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這是什麽鬼地方啊!)
在心裏喃喃的罵着,雲沖波一手死死捉住蹈海,一手伸在前面摸探,慢慢的向前走着。
本是三人同行,可,走進那小道不過十來步,濃重的黑暗便令三人陷入視不能見的境地,而随後,當雲沖波想要伸出手去拉着曹孫兩人時,卻發現身邊已完全沒有了兩人的痕迹,大聲的喊叫,卻隻換回如嘲笑般,更帶着可怖而陰森之扭曲的回聲,驚恐的雲沖波,本想立刻選擇後退,卻整整後退了數百步也未能回到進入此間的路口。在這過程中,周圍的異聲和黑暗更是不住變換交錯,幾乎要令他發瘋。溫度也似與之聯動,在不住降低,很快已降到令雲沖波身上那使他可以無懼雪山寒風的皮袍也開始瑟縮的地步,若非是蹈海似乎有靈,突然開始顫抖,并以一陣微弱的藍色波動将周圍的寒冷驅走的話,雲沖波可能早已經凍倒在這黑暗空間了。
(多虧了蹈海啊,好刀,真是一把好刀,隻不過,爲什麽不能自己供應自己呢?它裏面不是該有很多好東西在的嗎…)
藍光現的代價,是急速的吸收消耗掉雲沖波的力量,使他大汗淋漓,呼吸粗喘,如剛剛負重爬過一個山頭般的辛苦。兩腿都大爲酸痛,幾乎不能擡步,這樣的代價,也使他完全打消了”拿這做個燈籠或許也行吧?”的主意,全不敢嘗試将藍光催動,隻咬着牙,在黑暗中慢慢摸索,卻喜這地方似是确實空曠,他雖然亂摸一氣,倒也沒碰上絆上什麽東西。
隻是,寒冷雖卻,黑暗亦未成大患,那不時自黑暗當中幽幽傳出的如歌如泣,似斷似續的怪聲,卻還是教雲沖波頭痛欲裂,心煩不已。
(他媽的,是什麽東西在唱,讓我抓到,非砍…非打他成個豬頭不可…媽媽的,好象唱的更大聲了…)
也不是不想從這歌聲中找些線索什麽的,可那歌聲實是軟膩非常,音調也十分古怪,與雲沖波習聽的北方口音大相徑庭,他雖然強壓住心底嘔惡之意側耳細聽,卻還是聽不明白,隻隐隐約約覺得似是四字一句的兩句話,在被反複吟唱。絕望當中,他不自由主,又想起那已數日不見的人來。
(聞霜,你在那裏啊…)
苦苦思念着,雲沖波摸摸索索,隅然而行,向更深的黑暗當中,逶迤去了。
若雲沖波知道曹奉孝現下處境的話,必定要不忿至大吐其血。
與雲沖波完全不同,在兩名同伴迷失于黑暗當中之後,曹奉孝的面前,便有溫和白光閃爍,夾成道路,爲他勾勒出了一條雖窄,卻幹淨而堅實的小路。
并不知道另兩人此刻處境,卻明白自己已是别無選擇,曹奉孝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舉步前行,踏進那小道:那小道雖然彎彎曲曲,卻絕無分岔。曹奉孝緩緩前行,猶不忘默察兩側情景,卻隻見一片黑暗茫茫,那裏看得見東西?偶爾光芒忽然閃得強些,令他能看得較遠,也隻能朦朦胧胧見着石刻文字布于兩側,卻一閃即沒,沒法看得清楚。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曹奉孝已開始覺着有些疲憊時,方覺眼前漸漸開朗,忽覺腳下一空,幾乎向前跌出,努力站住時,又驟感地面一陣劇震,四周光芒突然大作,明亮有若白晝,曹奉孝一時意外,兩眼都被強光閃住,不覺舉手急捂,過了一會,漸漸适應,方才放下手來,舉目四望,方見此處竟是由參差高下的許多石峰圍出的一片極大空地,方圓将近百丈,地面都以上好的漢白玉鋪就,又有數十組人像雕塑,星散其間。
曹奉孝生于世家,頗識得一些金石妙處,見這些雕像皆如真人大小,手法娴熟,神色如生,便與衣角裙袂處也都以精工雕出,一絲不苟,不覺便在心中暗暗贊了聲”好”字,又見這些雕像各逞其妙,然細節風格處卻有許多差異,雖有古風宛然,渾如數千載前遺物的,卻也有許多技法隻是近千年來方漸漸被匠人研得,可知這些雕像絕非一時而成,隻怕是先後曆時千載,數十代匠人嘔心瀝血的成就,心下更歎:”這些個雕像如此精美,此地又如此隐密,絕非凡夫可成,亦非百年能達,我自幼研讀曆代史籍,卻從未有聞。可見天下之大,更不知有多少奇人異士,各籍其因沒于草野,他年義父大志若遂,必要上書義父,一革現今取士之法,保考相合,分品論能,務求野無遺賢,方能緻天下于大治…”
他心中感歎初定,複又舉目遠望,見空地周圍,群峰根基處環散了許多洞口,約莫八九十處之多,曹奉孝自己便是從一處洞口所出,又見洞口上方皆篆文字,有四五字者,有七八者,也有多至二三十字者,卻風格各異:既有近人行楷,也有上古大隸,他若有所思,走前數步,回頭看時,自己出來這洞口上果也篆了一行文字,卻正如他所料,乃是”正不緻意則權”六字。他微微沉吟一下,又轉回身,沿着空地邊緣緩緩走動,一一打量各洞上方的文字。
(”兵者兇器也,戰者逆德也,不得已而用之”,這個,好象是當初第二戰國期間一方枭雄所言…,”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這個,是《六韬》裏的話啊…,還有”詭道”,這個,難道是”兵者,詭道也”的斷取?…這個又是什麽?”武棟文植,表裏内外”嗯,這個,是《尉缭子》裏面的說話罷?…”大刑用甲兵”,這個,也是上古兵道所言…)
曹奉孝智機過人,自幼飽讀兵書史籍,見識極博,記心亦好,一路走來,石刻十九被其認出,一一讀破,心下卻是更加疑惑。
(這個,都是曆代兵家著述綱要之語,此地主人将之一一刻下,那是什麽意思…)
曹奉孝一路走讀,正迷惑間,忽地見着一處石刻,心下一震,頓時停住。
(這個…”背主作叛,不可定期”,傳言中出自《魏公子兵法》的說話?但,那本書不是據說當時便已泯滅,連他身側親将都無緣保留的麽…)
大正王朝建國四千年,一直便有”立功,立德,立言”的說話,是以曆代帝王将相,名流高士無不各有著述,文事典籍之豐,遠非周圍諸國能及,但大正王朝曆代更疊,兵連禍結,國更族滅之亂,也絕對是天下無雙。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反之亦然,曆朝曆代以來,也不知有多少著述因主人獲罪而至查禁焚塗之遇,更有許多帝皇外示寬仁,内以忌刻,每每以”盛世修文”之名緝考前代文字,亦删亦更,或存或除,更有”文字獄”一說,每每有現,也不知坑害掉多少大意的書生,豪氣的文客。是以曆代圖書真正能夠傳至三世以下的,着實是十中無一,便連許多菁華之見亦都不能幸免,佚去無存。有運氣好些的,也隻能留得幾節殘章斷句,錄于他書之上苟存。這《魏公子兵法》亦正是其中之一。
若論魏公子其人,亦可稱得上是一代天驕:他出身帝姓,因是側出而未承帝位,文武雙全,門客三千,曾數度解國大難,卻偏因其太過出色,爲其兄所妒,因慮其功高名顯,未敢輕戮,隻是盡解其權,投閑不用,期間雖然數度邊急,其兄卻都不肯起用,更對身心腹赤裸裸說出了”夷酋雖兇,然爲疥癬,來而複去;若用無忌,恐吾不複有國。”的心事,這話輾轉傳入魏公子耳中後,一直望眼欲穿,欲赴國難的他方知事不可爲,長歎而死。時人曾拟”吾志未遂兮奈何廢庸偏假天年”之詞歎吊,亦是大夏史上流轉千古的著名悲歌之一。那《魏公子兵法》乃是他生平心血所聚,原欲上獻國家,卻在身故之後便與家中餘産一并被以”捐産助國”之名籍入宮中,隻流傳下來幾句摘章殘句,都是他當初門下諸客所傳。不久異族大軍攻破帝京,縱掠燒焚,國庫盡遭一塗,那書從此便再無消息,亦如大正王朝史上許多憾事一般,被卷入曆史的深淵,不複浮出水面。
曹奉孝讀史多年,一向極多魏公子其人,常常讀至廢然而歎,隻爲不能一覽全書而黯,此刻忽見此中文字,不覺心中悸動,又見那洞中隐隐有光亮透出,一時心下震蕩,竟就走了進去。
“咚!”
(他媽的,是什麽東西絆我…)
一隻手捂着頭,另一隻手還緊緊捉住蹈海,雲沖波很辛苦的扭動着身體,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走了很久也沒有碰到東西,雲沖波漸漸放松,腳步漸大,卻不知有道是”世事難預料”,他心神放松,早一腳不知高低,絆在不知什麽東西上,在這黑暗中摔了個七昏八素。
(可惡…)
摸索着爬起來,雲沖波隻覺那”東西”下腳時頗爲柔軟,倒不大象是石頭木樁之類的東西,正拍打身上時,忽地一個念頭閃過,令他頓時僵住。
(不會,是人吧?)
已有過一次在黑暗當中摸索救人的經驗,雲沖波自不會再如上次在金州般大意造次,深深呼吸數下之後,将真力灌入蹈海當中,激現藍光之後,他方将之慢慢揮動,如拿着個火把般,摸索而回。果然不用數步,已看見一條小小身影,蜷着身子委曲于地,動也不動,卻不正是孫雨弓?!
雲沖波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将她從地上拉起,見她口鼻處都被凍得烏青一片,心知亦如自己般是被此地的怪異寒氣所侵,又見她身上衣服破碎,外裳已被撕開,地上猶丢着半片衣服,一頭卻還緊緊抓在孫雨弓手中,心下不覺好奇:”她這麽冷,怎麽還會自己脫衣服…”又見她右手中還抓了個隻燒了一點邊的火折子,方才明白:”原來她實在是冷得難受,大概也還怕黑,所以竟然想要點火,隻是還沒點着便被凍倒了…”将那火折子扯出來看時,卻又大爲好奇,想道:”這個字号的,不是最貴的一種麽?要一兩多銀子一隻的,當初爹和幾位叔父都沒舍得買,怎地竟然連火也點不着,可見賣好價錢的,不見得就是好東西…”
他卻不知,他們現下所在的這個地方,堪稱整個大夏國土中最爲神秘的幾處所在之一,曆來非有緣人不能得見,若非有曹奉孝這天下智者同行的話,隻憑他與孫雨弓兩個,便再在這山裏捉摸上十年二十年,也休想得其門徑而入,而雖然跟着曹奉孝僥幸混入,卻還是因爲夠不上這地方的”資格”而被黑暗凍氣逼絕其外,雲沖波憑籍蹈海之力驅走寒意,便以爲此地不過爾爾:卻不知此地向爲天下密所,自初創時日起便在準入一事上規矩極嚴,設立封禁的又無不是普天下一等一的人物,更因爲此地所藏秘密太過重大,決然不能輕入人間,故皆持着個”縱殺錯,不放過”的心地封閉此地。更以逆天手段将整套咒陣化至能引天地元氣爲助,自行生息,日益加增,數千年來累累追封,諸般咒法術力縱橫交錯,遇強愈強,若來人破得一樣手法,便又有十種變化生出。若有未夠資格的生人誤入此間,當真是險過剃頭,有死無生。莫說一個孫雨弓,便是孫無法親身到此,以他第九級初階的強悍功力,一時間也隻能自保而已,若要破陣而出,沒有一兩天的工夫可也辦不到,錯非雲沖波手中的蹈海這”太平天兵”與此處曾經大有淵源,憑其同枝共氣之近将封咒逼退,止靠他現下的修爲,便有十條性命,也早已了帳。
雲沖波此時也顧不得客不客氣,将外套脫下包住孫雨弓,見她已被凍的奄奄一息,知道必先将她叫醒方始有救,于是盤膝蓋坐下,将孫雨弓橫置自己腿上,方壯着膽子,放開手腳,在她臉上又捏又拍,又在她虎口上用力掐按,起初猶還有些畏縮,過得一時,膽子漸漸大起,心下也不由得暗暗得意:”算你平時厲害,誰都說不過你,此刻也不得由我擺布麽…”忽然又想道:”若果那天聞霜也這個樣子昏在地上,讓我來救,可有多好…”卻早知道自己這多半是癡心妄想,以蕭聞霜之能,無論遇上何種危機,昏倒在地待救的多半是自己而非是她,但左右此刻一片死寂當中無事可做,心裏胡思亂想倒也不覺臉紅,不經意間,早又想到了沙如雪:”那死丫頭,若不是她,那來這許多麻煩,隻不過,那件事,我倒也有些,有些…”臉上竟然泛起些些赭色來。
若說雲沖波,原是個心地清爽,純樸十分的山野漢子,但他終究是個少年人,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自那日驚鴻一瞥之後,雖然自己知道不對,但每每一人獨處之時,卻常有绮思萦繞,而這些天來與蕭聞霜一路同行,雖不能說是耳鬓厮磨,卻也算得上朝夕相處,蕭聞霜又是自幼男身,兼且獨個兒慣了,并不甚懂尋常女子禮節,又已視雲沖波如主,更因當日石林當中誤擊雲沖波,心下極是抱歉,諸事上并不十分顧忌,反是雲沖波,時時不自禁的便面紅耳赤,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他此刻自頓自沉思,卻忘了手下力氣輕重,更未注意到,孫雨弓的睫毛與鼻翼,已開始有了輕微的掀動。
(怎麽回事,我這是在那裏…)
漸漸的回過神來,孫雨弓最先的感覺,是臉部的皮膚正在被人大力撕扯,好生痛疼。
(是誰,竟敢這樣對本姑娘?)
火冒三丈,卻沒有立刻開口大罵:雖然外表上是非常任性和沖動的一個少女,但,身爲”天下第一反賊”的獨女,孫雨弓卻從小就受到了無數極爲專業的訓練,使她有着足夠的常識,知道在這種時候,首先當做的是裝成繼續昏迷的樣子來觀察周圍。
(嗯,氣血都能自由運行,沒有被點穴道,也沒有被下禁制,還好…)
而這時,雲沖波也似是感到了些什麽,停下手,低頭察看懷裏的少女,卻渾忘了,自己剛剛還在因一些绮麗的幻想而傻笑着的臉龐,并非什麽可以讓人喜見的形象…
微睜雙眼,随即,因驚恐,少女的雙眼睜得滾圓!“呀…淫賊!”
尖叫,少女全然忘了所有的掩飾與謹慎,以最大的力量,将她的右手狠狠揮出!
“啪!”
響亮的聲音中,一月前石林中的情景再現,沒有任何防備的雲沖波在捂臉飛出的同時,心中隻來及轉過最後一個念頭:”這丫頭雖然瘦瘦小小,手勁倒象是比聞霜還大的…”便重重撞上石壁,失去了知覺。
“這,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啊?!”
明知自己是獨自一人,可,曹奉孝還是沒法控制自己的震撼與驚疑,張着手,向着面前的石壁發出了他的詢問。
那孤獨,冷漠,神秘,布滿了筆法優雅之刻文的石壁。
隻看了約莫二百行不到,曹奉孝已能斷定,那些刻文,正是在傳言中被認定早已泯滅的《魏公子兵法》!
(風格,語法,以及那些流傳下來的殘句,一定是,不會錯了,可是,可是…)
(是誰?誰幹了這事情?)
雖未親察,可此刻,曹奉孝已敢于肯定,自己方才所見的那無數石洞當中,必都如這石洞一樣,默默的,保存着一部或者名滿天下,或者存乎傳說的兵書。
“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啊!?”
困惑着,曹奉孝幾乎感到了何爲”倉皇”,那種隻有在無可把握時才會湧現的感覺,那種他已有許多年未曾嘗過的感覺。
困惑中,他将眼前的刻文放下,腳步踉踉跄跄着,他如一個魂不守舍的癡人,又如一名力不從心的醉漢,跌跌撞撞,走向洞外,走回向那片平地,那片擺放着無數雕像的平地。
爲何去那裏?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幼時起,曹奉孝便以”神童”之名著稱,還在其它孩童隻知嘻喜打鬧時,他已懂得用”計算”來決定自己的行事,似這般依”直覺”而行,在他而言,已是記事以來的第一遭。
跌跌撞撞,他走出洞外,走向那大片平地的中央,一路經過無數石像,他卻如癡如醉,渾然不覺的自這些如被瞬間凝固住之衆生般的石像旁邊穿過。
那些,神色如生,如猶有魂靈寄體,卻早已淡看了人世間的一切明争暗鬥,一切悲歡散聚,甯可去智棄慧,癡癡跌托與此,靜靜看那天高雲淡,秋去冬來,看那世事更易,大王旗卷,卻盡作一笑,當作一杯半盞的澀口苦茶,仰首送盡,又将那三生六世的霸業權勢,愛恨情仇都作一口冷風吃盡,仍隻平心靜氣,慢慢嚼味,方知世間一切真義,于是甯可托身金石,也再不肯取回肉身,複踏那輪回苦海的衆多石像。
一路見行,那石像如風中之葉,飄之不盡,如浪頭白沫,潮在亦在,時時萦繞眼前,雖是死物,可曹奉孝跌跌撞撞間,卻見其各各如在行動,演出許多春秋。
朦胧間,他見二石像,初如跪同受藝,後各求志東西,又見一者高據廟堂,一者撫膝悲歌,忽地天地旋轉,又見其拔劍舉燭,如遭萬箭攢射之狀。
又見二石像,一者傲然于上,一者忍耐在下,卻又見上者作許多布置安排,使那下者得意,又見上者突然遇橫,又見那下者謀劃深宮,卻做許多城池帝王狀棋子于手中玩弄。
又見二石像,概然舉杯共飲,眼底身後,卻各有許多機關暗伏,均是死局,又見其終究分個死生,生者卻又登門,長哭以吊,神色悲狂欲絕,顯是十分真心誠意。
一路走,一路閱,一路過,如攜酒踏月醉賞花叢一狂客,曹奉孝跌撞而前,看不知多少東西在眼底,卻又如夢若醒,渾不知自己此刻終究身在何處,眼前一切是幻是真。
雖然智絕天下,可,此時的曹奉孝,卻沒有足夠的”經驗”與”經曆”來”理解”,來”明白”這裏的一切,此處彰告的”真理”,在他,是必要到了多年以後,亦化身石像,回到此處時,方能真正懂得。
而,現在,這裏,隻是一個令他”變強”的地方。
一個,令”傳說”開始的地方…
恍恍惚惚,蹒蹒跚跚,不經意間,曹奉孝已踏足到了平地的中央,一處與外圍完全不同的地方。
方圓約是十二丈的空地上,沒有了任何人像,隻有四具一人來高的獸型石雕,依東南四北之序安放四方。
東盤龍,西卧麟,南翔鳳,北伏龜,四靈均頭内尾外,四首相對處,是整個平地的中心,那裏,卻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個小小圓圈,一個直徑不過一尺的圓圈。
怔怔的,曹奉孝自石像間走過,走向那個圓圈,那個如在”召喚”他的圓圈。
怔怔着,他并未發現,那麒麟石雕的額前鑲了一顆色如白火,光彩華麗的寶石,他也未發現,其餘三座石像的額前并無寶石,卻都有一個小小的凹洞,似有什麽東西被人取走了一樣。
他的心裏,隻有那個圓圈。
如催眠至半昏迷的人般,他拖着已漸漸失去控制,已漸漸忘卻該如何移動的身體,挪向那個圓圈。
甫一踏進那個圓圈,曹奉孝的身子忽地繃緊如弓,雙眼圓睜,額頭上汗珠滾滾而下!
他終于明白。
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爲何會在這裏,這裏,又到底是什麽地方。
以及,下面,會發生什麽。
終于得回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卻一時仍未能從沖擊中恢複過來,猶得一點錯愕,曹奉孝舉起手,整整頭發,看向四周的獸形雕像。
雕像的頭,正對着圓圈,對着圓圈中的曹奉孝,而現在,當他開始漸漸明白過來将會發什生麽時,他已能清楚的看見,一種乳白色的,如珍珠般的光芒,正自獸口中湧現,閃閃爍爍,如大堤崩決前的幾朵浪花。
那一瞬間,曹奉孝想到得卻是一句粗話,一句他從來都不屑說的粗話。
(他媽的…)
下一個瞬間,白色的光柱自四獸口中湧現,如四道激沖的巨浪,交會于中,将曹奉孝的身影完全吞噬。
“認真些,不要大意啊!”
“誰敢輕慢的話,讓老子發現,大皮鞭子抽死他!”
響亮的喝斥聲散去片刻,方有低低的語聲響起,由抱怨,牢騷,譏笑等等元素組合而成的細碎說話,雖聽不清楚,卻又明明白白的透露着他們對于長官的不滿。
總數超過兩千的步兵,肩盾持刀,被編成五人一組的小隊,正在已被明确劃分成多個細小區域的雪地山林中搜索着,數十名軍官打扮的人騎馬掄鞭,在縱橫來去,試圖用喝斥與鞭打來振奮起他們的精神,但,很明顯的,那種收效,簡直連”甚微”兩個字都不配用上。
說起來,其實也不能全怪這群軍士的怠懶,因爲,當在深冬的雪山當中重複尋找,卻又根本不知道該找些什麽時,再怎麽聽話也好,人也很難不口出怨言。
已是地震後的第十日了,除卻當日公孫三兄弟攜出的三隊人馬外,已又陸陸續續自盛京城中調出了超過一萬的軍士,總計是兩萬六七千人的軍隊被分散在總長百來裏的戰線上,按照”檢查并報告一切異樣情況”和”監視并阻止所有陌生人”的含混命令,以一種緩慢卻又有效的節奏将長白山的諸多山頭逐一蠶食着。
而若能俯視下來,更會發現,這些部隊在事實上形成了兩道巨大的人龍,首尾相接,盤旋成圓,将被地震摧殘最劇的一處斷峰殘淵圍住。
那處,本是孤立的巨大雪峰,因是本次異變的震中,而受到了最大的傷害,整座山頭都被削斷,隻剩下原來一半多些的高度,而,與雪峰的周圍相比,它的遭遇已可算是幸運:至少,它仍然還在”地面之上”。
雪峰的周圍,曾是低緩的山巒,在這次的地震中,它們未能保護住自己,被那巨手肆意蹂躏撕裂,形成了一道深不可底,最寬處超過百丈的巨大深淵,将雪峰團團圍住,如天意設下的一道屏障,在将那殘峰與”人世”隔離。
天意無定,天淵寬窄不一,最寬處雖然逾百,最窄處卻隻有不足三十丈,不過,當然,對于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這已是他們沒法逾越的天塹。
在最窄處,集結着約五千名由工兵和向由公孫伯矽親掌的近衛營構成的混和部隊,在地震後的第三天發現震中,在第五天上鎖定此處爲最窄同時也最适宜搭建工事的所在,從那時起到現在,緊張而有序的工作就始終沒有停止過。寬兩丈左右,厚而堅實的木橋,已向着那如無底般的深淵探出了約摸十丈。
以此地的情況來說,這已是堪稱”奇迹”的進度,可是,至少,主持這工程的人并未因之而滿足。
披着一件全黑的鬥蓬,公孫伯矽站在一處高高隆起的雪堆上,雙眉緊皺,來回掃視着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工程。
(太慢,還是太慢了,照這個樣子,至少還得要五天時間才夠…)
自發現此處之後,公孫伯矽便再未離開過這裏,整個工程的期間,他一直也默默站立在這雪堆之上,間或發下幾條命令,卻都是惜字如金的短語,全靠輪流伺于其後的李移子樂何當兩人解令指揮。
三十丈雖寬,但在以”神巫術”著稱的公孫世家當中,也不是沒有人能夠憑籍法術之助強渡,可是,決心要”親自”和”完全”掌握此地的每個細節,公孫伯矽不唯拒絕了這一提議,更傳下号令,調動了數千精銳弩兵将天淵團團看守,各設烽火相望,有敢試渡者,殺無赦!
深深的呼吸着,将自己心中的”焦躁”強行壓制下去,公孫伯矽第一千遍的看向深淵對側的雪峰,那已被他在這五天中看得清清楚楚的雪峰,那看上去已似是近在咫尺的雪峰。
那已在他心中魂牽夢萦了許多年的地方。
每一次看向那邊,他總會激動,總會體味到那種發自内心的渴望與激動。
(已經,近在眼前了啊,那個守侯了十年的夢…)
雪峰的南北兩方,大軍的中側,各有一座将營,公孫升濟和公孫紀鑒兩人的臨時行轅便設于此處,在統禦士卒将外圍檢查控制的同時,他們亦擔負着盡量隔絕所有外來者的任務。隻不過,兩人的心裏也都清楚的很,在這雪厚峰險路殘斷的深山裏面,這根本就是一件沒法可靠達成的任務,特别是,對于那些他們心目中的”目标”,莫說兩萬人,便有兩個兩萬人,也沒可能将之完全阻止。
…那些人,若是單憑人數上的優勢就能壓制,今日的大夏國土早已是别個天地。
“伯矽兄令二将軍駐軍于此,其一,是爲确保外圍無恙,可,更深一層,或者說是,他真正的目的,應該還是爲了在那秘密揭開時,将二将軍排除在外吧?”
南方的行轅内,冷冷的微笑着,無視于公孫升濟的鐵青面色,正徐徐說着的,赫然正是當日曾與公孫伯矽秘會過的”角裏先生”。
偌大的行轅内,幾乎是完全空着的,除了公孫升濟與角裏先生兩人之外,隻有雲飛揚一個人在,他卻并不理會兩人說話,隻自扯了張小桌據坐帳前,在那裏自斟自飲。
面色雖然難看,卻沒有阻止,更沒有喝斥角裏先生的”挑撥之言”,很顯然,這樣的說話,在兩人間已不是第一次。
憋了許久,直到臉色由鐵青又變作紫紅,公孫升濟将捏起的鐵拳重重砸下,震得整張長桌都一陣顫抖,方長歎一聲,神色轉作黯然,細看時,又有幾分狠毒。
角裏先生輕笑一聲,道:”二将軍意下如何?”
公孫升濟開口欲答,卻又止住,面色再三更變,内心似有極強掙紮,過了一會,忽地開口,卻不是回答角裏先生的發問。
“你說,老三,他現在會是在幹什麽呢?”
幾乎和公孫升濟的發問同時,雪峰北方的行轅内,那宮裝黑衣的高瘦男子眯起眼睛,手中把玩着那已喝至半幹的酒杯,沉吟道:”卻不知道,二将軍,他此刻正在幹什麽呢?”
“他?還能幹什麽?”
說着輕蔑話語的人,身材不高,略有些胖,面色甚兇,正是公孫家的三當家,公孫紀鑒。
“那家夥,做好人沒本事,做惡人沒膽子,向來都是頭廢物,明明一心想當家主,卻又隻會跟着大哥的腚溝子舔,理他作甚?!”
說話中,公孫紀鑒似覺口渴,将案上大尊攫起,一飲而盡,抹抹嘴角,笑道:”那有我,一是一,二是二,若定主意,便決不回頭來得痛快?”
仲趙輕輕一笑,将酒杯放下,笑道:”在下來此之前,公公便曾有言,道是大将軍首鼠兩端,二将軍優柔寡斷,隻有三将軍擇善固執,可爲大事,果然明見。”
他說到”擇善固執”時,若有諷意,公孫紀鑒卻似是全聽不出來,呵呵笑道:”公公高擡在下了,在下那裏能做什麽大事,隻是一個貪财怕死的土豪而已。”
仲趙微笑道:”三将軍隻管放心,公公有話,隻消此次事成…”頓了頓,又道:”便不成,隻消雲台山或是劉家那邊都不能得手,便是三将軍的大功,公孫家加爵一級,永鎮冀北之事,決無二言。”
公孫紀鑒面現貪婪喜色,滿臉的肥肉跳動了幾下,大笑道:”那,在下先謝過仲大人了!”說着已是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去。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這個,你能不能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一手還捂着臉,另隻手伸在前頭摸索探路,雲沖波沒好氣的說着,身後,雖然黑暗當中沒法看清表情,可是,單從那急切而認真的語調當中,已足可聽出少女的認真與抱歉。
雖然很想發火,可,當孫雨弓一開始道謙時,不知怎地,雲沖波的火氣就似是長了翅膀,飛到無影無蹤,讪讪的應付了幾句,便自己沿着原本的方向摸索而去,倒是孫雨弓緊跟身後,不住的說話賠不是,反激得雲沖波無名火亂竄,卻偏又發不出來。
(他媽的,爲何老子遇上的女人個個都是這麽狠,那野丫頭也就罷了,聞霜…聞霜那一次也算了罷,然後又是這個死丫頭,看上去瘦瘦小小似乎沒什麽力氣,卻打的似乎比誰都重,早知道,剛才她未醒時,我就該掐得重些…)
忽聽得先前所聞那幽幽歌聲又起,雲沖波正在心煩意亂的時侯,這一下更加火冒三丈,憋悶十分,正想大吼幾聲發洩一下時,卻聽得孫雨弓道:”咦,原來是這幾個字啊,這一次,可聽清楚啦…”雲沖波聽得清楚,心下大震,猛然轉手,一把将孫雨弓肩頭抓住,顫聲道:”你,你說什麽?那兩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這一下心中激動,手勁甚大,抓得孫雨弓好生痛疼,”啊”了一聲,雲沖波方驚覺自己失态,方松手退開,又讪讪道歉,還未說得幾句,孫雨弓卻先”撲哧”一聲笑道:”你這個人好有趣啊!”
又笑道:”我打了你一下你都不在乎,你抓這一下有什麽大不了的?真是大驚小怪。”
雲沖波諾諾稱是,心下卻大爲奇怪:”從小爹爹就說什麽男女授收不親,這丫頭倒是大路的很…”又想起剛才自己爲她按掐半天,也未受責難,心下漸漸了然:”是了,看這丫頭樣子,想來一向都沒什麽教養,大約也學不會這些東西,卻不知是誰家的爹娘,攤上這樣的女兒,可也倒黴,果然有錢人未必省心…”他此刻心中早已認定孫雨弓必是什麽大富之家的千金明珠,被溺愛出了身刁蠻性子,卻全未想到她到底有多大來頭。
孫雨弓見他忽又發呆,心底暗歎一聲,卻早已”習慣”,耐着性子道:”兩句話其實沒什麽難懂的,是松州那邊的方言,我也不是聽得太懂,隻是大約覺得好象是’一入鬼谷,永不回頭’之類的吧…”
雲沖波翻翻白眼,口中不說,心下卻大爲贊同:”這鬼地方鬼裏鬼氣的,鬼谷兩字,當真用得再妙也沒有…”他卻從未聽過”鬼谷”兩字,問孫雨弓時,也未聽過,兩人呆呆對視一會,終于還是無法可想,卻又不甘坐以待斃,各各歎了若幹聲長氣,到底還是打起精神,繼續慢慢摸入黑暗當中。
鬼谷中央,四道光柱已激沖交彙了許久,卻全無衰弱迹象,反顯得粗了幾分,曹奉孝雙目緊閉,攤手立于光柱中央,已被光柱沖托的身子漸漸浮起,飄在離地約二三尺高的地方。
光柱急勁,将曹奉孝的身體也都貫穿,卻又不再沖出,竟似就被他的身體吸收了一樣。當中似有無數奇形文字閃爍,卻隻是一閃,便化作千百星點,碎入光柱當中,随之沒入曹奉孝的體内。
閉着眼,曹奉孝默默承受着光柱的沖擊,雖然身子不住顫抖,臉色卻始終平靜,若無其事。
意識世界中,他可感到,在這光柱沖擊之下,自己的心,識,覺,慧…正在一一震顫,漸漸擴張。
“空碗能盛飯,空屋能載物,必先使其空,方可使之容…”
眼雖未開,奉孝卻如能視物,似見一由青色光束旋轉構成的俨容老者,飄浮于自己面前,緩緩解說。
“能容得下多少,又能夠利用到多少,便是各人高下分野,亦是龍鳳諸界之定。”
“而,有資質來到這鬼谷的你,又有多少信心去面對下面的考驗呢?”
默默的聽着,曹奉孝并沒有回答,他明白,那老人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與之同時,他也感覺到,那光柱的沖擊,是在漸漸的變弱了。
當曹奉孝終于睜開他的眼睛時,四周,諸洞口中,開始射出了第一線寒光。
雪峰外骊,軍圍内側,山林暗處。
暗者,兵之奇也。
天機紫薇凝神于面前雪地上一局黑白爛柯,神色十分專注,渾若無人。長考許久,方徐徐吊下一子,卻又似不甚滿意,手微微一顫,欲要複子時,忽又自璨然一笑,信手拂亂棋局,道:”找到了麽?”
身後黑暗中,一身材瘦長,面色衣服都青幽幽的,透着股詭異死氣的中年漢子轉出來,拱手道:”回軍師,曹文和的所在已然找着,隻他卻是單獨一個,并沒有史君子所說的曹奉孝及那小子。”頓了頓又道:”少主也未見着。”
說話中,那漢子目光閃動,一雙瞳子竟也是青的,十分怪異。
天機紫薇淡然拂手,道:”不妨事的。”孫雨弓一向頑劣難束,若有風險又或淪落敵手爲質,大大是禍,他早已慮及此處,在孫雨弓身上伏有隐符,他雖尊重孫雨弓心意,并不借助此符時時獲知孫雨弓所在地方,但孫雨弓若遇生死關頭,那符咒便可令他知道,更能釋放出相當于孫無法滄月明兩人各出七成力量的三招濟急,試問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可以接得下孫無法滄月明聯手的”七成力量”?所以他并不怎樣心憂,但這番布置事關孫雨弓安危,卻沒必要令别人明白。
天機紫薇聰明一世,卻險些胡塗一時:他所下的三道符咒雖強,也是出于鬼谷所學,孫雨弓身在鬼谷,那符咒未有啓動便已被鬼谷法陣自行化解,若非有個手持太平天刀的雲沖波,幾乎便教孫雨弓身喪鬼谷。但此時他卻猶未想到此節,隻是自已默默盤算此番冀北之争的諸多潛伏變化,想了一會,忽有所覺,道:”楊将軍,請留步。”說着已轉過身來,盯着楊凡道:”此行可還有什麽所見麽?”
那青袍漢子喚作”楊凡”,在雲台山五虎将軍當中坐第四把交椅,人稱”殺青”,最擅暗狙刺殺之術,又精諸般黑巫法術,平日極少裏正面對敵,專一行那月黑風高之事,行事極秘,不喜多言。他見天機紫薇複詢,微感詫異,抱拳道:”未将并無所覺…”忽地語聲一頓,似想起什麽,道:”來此路上,未将曾覺山陰處似有人隐藏,搜索卻無所見。”
天機紫薇瞳孔收縮,道:”哦?”卻不多言,揮手道:”我知道了。”
又道:”依先前所計,将公孫家的人引到曹文和那邊去,掂掂他的斤兩。若他不行,便助他一下,卻要幹淨。”見楊凡答應着去了,方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若論諸般追緝伏狙之術,楊凡已是雲台山上第一高手,若他說并無所見,那便該确無所見,但方才天機紫薇靜聽楊凡禀報時卻驚覺其心神似有外物所蔽,方默運”破彗”之法助他定心,果才想起山陰之事,足證他确曾遭人施術惑擾心神,但楊凡本身已是個中高手,精通諸般蔽身惑衆之術,天機紫薇攜其同來也是爲此,公孫家實力深淺他早已洞若觀火,卻那裏有這般高手,竟能這般當面将他欺哄?
(若是尋常障眼法子,必騙不過殺青那雙碧眼,除非,是玄門正法…)
(道法天地,儒正天地,釋渡天地,修至極處,均可托體山阿,渾然天成,看楊凡樣子,并未受異法迷惑,當是如此,但,一個”極”字,又有誰堪當?)
(蓮音寺,龍虎山,還是曲鄒那邊的人呢…)
默默思考着,天機紫薇一邊徐聲道:”東方将軍,請講罷。”一邊廂早見東方淩踏将出來,落腳如雷,将一地白雪踏得粉碎,隻抱一抱拳便道:”回軍師,盛京城外的兄弟們傳過話來說,盛京城内已又在整軍待發,約是三五千人,大約兩三日可到此處。”
又道:”此刻雪峰四際已有公孫家兩萬六七千軍士在此,這隊人馬再至,便有三萬出頭了。”
天機紫薇神色不動,道:”很好。”
又道:”日子測了麽?”
東方淩道:”幻家大姐已測過了,隻在一日之内。”
天機紫微淡淡道:”好。”東方淩微一抱拳,又退回黑暗中去了。
遣退諸人之後,天機紫薇似是心事極重,再不複地上棋子,隻是背着手,仰面觀天,此時天布密雲,月掩星滅,他眼中卻有神光閃動,視若無物的洞穿眼前千百層雲,直窺上九重雲宵,那天機隐藏的所在。
(人力所能行者,吾已推至極緻,而天,天呢?當那大可滅世的旋渦出現時,當那無與倫比的風暴襲來時,天,會如何選擇,會站在誰的一邊?)
做着不得其解的冥想,良久,天機紫薇方啞然失笑,似又見着雲台山上,那熾狂如火的漢子,方練完一路拳法,邊使大塊粗巾拭去頭上滾滾汗珠,邊笑說道:”天意無常,吾盡人事,苟能盡興一瞬,何求萬世不滅?”
所以,鬼谷門下弟子,縱能改朝開國,縱能傀儡帝王,卻永遠也不可能從黑暗當中走出,永遠也不可能成就自己的一番基業。因爲,他們太聰明,太細心,斷然不會去嘗試沒法”控制”和”計算”的東西,也斷然不肯成爲”衆矢之的”。
沒有”感情”的人,就很難去獲取它人的感情;不肯去”賭”的人,便沒可能去赢下最大的彩品。
(除非,是傳說中,那個能夠用”無”來對抗”無限”的”神話”罷…)
冷冷的,看向西面的夜空,天機紫薇的右眼中,又有異光閃爍,
雪峰前,人聲沸然,輪作不休。
高立雪堆之上的,是公孫伯矽那不變的背影。
李移子急步趨至,恭聲道:”禀将軍,适才三爺那邊送過話來,說是在北路巡哨時發現到有人潛伏,身手高得驚人,五十多名弟兄加上聞訊趕至的三爺和兩名副将都擒他不下,被他借火遁走脫。”
公孫伯矽微感訝然,道:”借火遁走脫?”
“依你看呢?”
李移子看了眼樂何當,道:”能在這雪地冰天的所在借火遁脫身,此人五行修爲絕然不凡,移子很想會一會他。”
公孫伯矽輕哂道:”你已認定是他了麽?”
又道:”不必,自有人去。”便不再說話,李移子與樂何當對視一眼,齊一躬身,也不再說話。
北部山林中,黑衣閃現。
須臾,大風急作,若可摧岩裂城,卻又合天序潛動,穿林而不傷片木,呼嘯卷至。
曹文和冷哼一聲,心道:”終究還是被追上了麽?”便不再遁身,轉回身站直了,緩緩呼吸,銳目頓于身前,盯着那正卷風而來的灰衣漢子。
風行正急,忽盡息,林中複又靜下,卻是一種令人極爲心悸的平靜。
“五行從心,四文和?”
面對這忽地打破平靜,似從天外而來的詢問。曹文和肅容拱手,道:”正是。”
又徐徐道:”雲先生麽?”
隻聽得一聲冷冷低哼,雲飛揚負手踱出,道:”好眼力。”忽地撮口尖嘯。又道:”爲何不逃?”
曹文和淡淡道:”面對天下風系第一大家,文和能夠逃出多遠?”說着右手伸出,在身側一顆大松上輕拍數下。頓見松針夾雪紛落,落勢卻都甚緩,在他身前織作一個四象圖案,忽聽尖銳穿刺聲疾響,如有快刀過于空中,轉眼已将那些松針摧盡,四下蕩飛。
雲飛揚眉頭輕挑,心道:”曹冶這幾個幹兒子近年來闖下好大名頭,果然有些門道。”
他一向自負,不喜與人聯手,兼又十分不屑公孫家人物,方才撮口尖嘯實非喚人相助,而是以獨門心法發動”無相風刀”暗襲,不料曹文和見機甚快,也信手借木束水生網,将他風刀盡擋。他雖然未出全力,但亦有十數道風刀自四方交攻,曹文和倉卒之間竟能全數擋下,大出他意料之外,也使他戰意頓時昂揚了許多。
曹文和這時卻是暗呼不妙,當初兩人初至長白時,曹奉孝曾交待于他:若遇雲飛揚,不妨詐敗小傷使其輕已,可以無恙,若力戰使其正之,不免大恚,曹文和适才驚覺風刀攝人,他精修《五行大義》,早煉至”心動術發”的境地,一念便已布防,待省起曹奉孝言語時,那裏還來得及?方想開口時,隻聽雲飛揚大笑三聲,初如疾風過隙,後似風雷鼓蕩,早将曹文和壓制至呼吸幾絕,那裏還說得出話?
忽聽熾烈燒炸之聲響起,雲飛揚身側數顆大樹同時自内爆碎,火柱盤旋,撲向他身上,卻近不得他身,隻聞”撲撲”數聲,竟被不知什麽東西滞于空中,生生絞滅。
他分心禦火,風鎖便有所疏漏,曹文和急叱一聲,踏罡步而退,左三右四,手捏訣環,不等雲飛揚有所反應,雙手齊放,地上積雪甕然自鳴,潑濺卷起,化作巨大雪手當頭壓下,雲飛揚怒喝聲中,身形展動,卻終是慢了一步,被那雪手仰面轟中,頓見雪片飛濺,一片混亂。
曹文和暗呼僥幸,方想趁亂急遁時,忽聽一個陰滲滲的聲音在背後道:”好本事。”卻不正是雲飛揚的聲音?!方一驚時,隻覺肩上一麻,早被制住,又見眼前亂雪漸漸墜息,雲飛揚猶凝立不動,側面對已。然則背後的又是何人?
隻聽得嘿嘿笑聲中,那站立于前的雲飛揚身形漸漸淡化不見,曹文和方才明白:”這厮的幻術竟已有了這等修爲…”始知他大笑三聲時已然幻身脫出,自己竟然瞠目不識,敗得可說幹淨之極。
雲飛揚名動天下,号稱當世風系第一高手,兼修劉家密傳絕技”無定雲法”亦頗有成,便與曹冶一戰,也須至五十招後方可見勝負,曹文和那裏是他對手?數合便已遭擒,心下悔恨之極:”若依奉孝所言應付,該當不至有此…”又想道:”與奉孝失散已有多日,他到底在那裏…”心中更是煩燥。
雲飛揚淡淡道:”你們來了多少人?”說着伸手捏住曹文和左腕,他下手向來狠辣,又知九曲兒曹俱都忠誠,竟欲先廢曹文和一手以碎其魄。
忽聽一個全無感情的聲音道:”請雲先生手下留情。”
雲飛揚眉頭一顫,道:”哦?”
“雲台山的人馬?幾時竟和曹冶勾起手來了?”
便又聽一把粗豪男聲大笑道:”明明是你在勾住人家手腕不放,怎說我們勾手?雲先生不是這般愛頑的吧?”
雲飛揚悶哼一聲,忽道:”告辭。”說着身形一晃,已然不見。
他人蹤一杳,曹文和便覺身子複得自由,環目四視時,卻也不見人蹤,适才說話那兩人竟也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