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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中天月色好誰看二十男兒那刺促

第十九章中天月色好誰看二十男兒那刺促

本來泰山派搞的喜氣洋洋,待要在天下英雄前大大的出一個風頭,卻被蘇元這一刀劈的臉上無光,草草收了,與會群雄也都覺得不大自在,紛紛辭去,雖是泰山都已有食宿安排,卻未能留得幾人,隻幾個路遠不便的留在了山上。朱燕也留下了。

晚飯時,王靈機索性不見蹤影,劉補之卻甚沉得住氣,從頭相陪至尾,且滿面笑容,殷殷相勸,那裏看得出半點不豫之色?

朱燕吃畢晚飯,回到客房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将白天之事理出個頭緒來,卻總是想不明白,到的後來,煩燥起來,一發的睡不着了,心道:"左右明天沒什麽事,不如出去走走吧。"

其時乃是初夏時光,山下已頗爲炎熱,但泰山高寒,玉皇頂上仍如早春一般,再加上夜深露重,更是難堪,朱燕走将出來,放眼四望,那有别人在?她卻甚是喜歡,心道:"必得這般才好,若多一班俗物在此,沒來由點污了這一色好風景。"

此時方是月初,新月如鈎,星光繁密,隻見群峰隐于夜色,朦朦胧胧,卻又都矮與玉皇頂,就似一群潛伏草莽的猛獸,正向踞伏于中的獸王行禮膜拜,黑黝黝的,極是壯大好看。

朱燕走了幾步,見有幾名泰山弟子來回逡巡,她不願多有糾纏,向北走出好遠,自覓了一塊方大青石,躺了下來。

這青石之側頗生了些灌木矮樹,朱燕身材又小,躺下之後,全然被遮在當中,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懶洋洋的,突然童心泛起,擡起頭來,去數天上星星。

這等事情,在朱燕幼小之時本是家常便飯,每每夏日晚間,常夥着齊飛玲,劉天瓊幾個一處在那裏點星星,何謂織女,何謂參宿,雖是當時年少,卻也知道得七七八八。

朱燕看了一會,數到北鬥七星,見那鬥柄如拐,忽然心中一動,想起齊飛玲來。

她們少時數星,識得識不得,多有争執,曾有一次,朱燕說是當喚作破軍,齊飛玲卻說是玉矶,兩人争執不下,竟至一起大哭起來,直鬧到半夜方好。

朱燕回想兒時往事,嘴角不覺淺笑,又想道:"自當日一别,便再沒有齊師姐消息了,不知她現在那裏,過的怎樣?那傻小子待她可還好嗎?"

忽聽得腳步聲響,有兩個人一先一後,向這邊走了過來。

朱燕心道:"那群老家夥裏,難道也有解景雅人?"她睡得甚是舒服,雖聽得腳步,卻也不肯起來,更兼童心發作,想道:"能知夜色可觀,想也不是什麽死闆之人,待會我突然吓他們一吓,豈不有趣?"

又想道:"究竟是誰?會不會是他?"朦朦胧胧,竟是想起了劉補之的樣子。

忽地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怒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給我說清楚!"卻正是王靈機的聲音。

朱燕白天便已看他不大順眼,現下突然聽到竟是他深夜到此,頓時心下大怒,想道:"怎地是他?當真可厭!"

又想道:"他在和誰說話啊?火氣好大。"

便聽到一個溫和好聽的男聲道:"七叔公何必發這麽大火氣,有話慢慢說不成麽?到底怎麽啦?"卻是劉補之的聲音。

朱燕聽得竟是劉補之,不覺心下大驚,

要知劉補之再怎麽說,總是泰山掌門,王靈機雖是王家長老,大面子上,卻也不當對他如此不敬,朱燕心思甚快,已是想道:"難道白天兩人并未商量好?他是故意看這老家夥出臭的?"

她此時已知這事必是非同小可,本不當再在旁偷聽,但一來便是此時起身離去,隻怕也已得罪不淺,二來她天性好奇,似這等有頭無尾之事,若是遇不上倒也罷了,既然遇上,那肯輕易放過?

便聽王靈機怒道:"你問我怎麽啦?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麽啦?中孤明明說了,要我們将姬淑禮擒在山上,咱們早布下鐵打埋伏,你爲何不肯發動?卻要眼睜睜看着我出醜?"

劉補之笑道:"所謂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那也沒什麽奇怪的,義父下令時,可沒想到會有蘇元這回事。"

他語中帶刺,暗諷王靈機白日之敗,朱燕聽的心中大快,想道:"說的好!"

又想道:"義父?他和王家的關系可不淺啊?"

朱燕聽得出,王靈機自然更聽的出,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倒是我的錯了?"

劉補之笑道:"補之不敢,但請七叔公細想,咱們原是打算由七叔公出手,邀戰姬淑禮,無論勝敗,總之強指她有不武之舉,再由先行請動的幾位前輩一起發難,将她們一鼓而擒,但今日七叔公先敗于蘇元之手,且是敗得無話可說,咱們這邊卻還有什麽道理邀戰?又有誰夠資格邀戰?今日英豪滿座,當着天下好漢之面,咱們總不能無緣無故,一哄而上吧?"

他這番話說得并不甚急,口氣也甚是和緩,卻是含鋒蘊刃,綿裏藏針,不動聲色間,已将好大一頂帽子扣在了王靈機頭上,朱燕聽的暗暗心驚,想道:"他竟如此深沉!"

王靈機怒道:"你說這話,到底想要怎樣?!"

劉補之悠然道:"小侄本就不贊成此時對玄天宮動手,乃是義父和七叔公您覺得時機已至,強要發動。"

他頓了頓,又道:"今日之敗,正說明玄天宮氣數未盡,取而代之的時機其實尚未成熟,就此收手,未見的不是好事。"

王靈機怒道:"你說什麽?你是對中孤不滿嗎?你現在是越來越放肆了!"

朱燕心道:"這老家夥好生驕橫,照這樣看,他這掌門也隻是個招牌。"

又想道:"但他方才那幾句話卻着實不輕,這老家夥既然驕橫慣了,那裏咽得下去?"

果然聽得呼的一聲,似是王靈機已忍耐不住,要出手教訓劉補之了。

隻聽得衣襟帶風和幾下擋格之聲,跟着王靈機便怒喝道:"你,你竟敢還手?你好大的膽子?!"

朱燕再也按捺不住,壓住呼吸,上半身緩緩坐起。

她這一下本甚是危險,但好奇心動,卻是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住了。而且,朱燕的心中,還有另外一個計較:

若是他當真不行了,自己又趕得及,便當幫幫他。

當然有着很好的理由:自己這般偷聽,已是犯了江湖大忌,若是教王靈機發現,決難善了,與他比較起來,這劉補之要和氣的多,也可親的多,兩相比較,當然還是讓劉補之勝出更好一些。

給了自己一個理由,朱燕緊緊的握住了劍柄。透過草叢,悄然看向外面。

兩人鬥的正緊。

王靈機用得仍是漢方八擊,劉補之卻也似是甚爲熟悉,格駕躲閃,甚是中規中矩,王靈機雖占盡上風,一時之間,卻也不易得手。

再鬥的一時,王靈機漸漸急燥,想道:"再和他耗下去,萬一有泰山弟子過來,便不好了。"連出數記重招,将劉補之逼入死角,忽地招數一變,躍在空中,一記"泰山壓頂",直劈下來。

劉補之也不驚慌,肩頭一提,雙手翻起,看勢是要硬接這一招。

王靈機心下冷笑道:"想和我拼内力?你找死嗎?"忽聽到背後風聲,心下一凜道:"他竟還有伏人暗助?"手上不覺減了兩分力氣。他并未将劉補之放在眼裏,自覺便用七八成力也足以讓他一擊倒地,首要之務,倒是留下幾成力來,對付背後的人。

王靈機背後的人,自然便是朱燕了,她眼見劉補之遇險,那裏還忍得住,早撲了出來。隻他兩人漸鬥漸走,已離她有了五六丈遠,她身法雖快,卻也不及了。

波的一聲,王靈機的雙掌已和劉補之的雙掌對在一處。

一聲慘叫,一條人影跌跌撞撞的向後退去。

這人竟是王靈機!

雖感意外,朱燕卻不是個會被意外打擾的人,她的劍,完全沒有受到影響,寒光閃閃,直取王靈機的後心!

勉力一擰,閃開了這一劍,可王靈機的背上,仍是多了一條血痕。而劉補之,已又撲近!

先機盡失,迫不得已,王靈機雙手揚起,再度對上劉補之的雙掌!

而戰果,也和剛才一樣。

王靈機踣倒于地,不住的咳嗽着,吐着血,顯見已受了極重的内傷。

他瞪着劉補之,嘶聲道:"你,你,你竟然練成了,浩然正氣!"

劉補之笑道:"小侄也是初得成功,究竟威力如何,可有錯誤,還望七叔指正。"

朱燕心下暗驚,想道:"浩然正氣?他年紀輕輕,竟已練成了浩然正氣?難怪内力這般好。"

要知這浩然正氣乃是琅琊王家的鎮家之寶,号稱"天下第一内功",傳說爲當年亞聖孟珂所創,渾厚剛勁,無鋒而利,威力猶勝于少林的金剛伏魔神功。卻隻爲極是難練,以至少見江湖,傳言中,曆來成功者,少有四十以下的。

可是,這劉補之,才不過三十歲年紀,竟已練成浩然正氣?!

王靈機嘶聲道:"你…你好,難怪,你…你敢對我出手,可是,你…你難道不怕中孤,中孤他…"

劉補之笑道:"我自然不是義父的對手,可義父也不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對手。"

王靈機怔了怔,喃喃道:"天下第一高手,是誰?"

劉補之笑了笑,隻說了一個字:

"周。"

王靈機的眼睛驟然睜大,幾要滴出血來,死死盯着劉補之,道:"是他?是他在背後主使你?"

劉補之歎了一口氣,道:"今天月黑風高,正是個殺人放火的好日子,隻不知,臨沂那邊的天氣如何?"

王靈機怒吼一聲,身形蓦地翻起,直撲向劉補之,劉補之卻似早知他必有此一擊,一拳揮出,不偏不倚,正打在王靈機胸口的膻中穴上,王靈機連哼也未及哼出一聲,已是軟軟的頹在地上。

劉補之低頭看了看他,長歎一聲,卻是甚爲憂傷。

南邊仍是黑漆漆的,沒一人走動,也沒有燈火。

朱燕忽地心中一動,道:"你早準備今天夜裏殺了他?"

劉補之笑道:"何以見得?"

朱燕笑道:"你們兩這一戰,若要人聽不到,除非是聾子,竟沒一個過來,那自是早教你安排過了,你既然先有如此安排,那自然是決意殺他了。"

劉補之并未正面回答,隻從容笑道:"但他的内力,卻還在我估計之上,若沒你從背後分了他的心,我那一下,便不能這般輕易将他震成内傷。"

他這般說法,可說已是直承朱燕所言,朱燕想了想,又道:"你說的周,可是周龜年。"

劉補之笑道:"若非是他,還有誰能殺得了王中孤?"

朱燕盯着他,靜了好一會,忽道:"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劉補之笑道:"你可以問,我卻未必答。"

朱燕也笑道:"那我自問自答總可以吧?"

劉補之笑道:"朱姑娘果然有趣,補之洗耳恭聽。"從懷中摸出個小小酒壺,竟當真倒了些酒在自己耳朵上。

朱燕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間,花枝顫動,玉皇頂上山風又大,将她的衣衫頭發吹得獵獵飛舞,劉補之一時之間,幾乎看得癡了,猛然回過神來,自覺失态,咳嗽了一聲,道:"朱姑娘,你想問什麽,便請開始吧。"

朱燕本不覺得什麽,但劉補之方才委實太着痕迹,反讓她也覺得不大自在起來,也是輕輕咳了一聲,定定心神,整了整頭發,方笑道:"掌門五年,本非大事,泰山派這次搞的好大,那自是另有圖謀。"

見劉補之面無表情,不置可否,朱燕微微一笑,又道:"我本以爲泰山沉寂已久,是想借機向武林誇耀實力,重振聲威,但從今日之事來看,卻顯見并非這般簡單。"

"請問劉掌門,王家勢力,滲透泰山,已有多久了?"

劉補之淡然道:"已曆兩代,快二十年了。"

朱燕點點頭,笑道:""北地武林當中,玄天宮乃是第一大勢力,根深蒂固,無人能撼,但是,總會有人不服氣的,對嗎?"

劉補之笑道:"你若知道自漢以來琅琊王家一共出過多少宰相大員就好了。"

朱燕笑道:"小女子雖未讀過多少書,卻也知道琅琊王家号稱天下望族之首。"

又道:"王家子弟自是從未放棄過重振家名的努力。"

劉補之歎道:"有野心本不是罪,但若并無實力,又沒有自知之明,便是大大的罪。"

他這句話語氣極是憂郁,顯是深有所感。

朱燕微微一頓,看向劉補之。

劉補之說完這句話,看向朱燕,再不開口,兩人就這樣靜靜對視在那裏。

此時月色雖暗,星光卻密,灑落下來,将兩人頭發衣服都映作一片銀白,面色手背,更是一片晶瑩之色,若沒一個滿面滿胸都是鮮血的王靈機躺在地上,那裏看得出這兒剛剛有過一場惡戰?

不知過了多久,朱燕才又開口:

"原來,是這樣的啊…"

"你,是先入王家,後進泰山的,對吧?"

劉補之神色微變,道:"你是什麽意思?"

朱燕卻不理他,又道:"周龜年這一次,想必也不會笨到公然毀去王家,隻是暗中刺殺掉王中孤和幾名王家長老,對不對?"

"能夠接掌家主之位的人,想來是和你關系不淺之人,而且,也是一個,會采取一種較爲穩妥和現實的路線的人,對不對?"

劉補之緊緊閉着嘴,似是已決心要用沉默來回答到底了。

朱燕笑道:"你的行動,不是爲了泰山派,而是爲了王家,對不對?"

"以王家目前實力,确非玄天宮的對手,若是強行爲之,到得後來,隻怕便是家滅族絕,也未可知。對不對?

"所以,你認爲,甯可通過别人的手,來将這些淤血肅去,以求讓王家能夠有一段更爲安靜和低調的成長,也要好過在一場無意義的惡戰中白白耗盡王家的力量,對不對?"

"其實,你才是最爲關心王家的人,對不對?"

劉補之默然良久,方歎道:"玉女宮的時代,又将要來臨了嗎?"

"你真聰明。"

"你所說的,并不全對,可那并不是你的錯。"

"接掌王家的,會是王天程,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一個聰明人。"

"王家,的确想要接替玄天宮,而至少在現在,王家,也的确不可能勝得了玄天宮。"

"特别是,在看到象蘇元和肖兵這樣的年輕人以後…"

"可是,義父本來并沒有這樣的打算。"

"他所拟得,本是一個較爲穩妥,也較爲漫長的計劃。"

"但是,在聽說了姬北鬥的敗績之後,他的心态,卻開始悄悄變化,開始漸漸失去了耐心。"

他的眼中,漸漸現出了恐懼之色,"他隻是以爲姬北鬥名過于實,他沒和周龜年交過手,他不知道,周龜年有多麽可怕。"

"姬北鬥不敵周龜年,卻不等于說義父就能勝得了他。"

"所以,我決定,采取一些行動。"

"我相信,我沒錯。"

"不過啊,你說我才是最爲關心王家的人,我卻不敢當。"

"我,的确的确,是一個另有主子的人。"

"我是王家的人,可也是周龜年的人。"

"去年,他曾以我泰山爲媒,試圖引起王家和玄天宮的鬥争,還好,那一次,他敗在了蘇元他們的手裏。"

"可是,通過那一次,他卻盯上了我。"

去年九月間在泰山發生的事,在江湖上流傳甚廣,朱燕自然也知道一些。

"你是說,那一次,你當面怒斥其非,得罪了他?"

劉補之苦笑道:"若這樣就好了,他那是會爲了一言之怒就尋滋生事的人?"

"他看穿了我,這才是他有興趣的原因。"

"那一天,我所說的,其實都是假話。"

朱燕失聲道:"假話?你那天說的是假話?"

劉補之苦笑道:"不錯。"

"其實我怕他,怕得要死。"

"五大夫劍自大無能,本就讨厭的很。"

"可是,那時,我忽然覺得,在那種場合,他不會對我出手,能賣個人情給五大夫劍,也不是一件壞事。"

"所以,我說了那些慷慨激昂的話。"

"無論怎樣計算,這事都沒有風險。我本是這樣想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

"周龜年竟盯上了我,他說,我很有意思,反應也快。"

"他對我很好,沒有他的指點,我不可能這麽快練成浩然正氣。"

"可是,作爲代價,我成了他的人。"

"…"

朱燕雖是早覺這次泰山之會透着層層迷霧,卻也沒有想到,背後的真相,竟會這般跌蕩起伏,這般撲朔迷離。

原來,如此…

王家以爲這是他們對玄天宮的一次"行動",卻不知道,這其實隻是别人對他們的一次"計劃"。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但是,在劉補之的說法中,仍有一些東西令朱燕難以釋懷。

雖是初次見面,劉補之的身上,卻有一些東西令朱燕感到親切和熟悉。

如果自己的想法是對的話,那麽,他就仍有一些東西還未說出,而唯有這樣,才能給一切一個合理的答案啊…

"在你的心中,你到底是怎樣看待你和周龜年的關系,能告訴我嗎?"

劉補之極爲古怪的笑了一笑,道:"你不是想自問自答嗎?你說啊?"

他的态度并不友好,可是,卻全然沒有影響到朱燕的情緒,甚至,還更加堅定了她的信心:

對啊,确實應該是這樣的反應才對,這也正是自己會有的反應啊…

"你想說你是他的人?可你不是,你隻是在和他合作,他在利用你來削弱王家,但你也在利用他來改造王家,對嗎?"

劉補之的眼中,放出了一道極爲複雜的光芒,卻仍未開口。

朱燕看着他,道:"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會欺騙自己,當他們爲人收買時,仍會對自己說,自己不是出賣,不是背叛,隻是在和人合作,隻是爲着那些人好。"

"可是,也有的人,是反過來的。"

"你就是這樣的人。"

"你甯願被人誤會是個叛徒或小人,也不願說心裏話,也不願冒險被人當成是文過飾非的僞君子來看,對嗎?"

"你,很驕傲啊…"

劉補之看着朱燕,忽然道:"你很自負。"

他不等朱燕說話,又道:"聰明人我見過很多,自負的人我也見過不少,但真正有資格自負的人,其實是少之又少。"

朱燕并未回答,她知道,劉補之說這話時,也并未期待她的回答。

他隻是在陳述一樣他認爲的事實而已。

劉補之忽又道:"你今天見到了很多事情,也聽到了很多事情。"

他的笑容,忽地變得極是狡黠,卻仍又頗爲可親。

"你是聰明人,此事非小,極是機密,你既然知道了,便該想得到後果。"

朱燕笑道:"想到又如何?在這玉皇頂上,劉大掌門想要殺人滅口,當真和捏死一隻螞蟻差不了多少,小女子孤身一人,還敢怎樣,還能怎樣?"

劉補之笑道:"你可知道,要封人的口,并不隻有殺人閉口這一種方法的。"

朱燕笑道:"怎麽,劉掌門竟想收買我嗎?隻不知劉掌門想出什麽價?我的胃口可一向不小啊。"

劉補之走近幾步,笑容更是狡黠,道:"也不是收買,還有一條路,朱姑娘不知道嗎?"

朱燕笑道:"也不買,也不殺,劉掌門到底想怎樣,我可真是猜不…"

她的話沒有說完。

她的嘴被封住了。

不是用刀劍,也不是利益,劉補之封住了朱燕的嘴,用他自己的嘴。

朱燕本可閃開,也可出手,她的輕功點穴,都要好過劉補之。她手中也有劍。

可是,她沒有任何反應,就這樣手足無措的,被劉補之抱在了懷中。

這是一種朱燕從未體驗過的的感覺,但是…也是一種她并不讨厭的感覺。

當劉補之終于戀戀不舍的将朱燕放開時,朱燕沒有動手,也沒有翻臉。

她仍是笑着。

笑着問劉補之:"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劉補之笑道:"當然知道。"

"吾便無文,也還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朱姑娘隻要嫁了給我,自然就不會賣我。"

朱燕看着他,一幅很好笑的樣子。

"你要娶我?"

"不經父母之命,不由媒妁之言,你就說要娶我?"

劉補之大笑道:"我非俗夫,君本天人,奈何說這些個陳詞濫調來污人耳目?"

朱燕靜了一會,忽然笑道:"那,你用什麽來下聘?我說過了,我的胃口很大的。"

劉補之微笑道:"北地武林盟主的位子夠麽?"

一語出口,兩人都靜了下來。

劉補之仍是笑着,站在那裏,但不知爲何,看在朱燕眼中,他的樣子,卻比白天有了些改變。

他的笑容仍溫和,卻多了幾分豪氣,他的神情仍謙恭,卻似有狂傲潛動。

這個人,好自信,好狂妄,好深沉啊。

可是,他也好象自己啊…

象這樣的人,在這世上,不知還有幾個?

"如果劉掌門不後悔的話,小女子并無他議。隻有一事,還望劉掌門俯允。"

"在小女子辦齊彩禮之前,還不想嫁人,而成家之後,隻怕也不知道怎麽相夫教子。"

劉補之笑道:"哦,什麽彩禮,朱姑娘竟這般看重?"

朱燕嫣然笑道:"一個能夠蓋過少林武當,壓制慕容南宮的玉女宮。"

朱燕的這句話,說來雖是輕松,裏面代表的含義,卻是整個南方武林的重新洗牌。

這是朱燕一直以來的想法,也是一個在大多數同門看來是愚不可及的想法,所以,真正知道的,隻有玉女宮主和林素音兩人而已。

大多數人,在聽到這種話時,第一個反應該是捧腹大笑吧?

不過,很明顯,劉補之,并不是大多數人…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真好。"

"其實,我本以爲我會孤老一生,因爲,我不以爲我能遇到一個能夠理解和支持我的志向,我的驕傲的人。"

"我一直是這樣想的,直到昨天,我看見了你。"

"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覺得很奇怪,因爲,我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人會和我有一樣的眼神。"

"最讓我心動的,是你的聰明。"

"你是第二個能夠看穿我的驕傲的人。"

"你也是第一個讓我覺得親切的人。"

"我可以等你。"

朱燕笑了。

我可以等你。

簡單簡單的五個字,卻已在二人間締下了生死盟約。

這兩個人,都聰明,勇敢,自信,從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一如此刻,平平常常的五個字,對他們來如,卻已足夠,已勝過了千言萬語,山盟海誓。

朱燕行了個萬福,笑道:"夜色已深,想來你也還有一夜好忙,我先回去睡了。"

劉補之笑道:"請。"

朱燕翩然離去,腳步輕靈,一如平日,可是,無法自制的,她的心情在激蕩,在振動。

自練成慧劍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她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可是,她不在乎。

齊師姐,你的心情,到了現在,我才能夠明白一點啊…

什麽叫做,幸福…

泰山上的諸多變化,蘇元肖兵自是不知,爲防日久生變,他們自下泰山,便日夜兼程,直到出了山東省地界,方松下了一口氣。

若依着姬淑禮,便要蘇元莫再幹什麽侍衛,直接回山便是,隻管叫"那周老兒"上山來要人,蘇元心中卻是另有計議,又慮着莫要爲此弄得金人對玄天宮有所舉動,且是牽挂着周龜年的三月之約,那裏肯同姬淑禮回山?隻是有些話卻不便明言,好說歹說,又陪着她在河南河北一帶頗玩了幾個地方,後來還是姬北鬥飛鴿傳書,才将姬淑禮召回宮去。

此時,已是七月了。

二人于周龜年所約日期,乃是七月十一,眼見尚有十天,盡來得及,倒也不急,緩緩驅缰,并肩返洛,這一日間,已是入了汴梁地界。

汴梁本是宋都,繁華興盛,一時無兩,惟自靖康年間金人破汴京,擄兩帝之後,一火焚盡,弄至破敗不堪,再不複舊日榮光。如今雖是已去之六十餘年,當日瘡痍卻雖未去盡,放眼看去,仍然不堪入目,雖也有些個華屋美廈,卻都雜亂無章,更兼不成氣候,映着邊上的矮小破落,反而一發顯的凄涼。

蘇元肖兵都久讀史冊,更又胸懷壯志,看到這等景象,心下無不歎息。

汴梁城中的開寶寺塔乃是一時名勝,雖經戰火兵災,仍能不墜,蘇元聞名已久,卻一向未曾到過,自盤算道:"今既有緣過此,何不去登臨一番?"肖兵卻也正有此意,兩人一說即合,胡亂吃了些午飯,便出城去了。

這開寶寺塔在汴梁東北方向,本是北宋年間所建,因是顔色近鐵,是以民間都呼作"鐵塔",由建至今,卻也已有了百多年了。

這一日天氣有些陰沉,遊人無多,卻正合着兩人心意,上下賞玩了一番,下來之時,已是近暮,又各助了些香銀:這開寶寺原是宋皇所建,以之不爲金人所愛,雖未鏟除,卻也不樂布施,寺僧過的也是極苦。

兩人方要出門時,卻見一輛馬車緩緩停下,一個錦袍公子跳下車來,笑道:"二叔,這地方又破又舊,究竟有什麽好看的,你老不嫌氣悶嗎?"

肖兵眉頭微皺,心道:"那裏來的俗物,好生可厭。"卻見蘇元竟是臉色一變,心下奇道:"他怎麽啦?難道認得這人?"

此時那公子已回過身來,一眼看見蘇元,愣了一下,忽然面色大變,指着蘇元,怒道:"你…是你?!"

便回身向車中道:"二叔,真是老天有眼,是蘇元這小子!"

肖兵心道:"難道是玄天宮的對頭?"便見一個中年人自車中出來,看了蘇元一眼,道:"蘇公子,久違了。"

蘇元皺皺眉頭,仰上前去,肖兵掃了周圍一眼,略略站後一些,半擋在他身後。

那人身着一襲灰袍,年紀約有四十來歲,留着三绺長須,面貌清峻,甚是威嚴,顯是個慣于發号施令之人。

肖兵心道:"這人是誰?"卻見蘇元早躬身行禮,道:"不知仲前輩到此,晚輩有失遠迎,真是得罪。"

肖兵心道:"仲前輩?是仲家的人?仲長天年紀已高,仲長松面有青記,難道是仲長風?"

那人歎道:"自洞庭一别,已近一年了,蘇公子近來好威風,好得意啊。"

蘇元道:"不敢,前輩言重了。"

那人尚未開口,另一人早怒道:"二叔,和這種敗類有什麽好說的,直接廢了他吧!"

蘇元心下冷笑道:"果然是個草包。"

又想道:"仲長風來這裏幹什麽?"

仲長風揮手止住仲一英,看向蘇元,道:"老夫今次北來,别無它事,乃是特地來尋蘇公子一戰。"

蘇元面色一變,躬身道:"前輩太擡舉在下了,實不敢當。"

要知仲長風江湖地位遠在蘇元之上,這般動手,實可說是以大欺小,以強淩弱,蘇元話中諷刺,他豈會聽不出來?臉上微微一紅,卻道:"蘇公子太客氣了。"

又道:"仲某雖是癡長公子幾歲,但江湖地位,全看實力,公子既能力挫王七公子,又何必自謙如此?"

蘇元苦笑道:"但在下卻委實想不到要和前輩過招的理由。"

仲一英怒喝道:"你這等無恥敗類,人人得而誅之,要什麽理由!"

肖兵冷笑一聲,踏前半步,朗聲道:"既如此,何不上來,試着誅誅看?"

仲一英自恃家傳武學,心道:"那姓蘇的雖然厲害,卻決不是二叔的對手,看你年紀不大,難道還能勝得過我仲家武學?"他不願失了面子,喝道:"好,小爺就讓你知道知道厲害!"右手握拳,一躍而上。

仲長風不動聲色,并未阻止,心道:"讓英兒先掂掂他的份量也好。"

他雖聽說蘇元力敗王靈機之事,卻終是不信他真能勝得了這名震山東的頂級高手,料想多半是王靈機一時不慎,爲他所算,以自己數十年苦修玄功,對上這樣一個小輩,隻要全神戒備,豈有不敵之理?。

片刻之間,兩人已走了近四十招。

仲一英的拳很快:仲家的飛魚手,一向以閃電無倫著稱。肖兵似是被他的急攻打的透不過氣來,不住閃退,全不還手。

仲長風微微颔首,心道:"一英這月來總得沒有白白用功,确有不小進益。"

仲一英心下也暗暗得意,不覺又偷眼看向蘇元,神色甚是鄙夷。

蘇元心下冷笑道:"便是你二叔和他過招,也不能這般大意,你倒也好大的膽子。"

仲一英見蘇元面色不屑,有些惱怒,心道:"待我加些力氣,先放翻這小子再說。"忽聽肖兵一聲冷笑,道:"久聞湖南仲家的玄水功,飛魚手并稱雙絕,今日一見,原來也不過爾爾。"

仲一英還沒弄明白,便聽仲長風急喝道:"英兒,小心!"跟着隻覺手上一輕,腰間一麻,腳下一松,不知怎地,竟已被肖兵掀起老高,摔出一丈多遠。

仲長風不等仲一英落到地上,已是急掠過去,将他接下,信手拍開穴道,扶在一邊,方盯着肖兵,冷然道:"請問這位小兄弟貴姓?"

他方才幾個動作做得極快,閃身,接人,解穴,都隻是片刻間事,偏又都做得舉重若輕,從容不迫,肖兵心下也是暗暗吃驚,想道:"此人成名已久,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

但他卻生性高傲膽大,想道:"那又怎樣?"冷然道:"在下肖兵。"

肖兵這兩年來,卻也着實做了不少事,已是有些名聲,仲長風也有耳聞,不覺皺眉道:"你便是肖兵?"

肖兵卻連答也不答了,隻是微微點頭而已。

仲長風看向蘇元,笑道:"蘇公子,你還欠着我一戰吧?"

蘇元尚未回答,肖兵已是搶道:"然則仲先生便不管令侄的面子了?"

仲一英驚魂方定,聽人這樣說,頓時勃然大怒,喝道:"好放肆的小賊,二叔,教訓他一下!"

仲長風心下暗歎,想道:"一英終是不懂事。"

要知他今日偶遇蘇元,本是想和他過上幾招便走:一來二人本有戰約;二來蘇元新勝了王靈機,名聲大噪,仲長風若能勝他,與自己名聲也是大有好處,但他自知不是姬北鬥之敵,卻也并不想怎樣開罪于蘇元。更不想多惹是非,肖兵這些年頗做了些事出來,出了名的武功怪異,如無必要,仲長風實是不想先和他過招,卻被仲一英這句話逼到無可奈何,苦笑一聲,向肖兵道:"既如此,肖公子請。"

肖兵知他決不會先行出手,也不客氣,隻一閃身,已迫了過去,一拳打向仲長風小腹。

仲長風上身不動,袍袖逆卷,擋在身前。肖兵一拳打在他袖子上,隻覺手感極滞極韌,竟不能進,他反應極快,立時變拳爲掌,向下直劈,将他袖上沾力破去,身形順勢倒翻而起,雙腳一先一後,踢向仲長風"百會","人中"兩處穴道。

仲長風面色一變,雙手一合一分,托向肖兵腳上,肖兵雙腳未及踢實,已覺一股大力湧至,知道内力比拼,自己并非對手,腰間再度發力,翻了個跟頭,落在丈餘之外。

仲長風滿面寒霜,道:"你這'倒踢紫金冠'一式,是自何處學來?"

肖兵漠然道:"這招不是'倒踢紫金冠',仲先生隻怕看錯了。"

仲長風怒道:"胡說!"雙手一會,正是一式"錦鱗遊泳",來拿肖兵雙手。

他和譚家甚是交好,這"倒踢紫金冠"乃是譚門三絕腿之二,他豈有不識?他素知這三絕腿乃是譚家鎮家之寶,從不輕傳,料定肖兵若非偷盜,必是叛弟,心道:"蘇元倒也罷了,這小子卻決不能放過,今日定要把他拿下,問個清楚。"

蘇元心中自然明白,卻又無法分說,暗自苦笑,想道:"這等誤會,卻也着實是說不清楚。"

仲長風這一下怒火引動,下手如風,雖一般用得是一十五路飛魚手,和仲一英卻是大不相同,出手沉穩,運用老辣,再加上他已練到了第九層的天水功,一招一式間,當真是有如驚濤駭浪,猛鲨巨鲸,肖兵不動聲色,将一路鐵線拳施展開來,從容應付,雖是全無攻勢,卻也守得極是嚴密,仲長風急切之間卻也拾之不下。

蘇元在一旁觀看,越看越是佩服,心道:"這幾月來,肖兄弟又有進益了。"

要知兩人功夫相差太遠,若是當真内力相拼,肖兵便連一招也接不下來,也即是說,仲長風隻要能逼着肖兵硬接自己一招,勝負便已分了,可是,二人已是激鬥了數十招,竟還無一式正面交手!

若肖兵用得是太極八卦之類,以柔克剛,以小搏大的武學,那也罷了,可是,肖兵用的卻是鐵錢拳,招招狠,式式猛,快攻快退的鐵線拳!

在這種情況下,他能不和仲長風交手,隻因他已成功做到了兩點:

料敵機先,避其鋒銳;攻敵必救,擊其老病。

仲長風的拳,大多數都落在了空處,而少數真正構成了威脅的拳,則總不得不中途轉回。

他成名已久,無論如何,也不會用自己的一隻手或一條腿去換一個後輩的命。

這兩點,說來雖是容易,但惡戰之際,想要将之實踐,卻是何等之難?至少,蘇元知道,自己做不到…

已鬥了八十幾招了,以仲長風的身份,決不能和一個後輩纏鬥百招以上,十招之内,必出殺手,隻要肖兄弟能挨過這十招,自己便可叫停,那時仲長風該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吧?

蘇元的盤算,如能變成現實,肖兵必會很有面子:一個二十多歲的後輩,竟能和仲長風纏鬥百招,不分勝負,這個消息傳到江湖上,必能讓他的聲名地位更高一線。

隻是,這卻隻是蘇元的盤算而已。

肖兵的驕傲,蘇元久已知道,可是,他還是沒有想到,肖兵究竟有多麽驕傲…

在化去了仲長風的第九十一招之後,肖兵忽地一聲清嘯!

清嘯聲中,他竟再不退讓,一掌推出,印向仲長風胸膛!

早已熟悉了蘇元的性子,肖兵知道,最多十招之内,蘇元便會叫停,而以他的口才和此時的戰況,仲長風最終必會收手退走,可是,這,正是肖兵無法容忍的。

胸中其實并無必勝成算,可是,肖兵就是不能容忍自己在未分勝負下便放棄戰鬥。

敗無所謂,可是,卻不能未戰先敗。

明知不敵,可那又如何?

這樣做很不智,可是,自己本就不是一個聰明人啊…

永不,言敗啊!

蘇元面色大變,卻是無法說停,心下焦急道:"肖兄弟瘋了嗎?"

仲長風見肖兵主動邀戰,不怒反喜,想道:"你自尋死路,需怪不得我!"右掌平平拍出,擋向肖兵掌上。

自然擔心肖兵另有計謀,但仗着遠遠勝出的功力,仲長風相信,無論肖兵的手上藏了什麽,隻要他肯硬接自己一下,吐血倒地,便會是他唯一的下場。

十二成功力玄水功,水天一色!

看你怎麽辦!

如果國不入在這裏,他一定會告訴仲長風說,肖兵,其實是一個谙熟内家拳法的人。

但是,國不入不在這裏,而且,即使他在這裏,仲長風也未必會信。

雖有很多武林人士号稱内外兼修,可是…也就隻是号稱罷了。

真正的内外兼修,是何等不易,必要練到了似仲長風這等地步的人,才能真正明白。

肖兵的拳法腿腳,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正是因此,他才完全不虞有它。

可是,肖兵卻正是一個内外兼修的高手!

雙掌一對,仲長風立時面色大變!

也曾鬥過太極門的高手,他當然明白,這種感覺是什麽。

他仍不肯相信,可是,已來不及了!

當仲長風的右手被帶開的同時,肖兵的右手撮成鶴啄,狠狠搗進了仲長風的小腹!

仲一英一聲驚呼,蘇元的心,卻已沉了下去。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啊…

肖兵的手,在最後一刻,爲仲長風阻住。

"你,很了不起啊…"

當仲長風歎息的時候,肖兵已快速退開。

一擊無功,若再戀棧,隻怕便會陷入于已不利的消耗戰。

仲長風瞪着肖兵,他的眼中,竟似有烈火燃起。

"剛才,我确實小看了你,我道歉。"

"現在,我會全心全意,拿出我每一分力氣來和你交手,你小心了。"

肖兵仍是木無表情,仲一英卻已按捺不住,怒道:"二叔,你說什麽,這小子怎配…"

他話未說完,仲長風忽地怒聲喝道:"一英,住口!"仲一英爲他話聲中怒氣所懾,嗫嚅了幾聲,終是沒敢再說下去。

仲長風長歎一聲,道:"舍侄無知,教兩位見笑了。"

蘇元拱手道:"不敢,仲先生言重了。"

仲長風又向肖兵道:"請。"肖兵并不做聲,隻微一點頭,身形已然蹿出。

他兩人這番交手,與方才又是大不相同,肖兵已是看盡十五路飛魚手的諸般變化,也知仲長風這次再不會大意輕敵,招數上全無保留,天道中的萬千變化,盡數使了出來。

蘇元在一旁看的目眩神馳,心道:"當日在泰山上,周先生曾誇說若純以招數而論,肖兄弟的拳法足稱天下無雙,如今看來,确實不是過譽。"

"萬裏長風"仲長風,仲家事實上的第一高手,威震洞庭多年,手下不知挫敗過多少名流宿老,可是,此刻,在全力出手的肖兵面前,他竟然隻有被動挨打的份!

無論速度還是反應,他都跟不上肖兵,而論到招數精妙,變化多端,飛魚手雖也是千錘百煉,卻終不能和集天下武學大成的天道相比。

兩人二次交手,戰況竟與方才大相徑庭,隻二十幾招間,仲長風竟已五次遇險,三次被肖兵擊中!

隻是,仲長風的嘴邊,卻始終帶着笑意。

肖兵每擊中他一次,他的笑意,就更輕松。

而相應的,他笑的越輕松,蘇元的眉頭,就鎖得越緊。

糟了,肖兄弟已被他逼住,再這樣下去,就不好辦了。

兩人功力相差太遠,無論肖兄弟能擊中他多少下,隻要傷不到要害,便都無改于戰局,而他久攻之下,必有破綻,到那時…

"開!"

呼喝聲中,兩條人影一觸即分,含笑負手而立的,是一身青衣的仲長風,而被震出了六七步,面色慘白的,是肖兵。

蘇元早蹿至兩人中間,急道:"勝負已分,仲先生手下留情!"

仲長風笑道:"我豈是好殺之人?"

又向肖兵道:"你武功之奇,見識之廣,是我生平僅見,我方才疑你偷學他人武功,确是屈了你。"

"若你能有我一半功力,我早已落敗,你若能靜心修練二十年,必能名動天下。"

以他的身份,說這些話,可說已是給足了肖兵面子,而言中稱譽之意,更是非同小可,蘇元聽着甚是歡喜,仲一英的臉上,卻已有不忿之色。

"隻是,你卻爲何定要和一個屈膝胡虜的人走在一起呢?"

肖兵一聞此語,猛然擡起頭來,眼中精光大盛,而蘇元的臉色,也已改變。

"請問仲前輩,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仲長風歎道:"人各有志,無謂相強,我今來此,隻爲着想和你交一次手而已。"

蘇元自知今日此戰終是避不過去,拔出金刀,橫于胸前,坦然道:"蘇某自問于心無愧,于人無虧,至于江湖人言,丈夫在世,卻也實是管不了許多。"

仲長風面有贊許之色,道:"你出手吧。"

蘇元正要出刀,一隻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上。

這人自是肖兵,他面色仍是有些發白,卻已比方才好得多了,他沉聲道:"蘇兄,這一戰是我的。"

也不等蘇元回答,便又向仲長風道:"方才我确輸了,但還要想向仲先生請教一拳。"

仲長風長歎一聲,意興不覺有些蕭索,心道:"我本看他不是凡品,怎地卻這般放不下勝負之念?"

要知兩人方才兩次交手,可說并無僥幸,肖兵之敗,本就不在招式變化,隻要肖兵無法縮短他和仲長風間功力上的差距,莫說一拳,便再有千拳萬拳,又能怎樣?

肖兵也似知他心意,朗聲道:"此拳原本不見于世,乃是肖某剛剛自敗戰悟得。"

這一句話卻勾起了仲長風的興緻,雙眉一軒,笑道:"哦?竟有此事?"

看看蘇元,笑道:"既如此,就煩你等一會如何。"

蘇元看看肖兵,微有憂色,卻仍是笑道:"無妨,仲先生客氣了。"

仲長風這句話,可說甚是無禮,那是全未将肖兵放在眼中,肖兵卻也不以爲忤。,走上前來,雙足微分,左手提到胸前,右臂屈于小腹,守住全身要害,方道:"仲先生,我出手了。"

仲長風微微點頭,肖兵也不呼喝,跨前一步,左手揮出,平平一拳,打向仲長風胸口。

仲一英一見他出手,便大爲不屑,心道:"這是什麽東西,這般松軟無力,也算是拳麽?笑死人了,難道他被二叔打傻了不成?"忽地面色大變,張開嘴巴,竟是再也合不上了。

仲長風竟是不躲不閃,就眼睜睜看着這一拳打上了自己的胸口!

肖兵的拳打上他檀中穴時,仲長風的身子微微一震,似要出手,肖兵卻已收手退開,恭聲道:"前輩,承讓了。"

仲長風目注肖兵,神色極是複雜,并不說話。

蘇元長長出了一口氣,心道:"肖兄弟竟連這等招數也想的出來,直是神來之筆。"

仲一英不明就裏,隻覺得一頭霧水,卻才被仲長風罵過,不敢開口。

過一了會,仲長風方道:"請問小兄弟,這一拳叫什麽名字。"

肖兵恭聲道:"我想叫它做破陣子。"

"破陣子…",仲長風将這三個字翻來覆去,念了幾遍,忽地釋然一笑,道:'好名字,好拳法,我敗啦。"

不等兩人說話,他已挽上仲一英,道:"一英,我們走。"不等仲一英回過神來,已将他推上了馬車。

肖兵蘇元對視一眼,同時躬身道:"多謝前輩。"

仲長風笑道:"沒什麽,已有了那樣的拳,我的确是不敢再厚顔行走江湖了。"

"你們兩人,前途無量啊…"

馬車軋軋遠去,蘇元看看肖兵,隻一笑,翹出右手拇指,肖兵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方覺得背上衣服竟已濕透了。

剛才,好險啊…

遠去的馬車中,仲一英正不忿的向仲長風發問,"二叔,您剛才是怎麽啦?是不是那小子用邪法迷了你?要不,回去給爹說一聲,咱們下次多來些人,把這個場子找回來…"

怔怔聽着仲一英的聒噪聲,仲長風苦笑一聲,無力的揮了揮手,不覺又想起了蘇元和肖兵。

真可惜,這樣的人物,爲何沒有生在我仲家啊…

那一拳,剛才的那一拳,如果是大哥或是老三,又或是第一次和他交手時的自己,都一定能接得下吧?

可是,就是針對那時,那樣的自己,那一拳,卻偏偏就能發揮出最大的效力啊…

當那一拳打出的時候,自己隻一眼,便至少看出了六七個變化。

他的右腳尖明顯前突,他的左肩斜斜挑起,他的左膝并未收緊…如果自己随意出手的話,很可能會被其中的一記伏招所算吧?

是虛招,好高明的一記虛招。

那時的自己,是這樣的自信的,等待着他的變招。

當那一拳擊中自己的檀中時,仲長風才終于明白,這一拳,才是實招,所有那些肩,腿,肘,指,都隻是虛招,隻是爲了吸引自己注意力的虛招。

如果不是剛見識過肖兵那敏如電,繁似星的拳招,仲長風就不會中招。

如果不是将一身真力都散入四肢應變,縱然中招,也沒這麽容易被他制住。

如果…

如果,又有何用?

事實是,剛才的自己,被人封住了穴道,雖然自己旋即驚醒,沖開穴道,可在那一瞬間,如果肖兵要下殺手,便有十個仲長風,也已倒下。

最爲可怕的,還不是這一拳,而是想出這一拳的心。

那一顆隻在片刻之間,便看透了自己的心,那一顆在出手之前,便料定了自己的反應的心…

隻在片刻之間,便針對對手設計出了最爲有效的戰術和招數的那顆心…

本以爲已給了他足夠的重視,卻沒想,還是小看了他啊…

終于無法再壓制住胸中的遺憾與驚懼,長歎一聲,仲長風伸開腰身,躺了下來。

他的腰有些酸了。

老了啊…

軋軋聲中,馬車帶起一路風塵,向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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