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元被橫在馬背上,頭不能擡,口不能言,卻喜這馬倒還不錯,雖行山路,如履平地,竟是全無颠簸之苦。他雖看不見前面,大約方向,卻猜得出,默默計算,知道這一行人已行近行宮了。
他肚中不住盤算,卻終是想不出這馬和尚有何用意:他的名聲,自己雖曾有耳聞,卻是從未見過,更未聽說這人和玄天宮有何過節,何以一見面便将自己暗算,實在是想不明白。
忽聽到一陣極爲細碎的蹄聲響起,便聽到兩人道:"公子。"
又聽那馬和尚低低分付了幾句,那兩人輕聲答應了,蹄聲響起,四散而去,卻竟有數十騎之多。
蘇元心下一凜,想道:"好厲害啊。"
他雖目不能視,聽力仍在,卻竟要到這兩人說話才能驚覺,如他們是靜立路旁,倒也罷了,但自蹄聲聽來,他們卻分明是坐于馬上。
能将無知馬匹這般驅使,這些人…隻怕是來自塞上。
馬和尚本是鎮守邊界大将,照這般看,這些人,自是他身側好手了。
一個奉召進見的邊将,竟然出手暗算侍衛,更暗伏人馬,他,想做什麽?"
蘇元滿腹狐疑,卻苦于無能爲力,心道:"事已至此,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想道:"還望肖兄弟他們千萬小心,這些人,不好對付啊。"
他本覺以肖兵等三人之力,以暗算明,這馬和尚決不是對手,但此刻看來,他隻怕還不知有多少暗伏手段,肖兵等若不能一擊制敵,以寡敵衆之下,隻怕也未見能讨到什麽便宜。
他心中想事,馬和尚卻未停留,馬頭轉東,向河邊去了。
蘇元忽地想道:"他總不會是怕留下屍首,要給我來個水葬吧?卻不知淹死是什麽味道?"
隻聽得轟鳴之聲漸近,蘇元曾數渡黃河,自然明白,已近河邊了。
馬和尚忽地停下馬來,一挑一甩,将蘇元丢了出去。
蘇元猛地一驚,心道:"真要丢我下河?"忽覺腰間一痛,竟已被什麽東西捆住,跟着隻覺一股大力,橫裏湧至,呼的一聲,已被人拉了過去。
拉他的,卻是馬和尚身後之人,他将蘇元接過,并不說話,隻是橫在馬上。
蘇元至此方知馬和尚隻是将自己交于手下,心下更奇,想道:"他想做什麽?"
馬和尚等人卻再不說話,也無動作,就隻是靜靜等在那裏。
蘇元心道:"他們在等什麽?"
過了一時,一陣說話聲音漸漸傳來,似是有幾個人,正邊說笑邊向這邊走來。
蘇元心道:"來啦!"又想道:"到底是什麽人?"
忽地耳朵裏刮進一句話來,竟是,"…陛下隻管放心,這一批都是千挑萬選而得,雖有一兩隻走失,二三天裏,必能自尋回來…"
蘇元心中大震,想道:"陛下?是他私服到此?"
又想道:"這聲音倒似是耶律原三。"
他自那日關林之戰後,便再未見過耶律原三,此刻突然聽到聲音,心道:"這人好生深沉,倒是有些日子沒見他啦?"
又想道:"這馬和尚悄不做聲,在這裏守候皇上,難道竟有不軌之心?"
又想道:"但又爲何要将我擒來?再者說,他可也多半勝不了耶律忽八。"
他和肖兵那日爲周龜年救走,事後細細計議,均覺耶律忽八功力深厚紮實,刀法樸實無華,确是難得一見的高手,雖與已爲敵,但卻仍有惺惺之意。
忽聽得有人喝道:"誰?""幹什麽的?!"卻是開道察看的侍衛。
馬和尚冷笑一聲,滾鞍下馬,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大名猛安馬和尚,特來參見皇上。"他那四名手下也一起翻身下來,跪在地上。
那兩名侍衛卻不知馬和尚是誰,隻一疊聲的道:"大膽,可曾有旨令你見駕?!"
馬和尚冷笑一聲,忽地擡起頭來,冷笑道:"不得旨意,便不能見他麽?完顔雍倒好大架子啊!"
蘇元心下一凜,想道:"他果有謀反之意!"
又想道:"但他爲何要這般翻臉?難道他竟有必勝之算?難道這四人中另有頂尖高手,能敵得住耶律忽八,還是他知道耶律忽八此時不在?"
那兩名侍衛全完防備之下,突然聽到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語,都是大驚失色,一個指着馬和尚,吃吃道:"你,你…想造反嗎?"另一個反應快些,轉身便逃。
馬和尚冷笑道:"那裏走?"身子驟然彈起,嗆的一聲,腰刀揮出,那兩名侍衛隻叫得半聲,已被他一刀揮倒。
驚叫之聲傳了過去,立時亂成一片,幾個聲音不住喝道:"小心!""什麽人?""過去看看!",腳步聲響,已有五六個侍衛奔了過來。
馬和尚冷笑道:"統統殺了!"當先沖出,他那幾名手下隻答應一聲,便均急沖而上,那幾名侍衛一來事出意外,措手不及,二來武功也确是不如,隻片刻之間,便已被幾人砍倒在地。
餘下侍衛一陣大嘩,再不敢輕舉妄動,紛紛圍到完顔雍身邊,刀劍出鞘,弓箭上弦,指向馬和尚。
此時隻剩下了七八名侍衛在,馬和尚全不放在眼中,冷笑一聲,大步走将過來,揚聲道:"皇上在麽?"
完顔雍皺眉道:"你是什麽人?"
馬和尚笑道:"在下馬和尚,現受封大名猛安之職。"
"隻不過,在下其實還有一個名字。"
完顔雍皺眉道:"還有一個名字?你究竟是什麽人?!"
馬和尚冷笑了幾聲,忽地道:"叔父,當真不認得小侄了麽?!"
蘇元猛然一驚,心道:"叔父?!這是怎麽回事?!"
完顔雍也是大爲吃驚,竟連聲音也有些顫抖,道:"你,你說什麽?"
馬和尚冷笑道:"我說,叔父,當真不認得小侄了麽?"
完顔雍道:"你,你走近些來。"
馬和尚冷笑一聲,竟是全無懼色,走上幾步。
完顔雍眯起眼睛,細細看了馬和尚一會,忽地面色大變,失聲道:"你,你,怎會這樣?你是,他的兒子?!"
馬和尚冷笑道:"叔父認出來了?!"
完顔雍道:"爲何沒人知道你?"
馬和尚冷笑道:"我本是庶出。"
完顔雍哦了一聲,恍然道:"原來如此。"
又歎道:"若非如此,你也早成覆卵啦!"
馬和尚冷笑道:"你倒是想我也成覆卵啊?我偏不讓你如意呢?!"
喝道:"誰爲我将他拿下!"一名手下應聲而出,提了一杆長槍,道:"讓開!"全不将幾名侍衛放在眼中,沖上前來。
一名侍衛喝道:"大膽。"迎了上來,用得卻是一口鋼刀。
這幾人都是久經沙場,血戰之餘,那會将這些深宮中的侍衛放在眼裏?冷笑道:"找死!"長槍隻一蕩,已将刀磕開,跟着寒光一閃,槍尖已噬向那侍衛頸間。
隻聽一聲慘呼,卻是那用槍好手發出來的。
不知怎地,他手中的長槍竟忽地斷成了三截,中間一段,更被人反震回來,插進了自己胸膛。
那侍衛冷笑一聲,将刀遠遠丢開,道:"馬大人,你的手下好象有些不濟啊?"
馬和尚身後三人驟經大變,卻似全無所覺,一個個仍是面不改色,垂手立在馬和尚身後。
馬和尚笑道:"真沒想到,原來是田兄随駕,早知如此,真不該讓哈爾密上。"
那侍衛自是田奧心,他乃是一等侍衛,隻用守衛駕前,不用前後開路,是以方才并未出手,他見馬和尚這一幹人身手不凡,又頗狠辣,甚是不喜,是以出手之際也不容情,另有一半,也是爲着振奮軍心:馬和尚等人方才一陣突襲,侍衛們都有些慌亂。
他見馬和尚竟是全無慌亂之色,心下卻有些納悶,想道:"他好生自負,難道竟還有它着?"忽又聽馬和尚笑道:"那一位是耶律大人吧?也不用裝了,出來吧。"
一條大漢排衆而出,冷哼一聲,并不說話,正是耶律忽八。
田奧心對他卻甚是尊重,躬身道:"耶律兄,這頭一陣,還是我來打吧。"
耶律忽八微微搖頭,大步而前。
田奧心見他如此,再不說話,讓到一邊。
馬和尚面不改色,微笑道:"請。"
那想耶律忽八走到田奧心身側時,忽地雙眉一軒,目中精光大熾,喝道:"開!"一刀橫裏揮出,田奧心未及反應,便已被他攔腰劈成兩段!
蘇元躺在地上,場中動靜,聽得都是清楚,叔侄相認時,他心下也隐有恻然之意,想道:"果然天家無骨肉,血親叔侄,竟也要弄到這般收場。"又想道:"不知他是那一路年長親王之後。"
待聽得耶律忽八,田奧心二人均在時,又想道:"他這一下卻是算漏了,要不然将剛才那些人盡數帶來,也未必敵不住耶律忽八。"忽地聽得田奧心慘呼之聲,不覺心下大驚,想道:"是什麽高手,竟能一招殺去田奧心?!"
混亂與驚呼,立刻就給了他答案。
"耶律統領,你,你…!"
耶律忽八?!他竟是内應?!原來如此!
所以,他隻帶了四個人啊…
慢着,如果這樣,那耶律原三他…不對!
當蘇元想通關節的時候,那些個侍衛還仍是渾然不覺,隻是抖抖的把手中刀劍指着耶律忽八,全不知如何是好。
完顔雍長歎一聲,道:"都把兵器丢下吧。"
有幾個侍衛還不明白,急道:"皇上,豈可不戰而降…"說着回過頭來,卻立時變的啞口無言。
耶律原三滿面笑容的,将一把短刀抵住了完顔雍的腰間。
他正笑着。
笑道:"皇上教你們把兵器丢下,你們沒聽見麽?"
完顔雍歎道:"所以,你這些年來才能穩居北地,聲望日增,是麽?"
"遼人,根本就是和你一路的啊。"
馬和尚狠狠盯着完顔雍,并不開口,隻耶律原三笑道:"好教陛下知道,隻消公子今日成功,便會裂土分封,我大遼狼幟,終能再現天下了。"
完顔雍看向馬和尚,皺眉道:"你要複遼?"
又道:"皇位更疊,那也罷了,但若要将大草原分還遼人,你以爲你壓得住天下女真反意麽?"
馬和尚冷然道:"我自會将更好的東西于他們。"
完顔雍面色一變,道:"你想幹什麽?!"
馬和尚狂笑道:"二十年前,家父混一天下的大計毀在了你們這些膽小鬼的手裏,二十年後,家父的夢想,我要爲他完成!"
"我完顔當哥,要成爲全中國的皇帝!"
蘇元心下劇震,如果不是被點了啞穴,他早已驚叫出來了。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二十年前,混一天下!
金海陵!
他竟是金海陵之後!
完顔雍忽又問道:"但你殺了我,便能令朝中百官心服麽?"
完顔當哥詭笑道:"我,殺了你?爲什麽?"
"殺你的,是一個漢人。"
"一個混進宮中當侍衛的漢人。"
他的手,指向了蘇元。
"其實,我這樣作,實在是便宜了他,這等驚世大功,随随便便,就送于他了。"
蘇元自然也明白了,心下苦笑道:"若教他成功了,天下漢人,隻怕倒有一半要以爲我是什麽大英雄大好漢吧?"
英雄好漢,還真是不值錢啊…
完顔雍又道:"既如此,你準備何時殺我?"
這個問題,也正是蘇元最關心的,在目前,完顔當哥已控制一切,但若他不立刻下手的話…
完顔當哥笑道:"來此之前,你不是分付過嗎?三日之内,如無大事,不得來報,因爲,你想在這兒安安靜靜的呆上三天。"
"所以,你可以再活不到三天。"
"這三天内,你可以試着逃跑,縱被抓住,我也不會殺你。"
"你會死在這三天之内,不知何時,也不知怎樣死,隻消我突然高興,不想讓你再活了,縱然你正在酣睡之中,我也會立刻将你殺去。"
"當然,最後的傷口,一定是用蘇元的刀留下的。"
"好好活幾天吧,叔叔,這是你這大金皇上最後的幾天了,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他的三名手下一起跪倒,耶律兄弟也伏在地上,齊聲道:"參見皇上,恭喜皇上!"
蘇元暗歎一聲,也知道自己一時已不會死,悄然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便是積蓄起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以便在需要它們的時候,可以拿的出來。
兄弟,以後,就看你們的了,
快些啊…
有着耶律兄弟的幫助,完顔當哥毫不費力的就控制了整座行宮。
蘇元暗襲,田奧心反叛,一應侍衛中,除耶律忽八外盡都殉身,如不是馬和尚和他的手下及時趕到,完顔雍很可能已被弑去。
完顔雍吃驚受傷,卧床不起,閑雜人等,不得入探。
皇上有瘍,不得外傳,家有内鬼,必須細察,以這樣的理由,所有的侍衛和宮人都被禁止離開行宮,實際上的控制權,已交給了完顔當哥帶來的五十一名手下。
侍衛中雖有人不滿,但耶律忽八身爲禦前侍衛統領,第一個低首向人,更不住稱道自己察事不細,禦下不嚴,處處忍耐退讓,這些個普通侍衛又能怎樣?
這般做法,完顔當哥也是迫不得已。
皇上出遊,豈是小事?這行宮當中尚有着近百名侍衛在,其中不乏好手,若當真反起臉來,縱能殺盡他們,也必要元氣大傷。
他野心極大,想的盡是登基之後,如何大興兵馬,揮師南下,如何一統江山,永居大寶,便不願留個無道好殺之名。
在它心中,以蘇元擋過這一陣隻是權宜之計,他所計劃中,十年之後,江山一統之日,便是他爲父正名之時,那時完顔雍自然要被拿出來好生辱罵一番,更要奪名削爵,逐出皇譜,那時天下方能知道他乃是個撥亂反正,大大了得的英主,似這等誅昏君,正乾綱之名,卻那肯一直讓蘇元攬着?
至于蘇元,卻也僥幸,耶律忽八一心隻要在他身上追迫出肖兵的消息,那裏舍得殺他?完顔當哥此時一心都是它日登基後種種好處,心中再無它事,蘇元生死,全不在意,盡由耶律忽八處置了。
一晃眼,蘇元已被關押了整整十二個時辰了。
他自然始終沒有中斷過沖開穴道的努力,可耶律忽八也早慮到他武功不凡,又親手加了七道禁制,将他周身氣脈行走盡數截斷,蘇元此刻隻覺氣海之内空蕩蕩的,便連一絲氣力也聚不起來,數番努力後,終于放棄,暗歎道:"罷了,罷了。"
忽又想道:"那個君問終日計較,便隻是要殺宋人皇帝,這個完顔當哥隐忍二十年,爲着來除金人皇帝,這般看來,這皇帝之位雖是威風,卻也着實禍害不淺。"
又想道:"已是一天啦,肖兄弟他們不知要急成什麽樣了,但這完顔當哥确非常人,隻盼他們小心。"
他因是刺殺皇上的"欽犯",身份特殊,被單獨囚在一間靜室當中,每日吃喝都有人伺候,倒也不壞,隻是門口總有兩人把守,無論吃喝拉撒,都要在别人眼皮之下進行,卻甚是尴尬,好在他生性爽朗,想道:"老子又不是女人,便教他們看了去又怎樣?"也便不放在心上。
耳聽的漏鼓聲響,那兩人喂他吃完晚飯後,立時又封了他啞穴,将他丢回床上。
蘇元心下苦笑,忽地想道:"便是将來我老的不能動彈時,兒女伺候,怕也沒這幾個家夥般小心翼翼吧?"
腳步聲響起,是換班的到了。
蘇元此時已知道他們是四個時辰一替,一班兩人,他也不在意,隻想道:"又來了兩個倒黴蛋,是不是得罪了頭兒,才被遣來值夜班的?"
隻聽得那幾人低低交代了幾聲,便去了,蘇元此時手不動,足不能擡,心道:"睡吧睡吧。"卻苦于天時尚早,怎麽也睡不着。
正無趣時,忽又聽的一陣腳步聲過來。
蘇元精神一振,想道:"難道他還不死心,又來了?也好,左右此時也太無聊。"
耶律忽八第一天便曾想要探問肖兵消息,因蘇元不肯說于,這幾日頭緒也多,便将他丢下了,這一日間都未來尋他,難道此時無事,又來試探?
隻聽幾聲輕聲問答,跟着一陣含混不清的低響,"呀"的一聲,那門已被推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
蘇元心道:"兩個?耶律原三也來了,和他說話,倒确是比耶律忽八有趣多了。"忽聽人輕聲喚道:"蘇兄,蘇兄。"這一驚非同小可,睜眼看時,面前不是肖兵花平是誰?
他心下一喜,想道:"他們可來啦!"忽又想道:"但耶律忽八這厮點穴手法确是一絕,頗有獨得之處,他們解得開麽?"
肖兵喚了幾聲,見蘇元隻是睜眼,并不開口,知他必是被點了啞穴,伸手爲他推拿解穴,試了一會,卻是全然無功,花平也來相助,卻也一般無功。
忽有一個男聲低聲道:"在下來試試吧。"肖兵冷哼一聲,似是不大情願,卻還是讓到一邊。
蘇元心下大奇,想道:"這聲音好熟,是誰啊?"忽覺兩股沛然大力自玉枕,绛宮兩處直湧而入,竟是全不理會所封穴道,要自任督二脈強行沖開所封經脈。
似這般解穴法,若自原理而言,原是可解天下一切點穴手法,但所耗極巨,肖兵花平雖也知道,卻是有心無力,蘇元心下凜然,想道:"這人是誰?"
又想道:"聽他聲音,年紀也不甚大,竟能有這般修爲,當真驚人。"
忽覺體内轟的一聲,卻是這兩股内勁竟已在片刻之間沖破奇經八脈,遍走十二重樓,會于生死穴上,耶律忽八所封穴道,已盡被解開。
蘇元翻身躍起,抱拳道:"多謝兄台。"他知此地兇險,不敢大聲,隻是輕聲道謝。
那人卻笑道:"蘇兄好客氣啊。"
蘇元此時已看清他相貌,卻是識得,驚道:"怎會是你?!"
那人竟是劉補之。
原來朱燕于他别後月餘,兩人都甚是思念對方,但無論朱燕登泰,還是劉補之赴衡,都多有不便,沒奈何之下,兩人約在洛陽相會,看着風和日麗,便來遊龍門,卻是無巧不成書,正遇上了花平和齊飛玲。
待得蘇元被擒,肖兵走報時,朱燕那肯隻讓齊飛玲赴險?定要來助,她既然要出手,劉補之自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肖兵原是不大信任劉補之,但一來有朱燕作保,不好太不給齊飛玲面子,二來他也不知對方有多少好手,如何布置,多上一個硬手,總不是壞事。
五人自蹄迹追察,知道了蘇元是被囚在行宮之中,他們中卻那有膽小怕事之人,當下計議定了方略,天色一黑,便潛入宮中,來尋蘇元,他們卻也甚是小心,一路上隻對着不當值的閑走侍衛下手,先後擒下兩人,終于逼問出了囚禁蘇元的所在。
肖兵将前後之事約略說了,又道:"此地太過危險,還是先走吧,蘇兄,你行麽?"他怕蘇元穴道被點太久,氣血未複,說着話,便伸手來扶蘇元。
那想蘇元卻将他手擋開,道:"不行,不能這樣走。"
花平奇道:"怎麽啦?"
蘇元深吸了一口氣,将這幾日事簡要說了,又道:"我們要走,也得先救了皇上再走。"
肖兵皺眉道:"爲何?"口氣已有些不悅。
蘇元沉聲道:"這完顔當哥是完顔亮的兒子。"
幾人都是面色大變,失聲道:"完顔亮?他還有兒子?"聲音中滿是驚懼之意。
這幾個人,都是當今江湖上的頂尖好手,有勇有謀,膽大包身,要讓他們害怕,本是件極爲困難的事情。
可是,就隻是完顔亮這三個字,便已夠吓到他們。
完顔亮,海陵王。
漢人的恐懼,金人的惡夢。
隻爲了要試一試有沒有僞稱皇室的人,竟下令盡殺趙宋宗室;隻爲了要遷都中京,僅一天之内,反對離開上京的女真貴族,就被他殺去百人。
他在采石被虞允文擊敗,在揚州被自己的手下刺殺,當他的死訊傳出後,普天之下,不分金宋,不分貴賤,全都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還有後人在!
肖兵沉吟道:"你看他如何?"
蘇元道:"野心隻怕猶過乃父。"
肖兵猶豫了好久,終于咬牙道:"好,我們去救金主!"
蘇元心下甚是感動,躬身道:"多謝!"
他自然明白,以肖兵的身份來曆,要他出手去救金主,是怎樣爲難的一個決定。
肖兵也急躬身道:"蘇兄客氣了。"
肖兵如此,另外幾人更無異議,花平看看齊飛玲,向蘇元問道:"他被關在那裏?"
蘇元道:"随我來吧。"
完顔雍對外乃是稱病,自也不能更換他處,以免露了痕迹。蘇元熟悉此處道路,與幾人方才四處摸索,那又不能作比,不一會兒,已到了皇帝寝宮之外。
一路上自有來回巡邏的侍衛在,但蘇元對侍衛班制極是熟知,有他帶路,隻三盤兩繞,便已悄然潛入。
此時已是夜深,眼見得完顔雍居室裏燈火閃爍,人影晃動,卻是不止一人。
蘇元看看肖兵花平,把了個手勢,兩人點頭會意,花平握了齊飛玲的手一下,緊緊腰帶,跟在蘇元後面去了,肖兵等人則都潛伏下來望風把樁。
兩人在草衆中蹑手蹑腳又前行了十餘步,看看已到窗下,裏面說話之聲已是聽的明白。
隻聽完顔當哥正笑道:"叔父,這兩天過的可好麽?"
花平卻未聽過他聲音,看看蘇元,目有詢問之色,蘇元微微點了點頭,并未開口。
完顔雍答應了一聲,兩人均未聽清說的什麽,便又聽完顔當哥笑道:"莫客氣莫客氣,自家叔侄,太見外了。"
蘇元心下暗歎道:"此人這些年來,想也頗受了些苦楚,以是心胸已不大正常。"
完顔當哥笑了一會,又道:"我看今天天氣不錯,真是個殺人的好日子,叔父要沒什麽事情,不如就請上路吧?"
完顔雍長歎一聲,閉目不言。
完顔雍哈哈笑了幾聲,舉起刀來,向完顔雍劈下。
嘩啦一聲,兩道寒芒将窗子撞得粉碎,直射向完顔當哥的後心。
那是花平的陰滅。
這種程度的陰滅,當然還傷不了完顔當哥,可是,要讓他把刀收回,已是足夠。
而完顔當哥把刀收回,磕開那兩道寒芒之後,馬上就明白,自己已沒有機會再劈下一刀了。
屋頂被砸開了一個洞,和碎瓦塊灰一起落下的,擋在自己和完顔雍之間的,是一個想要拿回他自己的刀的人。
"這幾天來,麻煩馬公子幫我帶着這把刀,真是辛苦了,現在,就請公子把刀還給我吧。"
刻意的以"馬"這個漢姓來稱呼完顔當哥,是因爲,蘇元覺的,這應該會讓他更進一步的失去冷靜。
一個如此在意自己失去的身份的人,他最爲憎惡的,應該就是這二十年中他不得不背着的這個漢姓吧?
果然,對蘇元的話,完顔當哥作出了最爲激烈的反應。
"大膽!朕殺了你!"
蘇元又歎了一口氣。
完顔當哥的武功,以一個皇子來說,确實已是不錯,可是,要和蘇元相比,還是略有不如,而且,花平已沖進屋來了。
微一側身,右手一搭,已鉗住刀身,不料完顔當哥右手猛然一擰一送,竟已将刀棄開,再不理會背後的花平,雙手如啄,徑取蘇元喉嚨,小腹兩處要害。
蘇元那肯和他同歸于盡?吸胸收腹,退開半步,将他這一招卸去。
卻沒想完顔當哥這一擊竟也隻是虛招,蘇元方退,他竟一聲長嘯,沖天而起,自蘇元方才打破的那個大洞沖了出去。
蘇元卻沒想到他輕功這般好,再要追時,已是遲了半步,那還來的及?
隻聽的腳步聲響,正是完顔當哥的手下自四面八方湧了過來,竟是話也不搭,嗖嗖聲響,已是亂箭射來。
又聽得耶律忽八不住喝道:"不得驚慌,各守本位!我來處理!"又道:"唐古,你帶一隊人去把守東門,不許擅離,溫敦,你帶人至西路扼守,不得有失…"他爲人極是威嚴,說話又清晰強橫,兼之本是侍衛統領,衆侍衛驚忙之中,無暇多想,紛紛答應,依言去了。
蘇元一一聽在耳中,心下暗歎道:"此人确是了得,真有應變之才。"
要知完顔雍此時已落在蘇元等人手中,再不能加以挾持,最佳之計,便是連同來犯之人一起殺去。但要這般下手,當着侍衛,卻終是不便,似這般隻留下完顔當哥所帶的一幹手下,那便方便多了。"
肖兵等人,此時也已退入屋中,這寝宮修得甚是結實,一時之間,射之不開,耶律忽八等又慮着耳目,終不敢真用火攻,一時之間,就僵持在那裏。
完顔雍看向蘇元,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幾人都有些莫明其妙,朱燕膽子最大,便笑問道:"陛下爲何歎氣?難道是看他不順眼麽?"
要知她終是南人,數十年所積,雖是敬畏皇帝,卻并不怎樣怕這金人皇帝。
完顔雍微笑道:"我歎氣,是覺得可惜。"
"你,要走了吧?"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尾,乃是對蘇元所說,幾人卻都聰明絕頂,随即都會過意來,又都有些吃驚。
蘇元自是最爲吃驚,他本來确有着以救駕之功請辭的意思在,卻覺得尚未成功,又覺不好啓齒,那想到早被完顔雍看破?
完顔雍又歎道:"罷,罷,天生雄鷹,确是不能束于深宮,朕與你自由,去吧。"
忽又苦笑道:"但這也隻是朕順口說說,此刻朕這皇帝,也隻在這屋裏做數罷了。"
劉補之微笑道:"聖天子百靈呵呼,無論何等災厄,都必有驚無險,皇上何必過慮。"
完顔雍看看劉補之,微笑道:"你又是誰?"
劉補之早在等他這句話,翻身拜倒,恭聲道:"在下泰山劉補之,參見皇上。"
完顔雍哦了一聲,慢慢道:"劉補之?朕想起來了,你是周先生的人,對吧?他還在朕面前薦過你來着。"
又道:"你想入朝廷嗎?"
劉補之道:"臣不敢。"
完顔雍微微颔首,忽道:"既如此,朕與你四品之位,但不列朝綱,隻消代朕看着些北地武林便是。"
又笑道:"這本是周先生管的事,你也還當受他節制,但他不愛俗務,一應小事,你多費心。"
劉補之心下激動,大聲道:"謝皇上!"卻是真心實意,再無花假。
完顔雍又看向花平等人,花平齊飛玲卻是全然無志于此,隻道:"我等不是當官的料,隻望皇上确能做到永不興兵四字,于意已足。"
完顔雍愣愣,笑道:"這個自然,朕意本就如此。"
肖兵卻不理他,見他看過來,竟一轉身,并不說話。
完顔雍看看他,又看看蘇元,便不再說話。
此後也無它話,無非幾人如何死守寝宮而已,完顔當哥數度指揮手下攻入,都被擋了出去,耶律忽八也曾親身攻進一次,卻終是敵不過花平等人聯手,幾乎陷下,終仗着長生天之威,強行闖出,這樣一來,他再不敢指揮他人進來送死,可那箭卻射得一發緊了。
蘇元自思量道:"似這般僵持下去,早晚被他們攻破,這可如何是好?"
又想道:"其實此時宮中,多數侍衛還是茫然不知,若教他們知道他們才是要殺皇上之人,盡數反将起來,他們絕對壓制不住,可現在侍衛盡都被趕了出去,卻怎生得見?"
他剛才聽耶律忽八分付,侍衛中倒有一多半是被派到外面巡查把守,完顔雍年高體衰,自己這一幹人決不可能護他沖出,但若是讓他下個手谕,然後派一個輕功好的沖出去報信呢?
這本是個很有誘惑力的想法,但蘇元細細想過,終于還是放棄。
外面有耶律忽八在,無論派誰出去,隻要被他纏上,就不可能脫得了身。
這可,怎麽辦呢?
忽聽肖兵道:"蘇兄,必得有人出去搬救兵才行。"
蘇元苦笑道:"我也有想得這一層,但耶律忽八怎麽辦?"
肖兵冷然道:"我出去要和他單挑,吸引住他,你或花兄弟趁機沖出去。"
蘇元想了一會,也覺得再無它法,道:"好,便這麽辦!"花平忽道:"不成。"
見兩人面色都有些不解,花平又道:"以我們之力,必不能久守,總要沖出去求救,這一條,他們一定想得到,肖二哥這樣子挑戰,他們縱然應戰,也必有布置。"
蘇元看看花平,忽地笑道:"聽你口氣,想是有了成算了?"
花平笑道:"成算不敢說,隻是個打算,你們聽聽,看怎樣。"
幾人聽花平說完,面面相觑,均覺也太大膽,可若不這般,卻也正如他所說,勝算更微。
蘇元下定決心,道:"好!與其坐而待斃,不如铤而走險,就按花兄弟說的辦!"
完顔雍早自桌上取了張紙,寫了幾個字,加了一方禦印,交給蘇元,道:"便煩你了。"
花平看看肖兵,兩人正要沖出,蘇元忽道:"慢着。"看向外面,喜道:"他回來啦,這下好辦了。"向肖兵道:"兄弟,你等一下這般這般便行了。"
肖兵皺眉道:"你信得及他不是同謀?"他這句話卻問得甚有道理,要知這時能夠趕來于戰的,隻怕十有八九,倒是完顔當哥的人。
蘇元笑道:"不會,隻管照我說的去試。"肖兵點了點頭,将紙收起,深吸了一口氣,大喝一聲,将窗子踢開,先丢了張桌子出去,方沖出去。
肖兵方一沖出,已有七八人一湧而上,他也不躲閃,隻喝道:"耶律忽八,長生天在手,可敢和我肖兵一戰!?"
隻聽耶律忽八喝道:"住手!"那幾人當即收手退開,卻仍是有十來張硬弓,張得滿滿的,指着門口窗戶。
耶律忽八緩緩步出,道:"你當真要和我動手?"
肖兵冷笑道:"你不敢嗎?"
耶律忽八大笑道:"我有何不敢,隻是…"
他忽地壓聲音,笑道:"我若告訴你,西首窗下,已伏下六名好手,專等着裏面人沖出來送死,你可還有心和我單挑?"
肖兵面色一變,正要開口,便聽得花平破窗而出,跟着連聲怒喝,顯是陷身伏中。
耶律忽八大笑道:"如何…"不料笑聲未畢,忽地眼前一花,肖兵竟已自他身側沖過!
蘇元立在窗側察看戰況,見肖兵沖過,笑道:"假作真時真作假,花兄弟好計謀,耶律忽八上當啦!"
又笑道:"就看合達的動作快不快了。"
肖兵自耶律忽八身側沖過,未出十步,忽覺眼前一黑,一條身量猶勝耶律忽八的大漢,已擋在身前。
……
"那人叫完顔合達,也是侍衛副統領,又性情自大,所以耶律忽八遣不動他。"
"他是金人宗室,極受愛重,不該有反心。"
"你若真沖出求救,縱然沖出,他們也必要全力猛攻,若當真不計損失,以我們之力,勢難支撐。倒不如這樣。"
"他身材雖大,武功走得卻是細小一路,最喜近身纏鬥,你定有機會。"
"但是切記,三招之内,無論得手于否,都要脫離,若教耶律忽八和他雙戰于你,不大好辦。"
三招,确實隻用了三招!
第一招上卸開完顔合達的刀,第二招上将他的破綻逼出,第三招上,肖兵的指,已如長劍般直刺向完顔合達的太陽穴,如不是耶律忽八及時趕到,隻這一招,他已死掉。
肖兵見兩人聯手,不敢戀戰,虛沖幾沖,牽動陣角,又倒沖回去了。
完顔合達長長呼出一口氣,隻覺背上竟已出了些冷汗,不覺伸手摸了摸頸子,笑道:"多謝耶律統領相救。"
忽又笑道:"在下有些受驚,想先行退下了。"
耶律忽八此時一心都系着寝宮,不虞有它,一揮手,道:"先請吧。"他雖與完顔合達說話,眼睛卻始終緊盯着寝宮。
完顔合達隻一笑,便拱手退下,直走到背靜之處,忽地臉色一變,再無笑容,又伸手到頸中,竟是摸了個紙團出來。
他方才和耶律忽八說話,忽地摸到頸中竟有個紙團,心下吃驚,卻不敢流露,還好耶律忽八當時心系戰況,全未留意于他。
一攤開紙,首先看到的,是一方完顔雍的禦印,而再看下去時,幾個驚心動魄的大字,便跳進完顔合達的眼中。
耶律忽八謀反!
又堅守了小半個時辰,幾人身上都已有傷,蘇元看看肖兵,苦笑道:"這般瞧來,隻怕他是沒看到。"
肖兵報以苦笑,并沒說話。
花平一直留意外面動靜,忽道:"不對,好象有變了。"幾人都是精神一振,忙湊過來。
隻見完顔合達帶了一二十個侍衛過來,和耶律忽八不知在說些什麽。
蘇元笑道:"好啦,有用啦!"
他們原也沒指望完顔合達真能隻爲着那一張紙片便和耶律忽翻臉動手,但隻要能讓他心生疑窦,帶人過來,便是成功。
隻要有其它侍衛在,耶律忽八便不敢明目張膽,用些個玉石俱焚的手法,大面子之上,須做出顧忌完顔雍生死的樣子,若不如此,别人必有疑心。
隻要那十幾張硬弓不會立刻開射,就可以走下一步了…
蘇元看向完顔雍,恭聲道:"陛下,有勞了。"
完顔雍微笑颔首,站起身來。
耶律忽八和完顔合達正在争執。
完顔合達卻也有些心機,全不提紙條之事,隻是和耶律忽八虛言相争,道是這般攻擊,若是逼得對方狗急跳牆,須不是忠君之意雲雲,他見耶律忽八說話之時面色不豫,心事重重,又時時前言不搭後語,顯是心思不在,不覺也有些狐疑,想道:"若隻是憂心皇上,斷然不會這樣,我本還覺那張紙是皇上受迫寫下,現在看來,難道竟是不假?"
他爲人頗好權位,立時想到,這一來,隻消将他扳倒,自己立此大功,别的不說,至少這"副統領"三字中的"副"字,總可以去了吧?
一名侍衛忽地低呼道:"小心,裏面的人要沖出來了。"
果見那門牙牙有聲,開了一半,卻又停在那裏。
跟着步出一人,卻是完顔雍,也不等衆人有所反應,已是縱聲大喝道:"耶律忽八,你欺君犯上,意圖謀反,已是死罪了!"
本來耶律忽八早有布置,專有十張強弓,隻聽自己号令,隻消完顔雍一現身,立時就要将他亂箭射殺,卻不防橫刺裏殺出個完顔合達,将自己心神分開,一時之間,竟未及下令,而完顔雍隻一現身,立時退回,再要發令出箭,已是不及。
完顔雍的後半句話,已是退入宮中所說,但那确是他的聲音,衆人卻都已聽的明白。
完顔合達勃然變色,退開數步,手按刀柄,怒道:"耶律統領,這是怎麽回事。"左手一招,他帶來的侍衛已都聚了過來。
耶律忽八嘿嘿笑道:"你都聽明白了,還問什麽?忽地一招手,喝道:"統統殺了!"
完顔合達再無猶豫,喝道:"來啊,将反賊耶律忽八拿下!"兩邊人馬,頓時混戰起來。
劉補之趁機沖上屋頂,縱聲喝道:"耶律忽八謀反,一應侍衛等人,速來勤王!"他雖不谙女真語,卻先向蘇元問清了這句話如何發音,此刻以漢金雙語連呼兩遍,他功力之深,乃是場中諸人之冠,聲傳數裏,四下裏防守侍衛都聽的清楚,頓時亂将起來。
耶律忽八卻那将完顔合達放在眼裏?隻是指揮人馬,硬向寝宮内沖。他知此時事機已洩,但若能在宮外侍衛回援之前殺去完顔雍,便仍可一戰。
隻是完顔合達此時卻那肯容他離去?一口刀使得虎虎生風,硬是截住了耶律忽八,那邊完顔當哥率着十餘名手下不住硬沖,卻苦于無人是對方一合之将,總是沖不進去。
耶律忽八暴躁起來,猛的大喝一聲,竟似是平空響了一個炸雷,也不變化,硬生生一刀劈下,完顔合達見這一刀兇險,本不敢硬接,待要走時,卻已不及,勉強橫刀去格時,竟是全不能當,被他活生生連人帶刀一起從中劈開!
耶律忽八一刀殺去完顔合達,卻也大傷元氣,隻是此時再無時間,隻駐刀歇得一歇,便一躍而起,喝道:"讓開,我來!"刀光如雷,轟的一聲,已将宮門斬開。
蘇元等人自知無人能接此一刀,紛紛退開,卻仍是護住完顔雍。
隻是宮門已開,便再無險可守,完顔合達所帶侍衛此時已被殺盡,那數十名好手一湧而進,撲了過來。
蘇元暗歎道:"完啦!"要知此等混戰之下,亂衆我寡,又有耶律忽八,完顔當哥這等硬手在,要自保雖是不難,但要護着完顔雍,卻已是不能。
忽聽得嗖嗖聲響,數十支利箭飛了過來,雖是傷不着耶律忽八,但幾名沖在前邊的好手卻躲閃不及,立被射倒在地。
呼喝聲中,已有數十名侍衛沖了進來。
蘇元長出了一口氣,心道:"終于趕到啦!"
這一下攻守之勢立逆,行宮中本有侍衛近百,此刻雖隻趕到了二十多名,但有他們自後逆襲,蘇元等人便壓力大減,收成了一個小小圈子,雖是沖殺不出,便要守住完顔雍,卻已足夠。
耶律忽八面色如狂,連聲吼叫,卻總是沖不過蘇元的刀。
完顔當哥本就不是肖兵的對手,此刻心浮氣燥,更不能敵。
齊飛玲朱燕雙劍合壁,就似是兩條青龍般卷來卷去,若有人能沖破她們的劍網過來,劉補之的掌,便會迎上。
至于暗器,這世上,有什麽暗器手法,能突得過忘情訣的守禦?
返回的侍衛越來越多,再鬥一時,形勢越發不同,已有十餘名侍衛沖到了完顔雍駕前,前後夾擊,竟漸漸将完顔當哥一幹人圍到了當中。總算這一幹人都是千挑萬選的好手,便是以一敵二,也都能占到上風,一時之間,猶能支持。
蘇元心道:"擒賊先擒王!"向花平打了個眼色。忽地抽身後退,竟是全不理會胸前破綻。
耶律忽八大吼一時,刀光暴長,跟了上來。
蘇元身後不到十步,便是完顔當哥與肖兵,他急退數步,猛一轉身,一刀劈出,完顔當哥苦鬥肖兵猶不能勝,那還能接得住這一刀?隻一聲慘呼,已被劈倒在地。隻時,蘇元此時身法招式已老,明知耶律忽八的長生天已逼到了背後,卻也已無法可想。
"锵!"
一支長矛橫裏飛到,狠狠的砸在長生天上,正是花平等候已久,終在千鈞一發之際,解了蘇元之危。
蘇元一個"懶驢打滾"将身閃開,隻聽"铛!"的一聲,長生天已狠狠砸在地上,入地竟有半尺,所鋪青磚,盡被震爲細粉,四下飛揚。
肖兵原道完顔當哥一死,這一幹人該是鬥志全無,卻見他們竟是不爲所動,隻看了一眼耶律忽八,便又揮刀惡戰,竟都沒一個奔來探看完顔當哥。心下驚谔,忽地想道:"是了,原來如此!"
要知完顔亮剛愎自用,殘暴好色,實無遺愛于民,完顔當哥雖有志恢複,但他這一幹手下爲何會矢志追随,卻終是有些奇怪。
改朝換代之事,那是尋常?此時天下太平,民不思變,完顔當哥雖是前朝遺孤,但以海陵惡名所遺,卻也未必有人樂見其興。
但是,如果是遼人,便就對了…
與此同時,花平也已失聲道:"大哥,他們隻怕不是金人!"
耶律忽八狂笑道:"不錯,我們正是大遼之後!"
隻聽一個聲音喝道:"好大膽的遼狗,膽敢犯上作亂,統統拿下了!"衆侍衛轟然答應。蘇元等人見大勢已定,卻不願再多殺傷,紛紛退回完顔雍身側。
耶律忽八嘿嘿笑道:"好大的口氣啊,骨沙虎,你可敢和我過上十招?"
那骨沙虎也是一等侍衛,武功不凡,見耶律忽八這般說,大笑道:"耶律忽八,你此時那有資格這般說話?"
耶律忽八冷笑了幾聲,心道:"這人武功不錯,此時堵在那裏,我一刀隻怕打不退他,但若不沖開那道門戶,今天隻怕便要全軍盡墨于此,這可怎麽辦?"
忽聽到幾聲驚呼,道:"耶律二爺!","二爺!"卻是耶律原三一時不慎,竟落了單,被幾個侍衛圍在當中。
耶律忽八面色大變,道:"二哥,你!"
耶律原三卻甚是鎮定,道:"不要管我!"
就聽的骨沙虎嘿嘿笑道:"是啊是啊,還是讓我來照顧一下耶律大人罷。"喝道:"讓開,我來!"
他知耶律原三武功不好,決不是自己對手,至多五招,必能拿下,似這等功勞,何必讓于他人?
他沒有注意到耶律兄弟的臉色。
耶律原三身陷重圍,臉色卻出奇的平靜,耶律忽八的神色中,雖有驚怒,卻更多的是一種了然。
骨沙虎用的是長刀,他一出手,先砍得是耶律原三的右肩。
他知道耶律原三躲得開這一刀,但他的下一招,便是化縱爲橫的掃刀。
耶律原三沒躲開這一刀,确切的說,是他根本沒有去躲。
血光飛濺,耶律原三的右臂,已落在地上,可他的左手中,卻突然多出了一把短刀。
猛撲上去,狠狠的抱住了骨沙虎的腰,那一刀,便自骨沙虎的後面刺入。
刺得不深,沒能殺掉骨沙虎,可是,死亡的陰影,卻仍是布滿了骨沙虎的臉。
糟,糟了!
雷刀斬下,玉石俱焚,耶律原三的左臂落在了地上,可骨沙虎的身體,卻被分成了兩半。
逃生之門,終于洞開。
事出突然,蘇元等人都圍在完顔雍身側,再要來追,已是不及,更何況,他們雖不願見金主遇害,卻也不樂見耶律兄弟身亡,肖兵更是想道:"最好他今日能逃掉,他年會于江湖,再來決一決長生天和天道的高下!"
"大哥!"
耶律原三雖然重傷,卻仍清醒,掙紮着嘶吼道。
"别管我,快,快逃!"
現下的情勢已再無勝機,完顔當哥已死,自己也是沒救了,數載圖謀已成泡影,再不走時,耶律忽八雖猛,等到這些侍衛全都圍了上來,也斷逃不出一個"死"字。
那個人,爲什麽還沒來啊。
如果他在,本來是不會這樣的…
耶律忽八本性極是剛毅,既知勢不可爲,便不戀棧,怒吼道:"跟我來!"刀光大熾,已又劈殺了兩名侍衛,當先沖向門口。
這些侍衛此時十有八九已圍在完顔雍身側,門口雖也站了十數人,卻沒有一流好手在内,耶律忽八嘶吼聲中,已是殺出一條血路,忽又逆回身來,喝道:"快走!"卻是向那些遼人說的。
蘇元看看肖兵,兩人都微微颔首,并未出手。
以他二人實力,若下場出手,自能纏住耶律忽八,但一來趁人之危的事,他二人均不屑爲之;二來,他們隻是要救完顔雍,對這幹遼人原無惡感,肖兵更是想道:"若我宋人都能如他們般有吞炭紋身之志,何愁不能光複中原?"
他們不出手,花平自也不會多事,劉補之看看他們,冷笑一聲,卻也沒有出手。
這幾人不出手,場中侍衛便無人能接得下耶律忽八的一刀,箭矢已經用盡,倉卒之間也無暗器就手,隻好眼睜睜看着那些遼人自門口逃出。
耶律兄弟原帶了五十一人來,曆經連場惡戰,還能走動的,隻餘不到一半,也都已有傷在身,他們都是久曆戰場,聞得"快走"二字,更不遲疑,急退向門口處,對于猶在地上呻吟的同族兄弟,連看也不看一眼,更不會停下救助。
這不是他們天性涼薄,每個曾在茫茫草海中求生過的人都知道,爲了已沒救的人拖累還好的人,是這世上最蠢,也最沒用的事情。
那些人也明白,他們會痛到呻吟,卻沒一個呼救,而且,隻要還有一點兒能動,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去抱,去咬,去襲擊身側的侍衛,縱然腦袋已被劈開,那一口牙,卻仍是緊緊的咬住不放。
好,可怕的人啊…
在心中感歎着,蘇元更加堅定了不出手的決心。
這樣的人,是有資格生存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