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是安靜的一個院子中,兩個青年男子背靠在一處,閉目坐在院中。
這院左右各有配殿,中間設香爐神主,細細看來,竟是座小廟。
再細看時,中間築得卻不是那家佛道神人,乃是個寬袍高冠的中年男子,神色和藹。
此時雖是天氣甚好,卻是一個香客也無,連廟祝也躲得不見了蹤影,隻餘下那兩人坐在那裏。
"啞。""啞。",幾聲蟬噪,那背刀男子睜開眼睛,看看周圍,笑道:"肖兄弟,這周公廟全無香火,竟還能這般光鮮,倒也奇怪。"
另一人不回頭,不睜眼,隻淡然道:"有朝廷給錢吧。"
那背刀男子點頭一笑,便也不再說話。
這周公廟在洛陽西關,相傳是當年隋初王世充所建,他那時擁立楊桐于洛陽,獨攬大權,自命周公,一幹識趣的手下便撰文立說,交相吹捧,更立了這座周公廟,以爲敬意,隻是後來王世充終于忍耐不住,殺楊桐,奪朝綱,自立爲帝,這周公一說,也就成了好大一個笑話。
王世充不久即敗于李世民之手,王霸雄圖盡歸塵土,這周公廟卻留了下來,雖是爲着說不大靈驗,香火一直不旺,可爲着周公佐立朝綱,擁助幼主的名聲,曆代朝廷,卻也時有扶助,幾百年來,無論唐宋遼金,竟是從未斷過。
但隻因是朝廷所助,便就一發的不讨老百姓喜歡,上門之人,便一發少了。所謂"君之仇敵,我之友助;君之友助,我之仇敵"便正是這個道理,自古以來,無論那朝那代,雖是口中說的好聽,卻又有那一代是真能讓天下百姓傾心輸誠?
周龜年雖約了二人在此相會,卻未說時間,二人一早便到了廟中,不見周龜年來會,要待走時,卻又怕不知他是何時來,在廟中盤桓了好一會兒,索性便坐在了院中,這時并無其它香客,二人大刺刺坐在那裏,甚是紮眼,那廟祝雖看着不對,卻見兩人不似常人,腰有鋼刀,那敢招惹?見反正沒有香客,竟是關了廟門,自行溜到後面睡覺去了,兩人見他如此,對視一眼,都甚覺好笑。
再過一時,天已近暮,仍不見周龜年前來,兩人也并不急,各自打座下來,閉目用功。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終于,一個溫和的聲音在院中揚起。
"…累你們久等了啊。"
雖然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兩人卻早習以爲常,睜開眼睛,站起身,恭恭敬敬的道:"周先生。"
來者正是周龜年,他仍是一身灰衣,背上負了把雨傘,手中拎了個包裹,甚是細長,不知是什麽東西。神色卻有些倦,更兼一身風塵,灰撲撲的,看上去極不起眼。
周龜年見兩人招呼,點頭爲禮,笑道:"你們近來好風光啊。"
蘇元笑道:"在周先生眼中看來,這些小事也能算風光嗎?"
周龜年大笑道:"好大口氣!若教仲老二聽見,不得一頭撞死在這地上?"
他口中未提王靈機,蘇元肖兵心下也自明白,那并不是爲着覺得蘇元勝的容易。
王靈機身死,王家劇變,他們于路便已有聞,議論起來,也覺恻恻,均覺決非劉補之一人能爲,必有高人于中掌控,隻是,他們卻不知道,在背後播弄操縱的,正是此刻站在這裏,滿面倦容的老人。
周龜年又笑道:"仲老二并非空負名聲之人,也不是縱情酒樂之輩,這些年來,雖是仲家勢力日大,他卻從未懈怠堕落,仍是每日精練不綴,我去年曾和他交過一次手,深知其力,你能勝他,很不錯。"他這句話,自是對肖兵說的了。
肖兵卻是全無得色,恭恭敬敬的道:"全仗先生指點之功,肖兵不敢自美。"
周龜年笑道:"你又何苦自謙?"
"天下道理,聖人早有開導分付,但濁世衆生,又有幾個能夠明白?"
"我那日所言,隻是片羽碎光,你能自行悟通繁簡互通,道天生化之理,功在己身,若還自謙,當真要仲老二無地自容嗎?"
他信口道來,不惟那日戰況,竟連肖兵悟道心路也是洞若觀火,肖兵蘇元心下都是一凜,想道:"他果然厲害。"
那日他自是未在旁邊觀看,若隻聽路人轉述,便能将二人交手之事算這般清楚,不隻必得精熟二人所長,于這武道一途,更非有過人見識不可。兩人雖早知周龜年高深莫測,卻仍是心下凜凜。
周龜年看了肖兵好久,又笑道:"你這一勝,也去了我一件心事。"
"本來還擔心你能不能用它,現下看來,是無所謂了。"
将手中的包袱信手丢過,肖兵不明就裏,接了下來,隻覺入手沉重,顯是鐵器之屬。
他見周龜年含笑比了個手勢,便不再多問,将包袱抖開,裏面卻是一把長劍。
兩人見劍鞘上布滿古樸花紋,不類當代,竟是甚象秦漢之際的古篆。
蘇元倒抽一口冷氣,心道:"這劍是什麽來頭?"
他于刀劍之類極有研究,一見劍鞘,便知至少已有了幾百年的來頭,這劍鞘通身花紋細膩流暢,高貴優雅,顯是高人所爲,若連劍鞘都這般不凡,那,這鞘中寶劍,又該是何等神品?
肖兵深深吸了一口氣,握住劍柄,"嚓"得一下,将劍拔出。頓時眼前一亮。
此時已是暮深,庭中又無燈火,但這劍一出鞘,庭中竟立時浴入一團青光之中。
這,這樣的劍光,這樣的感覺,便是傳說中的神器"幹将","莫邪"也不過如此吧?
兩人回過神來,細看這劍身時,又是一驚。
這劍長約三尺,竟似是無鋒無刃,甚是渾圓,隻如一片柳葉般,通體透着幽幽的青光。
肖兵知這劍必定大有來曆,擡起頭來,看向周龜年,卻未開口。
周龜年笑道:"此劍已在宋宮中空挂了數百年,神兵蒙塵,着實可惜,我想你該用得着,便給你取來了。"
他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蘇肖二人卻同時一驚,心道:"他好大的膽子。"
宋庭大内宮禁,可能不是天下防守最嚴密的地方,但卻一定可以排進天下前五之列,他竟是說去就去,說拿就拿,全然視作無物,這份膽色身手,着實令人膽寒。
蘇元不禁心生疑窦,想道:"他這般大費周折,難道就隻是爲了送肖兄弟這把劍?隻怕還另有圖謀。"
要知寶刀利刃,送于尋常武者,固然實力大增,便對頂尖好手來說,卻實在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形式還要大過意義。
以蘇元肖兵此刻聲名地位來說,尋常門派之長,都已不足于抗,可說都已是江湖頂尖人物,肖兵更是慣使拳腳,是以此禮雖重,對肖兵卻無多大意義。
蘇元想到的,肖兵自也想得到,不覺看向周龜年,卻見他笑道:"你可是覺着這劍于你并無大用麽?"
肖兵知道在這人面前說謊隻是自取其辱,躬身道:"前輩此禮厚極,但晚輩确是不慣使劍。"
周龜年笑道:"你隻是不慣,不是不會,時間長了,自然慣了。"
兩人對視一眼,均覺心中狐疑,想不通他強要肖兵易拳爲劍,是何用意。
周龜年又笑道:"你們不知此劍來曆,待我說給你們聽。"
"此劍名爲殺楚。"
肖兵聽得"殺楚"二字,眼中波光一閃,周龜年早看在眼中,笑道:"你想到什麽了?"
肖兵恭聲道:"此劍可是漢初遺物?"
周龜年大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也!"笑聲高亢,極是清亮。
蘇元也是心中一動,失聲道:"此劍竟是漢高所制?"
周龜年道:"不錯。"
"此劍鑄于漢中。"
"此劍之成,非同小可,乃是蕭信制樣,張良作圖,夏候采金,樊桧司火,灌嬰掌錘,曹參監爐,曆時七七四十九日後,以沛公之血爲媒,始得出世。"
"當時沛公摩梭把玩半日,方定名爲"殺楚",三日後,盡起大軍,間道出川,争霸天下,終定下兩漢四百年基業,隻不過,這劍徒有雄名,卻終是沒能對上霸王的雷刀。"
"項羽這人,誠乃一時之雄,雖是剛愎好殺,不足爲皇,卻确是天下無雙的一條好漢。"
"别人可以打敗他,卻不能殺他。"
"能殺項羽的,隻有他自己的刀,别的,誰都不行。"
他說到這裏,忽地極爲狡黠的一笑,道:"隻沒想到,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竟不隻對人,兵器亦然啊…"
"漢高屠戮功臣,不遺餘力,殺三傑,貶張良,便連這把殺楚,也被他收入武庫,終漢一世,再未動用。"
"說來可歎,這殺楚本可稱得上有漢第一利器,卻是直到終漢之世,也都深藏鞘中,未嘗一現人前,更不要說殺敵疆場,十步決戰了。"
"他的第一次見血,竟然是在它被鑄出來千多年之後的事了…"
肖兵心道:"千多年?難道是大唐年間?"
又聽周龜年歎道:"那一次,是在極北之地,一條叫做高梁的河邊…"
此語一出,莫說蘇元,便連肖兵也是面色大變,齊聲道:"什麽?!"
周龜年看看兩人,笑道:"沒錯,你們猜得對。"
"這劍第一次飲血,便嘗到了耶律休哥的血,可說相當不錯。"
"那是它第一次見血,也是最後一次,自那以後,一晃又是幾百年了…"
"今天,我将它送你。"
肖兵深深吸了一口氣,方道:"前輩厚愛,在下沒齒難忘,但在下實是不慣用劍,莫要糟蹋了這等寶器。"
周龜年笑道:"此劍來頭之大,你已知道,論到鋒利堅硬,更是不凡,你難道一點都不動心?"
蘇元心下苦笑道:"再好的劍,若是不慣使它,對上一流強手時,那也不比一把廢鐵好上多少,至于來頭雲雲,更是不經,周先生究竟是什麽意思?"
果聽肖兵正色道:"縱是無雙利器,在下卻确是不善使用,至于來頭,這…"
周龜年笑道:"是麽,難道我竟看錯了?你并不在意這些浮名?"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仍然在笑,但他的眼光,卻不知何時,竟凝的有如兩支鐵針般,釘在了肖兵的臉上。
蘇元面色一變,心道:"這句話說的好重,怎麽啦?"
肖兵也未想道周龜年竟會突出此言,他雖是一向長于自制,卻也不禁面色微變,身子一晃,方道:"先生此語,高深莫測,還請明示。"
周龜年笑道:"你既知這些都是無謂之物,又何必耿耿于姓趙姓肖?"
"肖這個姓,到底是那裏不好了?"
完全沒有想到周龜年會突然這樣說,肖兵的面色,第一次,完全失去了控制。
隻覺得如同在耳邊突然響了個炸雷,肖兵竟連話也已說不清楚,盯着周龜年,失聲道:"你,你…你怎知道?!"
這本是肖兵心中最爲隐密的事情,也是他本以爲會在自己心深埋一生的東西,他從未想過,竟然,還有,其它人,知道!
周龜年冷笑道:"你莫要問我是怎麽知道的,我隻問你,肖這個姓,到底那裏不好了?!"
"那日耶律說你姓趙時,你竟然默認,隻那一句,我便知道,你還未悟到天道的真義。"
"所謂天道,功可改天逆道,那會将一家一姓看在眼裏,似你這等小家子氣,那裏能識得天道妙義?!"
"趙又怎樣?也隻如這把寶劍,雖是天下無雙的利器,卻無用于你,你能知道這劍無用,爲何卻要執着于這個姓氏?!"
周龜年的說話,激動跳脫,詞不成句,可聽在蘇元的耳中,卻已足夠拼出一個故事了。
原來,是這樣的啊…
"咚"的一聲,肖兵已跪下了。
男兒膝下有黃金,肖兵的驕傲,蘇元最是熟知,如果不是親見,他實在不敢相信,肖兵也會對人下跪,而且,跪的這樣安靜,這樣從容,這樣服庸。
肖兵跪着的樣子,就象一個久去的浪子,終于歸家,跪在嚴父慈母前的樣子;又象一個自知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不等塾師開口,已乖乖跪下的樣子。
周龜年看着他,卻是全無半點憐憫之意,更不客氣,道:"明白了麽?"
肖兵道:"晚輩知錯了。"
周龜年冷笑道:"說的好容易啊,既然知錯,當如何改,你說來聽。"
肖兵擡起頭來,盯着周龜年,一字字道:"天道無親,唯于善人。"
周龜年冷笑道:"那何爲天道,你再說于我聽!"
肖兵已是回複平靜,從容道:"高者抑,下者舉;有馀者損,不足者補。"
随着這幾句話的出口,一切終于平靜下來。
周龜年看了他好久,突然大笑起來。
"好,好,答的好!"
"自今以後,你才真正是肖兵,是天道的傳人!"
"劍留于你,我去了!"
他說走便走,隻一轉眼,身形竟已不見,肖兵卻未想到他竟去得如此之疾,急道:"前輩,這劍…"
周龜年的聲音,遠遠傳來,笑道:"我說送你,便送你,你若不要,難道也沒有使劍的朋友麽?"
大笑聲中,周龜年已是去的遠了。
肖兵看看蘇元,兩人相對苦笑一聲,肖兵将那劍收了,兩人自開門去了。
肖兵這次入洛,尚未尋覓旅社,蘇元在此當值日久,已頗知道些地方,推薦了幾個,肖兵卻隻是搖頭。
蘇元也不以爲意,心道:"那找那裏好?"正思量間,忽聽肖兵道:"蘇兄,你我出城走走可好?"聲音甚是古怪。
蘇元心道:"肖兄弟聲音有些怪,怎麽啦?"卻不帶出來,隻笑道:"也好。"
兩人本都是率性男兒,說走便走,也不下馬,買了些個牛肉白酒丢在袋裏,竟就出城去了。
兩人一路出城,肖兵始終低着個頭,一聲不響,直到出城數裏,方向蘇元道:"蘇兄,你入宮已久,以你看來,這鞑子皇帝是怎樣一個人?"
蘇元猶豫了一會,方坦然道:"實不相瞞。要說他是何等人物,我不敢妄言,但若當真有人行刺,我必會全力護他。"
肖兵似是早知他必會這等說,全不意外,隻道:"願聞其詳。"
蘇元将那日所聞,一五一十說了,又道:"我向來看不起什麽大官貴人,便是覺得他們和我們不是一條心,一種人,我卻從未想到,一個皇帝,竟會知道老百姓的事。"
"當那天聽他說到'永不興兵'四字時,便是要我的命,我那時也會給他。"
肖兵默然片刻,道:"蘇兄,實不相瞞,我這次來洛陽,并非偶然過之,實是身有要事。""我本是爲着刺殺鞑子皇帝來的。"
"我聽說你當上了侍衛,便想來看一看,能不能自你身上找到什麽機會,刺殺了他。"
蘇元歎道:"那你爲何現在又不想幹了?"
肖兵垂首歎道:"其實,我一直在問自己,我爲何要殺他?"
"就隻爲着他是金人,我是宋人嗎?"
"好無謂啊…"
"周先生提點了我很多事,你也是。"
"他雖是金人,卻不是一個壞皇帝,在民間口碑甚好,我爲一已私欲殺了他,不是丈夫所爲。"
"我想回去了。"
蘇元奇道:"回去?"
肖兵擡起頭來,笑道:"我要回南邊去,料理一些事情。"
"周先生提醒了我很多事。"
"我以前有些糊塗,把很多無關緊要的東西看的太重了。"
"有些事,我雖然想做,卻不敢做,不能做,可是,現在,無所謂了。"
"我姓肖,我叫肖兵,别的,都是假的,無所謂。"
"我這趟,大概要去幾個月,九十月間,如果沒事了,我再來尋你吧。"
蘇元知此時再留不住他,拱手道:"兄弟一路順風。"
肖兵舉手爲禮,縱馬而去,走了幾步,忽又折回馬頭道:"我那日投宿的午夜居,老闆是我故舊,如有事情,煩蘇兄你照顧些。"
不等蘇元回答,已自勒馬去了。
蘇元立馬風中,直到肖兵的身影小到看不見的時候,方轉回馬頭,戀戀歸城。
此後數月無話,一轉眼間,葉黃草枯,金風漸厲,已是九月了。
在漢人曆中,九月初九乃是極緊要的一個日子,即所謂"重陽"之日,是親人聚,長者歡的日子,唐人名句"遍插茱庾少一人",說得便是重陽之事。
這本是漢人節日,金人并不怎樣放在心中,漢人侍衛卻都甚是看重,紛紛求假,到的後來,隻剩下了蘇元一人。
蘇元本是孤兒,在洛陽城中舉目無親,原也是無處可去。
到的午後,蘇元和三名金人侍衛奉了令,在禦花園中設下一張棋桌後,在四周守護,不一時,便聽的幾人說笑聲中,向這邊走來。
當先一人自是完顔雍,在他身側一人身着紫袍,白發白須,卻是個漢人,蘇元倒也識得,知道他叫張萬公,于漢臣中号稱圍棋第一,常常來陪完顔雍對弈。
兩人走了幾手,那張萬公忽然笑道:"前幾日微臣家人自臨安來,聽說了一件事情,倒也有趣。"
完顔雍笑道:"哦?說來聽聽。"
張萬公笑道:"趙伐這人,皇上可曾聽聞?"
完顔雍在角上着了一子,頭也不擡,道:"可是那個浪蕩子麽?聽聞他是宋人宗室中第一色中餓鬼,最是不堪,他怎麽啦?"
張萬公應了一子,笑道:"他一日早上醒來,竟是一絲不挂,教人赤條條的捆在大街中央,當時一城嘩然,都說是他做孽太多,遭了鬼神報應。"
完顔雍笑道:"是麽,"卻不在意,長考了一會,在邊上吊了一子,忽道:"在你們漢人曆中,今天叫做重陽,是麽?"
他那一子打入的甚是刁鑽,張萬公正凝神計算間,忽聽完顔雍問起,忙道:"正是。"
完顔雍又道:"今日本該合家團聚,是麽?"
張萬公愣了愣,方道:"是。"
完顔雍歎道:"合家團聚的日子麽,今天?"
張萬公觀察了一會完顔雍顔色,方道:"皇上可是動了北歸之念麽?"
完顔雍歎道:"不錯。"
又道:"朕自去年離了中京,因愛着洛陽山色,不知不覺,逗留已近一年,也該歸去了。"
張萬公笑道:"皇上要回中京,還不容易麽?一道诏下,五日便可起駕,至多一月,也就到了。"
那想完顔雍卻正色道:"不然,天子出巡,豈是等閑?不知要驚動多少地方,勞動多少人力,此時方值農時,不宜輕擾,還是再等上兩月方好。"
蘇元聽在耳中,心下微震,想道:"他确是寬仁愛民。"
張萬公早翻身跪倒,顫聲道:"皇上愛民如此,微臣當真汗顔無地。"
完顔雍淡然笑道:"罷了,平身吧。"
又道:"朕當年曾道:'若年逾六十,雖欲有爲,而莫之能矣!'而今想來,方知行事不在有力,貴在有心。"
又道:"爲官者若能當真愛民如子,盡體民情,做百姓的斷沒有個殺官造反的道理,你有兩個子侄在地方上爲官,這些道理,當常常與他們分說。"
張萬公恭聲道:"微臣受教了。"
蘇元第二日卻是輪休,自思量道:"有幾日未去午夜居了,今日既然無事,就去看看吧。"
他自當日肖兵相托以來,常去走動,已和那老闆夫婦混的甚熟,隻是肖兵究竟爲何與他們結識,卻始終沒有打探出來。
每當他把問題帶過來的時候,那個聰慧的老闆娘就會微微的笑着,把話題岔開。
呼…
他現下已極是熟悉那小店所在,不一會兒,便已找到門前,一眼便看見烏古宗周正從門裏出來,他快走幾步,笑道:"烏古兄,近來生意可好麽?"
烏古宗周一眼看見蘇元,喜道:"你怎地知道的。消息好快啊,正想去尋你呢!"
蘇元卻不知他在說些什麽,奇道:"什麽?"
烏古宗周見他這樣,奇道:"你當真不知?"
蘇元笑道:"你在和我打啞迷嗎?"
烏古宗周哈哈大笑,将他一把拉進來,高聲叫道:"兄弟,你看看是誰來了!"
一個青年男子應聲出來,笑道:"誰啊,這麽大驚…"忽地頓住,喜道:"蘇兄,是你?!"
蘇元微微一驚,道:"肖兄弟,是你?"
他的吃驚,倒不是因爲突然看見了肖兵,烏古宗周的表現,已讓他猜到了一些。
讓他吃驚的,是肖兵的笑。
上一次,看見肖兄弟的笑,是什麽時候了呢?
以往的肖兵,就象一張拉緊的弓,時時刻刻,都是那麽警惕,冷漠,可是,現在的他,卻好象不大一樣了。
多了些釋然,多了些放松,他的嘴角,竟也有着自然而松馳的笑容。
這,是怎麽回事啊?
肖兵見他這樣,有些奇怪,道:"蘇兄?"
蘇元這才回神來,喜道:"肖兄弟,你是幾時來的,怎不知會我一聲?"
肖兵也笑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到的,正要去尋你呢,你倒自己先來了。"
蘇元笑道:"兄弟今日來,預備呆上多久?"
肖兵笑道:"這卻不好說,隻怕倒要看蘇兄你的了。"
蘇元奇道:"看我的?"忽聽一人說道:"蘇大哥,久違了。"
蘇元聞聲一驚,轉過身來,喜道:"兄弟,是你?!"
忽又看見他身側一個女子,笑道:"齊姑娘,你傷都好了?"
卻花平齊飛玲都是面有戚色,身着孝服,心下微微一懔,道:"兄弟,你怎麽了?"
肖兵看看天色,歎道:"這事說來,話卻長了,還是進去說吧。"
蘇元見他面色也不大好看,知道此事非小,掃了一眼身後,道:"進去說吧。"
四人進房坐下說話,原來花平自洞庭生變之後,和齊飛玲二人遍走各地,尋訪嶽家軍故舊,隻想知道那君問的來曆,卻是一無所獲,兩人又北上山東,查訪梁山後人,卻更是全無頭緒,正是一籌莫展,想要上玄天宮來尋蘇元相助之際,卻說巧不巧,在路上遇上了肖兵,方知蘇元竟已供職金人宮廷,正好肖兵也是無事,又想念蘇元,三人便結伴西來。
肖兵早知齊飛玲是劍中好手,隻一見面,不由分說,便将殺楚送了于她。
蘇元卻是首次得知花平與他們分手後種種變故,聽到嶽龍身死時,也是大驚,十分傷心。
肖兵待花平一一說完,方道:"蘇兄,你交遊最廣,玄天宮消息也靈,你可知道君問之名麽?"
蘇元沉吟道:"這個,我卻也不知。"
又道:"自兄弟你話中來看,這君問必定另有化名,他既能殺去嶽老和秦伯父,必是頂尖高手,絕難自隐于江湖,咱們推敲一下,想想有誰可能。"
他話雖如此說,卻見肖兵一臉苦笑,花平也是神色黯然,他自也明白,江湖之大,正是藏龍卧虎,這君問能在暗中做下這些事情,豈會這般容易露出痕迹?
花平又歎道:"本來,飛玲的性命,一半可說是他救的,我本該感恩于他,可是,可是…"語聲哽咽,已是說不下去。
蘇元心下暗歎,卻又無法開解,忽地想起一事,問道:"兄弟,你這幾月奔波,難道便連一點線索也無?"
肖兵一聞此語,忽地道:"對了,怎地把這事忘了。"向花平道:"花兄,把那東西拿出來看看吧。"
花平爲他一語點醒,手抖抖的,自懷中取出一塊白絹,攤在桌上。
這白絹已然泛黃,顯已陳舊,上面用狂草題着一阙"念奴嬌":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鲛绡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态,薄悻如何消得。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燕行連八九,隻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閑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蘇元是識貨之人,将這阙詞讀得數遍,隻覺得詞意悲憤,感慨萬千,氣魄大極,失聲道:"好詞!"
肖兵輕聲道:"這張白絹,是秦伯伯過身後,在他身上找到的,他将之包了又包,極是珍重。後來花兄弟在山東尋訪,方才知道,這阙詞乃是當年梁山領袖,呼保義宋江所作。"
又道:"這阙詞,蘇兄可有印象麽?"
蘇元苦笑道:"未嘗有聞。"
又道:"宮主或者知道,待我明日請幾天假下來,回宮一趟,向他老人家問一下吧。"
又道:"難得你來一趟,今日大哥作東,出去吃些好的吧。"
說着便站起身來,幾人也都站起,齊出去了。
他們直吃到華燈初上方散,肖兵花平他們便住在午夜居中,蘇元卻需得回去點卯,看看時辰将近,笑道:"你們歇吧,我得走啦。"
花平齊飛玲原待要送他,卻被肖兵阻住,笑道:"你們也累啦,我去送便好。"
蘇元笑道:"何必客氣,"便要推辭,肖兵卻笑道:"無妨,我便送一次好啦。"
他本是握着蘇元左手,此刻手上微微加力,蘇元微微一凜,便不再相讓。
二人出來時,天已黑透,這處并不怎樣繁華,街上稀稀拉拉,沒有幾個行人。
肖兵也不作聲,走出數步,方輕聲道:"蘇兄。"
蘇元早知他必有話,道:"怎麽啦?"
肖兵輕聲道:"蘇兄,你不會說謊。"
蘇元面色一變,待要開口時,肖兵已先向他看過來。
他的目光雖不再冰冷,卻仍是澄明,透着一種了然與認可。
我能理解,可是,有些事情,不能不做啊…
蘇元呆了好一會,長歎一聲,似是下定決心,頹然道:"不錯,我是見過。"
肖兵道:"蘇兄所見的地方,可是姬宮主身側麽?"
蘇元歎道:"不錯。"
又道:"卻不是全篇,隻有中間三句,所以我剛才一時沒有想起。"
肖兵輕聲歎道:"但念到一半時,你已明白,卻不相信姬宮主會做出這等事來,是以詐做不知,要先回去向姬宮主問個明白,是麽?"
蘇元坦然道:"不錯。"
肖兵歎道:"蘇兄,你的心情,我明白,但你也要想一想,若當真是姬宮主所爲,你這一說,他們兩個還有命在麽?"
蘇元愣了一會,大聲道:"我自幼便随着宮主了,我信得過他,他絕做不出這等事。"
肖兵歎道:"但這阙詞卻已是我們唯一的線索,必得小心行事才成,蘇兄,你不能先小心一些,暗中打探一下麽?"
見蘇元猶豫,肖兵又歎道:"蘇兄,這件事,你吃驚,我們一樣吃驚,此時不宜決斷,你先靜一靜,好好想一想,成麽?"
他轉過身去,仰面觀天,口中喃喃自語,再不理睬蘇元。
過了一會,便聽蘇元歎道:"肖兄弟,多謝你關心了。"
肖兵轉回身來,看清蘇元樣子,饒是他一向冷靜,也微微吃驚。
蘇元苦思不過片刻,卻已似是數夜未眠,神情憔悴,眼中竟已有血絲。
肖兵見他這樣,心中也不大自在,道:"蘇兄,你…,我…"
蘇元笑道:"無妨,你放心。"
又道:"依你們所說,那君問所圖之事非小,可關天下百姓,隻此一節,我便不能坐視。"
又道:"雖然如此,現下要說宮主是那君問,證據仍是未足,依我之見,還得打聽。"
肖兵忽地問道:"蘇兄,秦伯和嶽老出事時,姬宮主是否在山,可能弄清?"
蘇元坦然道:"宮主最喜出遊,往往一去數月,極少在山,我雖出來已久,但依花兄弟方才所說時間計算,十有八九,宮主是不在山中。
他此時心意已決,頓時便又明快利落起來。
肖兵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
蘇元看看他,又笑道:"我雖不信是宮主所爲,但我自會暗中察探,不讓他知道,你說行麽?"
肖兵默然片刻,終于道:"委屈蘇兄了。"不再多話,隻一拱手,便自去了。
此後十數日間,蘇元一直煞費苦心,要想一個想樣的借口,回一趟玄天宮,刺探一下姬北鬥的事情,卻始終未能如願。
倒也不全是爲着官身不自由,最主要的還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姬北鬥。
面對這個養他育他教他的人,面對這個他從未欺騙過的人,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來隐瞞自己的真實意圖,去刺探他的身份,他的行動。
他的苦衷,肖兵自也明白,自那天以後,他便沒再提過此事,但他縱然不說,蘇元又怎能将此事放下?
不爲着秦飛,不爲着嶽龍,就隻爲着花平轉述的那幾句話,蘇元便已無法釋懷。
"雖是如此,但你所畫若成,不知得多死多少無辜生靈,大違天和,你縱能成功,卻必然折盡陰功,他世受盡諸般困苦,更要被天下唾罵,甚或遺臭萬年…"
他所要做的,是怎樣的一件事?
會這般不把千萬人命當成一回事,真得是宮主嗎?
一晃眼間,已是九月下旬了。
這一日間,蘇元正在與幾名侍衛閑說,忽見迷忽疊過來,面色有些焦急。
一名和他一系的侍衛最是眼乖,早笑道:"頭兒,怎麽啦?"
迷忽疊卻顯是無心說笑,隻揮了揮手,便過去了。
這一下正如丢了個火藥包下來,議論猜測之聲,頓時亂成一片,卻沒一人能猜出些頭緒。
答案,是下午來的。
完顔雍決意北歸中京,定于一月後起駕。
蘇元卻沒想到會有這一出,洛陽地處中原,倒也罷了,中京僻遠,漢人極少,風俗亦惡,他在那裏更無朋友親近,這等滋味,便想一想,也是難耐。
他自歲初入宮,至今已近一年,仍是猜不透周龜年和姬北鬥的用意,自思忖道:"難不成真要去北邊?"
他一向自在慣了,這一年來,可說無時無刻不在針氈之上,隻爲着覺得身負重任,方才忍耐至今,他當日來此,也未問時間期限,現下想起,一時間,竟有些不寒而栗起來。
總不會,真是要我在宮中終老吧…
卻是不巧,周龜年又有事他去,說是須得十月方能回來,蘇元越想越是心憂,心道:"這卻怎生是好?"
後三日是蘇元輪休的日子,他心下煩悶,想道:"不如去尋他們,出城走走,散散心吧。"
卻喜肖兵花平都沒什麽事,一說便合,蘇元尋了幾匹馬來,四人聯辔而出。
北歸之事,此時早傳得沸沸揚揚了,肖兵花平自是早有所聞,見蘇元不甚開心,也都明白,花平不大會說話,肖兵卻道:"蘇兄,你可是也要随駕北去麽?"
蘇元苦笑道:"我怎知道?"
肖兵又道:"周先生最近沒出現麽?"
蘇元搖搖頭,歎道:"我好久沒見他啦。"
又道:"但起駕之前,他總該回來吧?"
又道:"咱們今天向那裏去?"
肖兵知他心情不好,不願多提此事,心道:"既如此,便尋些開闊所在,教蘇兄散散心吧。",笑道:"久聞龍門天下勝景,卻一向無緣,咱們去去可好?"蘇元自無意見,花平齊飛玲也都點頭。
南出洛陽數十裏,便是龍門了:此地青山聳翠,東西對峙,伊水汪洋,從中北流,東西兩山的峭壁上,大大小小,滿是石窟,号稱萬佛,其實過之,乃是洛陽城側第一個壯大去處,最能開心胸,發雄願,肖兵見蘇元心中不豫,便想帶他去,開解一下。蘇元自也明白。
幾人緩緩行了一時,看看将要出城,蘇元忽地面色一變,笑道:"對啦,那一帶有座行宮,隻是皇上久已不去,怕已冷落的差不多了,我們何不過去歇腳?"
花平齊飛玲都是大感興趣,齊飛玲笑道:"皇宮?我還從沒見過那!"
肖兵皺皺眉頭,道:"蘇兄,宮禁森嚴。須不是說笑的。"
蘇元笑道:"無妨。"
又道:"不是誇口,哥哥我總是宮中有些面子的人物,若要滿宮遊走,自是不能,但若隻是去侍衛房歇腳,有何難哉。"
肖兵失笑道:"蘇兄好大的口氣啊,也罷,今日就充一把貴人,嘗嘗大富大貴的味道!"
蘇元笑道:"莫想的太好,你當我們侍衛也能吃什麽山珍海味麽?"說着信手向腰間一抹,卻是面色一變,他的侍衛腰牌竟沒帶在身上。
他當值之時,身有号衣,出來換得卻是便衣,這号牌原也是用不着,想起來時便帶上,想不起便不去管,十次之中,總有三四次是忘了帶在身上的,隻沒想到,偏偏今天要用時,卻沒帶在身上。
肖兵見他面色有異,道:"怎麽啦?"
蘇元笑說了,又道:"你們慢行,我快馬趕回去拿了便來。"
肖兵笑道:"那,我們在萬佛洞等你,還是在古陽洞等你?"
蘇元笑道:"便是萬佛洞吧。"圈回馬頭,用力加了一鞭去了。
肖兵笑道:"也罷,他反正認得路,咱們先走吧…"忽見齊飛玲面色甚是認真,盯着一處牆角,他順着看去,卻什麽也未看見,不覺笑道:"又怎麽啦?"卻是向花平問的。
花平搖搖頭,笑了笑。齊飛玲已道:"有我宮的暗記。"
花平面色微變,道:"什麽事情?"雖是努力自制,口氣卻仍有些不善。
他幾度險死于玉女宮人手上,雖是現在看在齊飛玲面上,不再計較,但心中卻終是有些疙疙瘩瘩。
齊飛玲和他已是何等關系?便是再小的情緒波動,也一聽便知,微微一怔,别回臉來,笑道:"不高興啦?"左手伸過來,握住了花平右手。
花平卻沒想到這一着,神色有些窘迫,掙了一掙,卻沒掙脫。
肖兵咳嗽一聲,扭過頭去,口中喃喃道:"今天天氣果然不錯。"
齊飛玲笑道:"放心啦,不是長輩。"
又道:"好象是燕兒,真奇怪,她來這兒幹什麽?"
肖兵知這等宮中暗記,最是隐密,并不多問,隻笑道:"走罷。"卻看也不看他兩人,打馬先行,卻着意重重咳嗽了一聲。
花平臉上一紅,和齊飛玲并肩跟了上來,那隻右手,卻仍和齊飛玲牽得緊緊的,不舍得放開。
蘇元一路急奔,趕回住處,将腰牌找出,正要出門,迎面遇上一個侍衛,笑道:"蘇兄一身便裝,要去那裏啊?"
蘇元認得這人,知道他和迷忽疊甚是交好,笑道:"沒什麽,今日天好,出城走走。"
那侍衛笑道:"是龍門,還是關林?"
蘇元笑道:"龍門。"
卻不願再多說,隻一笑,便自走了。
那侍衛隻是順口搭話,見蘇元走了,也自去了。
在蘇元走了許久之後,方有一個聲音笑道:"…龍門?倒也有趣。"
笑聲中,一個人自黑影中緩緩踱出,笑道:"他竟然自已趕去龍門,倒省下我們不少力氣,是不是啊,先生?"
這人年紀不大,也隻三十上下,面色極是清冷,雙眉斜飛,目銳唇薄,模樣甚是英挺,隻是配上嘴角一絲冷殘笑容,卻有些森森之意。
那"先生"始終站在黑影之中,聽他問起,隻點點頭,道:"我一會便走,公子先去吧。"
這"公子"微微颔首,大步去了。
蘇元一路急馳,看看将至龍門,方籲出一口氣,松下缰繩,任那馬兒自行。
龍門石窟長達裏餘,幾人所約的萬佛洞位居中部,蘇元見天色尚早,倒也不急,慢慢催動馬匹,心道:"此地風景不錯,花兄弟若不呆笨,便該知道陪齊姑娘走走,肖兄弟想來早已知機隐去,我又何必孟浪?"
他此刻心意甚松,緩緩前行,心道:"此地果然好風緻,我前幾次來此,都太匆匆,竟沒細品此中妙處。"
走了一會,看看将到萬佛洞,果見肖兵自立在一邊,賞一座立像,卻看不見花平齊飛玲二人。
蘇元走到近前,笑道:"他們呢?"
肖兵隻一笑,歪歪嘴,蘇元順着看去,笑道:"花兄弟是知事多了。"
又道:"我先去行宮那邊安排一下,你自轉轉吧。"見肖兵笑着答應了,方打馬向北。
這座行宮修建已久,原是此地一名富商私園,極是奢華,這富商後來犯事被流,園子也被收入宮禁,年前完顔雍駕臨洛陽,當地官員甚會巴結,将這座園子大事修繕,改成行宮,卻因着完顔雍一年來從未來過,已漸漸有些冷落,頗疏管制,但一應制度,當有人員,卻是一個不少。
完顔雍曾兩次動過來此居遊之意,雖都爲它事所擾,未能成行,但兩次起意,蘇元卻都随迷忽疊來此檢點布置,是以頗爲熟悉此地,主事人等也都認得。在馬背上自盤算到:"老韓好說話的很,我又不要亂走,隻在侍衛房中歇歇,吃他頓飯,想來也沒什麽爲難的。"
不料還未走近行宮,便有兩人上來攔住,喝道:"幹什麽的?!"穿的卻是侍衛的号衣。
蘇元心中微驚,想道:"這兒閑放已久,怎地會有侍衛巡值?"掏出腰牌給那兩人看了,笑道:"我今日不該當班,隻是偶然路過此地,想進來歇歇。"
那兩人卻都知道蘇元之名,神色頓改,客氣了許多,卻仍是有些勉強,笑道:"這個,這兒本是宮禁,這個…"
蘇元在宮中曆練已久,見此形勢那會不明?笑道:"那便算啦!"
又道:"兩位辛苦啦!"轉身離去。
那兩名侍衛如釋重負,躬身道:"蘇大人走好。"
蘇元揮手作禮,打馬去了,心下狐疑,想道:"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那一路親王到了?"
依金制,能以侍衛相護的,如不是皇帝親遣,便必是宗室,但金人宗室多處上京中京兩地,洛陽城中,并無常住,而近來也無什麽貴人進城消息,再者說,如是平常宗室在此,那兩人又何苦吞吞吐吐,支支吾吾?
忽又自失笑道:"我卻也是多心了,隻要不讓我來輪守,便是皇上來此遊玩,又關我甚事?"
再行得一時,便已看見肖兵,并未走遠,仍在萬佛洞前賞玩。
蘇元正要上前招呼,忽聽得馬蹄聲響,自背後急追過來。
蘇元蹙起眉頭,回頭看去,隻見四五騎駿馬正如風卷至。
蘇元看看肖兵,并不說話,肖兵早知機退開,隐入洞中,蘇元方勒住馬,停在路邊。
那幾人,是爲着他來的。
雖然沒有任何理由做出這樣的判斷,蘇元卻有這樣的感覺。
馬行漸近,蘇元已是看清了那幾人模樣,當先一人年紀不大,也隻三十上下,面色極是清冷,雙眉斜飛,目銳唇薄,着了一身錦袍,身後幾人所披都是尋常綿袍,卻也都是神完氣足,肩闊腰圓,氣勢頗爲不凡。
當先那人見蘇元停下來,似甚是高興,兩人還踞着十餘步時,便舉手示意,笑道:"可是蘇元蘇公子麽?"
蘇元笑道:"正是在下,請問公子貴姓?"
那人笑道:"俺姓馬,叫馬和尚。"
蘇元驚道:"你是馬和尚?"
那人笑道:"正是。"
原來馬和尚這人乃是大名猛安,先祖本是漢人,因數立功勞,得封猛安,但在金國一幹猛将當中,也隻是尋常人物,到他這一代,卻是強爺勝祖,屢有奇功,這幾年來,遼人蒙人數度生變,都被他統兵削平,竟是未有一次驚動朝廷,以之名聲大噪,一年之内,三受封賞,朝野有名,都說若非完顔雍這一年來滞留洛地,他早該蒙召見駕受賞,蘇元雖是入宮未久,卻也有聞。
蘇元見他年紀不大,心下暗暗贊道:"果然是英雄不在年高,"又想道:"他封地在北,如不得旨意,不得擅離,想來是皇上召他來,大約是要重用了。"
他生平最愛英雄好漢,聽得是他,頓時心中便多了幾分親善之意,笑道:"久聞大名啦。"
馬和尚笑道:"蘇公子客氣啦。泰山會上,蘇公子一刀斬退王靈機,力懾泰山全派,那才是英雄無雙。"
蘇元卻未想到他對武林之事竟也這般熟悉,笑道:"争鬥小事,怎能與馬兄作比。"
馬和尚大笑道:"是麽?你我能有今日,所倚靠者,無非自身武技,蘇公子竟全不放在眼中麽?"
又道:"久聞蘇公子與耶律統領并稱禦前雙壁,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蘇元笑道:"馬兄太客氣啦!什麽雙壁,隻是别人擡舉,我可不敢當。"
他口中與馬和尚說笑,心下卻仍警醒,心道:"他顯是專門來尋我的,決非偶遇,想幹什麽?"
又想道:"他所來方向,不是行宮,乃是城中方向而來,若真是皇上到此,他蒙召見駕,又怎會在此和我閑說?"
馬和尚忽地看向蘇元肩後,奇道:"咦,他怎地也來啦?"舉手招呼。
蘇元回頭看時,空蕩蕩的,那有人在?正有些莫明其妙,忽覺胸前一麻,竟已被人封住了三處穴道。
出手的,竟是馬和尚!
蘇元全未想到他竟會出手偷襲,促不及防之下,竟是全然不能應變,眼睜睜的看着馬和尚将自己制住,勉力将頭扭回,卻已是什麽都來不及做,他所做得,隻是看清了一個笑容。
一絲透着森森之意,冷殘之極的笑容。
這個人,他想做什麽?!
馬和尚點倒蘇元,猶不爲足,右手如輪,一氣又封了他六處穴道,啞穴也給封住。
蘇元此刻手足盡已受制,半句話都說不出,反而放松下來,心道:"他既不殺我,自是另有圖謀。他如此下手,自是不知肖兄弟,花兄弟他們在此,若這般看,倒不見得是壞事。"
肖兵花平兩人的反應武功,他最是深知,此刻雖落于人手,卻也不慌,隻自盤算道:"似這般,倒須得着意細察,莫要什麽都未明白,便被他們救了。"
馬和尚微一示意,一名手下早将蘇元提過,橫在身前,他左右看看,不見人蹤,冷笑一聲,道:"我們走吧!"那幾人一聲答應,急奔而去,轉眼便不見蹤影,卻不是向着來時方向,竟是向着行宮而去。
肖兵直待他們去的遠了,方才自洞中步出,面色竟又變得森冷,凝望幾人遠去方向,一言不發。
忽聽得花平聲音,遠遠叫道:"肖二哥,蘇大哥還沒到嗎?"
肖兵答應一聲,轉過身去,卻隻見花平一人,不覺奇道:"齊姑娘呢?"
花平笑道:"她正巧碰上他宮裏姐妹了,在那邊說話。"
又道:"就是那個朱燕,給你說過的。"
肖兵奇道:"哦?是她?"又道:"花兄弟,蘇兄被人擒走啦!"
花平微微一驚,看看肖兵面色,道:"你開玩笑吧?"
肖兵淡然道:"我從不開玩笑的。"
又道:"爲首的叫馬和尚,身手怎樣我未看見,但縱是暗算,能制住蘇兄,想來已是不凡。"
又道:"他将蘇兄帶走了。"
花平皺起眉頭,道:"馬和尚?沒聽說過。"看向馬和尚所去方向,道:"向那邊去的?"
肖兵道:"不錯。"
花平皺眉道:"那邊并無道路,乃是金人行宮,那馬和尚可是金人?"
肖兵道:"我不知道。"
又道:"但自蘇兄口氣聽爲來,此人似頗有名。"
花平沉吟道:"如是武林人士,便不該你我均未有聞,又是向行宮那邊去的,想是金人大将。"
肖兵微笑道:"如何?"
花平笑道:"自然是跟上去了。咱們卻也真都有些日子沒活動了。"
又道:"先去喊了飛玲吧。"
齊飛玲的武功心智,肖兵自然知道,全無異議,道:"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