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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陰山重巒沙掠野,銳金藏鋒

“大叔。”

“幹什麽?”

“我有個問題。”

“問吧。”

“你,難道不從來對自己感到失望,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擔心嗎?”

“咦,爲什麽?我不是很好麽,又有吃,又有喝,還有一個很舒服的座位,而且被搶走的錢也已經還給我了…對了,賢侄,你們那天走的匆忙,還丢了些錢在客棧裏面,我代你收起來了,你還要不要?不要的話,我就留下了…”

“我是說,你真得不怕我立刻掐死你嗎?!!”

“…”

說歸說,雲沖波并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因爲,他也明白,至少,就現下自己的境遇來說,要和花勝榮翻臉,就隻會更加不利。

雖然,這個境遇,根本就是花勝榮造成的了…

耳邊,馬嘶聲又響起,幾天來已漸漸聽熟了它們叫聲的雲沖波,立刻聽出了其中的不對。

(嗯,好象很開心的樣子,可是,還要有半天時間才會給它們喂料,那麽說,難道,它們快要到家了?)

(天…)

一想到這裏,雲沖波再沒心情與花勝榮糾纏,彎下了腰,兩手抱頭,樣子十分沮喪。連馬車突然颠簸了幾下,幾乎将他的頭撞上車頂也沒有反應。

(那個瘋丫頭,逃來逃去,還是逃不過去,終于落在她手裏了…)

六日前,兩人自石林離去,沿着那地圖所指大路向陰山方向而去,那想到,隻走了三天,便被大隊項人騎兵追上,将兩人團團包圍,卻不爲難,隻是讓兩人随他們回頭。

自覺早該将項人的事擺脫,雲沖波對這意料之外的追兵相當困惑,直到,直到一個滿臉堆笑的中年男子被那些項人揪出來,确認一下是不是找到了正主兒,他才突然明白過來,明白到爲什麽項軍能夠準備的判斷出他們的去向。

“可是,賢侄,他們實在很可怕,刀子亮亮的,繩子粗粗的,箭頭全都好鋒利好鋒利的…”

“所以,你就把我們出賣了?”

惡狠狠的笑着,雲沖波不住的搓着雙手,盯着花勝榮,另一邊,蕭聞霜雖然一直木無反應,可隻要雲沖波一個示意,她絕對不會對花勝榮有半點留情,這一點,兩個人都清楚的很。

“賢侄,你不要這樣看着我好不好,很可怕的樣子…”

說着似乎是害怕的話,花勝榮卻仍是嬉皮笑臉,擺明了一幅”我無所謂”的無賴嘴臉,雲沖波雖然氣結,卻又好笑,那拳雖握得緊緊的,卻果真是打不下去。

“再說,賢侄,我也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

“我一直都很感興趣,在你們逃跑時,你有沒有信任過我,指望我不會告訴項人你們是要取道陰山逃掉?”

“這個,說實話,我倒也真是從沒抱過這種幻想了…”



颠了幾下之後,車行漸緩,花勝榮扭過身,将頭伸出窗外看了看,道:”到補給營啦。”

又笑道:”這是最後一個歇腳地了,再有四十裏地,便是項人大營所在,賢侄,你這點風流罪過,可也該是遭報應的時候啦。”

雲沖波大爲窘迫,道:”什,什麽風流罪過,你胡說什麽…”見蕭聞霜妙目流盼過來,竟也似有疑問鄙夷之意,心下更急,道:”聞霜,你别聽他胡說…”

蕭聞霜卻不爲所動,隻微微躬身,道:”在下信得及公子。”

白了花勝榮一眼,又道:”謀利小人,不足爲信。”花勝榮大感無趣,嘴裏嘟嘟哝哝的,卻不大聲說話了。車内頓時靜了許多。雲沖波悶了一會,大感無聊,忽地想到:”還是下去走走罷。”

那些項人雖然将兩人迫回,态度間卻尚算客氣,這馬車算得寬敞不說,對兩人約束也不算緊,每逢停車時,兩人還可下車走動,隻不得離車太遠,但雲沖波一肚子擔憂悶氣,蕭聞霜素來冷靜,都沒這心情,倒是一次也沒有下過車。但眼看目标将近,雲沖波心下忐忑,便想下車走動一下,也算是散心。他既下去,蕭聞霜自然跟着,花勝榮卻不願下來,兩人也不理他。

塞北之地,所謂的”歇腳地”九成九是十分簡陋,無非是些東歪四倒的小屋涼棚,多半隻是因爲有水源而設,此處也不例外,一切建築皆是圍繞僅有的三眼水井而設,卻算是規模較大的,除卻最好的一口水井專供軍用之外,餘下的也有幾張棚子大路朝天,當中歇了不少行人。

雲沖波與蕭聞霜走動之時,身後自是少不了緊随不放的幾名項人騎兵,幾人無可奈何之下,也隻好當作不知。

其實一路以來,蕭聞霜已多次向雲沖波提議,設法劫馬逃走,但那些項人極是小心,實是找不着辦法,他們中雖是沒什麽上得台面的好手,總數卻有将近二百來人,都是些精熟弓馬的青壯漢子,在這草原大漠之上,兩人道路不熟,馬術亦不行,除非将他們盡數殺盡,否則的話,便是逃得一兩日,也必會被追上。兩人幾度計議,總是想不出辦法。

至于當日之事,雲沖波倒也不是沒有對蕭聞霜說過,但縱出無意,瞧見一個女子洗浴總不是什麽光彩事情,他支支吾吾,總是不好意思說明,再加上一個花勝榮在那裏插科打诨,胡說八道,委實頭痛,卻喜蕭聞霜爲人冷峻,懾得住花勝榮,又早打定了主意,隻認雲沖波一個主子,管他什麽事情也好,都隻當必是别人不對,倒也爲他省下許多口舌功夫。

自那日石林事後,雲沖波本還有些不知如何相處的意思,蕭聞霜卻調理的極快,當天未黑時,已經若無其事起來,舉止間一切如常,隻再絕口不提那事,便如什麽都未發生過一樣,隻是言語漸少,甚至還有些回到最初幾日光景的模樣,反将雲沖波弄得有些失措。

(唉,女人,總歸是女人啊…)

嘴上說是在閑逛,雲沖波心裏卻到底還是擔憂很快就要面對的事情,踱了幾步,不知不覺間已将腦袋耷拉下,盯着地面,口中道:”聞霜,你說,這一次,咱們,會不會…”

“聞霜?”

以往雲沖波隻要一開口,蕭聞霜無論他說些什麽,總會答應一聲,以示尊重,雲沖波也奇怪,現下忽然聽不到蕭聞霜開口,心下大奇,想道:”聞霜怎麽啦…”擡起頭時,卻見蕭聞霜定定看着西邊,神色間竟有些古怪。那邊亦有一口不井,卻小得多,是過往散客所用,雲沖波也探頭看時,卻隻見五六個項人坐在那裏喝水,那有什麽異樣?

“聞霜?”

蕭聞霜忽地回過神來,忙道:”公子,對不住,在下一個走神了。”雲沖波再問她如何走神時,她卻隻說這幾日勞頓略過,有些不适,并不多說什麽。

雲沖波聽得蕭聞霜身子不适,頓時大爲擔心,隻是在想:”聞霜一身好功夫,比我猶硬,我都挺得住,她怎會弄到不适?可不要是那一天被那敖老頭連打兩記,落了什麽後遺症…”便忙拉着蕭聞霜回車上,又教她要多喝些水,卻渾忘了再問蕭聞霜走神之事。

所以,他也沒有看見在蕭聞霜眉頭一閃而過的陰翳。

(是他?但,怎麽會?現在這個時候,金州應該正陷入混亂當中,他該正是不可開交的時代,又怎麽會有閑情來訪大漠?)

(不會,是沖着公子來的吧…)

“哎,賢侄,說真的,你是不是該謝謝我才對?要不是我,你現在可沒有這麽舒服吧,有吃有喝,住得又好,連衣服也換了新的…”

“閉嘴!不然我這次真得要動手了!”

沒好氣的答着話,雲沖波苦着臉,抄着手,來回的轉着。

…從三人被帶回到依古力城外的項人大營算起,這已經是第四天了。

這四天中,三人隻是被困在項人大營當中,不得随意離去,卻未受到任何敵意對待,吃喝俱佳,當初留在城中的衣服錢物也全數發還,但,除卻第一天沙如雪神秘兮兮的露了一次面之後,便再沒有其它項人高層出現于此過,四天來,三人竟似被人遺忘了一般,就被在項人軍中養了起來。

(他媽的,真他媽的…)

本來最怕的是見着沙如雪後被她百般折辱出氣,可,現在,雲沖波卻覺得,就算是被她折磨一番,也好過這樣不死不活的等待。

(他媽的,那丫頭,她到底在搞什麽花樣…)

當雲沖波頭痛欲裂時,蕭聞霜也正陷入沉思當中,隻不過,她所想的東西,卻與雲沖波完全不同。

(這幾日間,項人兵馬漸增,四方來者更似多有身份高貴之人,瞧起來,項人是準備在此大會,那未,下面,他們會有什麽舉動?)

(雖然他們成功暗算了真人,雖然有巨門這叛徒的合作,可,要将太平道完全控制,令金州境内安甯下來,還是要消耗掉大量資源,最起碼,如果沒有完顔家的配合的話,隻靠對巨門死忠的那部份道衆,根本不可能将南下的道路全部封鎖,将所有的消息與迹象全都控制,但,這樣搞法,再加上先前爲迷惑真人而自邊境調回的部隊,金州的邊防必已嚴重受損,換言之,此時已是項人入寇的最佳機會,雖然寒冬不利興兵,但,面對一個幾乎空白的邊防,他們真能忍得住嗎?)

(連大海無量也都到此,可見這次的讨論已波及到了相當大的範圍,而如果真有舉動的話,也就決非小事,如果,真是窮項人全族之力南下的話,金州,隻怕不妙啊…)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該怎麽辦?)

目光閃動着,蕭聞霜心動如電,将所有對已有利的資源與對已不利的情況一一過濾,一一分析,想要推算出一個”辦法”,但,有道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面對目前手中幾乎全無資源的窘境,蕭聞霜雖不甘心,卻也隻有承認,縱然最壞的估算成真,自己恐怕也隻能當一個旁觀者,沒辦法改變些什麽。

(可惡,若果我還是天蓬貪狼的話…)

恨恨的想着一些已明知是不可能的事,蕭聞霜更不會在這種”空想”上浪費多少時間,竭盡她的智力,她仍在設法去找,去想。

(目前,我們隻是行動自由受到限制,而從目前來看,他們似乎對我們并沒有太大的敵意,那未,再過一些時日,或者會有更多一點的”自由”也說不定,那時候…)

(“他”會來到這裏,是否是因爲我的”猜想”?而若是那樣的話,與”他”聯手,會否可以取得更好一些的收獲?)

(但是,與”他”聯手,那就等于說…)

猶豫着,蕭聞霜陷入到了更深的”沉默”與”思考”當中。

當蕭聞霜深思時,離她直線距離約有七十丈左右的一處極大帳篷中,歡宴正酣。

這是一次典型的草原之宴:總共不到二十名的客人均有一張自己的小小矮桌,上面擺着整袋的馬奶酒和鹽巴椒粉等等調料。桌擺成圓,圓心是一團熊熊烈火。四名精赤上身的漢子各提着一隻肥羊,在火上不住翻烤,旁邊立着四名男童,手中都提着閃亮解手快刀,隻看那幾名烤師眼神行事,一得示意,便手起刀落,将烤的恰到好處的肉塊片下,快步如飛,送至各人桌上。雖則各人身上亦都佩刀,卻有人仍嫌麻煩,便是直接下手持肉,另一手拿起鹽塊在肉上擦上幾下,下口咬落,油汁飛濺中,再用大口馬奶酒送下,吃相雖然難看,卻自有一股粗豪痛快之意。

那四人皆是項人當中最頂尖的烤師,這火又生的極旺,可宴上客人卻吃得委實太快,竟是肉至盤空,并不喘息,若非是火堆周圍還有十數個豔裝舞娘正在縱情急旋,吸引了許多注意力的話,這帳篷中早已經是出現一群人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那未熟之羊的尴尬景象了。

隻不過,與那相比,一群人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舞娘的樣子,也很難說得上到底好在那裏就是了…

雖然吃相難看,談吐粗俗,但,若細細看時,便會發現,正圍坐在火堆旁的人物,每一個也都有着強壯的身軀,銳利的眼神和自信的氣派。

強壯才能抵禦風沙與寒暑,銳利才能發現水源與惡狼,自信才能統領部下與奴隸,這三樣東西,原就是每一個項人頭領都必須擁有的,更何況,現在聚集在此的,至少也都是一方大族之長?

居于正中尊位的,自是大海無量無疑,位他左手的是條看上去四十來歲的壯漢,秃着頭,披着件淡金色的肩甲,似是坐不慣身下椅子,竟将左足也蹬在椅上,右手攬了一大壇酒在杯中,隻是不住狂飲,倒不怎麽吃肉。右手的人年紀大些,已有了五六十歲模樣,滿面皺紋,臉色十分陰骛,佝偻着身子在慢慢喝酒吃肉,但偶一擡首,便見他眼中精光綻放,絕無衰老皺态。

垂手侍立于兩人身後的,竟還有沙如雪月氏勾二人,單憑此,那兩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那秃頭大漢的下首坐得乃是金絡腦,他身側有一名四十來歲總管打扮的男子陪笑侍立,金絡腦卻對那男子甚爲尊重,雖不強他坐下,但一應酒食取用皆是自爲,并不敢如其它桌上諸人般教身後侍衆代勞。

酒至半酣,肥羊見骨時,那壯漢看看大海無量,嘿嘿笑道:”大海汗可盡興麽?”

大海無量微微一笑,道:”多謝沙木爾汗的盛情款待。”

那壯漢”沙木爾”放聲大笑,聲音極是洪亮,連整個帳篷也都被震至搖動,灰塵瑟瑟而落,下面那些客人沒有防備,有幾個被灑在身上,便有些不悅,卻不敢發作,隻看看沙木爾,并沒有誰說話。

大笑聲中,沙木爾朗聲道:”多虧長生天的庇佑,讓四方的朋友們來到我沙木爾的草原,分享我的酒食與鹽巴,現在,各方的尊貴客人們,對我沙木爾的招待還滿意嗎?”

轟鬧聲中,坐在沙木爾對面那陰骛男子站起身來,右手按在胸前,含笑道:”草原上的百靈都知道,在沙木爾汗的帳篷中,永遠有最醇的美酒和最熱的火爐,與沙木爾汗的舞娘相比,我陰山月氏族最美的女奴亦隻象是頭牛跟前的病牛。”

那男子說話極爲客氣,沙木爾卻不敢坦然受之,忙也丢下酒壇,站起身來,亦是右手按在胸前,道:”天上有和太陽一樣美麗的月亮,地上有和陰山一樣雄壯的月氏,能夠讓月氏塔合汗坐進我沙木爾的帳篷,乃是我沙木爾的光榮。”

又道:”塔合汗既然看上了這幾個女人,她們便是我送于塔合汗的禮物。”說着一招手,那幾名舞娘早已知機停舞,一齊拜伏下來,嬌聲道:”參見尊貴的塔合汗,願大汗的身體如青山一樣長久,願大汗的目光如雄鷹一樣高揚。”

塔合呵呵笑了幾聲,道:”沙木爾汗的盛情,我收下了。”

又道:”我這次西來,其實也帶有一些禮物,正好今日各族頭人和最爲尊貴的大海汗都在這裏,就請沙木爾汗賞光收下我陰山牧群的一番心意如何?”說着已自懷中取出一卷綢軸來,下手諸人卻都怔住了。

此次項人各族頭領大會,原是一年一度的例會,目的本是商議明春各族邊界處水草分草事宜,并且分說一下今年幾處争端的是非,這也是大海無量在大漠沙族,陰山月氏勾族和河套金族三族襄助下所立規矩,目的是減少項人因争奪水草牧場所興的内鬥,隻是,各族可汗猶在半路時,金州之變消息傳來,衆皆震動,方才改議南下之事,如今大會已開至第三日上,三天來塔合一直含含混混,不表态度,那想到,今天卻忽地抛出來一份禮物?金絡腦第一個面色微變,心道:”這老狐狸,敢是看清形勢,要表态了?”又見大海無量面無表情,心下更憂”難道師父也知道此事,還是師父先已向他暗示了什麽?”

這幾日來,諸頭人争吵不休,态度已漸漸表明,沙如雪之父”沙木爾”乃是主戰派當中的首領,金絡腦及其族中智囊”金日碑”則是力主慎重行事,不主張在這寒冬之日倉卒興兵。月氏勾之父”月氏塔合”與三人之師”大海無量”卻是聽多說少,态度甚爲模糊。項人氐族雖衆,但多年融合吞并下來,早已無複當年千宗萬族之況,真正有力量在整個草原上揚名和得到尊重的,統共也隻有不到二十族而已,而在其當中,這四族之力合在一起,便已占到全體項人的六成,與他們相比,餘下的力量若不能聯盟,便的确是可說不值一哂,實也分别依附于三族旗下,是以幾日争執下來,焦點實已漸漸變作沙金兩族對陰山月氏族的争奪,雖不明說,兩造卻都明白:在此僵持關頭,月氏一族支持誰家,這幾日的争執便可說已有結論。

沙木爾的心智遠遠不若金絡腦,金絡腦心下已有定數時,他猶還是一臉錯愕,道:”塔合汗,你這是…”塔合卻已将手中綢軸含笑遞出,他怔了一下,已回複常态,接回交于身後一名族衆,道:”念于大家聽吧。”

那人已有了近五十歲年紀,喚作巴克,長于文字,心思亦好,一向在沙木爾帳中任總管職務,極得他信任,他見沙木爾遞來,便雙手接過,展開了,看了一眼,念道:”爲表示塔合汗對尊貴的沙木爾汗的尊重,今送上公…”剛念了四個字,忽地噎住,滿臉驚訝,溢于言表。

沙木爾有點不耐煩,道:”怎麽啦?”巴克忙道:”沒,沒事。”手卻猶還有些發抖。

塔合微微一笑,神色間似有得意之情。

“爲表示塔合汗對尊貴的沙木爾汗的尊重,今送上公牛一千頭,母牛一千頭,一歲的小牛一千頭,送上最好的駿馬三千匹,送上一萬隻羊,送上二十車的綢緞與鐵器,送上三車鹽巴,三車磚茶…”

隻念到一半,包括沙木爾在内的大多數人都已驚至目瞪口呆,巴克所報出的數目,已堪與多數規模較小的整個氐族的财産相媲,象這樣的一份禮品,在過去的草原上,還從來沒有人聽說過。

能夠面不改色的,大海無量自是一個,金絡腦也是,他先前雖有失驚,但随着禮物的一一報出和帳篷中此起彼伏的驚歎,他反回複了他的平靜。

(如此厚禮,決非倉卒而定,這老狐狸必定謀劃已久,那樣的話,他的目的,隻可能有一個…)

想得這裏,金絡腦不自禁的擡起頭,看向沙木爾的身後,雖不情願和沒有預料,可,那一瞬,他确是清楚的感到了,何爲”擔心”和”懊悔”,何爲”齧心之痛”。

(他媽的…)

“…送上以黃金包裹的巨大帳篷五頂,除以上物品之外,再送上整個格爾泌草原,以此表示塔合汗對沙木爾汗的友誼與尊重。”

聽完最後一句,沙木爾再坐不住,滿臉愕然,嘴張得大大的,道:”塔合汗,這,這,你這是…”

塔合哈哈大笑道:”怎麽,沙木爾汗對我的禮物不滿意嗎?”沙木爾聽到這句,方才如夢猛醒,連連搖頭,咧嘴笑道:”那,那裏,這真是,你這真是…”隻是笑,卻總也說不清楚意思。

喧嘩當中,大海無量微微一笑,道:”來自陰山的蒼狼可汗,你所送出的禮物,是我們項人曆史上從未聽說過的豐厚。”

“那未,一向以豪爽著稱的大漠之鷹,又該以怎樣的回禮來顯示他的慷慨和高貴呢?”

塔合露出一個恭敬的笑容,向大海無量躬身道:”大可汗的說話,總是這樣充滿智慧,和洞見到我們每個的心底。”方向沙木爾道:”尊貴的沙木爾汗,奉上這些禮物的我,隻想從你這裏求取一樣東西,一樣沙木爾汗最心愛的東西。”

沙木爾猶還有些糊裏糊塗,道:”什麽東西…”沙如雪卻忽地面色飛紅,跺腳道:”爹!”月氏勾也是面色微變,顯是先前并未想到塔合的目的所在。

塔合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說,沙木爾汗的女兒,有着比百靈更爲動人的美麗,還有比雄鷹更爲銳利的眼睛。”

方道:”沙木爾汗,我塔合在這裏,誠心誠意的向你請求,請給我的陰山以光榮,讓它可以迎娶到我們整個草原上最美麗的公主。”

金絡腦面色大變,渾将平日冷靜盡忘,幾乎便要拍案而起,大呼不可,卻被一股安甯而穩定的力量壓在肩上,竟起不來!

低低的,一個冷靜的聲音送入他的耳中:”少主,不可以啊…”

金絡腦本就心機深沉,方才隻一失驚,早已回複過來,心道:”碑叔說得對,現在不是表态的時候。”

又想道:”勾哥之前什麽都沒提過,看他樣子,似也不知情,想來這老狐狸是替他那小兒子求婚的。”他一想起那人,臉色雖不露什麽,心中卻不自由主,便有一股鄙夷之情。

果聽塔合道:”…爲我的二兒子,月氏迷都,求娶沙木爾汗的掌上明珠。”這句話再說出來,便連月氏勾臉上也有怒意,卻不敢發作,怒意隻一閃,便強壓下了。

沙木爾尚未回答,沙如雪卻早發起脾氣,一步沖前,道:”爹,這麽急着趕我出門麽?”沙木爾愣了愣,道:”當然不會…”還未說完,沙如雪已大聲道:”我還不想嫁人,你們大人說些大事情,我也不感興趣,别把我卷進去好不好?!”說着一摔手,隻見紅光展動,竟已奪門而出!隻留下一帳篷滿心尴尬,強作笑顔的面面相觑。

混亂中,每個人都不自禁的将眼光投向帳篷的出口,所以,就連一向最是心思細密的金絡腦也未有發現,在那一瞬間,有陰狠的寒光,在蒼老混濁的眼眶中閃過。

(反應如此強烈,恐怕先前所判是對的,那丫頭,果然已有心事了…)

突然其來的沖擊,令每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也令每個人都多少感到些無趣,所以,很快的,這宴會便草草收場,雖然最後沙木爾還是收下了塔合的禮單,但,在大多數賓客的眼中,那一瞬,沙木爾的表情,卻實在不能說是開心。

因”意外”而幾乎”發怒”,更強烈感受到了自”擔憂”而生的”焦躁”。在強撐着以仍然堪稱完美的笑顔與應酬向大海無量,沙木爾與塔合一一辭退,又和幾名一向與金族交好的頭人寒喧說笑,并将他們在後面的會議中應持的态度暗示之後,金絡腦的”耐心”已幾乎完全耗盡,當終于回到金族的駐地之後,他連金日碑很明顯的希望與他深談的示意也不願理睬,以”我累了,有事明日早起再議吧”的說詞将他簡單屏退在了帳篷外面,獨自踏入他的起居帳篷當中。

帳篷中,應他的要求,已将所有燈燭與取暧的火爐一并熄滅,隻留下一個最深沉不過的黑暗與寒冷,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反能将心情略略平靜,回複到他一貴的清醒與銳利。

所以,他立刻,便發現到了黑暗當中的不對。

“誰?”

雖驚,卻不亂,冷然發問的同時,金絡腦不退反進,以一種極慢而極穩的步法,緩緩迫向那令他”警覺”的角落。

“我?”

輕笑着,一道白影自黑暗中轉出,當金絡腦看清他的樣子時,索來沉着的他,竟也因震驚而退了半步。

“…是你?”

“對。”

微笑着,那白影走近金絡腦。

“我,一個說客。”

“而現在,朋友,你可肯就這樣聽我說上幾句話,還是要立刻将帳外的衆多金族精英喚進來,将我這說客亂刀分屍了?”

次日清晨。

“呼,自由的滋味,可真好啊…”

用一種幾乎就是”感動”的語氣,雲沖波長長的歎息着,還不停的伸着懶腰。旁邊,花勝榮正在忙不疊的大力點頭贊成着,蕭聞霜雖然仍能維持着她一貫的矜持,但,從她眉稍眼角那偶一閃現的喜色已夠看出,她至少也有着與雲沖波同樣的歡喜。

…因爲,若從兩人被項人騎兵在草原邊界堵回算起,失去自由的日子已經持續了整整十一天,十一天了。

“哈,呼,哈,呼…”

似乎覺得連空氣也是”自由”時的味道才好,雲沖波用力的長長呼吸,每一口都是既慢且長,竟似連話也不舍得說了。

旁邊,微笑着,金絡腦似是極有耐心的等着,臉上連一點不耐煩的意思也看不出來。

今天早上,金絡腦帶着一種極爲溫和,極具親和力的微笑,來向三人宣告,過去的種種事情,都隻是誤會,三人被強制剝奪的自由,現在便會奉還,除此以外,他更還托上一盤金銀之物,作爲對三人的補償。

這幾天來已積了無數悶氣,雲沖波自非幾句道歉說話便能滿足,但,當蕭聞霜另有打算的不肯再作糾纏,和花勝榮從第一眼看見那滿盤金銀便再不肯将目光移開時,無形當中已被孤立的他,也隻有徒呼奈何。

(唉…)

不過,這一切,當雲沖波終于能夠以”自由”的身份去張開雙臂,縱情的去擁抱晨風時,他便覺得,都是值得的了…

(終于,可以從那個瘋丫頭的惡夢裏面解脫了…)

按照金絡腦的解釋:當初馬市一戰之後,沙如雪将花勝榮擒下,拷問出了兩人所蹤,随後布置人馬,銜追兩人去向,将之擒獲西歸,人人都以爲雲沖波必定大有苦頭可吃,卻誰想,不知怎地,沙如雪事到臨頭,卻又似是有所顧忌,并沒認真對付兩人,隻是軟禁而已,金絡腦等人雖然心中納悶,卻一向知道沙如雪處事任性,并不敢開口勸阻。

相當簡單和有技巧的說法,令蕭聞霜聽在耳中時有微微的不悅和懷疑,但聽在被關了這許多天,早已暴跳如雷的雲沖波耳中時,卻真是深得我心。

“對啊對啊,我早就以爲她是個瘋丫頭了…呃,你爲什麽這個臉色,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苦笑着,金絡腦把話帶開,谙于說話技巧的他,隻輕輕的幾句話,便将話題從這上面移開,向雲沖波暗示說,關于那天的事情,并不怎麽光彩,包括沙如雪以及月氏勾和他自己在内,都不想更多人知道,對外隻說是有一點點誤會,希望雲沖波可以配合,不要露餡。雲沖波城府不深,又心無雜念,倒未覺着什麽,更是急于離去,隻是一疊聲的答應。蕭聞霜卻是心中暗凜,想道:”這厮口音純正,用語娴熟,顯是在我夏人文化上頗下過一番苦功,所志非小,不可輕視了他。”

可最後,金絡腦的補充說明卻還是令雲沖波大失所望:雖然并沒惡意,但,至少,這一段時間裏,關于項人大會,以及其它一切事情都是相當高級别的秘密,不能随意傳播,所以,雖然三人的行動不會再受到限制,但是,最好還是暫時不要離開依古力城,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自會有專門的安排,讓三人可以去往原本想去的方向。

“說穿了,這根本還是和原來一樣嗎,最多是把牢房擴大了一些。”

與金絡腦分手之後,悻悻的在城裏晃着,大失所望的雲沖波,無可奈何的發着牢騷。

“呃,賢侄,你這樣說就不對了,至少,如果坐幾天牢就會有這麽多金銀可拿的話,我甯願就被他們關上一輩子…”

“不要拿你這種完全沒有操守的人來比方别人好不好?!”

大吼着,趁機發洩掉一些不滿情緒,雲沖波卻想起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聞霜。你最近怎麽沒有一開始着急了?”

對蕭聞霜來說,逃生之後的第一要務,當然是将雲沖波守護,而在此之外,便是設法南下,去尋找到正在南方進行半地下傳道的太平三清之一的”玉清”,按照蕭聞霜的說法,玉清一直就和巨門都不是很和睦,而他手中掌握的”神盤八詐”則是太平道新生代中最強的術者組合,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能比”天門九将”更難對付也說不定,隻要能夠讓他知道真相,那未,或許至少可以與巨門形成對抗之勢,不至于讓整個太平道迷失前路。所以,一直以來,她都是相當着急于取道南下,在被項人騎兵迫回時,她的心情之急燥也遠遠超出雲沖波,但,在最近的幾天中,雲沖波卻發現,蕭聞霜的情緒竟然慢慢平複,那種對”南下”的渴望,竟似已慢慢消失了一樣。

“哦,什麽,是嗎?”

沒想到雲沖波突然這樣發問,蕭聞霜很明顯的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以她一貫的風格,淡淡的表示說既然急也無用,那麽還不如冷靜一點,去觀察一下眼前能夠掌握的東西。

本來就沒什麽疑心,雲沖波隻是順口發問而已,自然不會對蕭聞霜的說話去作深究,更不會去注意窺探蕭聞霜神色中有無異常,所以,他根本就沒可能讀出蕭聞霜真正回旋于胸中的心語。

(竟然已到了封鎖人員離去的地步,就是說,現在的一切,已經半點也不能讓外界知道,會做這樣的預防,當然不會是怕黑水兵會越界突襲這裏,那未,答案,就隻剩下一個了…)

(但,若果,真是如此,我該怎麽辦?)

“如雪,難道真得對那小子有意思?”

約數十丈外的一處高地上,月氏勾背對初升旭日,負手而立,盯視着雲沖波漸漸混入人群當中的背影,皺眉說道。

“絕對不是。”

以一種斬釘截鐵的口吻,金絡腦說着與平時他那永遠留有餘地的風格完全不同的說話,臉上已渾沒了适才那溫和笑容。

“如雪,隻是太過’沖動’和’善良’罷了。”

“因爲’沖動’,她會不計後果的運用沙族精兵,去把那小子擒回,卻又因爲’善良’而開始猶豫,不忍心去将那小子認真處置。”

“想要做的,她就會去做,而那事情的影響後果,特别是别人因之而出現的對她的看法,如雪,她是從來都不會去想,去考慮的…”

月氏勾微微點頭,道:”對。”

“但,可惜,那卻不是多數人的判斷。”

“自昨夜起,大多數頭人都開始相信,如雪之所以會用那種激烈的手段去拒絕父汗的提親,是因爲,在她的心中,已有人在,而那小子,已經極爲榮幸的成爲了相當多人心目中的第一人選。”

“所以,那小子,他便危險了。”

冷漠的說話,令月氏勾微微一震,道:”你果然是故意的。”

金絡腦并不否認,坦然道:”對。”

“與如雪商量,編造理由讓她同意放人的,的确是我。”

“這樣,一來可以避免掉對如雪更多的妄揣之辭,二來,那樣做,也可以,誘使一些人去采取行動…”

當說到”一些人”時,金絡腦的聲音放低,看看月氏勾。月氏勾面無表情,就如什麽都沒聽到一樣。金絡腦停了一下,忽然又道:”其實,如雪,她是一個好女孩兒,一個值得擁有一個好男人,一個值得被好好去愛的好女孩。可惜…”

月氏勾忍不住道:”可惜?”

金絡腦淡淡道:”可惜,她卻同時還是沙木爾汗最寵愛的女兒,是大海汗最重視的徒兒。”

月氏勾嘴角抽動了一下,道:”怎樣?”

金絡腦緩緩道:”師父曾教過咱們,夏人有句說話,叫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還記得麽?”

月氏勾道:”記得。”便不再說話。

直靜默了許久,金絡腦方又道:”你怎麽想?”

月氏勾目注遠方,慢慢道:”父汗到底有什麽打算,并沒對我說過。”

“當然,我亦不感興趣。”

“我的願望,是在陰山下擁有一片自己的小小牧場,每當天氣好的時侯,我就帶着自己的馬進山,去享受一下陰山的呼吸,去設法與它的律動一緻。”

“陰山月氏一族的可汗之位,我沒有興趣,亦不在乎父汗會交由誰坐。”

“但,若父汗的打算是将如雪利用,甚至,要将如雪傷害的話,我月氏勾,便決不會坐視,決不會默許不問…”

某處帳篷中。

雖是白日,卻因爲帳篷遮得極嚴極密,幾乎一絲天光也透不進來,以緻帳篷中極度昏暗,若無星的深夜。

黑暗中,有隐隐泛着碧色的眼光閃動,傳說中,那正是繼承了”大神蒼狼”之高貴血統的陰山一族最爲自豪的特征。

“…就是這樣,今天早上,那小子已被放出來了。”

“唔…”

聽完手下的禀報,塔合并沒立刻開口,而是将雙手交叉握着,用大指頂住下巴,若有所思,過了一會,方道:”你們怎麽看?”

聽塔合發問,那幾人互相看看,當中一個便開口道:”此次提親事大,咱們既然疑沙小姐與那小子有瓜葛,自是甯殺錯,不放過。”

塔合微微點頭,道:”你們三個呢?”見那三人也都各表贊成之意,神色間微現失望,又道:”那小子被放出來,是沙丫頭自己的意思,還是金小子的手腳,你們可搞清楚了?”

這問話卻大出那幾人意料之外,都道不知道。

塔合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在帳篷中慢慢踱了幾步,方道:”去,查清楚。”那幾人聽他這般說,都是一愣,雖答應下了,卻終是忍不住好奇,一個資曆最老的便大着膽子道:”請問大汗,這是什麽意思?”

塔合睨視那人一眼,冷笑道:”這事關系極大!”

“若是沙丫頭放的,那小子便非殺不可,而若是金小子的手腳,那這便是陷阱,是個想讓我們去招惹沙丫頭的陷阱。”

“去,查探清楚,再來回複!”

那幾人諾諾退出之後,塔合一人獨處,臉色更加陰沉。

(一群都是廢物!除了聽話之外,一無可用,都加到一塊,也比不上半個金日碑!)

(可惡,若果勾兒肯聽我意思的話…)

碧光閃爍,塔合再度陷入沉思當中。

“小子。”

“…”

“小子。”

“…”

“小子!!”

“啊!你幹什麽?!”

猛然回過神來,雲沖波急急忙忙的爲自己剛才的失态做着彌補,心中卻早不知大罵了幾百句”死丫頭片子”。

叉着腰,斜斜瞪着他的,正是沙如雪。

今天早上,蕭聞霜早早出去,說是要采買些東西。雲沖波吃完早飯,正在和花勝榮胡扯,沙如雪忽然到訪,連寒喧都算不上的開場白之後,她直接将花勝榮一腳踢飛,要求雲沖波陪他到街上走走。

而,當,戰戰兢兢的兩人大着膽子發問,問她到底想幹什麽時,得到的卻是一個令人氣結的答案。

“這個,你們夏人應該明白的吧?”

“我不是聽說,在你們那裏,不是有很多人都會喜歡在逛街時帶些什麽貓啊狗啊之類反正是會搖搖尾巴汪汪叫,還會跑來跑去給人解悶的東西嗎?”

(混,混蛋丫頭…)

在心裏恨恨的罵着,雲沖波卻沒有辦法可想,反複用”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要忍,我要再忍”之類的道理來勉勵着自己,咬緊牙關跟着沙如雪出了門,出門時花勝榮卻又忽然冒出來,在背後鬼聲鬼氣的叫道:”賢侄,你可要挺住啊,你一定要記住,就算是一頭活狗,也比一個死人要好啊…”幾乎令他立時暴走。

(這個丫頭,她難道是傻的嗎?)

“在這種時候,做這樣的事情,你說,我這師妹,她到底是不是傻的呢?”

雙手抱在胸前,斜斜倚在一處半掩門扉前,閑閑看着沙如雪恥高氣揚的帶着雲沖波”出街”,金絡腦如是淡淡問道。

他身後,那屋中,一個帶一點微笑的聲音,悠然的答着。

“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在下認爲,令師妹的舉動,絕對聰明,而且,也助在下确定了一個事實。”

“令師妹,對那小子的确并未動心。”

“哦,是麽?”

輕輕點頭,金絡腦道:”朋友你的口氣,似是相當肯定啊?”

那聲音淡淡道:”如墨塗紙之事,自然肯定,除非身在局中之人,才會患首患尾。”

金絡腦身子輕顫,道:”多謝提醒。”

又道:”那邊的事情,布置如何了?”

那聲音道:”一切如常,料可如期。”

金絡腦點點頭,道:”好。”便再不開口,目光回旋,隻是追着沙如雪,看着她與雲沖波的背影漸漸隐入街巷去了。

(唉…)

在吃到今天的第一百次喝斥之後,雲沖波第一百次的想要暴起,想要将自己的憤怒發洩,可,第一百次,他又頹然的将自己壓抑,告訴自己說,不行,現在不行,現在的自己,并沒有本錢去和沙如雪翻臉。

(丢人,真是丢人啊…)

深深的沉浸在失落與沮喪當中,雲沖波并沒發現,沙如雪臉上不時掠過的,一種奇怪而神秘的笑;更沒有發現,在自己的周圍,始終有一些詭密的目光,在若即若離。

此時,雲沖波的目光中,隻有一種頹廢與渴望,一種令他作着毫無意義之來回掃視,卻又木然到對幾乎一切細節都視而不見的感覺。

就連,當那他本已頗爲熟悉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時,他也是木然的将視線移過,直到突然反應過來”好象是她?”時,才又快速的移回。

(咦,那是聞霜?)

(她在這裏也有熟人嗎?)

想到就做,下一刻,雲沖波已經舉着手在高聲招呼,迎了上去,渾未在意被自己冷落身後的沙如雪那因氣結而如蒙霜雪的俏臉,也未看出因錯谔而微微失措的蕭聞霜那寫着一點失驚的玉容。

(這小子,竟然對我這樣無禮!)

(公子?!怎會被他撞上!)

二女瞬間心思,雲沖波全然懵懂不知,唯一令他有所反應的事情,是那幾名快速退走的牧人。

“是你的朋友嗎,聞霜?怎麽都不打個招呼就走?”

“哦?不,不是的。”

老練的微笑着,蕭聞霜解釋說,自己并不認識那幾個人,是他們主動靠過來向自己問路,又問自己是否想買什麽東西,說着又道:”搞不好,他們是看我單身,想或騙或搶什麽東西也說不定,倒是多虧公子你來得巧呢?”便又問起雲沖波剛才去了那裏,不動聲色之間,已将話題帶開。

雲沖波本就不是什麽深沉多心之人,更對蕭聞霜連半點疑心都未有過,自是不會多想什麽,可,當蕭聞霜暗呼僥幸時,意想不到的攻擊卻突然出現。

“草原上的牧民,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會懷疑他們有惡心的人,自己多半才有一顆渾濁的心。”

故意說得很響,沙如雪卻歪着臉不看蕭聞霜,隻丢給她半張側臉。話中那再明顯不過的挑釁意味,連雲沖波也聽得明明白白,一時竟然愣住。

沙如雪今日約出雲沖波,本是别有所謀,一上午中,她扯着雲沖波将城中幾乎所有熱鬧所在都轉了個遍,也算是目的已達,原也未打算與他共食,正在盤算要将他一腳踢開,但現在這種情況,卻似是雲沖波先行将她丢下,她雖然無心于雲沖波,但古來美女多自負,她又身爲沙木爾的獨女,自幼受盡千般寵愛,萬般遷就,身後也不知追了多少項人貴少,那裏有過被青年男子這樣不顧而去的經曆?立時便是大怒,說話也刻薄了許多。

若說沙如雪看蕭聞霜不順眼的話,蕭聞霜卻瞧她更不舒服:本來兩人會有今日境地,皆是沙如雪所賜,蕭聞霜對之自是不會有什麽好氣,而當初雲沖波如何得罪了沙如雪,雖然他總是語焉不詳,但幾番下來,蕭聞霜也已大緻弄清于胸,雖說确是雲沖波的過失,但每一想起,仍是有一股說不出的不爽之情郁結心中,簡直可說是”積怨已久”,現下沙如雪竟然先行挑釁,她那裏還忍得住?雙眉一挑,便想開口,卻又暗自慮道:”這兒終是這番婢的地頭,若是得罪了她,隻怕南歸之事又成泡影,古來爲大事者不争意氣,不必與她一般見識。”便不還口,隻是哼了一聲,向雲沖波道:”公子,快至午時了,咱們還是先回去吧。”說着竟就扶了雲沖波自去了,雲沖波雖想和沙如雪打個招呼,可一看着蕭聞霜面色,不知怎地,竟說不出口,隻向沙如雪讪讪一笑,便随去了,沙如雪不防蕭聞霜竟有這手,雖想發作,卻找不着題目,目瞠口呆的站在路口,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睜睜看着兩人去了,過了好久,方才回過神來,右腳重重一跺,竟在已被嚴寒凍至闆結的地面上踩出一個深深腳印來!

當天晚上,項人又複大宴,塔合果然又向沙木爾提起通婚之事,但沙木爾似是已被沙如雪惡聲惡氣過一番,提起此事時隻是一臉苦笑,并不深談,說來說去,隻是圍着四族合兵,大舉南下的事情說話,但塔合卻似是打定主意,隻和沙木爾一般裝糊塗,哼哼哈哈的,并不落實應承,但他說話隻是含糊不定,倒也并不附和金絡腦主張慎重行事之說。至于大海無量,他始終隻是含笑旁觀,似是對此事甚感興趣,卻并不開口表态。

這樣的變化,在蕭聞霜的立場上來說,該是”可喜可賀”,隻是,她卻沒法知道,也正是因此,她才會做下那令她很快就會後悔莫及的”選擇”。

一個人,在黑屋内打坐許久,苦苦的長考着,直至月過中天,蕭聞霜方才将心意拿定。

(大義爲重,現下不能和他糾纏于舊日仇恨,一應過節,留至南歸之後再說吧!)

取出上午采買的朱沙,依某種古法塗畫在一張黃符之上後,蕭聞霜将黃符緩緩團球,揉進手裏,也不知怎麽一搓,再攤開手時,那黃符已不見了,隻一道淡淡清煙自她手心袅袅而起。

黃符化煙時,依古力城中的某個角落,一盆平靜的碧水上,忽有旋渦蕩起,清煙潛生,看着這變化,一個詭異的笑出現。

(魚兒都已上鈎,是進行下一步計劃的時候了…)

次日,對雲沖波來說,是個好日子。

沙如雪沒有再來滋擾,蕭聞霜也沒有不知所蹤,隻有金絡腦來了一趟,非常抱歉的表示說至少一旬日内仍不能放兩人南歸,但當蕭聞霜似是已經想開,再沒有沮喪或焦躁的表示時,那自也不會将雲沖波的心情怎樣困擾。

(唉,吃得好,喝得好,仔細想想,這日子倒也不錯,至少,比起急忽忽的南下,再卷進那些妖怪的鬥法中要強得多了…)

一直以來,雲沖波對太平道的認識,幾乎可說全無正面形象:自幼便覺他們是邪教,反叛,入金州後又被他們累度劫奪幾死,雖然踏足時光洪流的過程中令他對”太平”二字有了些許的認知和尊重,但,當他回到”現世”時,面對的卻又是巨門,破軍等一幹兇神。縱然張南巾實可說是爲他而死,但在雲沖波的心中,一來自己與父叔失散,流落異域多半該要怪他;二來他原也是對雲沖波有所圖謀,是以雲沖波并不怎樣領他的情,特别是當他遲遲不能自蹈海當中取得強絕力量時,他原本還有一點的感激之情,便更形淡化。

仔細說起來,偌大太平道當中,真正能令雲沖波心有牽挂,有所在意的,其實便隻得蕭聞霜一人,而曾見過巨門等人的可怕,他更不想蕭聞霜再置身這生死旋渦當中,其實就他真心立場來說,本就不願蕭聞霜再去找什麽玉清,鬥什麽巨門,但他一來不知如何啓口,二來生性随遇而安,幾番下來,也就算了,現下偶爾想想,更是覺得:”其實在那裏都是過年,若是再延耽幾日,能讓聞霜淡了南下的念頭,那倒要謝謝這些項人才好哪!”

盤算的快活,雲沖波自是沒有發現,外表沉靜的蕭聞霜,會不時的走到門口,察看外邊的情況,更沒有注意到,自己和蕭聞霜最緊要的随身用具都已被打成包袱,放在了屋裏。

直到花勝榮大驚小怪地告訴雲沖波,說這屋子被人下了降頭,并指着門左地上那些鬼畫符一樣的文字給他看時,雲沖波仍是沒有感到什麽,隻是對他的大驚小怪哧之以鼻;直到蕭聞霜忽樣出現,隻掃了一眼便告訴他們說,這隻是頑童的嘻戲,絕對不是符文并用腳擦掉時,雲沖波仍是沒有感到什麽,隻是隐隐覺得”聞霜的耳朵好尖…”

可,當蕭聞霜将文字擦盡,回入屋中,花勝榮也悻悻的走開,去不知搗弄些什麽時,當已過了兩個多時辰,天色已經黑透的時候,正一人獨處的雲沖波之心神,卻忽地劇震!

(這,這是…)

其實,這感覺說來并不陌生,自當初離開石洞後,他便會常有這樣的感覺,而每一次,都似有什麽東西被強行楔入他的腦中,每一次之後,他都會忽然想到一些自己從未聽說過的事情,憶起一些自己從未到過的地方。

沒機會與張南巾作更多交流,他自不會明白,這便是”不死者”的基本特征之一:數十世生命的經驗,已透過蹈海被植回他的體内,而若能得到行家的指點,他可更透過将這些”前生”一一掌握,一一理解去将自己的”完全境界”快速開發,去用最快的速度将力量掌握。

至于現下,卻是由于當初張南巾對他施用”讀心術”的後遺症。受到張南巾第九級強勁法力的沖擊,雖然那些記憶以其近乎”無窮”的特質将張南巾的努力破壞,但也受到了相應的動搖與分化,生成了無數細微之極的”記憶碎片”,而令雲沖波時時困擾,不得其解的,正是這些會不時爆裂,化入他記憶當中的碎片。

已有多次經曆,雲沖波對此已不感奇怪,但,這一次,卻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沖擊。

(這,這是什麽,我,我怎地忽然能夠明白到那些文字的意思了,這是怎麽回事…)

臉色慘白,不獨是爲了自己這如同被”鬼上身”一樣的現象,更是爲了突然明白的,那些文字的真實含義。

(确實,确實不是符咒,那些,那些,是太平道獨有的密法文字?!)

當明白到那些鬼畫符的真正含義代表着”諸事已備,靜侯佳音”時,雲沖波的臉色,實在是難看到了極點。

(聞霜,她在騙我,背着我,她到底在偷偷搞些什麽名堂了?!)

“咚咚咚!”

似是爲了回答雲沖波的困惑,在這已陷入安靜的深夜中,急促的敲門聲忽然響起,不知怎地,雲沖波聽在耳中,竟覺那聲音如暗夜中造訪的異客一樣,充滿了未知與不安。

(會是誰…)

疑問着,雲沖波急急掠出,而果然,比他更快,蕭聞霜已奔到門前了。

“嘩。”

“碰!”

門大開,一個全身浴血的牧民跌滾進來,一瞬間,雲沖波也已看清,正是那日被他撞見與蕭聞霜說話的牧人之一。

“你,怎麽了?!”

驚變如此,蕭聞霜也不由得失色,而在她問下去之前,那牧人已強行撐持着,睜開眼睛,說出了一句讓雲沖波和剛剛奔出的花勝榮都勃然變色的話。

“事已敗,速逃!”

(速逃?!什麽事情這麽嚴重?!)

被這意外沖擊到木然,一瞬間,雲沖波竟已失措,而當他回過神來後,便立刻明白到了是”什麽事情”會這麽嚴重。

腳步聲響,駿馬長嘶,刀揮弦振,諸般聲音交織一處,化作名爲”包圍”的巨大恐怖,将這小院完全籠罩,隻粗略一聽,已可知道外面來的弓馬之士至少超過五百,當中更有實力不凡的好手在。

“轟!”

巨響着,四周院牆盡被摧倒,煙塵飛濺中,隻見得寒光閃爍,無數刀鋒箭頭環列一周,指向三人,一名輕甲武将滿面怒容,大步而進,掃視了三人一下,冷笑道:”很好,都在這裏了。”

忽地揮手大喝道:”兒郎們,這三隻比餓狼還瘋狂的夏狗,竟敢布置刺殺我們尊貴的沙木爾汗大人,給我統統拿下!”

(什麽?!)

因震驚而臉色慘白,雲沖波隻覺得自己的動作慢了許多,連隻是扭頭看向蕭聞霜,也令他覺得脖子疼痛。

(聞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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