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賢侄,這位姑娘是什麽人?難道說,你的手腳竟然比大叔想象中還快嗎?可是,爲何,她總是惡狠狠的看着我?爲人妻妾者,可不能對相公的長輩這樣無禮啊,賢侄,你要不要大叔教你點三從四德的道理?”
“…”
“公子,要不要聞霜将他除掉?”
“…”
“你說什麽?惡婆娘?!你連男人的醋也要吃嗎?這可不是婦人應持之道,你的女學是在那裏學的…呃,爲什麽你又惡狠狠的看我?”
“…求求你們,饒了我吧。”
終于再聽不下去,也沒法再裝聾作啞,哭喪着臉,雲沖波停下腳步,把兩手向天高高舉起。心内真是說不出的酸苦交集。
(爲什麽,爲什麽?明明是美人在側,還有一個會說笑話的清客跟班,可,爲什麽,我卻完全找不到那些風流英雄的感覺,反而一心隻想找根繩子吊死自己?爲什麽,爲什麽這一切都和杜老爹說的故事完全不一樣…)
…
此時,已是雲沖波自那石室逃出後的第十日了。
起初,完全沒有主意,幾乎可說是”茫然失措”的雲沖波聽從蕭聞霜的意見,決定取道南下,去尋找正在南方幾州傳道的玉清真人。但很快,他們便發現,南下的道路盡被封鎖,完顔家與太平道一明一暗,監視着所有身份不明的路人,禁網之嚴,簡直連飛鳥走獸也無從遁脫,在這種情況下,兩人幾乎沒可能悄然離開,于是,蕭聞霜更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議:既不能直接南下,兩人便索性折返北上,取道項人所控草原,自陰山入冀州,再設法南下。
與金州相比,已被孫無法在事實上控制了一半左右的冀州管制要松的多;而在與冀州接壤的韓州裏,其影響力最大的勢力便是”琅琊王家”,家主王思千一向處事持中,與太平道亦無宿怨,自不會布置留難,所以,此途雖然路程曲折,人爲的阻力卻該少許多。比之設法強行突破封鎖南下也該更爲易行。
要知蕭聞霜雖也如雲沖波般未屆二十,卻是自幼便随張南巾修道學知,更在一年前便已獲封”天蓬貪狼”,手握重權,論到心思缜密,慮事周詳,勝出雲沖波何止十倍,至于與天下各大勢力之深淺恩怨等等之所知所明,更是直堪視雲沖波若無。雖然她自居下位,視雲沖波如同主人,隻肯說是”獻計”,由雲沖波”定奪”,但她計議既畢,清楚明晰,雲沖波那有半點置喙餘地?隻是瞠目結舌,點頭稱是而已。自是全無它議,依言行事便是。
在雲沖波而言,唯一能令他感到自己還發揮了一點作用的,是最後的關于兩人稱呼上的一點變化:雖然沒法讓蕭聞霜改口喚他姓名,但雲沖波還是成功的說服了她,不稱他爲”真人”或是”大人”而以”公子”相稱,不以”屬下”而是以”聞霜”自稱,而同時,她也默許了沖波以”聞霜”直呼她的行爲。
蕭聞霜的女子身份,在太平道中便隻有張南巾一個知道,更無第二人曉得,倒不怕畫影圖形之事,但她容顔太過脫俗出群,十分的紮眼,沒奈何之下,隻得略加妝點,顯得平凡許多。蕭聞霜雖久藏面具之後,終究還是女兒心性,妝畢後援鏡自照,頗爲郁郁,反是雲沖波長長出了一口氣,心道:”還是這樣好,至少不會再一看到她臉便說不出話,在那裏對着她發傻啦。”
至于花勝榮,是兩人在北上途中遇到的。原來,當日驿站一會時,巨門等人根本就未将其放在眼中,就把他捆在木根中,留在了那裏,直到天色大明,法術效果散去,他方才複得自由,當時真是吓得魂飛魄散,立時折道而行,途中忽地奇想,想是既已北行,不如索性至項人地界試試手氣,看看能于夏地大行其道的騙術,是否放之四海而皆準?
雲沖波等兩人遇上他時,便正如雲沖波當日初遇他時相仿,身後跟着百來名氣勢洶洶,明火執杖的村民,正在窮追不舍,而與上次不同的是,村民們竟動用了馬匹追逐,所料未及的花勝榮跑得雖快,卻終究難敵馬力,眼看便要束手就擒,幸好巧遇雲沖波,一時動了一點恻隐之心,将他救下。
蕭聞霜本爲太平道重将貪狼,這身份自是不能讓花勝榮知道,雲沖波隻得含含胡胡,捏個理由搪塞過去,卻喜花勝榮也是老江湖,極有眼色,并不追問,隻是語言間隐隐約約,認定她必是那家大戶的幼女又或側室,被雲沖波拐騙而來,卻也未免令雲沖波哭笑不得,大感頭痛。
花勝榮看蕭聞霜如出奔之婦,不大尊重,蕭聞霜看花勝榮卻如敗走屑賊,更不順眼,一個乃是油嘴快語,一個卻是冰言冷語,正是針尖對上麥芒,端得是火星四濺,若非是礙着雲沖波在中間,花勝榮怕早教蕭聞霜捆作一團,丢回那村子中去,隻苦了一個雲沖波,左支右拙,抵死維持,疲累之餘,心中不免常常想道:”他媽的,一個據說是我的下人,一個合該當我是恩人,爲何卻是我費盡力氣去讨好她們兩個哪?”卻也有一般堪喜事,蕭聞霜本來似是在面具下過慣了日子,自現出面目以來,總是冷冷的極少語言,雖對雲沖波極是尊重,卻總是不識如何說笑,終日冷冷的,半點寒暄也無,雲沖波早已受夠,現下被花勝榮一攪,蕭聞霜的說話倒是較往日多了許多,偶爾一嗔一怒,也漸漸有了小女兒情态。
此後一路無話,三人吵吵鬧鬧,轉眼已是半月有餘,一路上卻未如蕭聞霜所料,竟是防範頗嚴,原來黑水大軍被南撤對付太平道之後,北方項人便未放過這一機會,雖值寒冬,仍是悍然南侵,令整個金州的北方邊界都陷入”不安”當中,在這種背景之下,對空身行人的盤查自然布置更緊,蕭聞霜不防會有此等事情,并未備好一應作僞用具,幾乎被當作間者揭破,幸好有個經驗老到的花勝榮在,幾度突遇搜檢,都被他一番胡說八道加上手底紅包設法應付過去,雖有驚,卻無險,幾番下來,花勝榮自覺面上有光,蕭聞霜對他的态度也溫和了許多。
這一日已是臘月初二,三人終于通過最後一個夏人哨守,進入項人所控地界,均長長出了一口氣。
花勝榮雖然走南闖北,卻還真是第一次踏足項人地方,雲沖波更不必說,兩人直如路盲一般,卻喜蕭聞霜雖也未來過此地,當年卻曾浏覽過此地資料,依稀有記,便道:”自此地向西北二十裏便是洗兵河,順河而上不遠,該有一座小城,是大路交通之所,咱們到那裏投宿一夜,買幾匹馬,沿路向東走,大約有二十天左右的路程,便是陰山,過了陰山,就是冀州地界了。”
雲沖波微微一驚,道:”你說甚麽?是’盡洗甲兵長不用’的洗兵河?”見蕭聞霜點頭,便喜道:”我可聽說久啦,今天能有機會一遊,趁着天時尚早,可不能錯過了。”說着已是興沖沖的走在前頭,蕭聞霜愣了一下,并不說話,默默跟在後面,臉上卻多了些佩服之色。隻空泛了一個花勝榮,滿面愕然,跟着後面,口中嘀嘀咕咕的道:”什麽’西冰河’’東冰河’的,你兩個小娃兒說些什麽哪?”
雲沖波與他相處多日,早知他雖然博聞廣見,卻隻是與各地風土人情等等多知,與文史上的功夫卻委實稀松,本來若是平日,他必要趁機取笑花勝榮兩句,但現下他終于得自金州網羅當中脫出,心下大爽,便不肯如此,隻扯着他笑道:”你不是自誇見識多麽?怎地連這都不知道?”一邊已是爲他将這洗兵河的來曆說了。
原來這洗兵河原本隻是尋常塞上野河,素無名稱,今之名乃是一千三百年前,鳳祥朱家治世期間,帝武徹起兵開邊,北攻至此,有屬者進長排以覽,中有”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之語,又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帝武徹熟視良久,忽地喟然長歎,語衆将曰:”若論土地物産,吾夏十倍項人,若論子女玉帛,吾夏百倍項人;吾今攻掠不休,其非先人所謂’癖’乎?”于是即日罷兵南返,當時大軍久出,又無速勝之望,将士早已思鄉,消息一出,舉軍皆歡,更有人進言,在河畔勒碑爲紀,便取洗兵爲名,此河遂有名稱,亦是大夏史上一大美談。
雲東憲雖以軍功而名,卻深好儒說,最惡争戰,自幼隻是教雲沖波些”故知兵者爲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這洗兵河舊事正合他胃口,與雲沖波說過也不是一次兩次,雲沖波早已是躍躍于心,今日忽地聽說竟已近在眼前,那有不歡呼而前的道理?不一時,已趕到洗兵河畔,卻是大失所望。
那洗兵河名頭雖大,規模卻着實可憐,不過幾丈來寬,又值寒冬,雖是近日天色尚暧,并未結冰,卻也隻有一丈來寬的水面,直是一躍可過。也淺得能,雖還一眼看不見底,卻大半也隻是因爲河水渾濁的緣故。雲沖波原本一門的心思,要在河畔追思舊日萬馬飲之,大軍渡之的盛況,現下卻隻見得一幅破敗頹象,興緻立時減了大半,複問蕭聞霜石碑所在,想要撫吊一二時,卻更是爲之氣結。
原來,這洗貪河全長不下數百裏,綿綿延延,由項入夏。此地據洗貪河源已然不遠,是故河水不闊,至于當日帝武徹勒碑之處,卻尚在今日金州境内,去此怕不還有百多裏路,況已年久失修,便是見着,也隻能扼腕,難以追想了。
雲沖波一腔興緻,至此幾無點存,自悻悻了一會,忽地正色向蕭聞霜道:”說來說去,隻是你不好,早知是這等模樣,便不該讓我知道這便是洗兵河,豈不也免得我失望?”
他生性活潑,最愛玩鬧,這句話原本也隻是戲谑,并未當真,偏生蕭聞霜卻是個從不識”說笑”爲何物的人,愣了一下,竟當真肅容斂身道:”公子責怪得是,聞霜知錯了。”頓時将雲沖波噎得說不出話來,張着嘴隻是道:”你,你…”實不知怎生說好,心下隻是道:”這,這未免也太當真了罷?他們太平道的人難道平時都不說笑話的麽?”想了又想,實是不知解釋才好,隻是連連苦笑道:”這,這算什麽…”蕭聞霜卻道是雲沖波不滿,更是認真,低聲道:”公子處置得是,但現下多事之際,聞霜不敢輕傷已身,還請公子見諒,将此番責罰寄下,待到他日并處。”
這番說話一出,花勝榮雙眼頓時睜得如銅鈴般,口也如雲沖波般張得大大的,卻覺得此時氣氛非比平常,不敢出聲說笑。
雲沖波更是急得滿頭大汗。他雖然不算是怎生好口才,卻也稱得上是張利口,最擅說笑,偏生遇上蕭聞霜這等似是全無”幽默感”的女子,實是半點用武之地也無,吃吃了一會,額上早掙出汗來,隻恐蕭聞霜言出如山,回頭當真有什麽自傷之事,心道:”我若要開口勸她,她遮莫要覺我還是不悅,我若要硬喝令她不得如此,雖然她多半會聽,可日後和她卻更不好相處,他媽的,怎麽辦哪?!”
蕭聞霜見他面色陰晴不定,又不說話,自料他仍未息怒,心道:”那便沒法子了,左右此地已不是完顔家地頭,便帶點傷想也無礙。”
她自幼得張南巾親自調教,對太平道極是忠誠,又深知”不死者”之重要性及其地位,又自覺乃受張南巾”托孤”之任,更是小心翼翼,處處以下人自居,斷不肯教雲沖波有半點”損傷”甚或是”不悅”,此刻見他顯是”怒意難息”,當下再不猶豫,朗聲道:”公子在上,聞霜無禮之舉,請準聞霜自懲!”說着早将花勝榮腰間彎刀夾手奪過,竟沒半點猶豫,便重重砍在自己左手小臂上面!
血光飛濺當中,雲沖波驚怒交集,叱道:”你作什麽?!”和身而上,一反手早将蕭聞霜右腕叼着,把那刀奪了下來。順手就丢在地上,忙不疊的自自己身上撕下一塊布條,爲蕭聞霜包紮止血,一邊怒道:”你搞什麽?好好的幹什麽拿刀砍自己?!”
若論對敵經驗又或力量修爲,蕭聞霜本是遠在雲沖波之上,但一來她精擅的乃是法術,與武學原就不精;二來她此刻内傷未複,力量隻能提升到第六級境界,與雲沖波現下實力隻是悉兩铢稱;三來她對雲沖波甚是尊重,并不敢有相抗之心,手中彎刀自是一下便失。也幸好她内傷未複,這一刀砍得不十分重,雖然鮮血流濺,卻未傷筋骨,雲沖波自幼行獵山野,粗通外傷醫術,略一察看,已放下心來,卻仍是怒氣難消,邊教花勝榮取金創藥覆上,邊氣哼哼的道:”說啊,你爲什麽要砍自己?!”
花勝榮在側輕咳一聲,神色間大爲不屑,心道:”傻小子,這還要問?不就是爲了你一句話她才動手的麽?”
複又想道:”看他們一路樣子,這小子該還未将她收屋開臉,卻已收拾到這等服貼,那日後還得了?金州這邊的娘兒們受土風所感,不大知道三從四德的道理,頗多悍婦,似這個丫頭倒也難得。”
花勝榮心中所轉的一幹龌鹾念頭,若教雲沖波知道,自然立刻是一通飽打之後捆将起來,丢回到金州境内任他自生自滅。幸好雲沖波并沒張南巾那種讀人心意的能爲,而便有,此刻的他,也沒心思去用在花勝榮身上。
“說啊,你爲什麽要這樣。”
蕭聞霜那裏想到他反應這般大,隻俯首低聲道:”聞霜有過,該當此責。”
她越說,雲沖波便越怒,大聲道:”所以你就砍自己一刀?你有什麽錯?!不就是我說了個笑話麽?你從來沒和人說笑過麽?”卻見蕭聞霜微微點頭,不覺心下愕然,想道:”不,不會罷?她真得從未說笑過?”
其實蕭聞霜自幼爲張南巾撫養長大,因她垂髫時便已生得十分脫俗神色,張南巾恐她凡心早動,不利修道,便親鑄面具遮之,不教他人睹及。等她長大之後,一來周圍道衆敬其身份,不敢輕忽,二來她慮及自己女子身份,也不肯與人多有際遊,倒當真是向來不識說笑之爲何物,卻不是虛言。
雲沖波愣了一下,無話可說,忽地心底子一股煩燥不安的勁兒沖突上來,隻覺全身都不對勁,卻又不知怎說怎作才好,一怒之下,便想道:”我這般做法,便不信她以後還這樣胡裏塗的作事!”怒聲叱道:”你不懂說笑是吧?那好,我現在也不是說笑!”說着一腳将那彎刀踢着,拎到手中,更不打話,刷刷兩刀,早在自己左手上開了兩條尺來長的口子!
蕭聞霜驚呼一聲,急撲上來欲爲雲沖波施治時,卻被雲沖波右臂一揚格下,盯着她,道:”我也不知怎麽說服你才好,但你記住,以後你隻要再這樣對你自己,你割一刀,我一定割還自己兩刀。”
三人同行以來,蕭聞霜隻見着雲沖波一路上甚是随和,頗愛說笑,那想到他竟也會有此金剛怒目之态?饒是她見慣了多少英雄豪傑,一時卻也不知如何是好,竟呆住了。花勝榮眼珠連轉,終于反應過來:”此時我還是不在場的比較好。”咳嗽了一聲,嘴裏小聲嘟囔着道:”我去去便來。”自轉身向道邊去了,兩人果也未理會他。隻他走了幾步,心下卻又不免有些悻悻:”他媽的,那丫頭倒也罷了,那小子竟也不睬我,真是重色輕友…”卻又覺着這”友”用得未免吃虧,心道:”那小子明明喊我大叔,那夠資格和老子稱’友’,說他重色輕長倒還貼切一些…”
花勝榮的動靜,雲沖波蕭聞霜自是渾不在意,雲沖波目注蕭聞霜,口中隻是道:”記着沒有?”猶帶怒意。
蕭聞霜身子顫了一下,臉上一絲感動之色一閃而沒,低聲道:”公子,你又何苦…”話未說完,雲沖波已怒聲截道:”你還說?!”
“别總這樣待我好不好?我隻是個小人物,小人物啊!我根本不知道你們說的什麽’太平’,’不死’有什麽意思,我也不想當什麽公子真人的,我隻是想和你朋友相處,不想當什麽主子!…呃,你不要告訴我你也沒有過朋友?”
尚未得着回答,雲沖波心中便已在大罵自己愚不可及,蕭聞霜方才還說周圍人中便連敢與說笑者也沒有,又那可能結交朋友了?果見蕭聞霜愣了片刻,微微點頭。
心底苦笑了一下,雲沖波伸出手,将蕭聞霜的右手小臂握住,道:”那,我就做你的第一個朋友,好不好?”
不等蕭聞霜回答,他已又道:”若不答應,你就把我丢下,自己想法去找那個什麽玉清真人罷,因再這樣和我在一起,不是你被我害死,就是我被你憋死,決沒個好下場的。”
花勝榮雖然站開,兩人說話卻還聽得清楚,心中大搖其頭,不覺暗暗嗤鼻道:”看他一幅愣頭青的樣子,竟也明白趁人之危,加以要挾的道理,倒似比老子當年還要曉事些…”正自感歎”年華不永”時,忽地想起一事,心中不覺一寒,想道:”他們剛才說什麽,’玉清真人’?!”
他本是個走慣江湖的積年老騙,與這些名号自然熟知,再聯想到一路上兩人交談中的一些蛛絲馬迹以及來路上聽得的消息,心底忽地明白過來:”這小娘皮多半是太平道的人。隻怕還不是什麽小人物。”他那日吃巨門等人捆了半夜,幾乎凍斃在驿站裏面,現下想起,心中猶寒,不自覺的便有些想逃的意思,卻又轉念想道:”她似是已對那小子死心塌地了,隻消那小子還敬我一聲,她須不會怎樣。”隻是話這樣說,心底森森之意卻終是難減,情不自禁,又退開了幾步。
另一邊,蕭聞霜愣了許久,終于低頭道:”聞霜明白了。”借勢将右手自雲沖波掌中抽回,見雖然捆得十分難看,卻已止血,又低聲道:”多,多謝。”聲如蟻鳴,幾不可聞。一邊已将左手按在雲沖波傷口上,她的手段卻比雲沖波強出不知多少,隻見藍光數現,傷處早已收幹合口了。
三人經此一攪,雖然破一心結,但一時之間,終是難免尴尬。一路上寡言少語,走得便快了許多,未時前後,已隐隐能夠看見蕭聞霜先前所說的那小城外圍的房屋了。
蕭聞霜心中堅冰雖然被雲沖波的一番言語有所打動,但多年所積之習卻終是改之不去,幾番猶豫,卻終還是改不了口,仍稱雲沖波”公子”,雲沖波也無奈何,隻好由他,左右他也不想什麽,隻求蕭聞霜能夠不對他奉若尊長,便已十分滿足了。
項人素來逐水草而居,不知城守之事,那小城原是數百年前夏軍征伐至此時所築,乃是個積糧周轉的所在,後來不果南撤,遺留在此,卻因爲項人素來不重城守,并不駐兵,更将城郭盡毀,後來時間流轉,因其地處河路交彙之處,交通甚便,漸漸爲路經商人所用,成了一個商會之城,卻又遠非當日築城軍伍的本意了。
這小城本是糧所,自是隻有編号而無名稱,後來爲商人所據,取當地土語名爲”依古力”,意爲”河畔”,隻因這小城原是夾河而建,外形狹長,闊不過數百步,長卻綿延數裏,雖然遠遠不若中原城池規模,但在這塞北苦寒之地便已殊爲不易,三人循河而上,漸漸看清此地模樣,都有些贊歎之意,雲沖波更是歡喜不已,花勝榮見此處夏人甚多,又頗有類于夏人城鎮之處,也甚歡喜,卻與雲沖波所思不同,隻是自個兒思忖道:”這地方夏人不少,項人也多和夏人有交,老子那套手段,多半還有用武之地…”
此時雖然年近年關,但項人曆法與夏人不同,尚還有三十多天方至,是以項人客商多還未去,既有生意可作,也自有一批貪利夏商戀棧于此,再加上許多求生于此的夏人,一城人中,倒有兩三成是夏人,三人雖非項人族類,卻也不怎麽紮眼。
其時天色尚早,若依蕭聞霜的意思,便要直接購取幾匹好馬,采買食水用具後直接起程東去,花勝榮卻那裏肯依?雲沖波也不大願意,蕭聞霜隻得依他們意思,道是在城中歇息一夜再走,卻定要先将馬匹置齊。
其實雲沖波花勝榮意見雖同,原因卻大爲不同:在花勝榮,乃是見着此地規模,不由得見獵心喜,自不舍得辄去,而在雲沖波,卻主要還是爲着擔心雲東憲等人安危,先前因爲自身猶還難保,一路隻是間道遁逃。未克在金州境内細細打聽,此刻自覺略略安全了些,又見頗多夏人,便不由得想要自此地打聽一二,看看有無消息。蕭聞霜亦是想透此節,方才同意在此過夜,否則單憑花勝榮一個,便是說到口齒盡焦,說的舌燦蓮花,又怎能讓她有半點在意?
三人在外圍問了道路,自顧入城去覓馬市,一路上見着客棧,蕭聞霜忽然想起一事,便又改了口,先開房歇下,兩人自然依她。蕭聞霜卻未費多少時間,隻片刻,竟已換上男裝,神采熠熠的出來,原來她當日與雲沖波在金州境内逃遁時,覺得她女子身份在太平道再無他人知道,大可利用,便未易服色,仍以女子身份而行,果然少去許多搜檢,隻因巨門完顔等人雖然也慮當日張南巾别有手段,各各布置網羅,卻那想到那神秘莫測,高居天門諸将的”天蓬貪狼”會是女子?一應手段自然差之千裏。但以女子身份示人卻也有一般堪煩處,便是總少不了蜂蝶滋擾。想蕭聞霜何等性子?卻偏慮着怕露了行藏,不敢出手教訓,隻得一路硬忍,早已受夠,心中隻是盤算,隻消入得項人地界,便要立時易钗而弁,化身男子身份,要知她一向藏身面具之後,不以真實身份示人,原是習慣于以男子身份與人相處的多些。
方才三人孤處河畔,又被雲沖波戲言一番打攪,蕭聞霜一時将此事忘卻,但一入城中,見得周遭目光,她立時将之想起,也顧不得先前所言,急急尋了間客棧,略一梳洗,将衣服換過,方才肯依先前所詢去尋城東馬市。
在蕭聞霜的心中,這原是件無足挂齒的小事,雖是将時間耽擱一二,但三人既已脫卻金州地界,巨門等人又未有什麽真憑實據,諒來不至出動主力高手北銜而上,時間之事,已非如先前般着急。
她卻不知,自己犯下了一個何等嚴重的錯誤。
時間…那東西,在很多情況下,便是一點點的延耽,或是一點點的提前,也是可能要人命,可能導緻很大很大的變故的…
在三人入城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大約和蕭聞霜精神抖擻的自房中踏出的同時,在依古力城的外圍,一名單身旅人翻身下馬,牽着那和他一樣,已是老态畢現的瘦馬,慢慢走進了城中。
(很好,那味道,越來越近了…)
“這裏的馬相當夠水準,價也不貴,如果我們有多些本錢,販一些回去,一定能夠大賺一筆呢,賢侄。”
“哦,是嗎?”
項人自幼生于弓馬,于此道之精自然不遑多讓,雖然此時并非馬市極盛時候,可一眼看去,仍是頗多良駒,花勝榮甚是識貨,立時大爲激賞,雲沖波卻有些懶懶的,無精打彩。
方才蕭聞霜更衣時候,他也把握機會混在客店前面的酒肆中與新至的夏人客商攀談了一會,盼望能夠有些雲東憲等人的消息,卻是半點也無,雖也是意料中事,卻仍是不免郁郁。蕭聞霜見他這樣,心中也自不快,可她自幼所習不是武功法術,便是權謀史略,卻那裏曉得女孩兒家柔言開解的本事?愣了又愣,終是無言,隻是默默跟在雲沖波身,不住的偷眼去看他表情,隻盼他能自行開解的好些。詢價之事盡付于花勝榮處置,花勝榮看在眼中,心下早在盤算道:”你奶奶的,這兩個小娃兒似是全沒在意這邊事情,若不把握機會在馬價上弄些銀子花花,老子豈不枉稱’金州一騙’?”
這馬市其實隻是洗兵河畔的一片空地而已,規模并不算大,隻有數百步長寬,零零散散數起來,有一二十名馬販,百來匹馬在,人語馬嘶交彙一處,倒也是好生吵鬧,雲沖波此刻心未系此,隻是無精打彩的跟在花勝榮後面循循而行,卻不料花勝榮忽地站住,他收不住腳,一頭撞在花勝榮背上,若非蕭聞霜及時相扶,兩人幾乎一并滾倒在地,雲沖波晃晃腦袋,回過神來,怒道:”你怎麽…”卻見他面色煞白,竟似是受了什麽極大驚吓般,不由得也悚然一驚,早将嘴閉住。
隻聽得一個極是清亮,又顯着極是自信,極有權勢的聲音喝道:”各家客商聽着,馬匹不得再行妄售,半個對時之内,盡數送至城北大營處,有違者,殺無赦!”先用項語,複用夏語連呼兩遍,說也奇怪,這人說話時,不唯衆多客商盡皆緘口不言,便連先前嘶叫不息的衆多烈馬竟也都垂首頓蹄,不敢有所妄動。
蕭聞霜微微心悸,想道:”是個好手。”擡頭看時,卻是微微一愕,想道:”怎會是他們?”又見雲沖波花勝榮一起臉色慘白,竟已有了縮頭轉身的意思,不覺更奇:”這幾人極少進入金州,便連我也隻是自情報當中知道他們外貌,他們卻怎會識得?”
那說話的人,面色陰骛,長身佩刀,顧盼之際煞氣橫溢,卻正是月氏勾。身側站了一男一女,自是沙如雪和金絡腦。
有道是”大漠沙如雪,陰山月氏勾,河套金絡腦。”這三人正是近年來項人年輕一代當中最爲引人著目的三大新起之秀,一應資料太平道自有嵬集,是以蕭聞霜一見三人外貌便已識得,卻還是心下納罕,自是猜不着雲沖波當初與沙如雪的一段糾葛。
雲沖波與花勝榮兩個,卻早是吓得連魂也快飛了。
雲沖波強打鎮定,站住身子,心道:”這時可千萬不能跑,一跑的話,更加引人注目,左右大叔還擋在前面呢…”便欲假作看馬,不動聲色的的轉過身去,那想到花勝榮動作更快,忽地就蹲下身去,詐作靴子裏進了什麽東西,在那裏磕啊磕的,隻不擡頭,卻将雲沖波賣了個十足,正與瞧向這邊的月氏勾對了個面面相觑!雲沖波隻覺腦中”轟”的一聲,心道:”這回可死定啦!”卻不敢妄動,咬牙挺着,詐作未看見月氏勾的眼神,渾若未知的在那裏看馬,背上是早已濕透了。
總算他運氣,那天夜色已深,他又未與月氏勾打正照面,月氏勾實是未有弄清他的長相。隻一掃,早從他面上掠過,再不理睬,沙如雪心不在焉,根本未向這邊看,倒是金絡腦,似是被花勝榮忽然蹲下的樣子驚動,面有疑色,将兩人打量了一下,卻也沒看不出什麽不對。
那一夜,雲沖波來去如電,真正與兩人打着照面的,便隻是在帳篷外的那驚鴻一瞥,其實并未看清楚面貌,後來月氏勾追拿他爲花勝榮所阻時,一幅心神均被花勝榮懾住,也未能看清他形容長相,現下雲沖波神色自若,并無慌張之态,倉卒之間,兩人卻怎能想到那事上去?
蕭聞霜這時早已瞧出不對,不動聲色的繞身過去,順勢帶動身側幾名客人,阻在雲沖波身前,口中道:”公子,既馬不能買,咱們便先回去罷…”右手輕揮,早将花勝榮一提而起,借袖口掩飾,牢牢扣住他脈門位置,并不打話,隻是拖着他向外走出,雲沖波暗暗呼險,忙也随她回身,堪堪将要走出馬市時,忽聽金絡腦含笑道:”那邊的三位,請留片步可好?”
雲沖波悚然一驚,心道:”到底還是來啦!”不自由主,已将一身功力聚起,卻忽地聽到月氏勾怒聲道:”你幹什麽!”心下大奇道:”我沒幹甚麽啊…”便聽得砰乓聲響,鼻中嗅到一股濃嗆煙味,方一愣神,蕭聞霜已是神色一厲,怒聲道:”好膽!”卻已晚了。
怪響聲中,滾滾濃煙自花勝榮先前擲出的數個黑乎乎的小球中暴湧而出,轉眼已将半個馬市覆過,煙味濃洌,還夾雜着火花四濺,頓時激得人驚馬嘶,一片混亂當中,花勝榮卻早趁機逃出馬市,嘴裏還在喃喃的道:”你奶奶的,虧得大叔有職業素質,什麽時候都不忘帶着家當,賢侄,你該不該…賢侄?!”最後一句聲音劇顫,恐懼之情出于心底,卻是絕非作僞。
被他自馬市當中扯出,正殺氣滿面的盯視着他的,赫然竟非雲沖波,而是蕭聞霜。
要知花勝榮倒也不是全無義氣,适才出手之時,也反手拉住了雲沖波,想帶他一起逃出,卻怎想,蕭聞霜竟和他想到了一處,異變方生,她已閃身将雲沖波撞離原來位置,更将他腕子叼住,要扯他同出,卻沒想到,兩人想法相同,方位卻異,結果兩手相扯,卻将雲沖波撞飛開去,留在了裏面。
(你!)
怒極,卻知此刻發作根本就無濟于事,蕭聞霜更不猶豫,連身也不轉,隻一摔手,整個人已如急箭般倒飛入濃霧當中,但那一摔之力,卻還是令花勝榮沒法自持的跌個了”狗啃泥”勢。
(臭小娘皮…)
明知道力不如人,花勝榮連罵出口也不敢,隻敢在心底喃喃着爬起身來,卻沒想,方将上身支起,忽覺一隻腳自肩頭重重踩下,頓時将他又踩回地上,卻比方才摔倒時還重,連額頭也爲之一破,血流如注。
花勝榮這一怒着實非同小可,卻猶有三分顧慮:”兩個硬手都糾纏在裏面,我須惹不起太過遮奢的人…”想着自地上爬起,定睛看時,隻叫得一聲苦,有教是:心頭一團紅蓮起,膽邊七分惡意生。
那踩他的竟是個老頭,瞧模樣總有了六七十歲,滿臉滿手的都是皺紋,牽着匹和他差不多的老馬,抖啊抖的,正眯着眼,向濃煙裏面看。
花勝榮心道:”不過一個鄉下老頭,有什麽好怕的?”氣勢洶洶的一躍而起,叱道:”兀那老東西,亂踩什麽?!”說着便伸手去揪他肩頭,那想到,還未觸及那老者肩頭時,忽地覺得全身一陣劇震,竟連腳也站不住,跌跌撞撞退開幾步,終是站不住身子,一屁股坐倒在地,當下摔得眼冒金星,卻無暇思痛,隻是定定的瞧着那老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武也好,法也好,修到深處時,原是有許多法門能在身側布下無形護罩,挫敵與無形,但有意無意之間,便是強弱分際。花勝榮遍走天下,以行騙爲生,耳渲目染,自是知道不少,正因爲此,現下的他,才會怕的這麽厲害。
(這,這個老家夥,到底是什麽來頭?)
那老者于不動聲色之間将花勝榮一震而退,卻連頭也不回一下,仍是一手牽着那瘦馬,探頭探腦的,向濃煙裏看,嘴裏還喃喃的道:”奇怪,明明味道是在這邊,怎地到了這裏又沒有了…”正嘟囔着,裏面忽地轉出一聲驚呼:”小賊,原來是你!”
(奶奶的,怎地把我一人丢下,真是的…)
濃煙一起,雲沖波便知道必是花勝榮倉皇之下幹的好事,隻也自準備一躍而出,卻未想到,蕭聞霜竟會擔心亂中有變,在第一時間内将他撞離原位,而花勝榮也罕見的極爲義氣,在制造混亂之後還不忘要将他拉出。結果,兩個想要将他帶出險境的人攜手而出,卻把他晾在了這裏。饒是雲沖波甚知機變,一時間也愣在那裏,委實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花勝榮方才隻道是行藏已被人看破,倉皇之下全不留手,法寶盡出,不唯人不能視,馬匹更是盡遭激驚,長嘶沖突,若是平日倒也罷了。此時煙籠霧鎖,火光隐現,又雜夾着無數呼喝叫罵之聲,那些個馬主自己猶還惶若無首,那裏還能鎮壓馬匹?轉眼間已有幾匹最烈的掙缰而奔,一片混亂當中,隻聽得驚叫呼痛之聲不斷,也不知被踩倒幾人,雲沖波正聽得大皺眉頭時,忽聽得蹄聲翻飛,已至面前,大驚之下,拼盡全力一躍一閃,卻未能盡讓,半個身子被那奔馬挂着,頓時一陣悶疼,所幸身法猶在,硬忍着疼,一個收腹提身,翻至馬上,忽地心中轉過一個念頭:”這個樣子,怎地好象有點熟悉…”心意未轉時,忽覺眼前一亮,竟已自濃煙當中奔出。身前一字排開十數名項人,皆是長刀在手,滿面戒色,再過去幾步,便是月氏勾等三人,卻都是一臉茫然不解之色。
旁人倒也罷了,雲沖波一眼看見沙如雪,心中忽地一寒:”糟,可不要被她認出來…”那想到,念頭未完,沙如雪已是面色一變,戟指怒道:”小賊,原來是你!”
雲沖波心下暗暗叫苦不疊”方想到這幅樣子和那天沖進去看她洗澡時有三分相似,可惜晚了一步,未及逃下馬來…”胡思亂想着,面前紅影亂晃,沙如雪已擎出兩把短刀,惡狠狠的撲将上來。卻喜月氏勾金絡腦都知她性子,此時決然不喜他人插手,并不動彈,隻示意手下速速撲火滅煙。
眼看雲沖波險險閃過數擊,月氏勾料他決非沙如雪對手,渾不在意,隻向着金絡腦看看,面色古怪,歎口氣道:”到底是你眼睛毒,怎麽看出來的?”卻見金絡腦面色竟有些尴尬,奇道:”怎麽啦。”
金絡腦竟也學他歎口氣,方小聲道:”實不相瞞,剛才我其實是喊另一邊那三個牽馬想溜的散販,根本未看見他們。”月氏勾愣了一愣,終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媽媽的,怎會這樣…)
不知是刻意還是怎地,金絡腦說話聲音雖小,卻是清清楚楚,盡數送入雲沖波腦中,隻聽得他心浮氣亂,一發的手忙腳亂起來。
雲沖波本就遠不是沙如雪的對手,此刻心情大亂,再兼上無意戀戰,隻想尋路逃遁,氣勢上更加弱了三分,隻撐得兩合,早被沙如雪一腳揣下馬來,跌進濃煙裏,重重撞在一根被踢斷到隻剩半截的系馬樁上,戳得腰間一陣大痛,禁不住呲牙扭嘴”嘶…這丫頭,下手好狠…”
“狠得還未來呢,小賊!”
沙如雪耳力極好,雲沖波隻嘟囔的一聲,早被她找出位置,一聲斷喝中,刀光閃亮,破開濃煙直斬下來。雲沖波眼前一花,心道:”我命休矣!”卻聽”砰”的一聲,兩道藍芒掠過。沙如雪的短刀已被撩開,他頓時放下心來,自思忖道:”她可來啦…”
來援者自是蕭聞霜無疑,雲沖波嘗見過她本事,心下大安,想道:”這小丫頭總不成會比什麽黑水部衆之類的還厲害罷…”卻旋就聽得呼喝連聲,卻是月氏勾金絡腦兩人發現不對,亦掠入煙中,三人聯手與蕭聞霜鬥在一處。
原本來說,以蕭聞霜之實力該在三人中任何一個之上,但,有傷未愈的她,此刻卻連第七級的力量也發揮不出,面對三人夾攻自然大爲吃虧,全仗着一身小巧騰挪工夫苦苦支撐,數合即已遇險,卻喜金絡腦爲人甚是精細,見她似是大有來頭,便不肯輕下殺手,連連喝問她姓名來曆,蕭聞霜卻那裏理他?
雲沖波自不會坐視蕭聞霜涉險,喘息幾口,回過氣來,在地上摸了一把,抄到一根木棒,亦殺入戰團,隻他卻委實太弱,若不是五人俱都身在濃煙當中,身形難辯,金絡腦月氏勾兩個又慮着兩人來頭未清,不肯輕下殺手,早将雲蕭兩個重創,而即便如此,兩人也已被弄到左支右拙,大爲狼狽。
雲沖波愈鬥愈急,心下暗恨”我不是甚麽狗屁不死者麽,怎地這般沒用…”卻未想到自己此時已是遠遠勝過初入金州時分,那時的他,那有資格與月氏勾金絡腦這等人物較藝至十數合外了?
慌忙當中,雲沖波忽地想道:”咦,那一天,我剛從時光咒中回來時,那個鈎子手也要殺我,卻被我一拳打翻掉,那一拳可是怎麽使出來的…”正想着,忽地感到一股頗有些熟悉的熱流自背上一震而出,盤腰繞肩,直撲拳上!
(金色震撼,潛龍騰翔!)
奇怪的八個字再度出現心中,奇怪的感覺再度現于拳上,一瞬間,那種驟然張揚的無匹氣勢,令到包括蕭聞霜在内的四人全都悚然變色,停手止鬥!
(這是…)
“吼!”
隻覺得拳上壓力轉眼已蓄至極大,不吐不快,雲沖波暴喝一聲,右拳疾送,出拳之際,竟有金色龍形隐現臂上!
他這一拳出手,竟似連本身速度也被帶的快起,拳出如電,此時站在他正面的本是沙如雪,離他尚有三步不到,但他蓦地出拳,竟早搶至沙如雪身前,以沙如雪之能,竟連回刀自守的時間也沒有!
眼看便要轟中沙如雪,雲沖波忽看見她臉上的驚惶之色,心中不由一軟,又想起那日破軍死況,心道:”我和她沒怨沒仇的,那天看她洗澡,說起來也是我不好,何苦來哉…”隻是他這一拳出手,自己既不明白如何使出,更不知道如何收力,情急之下,隻好大吼一聲:”小心了!”全力擰身反手,硬生生将拳頭揮向右邊空處,隻聽得”喀啦”一聲輕響,肩頭劇痛,心下大惱”靠,可不要是骨折了,果然是好人難作…”
他這一下強行逆拳,身形間自是破綻大現,偏又已沖至沙如雪面前,此刻沙如雪雙刀在手,隻消輕輕一揮,要殺要殘,可說隻在她一念之間,她卻未有出手,愣了一愣,臉上神色有些迷茫。
便聽得一聲怒喝:”小賊!”,隻見一隻拳頭擊破濃煙,沖突而出,正撞上雲沖波的右拳,卻是月氏勾心急來援,正對上了雲沖波眼看便要空擊的一招。雲沖波大驚之下,想再翻腕向地已是不及。
(糟,我不想殺你的,别怪我…)
“碰!”
拳勁鼓蕩,終于将濃煙震散,隻見得一人口吐鮮血,倒飛而出,乒乓乒乓的撞倒了不知多少柱子棚子,直摔到馬市外面,卻是雲沖波。
被摔得七昏八素,遍體疼痛,雲沖波昏昏沉沉當中隻是不明:”爲何這一拳上一點力道也沒有了?”
他卻不知,當日他能一拳擊殺破軍,實是依靠太平那一掌注入他體内的力量,但兩道時光咒的複合作用豈是等閑?以太平第十級頂峰的驚世修爲,也隻能助他一拳之力而已,他此刻能夠再度揮出龍拳,隻是依稀記得那日氣勁行走感覺,策使自己體内真氣依轍而行,但龍拳乃是天下第一剛猛神功,他既未修習過”東海敖家”獨步天下的”東海龍勁”,隻靠自身那點微未修爲,又怎可能将龍拳的真正威力發揮,又怎可能敵得過月氏勾情急之下,全力揮出的第七級頂峰力量之拳了?
腦子昏昏噩噩,身子去勢如箭,雲沖波直被月氏勾那一拳震出百來步遠,也不知撞倒了多少東西,方覺”碰”得一下,終于撞得了一個略結實些的東西,将他的去勢止住。
(嗯,這是什麽,好象有點軟軟的,不象是牆啊…)
“公子!”
雲沖波的去勢委實太快,蕭聞霜雖是立時轉身追出,卻還是要到他停下方能追上,見雲沖波猶自昏昏沉沉,被一個幹瘦老頭扶在懷中,心下略安:”還好,看來月氏勾那一拳也不是很強,要不然,這些尋常客商絕對當不住餘震之力…”心念未平,隻聽得身後呼喝聲響起,卻是月氏勾等人已又追上。
蕭聞霜心道:”公子既已救出,戀戰作甚?”眉頭一皺,雙手捏訣互擊,口中誦了幾句咒語,将手一放,隻聽砰然一響,蕭聞霜身後的地面自行開裂,水濺成泉,噴成偌大一道水簾,阻在她身後。
月氏勾本是沖在最前,見狀微微一怔,心道:”這厮好精的水系修爲!”卻不甘示弱,左手一抹,将腰間長索取下,喝道:”便和你鬥鬥法術!”左腕一抖一甩,長繩脫手而出,破進水簾,随即一陣急旋,首尾相連,竟在水簾上框出一個長寬丈餘的”空白”來,月氏勾叱道:”去罷。”那十餘随衆項人此時已然趕至,答應一聲,反手掌刀,紛紛掠向繩洞。
蕭聞霜冷笑一聲,心道:”鬥武也就罷了,和我太平道比法,豈不是自找苦吃?”右手之訣忽撤,團指成環,反向劃動,銳聲道:”天一凝流,封!”那水簾應聲而定,轉眼間已是冰封雪固,向内急收不已,頓時将長繩凍裂,碎爲數截,那幹子項人不防有此,大半被凍進冰壁,雖還能怒容滿面的揮手搖頭,卻是動彈不得。
月氏勾微微一驚,怒意更盛,雙手一開,方要再出大型咒術,卻心有忌憚”兄弟們都被他冰術所封,若以霸道法術破開,卻多半要殃及他們…”方踯蹰時,忽聽金絡腦冷然道:”請住手罷”,聲音卻是發自冰壁對側,雲沖波的身前。但一眼看去,那裏卻仍是空蕩蕩的,那有人影?
蕭聞霜猛然一驚,想道:”他…”急撲近時,卻已不及。
嘩的一聲,雲沖波身前的地面自内炸開,金絡腦自地下直直拔出,手中寒光铮然炸現,架在雲沖波頸上,森然道:”請收法。”
蕭聞霜處事向不猶豫,立時道:”好,雙手撤訣,拍的擊了一掌,隻聽那冰壁吱吱響了幾聲,自行裂開,化水沒入地中,轉眼地面已然幹透,再無半點痕迹留下。
金絡腦微微點頭,道:”閣下好精的水系修爲。”
蕭聞霜面如寒霜,道:”可惜卻未防着你的土遁之術。”
雲沖波眼見這等情勢,心下大恨,想道:”聞霜其實未必輸于他的,都怪我不好,成了人質…”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道:”你不服麽?”便點頭道:”當然不服…”忽地省起:”這又是誰?”
卻聽那蒼老聲音又在他耳邊叱道:”那便出拳!”雲沖波隻覺呼吸蓦地一滞,腰上如受火焚,一股熾烈之極的力勁一湧而入,盤腰繞肩,直撲拳上!
金絡腦刀架雲沖波頸上,臉卻一直向着蕭聞霜,聽得動靜方才側面一瞥,卻立時變色道:”你…”一語未畢,雲沖波大喝一聲,右拳疾揮,方才那金色龍形竟又躍然而出,盤于臂上。金絡腦瞧見龍形,面色更加難看,竟連就架在雲沖波頸上的刀也不要的回手守胸,兩手抱拳迎向雲沖波右手,口中猶還在道:”住手,你到底是誰?!”
轟然一聲,方才的情景再現眼前,隻是,這一次被震得倒飛而出的卻不是雲沖波!
金絡腦的實力終究非雲沖波可比,退至十餘步外時,已然回過氣來,捏指默誦,喚出一道土壁擋在自己身後,将那強勁沖力吸收,如是者三,終于将去勢消盡,止住腳步,與月氏勾沙如雪并肩站定,看向雲沖波,肅容道:”請問前輩高姓大名?”
雲沖波心下大樂,想道:”吃了我一拳便改口喊前輩了,那若能重重打你一頓,你還不得喊我師公…”正自得意時,忽地覺得肩頭一松,腳下立時發虛,若不是蕭聞霜搶過扶住,便要摔倒地上,心下方省:”是了,剛才一直有人扶着我的,是誰,難道會是大叔…”卻聽得方才那蒼老聲音已又緩緩道:”很好,果然是你。”又聽蕭聞霜恭聲道:”多謝前輩出手相救。”态度極爲恭謹,幾如當日對張南巾般。
那蒼老聲音哼了一聲,道:”莫謝我,說不定我稍後便要出手殺你。”雲沖波聽得莫明其妙,蕭聞霜卻似是心中早明,仍是躬身道:”殺歸殺,救歸救。當謝則謝。”
雲沖波至今仍未能看見那老者形象,心下一發好奇,隻想回頭去看,便被蕭聞霜攙住,動彈不得,又見花勝榮也站在一旁,神色中又是緊張,又是擔心,心下微微感動”大叔竟然還沒逃走,倒也不是全沒良心…”卻不知花勝榮心中正在破口大罵:”臭小娘皮,一出來就奪了老子的包袱…”
沙如雪性子最燥,見那老者對自己這邊視若惘聞,戟指便要開罵,卻被金絡腦揮手止住,抱拳又道:”請問前輩高姓大名?”
隻聽咳嗽聲響,那老者終于自雲沖波身後轉出,卻仍未理會金絡腦說話,目光掃來掃去,隻是打量三人。
他雖然站出,可現下卻是背對雲沖波站立,雲沖波仍是看不清他相貌如何,心下不由着惱,忽又想道:”奇了,他倒好象也知道太平打我那一拳的竅門,剛才打退這會鑽土家夥那一拳,其實似乎是他替我打的…”
那老者不說話,金絡腦與月氏勾也不說話,兩人面色都十分凝重,盯着那老者不動,沙如雪卻似是對雲沖波興趣更大些,眼光溜來溜去,隻是在他身上打量,卻已不純是剛才那種大怒之意,反增了幾分好奇之色,正打量時,忽地撞着蕭聞霜目光,兩人眼神一對,同時臉色一沉,都冷哼一聲,各自别過頭去。
歎了口氣,那老者終于開口。
“很好。”
“小小年紀,便已可發揮出第七級力量的精華,更有着與這力量相得益彰的冷靜與沉着。”
“大漠沙如雪,陰山月似鈎,名不虛傳,真的是名不虛傳。”
“隻不過,這令你們可以橫行漠北的力量,看在我的眼中,也就和孩子沒有甚麽分别,而若是我當真動了殺機的話,相信十招之内,你們便隻有敗死的下場。”
“而現在,你們誰可以告訴我,若是這個場面出現的話,你們的智慧與判斷,又能派上什麽用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