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高九百三十三尺的我爲峰,雖然峰勢從過半之後便變做漸漸陡峻,但上至峰頂之後,卻會發現,這裏,其實相當寬敞。
總共約是三十丈見方的峰頂,有屈張的古松,有嶙峋的怪石,将這些都刨去後,還有大約三分之一的地方是相當平坦的地面。
這裏的石頭顔色很單一,以青灰色爲主,形狀變化卻很多:在西側,一片如大堆餃子般的連綿石瘤自地面隆起,構成了峰頂的最高點,石瘤凸凹不平,在表面也形成了如許多石梯石椅模樣可以落足的形狀。東側,如被刀砍過一樣,一道斜斜向下的緩坡蔓延而出,與外圍的”空”融在一處,南側,幾塊相當峻拔,身上又布滿孔洞,看着更象是南方水鄉較爲常見的”湖石”多一些的怪石互相支撐着,形成一道如镂空屏風樣的東西,擋在南邊;北側,相對來說最爲狹窄的一側,幾乎沒什麽能與另外三側相比的東西,隻有一塊高一丈左右的石頭孤獨矗立着,但,若仔細看時,卻會發現,在石頭的中部,竟已由鬼斧神工自行蝕刻出了一個小小石盆,石盆中,水聲叮咚,竟有晶瑩水珠自石縫中不住滲出,慢慢的滴進盆裏,那盆中已先積有大半盆碧水,每一水珠滴入,便有一圈漣漪蕩起,緩緩泛至石盆邊緣,方被彈回,自行碰撞,波紋交織起來,十分好看。
蕩漾中,那身高十尺的彪形巨漢彎下身,掬了一捧水,潑在臉上,慢慢搓了幾下,似是要用這柔極碧水将他臉上那比鐵還硬的線條軟化一下。
可惜,沒用。
當他也不擦拭的直起身來,任那晶瑩水珠從他臉上自由滾下,在他的臉上胸上辟出條條小路時,便能一眼看出,這個男人,他,便不可能被任何東西軟化。
那似刀冷橫人前的雙眉,那如自鋼打鐵攢的骨肉,那比這數九天氣下高空中的寒風更爲森寒的眼光,那抿得比我爲峰基之于大地還要緊密的雙唇,每一樣東西,都能夠令最有信心,最柔情似水的女子無言,走避。
那個人,站在這裏,就似是一個宣言,宣告說:這世上,總是有一些人,是爲夢想和目标而生,是要永遠追逐,永遠不會被任何人軟化,永遠不會爲任何人停下的…
無聲歎息着,那柔似弱水,長發近腰,着了身淡雅白袍的溫婉女子扯了一下身前正愣愣伫立的紅衣女子,道:”妹,回去罷。”
“四路元帥馬上就要布陣,咱們,還有咱們的責任哪。”
“唔。”
蕭然的答着,那相貌明快的短發飒爽女子默默轉身,與那白衣女子一起離去。
自這離我爲峰頂直線約有将近百丈距離的雲台山第四高峰,素爲”聖水”,”神火”兩将軍之居所的”問世峰”頂離去。
她們卻不知道,在她們轉身離去之後,那一直也冷硬如萬載玄冰的男人,卻轉頭,看向這邊。
隻一瞥。
一瞥中,那男人,他的眼色如刀,如一柄百煉柔刀,刀光千炫中,雖無情,卻有宛轉之意。
随後,他回過頭,将兩手并攏,在臉上用力揉搓數下,将殘餘水滴擦盡。
水滴盡,心事盡。他長長吸氣,将自己的胸腔高高鼓起,複又緩緩吐盡,吐到體内不留半點濁氣,如是三次後,他方靜止下來,閉上雙目,再無動作,道:”我好了。”
他的背後,約十五步外,一直靜靜負手而立的孫無法微微點頭,道:”好。”
見孫無法點頭,端坐于南首一張木椅内的天機紫薇站起身來,将手中的潔白羽扇在空中來回揮動了幾下。
“東方青帝土公,青帝威神。南方赤帝土公,赤帝威神。西方白帝土公,白帝威神。北方黑帝土公,黑帝威神。中央黃帝土公,黃帝威神。此,敬啓五方五土之神,謹以上辰,借飛光天風之用,阡陌縱橫,以辯疆界。須建立五王,各封其境,酒脯之薦,以相祈請。願垂神力,勤鑒所願。使出類絕蹤,穴蟲潛影。衣色錦布,或蔚或炳。殺熱火噴,以烈以猛。風行雲漫,莫窺其裏。鬥旋宿履,弗巡所分,觀利君子,于禮無逞。惠彼小人,亦恭亦敬。敬告再三,格言斯整。神之聽之,神應自冥。人爲,希從畢永。急急如律令。祝三遍,各再拜。”
宏亮誦咒聲響起,竟将這絕巅上的呼嘯風聲也都壓沒,卻是由四個完全不同的聲音自我爲峰的四角合誦而生,随着這朗朗咒聲,更有一種近乎青綠色的淡淡光華自這峰頂的四周出現,交織變幻,慢慢向空中彙聚,形成一個巨大的半球形狀,将三人以及整個我爲峰頂括入其中。
在這過程中,三人都是一動不動,直到那半球完全合攏時,天機紫薇方輕笑道:”法陣既成,便是龍虎山上那位先生有意,也沒可能窺得内裏究細,玄武先生,可肯放心了吧?”
玄武點頭道:”好。”
又道:”請。”
孫無法哼了一聲,忽地全速前沖,卻不将直立身後的”戰棍無赦”拔起,隻是運力于手,右立掌刀,左并指劍,各各閃着淡淡金色光芒,戮向玄武。
混天神變,金身變,本是堪與東海敖家的”不死龍皇身”相媲的護身硬功,現下被孫無法化用爲攻,借其堅牢,成其犀利,當真不下于尋常的名刀豪劍之利。
面對強招,玄武不避不動,腳踏八字,身子微蹲,厲聲叱道:”玄武十絕,三潭印月!”頓見如玉月印浮現于他額上,跟着,他竟低頭前沖,以額頭迎向孫無法!
“好!”
高聲贊歎着,孫無法更不變招,隻将右掌微微回收,左手指劍去得更急,一擊中的,正刺中玄武額心月印,頓時将月印擊的粉碎!
月印碎,玄武身子也是劇震,卻隻向後一晃,并未跌倒,旋即彈回,雙拳齊揮,手背上也都有月印幻現,雖然左拳被孫無法的掌刀急劈阻下,右拳卻結結實實的轟在了孫無法的腰上!
拳及腰,手感卻大大不對,既粗且韌,不唯使玄武的重拳沒法發力,還有些旁逸之勢。
衣裳裂,露出的肌膚竟粗硬韌滑,堅厚無比,正是混天七十二變當中的”百勝象身變”。曾以半成力量敗下地承的月印之拳,遇上這粗厚象變,竟不能将其陰柔殺力發揮滲破,盡被反震回攻!
松拳,再握,隻一震之力,玄武已将逆噬拳力盡數震碎,迫出體外,可就是這一線緩勢,卻已露出了破綻。
“看我的,擎天猿臂變!”
大喝着,孫無法右掌一翻,化掌爲爪,隻一探,竟忽地暴長數分,已将玄武肩頭扣住,一提一扯,頓時将玄武下盤牽動!
“呔!”
右拳被鉗,左臂受制,下盤又已浮動,難以聚力。玄武見機極快,當下聚力于喉,以”南屏晚鍾”之法一聲暴吼,将孫無法暫阻,同時左肩急旋,要将孫無法的”猿臂”卸開。
“吼!”
吼聲震天,出自孫無法口中,正是混天神變當中的”降獸獅吼變”,這号稱”一嘯能伏百萬山”的獅吼神變着實非同小中,與南屏晚鍾的聲波相撞,直如在數尺地内連爆兩個炸雷,在地面上炸出深約一尺的大坑同時,以兩人爲中心的狂風,也向着四面八方狂湧出去,将一切浮于地面的土石盡卷,向山峰外激飛出去。
一片混亂,一片狼籍,可,卻都幹擾不到正含笑安坐的天機紫薇,靜靜端坐的他,如同一個能夠吞噬萬物的”無”,包括狂風在内的任何”混亂”,一接近他到三尺以内,便似遇上了什麽神奇的力量,被突然”靜化”,不複桀骜的安甯下來。
(唔,片刻之内連施四變,已是大聖五年來的第一次,不過,終于制造出第一個’機會’了…)
與天機紫薇的默算同時,在沖擊波的推動下,孫無法的右臂終于自玄武的肩頭松開,可,在那同時,他的身子也閃電後仰,左腿急踢,正蹴在玄武小腹上面!
“混天神變,驚雷變!”
接觸處閃出藍白色的跳躍火花,約有當初奔如雷所出”雷炮”五倍威力的雷勁,被集中在腳尖大小的面積上,迫入玄武體内,立時将他踢起至數十丈高!
變化多端,一氣呵成,甫一交手,孫無法已占盡上風,将玄武完全壓制,他卻似是仍不滿意,猛然跺地,身子如箭飛起,追向已将沒入雲中的玄武。但,方躍離地面,他卻猛然一震,去勢驟停,似被什麽無形鎖鏈困于空中。
“呼…”
長長吐氣,玄武自雲層當中現身,緩緩落下,方才的連環重擊已令他的外表極是狼狽,衣服盡破不說,更有許多地方還在冒着袅袅的青煙,卻是剛才強攻入體的強悍雷勁,正在被他煉化迫出。
“大聖,面對我以最強力量施放的’吳山天風’,若是你仍能一念而破,那麽,咱們這一戰便沒必要再繼續,而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也都可以立刻去做。”
面對玄武,孫無法竟似反而松馳了下來,淡淡笑道:”破去?那倒不難,可,我卻承認,我并沒法在破去它時還可以不留任何破綻給你。”
“沒法?”
眼神變做陰冷,玄武雙拳虛提,指間碧光流淌,若兩團熔化的翡翠。
“那,就繼續戰罷!”
大吼着,玄武雙拳合抱,向前疾沖,身子幾乎與地面平行,在孫無法得以掙開”風索”之前,玄武的拳,已重重擂在他的小腹上面!
“玄武十絕,黃龍吐翠!”
而,與之同時,孫無法的雙手也已自風索當中震脫,與雙手的揮動合拍,巨大的白熊形象在空中浮現,熊掌重拍,打在玄武背上。
“極北熊神變!”
重招及背,将玄武打得直墜地面,嵌入石中将近半尺,而孫無法更不好過,運功抵禦那可以煉化生人血肉真氣轉用的碧光同時,他已沒法保持身形的被玄武一擊之力推得向後急飛,轉眼已飛出我爲峰外。
先恢複過來的,是玄武。
一吸發力,将身周堅石盡皆震作細粉,他自石中沖天拔起,卻不追擊孫無法,而是踏虛空中,兩手向外展開,閉目不動。
(玄武十絕,玉皇飛雲。)
心中默念着絕招的名稱,玄武雙手尖端微微顫動,當他這樣做時,一種淡彌的雲氣就自他身上漸漸浮現,将他整個人吞沒。
專心于眼前的戰鬥,他并未發現,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天機紫薇的右眼中,又閃過了初見他時那種奇怪的閃光。
(又見到一絕,這是第七絕了。)
(照這樣下去,應該很快就可以看透他的”真正身份”了…)
而,幾乎和玄武的雲氣布滿全身同時,孫無法的身形,出現在了峰上,那團如翡翠般的碧光,已完全消失了。
當他急速掠近時,場中的溫度更在快速升高,看清楚些,可以發現,那高溫的源頭是孫無法的身上,熊熊的白色火苗,已将他整個包圍了。
“混天神變,火魂變!”
…
當那綠色光華完全消退,我爲峰頂複見蒼天時,已是約莫四個時辰以後了。
衣服盡碎,滿頭滿臉的傷痕,孫無法和玄武的樣子都是狼狽不堪,卻都還好好的站着,從樣子上,一時還看不出勝負。
“呼…”
粗聲歎息着,孫無法首先向玄武伸出手去。
“你很好。”
“十年來,這是我最痛快的一戰。”
“而,現在,朋友,告訴我你的判斷罷。”
握住孫無法的手,玄武冷然道:”若以同等功力相鬥,三千招内,你能敗我。”
頓了頓,又道:”若隻得如此,我不同意。”
又道:”你說罷。”
孫無法微微一笑,道:”對付那五個人,你勝不了,可是,至少一個時辰内,他們沒可能将你突破。”
“我的答案,是夠了。”
玄武眼中銳光愈厲,盯着孫無法,過了許久,方一字字道:”我信你。”說完即旋身大步而去。
“從現在開始,我會進入沉眠來将自己調節到’最佳’,教你的人準備好我要的東西,在’那天’前不要叫我。”
目送玄武遠去,孫無法微微搖頭,道:”怎樣?”
天機紫薇緩緩起身,走到孫無法身後,卻不答他,而是先道:”一個時辰,恐怕就來不及了。”
孫無法點點頭,淡然道:”我知道。”頓了一下,又道:”相信我。”
天機紫薇輕歎一聲,道:”他把武功本源掩藏的很好。”
“直到他用滿十絕的時候,我才初有端倪,找到線索。”
“而現在,我敢斷言,大聖,雖分十絕,可是,真正支撐和推動玄武先生的,卻是’紫電六陽心法’。”
“是當年’南楚段家’的’紫電六陽心法’啊…”
“南楚段家,前代帝姓世家,曾掌帝姓八十五年,曆九帝,後爲其部下重臣,’開京趙家’家主趙無極所覆,族人九死,餘衆出逃無蹤,注:段家自二世以降,皆治國以慈,崇佛輕武,家傳武技漸衰,隻一套’紫電六陽心法’乃是開宗家主,”南楚霸王”段魂子羽,所創,傳言中頗有可觀,但自段家覆滅後也随之湮滅…”
“他媽的,我爲什麽要蹲在這裏背這些東西啊!!”
憤憤大罵着将一卷東西重重摔在地上的,正是雲沖波。
端坐在一塊丈多方圓的大黑石上,雲沖波的背後,是高十數丈的一處斷崖,崖上積滿了皚皚白雪,被雲沖波的叫罵聲震動,撲撲索索的,落了幾點下來,飄在雲沖波的身上。
雲沖波的遠處,是雄壯高大的群山,山勢巍峨,群松高拔,目力所及之處,都被累積瑞雪塗作一片玉白,正是詩家所謂”千裏雪封”之景。此山脈連綿數百裏,乃是大夏國土上最爲壯大的山脈之一,其伸入項人領土的部分,名爲陰山,位于夏國的部份,則通常以”長白”這因長年積雪而得之名爲天下所知。以巨松貂鼠爲主要物種的山中,也有猛虎和黑熊的出沒,在山群的最深處,更有聞名天下的沙金礦藏,另外,此地所出的老山參也是夏國名産,在醫家所載中,通常贊其爲”勁老用足,遠勝南輩…”
發作完後,卻沒有人理會,自覺無趣的雲沖波生了一會悶氣之後,還是悻悻的将那本卷宗拿起展讀,奈何實在無心于此,沒看一會便又覺頭昏眼花。
“喂,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自己地界上,爲什麽,我不能進城去吃幾口熱菜,卻要呆呆的坐在山裏背書啊!?”
激憤而完全正當的發問,但,很遺憾,卻隻換回了幾聲依依啊啊的叫喚,因爲,此刻,陪着雲沖波的,就隻有那頭被系在十來步的一顆大樹上的那頭矮矮壯壯,已經快把樹皮啃成全秃,和雲沖波一樣一臉郁悶的灰馬而已。
十數日的奔走之後,雲蕭兩人終于進入了冀州地界,之後,在經過幾日幾夜的山路之後,他們終于接近到了長白山脈的邊緣,當聽蕭聞霜說再有一日路程便是冀州大城盛京時,早已嚼雪吃面吃到嘴裏長草的雲沖波真是大喜過望,恨不得立刻長出雙翅膀飛進城去,找上一家館子,點桌熱熱的飯菜,大吃二喝上一頓之後,再覓個搓澡堂子,把那早連骨子裏也都浸透的寒氣統統泡出來,最後再尋家客棧投下,在軟而暖和的房間裏好好睡上一覺,随後…随後,才該是考慮怎麽去南下找蕭聞霜口中的那個什麽”玉清真人”。
…可惜,所有這些謀劃,隻換回了一個答案。
“不行。”
态度上絕對禮貌,卻堅決和強硬的拒絕着雲沖波的想法,蕭聞霜認爲:在深山中穿行十數天後,兩人對于外面的事情根本是一無所知,所以,在回到”人煙”當中之前,必須小心從事。隻有先将一切都察探明白,排除掉所有潛在之危險後,才可以下定決心,走回人群當中去。
特别是,盛京本就是爲抵禦北方異族而建立的軍事都市,向駐重兵,其最高官員名爲”盛京将軍”,官拜二品,手掌大軍,無論品秩實權,都遠遠高過尋常的地方大員。雖然。近年來,因爲孫無法已在實質上将冀州的大部控制和帝姓統治的日見衰弱這雙重原因而使盛京漸漸脫離帝京的羁摩而更具”獨立”色彩,可,說到底,名義上,這卻仍是一個忠于帝姓,和有義務接受來自帝京的每條指令的城市。更何況,以兩人的身份而言,也都确實有着極高價值,如若敗露的話,絕對沒可能輕易離開。
北冀一帶,最爲老牌的世家是’長白公孫家’,本是出身此地土巫,後來因呈吉有功又複輸産助軍而得入仕,那原也隻是尋常榮銜,卻随又連出了幾個了得的家主,默默經營,遠交近攻之下,再加上此地僻處北疆,素來不爲中原勢力所重,于是漸漸坐大,算起來,在此地已根植了千多年之久,盤根錯節,不可動搖,事實上,最近的兩任盛京将軍根本就都是由在位的公孫家家主兼任,所謂更替,也隻是虛應文章,朝廷準與不準,已沒有什麽意義,自也不會笨到自折臉面去任命他人來赴這根本沒可能接到的職位。
因爲冀州的中南部八成以上都已被孫無法在事實上控制,也因爲公孫家在冀北的勢力相當深入紮實和對所有來自中原的合作嘗試都抱以”不合作”的态度,在過去,太平道并沒有認真想在這裏進行過下級信徒的發展工作,一應的情報嵬集也隻算普通,蕭聞霜此刻搜腸刮肚,卻也隻想到起如今在位的公孫家家主名爲公孫伯珪,但功力如何,性情喜好等等卻是完全欠奉,隻影影綽綽記得他在公孫家世傳的神巫術上似有些造詣,卻也不知究竟怎樣。
對雲沖波在潛行和刺探等方面的能力完全不存任何幻想,更擔心兩人一起時會不便應急,蕭聞霜決定,将雲沖波留在山中,自己先行易服出山,至前路察看,而若她認爲”安全”的話,便會再返回此地,與雲沖波一同離山。
寒冬之下,深山之中,本就人迹罕至,縱有些采金挖參的在山中過冬侯春,也都自有其規,不會亂走,緝私官軍也都明白,決不會檢這種日子進山。而以雲沖波現下實力,便是遇上什麽猛虎山獸,也足堪自保,是以蕭聞霜倒不怎麽擔心他的安危,在一處風雪較小的斷崖下找着個小小山洞,将原住黑熊擊殺,安置好雲沖波後便起身出山。卻慮他在此無聊,又見他對天下大勢幾乎全無所知,便将當今天下各大世家勢力分布,人物長短略略淺錄,教他在這幾日内浏覽一遍。
一轉眼間,已是蕭聞霜離去的第三日了,三日間,雲沖波已将四隻熊掌帶腿啃了個幹幹淨淨,連熊肚也沒放過,還順便在洞口堆了個個頭還高過自己的雪人,那卷宗卻是完全抱歉,隻是如今估算着蕭聞霜将該回來,方才拿起來應應急就章,免得難看。雲沖波倒也有一分急智,心知已無可能通數看完,索性自後看起,隻盼回來時可以蒙混過關,日後再慢慢偷補不遲,若非如此,那”南楚段家”沒落已久,被錄在幾乎最後,他這片刻之間,那裏看得到這地方?
其實,蕭聞霜對雲沖波一向以下人自居,極是客氣,莫說雲沖波記得亂七八糟,就是回來後發現雲沖波把那卷宗束之高閣,甚或一焚取暧,也斷無發怒斥責之理,可,唯其如此,雲沖波,他卻就越發的不希望會令她”不滿意”,希望能夠得到她的”尊重”。
爲什麽?那理由,雲沖波自己也說不上來,影影綽綽之間,他隻是覺得,蕭聞霜,委實是一個太過”完美”的形象,容貌也好,武功也好,智慧也好,見識也好,任何一樣都遠遠勝過自己,卻偏偏對自己忠心耿耿,死而後已。正常情況下來說,象這樣的一個女子,自己便是再做三世美夢,也不敢奢望到會有這等境遇,本該是心滿意足才是,可是,每次,當雲沖波在深夜中醒來時,卻還是會感到不滿。
因爲,他明白,蕭聞霜的忠誠,并非對他,而是對着他腰間的那把樸刀,那把正式的名字叫做”蹈海醜刀”的東西。
(如果,我不是什麽”不死者”的話,在你的眼中,會給我以怎樣的地位呢?)
每當雲沖波這樣想着的時候,一種低低的刺痛便會将他的心口撕扯,那答案,他根本不須去問也一清二楚。
所以,他才會特别的渴望得到蕭聞霜的”尊重”或至少是”欣賞”,特别渴望看到蕭聞霜隻當他是一個”出色”的人而非必須”服從”的神的那種認可。
就如,當日,在草原上,當他硬撐着,将蕭聞霜救醒的時候,雖然跟着便一頭栽倒, 不省人事,可,那一瞬,雲沖波卻自蕭聞霜的眼中清楚的看到了一些東西,一些令他欣喜,令他感到”這傷,總算值了”的東西。
(唉…)
在心裏長長的歎着氣,沒精打彩的,雲沖波又将那卷宗捧起,胡亂翻了一頁,心不随口的念了幾句,卻更感昏昏欲睡,自知絕無可能記住,不覺心下大憂,正愁苦時,遠方忽地隐隐傳來一陣女子呼救之聲。
“救命啊,有強盜啊!”
(這是…有救了!)
仔細聽清,雲沖波精神蓦地一振,心下大喜,想道:”這倒真是老天沒有絕人的路哪!”一躍而起,将腰間蹈海拔出,快步奔向那呼救方向,心中猶在盤算:”我這算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正是好漢當爲,不算是故意不去背書,等聞霜回來,我也理直氣壯,沒什麽好心虛的…”一時想得甚美,卻渾忘了,若是蕭聞霜問起他前兩天都幹了些什麽時該當怎樣回答。
“小姐,你還是回去吧。連除夕的正日子你都沒到,至少十五總該回山上陪陪法帥的…”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似是被勸到惱羞成怒,那明豔少女重重跺腳,将地上堆積冰雪踏得亂濺起來,将那正和顔相勸的黃衫男子逼到退開幾步,忽地猛一旋身,腳下交錯亂踩,向反方向奔出,她身法極佳:前方樹叢雖密,卻擋不住她,隻一踢一踩,便如遊魚般一翻而過,那黃衫男子身法似不如她般變幻靈動,起步時又晚了一下,頓時已被拉開數丈。
那少女卻知道這黃衫男子年紀雖然不大,長力卻是最足,兼且極善死纏爛打的追蹤之術,若非如此,山上那許多高手當中也不會單教他來取自己回山,全然不敢怠慢,發力狂奔,卻隻奔得半裏,便聽得身後輕響不斷,那人果已追了上來,口中猶在笑道:”小姐既想考較文龍的輕功,文龍便拼力奉承一下,但比過之後,小姐卻一定要随文龍回山,好教文龍在軍師面前有個交待…”
那少女翻翻白眼,大感頭痛,想道:”這塊死木頭,最是無趣,要跟他回去,這一路上可要悶壞啦…”卻偏又甩他不脫,一怒之下,忽然開口大呼道:”救命啊,有強盜啊!”出其不意,倒也将那黃衫男子吓了一跳,卻旋就回過神來,速度并不稍減,隻笑道:”倒也好啊,看看可會有什麽英雄好漢來見義勇爲…”那少女并不理他,埋頭隻是狂奔,口中并不稍停,不住口的呼救,那黃衫男子過了一會,聽那少女嗓子竟似有些啞了,終于也忍不住,又笑道:”這深山老林當中,那裏來得旁人,小姐你便喊破喉嚨,也是沒用…”忽地橫刺裏一聲暴喝響起,叱道:”兀那大膽的惡賊,誰說無人的!”說着便見刀光如虹,破樹卷出!
那男子見機極快,喝聲方響,早将身子急停,雙手飛旋,将兵器持到手中,叮的一聲,将那刀光磕開,隻覺手上微微發麻,心下暗驚:”這斯倒好功夫。”又看清楚來人相貌,更感詫異:”看他年紀,隻怕不過十八九歲樣子,倒是幅好身手的,還能有不平拔刀之心…”便有了結納之意,雙手一翻,将兵器又納回袖中,抱拳道:”在下雲台山史文龍,小兄弟好功夫,請問上下如何稱呼?”
來者自是雲沖波無疑,他卻不知道”雲台山史文龍”是什麽來頭,但見那黃衫人也隻似是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着身儒袍,方面大耳,颌下微髯,态度甚是誠懇客氣,并不似自己心目中的”惡賊”模樣,卻也有幾分錯谔,便不覺看向那少女。
那少女卻反應最快,隻愣了一下,早掩面道:”多謝少俠出手相救。真是,真是…”竟似已說不下去,忽地想起,忙又舉手指向那黃衫人道:”少俠莫被他相貌騙了,其實這人便是冀南路上有名的淫…采花賊,喚作’小淫龍’史文龍的就是。”
那黃衫人嘴巴張得大大的,滿面訝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是,什麽…”卻覺那幾個字既髒且穢,君子不吐,一時間竟然啞然。卻未想自己這樣子落在雲沖波眼裏,更加信了個十足。
(對了,剛才明明還聽見他威脅這小姑娘說什麽”你喊破喉嚨也是沒用…”,過去杜老爹說故事,這句話可不就是一切淫賊的口頭禅麽?絕然錯不了了…”
“大膽的淫賊,納命來!”
那黃衫人一向潔身自好,行事古闆方正,乃是有名的君子禀性,似這般被當做”淫賊”打砍,當真是自出娘胎第一回,心下大爲納罕,哭笑不得,出手自然也弱了幾分,純取守勢,不住道:”這個,朋友你當真是誤會了…”雲沖波方又有些猶豫時,那少女卻忽然又大聲插口道:”少俠千萬不要上當,這人有名的會裝可憐騙人,袖子裏可藏着家夥,狠着呢!”偏生此時他正好因雲沖波攻勢太猛 ,将索來收于袖中的短戟揮出擋格,一發将那少女說話證了個足斤加兩,雲沖波暗呼好險,出手自然更加狠辣了。
說起來卻也該他倒黴,雲沖波一聽這少女說話,頓時想起的便是當初與他數度聚散的金臂弓花勝榮,立時将他也算做如花勝榮一流的肅顔大騙,仔細算來,他被花勝榮委實害得好慘,此刻不覺竟就将一番怒火發洩出來,心下更道:”大叔雖然害我幾次,可也救過我,真要打他,還是下不了手,這個家夥既然是一樣的騙子,便不妨拿他湊湊數…”那黃衫人本身實力足可列入雲台山上前十五名,遠在雲沖波之上,但這般尴尬情形之下,隻覺胡裏胡塗,又覺雲沖波也是一番好意,實不忍以殺手相對,急切之間,竟是不能取勝。但他畢竟非同小可,雲沖波要想傷他,也勢在難行。
…戰局,竟就這樣陷入了泥沼之中。
見兩人打的一團熱鬧,那少女大爲得意,嘿嘿笑了幾聲,一轉身便想遁入林中,方走了幾步,卻忽地身子一麻,已被一隻手扣上肩來。一轉身,便看見一名似也隻有二十多歲的女子,妝若豔婦,着身黑白兩色的緊身貂皮袍子,正悠然微笑,看着自己。
“有英俊的男子爲自己戰鬥,乃是女人的榮光,而有兩名英俊的男子爲自己戰鬥,那簡直就是女人無尚的榮光。小弓你就這樣跑掉的話,也太可惜了吧?”
“幻姐…”
心底大歎可惜,極不甘心,那少女卻也明白,這女子與那黃衫人”君子将軍”史文龍雖然同列”雲台山八骠将軍”之列,行事風格卻是截然不同,絕對可稱是自己的克星:便不說心機閱世,就論起”不擇手段,百無禁忌”八字,就總能讓自己瞠目結舌,駭而卻步,她既然也到了這裏,今天要逃,可說是絕無希望,卻見那女子隻是扣住自己,卻仍還立身林中,妙目流盼,看那戰局,并不出林止戰,不覺又是大奇,小聲道:”幻姐,你怎地不停下他們呢?”
那女子也是雲台山上宿老,名列”八骠将軍”當中,卻是唯一沒有名字的,隻以幻姬兩字自稱,人稱”美人将軍”,修爲略在星羅姐妹之下,與地承大約相媲,她聽那少女問起,淡淡一笑,眉宇間似見一種恹然之意,卻道:”那小子,他很有趣呢…”
口中說着雲沖波,幻姬目光流動,卻都是看向史文龍,神色流動,似有許多幽怨,又似有許多牽挂,卻又似全不在乎,那少女自幼無母,教養皆若男子,又隻是初脫垂髫年紀,自然難解個中深味,探頭探腦的,也去看兩人比試,卻是看雲沖波的多些。
激鬥數十合之後,史文龍漸漸安定心神,又瞥見幻姬已将那少女擒回,心下愈安,便想要住手罷戰,微微笑道:”你且小心了。”忽地雙手回縮,十指連撥,将兩支短戟如風車在手中播弄不停,他動作極快,雲沖波隻定目注視片刻,便覺頭痛,心道:”這是搞什麽鬼?”
他本非無智之人,與史文龍激鬥數十合,也早已發覺不對,但他少年人英雄心性,終是不肯首先認輸,又覺此人身手非凡,是個大好對手,此刻沒有蕭聞霜在側,他便不怕丢人,打得十分興發,隻想多練得幾合是幾合。
那少女本身修爲雖然不高,眼界卻着實了得,一見史文龍起手,已知他必是要用出其成名絕技”九龍擊”當中的”龍旋擊”,又見雲沖波戰意漸馳,決然接不下這招,必定刀落人敗,翻翻白眼,忽地一念湧上,想到:”我何不如此這般?”嘴角早漾出個十分惡毒的笑容來。
“少俠,你快跑啊,這惡賊還有同黨,你快跑吧!”
尖厲又似絕望的叫聲,将史文龍雲沖波都吓了一跳,便連幻姬也呆在了那裏,右手卻猶不忘将正想趁亂開溜的少女扣住,卻未想到,自己這個動作,正堪爲那少女尖叫的最佳注腳。
(這家夥,差點被他騙了!)
史文龍雖素知那少女頑劣,卻也未想到她竟會如此行事,心下大歎某人教女無方,不知德容功言之規,卻也無法可想,心道:”左右一時和這小子也說不通,還是先将他兵器下了,再教幻将軍與他解說好了。”
雲沖波此刻雖不過第六級頂峰力量,遠遠遜于史文龍的第七級頂峰力量,但他手中的蹈海卻大大勝過了史文龍的一雙短戟,史文龍又不欲重手傷他,一招一式,均十分專心,不經意間,卻忽視掉了遠處林中的兩雙眼睛。
一含笑,一鈍然的兩雙眼睛。
(那丫頭,又見着她了。)
(隻是,沒想到,她的來頭,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大呢…)
隻道險險被騙,雲沖波怒火中燒,卻還能有一分理智,心道:”這騙子武功很好,比大叔強得多,又有一個助手,這樣下去,我非敗不可,那未…”複又想道:”大叔不過騙人錢财,這家夥還,還…幹那龌龊勾當,廢掉他,也是活該!”心意一定,大喝一聲,忽地身子半彎,雙手橫持蹈海,快步前沖,似是要攻史文龍下盤。
史文龍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亦一樣展動身形,向前迎上,看看兩人間隻有兩步之距時,輕呼道:”小心了。”,左手忽地向前一探,那急旋短戟與蹈海格在一處,隻聽得一陣铿锵亂響,雲沖波隻覺似有十數名壯漢在向不同方向大力推拉扯蹈海,隻震得手酸腕麻,再拿不住蹈海,隻得松手放開,心下卻暗自高興”這家夥,果然是想先格脫我的兵器,那一招,可正合用呢…
“呔!”
兵器脫手的同時,雲沖波忽地将全身肌肉盡都松馳下來,不知怎地,竟就随着蹈海急旋之勢飛動起來,剛好避開了史文正疾敲過來的右手戟杆。左手趁勢輕探,早又将蹈海抄回手中。這時,卻正是史文龍左手短戟力衰,右手短戟勢老,最無防備的一刻!
(…所以,最強之刻,即爲最弱之時,若當而擊之,則無有不勝,譬如山澤金蛇,必忍耐待機,敵動而發,若敵稍老,匪不中的…)
(好大叔,真是個好大叔,太好了,比那個大叔,實在是好出太多了…)
已用過不止一遍,每一遍都是要命關頭,每一遍都會有些新的穎悟,雲沖波隻覺得,當初,在芹州老家,檀山麓上,那一面之逢的”大叔”說是爲了感謝而教給自己的這一招,着實稱得上是妙用無窮。心裏千恩萬謝着,雲沖波并不理會下面史文龍那驚疑的眼神,一刀斬下!
他卻未想到,自己的這一刀,會換來怎樣的後果。
“小子,你這一招,是那裏學來得?!”
一直也溫淡如水,恬若君子的史文龍驟然爆發,怒斥聲中,雙臂衣裳盡被震碎,竟将明明去勢已老的雙戟又複逆回,戟勢盤旋交叉,若雙龍出水,迎天戮起,他這一下似是用力太钜,連皮膚也不能承擔,輕響着,竟然迸裂開來,熱血四濺!
另一邊,早看呆了旁觀的兩個女人,幻姬吃驚太過,不知不覺已将右手松開,那少女卻也忘了要逃,口張得大大的,吃吃道:”這個,這個,他怎地竟然會爹爹的’縮寸金蛇變’?”
史文龍的全力一擊豈是泛泛?雲沖波雖是自上下擊,大占便宜,卻也抵擋不住,隻覺全身劇震,筋骨欲碎,若非蹈海堅固,将半數勁力卸下吸收,他更有可能被當場震至吐血,饒是如此,他也還是被震得倒飛而出,摔進林中,一路上砰砰梆梆,也不知碰折了多少樹木積雪,心下兀自大駭,卻不是畏懼史文龍功力,而是想到:”這厮做淫賊竟然做到這麽理直氣壯,吼得就如正人君子一樣…”
全力施展出自己的得意殺技”龍翔擊”,史文龍終于一擊克功,卻全無喜歡之意,反手将雙戟收入袖中,盯視着雲沖波倒退而去的方向,因爲,雲沖波剛才的一擊,給他以極大的困惑,也因爲,當戰局結束,他的心神重新釋放開時,沿着雲沖波飛去的方向,他赫然已發現到了一些東西,一些令他不悅和微驚的東西…
史文龍的全力一擊,力量極钜,雲沖波自知硬接不下,便依蕭聞霜曾指點與他的法門,腳下發力略禦身形,雙手捧刀急退,更在後退同時不住磨動蹈海,将所受氣勁一一弱化消去,是以直退至數丈之外時,去勢仍然不衰,但他心中明白,并不驚慌,隻是專心緻志去守住要害。卻不知道,在他的身後,兩道漸漸清楚,離他越來越近的男子身影。
“四哥,好象我們被發現了呢。”
苦笑着,那青衣文士對身邊那銳目長面,濃眉如蓋的黑衣方士如是說道。那方士哼了一聲,道:”無妄之災,非戰之功,沒什麽大不了的。”口氣冷淡,又滿蘊自信,竟似全未将遠處幾人放在心上。
說話間,那方士右手五指輕彈,揮出數毫青光,射入身前松木之内,跟着便聽得喀喀聲響,那些樹木旋就自行開裂,又見斷口上面青芽萌動,蠕出數十根如手指粗細的藤蔓,如蛇蟲般四下激伸,轉眼已在空中織成一張大網,時間上卻是剛好,網方織成,便聽得”碰”得一聲重響,雲沖波已然落入網中,他來勢雖重,那藤網卻似極有彈性,振得數振,已将他來勢盡消,蕩下地來,那藤網随也”哧”得一聲,自行分解,沿着來路縮回樹木,那幾顆斷樹竟也随之自行複合而起,轉眼已又是幹挺如柱,葉簇團針,在雪風中輕輕晃動,那裏看得出半點異樣?
雲沖波忽遇意外阻力,一時失措,卻已算反應極快,未摔到地上時已然吸氣提腹,一個翻身,落地時已是頭上腳下,卻不料這裏雪堆極厚,腳入半尺猶還不着實地,終于沒能站住,”啊喲”聲中,已是一頭磕入雪中,頓時弄得一身是雪,頸子是也灌入不少,渾身一個冷戰,正暗罵時,忽覺有人蹲下身來,握住自己右手,笑道:”小心些哪。”手上加力,便要拉自己起身,力氣卻用得并不甚大。
雲沖波吃這一摔,手上頓時失守,未及消盡的餘勁透過蹈海攻入體内,雖已極微,卻還是震得他昏頭昏腦,不甚好受,又大半個身子都埋入雪中,袖口鞋窩都吃冷雪灌進,冷得他大爲難過,迷迷糊糊中,一覺到有人施以援手,也無暇多想,手上發力,便要自雪堆中一躍而出,卻忽地覺得不對:”這人手勁怎麽這麽輕的…”卻已不及,隻聽得”啊喲”一聲輕呼,雲沖波雖然自雪堆中穿出,那伸手拉他的人卻竟站立不住,被他扯在空中!
(這是…)
自離檀山以後,雲沖波雖然數逢奇遇,修爲倍增,但終究未能踏進真正高手領域,一路遇人當中,除去一個花勝榮之外,沒一個不是在他之上,雖也先後殺了破軍袁洪等一流好手,但認真推敲起來,那兩人真正實力卻也還是要較他爲勝,蕭聞霜與他一路同行,更是不忘對他朝夕指點精要,紹介天下強豪,是以他此刻雖已增益極钜,堪與黑水八部衆等相抗,卻從未覺得自己算是高手,總覺得隻要是敢闖江湖路的人,實力便必定在自己之上。剛才自己身受重力沖擊,卻被這邊一卸而下,更是佩服之極,卻那想到,對方手上力氣竟然似乎隻與花勝榮是”同道中人”?
雖然糊塗,雲沖波卻也明白對方拉自己該算是一番好意,還在空中時,已努力轉身,探出右手,去撈那人左臂,此刻兩人距離甚近,他出手又快,一把早已拿住,可,手上的感覺…卻是非常奇怪。
“你…”
一句話沒有說完,布匹的撕裂聲響起,那人左手袖子竟被雲沖波一扯而下!他本來還能勉強保持平衡,這下被雲沖波猛力一扯,反而站不住腳,”啊喲”一聲,也如雲沖波方才般栽入雪堆當中。
雲沖波借那一拉之力,翻了個身,勉強站住在一塊硬地上,腦子中猶有些胡裏胡塗的,不覺将右手舉起,心道:”這個人的胳膊好奇怪啊…”忽聽一聲怒斥道:”小子,找死!”未及轉身,隻覺寒意侵骨,似有什麽利器已逼至頸邊!
“四哥,住手吧。”
寒意迫體的一瞬,雲沖波隻覺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失去知覺,卻隐約聽得對面雪堆中傳出一聲急切說話,那寒意竟旋就消了,他卻要到此時方才回出神來,忽然心中大恐,背後始才透出汗來,回過頭時,見是名不到三十歲的黑衣方士,站在自己數步以外,雙手籠在袖中,猶在惡狠狠的看着自己,卻隻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投向雪堆,道:”奉…九弟,你怎麽樣?”聲音甚是急切,卻并不過去相扶。
雲沖波心下大奇,想道:”他既然關心他這兄弟,怎麽不去幫忙他出來,倒也怪事…”又見雪堆中一陣蠕動,卻是那人正在爬出,當即趨前蹲下,笑道:”我來幫你…”說着探手入雪,他見那人一隻右手已然扒出,便想拉他左手扯出,怎料手一伸進去,卻又抓了個空,正有些驚疑時,卻見那人已經自雪中爬出,站起,邊打身上雪塊邊笑道:”你手勁好大哪…”
雲沖波卻怔住了。
那人年紀不大,也隻二十歲出頭樣子,着身淡綠儒袍,笑得甚是溫和可親,卻隻得一隻手臂。
他本來眉削鼻挺,目若朗星,雖不能稱潘宋之材,卻也堪選東床,身材也頗爲俊拔,衣衫姿态,均透着濃濃的書卷墨香,卻又沒有摘章腐儒那種中人欲嘔之氣,雖然一身雪片,卻并無狼狽之态,看上去又是令人心願親近,又教人覺得貴華不可輕亵,乃是極爲豐采逸姿的一個人物,卻偏生折了一條左臂,竟似是出色太過,竟遭天妒一樣。雲沖波與他雖是素昧平生,卻在第一眼見着他時便情不自禁的想道:”好一個風流人物,真是可惜…”
隻聽”哼”得一聲,那方士一閃而過,擋在雲沖波身前,向那文士道:”九弟,沒事吧?”
那文士隻一笑,道:”不要緊的。”頓了頓,又低聲道:”謝謝。”
那方士微微搖頭,面色頗不以爲然,口中道:”不是我說你…”卻欲語又止,看了看雲沖波,臉上仍是怒氣不消。
原來那文士心氣極高,雖折一臂,卻不自居殘,常說:”天使人役萬物,然奔不若馬,泳不勝魚,噬不敵犬,力不克熊,乃以心力勝之。”平日行事,必定自行努力,從不假手他人,那方士與他兄弟多年,自然明白,是以雖見他雪坑掙紮,也不會伸手相助。
雲沖波這時也回過神來,自省道:”他是好心拉我,卻被我摔了一交,實在是糟糕…”忙也繞過那方士,向那文士伸手道:”多謝你啦,剛才真是對不起,我一時昏頭,太不小心了…”那文士客氣了兩句,雲沖波方又想起來雲東憲所教的規矩,忙又道:”在下雲沖波,請問兄台貴姓?”
那文士微微一笑,正要回答時,嘈雜聲又響起,卻見那少女竟已設法掙脫,正向這邊狂奔,一邊猶在大聲道:”救命,有強盜…有淫賊啊!”轉眼已将這邊幾人看清,眼珠一轉,已又道:”你們快逃,還有一個女淫賊啊…是你?!”最後一句,卻是已跑到能夠看清那文士相貌時,忽然愣住,脫口問出的。
與那少女的驚問同時,那文士也神色驚愕,失聲道:”怎會是你?!”
這時,苦笑不疊兼急火攻心的史文龍幻姬亦已全速追近,明白這兩人的來曆,自不會放心讓他們與那少女接觸,兩人的态度均極爲認真,功力也已凝至最高。可,就在那少女與那文士同時驚問的同時,似是她們的驚疑太過震撼,巨大的轟隆之聲,竟在整個天地間訇然響起!
大地抖動,樹林倒摧,千載的積雪崩散飛砸,遠處的山體上面,竟也出現了巨大而明顯的裂紋。更有一座小山頭似是再不能支撐,竟然整個向下滑動起來,如一把巨大的閘刀,肆意的刮削着所經路上的一切突起。
(這是,地震?!!)
不意忽然降此天災,史文龍等人都一時間陷入驚愕,便沒有發現到,當大地震動時,那綠袍文士身子雖然失态最厲,幾乎踣地,可,他的眼神,卻是最爲澄定和了然的,而,他的旁邊,那方士的臉上,也現出了一種”佩服”的表情。
在那瞬間,一句”說話”,在那文士的心中,也在盛京城的另外兩個地方,同時響起。
(果然,就和估計中一樣,天變,終于來了…)
下卷預告:
似乎是注定不得平靜,蕭聞霜估算中本認爲應該是安靜廣袤的冀北雪原上,卻竟然暗流湧動,雲台骠騎,九曲兒曹,帝京特使,沛上風歌,四方勢力代表一一雲集,究竟,是爲了什麽?
大地震動,龍蹤驚現,沉睡千年的長白山中,到底隐藏了怎樣的秘密?表面上安心蜷縮于東北雪國的長白公孫家,到底在進行着怎樣的謀劃?
智掌天機,算無遺策,誰能捕捉住黑暗當中的一點螢光,誰可在混亂中掌控最後的結局?
二月二,龍擡頭,在殘破的”曾經神峰”中,累積二十年仇恨的兩名情敵,終于要展開即将影響整個天下的死鬥!
新的發展,新的人物,新的突破,新的線索,新年當中,請續看太平記第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