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出正月的這個日子,按說還該算是"年"的餘緒:那些象征喜慶吉祥的紅色剪紙仍将無論貧富之家的窗子覆蓋,鞭炮的碎屑猶和着白雪及污泥混雜在大街小巷的每個角落,頭發已嫌稍長的男人們還在邊憨笑邊用"正月不剃頭,剃頭死娘舅"這樣的老話來搪塞着橫眉冷目的妻子,走路已有些蹒跚的老人們還會邊斥責邊将孫輩們提出的垃圾奪下堆在牆角。
可是,現在,擔憂與焦慮,卻将喜慶蓋過,各種各樣的陰郁情緒交織在一處,化作巨大的傘蓋籠罩在帝京的上方。雖非視力能見,卻令每個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極不好受。
自十四日前,孫無法奪下盛京并宣告天下将于今秋起兵開始,這傘蓋便在快速的形成的,最早是内宮,随後是消息靈通的各大世家主人,然後是那些各有渠道的中下層官吏,接下來是與太監和内吏們有各種瓜葛的商販和市井,而在這過程中,内宮的反應近乎麻木,竟沒有采取任何阻斷其形成的措施,最終,這個朝廷似乎應該竭力制止的東西,就變作一個街頭巷尾,無人不知的存在,冷漠,和傲然的盤踞在了整個帝京的上方。
十四日的時間,大多數的州郡和八成以上的百姓此刻尚不知道這将會将目前尚算平靜之局勢打破的消息,唯有帝京,這在形式上還控制号令着整個天下的機樞之地,這一向也是天下流言的生滅和聚散中心的巨大城池,已然将這消息轉播到了最爲低下的階層,人民走遇耳議,無非此事。
對那些高官厚職者來說,這自然是再讨厭也不過的消息,而便是對那些普通百姓來說,這消息也同樣非其樂見:青史昭昭,早有"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名句傳世,更何況殷鑒未遠,當初三果叛軍大起天下,口中也說是要"劫富濟貧",可糧草軍用不繼時仍是一樣大掠民間,其各路領袖一樣是奪蓄秀女,積飽金珠,到得後來軍勢分崩時更是化作流寇四下劫奪,廣荼百姓,直令一代大夏民衆痛徹心肺,雖則說孫無法割據冀南多年來一直也力行寬政,與民休息,名聲尚好,但真一起兵混亂天下,若有缺糧少兵,金鐵不繼時,卻又有誰能斷言今日的雲台義軍不會成爲第二個三果叛軍?
一片混亂當中,流言越演越烈,本應出面安撫民心的内宮卻全無針對動作,唯一可令人安一點心的事情,是按計劃應在下月舉行的祭祀之禮的相關準備仍在有條不逶的進行着,而七日前内宮更有宣言放出,指今年将會提升之成爲"封禅之禮",久居長樂的帝少景将會移駕離宮,親赴蜀龍山脈去向天地神靈恭告他的行事與理由,并爲整個天下恭求安甯太平。這動作,便等若告示着已近人心惶惶的群衆:當今的帝者,仍有足夠信心去向"天"宣告他的努力與功績,他仍相信,"天"會站在他的這面,助他去将所有的叛者一一弭平,對那些立場在朝廷一邊的人來說,這便可令他們較爲的安心一些。
所謂封禅之禮,其起源可追溯至數千年前,還在帝姓未建的戰國時世,便不時有強大的諸侯國主登上境内的名山神峰,來向茫茫當中的天神告祭,求取他們的賜福與保護,但是,爲今日的大夏百姓所熟悉的"封禅",則是确立于三千八百多年之前,在"英峰陳家"取代"岐裏姬家"統治的時候。爲了在繼承下"帝姓"等概念的同時而盡量多的彰顯出自己與前代帝姓世家的不同,帝我存聽取謀士之言,将因風水之說而被帝軒轅毀壞的蜀龍山脈重建,鋪設道路,廣植香木,起構宮舍,并将過往的所有封天告神之禮加以揉合,建立出了一套極爲複雜的制度,在蜀龍山脈當中加以執行。
在目前爲大正王朝沿習的制度說明當中,"封"者,是在蜀龍山脈當中被認爲最具靈力,可以與天帝相溝的山峰頂上築壇祭天,取"增天之高"義,以報答上蒼功德,"禅"是在其腳下,被當初帝軒轅年間挖戮而成的殘峰上設壇祭地,喻"增地廣厚"以報答厚土功德,而這一儀式也決非可以輕易執行,通常隻有在君主有重大決策想要執行或是完成了巨大功德之後才會行此大禮,而一直更有傳言說:因爲封禅之禮是"天子"與"天"的一次溝通,所以絕對不可在天下紛亂或是無所建樹時輕試,那種情況下,隻有天子仍有把握能夠得到"天"的繼續庇佑和認可時才能行禮,對此做爲注腳的,則有過在冬日霹靂大作,将登壇封天的帝者震殺壇上的悲慘前例。也是因此,在曆代帝皇當中幾乎都是遣使入蜀龍祭祀,親至封禅者隻是少數,自封禅之禮定下的将近四千年當中,曆諸姓帝王二百餘人,真正至此封禅的隻有不足二十人,不是開拓之君便爲中興之主,俱是名高功炳的人物,絕無半個庸物,帝少景自繼位後曾三度遣使祭祀,卻未親自到過。
"所以,這一次他竟然會決定采封禅之禮,實在是很出意外,不過,以他強橫自用的性子來看,這也不算奇怪。畢竟,越是亂局将近,越需彰顯一下自己的信心與力量。"
簡陋的酒肆内,蕭聞霜邊留神左右,邊如此低聲的對雲沖波介紹着。
兩人的衣着都相當簡單,是再普通不過的冬裝,面色蒙塵,似是趕過長路一樣的非常疲憊,看上去就和兩個遠途行商沒什麽兩樣。
這個酒肆的位置就在大路旁邊,占着地利,所以雖然簡陋,生意卻是不壞,十分熱鬧,兩人在靠窗地方要了兩碟小菜吃面,并沒誰人注意。
說着話,蕭聞霜擡起手遮在額上,眯眼看了看太陽,道:"時間也差不多了呢,該快過來了吧…"話音未落,忽聽得大路上炮聲炸響,馬蹄聲馳,蕭聞霜方道:"來了呢…"便見滿店客人酒保等紛紛湧出,轉眼間已走得精光,連老闆也跟了出去。除雲沖波這桌外,隻有最靠裏面的一桌上還有人在,卻是一個伏案不起的醉漢,自兩人入店時便已醉倒在了那裏,口中猶還喃喃,一直在嘟哝着什麽"吾不識…黃地厚…兩者皆可抛…"之類的醉話,卻喜桌上一開始便丢了一塊碎銀,倒是不虞老闆趕他。
雲沖波也道:"來了麽?"手按桌面,便要站起身來,卻忽地身子一震,站住在那裏,面色古怪,與之同時,蕭聞霜也微微一滞,右手輕輕撫住桌面,口中笑道:"小心些,敢情酒還沒有醒淨麽…"自自然然的一抹一推,已将雲沖波手掌提離桌面,共他一并站直身子了,兩人臉上竟都有些釋然之意。
雲沖波摸摸頭,顯得有些慚愧,低聲笑道:"真是丢人哪,竟然差點連人家桌子也給拆了…"說着與蕭聞霜走向外面,設法擠進人群。
此刻街道兩邊早已擠滿百姓,無不興緻勃勃,滿眼期待,望向長街北端。
忽地鼓樂齊鳴,自北端而來,人群立時靜了下來,雖未至落針可聞,卻也算是鴉雀無聲。
蕭聞霜面色抽搐了一下,變得有點奇怪,雲沖波似早有準備,立時伸手過來,将她左手握住,輕輕捏了一下,并沒說什麽話,蕭聞霜的神情卻已平靜了許多。
片刻後,見數十錦衣男子打馬而至,口中呼喝,手中鞭揚,将道路清開後并不向前,而是束馬路側,垂首靜侯,又見禦林軍馬過千,皆重盔亮甲,刀鋒耀眼,默不作聲的驅馬緩行,後又有青衣宮人數十,各舉諸色旗幟,揚揚而過,後又有近百童男童女,皆面目如畫,各提大花籃分兩列而至,不住手自籃中抄出鮮花,抛向道路兩邊,皆是色麗香濃,露珠猶帶的嬌豔花瓣,值此正月,真不知是如何培得,又見黃傘儀蓋夾道而來,宮車轳轳聲中,終有大車緩緩駛至。
蕭聞霜悶哼一聲,肩頭晃了一下,又安靜下來。
那車遍漆金色,壯大華貴,上立碩大傘蓋,下面端坐一人,方面虬髯,不怒而威,顧盼自雄,正是當今天子,帝少景。
後随宮車五架,也極壯美,卻較帝少景禦車小了将近一半,分坐五人,皆華服高冠,氣度非凡,當先一人正是曹治。
這幾人雲蕭兩個都不認得,但帝京百姓豈是等閑?吱吱喳喳當中,你一言我一語,早将五人身份一一說出。
"曹太師,劉太傅,還有孫太保都随行哪?"
"不光他們,你看中間那個,是李大宰吧?"
"最後面那個,看着象胡人一樣的家夥是誰啊?"
"什麽?你連完顔大司馬都不認識?!"
…
議論欣羨聲中,帝少景等六人并無反應,高居車上,随車隊緩緩前行。
此時長街兩側民衆幾乎衆口一辭,除了歡呼,便是頌聖,蕭聞霜聽着漸漸不耐,便想拉着雲沖波退出,卻又慮着太露痕迹,隻得默默忍耐。
(曹治,劉宗亮,孫無違,李仙風,完顔千軍,分據三公及吏兵二部的人物,他們所代表的五大世家,便是當今天下除卻丘敖王三姓之外最具力量的世家,值此大亂前夕,竟然全數随扈前往,此次的封禅,恐怕沒有表面上那麽簡單,應該也包含要求他們表明忠誠及付出行動的考慮吧?但是,如果這樣的話,身爲護國雙王的敖複奇和丘陽明卻不出現,豈不是…)
默默的思索當中,忽有一個極低極低的聲音鑽入了蕭聞霜的耳中。
"大丈夫當如是哉…"
如歎息又似感慨般的說話,令蕭聞霜悚然大驚,幾乎連平靜也要失去的将注意力投向約五十步外的左前方。同時,驚愕的雲沖波也看向了同一個方向。
透過擁擁擠擠的人群,她一眼便看見了那個人。
那個,黑衣披發,身材瘦高的男子。雖立長街之側,千人之中,卻如此孤獨而驕傲,似一人獨立于無垠的曠野當中。
他的身側還有一人,白衣儒冠,較他略矮一些,給人的感覺卻"随和"許多。
站在兩人前方,那男子的面容暫不得而知,那極低極低的歎息,更似是完全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而蕭聞霜也明白,以方才那聲音的微弱來看,決非任何力量在第七級之下的人物所能捕知。
(隻是,帝京當中藏龍卧虎,高人無數,敢當街發此狂語,這家夥,是什麽人…)
"哥,回去罷。"
輕輕的說着話,一直立身那黑衣人身側的白衣男子卻沒有動作,直待那黑衣人哼了一聲旋身離去,方才起步跟去。
隻,離去之前,他卻似有什麽疑問,左右看看,猶豫一下才走遠了。
蕭聞霜心道:"這兩人的樣子從未聽說過,但必定大有來頭,還是不必招惹的好…"便也招呼雲沖波随人群散去,卻見他面色迷茫,瞧着兩人遠去的背影,似有所失,待蕭聞霜喚到第二聲方才回過神來。蕭聞霜大感奇怪,卻知此時并非說話之所,隻道:"公子,咱們走罷。"
"哦啊…"
長長的喘息聲中,一直伏身桌上的那醉漢終于慢慢醒來,伸着懶腰從桌邊緩緩站起。邊活動身體,邊走到雲蕭兩人先前所坐的桌子前,輕輕将手按在了桌面上。
此時,人群早已散去,雲蕭兩人也已走了許久了。
當他将手按上桌面,頓時有一陣藍光漾現,隻一散,又沒了。
"哼…"
冷笑着,那醉漢将手提起,目光閃爍,看向窗外,随着他手的離開,那桌子喀喀響了幾聲,竟忽地塌了下去,變作一堆碎木屑片。
(似乎已有接近第八級力量的修爲,卻完全沒法控制,就憑這樣的本錢,也想來帝京攪事嗎?)
帝京外城,雲蕭兩人正在默默趕路。
經過方才的旁觀之後,兩人似是各有心事,都不說話,隻是快步而向,直待看看已近城門之時,雲沖波方猛然一怔,站住腳步。
"聞霜,這個方向,好象不對罷?"
帝京十三禁門,内四外九,乃是依八卦方位所置,其中乾(西北)坤(西南)方位皆設雙門以收天地元氣而利天子,是爲乾德,乾綱,坤甯,坤清四門,又空東北艮位不設以封鬼門,餘下五門分守正東,東南,正南,正西,正北,依次乃是震邪門,巽直門,離佞門,兌元門,坎聖門,九門各接河流大路,乃天下水陸驿道交彙之所,兩人原說要取道帝京南下松州去尋玉清一脈的太平道衆,該取離佞門或是巽直門而出,但現下所投方向卻是西北方向的乾德門,那實是南轅北轍的緊了。
蕭聞霜聽雲沖波說話,并不停步,隻低聲道:"沒錯的,公子。"
"要去金州,當然要循乾德門而出啊…"
雲沖波身子一顫,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吃吃道:"這個,但是,你說的事情…"
日前長白一役結後,雲飛揚隻丢下"想知道的話,就去金州好了"這兩句話便揚長而去,并不對自己之前的說話附加上任何解釋,令雲沖波更是寝食難安,卻慮着蕭聞霜心挂南方已久,又知她逃出金州已是極幸,再這般回去無異送死,隻是壓在心裏,并沒說出,但他并非善于作僞之人,蕭聞霜又是生就的冰雪心腸,看在眼裏,那有不知的道理?一路猶豫多日,待得将入帝京時早已打定了主意:"怕甚的,便回去金州走一遭罷。"
其實以二人離開金州時的局勢來看,五人已是兇多吉少,再加上雲飛揚的說話從旁佐證,真相實已呼之欲出,爲了證實一件多半已沒可能補救的事情而遠涉險地,這種決策,并非蕭聞霜的應爲,但,在她心裏,卻另有計較:"怎麽也好,都不能讓他再這樣擔憂下去了。"隻她雖然聰明,卻不長于表達心意,一路躊躇,總不知如何說于雲沖波知道,索性隻是悶頭帶路,待他自己明白,此刻聽他聲有喜意,口中不言,心下卻委實歡喜。
此刻已過申時,将近酉時,漫天雪雲當中,一輪殘陽半浮半沉,映得西天如血塗般一壁殷赤,将兩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拉在地上。面前的乾德門那高大的城樓也被拉作一道瘦長的怪影,投落在空空蕩蕩的驿路上,竟有些陰森森的。
兩人一路來此,已過了不知多少關卡,自然諸樣證引皆全,輕輕松松便挨過盤守人員出城,城外一馬平川,正是向西域金州方向前去的官修大路,隻消得到無人地界,兩人的身法輕功展開,那便勝過任何快馬,也正是爲此,蕭聞霜才決定不在薪桂米珠的帝京城内購馬,而是希望到了約五十裏外的下一個小鎮上再說。
沿大路前行不久,便見道旁勒有一座高碑,大書"孤臣守節"四字,上雕仗節模樣,雲沖波幼年曾聽雲東憲說過,知道此碑建于"沛上劉家"入主帝姓年間,乃爲紀念執節使西二十年,曆經諸般威逼利誘艱難困苦,始終守節不屈的一代名臣古武子而立,卻是初次見着,此刻睹此雄碑,忽然想起雲東憲諸多言語教訓,又想起他此刻身陷荒域,生死未蔔,心中忽感酸楚,卻怕蕭聞霜瞧見,便别過頭去,作觀看夕陽模樣。
忽聽蕭聞霜冷冷道:"請。"聲音森寒如冰,竟是十分提防。
雲沖波悚然一驚,立時回過神來,見蕭聞霜已是站住腳步,銳目如電,盯着守節碑,神色好生的戒備,竟是如臨大敵。
便聽一人長笑道:"好。"已自碑後轉出,竟是先前店中那醉漢,隻他此時神情卻清醒了許多,換了身淡白儒袍,隻腰間畢竟還系了個酒壺在,背上挂了口黑鞘長劍,外形已甚是破舊。
兩人先前店中吃面,根本未有留意此人,自是不明,蕭聞霜眉頭暗皺,隻拱拱手,卻不開口。
那醉漢嘿嘿笑了幾聲,道:"再向前走,便非帝京地界了。"
"所以,請兩位留步可好?"
遠處,乾德門門樓尖上,懶懶的躺着條大漢,雙手交叉放在腦後,兩眼似睜似閉,模樣十分慵懶。
直待那醉漢擋住雲蕭二人,他方動了動身子,口中含含糊糊咕哝道:"非擋在這裏,成心的麽…"
"可,若不這樣的話,難道先生能容劍仙出到帝京界外麽?"
銀鈴般的笑聲中,一雙秀足緩緩自空中降下,落在大漢的身邊。
"先生就在城内,我們再不知好歹一些的話,可不是嫌命長麽?"
那大漢哼了一聲,道:"少拿這些話來捧我,邵老四呢?爲什麽躲着不敢見我?"
那女子笑道:"先生既然明見,又何必認真?老四隻是刺探消息,又沒有出手攪局,先生便放一馬好了…"
那大漢眯眼道:"但我若不肯含糊呢?"
那女子滞了一下,勉強笑道:"但,先生…"
那大漢忽大笑截道:"要教你爲難,可也不難哪!"大笑聲中,那女子嗔道:"先生敢情是故意相戲妾身的哪?!"
又道:"那兩個小子決非尋常人物,适才在朱雀大道上二公子一句戲語,他們竟可聽見,若非如此,劍仙也不會盯上他們。"
那大漢道:"就這些?"說着話,眉頭輕挑,神情雖仍慵懶,眼中卻已似有豪光綻放。
那女子頓了頓,終于笑道:"先生真是神目如電。"
又道:"其實自益州自西邊回來後,陛下便拟了一道旨意,要刑部暗知天下,緝拿太平邪道妖人,隻爲封禅必有大赦,才先按下了。"
那大漢猛一怔,翻身坐起,失聲道:"你說什麽?!"
那女子福了一福,嫣然道:"正如先生所料。"
"劍仙盯上他們之後,因不知來曆,故與内宮資料核了一下,方才發現…"
"那個高一些的小子,便是此前導緻太平内亂,張南巾身死的關鍵,亦是陛下封禅回來後便會發文天下海捕的太平妖人,不死者哪!"
那大漢隻一驚,便回複平靜,雙手枕頭躺回,口中緩緩道:"如是'不死者',那他身邊之人必是太平道重将,至少該是天門九将那個級數。"
"隻使你兩個捕拿,仲老公倒也托大的呢。"
那女子聽得仲達之名,扁扁嘴角,哼道:"遣我等行事?仲老龜兒可還真沒這個資格哪!"
又笑道:"再者說了,便不用'六營禦林'或是'十三衙門'的人又怎樣,不過兩個太平道的後輩小子,又不是玉清巨門那幾個家夥,還真翻得了天麽?"說着眼光微動,在窺探那大漢表情。
那大漢面無表情。擺擺手道:"我早已說過,帝京之内,我決不出手。"
又道:"但你卻不許殺他。"
那女子一番口舌,原就隻爲這大漢一句說話,頓時笑綻春花,又福了一福,嫣然道:"先生隻管閑坐,飛花先行告退了。"見那大漢懶懶揮手,方斂衣而退,自城樓上飄了下去。
守節碑側,蕭聞霜面如寒霜,雙手手心遙對,虛舉胸前,并無動作,另一邊,基于某些個人的原因,雲沖波卻未将蹈海擎在手裏,隻是極爲警惕的側立着蕭聞霜的身後,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那醉漢頹然而歎,口中長長吐氣,右手反彎過去,将背上長劍徐徐抽出—殘陽餘光下,照着那劍身竟然模糊不清,似一團青光般朦朦胧胧的。
蕭聞霜面無表情,雙手微屈,掌心已有淺淺黑白二氣逸出,在胸前結作太極雙魚形狀,三轉而滅,又複遁回到她兩手上面,正是道門正宗護身法術"陰陽化劫"。
那醉漢眉頭一軒,失笑道:"敢是龍虎山的人?"
又懶懶道:"道門與吾家大有緣份,不可不敬。"竟以左手将腰間酒壺解下,仰頭喝了一大口,伸手向兩人笑道:"很好的酒,喝不喝?"
蕭聞霜更不作答,雲沖波雖大感好奇,卻終不會當真伸手,那人将手擱了一會,微微一笑,将手縮回來,道:"既非我輩中人,恐解不得青蓮高義,可惜了。"
忽地厲叱一聲,将半口酒漿唾出,同時長劍旋動,将酒水激振成霧,在殘陽光中映成七色虹彩,将他整個身子遮入,模模糊糊的,竟已看不清楚。
酒霧振晃當中,隻聽他長笑道:"且聽一出月下獨斟如何?"說着劍氣鼓蕩,酒霧驟張,直卷過來,周遭頓成一片混沌,隻幾個使劍影子在當中影影綽綽的,也不知孰真孰假。
蕭聞霜冷哼一聲,右足在地上重重一頓,地面迸裂,土石亂飛,在酒霧當中四下急穿,同時氣運雙耳,靜聽酒霧當中動靜。
她與雲沖波一路同來,早有默契,那人劍霧方振,雲沖波已急退十步,不涉兩人戰局,蕭聞霜聽的清楚,心下已是安了七分,自思量道:"這厮的酒霧與法術無涉,乃純以劍氣鼓蕩而成,不宜持久,可以先靜觀其變…"
忽覺身後破空聲響,似有利器來襲,急擰身回避時,竟又有寒光閃動,自另個方向遞來,劍勢狠辣,殊不讓于前劍,蕭聞霜心下大驚,想道:"明明未聽見有别人,難道這厮的身法竟能這般快捷…"急再閃讓時,卻覺脅下一寒,竟又有一把長劍在無聲無息間摸至死角上撩,已将蕭聞霜外套斬破,險險便傷着皮肉。
此刻目不能見,又被多人夾攻,蕭聞霜卻是不驚反喜,心道:"若是多人圍攻,那倒不怕…"雙手一拍一放,黑白二氣絞在一處,忽地一陣劇響,急旋不休,轉眼已變作狂風勁吹,将酒霧吹開,更化作無數道風刃,飛旋着破入霧中,立聽得啪啪亂響及數聲悶哼,那酒霧也漸漸馳散,現出幾道身影來。
遠處,那大漢面色微動,喃喃道:"這娃兒的'完全境界'倒已有了七八成的火侯,難道是南巾薪火相傳…"
要知蕭聞霜雖隻第八級初階修爲,但在"完全境界"一道上,她卻已得張南巾以命相傳,更曆生死界煉,放眼天下,于此道上可出其右的不過十餘人而已,那醉漢力量雖強,卻不妨她能精準控制如此,險險吃了大虧。
酒霧散盡,蕭聞霜終能看清面前對手:卻大爲詭異,竟全是那醉漢形象,一模一樣的共計三人,依三才方位站立,将蕭聞霜圍在當中。
雲沖波在一側忽見這等怪異事情,大爲吃驚,嘴巴張得大大的合不攏來,心中隻是道:"這,這難道是分身術麽?"
蕭聞霜默不作聲,心下也甚感苦惱:"适才三人出劍擊打風刃,勁力手法并無二緻,一時實難判斷孰真孰幻,倉卒間可不能再出手了。"
又想道:"若說幻術一道,當今天下除卻東江孫家的'千幻錄'和晉原李家的'太白陰經三十六式鬼法'外,便是龍虎山所傳也未見勝得過我太平道法,隻是這厮手法怪異,當中并無半點法術痕迹,一些頭緒也無,實是無從破起…"
她适才在酒霧當中遇伏,隻說是被多人圍攻,以她在"完全境界"上的修爲和多年所練身法,倒真是不是怕這種混戰,隻因彼此修爲有别,便再默契的合攻之術,在她眼中,也必有破綻可尋,不難各個擊破。但這般子搞法,三人中其實隻得一個正體,若是判斷有誤,一擊不得其鹄,那時多半要硬吃對方一招,适才兩人在霧中交手數招,蕭聞霜已知對手力量還在自己之上,卻那肯行此險途?
"花間一壺酒,獨斟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低聲誦歌,那大漢屈起手指在瓦面上慢慢打着節拍,若有所思。
(的确是非常精妙和有想象力的用法,不過,能夠令南巾寄予厚望的傳人,沒道理隻是面對"青蓮劍歌"便束手無策的吧?)
蕭聞霜身陷僵局,雲沖波眼角跳動數下,右拳緊握,終于還是沒有什麽動作。
(不行,這樣出手,隻會更糟,在能夠"控制"之前,我還不可以參戰。)
(可是,就這樣看着什麽也不做的話…廢物,我真是個廢物…)
當日長白一戰,雲沖波落入公孫伯矽手中,被他以"吞食天地"噬食生命,卻不料異變驟生,在無比驚恐的尖叫聲中,公孫伯矽的身體如豬尿泡一樣快速膨脹,隻短短數瞬,已變作皮薄若紙,有三人來高的巨大形象。
爲自己的生命,他曾作出最後的掙紮:似乎有所覺悟,他拼盡全力将尚是自由的右手戮刺向雲沖波的頭頂,更嘶嘶的尖叫着一些已含混不能分辨的字語,而當他的那隻右手被蕭聞霜的冰刃斬斷的時候,他也似是終于到了某個極限,在一陣劇烈的顫抖之後,自中炸裂,變作一堆腥臭難聞的血水,再無骨肉殘留。
爲這種奇怪的變故而迷惑,和有着太多的秘密需要掩蓋,兩人在當時并沒有與曹奉孝等人認真讨論些什麽,在雲飛揚随劉家諸人離去後,二人也隻有悻悻離山,與路上發現到盛京果已落入孫無法手中,兩人在大爲贊歎天機紫薇的奇謀遠計時,也商議下來,索性取道帝京,在觀察完帝京景應該會有的"回應"之後,再南下松州,去尋找玉清一支的太平道衆。
兩人路上探論,都是糊裏糊塗,自我開解下來,隻勉強覺大約該還是因雲沖波身爲"不死者"具無限生命,公孫伯矽以"有限"而欲吸攝"無限",難以容納,終至爆體而亡,但雲沖波自那以後,體内勁力竟就莫明其妙的強了許多,舉手投足,竟已逼近蕭聞霜,漸有第七級頂峰的力量,便再沒法解釋,兩人苦思許久,到底無法解釋,相對苦笑之後,遂決定順其自然。
隻一般事堪虞:那力量雖強,雲沖波卻沒法控制,每每欲撫牆舉杯之時,卻弄至屋毀桌碎,不堪收拾,也不知惹了多少麻煩,更會激沖自己體内氣脈,痛苦難當,可說是點用也無。還是後來蕭聞霜有了經驗,加意留心,以自己法力中和壓制雲沖波力量,兩人方才能太平行路而不至受路人側目,但這樣下來,雲沖波卻連原先那已可力斬袁洪或是自保于亂軍的本事也沒法發揮,直是成了蕭聞霜身側的一名看客。
一如此刻,明知道自己若能遙遙出手試探,蕭聞霜的把握便會大增,可剛一聚力,雲沖波就已骨痛若碎,将嘴唇也都咬破方才站住了身子,那裏幫得上忙?
"'冰火九重天',他們已開始感到不耐煩了。"
嗫嚅着幹癟的嘴唇,仲達微微的搖着頭,帶一點冷笑的樣子,評論着。
據守節碑約有一裏多的地方,在帝京那綿長雄高的城牆上,高打着大如車蓋的朱傘,傘下擺着張精刨細镂的雕花椅,椅中伛偻着一名橘皮老者,正是仲達,身後一字排開,立着三人,皆二十來歲模樣,宮裝打扮,當中一人正是剛剛自冀北铩羽而歸的仲趙。
仲達說着話,自擺在右邊扶手上的金盤中拈出一粒花生,送進嘴裏,抿着,又道:"離'那日子'還有四天,'那個人'也在城中,卻偏要在守節碑邊上去出手,那酒鬼真得是被憋了太久了。"
頓了頓,又道:"有何所得?"
那三人互視一眼,左手第一人躬身道:"劍仙的'青蓮劍歌'确是神妙非常,但若技止于此,未必能阻得住這兩個人。"
又道:"依學生所見,那正與劍仙交手的人,很可能便是據說下落不明的太平道天門九将之首'天蓬貪狼',依此前資料來看,此人力量雖在巨門之下,卻最得張南巾寵信,雖原因不明,但總歸必有所長。"
仲達微微颔首,卻道:"老二呢?你在冀北見過他們,有什麽想法?"
仲趙臉色一直有些慘白,顯得不大好看,見問,便躬身道:"回公公,學生在冀北時與他們隻是一面之逢,當時以爲他們乃是曹家的客卿或是雲台山的叛匪,并未多加留心,請公公恕罪。"
仲達蹙眉道:"老二,你夠了沒有?"
"自冀州事後,你隻是一味消沉,隻知自責,長此以往,豈可對此大亂将臨之時世?"
"天機紫薇是何等人物?他的'五牛開山'之策,用心與微,潛忍多年,可說是志在必得,你若能在那短短數日内窺破關鍵,便不該待立在後,而是來坐我這個位子了。"
他最後一句語氣稍重,仲趙臉色立時一片死灰,連嘴唇也有些顫抖,卻又不敢開口。
右手那人一直默不作聲,此刻忽然拱手道:"請教公公,依學生之見,劍仙的'影三幻劍'之法雖然詭妙,但那厮功力凝煉,含而不發,顯是以靜制動,不欲爲劍仙所乘,然則劍仙分影成三,該是不利久戰,又爲何也不出手試探,而是與之僵持?"
仲達淡淡道:"很好,還是老三看的細。"
又道:"他是給别人看的。"
"給我們,也給那邊那位先生。"
說話時,仲達目光若有意,若無意,瞥向乾德門城樓頂上,是時,殘陽已半沒入地,漫天彤雲卷作廣大灰幕,似偌大殺伐長戲前的甯靜。
(這個樣子,算是對我示威嗎?)
冷笑着,那大漢雙手交叉握住,頂在颔下,若有所思的看着。
(作爲"冰火九重天"當中最爲孤傲和怪僻的一員,在某種程度上,你确是有一些象那位東海龍王,因爲不能快意的揮劍,而索性将之封印了十年之久。)
(那麽,就展現給我看一看吧,這已郁積了十年之久的劍華,在全力綻放時,會有怎樣驚人的美麗?)
幾乎與那大漢的心語同時,那醉漢的嘴邊,綻開了怪異的笑。
(如此自信的防守嗎?竟然留下這樣多的破綻給我?)
(明知道不可能将三側的攻勢完全防禦,索性就将力量凝分,決心在硬接一劍的同時重創我的真身?)
(可是,小子,想要來"預測"我的你又是否知道,詩語貴奇?!)
縱聲長嘯,分立蕭聞霜三側的醉漢竟同時舉劍上指,長聲吟哦,與之同時,其中的兩個形象更慢慢破碎,淡去。
"秋野明,秋風白,塘水漻漻蟲啧啧!"
"變招了。"
沒有一絲表情,仲達冷漠的說着。
"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由青蓮劍歌變至長吉劍樂,酒海劍仙,他的确是個瘋子。"
"好好看着罷,現在将要出現的變化,是爲師也從來未有機會親睹過的神技哪!"
"…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
如歌如吟的聲音漸淡,面對高度戒備的蕭聞霜,那醉漢冷冷的笑着,将手中劍緩緩揮動,在空中作着看似"無意義"的斬擊。
伴随着他的每一揮劍,都有閃着幽光的青塵紫末,自他的劍上脫落出來,在空中飄舞不定,随風旋動。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點"字出口,醉漢長劍急揮,頓見千萬點塵末一同振動,蓬然而響着炸裂開來,化作萬千鬼燈,浮于空中,一時間,竟然不見天地。
可是,和他同時,在他誦到"點"字時,蕭聞霜竟也忽地清叱一聲,腳下藍光綻現,如脫弦急箭向前急撲,硬取醉漢中路,那醉漢不防她竟會在此刻發動,先機已失,雖舞出一團劍光吸聚鬼燈擋在身前,卻已沒法制住蕭聞霜的身法,被其強攻之下,連退五步,直至守節碑側方險險定住身形。
"瘋子。"
丢出一句說不上是什麽意思的評價,仲達道:"你們看出什麽了?"
三人互視一眼,左手第一人道:"回公公,小人以爲,劍仙失之于輕。"
"《南山田中行》雖非名篇,但也非佚句,酒仙這般長長吟哦,若遇解家,便不難知道其出手節奉,可以先行突擊,一如此刻。"
仲趙也道:"劍仙也失之于執。這一式'鬼燈松花'雖然怪異詭鹬,但究竟同屬幻劍一流,與先前的影三一劍相若,對手既接得過影三一劍,便不緻輕失。"
第三人也道:"劍仙還失之于郁,戰者勝爲先,劍仙卻因封劍十年,渴求一綻,出手唯求華美,又似要盡展所長,一來出手便緩,二來也不免爲人所窺。"
仲達笑道:"很好。"
"既如此,你們便要記住。"
"酒海劍仙這個人,在性格上,有着這樣的三條弱點,而若有朝一日陛下要将他清除,我們該怎樣針對這三條弱點來使之不能發揮戰力而敗,便是今日的功課。"
"三人各拟一份辦法,明日此時,禀于我看。"
說着這樣的話語,仲達的臉上仍是平靜非常,邊眯着眼察看着戰況,邊喃喃道:"所謂高手,總有'性格'這東西,那使他們各自不同,也使他們得以獲取自己的力量。"
"就爲師的經驗,對于高手,那東西确有必要,若不如此,便沒法攀至那相對較高的地方。"
"可,對于一名謀士來說,'性格'卻是最糟的,那隻會令你沒法完全客觀的去計算得失,也會令你更容易被敵對方的謀士估中你的判斷。"
"記着,所謂高手,任何時候都不缺乏,可冷靜并有洞見力的頭腦,卻什麽時候也不嫌多。"
"便讓他們以爲自己真是什麽國之棟梁和股肱之臣好了,便教他們真以爲自己可以掌握什麽天下命運好了。隻消他們還相信于自己的力量,便會有破綻來被利用去将他們鉗制和排除。"
"豹兒跑得是快,熊兒力氣是大,但到最後,能立于人主之側陪觀諸獸的,可不還是人嗎?"
三人齊一躬身,道:"公公之言,學生銘記在心。"
此時那醉漢與蕭聞霜已戰至緊處,兩人拼得直是火花四濺,卻大相徑庭,那醉漢手中劍舞,口中呼喝也是不停,如設塾座師一般,什麽"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婵娟。",什麽"伶倫以之正音律,軒轅以之調元氣。",什麽"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直是滔滔不絕,時又忽地抽身圈外,彈劍狂歌,端得是如瘋似颠,蕭聞霜卻隻是寒着張臉,再沒旁的表情,一言不發的在與他周旋。
(青蓮劍歌,長吉劍樂,玉溪劍律…沉郁了十年的詩劍,較之當年更加的流暢而華麗,憑籍這樣的劍,他已可侪身到曹治或是東方淩那個級數,同時也有着第八級上段的強橫力量,能夠與他鬥成這樣,這小子的"完全境界"确實已有了極高的修爲,可是,也應該已是極限了吧?)
(當慕先作好"準備"時,這一戰,便該結束了…)
默默的作着判斷,那大漢卻沒有任何要"幹預"的意思,正因他擁有這世上"最強"的力量,他才特别的重視自己的每一個"動作",獨自保守着可能是這世上最重要的"秘密",他唯有将這命運承擔。
"可以回去了。"
冷漠的說着話,仲達自椅中緩緩站起,全然不理身後三名弟子疑惑的目光。
(那酒鬼的準備已經作的差不多了,很快,就該用着他從來都不願讓别人看見的"劍法"來制勝了,那未,就該離開了…)
對"人性"對着精确而深刻的認識,仲達清楚的明白:什麽時候自己可以在一側旁觀,什麽時候又應該安靜的離去,寄身深宮九十年,如弄棋般播弄過六代帝皇的他,從來都不會犯這種錯誤。
雖然沒法察覺到"觀衆"們的反應,可是,當那醉漢漸漸用柔劍将蕭聞霜迫開時,雲沖波還是感到了強烈的危機,被一種莫名的焦急煎熬着,他咬緊牙關握住拳頭,希望可以至少完整的打出一擊。
但,在他可以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兩道似乎輕得隻與風兒或是雲朵屬一家的七彩緞帶,輕輕巧巧的落在了他的肩上,立刻,令他全身的骨髂都喀喀的響着向下沉落,直到兩隻腳都沒入土中,身子也矮了将近兩寸方才停住。
額上汗珠滾滾,雲沖波拼命的掙紮着,卻如負五嶽般沒法有任何效果。
"作觀衆的人,就該學會乖乖的看戲,好容易劍仙今天詩興大發,可不能讓你小子從一旁搗亂哪!"
嬌美的笑聲中,七彩緞帶飛舞于空,在将雲沖波完全制住的同時,也将一名從自外表完全看不出年紀的俏麗女子托浮空中。
察覺到了雲沖波的遇險,蕭聞霜卻罕見的沒有任何反應,此刻的她,從精神到身體都繃得有一張拉滿的弓,已沒法再分出那怕是一丁點兒的精力在别的事情上。
對面,那醉漢已沒有了什麽動作,雙手按着劍柄半跪在地上,披發垂首,靜止的如同一尊雕像。
但,蕭聞霜所感受到的壓力卻比方才死鬥時更強,更大。
(可是,也不能搶攻,這個态勢下,貿然出手,隻會招來更加強烈的反擊…)
"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完美的勝利?"
自靜止中突然開口,那醉漢的聲音竟已帶上了一種絲絲的死氣。
蕭聞霜沒有回答,而很明顯,那醉漢也沒有指望于她的回答。
"所謂完美,就是将對手完全擊潰,令他在倒下之前,已先感受到完全的絕望。"
"作一首逸飛的詩,舞一路華麗的劍,戰一個強大的人,飲一樽醇香的酒,凡此種種,都令我感到有趣,享受到無與倫比的樂趣。"
"封劍十年,如果是爲了你的等待,那未,這不算壞,已是相當完美的一次享受。"
"所以,我也要給你一個'完美'的敗,一個代表我'酒海劍仙李慕先'最高尊重的敗。"
"拿出你最強的力量,來接我的'重嘉劍音'罷!"
叱喝聲中,劍芒如流星閃耀!
一劍過空,竟然是如絕望般的美麗!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怎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如流星般孤怨而不定的劍氣,一閃而沒,卻已将蕭聞霜的防守完全突破!
(這是…)
被那幻美劍光所惑,蕭聞霜隻覺失魂落魄,竟完全沒法布置起有效的防守,隻是劍鋒及體時才被那森寒劍意所驚,急急的依本能作出一些趨避。
卻沒用。
胭脂扣,留人醉,幾時重。
劍光閃爍,屈走如意,似附骨之蛆,帶着那股濃濃的絕望痛意,死死纏住了蕭聞霜的身形。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劍走至此,詩走至此,更無前路可言,黃葉飛,鳳閣荒,親愛者離,心鍾者散,唯見一江滔滔,大地茫茫,舉目皆是死路,萬念俱灰,更無它意。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蕭聞霜,已入死路。
劍芒吞吐,自她的額上破入,在這過程中,神态若恍的她,竟連最基本的閃讓也都沒有。
"聞霜!"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雲沖波忽覺一股大力自體内湧現,竟将肩上的緞帶震開!
卻已不及。
劍已入額。
一瞬間,似遭雷殛的雲沖波忽然失去了所有"說"和"動"的能力,僵立着,他幾乎連"自我"也沒法再把握得住。
慘叫聲入耳,那大漢也猛然一震,霍地坐起,卻頓了一頓,又頹然坐倒。
(不可以,若果連我也說話不算話,少景和無法他們幾個,便更沒法約束了…)
慘叫聲傳至仲達耳中的時候,他已開始步下城牆,聽着那痛苦的嚎叫,他全不動容,隻默默點頭,道:"很好。"
"這便是所謂'撕心烈痛'的滋味了罷?"
随後,強光驟現。
劍沒入額的一瞬,一切似乎都已靜止,在事後的回憶中,雲沖波與蕭聞霜幾經努力,都沒法回想出當時究竟是"多久"。
或者,那也是因爲那已不重要。
他們隻知道,"奇迹"已然出現。
當,劍沒入額時,片刻的靜寂之後,李慕先突然發現,自己的劍鋒如觸鐵石,再沒法寸進,而,随後,更有如大日光輪一樣的豪光,自蕭聞霜的額上綻放開來!
僅僅是第一波的沖擊,就令李慕先的劍勢完全崩潰,使他的右手沒法自制的在瘋狂顫抖。
而,他更明白,這僅隻是前奏。
當那半透明的巨箭自蕭聞霜的頭巾當中迸現,以一種一往無前,沛莫能禦的氣勢将李慕先的劍氣完全擊滅,将他的胸膛也都貫穿時,他甚至都沒有感到害怕。
他隻是震驚。
震驚着,他将目光自蕭聞霜的身上移開,看向遠處,那雄偉高大的乾德門樓。
(怎麽會…)
下一個瞬間,李慕先失去知覺,不能再戰。
(落日箭,怎麽會,這兩個小子…)
震驚着,那大漢連腳下的樓頂已被自己重腳踏穿都未察覺,一瞬間将功力提聚至最高,浮于空中的他,正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難道說…)
混亂中,有淡藍色的粉未自蕭聞霜的額頂散出,不過,幾乎沒有誰注意到。
在自伺必死的時候忽見如此異變,蕭聞霜除卻瞠目結舌四字之外,真是更沒别話可說,隻來得及想一想:"這是什麽,難道是公子給的那…"已覺頭昏腦漲,腳下一軟,咚的一聲栽倒地上。
久戰而疲,頭部又蒙受重擊,蕭聞霜,不能再戰。
"聞霜!"
驚呼着,雲沖波渾忘了其它念頭,急沖而上,可是,才剛奔出一步,一隻繡鞋已踩上他的肩頭,微一發力,便令他打着滾的向後摔跌出去。
借此一躍之力,那女子已一掠而前,将李慕先扶起。
"怎樣?"
雖然臉上努力掩飾着擔心,可,急促的語聲卻清楚的顯示出了那女子對李慕先的擔憂及關心。
"還好,應該死不了。"
臉色灰白,大口的喘着氣,李慕先嘶聲道:"别管我,莫教這兩人走了。"
頓了一下,他忍不住又道:"但,小心些,出手莫要過頭…"說着不禁又看向乾德城樓。
那女子咬牙道:"你放心,交給我罷。"說着已站起身來,雙手一揚,已然貼伏而下的諸多緞帶立時又飛舞起來,如一朵巨大的奇花,将她包裹當中。
"便算是'不死者'也好,畢竟也隻是一個連起碼的控制力都沒有的小子,我'重樓飛花瓊飛花'難道還會拾奪不下嗎?"
此時,雲沖波也已将蕭聞霜扶起,努力想要把她救醒,但蕭聞霜似是極爲疲勞,兩眼始終半睜半閉,隻迷迷糊糊說了一聲:"公子,謝謝你的…"便又昏死過去,任雲沖波怎麽呼喚也再沒反應。
直待雲沖波不死心喚到了第十幾次的時候,方被那個冷冷的聲音打斷。
"小子,若準備好的話,便起來罷。"
"是時候開始第二回合了呢…"
"那小子…"
雙手捧頭,那大漢躬身坐在城樓尖頂上面,神色十分苦惱。
而片刻之後,他更勃然變色,猛然将雙手甩開,瞠目向前,與之同時,被方才的異動驚動,正返身回來的仲達也如淋冰雪,愣住原地。
相同的念頭,正在他們的心中回蕩。
(不會吧,這個感覺,難道…是,龍?!)
身懷第八級中段修爲,更有着猶在李慕先之上的"技巧",瓊飛花原就該将雲沖波輕易敗下,可是,已步入"頂尖高手"這行列十餘年的她,卻有着任何強者也都擁有的"直覺",在心裏低低的告訴她:"不可妄動…"
對面,雲沖波正低低的弓着身子,臉漲得通紅,額上汗珠滾滾,似是極爲痛苦。
(用蹈海是不行的,我使不來,也不會是她的對手。)
(但是,那種象爆炸一樣的力量,如果把握住的話,隻要一下,一下就可以了!)
(怎麽可能,竟然是龍王的拳法?)
目光如炬,隻一眼,那大漢已将雲沖波預備使用的本錢看穿,而在他爲求确認而以一個簡單的咒語将雲沖波身側的流風召過細察之後,更是眉頭緊皺。
(體内的氣息已亂成這樣還硬挺着要出手,龍王到底是怎麽教他的?)
對龍拳的了解遠遠勝過胡裏胡塗的雲沖波,那大漢明白,以現下雲沖波身體的狀況,若要強行揮出龍拳,在拳力離體前便氣血逆走,爆體而亡,就是他唯一可能的下場。
(是了,去年底的時候,龍王确曾有過西北之行,可是,守護帝姓以及整個大夏國土數千年的神技,不知曾屠戮過多少太平道衆的拳法,怎麽會出現在"不死者"的身上?)
深深的困惑着,同時,那大漢也明白,他已不能再旁觀下去。
(太平道的事情可以不管,但,可以拿到弓丫頭的珠子,又能夠讓龍王托之以神拳的人,卻絕對不能這樣結束!)
(但是…)
并非生性婆婆媽媽的人,可是,此刻,那大漢委實是陷入了極深的苦惱當中,面對着無法選擇的兩難之局,無從取舍。
(違誓出手絕對不行,那樣的話,後果将不堪設想,隻剩幾天時間了,不能冒這個險…)
(但,如果給他"提示"的話,"不死者"的資質究竟如何還不清楚,萬一,他竟然能夠理解到更多的東西…)
猶豫中,那大漢忽地發現,雲沖波的身上,已有金色的光芒透現,他更知道,那便是龍拳出手的前兆之一。
(氣已經完全蓄滿了,這一拳已沒法逆轉,該死…)
(千萬,千萬不能在這時候倒下啊!)
感覺自己似在背着整座山嶽一般辛苦,雲沖波已能聽到自己體内每一滴血液的尖叫,每一根骨髂的呻吟。
(至少,要撐到那一拳打出去啊!)
吃力的想要挺直身子,雲沖波卻發現,自己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似已被重壓擠輾的完全麻木的那個身體,任大腦怎樣命令,也不肯再有一丁點兒的回應。
随後,通過一個雲沖波完全沒法理解的途徑,一個渾厚而焦急的聲音,在他的腦内響起。
(蠢材!若不能掌握力量,便讓力量掌握你吧!)
随後,雲沖波便完全失去了知覺。
當雲沖波如木雞般低頭不動的時候,瓊飛花已感到事情有些不對,而當雲沖波突然擡起頭,眼中更放射出奇異光芒,并緩步前行的時候,她更是感到一種絕不該出現在這種對手身上的強大壓力。
"危險"的感覺,使她采一種極爲謹慎的态度,盡管剛剛還象戲弄小兒般擺布過雲沖波,她還是将緞帶盤旋如盾,擋成一個防禦的架勢。
随後,在一陣戰粟當中,每個人都聽見了八個聲調發得非常怪異的字。
"白色寂靜,龍封六界…"
(這…)
蓦地發現,自己那盤旋飛舞的七彩緞帶竟然全數靜止空中,如僵死般的再不回應自己的驅使,和自己的身體竟也開始變得遲鈍,震驚的瓊飛花,急急的将力量加注,希望盡快将這局勢扭轉。
但,片刻停滞,卻已足夠。
蓦地加速,雲沖波帶着那種奇怪的笑容,疾沖向前,在那些緞帶重新動作之前,已将之震碎,突破。
同時,金色的光,也重新在他的身上出現。
"金色雷震,潛龍騰翔!"
咆哮着,如雷重拳挾着龍形氣勁,轟在瓊飛花及時交叉護在身前的雙臂上,而這一拳之力,更竟令瓊飛花倒飛而出!
(怎會,他竟突然強成這樣…)
在估量中隻是一個還未成熟的小子,卻突然揮出了達到第八級力量的重拳,更以幾乎堪稱完美的控制力來将力量凝煉和分配,先機一失,雖也有着第八級中段力量在身,瓊飛花卻隻能用快速的後退來将兩者的距離拉開,以求将對手這一拳的鋒芒先行卸下,再圖反擊。
而,速度比瓊飛花的判斷更快,幾乎是與他的後退同時,雲沖波竟已閃電般追至,閃耀的金芒,已又在他的左臂上出現。
(唔,這小子的潛力,真得是比想象中更強,不過,這也已經是極限了。)
(一時失算被他逼退,但,下面的一拳已沒可能傷着飛花,不過,這樣的信号,已該讓她明白這小子該得到應有的重視。而馬上,那小子的自我意識也會回複,轟出最後的半拳之後,他體内積蓄的拳勁也将散盡,保住他一條性命,日後見着龍王,再向他細詢這小子的事吧…)
擁有這世上最強的力量,同時也有着冷靜的思考與判斷,那大漢曆來都能夠将身側的一切掌握手中,但,今日,他卻一次又一次的失算。
當在他估算的時間内雲沖波并未出拳時,他方在震驚中明白到自己的錯誤,但,卻已來不及了…
(這是怎麽回事,我在幹什麽…)
蒙蒙懂懂的回複意識,雲沖波突然發現,自己竟似正在大占優勢,将對手壓迫至死角,而自己的左拳上,更已閃現出了熟悉之極的金色龍形。
(咦,真得是這樣,每次一到夢裏,我就能把老家夥那些奇奇怪怪的拳法用出來,可一醒就不行了,不過,這一次我是怎麽睡着的?)
錯亂的思維中,雲沖波發現到,對手的防禦似已完全破壞,自己的左拳,已可毫無障礙的攻至對手的小腹。
完全不知道對手到底有多強,亦不明白此刻的自己并無能力控制那滔滔拳勁,雲沖波的第一個念頭,是:"不用再殺人了吧…"
本能的畏縮與憎惡,令雲沖波的左拳一握而松,要将那殘餘拳勁壓沒體内,而也正是這時,瓊飛花僅存的三條段帶已全部折回,重重抽擊在他的身上!
片刻後,帶着困惑的表情,瓊飛花扶着李慕先,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口角溢血,全身也都崩開無數血口,雲沖波已完全喪失意識,僵卧于地,身側,是剛剛醒來,驚恐欲狂的蕭聞霜。
(怎麽辦?)
默默的對視一眼,李慕先微微搖頭,道:"放他們走吧。"
"那小子的重傷,是因爲想要對你手下留情而至的啊…"
瓊飛花咬着下唇,道:"但,你也該明白,他那一拳,根本沒可能傷得着我,我們不必承他這個情。"
李慕先橫視雲沖波一眼,面色蕭索,道:"但,他畢竟是想要'放你一馬'。"
"有此心地者,我不能這樣擒他。"
又淡淡道:"左右那小子适才已經闖出守節碑外,我們原也不該再追了。"
瓊飛花默然道:"那,便随你罷。"說着掏出包傷藥,丢在雲沖波身上,再不理兩人,扶着李慕先向回城方向去了。
城樓上,再未坐下,一直在負手觀戰的仲達輕歎一聲,道:"咱們回去吧。"
那三名弟子面面相觑,終于還是忍不住,由第一人"仲秦"開口問道:"但,公公…"
仲達頭也不回,揮手道:"已沒我們的事了。"
"酒海劍仙和重樓飛花兩個決意要放的人,我們若動了,隻會将他們觸怒。"
"在他們眼看就要重得自由的此刻,這種事情,絕對不可發生。"
"并且。"
帶着一絲冷冷的嗤笑,仲達斜斜的瞟視着乾德城樓。
"正在感到'後悔'的一位先生,很可能已經決心要插手了呢…"
獨立城樓高處,目注着背着雲沖波辛苦離去的蕭聞霜,那大漢的表情變幻不定。
(瓊飛花所留的傷藥,該是内宮精品,但,那小子真正重要的傷勢,卻是體内因拳勁反噬而成的破壞,要将這樣的傷勢修複,藥石或是道法都沒有任何意義,可是,如果要插手的話…)
猶豫許久,那大漢終于下定決心,抿緊了嘴。
(此事因我而起,就不能這樣放下不管。)
(還是,走一趟金州罷…)
下定決心,那大漢淡淡誦了幾句口訣,立有一股煙霧湧現,将他團團裹住,不一會兒,煙霧散盡,他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