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建于四千年前的帝京,在開始的時候,隻是一個方圓不過二三裏的小型市鎮,因爲某些風水上的原因,而被選中,成爲整個帝治天下的中心。
統一天下的過程中,帝軒轅已親自将之選中,并進行了第一波的改造,登基之後,他更檄令天下,盡起四方役夫,來将這裏建設:高者削,低者填,窪者湮,郁者導。總計數百萬的敗族奴隸和應索役夫們勞作十年,才将這巨城規模初奠,據當時參與者的記載:僅隻地基一項,爲了滿足帝軒轅”高視四海,君臨萬邦”的要求,原本較四方略顯低窪的地面竟然盡被挖取四野土石墊起,較原先高出了将近十丈,而帝京中心建築,帝者起居所在的長樂宮群,更是位于整個帝京的最高點,較之帝京外九門竟有三十丈高下之差。便與内禁四門相比,也高出了十一二丈之多。
承載長樂諸宮的高地,名爲”樂遊原”,本來隻是一處略略高些的空地,因爲風水上的選擇而得到了承載數千年帝治根基的重任,被帝軒轅看中選定之後,一來嫌其高下不足,二來爲身側方士所說,欲要餌滅”潛龍藏穴”所在,竟下旨教将處于帝京南側約百裏的蜀龍山脈之主峰挖毀,取其厚土巨石植鋪此處,生生建出了一處方圓數裏,高數十丈的高地,據史載:僅此一項,即耗時三年,費民工百萬。更爲了諸多帝室房屋之建而将整個蜀龍山脈伐作童山。當時,在入京運路上,役者相繼,死者仆地,哀怨泣聲不絕于耳。僅以大夏書中極爲保守的統計數目爲據,在帝京根基完成的過程中,役工損耗也有将近四十萬,而這,還沒有将那些因爲國滅族敗,淪爲奴隸,喪失掉了一切權利與尊嚴的各國遺民們的情況計入。
規模初成之後,帝軒轅更是不惜一切代價,傾心于構造他心目中這将千秋萬世,永載帝業的”天下第一城”,所謂國家有移山之力,按照他的意旨:南之香木奇石,北之巨松赤土,西之美玉金銅,東之五色奇珍,皆如流水般被自天下嵬集,送入帝京,皆日四海諸姓之收藏精英,十數世剽掠所積,至此不能複保,盡皆輸來此處,所謂”鼎铛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逦迤。人視之而不甚惜。”便是時人所記,正是當日奢況。
如此暴政,如此奢費,自是不會不激民憤:曆時十年的建設過程中,大小規模的民變累記千次,卻都是些烏合之衆,面對那将天下成功統一的百戰精兵,他們根本連三兩日的抵抗也作不了,便被屠戮殆盡,委屍溝渠;來自民間與官場的反應也不是沒有,有人指責說此乃”血染之城”,”不吉之所。”,又有人說”建一城而動搖天下,立一都而撼振國本,吾恐,城縱得立,而陛下不得居之。”隻是,所有這些批評和反對卻都沒法動搖帝軒轅那如鐵意志,而在所有進言者盡遭炮烙之後,更是四海皆喑,再沒人敢于對帝軒轅提出什麽反對意見。
隻是,諷刺的是,正如言者所預:帝軒轅雖以鐵腕排除掉了一切反抗者,将帝京建立,卻果然未能如願看到它完工的那一天。在鎮壓與清洗中将精力大量消耗的他,在平定八王之亂後,便身染沉疴,并于軒轅十年辭世,未能親見帝京竣工。在他夢想當中規劃了多次,爲這千秋巨城完工啓門而籌備的盛大儀式,雖然還是如期舉行,可,站在最高位,接受萬民歡呼的帝者,卻非他自己,而是他的次子,帝高陽。
值得一提的是,因爲被帝軒轅這無雙巨人的蓋世魄力壓制的無法呼吸,官吏也好,民衆也好,都早已渴望着寬松一些的世界,所以,在那儀式上,對以”厚存寬仁,德以載物”著稱的帝高陽,所有的參與者都付出最爲發自内心的激情,來向他歡呼膜拜。前一代的暴行,卻助增了後一代的人望,在一個旁觀者看來,這實是無比可笑和諷刺的事實。而後世的史家中,也的确有人以微筆評價,紀曰:”…(帝軒轅)以其剛健,佐帝(高陽)之德…”。
雖然”岐裏姬家”的治世僅持續了一百六十年,隻有其後的”英峰陳家”六百二十一年治世的不到四分之一,可,正如帝軒轅所制訂的許多其它規則一樣,帝京所在,也成爲四千年帝姓統治的”共性”之一,四千年來,雖也有過帝者另修從都的事情,雖也有過被外敵迫立陪都的紀錄,可,”帝京者,天子之都”的信條,卻始終也爲每個人所深信,成爲”帝說”當中的律條之一。
…
四千年轉眼一瞬,今日之帝京,較諸帝軒轅草創之時,早已不能相比:雖然高居樂遊原上的長樂諸宮始終還是帝者居所,但在此之外,卻又新增了長門,阿房,未奂,太和等四大宮群。原本内四外九,計十三禁門之名雖存,卻早已擴充數倍,當年的外門所在,如今已然被括入内門禁城。如今的帝京,已是一座東西五十裏,南北六十裏,周長二百餘裏的巨大城市,常居者百萬之多,分住在由十六條各闊一百二十步的官修大路分割出的諸多坊所之中,各司其職,安靜的滋養支持着這天下第一巨城的脈動。
帝京中部偏北,以樂遊原爲中心,是邊長十五裏的禁宮,包括着長樂,長門,未央三大宮群及專供帝者及内宮食用的”稷土井所”,數量過萬的宮女寺人武衛等等即是居于此中,服待和保護着那個他們可能一生一世都看不見一眼的人,那個”普天之下,莫非其土,率土之濱,其非其臣”的人。
時值臘月,大雪方盈,樂遊原上的宮殿中,刺骨的寒意覆蓋滲透了每個角落,縱然在爐中堆滿着熊熊燃燒的獸炭,也還是難以盡驅那天地自然的肅殺之威。
宮群後部,有一座小殿,孤獨的位于大片平鋪金磚當中,看上去并不起眼,橫匾上用墨點朱沙題了一行正楷,乃是”德合殿”三字,筆法從容,看上去十分普通,卻自有一種高貴不華之意。
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這三字乃是當初帝高陽的親筆,取得乃是<正義>當中”德合五帝坐星者,稱帝。”之意,四千年來皆爲帝者讀書議事之所,也不知有多少軍國大事,多少生死成敗是在此地所定。
深夜中,德合殿内不見半點火光,卻有話聲隐隐傳出。
“…,此行所見,大概如此,伏請陛下聖裁。”
匍甸于地的,正是當日曾在塞上與敖複奇一會的火域遺舟,在他前方約五十步的地方,龍床橫放,上面斜卧一人,雖然黑暗當中看不清楚模樣,可,一種威嚴至使人不敢正視,使人沒法直立的”感覺”,卻在緩緩的自他身上釋出,将這雖不算大,卻也有百來步方圓的殿内空間完全控制。
“唔…”
沉吟着,他卻沒有表示任何意見,而是慢慢轉頭,看向他右手的黑暗中,慢聲道:”公公的意見呢?”
“咳,咳。”
咳嗽聲中,一名老監身形慢慢自黑暗當中踱出,若老橘樹皮般的臉上,皺紋堆積,将他的五官都擠到幾乎看不出來,着的服色雖然簡單,卻綴有隻有最高級的太監頭領才能佩戴的标志。
聽到這老監的咳嗽聲,火域遺舟的身子動了一下,伏得更低。
做爲帝少景最爲信任的心腹之一,他原也有着”起身言事”之遇,可,一來,在宮中遁身多年的他深深明白:爲人臣子者,對這些”殊遇”用得越多便越危險;二來,隻要有得選擇,他實是不想與這老監對視,不想看到他那雙黯淡無神,終日微微眯着的眼睛。
六宮太監總管,仲公公,一名連帝少景本人也從來不會呼之姓名,隻以”公公”兩字敬稱的老監。
他到底有多大,本名喚作什麽,似乎已沒人知道,即使是如火域遺舟這樣的人物,也隻知道這老監入宮已近百年,已先後服侍過了七代帝皇,雖然從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标明他曾發揮過什麽作用,可黑暗當中,卻有着無盡的傳言,說:這名看似早瀕油盡燈枯的老監,卻在事實上監視和掌握着宮廷内外的一切陰謀與傾軋,而其中,更有不知多少争鬥與血并本就是由他一手挑動,又默默收拾。
“那個人,他雖高居九重之上,卻洞悉和操控着九地之下的一切陰謀與暗鬥啊…”這樣的評價,出自約十五年前,鳳陽朱家家主,朱溫之口。
十多年前的朱家,本是諸姓世家當中地位最隆,實力最廣的一家,手掌軍政重權。而當時的大正王朝,則正因爲三果叛軍的沖擊而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當當時的帝皇,帝光統,将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付于朱溫,教其”摹軍破賊”之時,”改朝換代”之議,已開始在許多角落中竊竊響起。可,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不知怎地,每一次三果軍所沖擊的地方,總是朱家的利益所在,每一次亡于陣前的宿臣大将,總是朱家陣線中的重鎮幹城,雖然在這過程中,朱家也逐漸培養出了新的力量,新的血液,可,似是貪戀利益而不知死活,總會有許多小姓世家和一些要職大員不知死活的來收買誘惑朱家人員,而另外幾姓實力同樣雄厚的高門世家,同樣不甘坐視的開始盡其力量,一邊鉗制朱家,一邊通過對三果軍的攻擊來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雖然朱家對此也早有預料的一一應對,可,内外交擊之下,還是令其實力大損,元氣漸削。
在這過程中,被大多數人目爲幾乎完全虛化的帝姓世家”開京趙家”并未受到太多重視,雖然在百姓和下層士紳中仍有極高号召力,可,在那些各擁實力的世家家主心中,那早已成了一個徒有榮光而無實權的符号,在他們的心目中,當務之急,是首先将其它對手擊下,随後,逼迫帝姓易主那種事情,便僅隻是一個手續問題而已。
…結果。
隻數年時間,各大世家均被嚴重弱化,菁英大損,而與太平道結合,曾經席卷大半個夏國的三果叛軍,也因爲曠日持久的争鬥和第一代首領的一一凋零而漸漸分崩,漸漸衰弱,其後果,便是誰也沒法子去完成”最後一擊”。
而,這時,黑水完顔家,便在一一個所有世家都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出現在了曆史舞台上。
本來散居于金州一帶及項夷等異族地界的黑水完顔家,當時總共有族人三十萬左右,幾乎所有男子皆是軍士,接受了帝者的冊封賜姓,他們如惡狼般擁入中原,将早已陷入疲勞的三果叛軍撕裂,吞殺,屠戮,而不知是誤會還是什麽,當黑水大軍接近到朱家總堡時,他們更揮兵而入,将整個朱家大肆殺掠,曆時三天三夜的血火之後,朱家的根基幾乎完全被毀,當急怒攻心的朱溫聞訊趕回時,面對他的,隻有一個黑煙焦土綿延數裏的慘酷廢墟。憤極欲狂的他,在造表上告的同時,不聽謀士所勸,召集所部軍馬,欲與完顔家黑水軍決一死戰,而結果,開戰在即時,本來擁有數倍人馬優勢的朱家卻因爲九天降旨,而失去掉了所有的情報與補給,更被厲斥爲”不識大體,自啓戰端。”導緻士氣低至冰點。結果,九裏山一場血戰,完顔家大獲全勝,朱家全軍盡墨,朱溫重傷遭擒,被押解上京。雖然說,入京後,旋又蒙恩旨,盡赦其非,更嚴斥完顔家”肆意妄爲,擅殺百姓”,賜朱家金帛等物,資其重建總堡,卻未對完顔家進行任何真正意義上的處罰,僅将其家主完顔千軍”削爵兩級,罰俸三年,以示警懲”。
也就是這時,暧昧已久的丘敖兩家終于将态度表明,”儒聖”丘陽明,”龍武”敖複奇先後宣告天下,表示了對當今帝姓的忠誠與支持,更在不同場合展現了其驚世力量,如同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便将所有尚懷野心的世家之妄想徹底壓碎,至此,前後持續了将近十年的帝姓危機終于告終,帝姓的統治重新得到鞏固,曾經強大無匹的鳳陽朱家,則糊裏糊塗變做了地位低下的三流家族。沉淪至今。…而,據說,所有這一切謀劃,便都是出自這”仲公公”的腦中。
邊咳嗽,邊慢慢捶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咳聲平息,仲公公方慢聲道:”回陛下,若依老奴所見呢,沖波小子,很可能就是張南巾等了幾十年的人。”
“約莫六十年的安靜之後,’不死者’,大概已經又轉生來到我夏國土之上了…”
帝少景點點頭,道:”就是說,你的看法,和文成王的想法一樣。”
仲公公躬身道:”正…咳,咳咳…正是。”
帝少景淡淡道:”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呢?”
仲公公以手扪胸,止住咳聲,道:”回陛下,老奴一向以爲,傳說之所以可怕,是因爲它沒法證實,而要擊滅那些叛道的信心,便不妨先令其得着希望。”
帝少景以手支頤,沉吟道:”但,這樣一來,巨門那邊,便不大容易哄着那些道衆了。”
仲公公兩眼微睜,道:”回陛下,老奴以爲,縱教巨門統住了,那也是完顔家的太平道,而非陛下的太平道。”
這句話似是說中帝少景心事,沉吟一下後,便道:”公公說得是。”又道:”益州。”
火域遺舟頓首道:”臣在。”
帝少景道:”你退下去,尋着張大學士,告訴他拟一道密旨,發交刑部,令捕拿太平道叛黨兩人,設重賞。”又笑道:”那兩人模樣誰也沒你清楚,與刑部說明白些。”見火域遺舟答應欲退,忽又道:”還有,昨天,’那人’傳話過來,對你這次西北之行極不滿意,你知會慕先和巫峽一下,近日之内,你們幾個别再離開帝京了,那人若當真起來,朕卻護不得你們。”火域遺舟答應着去了,他方又向仲公公道:”沖波小子的事情,便先這般處置,至于那個自稱’鬼谷伏龍’的小子,公公又怎樣看?”
聽到”鬼谷伏龍”幾字時,仲公公那似是早已六情不動的臉上竟也抽搐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頓了一下,方才慢慢道:”回陛下,那小子初入完顔家,老奴便已教下面調取他的一應資料,隻是被完顔千軍在中間阻着,不大方便,真正有用的東西,并沒搞到多少。但後來看他處事,亦隻上人之姿,并未怎樣放在心上。”
“可,從今次的事情來看,這厮,卻着實不可小觑呢…”
帝少景閉目橫卧,淡淡道:”文成王一向自負心機,卻被這小子所算,替他火中取炭,最後一無所獲,張南巾爲人謹慎小心,行事必預其廢,卻被他使間安排,死得不明不白,若教公公布置,可有信心麽?”
仲公公鼻翼掀動一下,隻道:”勢者,時也。”
帝少景微微一笑,道:”朕失禮了。”
他以皇帝之身,說話自責,那是何等事情。仲公公卻似全不在乎,連跪拜謝恩也無,隻淡淡道:”陛下言重了。”
又道:”這幾日來,老奴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自一開始,老奴便一直以爲那小子隻是自稱的’鬼谷伏龍’,但,若果,他真得是’鬼谷伏龍’呢?”
帝少景呼吸之聲忽重,卻仍不睜眼,隻緩緩道:”公公是說…”
仲公公面色不變,呼吸卻也粗重了許多,道:”老奴以爲,鬼谷門三千年來的傳說,或許,真得到了實現的一天了…”
帝少景铮然開目,道:”既如此,公公以爲該當如何?!”聲音已急了許多。
仲公公搖搖頭:”什麽都沒法做。”
“一出鬼谷,永難回頭,老奴自九十五年前離開鬼谷之後,雖然竭盡心機,卻總也沒辦法再找回鬼谷所在,當年如此,今日依舊如此。”
“從鬼谷那邊,是什麽線索也不會有的。”
帝少景微微蹙眉,道:”哦?”
仲公公道:”等罷,陛下。”
“我們還是等着看,等着看雲台山上的反應罷。”
“那邊的消息,自然也會傳到山上,而紫薇小子如果對這事情認真的話,就絕對不會不理會他這個可能的’師弟’的。”
“便算他是真的’鬼谷伏龍’也好,若是紫薇小子認真要掂量他的話,他便沒可能不露出任何破綻的将事情應付哪…”
帝少景沉思許久,終于道:”既如此,便依公公說得就是。”
又道:”那小子等了半夜,也該是召他進見的時候,公公雖然乏了,還是再撐一會罷。”
仲公公微微躬身道:”老奴遵旨。”複又慢慢移回黑暗當中,立于幄後。
帝少景伸展身軀,自龍床上緩緩站起,忽提高聲音,喝道:”人來,掌燈!”聲波如雷湧出,将德合殿四檐積雪凝冰震得片片碎落。
呼聲未息,便見人頭湧動:在德合殿外的滿地冰雪中已跪候半夜的宮人們疾走而入,各司其職,不一時間,殿内已是爐火如春,宮燈高挑,兩排十六支如童臂粗細的牛油大燭将殿内映得如同白晝,另有三排計九十九隻的獨腳油燈,都被點得旺了,置在龍床前五步的台階上。又在兩側柱間将薄帏張起,都是些淡綠绛紫兩色的薄紗,因剛剛挂上,還在輕輕搖晃,被燈光透過,折幻出許多光怪陸離的顔色與影子,襯得殿内如在夢境。
這些人都是熟極了的老宮人,手法幹練,各司其職,彼此間全無說話,隻是忙忙碌碌,就如一群來自異界的魅靈般,片刻間已将殿内布置完畢,也不停留,隻跪下來,向着殿上叩了三個響頭,便自起身,默然退下,隻剩下一座燈高帏懸的德合殿,在那裏默然待人。
燈光交映,終于将帝少景的樣子照清。
帝少景,帝光統第三子,時年四十一歲,正是一個男人的黃金年齡。燈光下,照見他獨立高階上面,龍床之前。身披暗黃色綢袍,若神邸般俯視階下,眼光深邃,如有所思,一口連腮絡髯,黑濃粗硬,配上他那方如國字的臉龐,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派。他的身高較諸多數夏人都要高些,雖沒有玄武那十尺巨軀,卻也将近九尺,肩寬腰挺,身材極魁。腰間别了一管四尺方鞘,上繡滾龍錦紋,十分耀眼,卻已是他身上唯一醒目的花紋。
這個人,他已用不着靠外在的錦飾來裝點自己的存在了…
将轉眼已又空無一人的大殿掃視一遍之後,他似是終于滿意,沉聲道:”宣英正觐見罷。”便聽得”宣英正觐見”的喝聲此起彼伏,被遠遠傳了出去。
不一時間,便見一人自外面快步而入,直至殿中,方跪伏于地,沉聲道:”叩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燈光下,隻見他臉上那赤紅色傷疤更顯醒目,卻不正是日前殺長奪位,豪取鹹渭的英正?
十七天前,英正在英家十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上返回,憑籍”第十龍訣”之威,殺英異人,殺英穆英華陽自立,随後,他便立刻令族中文士修表入朝,隻說是英異人等急病暴卒,求繼家主之位并襲其爵,原本來說,他這奏表中雖然破綻百出,根本沒法自圓其說,但一直以來,各大世家内部的權力争奪皆是在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規則下自行運作,特别是近三十年來,隻要世家内部已達成一緻的造表上啓,對分據各地的世家已漸漸失去控制的帝者極少有過駁回的先例,但,這一次,極爲奇怪的,帝京卻未做出任何回應,在焦急忐忑的半月等待之後,英正等來的卻是一紙诏書,一紙辭意含混不清,隻令他進京面聖的诏書。
随後,便是這大雪之夜,在苦侯了六個時辰之後,在幾乎因焦躁和擔憂而暴走時,英正才終于等到了那令他觐見的命令。可,在禮畢之後,帝少景卻似是又忘了他的存在,默默平視遠方,視線自英正的頭上掠過,自敞開的殿門中撲出,投入到無邊無際的黑暗當中。
(他媽的…)
天子之威,難蔔前程,令這一向桀傲不遜的暴獸也必須低頭,必須表現出他的”尊重”和”服從”,但,在他的心中,卻實在難說對這階上帝者有多少發自内心的尊重。
…甚至,因爲某些深埋内心,未曾對任何人明言過的理由,此刻的他,更想做得事情,是沖上高階,将那看似威不可侵的帝者撲擊,撕殺,充分享受讓他的滾燙熱血灑落在自己面上的爽快感受。而若非顧忌到黑暗當中那些自己沒法判明的氣息,和對傳言中關于帝少景實力的種種渲染,他更可能在甫一踏入殿内時便如此發難。
此時,帝少景終于開口。卻是,令英正心駭欲裂的問責!
“英正,汝可知罪!”
大驚之下,渾忘禮儀,英正急擡首,方待開口自辯時,卻被帝少景如有實質的兩道眼光投在臉上,那目光似有魔力,竟令他連連咽了幾口口水,卻硬是說不出話!
冷笑着,帝少景緩緩坐下,斜倚在龍床上面,目光斜斜,看向殿角,再不理會英正,但一言一辭,卻未見半點緩和。
“英正,十七天前,你當着衆多英家子弟,虐殺家主英異人,奪位自立。”
“雖然世家内部權力的更疊向來也都按照大家心照不宣的規矩去在律法的’範圍’之外行事,但,英異人,他在被你殺死之時,卻還奉有一道密旨,一道他未來及辦成的密旨。”
“誤朕之事,依律,可殺。”
“殺”字出口,英正身子劇震,隻覺這深沉大殿上似是忽地陰森十倍,寒浸十倍,那些自殿頂高挂至地的淡綠垂缦,似被某種無形的壓力推動,全都輕輕顫抖起來。
顫抖中,自有一種非人間習見的怪異韻律暗蘊,英正雖未正視,卻已覺心中如鐵灌鉛墜,四肢皆酸。
猶似,多年以前。
一個雪夜。
那夜,他也曾周身如縛,跪伏于地,眼睜睜,看着那女子一笑而謝,若千載含苞,卻隻有份吐香半夕的天外奇葩。
“但,陛下!”
本非舌辯之士,英正并不谙于折沖面争之術,更爲這詭重氣氛所懾,并未注意去聽帝少景說話中的每個細節,連本來商定的說辭也都忘卻的他,自是發現不了”可殺”與”當殺”間的細微差别。
目光閃漫,卻未放過階下五十步外的英正的每個動作,帝少景嘴邊閃過一絲冷冷的笑,籲出口氣,竟然連眼也閉上,口中淡淡道:”
“依律,可殺,隻是。”
“隻是,千軍易得,一将難求,朕本愛才之心,雅不願見能者空塗。”
“站起來,向前走。”
“若能走朕到身前五步之内,赦爾無罪。”
頓了頓,似是感覺到英正心中的震驚與迷惑,帝少景淡淡道:”君無戲言。”
四字出口,如雷動九宵,将英正驚醒,也将他的戰意與傲氣喚起。
(他媽的,欺人太甚!)
竟連謝恩說話也無,英正膝下發力,一彈而起,立如拔天石峰,其勢,可當天威不奪。雖未刻意發力,腳下金磚卻已被震如沙粉。
昂然擡頭,英正卻見,帝少景仍未睜眼,仍是以手支頤,斜倚龍床之上,隻低聲道:”來。”
望着眼前那幽深的長殿,看着那正支頤沉思的瞑目帝者,英正,忽地感到一陣心悸。
一種一向隻在自己的山林中掠食的惡狼初次走入草原,見着雄獅猛象時的心悸。
但,英正,卻從不以爲自已”隻是”狼!
“嚎!!!”
如深夜中,浴血雄獅的孤獨長嗥,發自英正口中,将長殿所懸紗帏震得鼓蕩欲碎,将殿外飛檐僅存的幾點系冰盡皆震至飛墜!
長嗥聲中,英正,他終于踏步,踏出了他走向天下至尊的第一步!
大步流星,守着如尺量所得的一條直線,轉眼間,英正已走過十步。
十步中,他臉上狂色漸消,漸轉凝重,而在重衣之下,汗已如漿!
自剛才開始,每進一步的壓力都似在倍增,若這樣,當走近帝少景至十步之後會是怎樣,英正已不敢去想。
他怕,”想”那東西會将他的”信心”動搖。
走至第十八步時,英正呼吸已漸粗重,面色漲得通紅,如要滴血,身後走過的地步上,已有汗迹迤逦,但他仍能健步前行,節奏不變,速度不減。
第二十一步時,似是熱到難以忍受,英正悶哼一聲,雙手拉住前襟,微一發力,已将那皮袍連同内衣一并撕成兩半,丢在地上,露出個鐵打似的精赤脊梁,上面早已大汗淋漓,竟還有熱氣蒸蒸!
帝少景冷冷哼了一聲,将身子動了動,略斜過來了些。
第二十七步時,英正的腳步,首度停住!
帝少景并未睜眼,眉頭卻微微一皺,似有不滿,又似有訝意。
深深呼吸,英正雙手提起,虛捏成爪,指間黑氣彌漫,又似有剛毛暗生,赫然竟已是”噬漠蒼狼”一訣極高段的應用,”月狼魔身”的變化之一。
“呔!”
暴喝聲中,鮮血飛濺,卻是英正竟以”狼爪”反戳自身,他出手極重,十指入肉近寸,他卻恍然不覺,隻微微一滞,即發力雙臂,向兩邊猛扯,立時在自己胸膛上撕出十道血槽,血水流溢,頓将他整個胸膛染作鮮紅!
“很好。”
極低極低的聲音自帏後響起,數蕩之後,即完全消失在英正吼聲的餘波當中,卻是仲公公終于開口。
血光飛濺中,帝少景身子微顫,空氣中更隐隐有碎裂之聲響起,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在虛空當中自裂開來。卻見英正似是力氣又增,踏步複前。
前八步,英正再度站住,
而此時,帝少景也終于緩緩起身,端坐而對,兩眼卻仍是不睜。
英正的背後,是一條汗血交織之路,而他的前面,是天子,這世上最爲尊貴,掌握最高權力的”人”。
步向天子,那路上,是否,本就必是,也本就該是一路血汗?那看似咫尺的道路,是否,竟是比天涯更爲空遠難渡的迷途?!
十五步。
英正與帝少景之間,還有十五步,而,此時,英正已完全明白,自己,至少是在現在,根本沒可能,沒有任何可能将這偈天之路走完。
幸好,至少,在現在,他也沒這必要。
君無戲言,再進十步,他便可以離去,安全的離去,帶着帝少景的承認離去,回到英家,将剛剛奪下,還未來得及真正掌握的鹹渭英家鞏固。
再走十步!
凝立整整一刻之後,英正長長吐氣,身上兇氣盡散,神色變得極爲平靜,極爲安甯。
随後,他緩提左腳,向前踏出。那同時,他身上灰氣急現,凝成巨大狼形。
第一狼訣,噬漠蒼狼!
隻一步踏出,空中即有隆聲重響,也不知怎地,便将狼形震作粉碎,英正也如受重創,身子前傾,一口血已湧到口邊,卻被他生生忍住。
(還有,九步!)
存想同時,他右腳早又提起,向前邁出,與前次不同,此次出現護主的則是一頭骨虎形象,正是第二虎訣的”地府餓虎”。卻與蒼狼命運相同,隻邁出一步即被那無形壓力震做不存。英正這一次更是撐持不住,口吐鮮血,卻仍是全不猶豫,再将”極北熊霸”喚出護身,咬牙前行。
熊霸之力,果然不凡,直到走出兩步之後才被攻滅,可,跟着,英正卻又難取寸進,連出”吞城金獅”,”青蓮白象”,”破地天鷹”三訣,卻也隻能走前兩步。
英正這般走法,等若是用獸神訣與帝少景的無匹巨力正面硬撼,他此刻功力已虛耗掉七七八八,根本不足以對抗帝少景在殿中所布的重重禁制,但獸神訣乃是上古武學當中的菁華之一,皆日也嘗成就一番帝業,那種原始而直接的殺意雖沒足夠功力支持,卻仍能對帝少景的”念封”形成一定沖擊,而隻要那禁制略有松動,英正便會趁隙前行,踏進一步。隻是,他這般搞法,每一步所耗力氣,都有當日與英異人等人相鬥時出力的數倍之多,而每前行一步即再重一層的無形壓力,更是讓他舉步維艱,雖然肩頭依舊挺直,可面上背上肌肉的抽搐卻是越來越厲害了。
…
“嚓…”
輕響着,”煉獄暗豹”的黑色身影化作粉碎,如雨墜下,卻未及觸着地面便在不住的顫抖當中萎縮,化灰,消逝。
詭異的景象,某種程度上,也可說是”美麗”的景象,但,此刻,殿中,卻沒有人有心情欣賞。
英正,他已将走到燈陣的前面了。
…隻差,一步。
盡展九式獸神訣,卻終是走不完這十步距離,神色若灰的英正,木然而立,一言不發。
血,默默的流着,自他的身上流下,滲入地面。
(不行,我還辦不到,和他的差距,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唉…”
低聲歎息之後,仲公公卻沒了任何動作,如僵死千年的石像般,他矗立帏後,一言不發。
“戰到這裏,也算是夠了罷。”
低聲的說着話,帝少景的身子又複懶懶倚倒,雙眼仍未睜開。
“朕赦你無罪,你回去吧。”
“恩诏明天會發下來,你下午不要那裏去,在驿館裏專心侯着就好。”
說着”寬恕”和”賜恩”的話,殿中的壓力也漸漸消逝,若英正是聰明人,這便是一個最好的轉寰機會,一個應該立刻跪拜謝恩而後全身退下的機會。
可惜,英正,他并非一個聰明人。
從來,都不是。
木然的立着,他似沒有聽見帝少景的說話,不作任何反應,而片刻之後,某種感覺更令帝少景微微變色,複又起身端變,那種剛剛自空氣中散去的如鐵重感,也重又悄然出現,散滿殿中。
黑帏後,仲公公的臉上,也有了一些古怪的感覺。
(這種時候還要戰,這小子,他是傻瓜嗎?)
此刻的英正,實已将近極限,隻覺周身疼痛欲裂,四肢乏重,提之如墜,當真是恨不得能夠立刻躺倒,大睡上三天三夜,那裏還願與人動手?
…但,在他心中,卻有如焚熱望,一種比對死亡的”恐懼”更爲強烈,更爲赤熾的”熱望”。
目力已漸模糊,透過那爲汗水糊滿的眼簾望出,階上的帝者已看不大清,卻又十分熟悉,朦胧中,卻似是多年以前,那人猶還年輕時。
朦胧中,英正似又見那女子,含笑将自己雙手攏住,置于胸前,随後一笑起身,飄然而去,如明知前路的高臣貴胄,含着笑,去迎接那”恐懼”,那”兇怖”,去走出那”最後”,卻也最爲高貴無方的一步。
(姐…姐啊!)
在心中狂呼着,英正雙目圓睜,面色如喜若悲,又似瘋狂,身上金光暴現,隻第一波的橫濺金雨,便已将正以如嶽之勢扣壓在他身上的壓力震開!
提腳,舉步!
金光耀眼,竟隐隐在中心結出形狀,結成整個大夏國土最爲神秘,最爲神聖的形狀!
将燭光映襯若無,那金光如旭日般驕傲四走,金光當中浮現的,正是當日令所有英家子弟臣服,令英異人和英穆放棄抵抗的神聖形象。
…那是龍。
唯帝可配的,龍。
金龍現,面色變,帝少景的雙眼,終于睜開!
“放肆!”
大吼聲中,他腰間那四尺方鞘自行暴裂,較諸英正所散較弱,卻更爲”純正”的金光綻出,金光當中,更有五爪金龍揚鱗而出,直撲英正!
九五真龍,終于對上了獸形猶俱的草莽虬龍!
…
片刻後,德合殿中。
如蒙天威所摧,所有的缦紗都碎爛不堪,亂紛紛的落在地上,所有的巨燭盡被震滅,更有六成以上是被直接從燭台上轟下,倒折地上。
英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雖已失去知覺,雙目卻仍圓睜,神色中又是憤怒,又是倔強,半點”屈服”也無,一隻左腳似已僵硬,還屈在那裏。
他的面前,是潔淨有若方洗的金磚,和三排冷漠不動的油燈。
最後一步,他終于還是沒能邁出…
“唉…”
長歎着,帝少景緩緩立起,神色間憔悴了許多,似是突然老了好幾歲。
“獸神訣,第十龍訣…”
“已成爲’傳說’,已進入’曆史’,被目爲天下’最強’之一的神功,也不外如是麽?”
“已不錯了。”
說着似是”贊美”的說話,仲公公從帏後轉出。
“英異人他當初以其第八級的力量和三十年的精修,也隻走到陛下身前十二步而已。”
“單以姿質而論,這小子已是英家百多年來’第二出色’的人物了。”
帝少景哼了一聲,道:”你認爲,他不如英妃?”
仲公公默然道:”陛下心中早有定見,何必故詢老奴?”
随後,兩人都未說話。
沉默中,殘月光透深殿,映出一片迷離景象,似又見那女子含笑宛然來去,視一切世間真實皆若幻泡,隻逐着自己心中那一點夢光,不舍窮追,便如追日彩蝶,雖身後亦有萬千鮮紫,卻視若不見,隻是飛出個不達心願死不休。
長長籲氣,帝少景緩緩道:”那麽,你認爲,他的’第十龍訣’,并非自行開悟?”
神色不動,仲公公淡淡道:”在老奴看來,以這小子姿質,若自行修練,十年之内,可望成功,但此時,他卻沒可能做到。”
帝少景負手擡頭,望向殿頂,目光如炬,似将殿頂看穿,看見那羅布天空的萬千星河。
“那,誰堪指點于他?”
仲公公低聲道:”普天之下,隻得一人。”
“三千年來,第一個看穿’第十龍訣’之秘,更将之改頭換面,融入自己家武學當中,創出了’混天七十二變’的人。”
帝少景冷然道:”但,爲何要指點于他?”
仲公公從容道:”故情難忘。”
帝少景斜視仲公公一眼,道:”你是說…”
仲公公道:”老奴記得,英妃曾有一弟,與她感情甚笃,隻是,在’那事’之後,他便消聲匿迹,再無音訊。”
帝少景道:”那又怎樣?”
仲公公道:”老奴猶還記得,英妃雖然天資無雙,盡悟獸神訣之密,隻因身子所限,不能修練,卻觸類旁通,精練幽明之學,嘗自試創’它生渡’之法,據說乃是師取當年八洞上仙故事,可以攝人生魂,另投肉身,雖當時未聞成功,但…”
帝少景目光收回,轉投英正身上,若有所思,低聲喃喃道:”這樣麽?”恍惚間,似又看見當年,那玲珑小童搖搖晃晃,滿面歡笑,跟在那女子身側,追逐嘻戲。
“這樣麽…”
仲公公低咳一聲,将帝少景的沉思打斷,恭聲道:”這小子究竟如何處置,還請陛下明示。”
帝少景眼光閃爍,在英正身上轉了數轉,微微搖頭,神色竟有些黯然,卻道:”吾聞前人有語,道是第一莫做,第二莫休。”
“又有雲,喚作覆水不能再收,不能再收了…”
“這小子,便依咱們先前的計議處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