三年之後的一戰中,你可以得着最後的勝利啊…"

帝少景十一年二月,"混天大聖"孫無法刺帝少景于承京峰頂,雖功敗垂成,卻還是使帝少景身負重傷,再沒法使用到第五級之上的力量,在這強者爲王的時代中,這便等若提前宣布了他的自舞台中心離開。

同時,因孫無法将"玄武之約"破壞,"獨射天狼"滄月明亦宣告天下,将于三年後約戰孫無法,因此時滄月明侪身神域的消息已傳遍天下,故對此戰之預測可說是完全是一邊倒的局勢,但,在雲台一脈弟子的心中,以及那些位居在情報鏈頂端的人物眼中,事實,卻并非如此簡單。

承京一戰,日後曾占用掉無數的青史文墨,無數的勢力,無數的個人,無數的研究,皆傾注精力與斯,争辯讨論着它對日後曆史的影響,它所引發的種種後果,但,到最後,在一切的波瀾都又平息,在一切已又納回到安靜平衡的軌道當中時,人們才發現,滄月明當日曾有過的喃喃自語,才堪稱爲這一戰最好的注腳。

"神域,那東西,或者還是稱之爲魔域更合适吧?"

"每一次,神域向人間敞開的時候,都是血流天下,伏屍百萬的亂世啊…"

…在所有"人"都不能看到的地方,曆史,滿是血腥味的曆史,吼叫着,咆哮着,又向前邁出了一步。

太平記第八卷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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