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的說話,簡單,直截,沒有任何花巧和掩飾,但,這樣的說話卻最難回答,面對如此赤裸裸的”威脅”,兩人雖都深沉多智,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答對才好。
(他是瘋的,還是真有如自己誇耀般的強絕力量?)
(但,當今天下的頂級高手中,有誰的思維方式是這般簡單化的?)
雖未得着回答,那老者倒也不急,隻冷冷掃視了諸人一眼,将雙手負到背後,仰首視天,喃喃道:”好天氣,真是個好天氣。”
他随口一句說話,也不知怎地,便讓衆人都不自由主的擡頭向上看去,隻是…天上卻正是陰雲密布,半絲陽光不見,卻那裏好了?
沙如雪是個急性子,嗤聲道:”陰雲密布的,好什麽好?”
那老者掃了沙如雪一眼,微笑道:”雲多,當然好。”
“風随虎,雲從龍,沒聽說過麽?”
他一句話出口,金絡腦忽地面色一變,急聲道:”慢着,前輩可是…”卻已被那老者截斷,慢聲笑道:”出手罷。”
“若能接我一招,才許你開口說話…”
說着話,本在兩造當中的兩堆碎磚和幾根殘柱忽地開始顫動,分解,變作更爲細碎的塊狀物,更在不住的蠕顫中開始按照某種規律去流動和集中,去組成一些特殊的形狀。但,因爲所有的碎塊都卷曲堆積在了一起,暫還沒法看清那些形狀到底是什麽。隻隐隐看出似有鱗甲犄角。
在這過程,深邃的紫色随着每一次蠕顫,不住湧現,直到将一切碎塊都染成那高貴而神秘之色方才停止。
“紫色迷亂,軒轅龍變。”
八字吐出,如大風乍起,将那些已堆至有一人高,并在不停的擠壓中完全粘合在了一處的碎塊卷起,展開,直到這時,那形狀才真正被人看清。
那是龍,是三條遍體紫蒙的五爪飛龍!
龍飛起,鱗爪戟張,分襲三人!
(果然是他!)
(師父不是說,這老家夥至少還會兩月才會醒的嗎?!)
心下怒極惑極,金絡腦雙手分展,将腰間的馬刀抹出橫持,旁邊,月氏勾沙如雪沒一個敢怠慢,各将最強力量運起,全神防禦。
來者是誰,他們經已明白。
普天之下,唯一懂得龍拳的人,大夏護國武德王,東海敖家之主,名列天地八極的”龍武”敖複奇!
三人的出手,卻是完全不同。
金絡腦馬刀急插入土,一挑一帶,卷起大蓬土石,被他左手抄住急送,如千百飛箭般迎襲而上,他的身形亦隐入飛石當中不見;月氏勾自背上又抖出一根長繩,連連揮動,幻出十數繩圈,硬去縛拿龍頭,雖困不住,卻也将龍首帶得左右迷走;沙如雪身形展動,竟比那紫龍速度更快,如蜂搏花般腳不沾地的倏忽來去,隻在龍身兩側遊走,雙手短刀急揮不停,隻見得銀光閃爍,叮铛作響,也不知在龍身上斬擊了多少下。
雲沖波看了一會,心下大奇,不覺道:”他們三人不是同門麽,怎地出手差這麽多呢…”
蕭聞霜聽在耳中,未及回答時,花勝榮已是精神一振,道:”咦,賢侄,你真不知道麽?”
原來月氏勾等三人投至大海無量門下時,都已有了相當驚人的一身業迹,乃是帶藝投師,雖然此後在大海無量的提點下各自又獲精進,但一身根底早在,自是各循其徑,不會同蹈一轍。
“這樣嗎?可是,怎麽會有這樣收徒的?”
關于大海無量的性格爲人,雲沖波并沒聽說過多少,可,在他的想象中,這人既能成爲遍布北方萬裏疆域,分族數百的項人當中的至尊王者,”大可汗”,更被目爲與”天地八極”同等的頂級高手,自該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物,至少在項人地界内,該不會将那路高手放在眼中,卻怎會所收三徒盡是别人調教所出亦不以爲忤了?
“說的對,不過,這就是政治了呢,賢侄…”
大夏王朝四周外民中,北項南納,西吳東巴,向以項人弓馬稱強,也是最令大正王朝曆代帝者頭痛的外患,在大正王朝的前兩個”千年”中,北方的疆界從來都沒有安定過,年年秋收時分,便是項人大軍入寇之期。每朝每代中,”治北”皆與”治水”,”治吏”等等内務被并列爲理政當中必須優先考慮的重點項目,每隔數百年,在國力積蓄到一定程度之後,夏人中總會掀起一波主戰思潮,也總會有樂于開邊的帝者出現,組織大軍,北上伐項,但一來地方苦寒,二來戰線漫長,三來無計駐軍,大多數情況下,那種征戰都是無功而返,直到約一千九百年前,”稷下田家”治世期間,采納時任太保的晏伯之計,自民間選取兩姝,賜稱公主,各附金玉綢緞無數并工匠數百以爲嫁妝,奉和親之名北送,卻不說求與誰家和親,隻道是中原規矩,美女愛英雄,任各族可汗自擇。當時項人氐族中以三族勢力規模最大,一來美色當前,男人無不貪戀;二來所附之物足抵尋常項人氐族數年之出,熟練工匠更是無人不需,結果三族可汗爲争二女,弄至反面惡目,竟至刀兵相向。項人聯軍自然土崩瓦解,這一戰便是二十年,戰火燃遍萬裏草原,每一氐族都不能幸免的被迫表态和卷入戰鬥,直到後來,三人盡數身亡于内亂,項人元氣大傷。大正軍趁機北上,将疆土推進幾近千裏,直進到本屬項人内陸的陰山一線。項人蒙此重創,在之後的兩千年内都未能回複元氣,雖仍是時有劫掠之事,但一來規模不大,二來深入有限,亦隻限于金州冀州兩地,但這兩處本就大半是項人土地,并不爲帝者所重,比諸以往韓州明州等等富足大州數年一驚,屢受荼毒時的情景,真可說是天上人間。晏伯”二女殺三雄”之計,也成爲大夏曆史上的勝談。
經此劫難,項人當中亦不是沒有看明情勢之人,但當泰半族人都是些不識文字,也不明人心險惡的蠻勇之士時,他們的意見便難以得到尊重,而特别是當幾乎每一氐族在那次血戰當中都有大量死傷時,大多數人便更加難以将這種血仇忘懷。大戰雖息,草原上卻再沒有了安甯時日,此起彼伏的暗殺與尋仇,将項人的力量在内部不住消耗,也使他們始終沒法再重現數千年前那種動辄就萬馬南下,當者披靡的壯觀場面。
有志于結束這種混亂場面的人,在項人當中從來都沒有消失過,而經過兩千年的努力,現在,便被這些人認爲是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因爲,他們已有了一名能夠得到所有項人之”尊重”或者至少是”認真對待”的領袖。
項人大可汗,大海無量。
被稱作”力如大海,智慧無量”的他,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公認爲項人第一高手,同時亦是第一流的用兵大家。在十五年前得到各族共推,得到項人中至尊無上的稱号,成爲”大可汗”。也是在那一天,他對着數目過萬的各地項人頭領,發出了”隻要全體項人齊心協力,我們便能将整個世界變作我們的牧場”的豪語。
自那之後,他便始終緻力于将各個氐族間的仇恨過節抹消,将項人重新統合成爲數千年前那支團結同心,無堅不摧的恐怖大軍。而爲此目的。他所采取的重要一步,便是将月氏勾等三人收爲門下弟子。
這三人本皆有着高貴出身,分别乃是大漠沙族,河套金族和陰山月氏族三族的少主,以現在的前景來看,十到二十年間,他們都将成爲各自氐族的族長,将合起來幾乎便是過半項人的三族掌握。靠着他們,再加上大海無量自己的和林塔穆族,就能夠将超過六成的項人完全統合。在這種情況下,要将其餘的項人氐族合并在一面旗幟下面,亦會變得相當簡單。
“不,不會吧?那樣的話,這三人豈不對我們很危險?”
從沒想到沙如雪竟然有這麽大的來頭,雲沖波吓得眼珠子幾乎要跳出眶外,心下隐隐,更是擔心”那小姑娘背後勢力這麽大,而且好象對我還舊仇未忘,糟糕,今次真是糟糕了…”
蕭聞霜卻錯會了他的意思,道:”正是,若果這個計劃成功,連綿戰火必會再度将邊關燃盡。大夏百姓亦必定受盡劫難。”
“所以,這位老先生才會在可以’殺我’的時候卻不下手,而是先去對付他們…”
(???)
至今仍不知道敖複奇的身份,雲沖波自然聽不懂蕭聞霜的說話,反是敖複奇哼了一聲,道:”好自負的小子,你以爲老子是爲着你來的麽?”蕭聞霜愣了一愣,面色忽地變作慘白。
她原也想不通身爲”護國武德王”的”龍武”敖複奇爲何會忽地孤身至此,但敖複奇身爲當朝重臣,東海敖家的”九子龍将”和五千”龍騎兵”亦向來是征讨太平道的重要力量。她雖然長年以面具對人,卻曾在多年以前随張南巾見過敖複奇一面,此番被他看破,怎算也該是不會放過,早有不妙之心,但敖複奇這一說,她心中急轉,早想到”難道他是沖着’不死者’來的?”,一時間也不暇去想素來不谙法術的敖複奇爲何會比丘陽明更爲精準的發現自己這一幹人,隻是抱定一個念頭”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令公子有失”,腳步輕移,早擋在雲沖波身前,妙目流盼,便想趁着敖複奇爲月氏勾等三人牽制的機會逃走。那想到,腳步方動,忽地全身劇震,如遭雷殛,幾乎摔倒在地上。隻聽敖複奇冷冷道:”在老子面前,莫玩這些小花樣,老子出了名的沒耐心不知道麽?”蕭聞霜被他這隔空一擊,半邊身子都是麻的,動也不動,隻是咬着牙去鎮壓麻痛之感,那裏還答得出話?
敖複奇雖然分心這邊,那三條紫龍卻全無弱化之迹,一發的強橫起來,三人雖然十招每有一兩着招呼到龍身上,卻隻落得個刀卷術碎,根本無可奈何。蕭聞霜雖然視他爲敵,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看樣子,他根本隻用了三四成力對付他們幾個而已,連在九式龍拳當中殺傷力最弱的’紫拳’都能用出偌大威勢,怪不得真人曾說,若純以力量而言,敖複奇才是’天地八極’之冠,還在滄月明之上…”
忽地又想道:”方才他透過公子身體所發的似是龍拳當中的’金拳’,卻是什麽意思?”心思流轉,早又想到了當初死的莫名其妙的”天柱破軍”,想到”若這樣說,破軍的傷勢倒有點象是被龍拳所殺,但那天委實太急,沒時間細察…”
此時,月氏勾等三人的情勢已是十分危急了。金絡腦連連閃身,急喚數道土盾連環布防,方自紫龍爪下脫身,心中亦如蕭聞霜般在暗自思忖:”連面對殺傷力最弱的紫拳都這般狼狽,日後我大軍入取中原時,若是遇上了敖家的’九子龍将’卻怎生對付?”
龍拳乃是東海敖家世傳武功,号稱當世剛猛第一,分做赤橙金綠青藍紫黑白九式。其中”紫色迷亂,軒轅龍變”一招迹近幻術,多用于擾敵惑敵之用,殺傷力遠遠弱于赤金青藍諸拳,但在敖複奇手中用來,雖然不見靈動,卻能倚力破會,将三人壓制的苦不堪言,那份子功力之深之純,也當真是可怖。
(不過,這也是個好機會。)
有道是旁觀者清,象這樣隔岸觀火,察探他人修爲深淺的機會,對于真正的頂尖人物來說,絕對是可遇不可求,蕭聞霜雖然心憂敖複奇來意,但強者本能,卻使她不會放過機會,已在将三人的一招一式細細觀察,默默分析。
此時情勢與方才已又不同,三人已聚至一處,由方才的各自爲戰變作聯手對敵。月氏勾身爲三人之長,力量最強,對敵經驗也是最豐,自是個中主力,隻見他長索揮舞如魅,來去若夢,一人接下三龍的過半攻勢,金絡腦半隐于他身後施法相助,每有機會時,馬刀寒閃,如電一現,總能在龍身上留下一道破鱗斬痕,沙如雪功力最弱,身法卻最出色,隻在紫龍前後穿插,每于間不容發之際一閃而過,隻留下被龍勁轟出的大塊殘物。雙刀更是飛舞不停,铮然之聲響作一片,雖然其實無用,看上去卻最精彩,旁邊已有不少人喝彩,蕭聞霜心下微有不屑,想道:”隻是些個花巧功夫,難入真正方家法眼…”正想間,忽然看見雲沖波花勝榮兩個都已嘴巴張得大大,呆看沙如雪身姿,反不在意月氏勾金絡腦兩個的”真功夫”,錯愕之下,幾乎爲之氣結。
複又想道:”但三人合擊之術極是熟練,顯然專有習練,看來傳言不虛,大海無量爲将三族之力統合,的确針對三人武功特點專門設計了聯手戰法…”心下微憂,想道:”若單看此三人,三族舊怨也的确未必不能捐棄,現下完顔家爲對付我太平道,重兵南移,倒爲他們制造出了機會…”忽地心中劇震,想道:”此地去邊境不遠,他三人同時現身于此,難道真是項人大舉入寇的前奏?!”心意立決,想道:”若如此,當以大局爲重,須先設法對付掉他們。”又想道:”敖複奇想也是慮到此節,才會先将我們放過。”
大正王朝立國四千年,早有一套規矩原則深植入心,更在國民當中成功建立起了身爲夏人的”自尊”與”自豪”。太平道雖與大正王朝勢不兩立,曆史上卻也曾不止一次的與帝軍聯手禦外,蓋因在他們的心中,夏正文明淪于異族之手那”後果”,便比任帝姓君臨天下更爲可怖,
心意雖決,蕭聞霜卻未出手相助,因爲,将場中局勢看的清楚,她便知道不用去做這種沒意義的事情。
(若敖複奇不用出更強力量,他們三個已可保無憂,而大約百招之内,他們還大有機會将這一招龍拳破下,但,敖複奇卻是出了名的沒耐心,他能等到那時麽?)
果不其然,當沙如雪再度險險避開紫龍一擊,敖複奇忽地大吼一聲,聲波如雷,将三條紫龍當場震至粉碎!
龍崩碎,化作紫霧飄搖,四下彌漫,覆蓋住了都已有着緊張之色的月氏勾等三人,也将已是面布怒容的敖複奇沒入。
紫霧中,伸手不辨五指,誰也沒法去看到除卻紫色之外的東西,隻能聽。
聽着敖複奇的聲音,那憤怒,和冷硬的語聲。
“廢物。”
“隻用四成力量,我便令你三隻廢物這樣子狼狽。”
“大海無量的十年心血,難道就教出了你們這些廢物?”
“便憑你班廢物,也有資格去滋長對我大夏沃土的野心?”
“野心那東西,必須以實力爲後盾,這一點,你們可明白?”
“他媽的,我便應該将你們立刻殺光在這裏,但看在大海的面上,我會再給你們一次機會。”
“接我七成力量的一拳,若接得下,我便允許你們,和你們身後的大軍北返和林。”
“而若接不下,你們也便沒資格再做我敖複奇之’宿敵’的弟子,那樣的話,你們三隻項狗,便給我立刻去死好了…”
(來了!)
與蕭聞霜腦中的警訊同時,敖複奇的怒吼聲,将所有的紫霧振蕩,擊散,高高鼓起。
“紫色迷亂,軒轅龍變!”
旋風激卷,将高鼓的紫塵納入軌道,短短數息,紫塵已被風勁揉捏鑄鍛成爲一體,随着尖銳的呼嘯聲在風中急舞。
轉瞬,風已散,孤懸空中的,已不是零落紫塵,而是一條身長數丈,遍體鱗豎的怒目紫龍!
陰雲重重,壓天直下,似将萬物生機盡鎖,隻餘下這條紫龍獨遨寒空,目光閃動,将月氏勾等人的身形控定。
懶懶的,那龍将身子旋動,由”斜瞄”轉爲”正視”,當與那大如燈籠的雙眼對視時,三人不約而同,感到一陣惡寒在體内流動。
…一定會死。
不謀而合,三人已有此共識。
随後,龍動。
超過數十步的距離,奔襲三人,那一瞬,不唯三人,場中的每個人都有了”沒法呼吸”的感覺。
很奇怪的,似是已經完全絕望,面對這滔滔一擊,三人卻沒有任何動作,更都将兩手垂至身側,低頭不動。
(他們被吓呆了?)
心中大奇,蕭聞霜不由得有此狂想。
紫龍飛掠,已撲至三人面前,卻忽然凝住。
片刻的甯靜之後,敖複奇的臉上,更流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一種混和了迷惑和欣喜的神情。隻見他雙手輕拍,那紫龍随之一陣輕戰,”嘩”的崩散成粉,一陣風過,便已蕩盡無痕。
“原來如此,連你也來了,怪不得,這幾個娃兒敢這般的有恃無恐…”
“不錯,是我。”
低沉近乎嘶啞的語聲,隻有寥寥幾人聽的清楚,隻因,與這答話的同時,轟天巨響,已然響起。
一直也是安安靜靜的洗兵河水,忽地,竟如瘋狂般沖天激射起來!
逾百道水柱,最弱的也高至十丈,而它們中,更沒有一道落回河床當中。
在沖至最高點後,每一道水柱都如有知覺般,幻出一道詭異弧線,掠向敖複奇與沙如雪等三人的中間,混作一處。
不過片刻,方才還碧波噴湧的”洗兵河”,已是河底龜裂,滴水也無,而敖複奇的面前,卻多出了一個直徑已然超過十丈,更在高速急轉不停的巨大水球,方才悠遊于河中的衆多水族,也盡被裹攜進水球當中,卻都似還渾然不知身側大變,仍是自自在在的,遊來遊去。
水球上,站了一個人。
那人身材極是高大,戴頂繡花金帽,頸上松松圍了條紫花長巾,披着件淡綠色的披風,内着一身灰紫色的夾袍。帽沿兩側各懸了九顆潔白絨珠,好生搶眼。
沙如雪等三人,還在方才那聲音響起時,便已同時跪伏地上,衆多手下更是早已撲在地上了。
雲沖波早已看的傻了,心道:”這,這是什麽法術?”
忽又想道:”九顆絨球?當年爹曾說過,北方項人當中,帽綴絨球乃因身份而用,千人之酋六球,萬人之族七球,位至一方可汗者,方可佩至八顆,這人佩珠九顆,又能令那些項人這般尊崇,難道說,難道說,竟然,會是那人到了?”
東方,百裏外。
一名負笈獨行的中年僧人,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天空。
鬥笠之下,他的面孔看不大清,但是,那對自笠帽下度出的冷冷目光,卻似是有着一種可以望斷天涯,望盡蒼穹的力量。
“變動,來了。”
“北方第一霸者,大海無量,終于也介入到中土的争端中來了。”
“渡劫淨土,不快一些造成的話,就要來不及了…。”
風吹過,浮雲蕩開,一道天光灑下,映在那水球之上,幻出七色光彩,十分好看。
敖複奇并不說話,隻伸出一隻手,緩緩度入那水球當中,過得一會,将手抽出來,已是濕透了,掌中抓了一尾錦鱗,猶在搖頭擺尾,掙紮個不停。
“聚水十丈,不足爲奇,但,能教衆多鱗甲渾然無知的自托其間,我便萬萬做不到。”
“十數載不見,你的’技巧’,的确是更勝當年了,老朋友…。。”
“隻不過,在你的’技巧’之後,我卻感到,維持這’場面’的,亦不過是第八級上段力量罷了。”
“你究竟是認爲,這種’力量’,已可以将我壓制,還是覺得,你這樣的’技巧’,就能夠讓我知難而退了?”
靜了片刻,先前那低沉聲音方道:”兩樣,都不對。”
“我就沒自負到以爲你的’力量’會在這些年間不進反退,也絕對不會自大到以爲單憑’技巧’就可以将你阻着。”
“你的’龍拳’,不本就是天下所有’技巧’的克星麽?”
“我所亮出的,是我今日的’底線’。”
“以此爲界,我願陪敖兄盡興一戰,以爲小徒無禮之報。”
敖複奇嘿聲笑道:”哦,那便是說,我若是用出第八極上段以上力量的話,你便會立時收身而去了?”
那低沉聲音道:”不錯。”
敖複奇大笑道:”那麽,還有什麽好說的?”
“便是吃個半飽,也總好過餓肚,大海兄,多謝了!”
大笑聲中,他那猶握着魚的右拳,已閃電般揮出,轟在那水球之上!
“藍色無量,龍禦八荒!”
巨響聲中,那大若小山的水球,竟被他一拳震的四分五裂,化作千百水箭,逆擊而出!
而大海無量,卻已不見了。
而同一時間,敖複奇更輕哼一聲,急旋回身,旋身的同時,他的左拳,已然握起!
隻是,他面對的,卻是一個”空”。
(怎會這樣,他竟不在這裏?)
和大海無量身處同一級别的敖複奇,早知道對手的身法在已之上,料定他必會高速反擊,在一擊破球的同時,敖複奇早已轉回身,作好了要給大海無量”正面一擊”的準備。
隻是,大海無量,他卻不在敖複奇的身後!
微一怔間,方才被震到漫天飛花的點點碧水,更忽地又化做細細水線,倒飛而回。
轉眼間,數十道細如兒指的水線,已将敖複奇的右臂團團縛住!
敖複奇怒吼一聲,勁加右臂,登時便是一陣大震,卻未能将那些水線震斷。
“龍武”敖複奇的全力一擊,便連半座山頭也能轟塌,可是,這些看上去吹口氣都能吹散的水線,他卻震不斷!
而與之同時,嗖嗖聲響中,數千道水線縱橫交錯,來去若電,旁觀諸人功力不若,早已看到連眼睛都要花了,卻那裏瞧得出戰局好壞?
而當一切終于安靜下來時,戰局,似乎已然明朗了,隻是,參戰者的表情,卻有些奇怪。
滿面不屑之色的敖複奇,雙臂,雙腿皆被無數水線縛住,無論怎看,也不象是居于上風。
大海無量站在他的身後,背對背的,站得極近,面上卻沒什麽歡喜表情。
不知何時,他的雙腕和腳踝上已戴上了四個黝黑黝黑的鐵環,千百道正将敖複奇奇牢牢制住的水線,盡皆連到了鐵環之上。
雲沖波心道:”奇怪啊?怎會這般簡單便分出勝負了?”
要知道。大海無量固是項人之雄,北方第一霸者,但身爲天地八極之一的”護國武德王”,”龍武”敖複奇,卻無論如何,也不該這般容易便被擊敗的。
而當發現到當衆多項人已開始面現喜色時,沙如雪等人卻就連動一動也不敢,仍是乖乖的跪伏地上的時候,雲沖波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這一戰,還遠遠沒有結束呢…)
敖複奇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屈伸了幾下胳膊,又聳了聳肩。
“這,是’流沙’吧?”
大海無量道:”對。”
敖複奇喃喃道:”不錯,真是不錯。”
“統環流沙,禦天神兵,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一言出口,周圍立時大嘩起來。
雲沖波胸口劇震,想道:”統環流沙?竟是禦天神兵?!”
又想道:”怪道他這般容易便占了上風。”
大海無量低聲道:”慚愧了。”
敖複奇懶懶笑道:”客氣什麽?”
“傳言中,統環流沙的元靈乃是轸水蚓,最能控水,落在你這天下第一水中強者的手裏,正可說是相得益彰。”
“而現在,我更很想知道,當你擁有了這足可将你的力量強化接近一成的神兵時,仍然隻使用第八級上段力量的我,又能否破去你這已逼近了第九級力量境界的’萬水歸宗’了?”
大海無量面色一變道:”老敖,不要…”隻是,說到一半,他的話聲便已被清亮有若龍吟的長嘯聲淹沒了。
“東海龍勁,龍皇不死身!”
弓身,握拳,如鞭炮般的響聲,自敖複奇身上的每個關節處傳出,本已虬張的肌肉再度膨脹,已至幾欲破裂了。
而片刻失驚之後,大海無量,也已回複了他的冷靜。
“既如此,我也沒有别的選擇了。”
“橫刀水鏈,出來吧…”
敖家龍拳乃是天下第一剛猛神功,大海無量若無流沙之助,根本沒可能将之制住,而他更明白,若是敖複奇當真不計損傷的全力以赴的話,兩敗俱傷,那便是唯一的結局,而與其如此,又那如先利用現下之利來取得一些”收獲”了?
輕呼聲中,他雙手上的鐵環釋出數波淡淡藍光,沿着水線,快速掠向敖複奇身上。
此時,敖複奇正怒聲吼道:”破!”
大喝聲中,那些水線如風中衰草,急抖起來。
短短一瞬,水線已是十九震裂,可,藍光,已然掠到敖複奇身前了。
一陣劈劈剝剝的細響聲後,水線盡爆,飛沫紛濺如霧,但,這時,藍光已至。
一遇藍光,水霧驟變!
每一滴水珠都在急速擴展,薄化,連在一處,轉眼間,霧已非霧,而是千萬把薄如蟬翼的淺藍色快刀。
幾乎與敖複奇将水鏈震碎同時,鏈已化刀,在他能夠移動之前,千萬水刀已如渴鴉投泉,飛旋着斬在他身上!
“破!”
再度怒吼,敖複奇竟赫然以肉身将水刀盡又震碎成沫,藍沫飛舞中,敖複奇的身形又被遮沒。
短暫的混亂之後,一切歸于平靜,敖複奇再沒有任何動作,便隻是靜靜遁身于藍霧當中,大海無量面無表情,雙手抱在胸前,仍是背對藍霧,并不回頭。如是片刻之後,圍觀諸人便難抑好奇之心,響起竊竊語聲。
戰局瞬息萬變,令人目不暇馳,别說是判斷形勢,便是要将戰況看清,對大多人來說,也是根本就”沒可能”的事情。而就是眼光可以勉強跟得上兩人動作的少數幾人,也僅限于明白到兩人”适才”的動作,便連”正在”發生的事情也難以掌握,更不要說去預測”下面”會怎樣。
雲沖波與花勝榮兩個自也是沒本事看清,花勝榮卻會胡混,見雲沖波顯是不明就裏,蕭聞霜臉色也是漠然若無,便輕咳一聲,低聲道:”賢侄,依大叔所見,這位老先生雖然連番挨打,卻未真正受創,倒是那位…”還未發揮時,蕭聞霜已冷哼一聲,道:”胡說八道。”語氣冰冷,頓時将花勝榮噎住。
若論眼力之利,此地諸多小輩人物中,至多一個金絡腦堪能與蕭聞霜略有相論,她能以未及弱冠之身高居天門九将之首,所倚靠的絕不隻是張南巾的支持。在剛才,将藍霧當中唯一”有意義”的細節看清的,就隻她一個,連金絡腦也未能做到。
水刀爆裂化霧時,一片湛藍當中,曾有紅光一現,但,那比一粒灰塵更小的紅光持續的時間卻比電光一閃的瞬間更短。一閃之後,一切便複歸湛藍,再沒有任何異樣。
(敖複奇隻怕已經受傷了,但,到底傷的如何?下面該怎樣是好?)
(若現在,利用他兩人對峙的機會帶上公子搶馬離去的話,便隻會引發項人的注意,在城外的平川之上,誰也沒可能逃過大隊騎兵的追緝,但,如果就這樣等待的話,若敖複奇受的傷比我想象中更重的話,大海無量恐怕很快就會發動最強的攻擊,以我現在的力量,連對付月氏勾他們都辦不到,更不要說對敖複奇施以授手,這卻怎辦…)
其實,在蕭聞霜而言,大海無量是異族酋首,三名弟子更似與雲沖波有舊怨,絕對應該劃入”大敵”當中,但另一方面,敖複奇卻也談不上是”友軍”:東海敖家向來都是大正王朝的支柱之一,與太平道間的怨仇已累積了數千年的累累血仇,更已在方才的說話中明白表示了他的”敵意”和”有所謀”。雖然說夷夏大義在前,如有必要時蕭聞霜也會與敖複奇攜手,但最理想的情況,還是莫過于兩人鬥至兩敗俱傷,而若沒有這麽”好運”的話,便必須先行想出一個能夠保住兩人安然離去的辦法。
一向以來,蕭聞霜,她在處理任何問題時都隻會将把握建立在自己的”實力”與”安排”上,從不冀望于”幸運”,可,現在,她卻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渴望着”奇迹”的發生。
“呼…”
長長的喘息聲自藍霧中響起,深深的呼吸着,每一聲呼吸之後,藍霧都會淡去幾分。也隻十數息的工夫,敖複奇的樣子已能看清了。
上身衣服盡碎,現出了與那蒼老面容極不相襯的剛健體魄,敖複奇微微的低着頭,仍是背對着大海無量,沒有轉身。
…至少,在外表上,看不出有任何傷口。
(到底怎樣?)
沒法判斷局勢,每個人的心都高高懸起,說不上是什麽滋味。蕭聞霜雲沖波固然擔心萬分,金絡腦等人亦不好過,大海無量方才雖是大占上風,但三人卻都知道,這級數的高手對搏,隻消一有不慎,勝負成敗立逆。怎說也好,在最近的十五年當中,”龍武”敖複奇就一直都被認爲擁有着這世上最強的”力量”,雖然每個人也都說,在天地八極當中,他是”智慧”最弱的一個人。但,這就如同在野外行狩一樣,猴子的智慧固然遠高過巨熊,可,卻沒有一個獵人會情願将抓在身上的猴爪換成巨靈熊掌。
“吸…”
長長吸氣入體,敖複奇将身周的殘餘藍霧盡數吸沒,複又深深吐息數下,方慢聲道:”大海。”
大海無量面無表情,雙手抱拳道:”敖兄,請。”
敖複奇微微一笑,道:”好。”忽地仰天長嘯,聲若龍吟,四野皆震。
長嘯聲中,蕭聞霜隻覺心神微微動搖,暗自驚駭,忙默運玄功,守住靈台一片清明,正在想道:”他這嘯聲雖然雄渾,卻不迫決,似無死戰之意,倒也奇怪…”忽覺眼前一花,敖複奇竟已不見!
急回首時,蕭聞霜已發現,雲沖波也已不見!
“你幹什…!”
驚恐焦急的叫聲,自遠方傳來,敖複奇顯是去的極快,”你”字叫出時還隻在五十步外,清晰可辨,”什”字傳來時卻已級細極微,至少在百餘步外了。
(公子!)
目眦欲裂,蕭聞霜隻覺五内如焚,未及深思之前,她已飛身而起,身形化作一片寒光,追綴敖複奇而去。
目送兩人先後離去,大海無量表情木然,沒有任何動作,月氏勾等三人唯他馬首是瞻,自也不會出手相阻。
直到連蕭聞霜的身形也已完全不可見時,大海無量方歎出一口長氣,慢聲道:”回營罷。”語聲未絕,身形早已不見,月氏勾金絡腦對視一眼,都覺無趣,微微搖頭,也轉身而去,沙如雪卻翻了翻眼,忽地閃身而出,擋在一人面前,笑道:”你可走不得。”話音未落,那人早已一頭磕在地上,整個人抖得如篩糠也似,正是花勝榮。
(他到底想幹什麽?!)
全力急追着的同時,蕭聞霜努力将因”驚懼”而迫近”混亂”的心境控制下來,恢複甯靜,設法去爲敖複奇的”行爲”找出一個”理由”。
(“不死者”之秘他沒可能知道!那,他是爲什麽?)
心亂如麻,恍惚間,蕭聞霜似又回到過去,回到那幽深石洞,垂首安坐。在她的對面,那鶴發童顔,仿佛神仙的張南巾剛剛将一杯石乳慢慢用手心溫開喝下,微笑着,在對蕭聞霜談說天下大勢,四方強雄。
朦胧間,他笑說道:”‘天地八極’當中,敖複奇是唯一一個總以”直覺”行事的人,因爲,生性簡單,喜歡直接了當的他,根本就沒有足夠的’耐心’去思考和布置,而同時,他偏又擁有在天地八極中堪稱’最強’的絕對力量,也正是因此,他反成爲天地八極當中最沒有人願意招惹的一個。”
“因爲,誰也不願意去和一頭沒法’預測’的猛獸打交道,因爲,誰也不知道,這頭猛獸會否突然發難,将你的善意當做戰書。”
“所以,在十年前,他自己選擇了’入睡’時,雲台,龍虎,太平…甚至是帝京,每一方,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
(沒法’預測’,卻又有着超強的’力量’…的确,這才是最令人頭痛的對手啊…)
在心裏對自己苦笑着,現在的蕭聞霜,已經将這句話完全理解,透過一種她完全不喜歡和不希望的途徑。
(不過,這種感覺…真好。)
當然不是喜歡這種焦慮不安,心魂難定的感覺,蕭聞霜的感觸,乃是對着自己的内心而發,在那裏,一個蕭聞霜暫還沒法掌握的角落,一名早已過世的老人仍然安詳的生存與斯,而和過去一樣,每當蕭聞霜的内心出現”迷茫”和”困惑”時,他都會微笑着,用一種溫和而耐心的态度來慢慢述說。
爲什麽?蕭聞霜自己也不明白,她隻知道,自那一日之後,她的心中,便似是多了一份”記憶”,一份屬于張南巾的記憶,一份包含着大量極爲寶貴之信息的記憶。
在平時,蕭聞霜并沒法去解讀這些記憶,但,每當她困惑,當她迷茫時,那東西便會在她的腦中浮現,如現在般,将一些對她有用的”信息”釋放,提供。
…感覺上,就好象,張南巾,他仍然以某種方式生存于蕭聞霜的心中一樣。
疾奔着,蕭聞霜隐隐感覺,在自己的後上方,虛空當中,張南巾正微笑着,在看着自己,看着,這個他最爲欣賞和重視,這個他視同女兒一般的繼承人…
(真人…您放心吧,”太平”的夢想,我一定會達成的…)
太平道長于法術,在輕身功夫上原無獨得之秘,但蕭聞霜精修水系法術之餘,自行設法将之與舞空術結合,練就了一門極快的身法:隻見她整個身子都懸起在空中兩尺來高的地方,面前浮了數十片巴掌大小的藍色冰塊,分作兩排向前鋪去,每塊間相距一丈,蕭聞霜每一蹬足,即碎一冰,進一丈,前方旋就再生一冰,如是循環,蕭聞霜便如踩在兩列高速卷動的履帶上一般,疾進如電,自遠方看去,隻能隐隐覺着似有一道藍色寒光在空中卷過,那裏看得清人?
敖複奇去的雖快,但他功夫走得是陽剛霸道一途,一路上飛沙走石,樹斷木折,蕭聞霜追綴在後,并不擔心會将人追丢。
(難道你還能一路就這樣走回東海龍天堡去嗎?!)
雖然功力遠遜于敖複奇,蕭聞霜卻對自己這被張南巾名之爲”霜履”的身法極有信心,在她自己的估量中,至多兩個時辰時間,自己便該能夠将手中還提了一人的敖複奇追上。
她卻不知道,當她全力追趕時,遠方,正有一雙眼睛在冷冷的注視着她。
(好家夥,這樣的身法,或許,會比我的”火掠”更快也說不定呢…)
窺測蕭聞霜的人,身材極高,瘦瘦的,頭上密密纏着條白帶,由頂至頸皆包了進去,隻露出兩隻精光閃閃的眼睛,手上頸上,也都用一般白帶密密包着,竟是半點肌膚不現,一眼瞧上去,着實好生的可怖。
當蕭聞霜的身形消失時,那人的身形也化作一團赤風,貼着地面,卷向兩人前去的方向,速度之快,果是與蕭聞霜的”霜履”難分軒桎。
(隻不過,武德王,他到底在搞什麽名堂了?)
(怎地痕迹漸漸變淡了,奇怪…)
追至數十裏外,進入一片石林時,蕭聞霜意外的發現到,眼前的痕迹弱了許多,好象是在經過這裏時敖複奇刻意放慢了身形一樣。
(以他的力量,絕沒可能現在就開始覺到累,要小心…)
兩人一追一逐,直線而行,早已偏出大路,漸漸闖入沙漠,這處石林置身大漠邊緣,已是無水之地,自是不會有什麽草木鳥獸,隻有千來塊嶙峋怪石,都高數丈甚或至數十丈,有暗黃色,有青黑色,形态亦是各異,四下裏散置着,錯落裏又似有次序,如天帝嘻戲所餘的玩具般。
…在項人的口中,這片石林被喚作”伊海孛兒間”,以夏語表達,正是”長生天球戲之所”的意思。
要升到十數丈高的地方去追敵,對現在的蕭聞霜來說,消耗實在太大,而要将這片占地數十畝的石林完全繞過,又太過耽誤時間,更有可能将敖複奇的痕迹失去,沒奈何之下,蕭聞霜隻得也放慢速度,進入林中。
“碰!”
(糟…)
反應已晚,帶着一點點模糊的意識,蕭聞霜軟軟倒下,俯身于沙上。
在她的旁邊,一柱石山的腳下,敖複奇面無表情,慢慢将剛剛戮刺在蕭聞霜右邊太陽穴上的食中二指收回。
(唔唔唔!)
兩眼睜得滾圓,卻苦于一個字都說不出,也沒法動彈,正被一股無形力量牢牢束縛在敖複奇身側的雲沖波隻能眼睜睜看着蕭聞霜倒下,什麽也沒法做到。
看着倒在地上的蕭聞霜,敖複奇沉思了一會,方轉過頭來,看着雲沖波,淡淡道:”你爲何沒法掙脫?”
(???)
(我爲什麽掙不脫,他媽的應該問我嗎?還不是因爲你嗎?!)
心下早已火冒三丈高的雲沖波,忽地遇上這沒頭沒腦的問詢,一腔怒火更盛,卻苦于一動也不能動,隻能努力将眼睛睜圓些,想用眼神來表達一下自己的”憤怒”。
說起來,今日諸人中,最爲莫名其妙的便當算他,直至此刻,他仍不知道眼前這個看上去衰衰老矣,偏又強橫莫匹,更兼莫名其妙的老翁是什麽來頭。
(呃,剛才他好象報過自己的名字的,叫什麽什麽奇…)
心下大悔于方才的”疏忽”,雲沖波忽又想道:”對了,當日在檀山那個家夥也是強得稀哩嘩啦,行事也是這樣莫明其妙,難道說,作人強到一定地步之後,腦子就會漸漸壞掉,作事便會開始莫明其妙麽?”
似是完全沒有看見雲沖波的”反應”,敖複奇緊皺眉頭,道:”答我啊,爲什麽?”
“爲什麽,懂得使用’金色雷震’的你,卻連我這隻用了了半成力量的’白色寂靜’也沒法破開了?”
(金色雷震?白色寂靜?他說什麽,他在說什麽?!)
此時的雲沖波,已開始隐隐猜到面前老者的來意恐怕與自己轟殺破軍的”那一拳”有關,但,根本不知道自己所用的便是被譽爲”剛猛第一”的龍拳,亦不知道面前這人便是”龍武”敖複奇,他仍是無從猜測,更沒法作答。
看着雲沖波的反應,敖複奇的心中,亦滿是”困惑”和”焦燥”。
現在的他,本應還在沉睡,因爲,與其它的強者不同,他從來也沒有”耐心”那東西去助他”等待”和”忍耐”,也從來都懶得去做什麽長期的”布置”和”思考”。
十年前,在被迫認同了”玄武之約”之後,當其餘強者均都在利用這一機會去”積蓄”或是”安排”時,他卻因爲再沒法”痛快”的戰而憤怒和暴躁,更最終選擇了沉睡。
以他的最強力量,他将龍拳當中的”白之拳”逆施已身,将自己送入沉睡,在他的計算中,十年之後,當”約定”解除之後,他才會醒來,得到自由,去将他的力量盡情發揮,将他那勝過一切的”求武之心”去充分滿足。
怎耐人算不如天算,金州一役中,雲沖波踏足時光洪流,更将龍拳當中的”金之拳”掌握,用出,破軍身亡的一瞬,那種奇妙至沒法言說的感應,竟将身在萬裏之外的敖複奇自長眠中驚醒。
完全清醒之後,敖複奇對自己的感覺極感困惑,遂以自身鮮血爲媒,透過某些敖家秘傳數千年的法門去對自己的感覺求證,而在證實了之後,他便陷入了極大的震驚之中。
龍拳,傳言當中創自”神世”的武功,四千年來一直被目爲這世上剛強第一的武功,索來都是敖家的鎮家之寶,隻家主一人可以完整修習,雖然做爲敖家中堅力量的”九子龍将”依慣例也能修習,但也隻限于威力較弱的橙青藍綠紫五式,絕對無緣學得威力最強的”赤金黑白”四拳,換言之,透過正常的渠道,這世上便不可能有人在敖複奇不認可的情況下掌握到”金之拳”的訣竅。所以,在确認之後,敖複奇當即将一切事情放下,孤身西來,探遇那令他”不安”的緣由。
依靠敖家族人與生俱來的奇妙感覺,他很快便将雲沖波找到,更在适才的混戰當中目擊到他将龍拳用出,大喜之下的他,自然不會再予他走脫的機會。而急追上來的蕭聞霜在他眼中自是讨厭之極,若非見她與雲沖波似是甚密,怕還有什麽事情要問到,早已将她一指了帳,以他的絕頂功力,又是以暗擊明,便有三個蕭聞霜擺做一處,又怎捱得過他一指之力?
可,現在,敖複奇卻很煩。
沒法自雲沖波的口中得着有用的東西,更在他身上感到一種極爲”古怪”和”近乎”危險”的感覺,焦燥的敖複奇最已按捺不住,極想就将他殺滅在這裏,一了百了。
而,若不是,他同時亦自雲沖波身上察覺到了另一種氣息的話,他大可能早已動手了。
那種感覺,對他而言,是熟悉的…同時,也是令他沒法不有所顧慮的。
若是天地八極當中的任何别一人在,這種理由,都沒可能将他們阻止,但,偏偏,敖複奇,他就是一個從來都懶于”思考”從來都依靠”直覺”都行事的人。
…沒法得着想要的東西,又沒法按照自己的欲望行事,這樣的矛盾,就讓敖複奇越發煩燥起來。
終于,他有了決斷。
(那未,小子,我也沒辦法了,最後一次機會,若真不行的話,你兩個,就認命吧…)
低歎一聲,敖複奇搖搖頭,将右手伸出,按在旁邊的石山上,閉上眼睛,再不說話。
(呃,他這又是在幹什麽,想睡覺嗎?可是,會站着睡覺的,好象隻有馬和驢子吧…)
胡思亂想着,雲沖波也沒有忘掉正躺在地上的蕭聞霜,隻苦在不能低頭轉身,隻能努力将眼珠偏向一邊,去看看她。
地面上,蕭聞霜仍然在靜靜的躺着,雖然一動不動,但微微起伏的胸脯,卻彰顯着一個令雲沖波可以暫時安心的”事實”。
(嗯,還好,她沒有死,照這樣看來,這老家夥倒也不是那麽狠…)
已見過敖複奇與大海無量的驚天一戰,雲沖波自不會再笨到會去認爲蕭聞霜可以硬接下敖複奇的一拳。她既未死,唯一的可能便是敖複奇的手下留情。
(聞霜自己都說這老家夥會殺她,但看他下手,其實倒沒什麽惡意,沒有亂殺一氣的意思,會不會再跟他撐過一會,就将我們放了…)
想到此節,雲沖波心中略定,忽又想道:”聞霜的肌膚水嫩水嫩的,這般躺在沙礫上面,風又不停,真是糟蹋了…”忽地心中驚覺道:”咦,風呢?!”
大漠之上,急風四季不停,幹涸而嚴厲,卷帶着大量飛沙的狂風,正是大漠中最爲無情的守者之一,此時已然冬深,風中已無複夏日那種吹面立幹,中人若炙的可怖炎熱,但那種幹燥的寒冷,以及風中卷帶的飛沙,仍是令所有旅者頭痛的存在,方才雲沖波被敖複奇挾在脅下狂奔,也不知吃了多少沙子,心下早已大罵不休,進入石林後,受地形影響,風勢略緩,卻仍然吹個不休,可現在,雲沖波卻忽然發現,風,已停!
(這是…)
被敖複奇用不知什麽法子禁制住了。雲沖波沒法扭頭,隻能看向他的前方,那個方向,大約二十來丈以外便是石林的邊緣,呼嘯着的風不停卷動着,将大量的沙礫帶來,掠入石林。
可,現在,風,竟停了。
在雲沖波能夠看到的地方,風仍在不停的将沙礫帶來,帶向石林的方向,可,在石林的邊界上,所有的沙礫,所有的風,都靜止下來,凝在空中不動,随着風的累積,慢慢的,在空中砌起了一堵沙牆,擋在石林的邊界上。
(這是什麽東西啊…)
驚疑着,雲沖波更已發現,不唯是那裏,在自己能夠看到的石林中,一切的”動”都已停止,沒了風的”流動”,沒了沙的”滑動”,連因大日光輪而生的”影”也如被膠粘了一般靜止在地上,再不移動。
(天…)
睜開眼睛,敖複奇看看雲沖波,搖了搖頭,忽地道:”這,便是’白之拳’。”
“‘白色寂靜,龍封六界’,在九式龍拳當中,這一式具有最強的’封印’效果。在真正掌握到它的精要之後,不唯是人,便連風,水,和陽光這些東西,也可以被封禁起來,被自’時間’當中隔出,陷入永恒的死寂。”
“要破去它,必須有着’超強’的力量,或是最爲頂尖的法術修爲,而這些,你都沒有。”
“但,你卻必須破掉它。”
(爲什麽?我又憑什麽?)
根本不能開口,雲沖波隻能努力的用眼神來表達他的想法,可,敖複奇卻再度将眼睛閉上,不複理他。
(好奇怪的老頭,莫名其妙的說一堆聽不懂的東西,龍拳,那名字好象有點耳熟悉呢…等等,那是怎麽回事?!)
靜卧地上的蕭聞霜,與方才相比,已起了一些奇怪的變化。
眼睛仍然緊閉,胸部的起伏卻愈來愈急,臉色也漸漸變得潮紅起來,那現象,對雲沖波來說并不陌生。
(當初,在檀山,那個奔什麽的,也曾經這樣過,這是…)
忽然明白過來,雲沖波面色大變,如非是口不能言,他早已驚呼出來。
(活風,是活風!龍封六界的威力,連活風也一并封制住了!)
曾曆過檀山的魂虎之事,雲沖波清楚的知道,若沒有活風,再強的人也撐不下去,更何況現在的蕭聞霜猶還有傷在身,并未痊愈?
(再這樣,聞霜,她會死的,不行,我要幫她,可是,可是…我該怎樣做?)
冷冷的看着雲沖波,敖複奇道:”九式龍拳之間,自有生克關系,就如水能滅火,金能破木的道理一樣。”
“揮出你的’金色雷震’,若成功,那龍騰之力便會将龍封之力破壞,将你的那手下救到。”
“而若不能,小子,便作好準備,和他說聲再見吧!”
(!!!)
(他媽的,難道我想用就能用得出嗎?老渾蛋!)
雲沖波心中不住口的大罵,卻也看出來敖複奇顯然是個不會輕改決心的人,爲了蕭聞霜,他也隻好拼盡全力去設法回憶和重現那一拳。
(先是腰,然後,然後…對了,就是這樣!)
(金色雷震,潛龍騰翔!)
心底無聲呼喝着,雲沖波将力量盡最大摧發,一瞬間,他已在感到那熟悉的熾熱與狂突自臂上噴湧而動。
但,下一刻,那記憶中的金龍卻未昂首而出。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劇痛,一陣如被猛獸咬噬而生的撕裂般疼痛。痛感極強,已近乎那一天被蹈海反噬的痛感,沒有提防的雲沖波立時臉色變作慘白,如果不是身子猶被敖複奇封住,早已滾倒在地上了。
(這是怎麽回事…)
“這,便對。”
似能聽到雲沖波的心語,敖複奇盯着他,道:”這便說明,你的體内,根本沒有我家正宗的天武龍勁。”
“除了透過那獨門力量之外,就沒有人可以揮出真正的龍拳,就算如你般知道了一些龍拳運功的訣竅,也不可能。”
“那樣子勉強行事,隻會傷到自身。”
“所以,你并沒資格去用龍拳。”
“所以,你也不再有資格得到我的’關注’。”
“你的手下很快會死,而你,可以活下去。”
“二十四個對時之後,拳力自解。”
“小子,如果你能活出這塊沙漠的話,就好好記着今天的教訓,當實力不夠的時候,就不要去妄想攀爬那更高的山峰罷…”
冷冷的說着,敖複奇轉身欲去。
(他媽的,這老混蛋…)
怎也不能坐視蕭聞霜就這樣默默死去,更極爲不忿于敖複奇的輕蔑,雲沖波豁盡全力,想要将最後的一點力量聚集,去做最後一搏,可,正如敖複奇所說,努力運功的後果,就隻是再度品嘗那種如被噬咬的撕裂般疼痛,白白的自頭上湧出大顆汗珠,雲沖波卻什麽也沒法做到。
(嗚…)
無聲的悲呼着,雲沖波的身子不自由主的痙攣,戰抖,聽到這動靜的敖複奇停下腳步,回頭瞥了一下,卻什麽也沒說,臉上神色宛然,怎看也是個”不屑”的意思。
(混蛋…你得意什麽!)
(什麽武什麽龍勁,什麽胧人的拳,他媽的,我偏不信這個邪。)
(…而且,我非凡人,我是”不死者”,我是”沖波蹈海”!)
猛然想起自己的另一身份,雲沖波精神大振,忽地又添了幾分鬥志,幾分自信。
(…可,那又怎樣?)
帶一點沮喪,雲沖波向自己承認了那一事實,那個自己根本就沒辦法去運用據說一直寄身于蹈海當中的無匹威力的”事實”。
事實上,自離開石室以來,雲沖波一直就沒有放棄過研究蹈海之秘的努力,可,事與願違,他非但不能如傳說般從蹈海中得到力量,便連當初那種以心念令蹈海有所反應也不複能夠做到,極度困惑的他雖然與蕭聞霜多次商讨試驗,卻總是沒法可想。
此刻的蹈海,根本就隻是一把普通樸刀無異,也正是爲此,适才在馬市一戰中,他雖遇險也不取用,因爲,對不谙刀法的他來說,那根本就沒什麽意義。
(可恨,若是我能有當初蹈海那種力量的話…)
不經意間,雲沖波已又神馳天外,恍恍惚惚中,他似見蹈海銀發飄飛,挾孤刀,對瀚海,後圍千百兇徒,他卻恍若不知,隻顧自問已心!
問心,問海,問天!
何爲救世之道?!何途可緻太平?
朦胧間,雲沖波猶能感知,那撕心之問當中所蘊涵的感覺:激揚,傷逝,自信,困惑,熱情,黯然,果決,奮鬥,夢想…
壯志難酬,天不遂,地不許,人不從,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一路走來,忽見前路如堵,驚回首,卻見,已是水盡山窮,人成昨日。
于是,方有,那一刀!
難酬,蹈海,亦英雄!
于亡路當中辟路,于無計當中拓計,于死局當中破局!
因有所逐,故不能棄;因有所夢,故不能背;因有所執,故不能不發,不能不爲!
既難酬,甯蹈海,便萬裏茫茫,雲天相望,亦守英雄鐵心,永寄不棄!
恍惚間,雲沖波忽見蹈海回身,怒容面斥。
世無死路,隻有自絕之路;世無敗者,隻有自縛之人!
恍惚間,雲沖波面色大變,隻覺頂陽骨開,冰雪下傾,一時間,盡忘身上痛楚,心下怯意。
(我若放棄,聞霜必死,她能舍生救我,我豈能自頹棄她?!)
若難酬,甯蹈海,卻不能服!
心意激蕩中,雲沖波忽覺腰間溫度急變,忽如烈火灼人,忽又如寒冰貼膚。
雖不低頭,他也知道,在那地方,一弧淡淡的藍光必已漾起,自那貼身收藏的蹈海刀上。
(來,來吧…)
低低的在心中吼叫着,雲沖波已爲将至的”苦痛”做好準備,而果然,立刻,曾經在石洞中品嘗過的”撕心裂肺”再度自腰間澎湃而入。
牙關咬緊幾碎,雲沖波全力守住靈台清明,将那如火如荼的劇痛引導,收束,沿着一條他已嘗試過四次的途徑,走向臂上。
(什麽武什麽勁,太平天兵的力量,可是”神之力”!)
随後,那力量,爆發了!
“金色雷震,潛龍騰翔!”
沒法自制的脫口呼出八字的同時,金光綻現,長大龍形自雲沖波臂上沖突而出,一旋而沒。
如遭雷殛般,已将走出石林的敖複奇全身劇震,急轉回身!
暫時的,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可,跟着,石林邊緣,那已凝至三指來厚的沙牆突然,崩壞!
風急勁,挾沙卷入,首當其沖的正是剛剛回身的敖複奇。本來僅以一念之力便可将這些沙礫隔于身外的他,似是受了太大的震撼,竟連什麽反應也未有做,便聽任這些沙礫将他卷入,混在中間。
風聲呼嘯,聽在雲沖波的耳中,大爲欣慰。
(好,我成功了!可惜,現在還看不見,不知聞霜怎麽樣了…)
說起來很丢人,正因爲成功而激動的雲沖波,之所以沒有立刻奔上去察看蕭聞霜的情況,不是因爲他的自制,而是因爲他的視力。
潛龍騰,雷光現,那一瞬間的金色光耀,竟是可與天日比美的光華,沒有任何防備的雲沖波,首當其沖,頓時被刺激至兩眼流淚,隻覺眼前一片亂紛紛的光點飛來飛去,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媽的,爲什麽前幾次都沒事…)
雲沖波自然不會知道,第一次在那石室中出拳時,太平所施的力量猶還潛伏他的身上,将他保護,第二次時,他根本未有足夠力量去将這一拳的威力發揮,自然也不會有事,而第三次,真正出拳的實爲敖複奇,他隻是一件被敖複奇”透體”的道具而已,有敖複奇的力量相護,自然他不會有事。
其實,真正的”金之拳”出手時,并沒有這種反噬用者的隐患,隻是雲沖波根本未有依照龍拳口訣正式修練過,依樣葫蘆下來,自然沒可能将之完全發揮,龍拳乃是天下剛強第一的武功,似他這般盲人摸象的亂用一氣,沒有被勁力反震身死當場已是命大,區區光耀盲目,真不算是什麽了。
(哦,好,我能看見一點東西了…)
金拳既發,白拳便破,複得自由的雲沖波,用力揉着猶還酸痛流淚,卻已能看見一點東西的眼睛,朦胧中,見蕭聞霜似已悠悠醒傳,要自地上坐起。
“轟!”
沙礫崩射中,敖複奇大步而至,二指并擊,将蕭聞霜再度擊昏。
“你…”
因疼痛而變至沙啞的聲音剛剛冒出。已被敖複奇那鐵一樣堅硬的語聲截斷。
“出色,非常出色。小子,你已将自己證明。”
“不管你是怎樣學得了龍拳,我現在已不想再追究下去。”
“跟我走,我會傳你真正的龍勁與完整的龍拳,而若能讓我滿意,小子,你便會成爲我敖複奇的’兒子’,成爲我’東海敖家’的下一代傳人…”
(他說什麽?!)
(敖複奇?!東海敖家?!那,那是!!)
于震驚當中,雲沖波猛然擡頭,呆呆看向敖複奇。
終于,他明白到了敖複奇的身份。一個對他而言,幾乎是”神”一樣的存在。
“神”一樣的存在啊…
…昔未長時,雲沖波也曾如每個蒙懂小兒,如每個青澀年少一樣有過幻想。在幻想當中,他也曾想到,若果自己生爲帝子天胄,若果自己生爲高門貴第,若果自己生爲霸業少主,那未,自己會是怎樣?
那并非對雲東憲的不敬,那原是每個青春年少都會經曆的一步。
誰會未曾幻想?
當然,如每個人一樣,在幻想着的同時,雲沖波也早明白自己這僅僅隻是”幻想”,所以,在抒發着”我要是有錢人家,出來打獵就帶兩匹馬,騎一匹,看一匹!”之類的”壯志”時,他亦總不會忘了該将眼前的獵物盯緊,将眼前的谷物拾回。
幻想,僅隻是幻想,當青春不再,當熱血漸冷,當”現實”與”生存”這東西步步迫近時,大多數的人,都會将那東西,那”沒用”,和隻會”浪費”精力或是時間的東西放到他該去的地方。
那樣做,才是在”真實”當中活下去的”生存之道”。
可是,若果,有一天,突然有人找上門來,告訴你說,你的幻想,他可爲你實現,你會如何?
會興奮,會失态,會輕蔑,會嘲笑?
至少,雲沖波都沒有。
他隻是木然。
木然的,他腦中一片空白,連眼都閉上。
(這個,我終于明白了,我是在做夢,一定是在作夢,錯不了,等我睜開眼,這個夢就會醒,我會發現我還在檀山,馬上爹爹就會喊我出去劈柴裝車,馬上,我就會醒了…)
理所當然,當雲沖波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的并非雲東憲,而是敖複奇那張幾乎和他一樣,木樣沒什麽表情的老臉。
(呃,好深的夢,好深的夢,我得掐自己一下…嗯,掐不動?果然是在做夢,睡得好死,連手都動不了了…)
直到敖複奇再度開口時,雲沖波才從自己的”睡夢”中醒過來。
“不過,當然,小子,要當我的傳人,你也一定會有許多苦頭要吃,很多事情要做到。”
“而首先,你要就要學會,在前進的路上,該如何舍棄掉過往的負累。”
“殺了他。”
說着無情的話,敖複奇将左手伸出指向已又陷入昏迷的蕭聞霜。
“這個人,絕對與太平道有瓜葛,敖家的人,不可以再有這些糾葛。”
“殺了他,我們一起走,回到東海後,你會得到更強和更忠心的下屬。”
愣愣的盯着敖複奇,雲沖波終于回過神來。
“你,要我殺她?”
已懶得再回答,敖複奇隻是冷然的點一點頭,看着他。
怔怔的,雲沖波将視線投向蕭聞霜。
那個女子,那個在一月之前還與他全不認識,與他沒有任何關系的女子,那個已對他形成了障礙,可能會妨礙到他的未來的女子。
那個昏迷于地,根本沒可能自衛的女子。
雲沖波,他該怎麽辦?
雲沖波在做夢。
他知道自己是在夢中,因爲,在現實中,不會有這樣的景象。
血,很多的血!
一眼看去,天做血色,地盡血染,舉目能及之處,除卻一味觸目驚心的血紅之外,再無它色!
血雲遮空,所以沒有陽光照下,似已靜止的空氣中,充斥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剌鼻臭味,一種能夠讓人嘔吐,讓人流淚,讓人顫抖和縮成一團,讓人恨不得把自己鼻子割下來,恨不得從來就沒有過”嗅覺”的臭味。
這裏,本是一座大城,寬闊的長街足可供四輛馬車并驅,街兩側的衆多商鋪,雖已半焚半毀,但餘燼殘垣當中,卻仍能看出舊日繁華,可以想知,昔日,這城猶有生命時,必有無數的人生存于此,成長于此,夢想于此。
而如今,城已亡,人,人呢?
…人,那便是臭味的來源了。
堆得高高的屍山,怕不有幾千幾萬具屍首才能堆成,也不知已被燒了多久,火焰猶旺,臭味沖天。
象這樣的屍山,一眼看去,還能看見至少四五座,而再遠處的視野,雖然被房屋和煙霧阻住,看不清楚,可,那高高并帶着怪異顔色的煙頭,卻在雲沖波彰示着:眼前,并非唯一的屍聚之處。
房中,街上,還散亂着許多屍首,死狀各異:有在奔逃中被自背後穿心的;有沒了雙腳趴在地上,手猶努力向前伸出想去握住什麽的;有半趴在櫃台上,整個背後都被剖開見骨的;有仰面朝天倒在路上,胸口隻見血洞,心肺都已被摘走的;有婦女下身盡裸,一片血污當中,還被捅進一根木棍的;有跪在路邊,被從肩而下,一直砍開到腰的…林林總總,便是傳說中的”十八層地獄”,怕也看不到這樣的慘況。
每個死者的臉上,都寫着驚恐,寫着仇恨,寫着一種死不瞑目的憤怒。
(…嗚)
膽子并不小,見識也不少,可,雲沖波還是沒法忍住那種極端的反胃與厭惡。用盡力氣按住自己的胃,才使他沒有跪下來嘔吐。
(這是什麽地方,好慘,怎會這麽慘,我怎會夢到這種地方…)
(怎麽,會有這麽狠的人,竟然屠城屠成這樣,禽獸,禽獸…)
生性并非易怒之人,可,目睹如此慘景,雲沖波隻覺全身的血都要沸騰了。
“禽獸!!”
斬釘截鐵,充滿怒意的說話忽然在背後響起,吓了一跳的雲沖波急轉身時,見長街未端,城門洞開,煙火缭繞中,一條大漢排煙而出,大步而來。
(咦,他倒有點象敖老頭,不過,至少比他年輕了二十幾歲,難道是他兒子不成?)
那大漢來得極快,卻似是看不見雲沖波一般,曾經滄海的雲沖波,對此自然不會再感奇怪。
(唉,反正,我就是一個小小觀衆,無論到那裏,主角們都看不見我的…)
“王爺,請慢些啊!”
急呼聲中,兩道身影破煙而出,幾個折步,早閃身到了那大漢身側,跪倒地上,左側那人疾聲道:”此地險惡,王爺萬金之軀,請小心從事。”
那大漢哼了一聲,道:”起來吧。”那兩人應聲而起。
那大漢衣着簡單,隻一身粗布袍子而已,這兩人都身着将服,重盔鱗甲,腰挂刀弓,年紀倒是不大,隻二三十歲上下模樣。
腳步聲又響起,卻是極密集和有規律的蹄聲,顯是有大隊馬軍到了。
那大漢長長吸了一口氣,面色略略平靜些,忽道:”必戲,蒲牢,你兩個呆在這裏,該滅的滅,該埋的埋,準備些做法事的東西。”
那被喚做”必戲”的男子答應了,那被喚作”浦牢”的男子卻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那大漢,道:”那,請問王爺,我們準備時,您有何打算?”
那大漢冷笑了一下,淡淡道:”血債血償。”
“要做法事,總得有些祭祀之物吧?”
“他媽的萎狗,既是這些東西永也沒法從’半獸’進化至’人’,我便成全他們,給他們一個如豬狗般的”死”好了…”
那兩人同時面色大變,正要開口時,卻被那大漢揮手阻住,道:”吾意已決。”
又道:”莫勸我,回過頭,看一看他們的表情。”
“若果覺得自己能夠讓他們都認可的話,再來與我說話罷。”
那裏用說?
湧進城中的軍隊,本是久經操練,軍紀嚴明的一支鐵師,可,當初睹此景時,他們的反應沒一個例外,全都陷入”震驚”當中,那一刻,他們竟連幾乎被烙進了血液當中的軍紀也都忘掉,木然的,怔在那裏。
每張臉,都寫滿了仇恨,每張臉,都布滿了渴望。
報仇的渴望!
面對這樣的軍心,必戲浦牢兩人雖還有有心勸阻,卻又能說什麽,怎麽說?
事實上,他兩人若非是因察探前地已先踏足此城,此刻的反應也未必可以有什麽冷靜可言,至少,在初次看到此地景象時,兩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立刻拔刀而出,追向該還去此不遠的敵人大軍。
當他們微一猶豫的時候,那大漢已拉過一匹壯馬,翻身而上,而到了這時,身負保護之責的兩人才終于警覺。
“但,王爺,我們來此的任務,隻是偵探敵情,不宜輕戰啊!”
“據先前所探,那些萎人雖已分兵,卻至少還有近萬人在左近紮營,咱們統共才五十幾個人,若被發現的話,咱們不利啊。”
“至少,還是先設法和戚将軍聯系上,再等到咱們大軍上來之後,再做主張吧?”
那大漢隻手挽缰,并不回頭,冷冷的道:”我是什麽王?”
必戲愣了一下,垂下頭來,低聲道:”護國武德王。”
那大漢道:”對。”便再不打話,隻雙腿一夾,那馬長嘶一聲,向着另一側的城門飛奔而去。
沒入煙火,他的語聲自一片混沌當中傳回。
“護國有責,縱死不避,若果見敵辄退的話,我豈有面目食此王爵?”
(好,好痛快,好豪氣…)
那大漢話雖不多,卻如銅鑼大鼓,聲聲壯麗,直槌入心,雲沖波旁聽在側,亦覺周身血沸,當真是恨不得立刻取刀執槍,大呼随去。
(好漢,真是一條好漢,不過,我怎會夢到這些東西?)
(對了,爹好象曾經說過,大約六七十年以前,東南沿海曾經多次受到一個叫”萎”的海上民族侵襲,可是,爹不是說,早在近二十年前,他們就消聲匿迹,不再滋事了嗎…)
一點疑問當中,雲沖波更隐隐想起,在過去,雲東憲爲他講述的諸多軍中舊事裏面,似乎,曾經,有過一些與現下所睹之事相近的傳言…
(呼,他怎去得這麽快?)
看到那大漢打馬而去,雲沖波自然不想錯過,但人力豈比馬足?方追至城外時,那馬已去的看不見了。焦急的雲沖波放眼四望,卻隻見滿目創痍,那裏有馬匹可取?
(嗯,不過,我現在應該是在作夢,作夢哎。)
(那樣的話,如果我想要有馬,不就應該出現一匹馬給我嗎?)
…結果,雲沖波發現,在夢中,這世界真得是比想象還要瘋狂。
“碰!”
“停,你給我停下來!”
“我要得是馬,可不是你這頭笨牛!”
叫也沒用,那頭忽然出現,将雲沖波頂在身上狂奔的五色牛似乎比他更爲緊張,一步一颠,一步一撞,偏生又跑得極快,居然就是不會跌倒,隻可憐了雲沖波,就如被丢在簸箕當中的谷物一般,上下亂沖,頭昏腦漲,兩顆眼珠幾乎都要從眼眶裏摔落出來,那裏看得清前面道路?
(媽媽的,剛才明明在想一匹馬的,怎會冒一頭牛出來?早知道,就該想一張八擡大橋,就算弄錯,最多也就換成張兩人小轎…)
“嘶…”
“嗖!”
“碰!”
(他媽的…)
悻悻的揉着頭,雲沖波将那頭突然從急奔到急停,把他遠遠甩出,摔在地上的五色牛從主人一直問侯到了祖宗,不過,很快,别的事情,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裏,是…)
轉回身,雲沖波發現,在自己的面前,是一條兩尺來深的長溝,溝底密密麻麻,埋得盡是削得極銳的竹簽,溝的另一邊,是紮至一人高的鹿角,長溝鹿角向兩方伸展而去,一眼竟然看不清那裏是頭。
(難道說…)
慢慢的直起身,向鹿角裏面看去,饒是雲沖波膽大慣了,也不由得要将一隻手遮到口中,才能将已要奪口而出的一聲驚呼壓住。
(這裏,是大營啊!)
隻見鹿角後邊,正是一座兩丈左右的轅門,轅門兩側高高紮起兩排箭樓,都四五丈高。再過去,便是連綿不盡,盡是白灰兩色的三角形軍營,一隊隊形容醜惡的士兵正在軍營間來回巡邏。衣着發型卻與夏人完全不同,頭頂盡剃,隻束起一個極爲可笑的沖天短辮,另在前額留了一塊方形頭發,看上去極爲紮眼,就如一排倒矗着的過冬蘿蔔上貼了塊炊餅一樣。
(這麽難看,難道他們的祖宗是賣炊餅出身的嗎?念念不忘的要貼在頭上,是了,大約還是蘿蔔餡的…)
偶有幾名武将騎馬而過,裝束卻又不同:頂盔曳甲倒也罷了,頭盔上卻多半都鑲了個新月形的鐵片,斜斜的嵌着。
(這些家夥,大概都是做夜賊出身,趁慣了月色,所以要把月亮貼在頭上,倒也不忘本,隻不過,做賊就有馬騎,比起賣餅的,果然還是要牛氣一點呢…)
(嗯,看這軍營規模,何止是’近萬人’?便三個四個’近萬人’也放得下,讓這麽多人殺上岸來,該要多少船隻?守邊的人都是吃幹飯的嗎?還是說有内奸勾搭…)
胡思亂想中,雲沖波忽然想道:”咦?那位仁兄怎地還沒到?不會是迷路了吧…”忽聽得馬蹄聲響,自遠處疾奔而來,回首看時,正是那大漢到了。
軍營之中,守備自有其制,那大漢還在百來步外時便已被箭樓上守衛發現,這些人卻也兇頑,也不問話,便是十數支箭射将過來,卻難不着那大漢,信手一陣亂揮,早将亂箭格下,反擲回去,反傷了幾名箭手。箭樓上方發現來者非同小可,急揮旗令,便見兩隊士卒各挺長槍匆匆而出,蹲踞在鹿角後面。與之同時,箭支發射的速度與密度也提升了不少。
如雨亂箭中,那大漢已突進至離轅門隻五六十步的地方,守軍眼見不妙,哇哇亂叫着,亦将鹿角撤開,兩名武将率了百來名步卒迎擊而出。布陣偃月,擋向那大漢。
“哼…”
看看将要撞入陣中,那大漢忽地雙足發力,自馬身上一躍而出,如龍行天,直取左首第一座箭樓,那兩名武将雖也變招極快,立時拔刀上躍,卻終是晚了一步!
“橙色風暴,乾元龍躍!”
直線約是六十來步,高是将近五丈的距離,那大漢一躍而至,速度之快,竟令高據樓上的衆多箭手連搭弓出箭的機會也無。
與他同至的,還有風,自他拳上而生,強勁如激揚怒海的大風!
轟!
巨響着,守備箭樓當中的數十名箭手如大風中的枯草敗葉般,翻滾着,尖叫着,向四面八方疾飛出去,直被卷出十幾丈遠後,方才漸緩落地,而被吹向兩側的幾人,更是去勢如炮,竟是一連撞穿數座箭樓,勢猶不衰!
随後,便見,那以碗口粗細的松木所紮的高大箭樓,就如木筷搭成的玩物一樣,緩緩的,分解,塌落,崩碎。
轟!
斷木紛紛墜地,一時間煙塵大作,高達數丈,那大漢隐入塵中,身形一時不顯。那些萎軍将領似也明白來者非可輕取,将士卒約束退後列陣,轉眼間已在殘樓三側布下一道半圓形防線,兵分三層:前排跪攜盾刀,中排蹲舉長矛,後排立張弓箭。皆是寒光閃閃,鋒利非常。每一弓手身後,又有數百名散兵不隸陣中,隻是叉手列于陣後,各持刀槍,隻待填布陣中出缺位置。又有百來名夥兵,不攜兵刃,隻各帶一個大兜,滿裝箭支,分立弓手身後,專爲補給之用。這些兵士顯是練得極精,煙塵猶未散盡,早已各守其責,将殘樓圍起,七八名隊正模樣的人分站圓陣各角,手持紅旗,目注煙塵,隻等那大漢現出身形,再作反應。
事變雖出突然,這大營卻全不慌亂,除卻五六名傳訊者疾奔中央帥營禀報外,再遠些的地方竟是一點反應也無,哨守自行,操伍自練,就如沒事發生一樣。
(好家夥,這兵練得好精啊…)
暗自驚歎着,雲沖波沿着那幾名傳訊者遠去方向看去,見有座軍帳略大,前綴金色重菊圖案,心道:”那大約就是萎人的帥營了…”忽又想道:”若我是那位仁兄,不如就跟那幾名傳訊的追過去,直接狙殺對方大将,那時群龍…呸,他們也配麽?該是群蛇無首,自然潰散,不然的話,象這樣的精兵,若真有七八千人圍上來,便是個鐵人,也打不赢的…”正思量間,忽聽煙塵中傳出一聲長嘯,清若龍吟,聲震四野。
那幾名隊正聽得嘯聲,面色同變,哇哇叫嚷,便見那些弓手立時亂箭如雨,射向煙塵,卻已晚了!
長嘯聲中,一股旋風自煙塵中激蕩而出,當者立披,連碎數道軍營樊籬,直銜那幾名傳訊者方向而去!
“關白大人!”
驚呼聲此起彼伏,更有無數黑衣蒙面,隻露雙眼如夜盜般的守衛蓦地出現阻截,有施冰火煙霧者,有放飛刀十字镖者,有揮太刀迎擊者,有甩長索網羅萦絆者,卻都不堪一擊,不是被急風吹飛,近不得前,便是被旋風卷入,随就化作一大團血肉模糊的東西被遠遠抛出,四下激濺。
“混帳東西!”
血肉飛濺中,旋風如龍突進,已離帥營不足十丈,忽又見數名披發敞胸的白袍劍手各持窄刃長刀,紛紛叫罵着掠出迎上,劍法銳利,身形亦快,顯已是軍中高手。又有四名打扮如先前黑衣守衛般的護者各持勾鐮刀十字拐撲出,并不開口,隻是暗器連發,取那大漢身上諸處要害。這些人身手比之先前守軍委實強出太多,金石交擊亂響聲中,那旋風終于被硬生生阻住。隻見那大漢滿面怒容,高踞于一座半傾兵營之上,那十數人卻也不敢進擊,隻是各自橫刀成守勢,擋在那大漢與帥營之間。當中一人右手持刀,左手指向那大漢,以極爲生硬的夏語喝道:”兀那蠻子,報上名來!”
一片混亂中,雲沖波見那帥帳後簾忽地掀動,似有人遁出,心下不覺大急:”啊喲,萎人頭目隻怕要溜…”忽聽那大漢一聲怒吼,腳下發力,竟将那軍營震得粉碎,人早騰在空中!
“黑色死焰,龍天血玄!”
…
“公子,公子?”
(…這,這是誰在喊我啊?)
“公子,公子?”
急切而關心的呼喚聲,終于慢慢侵入到了雲沖波的深層意識,将他喚醒。
(哦,好象,好象,是聞霜的聲音,但是,這是那裏,她爲什麽這樣很擔心的喊我…)
迷迷乎乎中,雲沖波硬撐着将眼睛睜開,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東西,又覺得身上劇痛,似是剛剛負重狂奔過數十裏路般。
(好累,好累,真想再睡一會,嗯…)
隻覺得周身骨疼欲裂,怎麽都不想睜眼,雲沖波迷迷登登的道:”别,雖說話,讓讓我再睡一會…”說着已又歪倒地上,卻覺得朦胧當中,仍是不得睡安,還是有人在不住對他說話。
“記住,龍拳這武功,與其它武功是不同的,沒有什麽武功可以比它更快的令人強大,但,同時,世上,也沒有可以隻取不失的好事。”
“修練龍拳,你會很快的變強,可,你最好記住兩件事情。”
“第一,龍拳的力量,向由我護國敖家世代傳遞,而既然你已得到了它,那護國之任,你便不能逃避。”
“若果邊陲有變,縱将所愛與所夢犧牲,你也要将你的責任盡到,将這國家守護。”
“第二,與’變強’相比,修煉龍拳更爲困難的地方,是怎樣不令自己’衰弱’,若不能明了此點,你便會在将來付出代價,付出很大很大的代價…”
(呼,煩死了,聞霜怎地這麽羅嗦,就不能讓我好好睡上一會嗎…嗯?不過,那聲音,好象是個老頭的聲音多一些哎…)
(老頭?)
(敖老頭?!!)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登時将雲沖波滿心睡意驅得無影無蹤,兩眼圓睜,一躍而起!
而,當他,發現到,自己原來是躺在地上,蕭聞霜正滿面擔心的跪在自己身邊,一手在爲自己切脈,一手按在自己額頭上,在仔細察看自己的臉色時,已經來不及了。
“崩!”
結結實實,兩人的腦袋撞在了一處,若自旁邊看來,兩人的臉部已經離得實在太近,近得沒有距離可言,近得已完全就是一種通常隻會出現在熱戀男女身上的場景。
帝少景十年十二月初二,黃昏,大漠石林。雲沖波,蕭聞霜,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同時失去了他們的初吻。
一切,陷入死寂,兩個人都呆住了。
“呀!”
“啪!”
“碰!”
“嘩啦…”
因震驚而至的片刻失魂之後,蕭聞霜便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證明了一個事實:再強,再聰明也好,女人,她總還是女人。
尖叫着,蕭聞霜向後急退,同時右手甩出,重重的打了雲沖波一個巴掌。猶還沒有回過神來的雲沖波自然不知躲閃,立時被蕭聞霜這一下打得斜飛而起,總算他運氣,隻是撞進了一堆沙礫裏面,隻聽得嘩啦啦一陣,身子已被塌下的沙子埋去過半,卻猶未回過神來,臉上仍帶着傻傻的笑容,看上去,倒十足象是個因奸淫未遂而被判活埋的癡漢。
“公子…”
“…”
“公子…”
“不要說了。”
“可是…”
“不要說了,這個話題,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再提起了吧。”
捂着猶還鮮紅印着五個指印的右臉,雲沖波苦着臉,努力着,用一種相對于他以往已算是”很嚴肅”的态度說道。
“但是,公子,我是想說,你剛才被我從沙子裏刨出來時,褲子後面掙開了一條口子,你是不是換一條…”
“呃,是嗎?!你怎麽不早說?”
“…”
讓蕭聞霜背過身去,雲沖波手忙腳亂的從她攤開在沙地上的包袱中找了一條換上,随後…兩人又陷入沉寂當中。
片刻的慌亂之後,蕭聞霜便回複了她一貫的冷靜與強幹,将雲沖波從沙堆裏刨出,弄醒,将一切收拾,但,在這過程中,她卻始終是低着頭,偶爾與雲沖波視線一對,無不是身子一震,立時扭開。雲沖波雖是口舌靈便,此時卻也大覺尴尬,沒話可說,隻有一個人呆呆坐着,在心裏苦笑。
(不過,說起來,幸好是現在,要是幾天前出了這樣的事情,她打完我後,至少要把自己那條手臂砍下來算是給我謝罪…不,說不好,聞霜她自絕以謝的可能都是有的,仔細想想,真是好險…)
沉默當中,雲沖波忽地想起一事,全身劇震,道:”不好,聞霜,你快逃,那老家夥他要殺你!”卻見蕭聞霜全無反應,心下更急,道:”剛才的事是我不好,我會道歉,但你一定要信我,我們快逃…”說着便伸手去扯蕭聞霜。
一瞬間,隻見蕭聞霜目光流動,也不知她想了什麽,并不閃讓,就聽任雲沖波握住她右手柔夷,卻不起身,隻道:”公子,沒必要啊。”
“若是敖複奇當真執意想殺一個人,便是上清真人重生,又或者滄月明孫無法在此,也沒可能将他阻止。”
“而且,他已經走了。”
“走了,哦,但還是…你說什麽?!他走了?!”
兩眼睜圓,不肯置信,雲沖波實在沒法相信,那個看上去簡直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臭還硬,還沒法說話,沒法溝通的敖複奇竟然就這樣走了。
(這個,他竟然沒殺我,也沒殺聞霜,就這樣走了…)
(他剛才不是說…他說什麽來着?)
畢竟是剛剛睡醒,又剛剛被重重摔過,雲沖波頭裏面還有些昏昏沉沉的,一時之間,竟想不起剛才發生過什麽事情。
(呃,剛才,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聞霜會不會知道些什麽…)
可,很遺憾,面對雲沖波的疑問,蕭聞霜解釋說她隻比雲沖波早醒來不足一刻,在她醒來時,敖複奇早已不知所蹤,隻留下一個昏迷于地的雲沖波。
(這個,這老家夥,果然是,比我想象中還要莫名其妙…)
嘟哝着,雲沖波慢慢揉着自己的腦袋,總算想起了一些事情。
(啊,對了,他說要教我他的武功,還要我殺聞霜,當時,我是怎麽回答他的?)
(…啊,想起來了,我是很大義凜然的對他說:”行一不義而得天下,仁者不爲也。”甯可與聞霜同死于此,也不能幹這種醜事,當時,那老家夥就很生氣的樣子,胡子都翹了起來,然後,然後,他就一拳打在我頭,然後,我就想不起來了…)
(他媽的,以前聽杜老爹講傳奇故事,男主角隻要遇上那些前輩老怪物提這種不合理要求,都是作大義凜然狀的斥責他們,然後就總能把他們或是他們的女兒孫女女徒弟什麽的感動到一塌胡塗,不光不用作醜事,還能撈得比他們承諾的更多…他媽的,這老家夥怎麽不按故事來哪?還是說,那些故事根本就是老爹自己瞎編出來的…)
(呃,不過,總算,我和聞霜都沒有死在這裏,已經算是賺到了,至于那老家夥答應的什麽武功,看他這麽麽莫明其妙,可不要練了後會和他一樣半瘋半傻的,還是敬謝掉的好,反正我是”不死者”,照太平答應我說的,我早晚也能變強的…呃,他不會也象杜老爹一樣晃點我吧?)
雖然亂七八糟,但總算是把頭腦裏的一團亂麻捆出了一個頭緒,雲沖波長長松了一口氣,心道:”不管怎樣,總算是将這件事應付過去啦,隻是把大叔一個人甩在了那些項人裏面,有點對不起他,但他都猾的快成精了,一定應付得過去,反正我總不能再回那鎮上去找他…”忽然想到一件怪事:”我們的随身衣物都丢在那店裏了,聞霜卻是從那裏找來的褲子?”
問蕭聞霜時,蕭聞霜卻也不知,原來她醒來時敖複奇早已不見,隻在地上摔下幾個大包袱,裏面足有數十件衣服之多,老少男女俱有,亂七八糟的都揉在一處,也不知是從那裏搶來的,還有些水袋火石幹糧之類的用品,也都是半舊的,那幾隻水袋上面居然還都各有姓名,卻隻有一隻是滿的,上面又壓了兩個金镙子。蕭聞霜從中翻揀了幾身與雲沖波身材相仿的疊出,卻不肯動那些女子衣物,都還丢在那裏未碰。
雲沖波愣了好久,終是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會幹這事情的,隻有那老家夥一個人,可是,他爲什麽?)
(還有,有這些什麽用?這一片沙海當中,我連大路在那邊都不知道,難道要丢隻鞋上去看鞋尖去找路嗎?)
“咳,公子…”
沿着蕭聞霜指示的方向,雲沖波在錯愕當中,看到了兩匹被系在他身上一塊大石上,和他同樣錯愕莫名,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的壯馬,馬身上鞍鞯辔頭一樣不缺,居然還各有兩隻水袋。
“可是,地圖呢?”
還沒有問完,蕭聞霜就已經把一張紙展開在他面前,雖然被撕得隻剩下了一半,還皺巴巴的,可是,至少,上面已很清楚的标出了這片石林和離之最近的大路位置。
(呃,真看不出,這老家夥居然會這麽細心,可不大象他的長相啊,難道他還帶什麽參贊之類的人了嗎…不過,爲什麽每樣東西都好象是從别人手中硬搶下來的呢?)
帶着諸多疑問,兩人辯明方向,騎上了馬,離開了這裏,隻是,将近走出石林時,蕭聞霜卻忽然将馬勒住,回過頭,将石林又緩緩掃視了一遍,目光柔和,竟有幾分留戀之意。
“咦,聞霜,你丢什麽東西了嗎?”
面對雲沖波的問話,蕭聞霜的反應竟是異乎尋常,猛的一下把馬扯回頭,偏着臉不看雲沖波,口中道:”沒,沒什麽。”雙腿加力,早将馬帶至雲沖波前面一個馬身還多。
(唉,莫明其妙,女人,真是莫明其妙…)
全然摸不着頭腦,雲沖波晃了晃腦袋,打馬追上蕭聞霜去了。
“唉…”
直待兩人去得遠了,一聲悠長而蒼老的歎息聲才在石林中慢慢響起,最爲高大的一塊石山上頭,障壁消失,一個蒼老的人影現身出來。
目注已縮至成爲兩個小點的雲蕭二人,敖複奇眼光閃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許久,才道:”你,是不是認爲我已經老了?”
随着他的說話,先前在暗中窺測蕭聞霜的那繃帶怪人亦悄無聲息的在較矮的一塊石山上出現,向着敖複奇單膝跪下,恭聲道:”火域遺舟參見武德王。”
敖複奇哼了一聲,道:”我問你的話,你猶未回答。”
那”火域遺舟”仍是恭聲道:”在在下心中,武德王永是當年在袁州單騎闖陣,于萬軍之中摘取萎人關白首級的那位絕世英雄。”
敖複奇微微點頭,默然道:”就是說,你也認爲,我老了。”
火域遺舟全身一震,方要開口,卻被敖複奇阻住,緩緩道:”今日的事,虧得有你,若是我,必搞不清要怎麽辦,更想不到去找什麽衣服火石。”
“但,你是否覺得我處事不對?”
火域遺舟靜了一下,方低聲道:”那小子也便罷了,他那手下身法特異,卻有些象是傳言中張上清所出…”未有說完,見敖複奇右手輕擺,便知機住口。
敖複奇微微擡頭,目注蒼天,道:”有些事,我不能說,也沒把握說。”
“但,對那小子,你最好不要再亂打什麽主意,你那些同僚也一樣。”
“我這樣說,不是要你們看我面子。”
“我知你們都有’生死之權’,但,有些事情,最好還是小心些,若不然,你們的’主子’,他未必會高興呢…”
不等火域遺舟開口,他又一揮手,道:”我言盡于此了。”
忽又道:”玄武之約未滿,你擅出帝京,不怕死嗎?”
火域遺舟臉上的繃帶牽動了一下,似是微笑,道:”武德王您前月在龍天堡中蘇醒時,那一拳,不也同樣是用到了第九級力量麽?”
“那人若真是如此古闆不知變通的話,又那來資格成爲’天下第一’了?”
敖複奇默然許久,方道:”我走了。”
“見着你主子時,代我向他問好,就說我還有些事情,今年的大典不能去了,請他見諒。”
火域遺舟恭聲道:”恭送武德王東歸。”語聲未絕,敖複奇身形早已不見。
敖複奇消失許久,火域遺舟仍是跪于石上,一動不動,直跪了将近一刻鍾,他方慢慢站起身來,眼光閃動,似是想了極多東西。
…當他的目光複歸澄定之後,左手輕輕彈動,在空中勾劃數下,頓時現出一道一尺見方的淺淺水幕,浮在他的身前,當中隐隐約約映出一個人影,頭發極長,作金白二色,臉上戴了個面具,青白底色,眼角以朱紅描出長長兩道,斜入鬓角,嘴角處亦是一般。極爲詭異。瞧上去實是難說和火域遺舟那個更吓人些。
“如何?”
火域遺舟猶豫了一下,方道:”‘冰天’,你告訴’天下’,他是對的。”
“武德王,他已開始’衰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