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快回啊,莫叫老夫等得着急!"
"知道了,您老人家就安心等着吧,管教你晚上有棕子吃!"
呼喝聲中,一條小船緩緩劃向湖中去了。
五月天氣,已是日見回暧,洞庭湖的萬傾碧波之上,人煙眼見的一日-比一日多了起來。
不知不覺,秦飛等三人已在這裏住了兩個月了。
自三月間三人離了玉女宮,隻覺天下雖大,卻無處可去,花平便說要來看看嶽龍,秦飛和嶽龍本也是舊識,一說便通,三人直奔洞庭而來,原是隻想盤桓個三日五日便去,卻當不得嶽龍殷殷留客,再者說,花平本就是好靜不好動,能得一方靜土安心生息,于意便已爲足,齊飛玲好容易邂逅到父親,歡喜之下,隻要能三人呆在一處,任那裏也不會在乎,秦飛雖不大定的住性子,但一來花平齊飛玲都不大想動,二來,嶽龍所藏美酒尚未喝完之前,他也确是不大想走。
光陰如箭,隻一轉眼,已是五月了。
自屈原自沉泊羅之後,南方百姓,每逢五月初五,必裹粽鬥舟,以爲紀念,是爲端午。
嶽龍本非南人,不喜食粽,卻敬屈原是條好漢,每年此時,總要買三五粽子,喝一壇酒,以寄懷思。
今年卻喜得有齊飛玲在,玉女宮居于湘地,這些個東西正是無一不有,齊飛玲又心靈手巧,善整羹湯,裹些個粽子隻是小事一樁,自告奮勇,要來執廚,隻是島上盡多棕葉,卻無糯米,便和花平計議,一起上岸去買,秦飛疼惜女兒,也要同去。
嶽龍這幾月來和他們處的慣了,驟然安靜下來,反覺不适,一個人在湖邊轉了好一會,直到午後,方才胡亂弄了些東西吃了,随便扒了幾口,便又來到湖邊,擡着頭去看湖上的帆影。
真是的,怎麽這麽慢啊…
身爲足與姬北鬥相抗的頂尖高手,雖是心有所屬,卻不代表他會忽視周圍的每點輕微動靜,一如此刻,隻是一點點輕微的聲響,便已讓他警惕。
"何方貴客降臨,嶽某有失遠迎,得罪了。"
"兄弟,對我也要這麽見外嗎?"
"君問?!是你!?"
全然沒有了剛才的矜持與敵意,嶽龍猛然轉過身來,滿面驚喜之色。
"好多年沒見了,兄弟。"
爲對方語氣中的沉重和悲傷所染,嶽龍的心情,也不自覺得壓郁起來。
"自嶽帥身故之後,你我,便再未見過啊…君問。"
嶽飛治軍極嚴,軍中從無親族之私,縱是嶽雲等人,若在軍帳之上,也隻能以"将軍","元帥"相稱,嶽龍雖是他表侄,多年積習之下,仍是以嶽帥相稱。
"的确,四十年,一轉眼,嶽帥已過身四十年了。"
"英雄不再,軍士空死,當日的嶽家軍中,還能苛活至今,算上你我,又還能有幾人?"
"天下雖大,知已卻廖,所可歎者,就是這麽廖廖幾個故舊知已,我竟還要一一親手殺去啊!"
"你,你說什麽。你瘋了嗎,君問?!"
"也許,我确是瘋了,自四十年前嶽帥身故之後,我便已瘋了。"
"隻要能爲嶽帥報仇,我什麽都不在乎了…"
"爲嶽帥報仇?"
……
當那君問說完的時候,嶽龍一言未發,沉默了好久。
終于,一聲長長的歎息,将這死寂打破。
"這些年來,真是難爲你了…"
"此計若成,你必爲天下所唾,甚或身敗名裂,更要累及萬千生靈,你…"
嶽龍的話還未說完,便爲君問止住。
"這些話,已有人對我說過了。"
"那人是我的長輩,救過我的命。'
"但我殺了他。"
"你的目的,是要将一切還認得你的人都自這世上清除,以确保你的成功,是嗎?"
"看來,你的行動,已将近了吧…"
"我雖不問世事已久,也不能坐看生靈塗炭,今天,你便不要殺我,我也要出手阻你。"
"四十年前,你我便已并稱嶽家軍中兩大高手,隻爲軍紀嚴明,一直未有相較。"
"四十年,仍未算晚。"
"動手吧,君問!"
雙手左右分開,無聲無息的,曾經橫掃洞庭的虎頭雙槍悄然自他袖中滑出,落入手中。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我今天來此,隻是爲着尋你切磋武藝啊,兄弟!"
長歎如号,撕心裂肺的歎息聲中,茫茫劍氣鋪灑開來,罩向嶽龍。
那是曾鬥過陸雲龍的劍,那是曾傷過劉豫的劍。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啊,君問,可是,到了今天,無論你我,都已沒了退路了…"
火光閃現,白刃,紅纓,金虎,化作一團死亡旋風。
當日自楊再興之後,唯一能在嶽飛金雕劍下走到三十招的槍,終于可以全力發揮。
自那殘酷無情的時代苟活至今,所謂生死,對他們來說,早付之一笑,
爲着各自的目标,想法與夢想,他們咬緊牙關,活到了今天。
舊日的戰友與兄弟,固然會引發他們出自内心的歎息,可是…也就隻是如此而已了。
他們的手,不會爲此而有一絲抖動,他們的心,不會爲此而有一點猶豫。
實力,唯有實力者才配笑到最後啊!
所謂嶽家拳槍,原本無此一說,乃是由嶽飛将畢生所學加以改良簡化所成,本是用以教練士卒,但他本是當世有數高手,悉心之下,何事不成?更有無數江湖高手舍命相随,各獻美芹,一來二去,增減損益,竟漸漸成了兩門厲害武學。
自嶽飛屈死風波亭之外,嶽家軍分崩離析,嶽家子弟奔走江湖,嶽家拳槍漸漸傳入武林,但兩般武學的境遇卻又大不相同,嶽家拳聲名漸震,嶽家槍的名聲,卻是一日不如一日,雖也曾出過幾個高手,但若與習練嶽家拳的人比起來,那實是不能作比。
這倒不是江湖人定要厚此薄彼,說到底,原是由兩門武學自身所限。
嶽家槍法本是施于長槍,若是戰陣臨敵,固是十蕩十決,勇不可當,但行走江湖,又或近身纏鬥,便不免失之長大呆鈍。且長槍不便随身相攜,行走江湖時多有不便,自然而然,流布之際,便比不過嶽家拳法了。
雖也有些人想要将之改良變化,變作雙槍,但一門武學若已近大成時,那必是經了不知多少錘煉試驗,說改就改,卻那有這般容易?嘗試之人雖多,真正成功的,卻隻有一個。
吞江虎,嶽龍。
劍尖搭着槍鋒,手掌推擋槍柄,腿相絞,拳相格,隻片刻間,兩人已交手數十招,沒一招能發揮作用,卻也沒有一招可以不出。
所謂攻敵必救,以攻爲守,若是那一招威力稍弱,隻怕就要在那一招上被人傷着。
彼此并肩多年,各自武學特點早早心自肚明,除了硬鬥一路外,那有捷徑可走?
至少,嶽龍是這樣深信着的…
他的吞江槍法共有七十一招,當日以之攝服住洞庭湖中大大小小七十一路水道湖幫,号稱"一招壓一路",招招強,式式猛,極是霸道,而其中最爲強悍的,便是第七十一招,"槍挑洞庭"。
他已和君問鬥到了第七十一招!
左手壓,右手挑,強行旋出一陣極爲急詭的槍風,"槍挑洞庭",已是使出!
這一式,曾讓洞庭王的喉嚨生平第一次嘗到了鋒刃的滋味,從那以後,嶽龍便成爲他手下第一護法,可決生死。
這一式,曾令仲長風的背上,永遠留下了一道傷痕,而且,那時,嶽龍已是身心俱疲,他的身邊卻還有十六名高手相助。
這一式,本出于嶽飛的槍,出于他在朱仙鎮大戰時創出的槍法。
這一式,已對君問用出!
君問隻是一笑。
苦澀的笑,同情的笑,不忍的笑。
一笑間,他的雙手虛揚,全無預兆的,一股強勁得多的旋風自他手中呼嘯而出。
當槍勢爲萬千風刃阻得一阻的時候,他的身形,驟然消失。
當嶽龍再看見他的時候,已是七彈指以後了。
隻是七彈指的時間而已。
可是,這時,嶽龍已是頹然躺在地上,胸口不住冒着血。
君問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眼色很是複雜。
有同情,有悲傷,也有感謝。
隻是沒有憐憫。
他們,不需要憐憫。
"你,你這是什麽身法?!"
嶽龍的驚疑,不是爲着這身法有多麽奇妙,而是因爲,他曾見過這樣的身法。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這洞庭湖中……
更令他驚疑的事情,還在後面。
看着他,滿面傷憫之色,君問自懷中摸出一支洞蕭,油然道:"最後再吹一支曲子,讓我送你上路吧,兄弟。"
蕭聲吹得嗚嗚咽咽,九轉不絕,極是細長堅韌,倒似是一條山間流水,翻山越谷,猶不肯絕,一心一意,隻要去投那大江大河。
聽着蕭聲,嶽龍的臉色,越來越是難看。
非關生死,對他來說,死,并不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這,這不是楊幺臨死前吹得曲子嗎?!你爲何也會?!"
"楊幺姓楊。"
"他父親也姓楊。"
"他有一個遠堂伯父,也姓楊。"
"他伯父的面上有一塊胎記,很有名。"
"…"
"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
松弛的語氣,正反映出他此刻的放松與平和。
直等到第七十一招上才來擊敗自己,而且,隻用了一招。
自己的武功,對方根本就是洞若觀火,若真要下手,自己的"吞江槍法",怕是連一半也用不到吧?
既然已經全力奮鬥過,既然的确是技不如人,失敗,便就可以接受。
隻是沒想到,他竟然是從那兒出來的…
"原來,你是他們的後人。"
"剛才你用的,就是傳言中的'神行甲馬法'嗎?"
沒有回答。
君問跪下來,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兄弟,剛才在第七十一招上,當我自背後出手時,你本可以全力轉身,拼個兩敗俱傷。"
"你沒有,我很感激。"
咳嗽的越來越是艱難,已有血絲迸出,嶽龍知道,自己已将不行了。
"我不出手,是因爲我知道,如果剛才換過來的話,你也一樣不會出手。"
"想爲嶽帥報仇的心意,我和你一樣,隻是,我下不了你那樣的狠心。"
"去吧,君問,都已到這一步了,更不能再回頭了。"
"小齊在嶽陽,飛虎在衢州,去找他們吧。"
"帶上我們的命,去給嶽帥報仇吧!"
嶽龍死了很久以後,君問仍未離去。
看着嶽龍的臉,他有些羨慕。
多希望,也可以象他這樣,無牽無挂,安詳的死去啊……
可是,他不能。
現在的他,比起一個時辰前的他,更沒權死。
"黃泉路上,别走得太急吧,兄弟。"
"等等我啊,此間事了,我立刻就會來追你們的,兄弟啊!"
此時,天色已斜,已是午後了。
"唉,今天怎麽這麽慢!"
"是啊,都說了要快些買的,結果,唉。"
眼見天色将暮,花平加了把勁,小船走的快了些,隻是,一眼看去,卻仍是瞧不見嶽龍所居的小島。
齊飛玲偏過頭去,看了看西邊,忽地輕聲道:"…好美啊"
花平隻一愣,早被秦飛将船槳劈手奪下,推了一把,這般船原就不大,他一個趔趄,已是坐到齊飛玲身邊。
此時夕陽斜照,映得湖水金波閃爍,瑞彩橫流,好不漂亮,齊飛玲一時之間,竟看得癡了。
花平握着齊飛玲的手,坐在她身側,隻覺如登極樂,那真是什麽都不想了。
秦飛坐在船尾,看着兩人,滿面笑容,不住的去掀胡子。
一片甯靜當中,忽有一陣幽幽的蕭聲傳了過來。
這蕭聲吹得嗚嗚咽咽,九轉不絕,極是細長堅韌,倒似是一條山間流水,翻山越谷,猶不肯絕,一心一意,隻要去投那大江大河。
齊飛玲精于音律,聽得甚是入味,花平雖不精此道,卻也覺得甚是好聽。
他們都有些入神,更是背向秦飛,所以,他們沒有留意到,當聽到這蕭聲時,秦飛的臉色,變得有多麽難看……
一條小船從離他們不遠處悄然滑過,般頭上坐了個灰衣人,手中握了支洞蕭,正在全心吹奏,他低着頭,天色又已近暮,兩人都看不清他樣子。
忽地聽到一聲怒吼,道:"停船!"卻正是秦飛的聲音,花齊二人都是一驚,回過頭來。隻見秦飛立在船尾,須發飛揚,神色極是激動。
那小船卻渾若不覺,自向遠處去了。
秦飛嘶聲道:"在下梁山後人秦飛,請問那邊船上究竟是那一位,爲何會曉得這?!"
見那人仍是全無反應,秦飛急燥起來。此時雙船已有數丈距離,他卻全然不顧,雙足一登,已躍了過去。
要知人力畢竟有時而窮,無論輕功何等高強,要一躍數丈,終非人力能及,秦飛隻躍到一半,真氣已濁,不由自主,墜向湖面。
花平齊飛玲見狀,不由得驚呼出來。
卻見秦飛右手猛然一揮,将手中船槳摔向湖面,借力再翻,隻一閃間,已落到到那小船上。
他所落的,乃是船尾,那灰衣人坐在船頭,兩人之間,猶還有一船之距。
那灰衣人聽得他落上船來,肩頭微微一震,停下不吹,卻未開口,也不回頭。
船尾原有個船夫,年紀已是不小,身輕腳浮,眼見得不是武林中人,秦飛也不願與他爲難,隻道:"不許劃了!"
那船夫見他如飛将軍般自天而降,早吓得哆哆嗦嗦,那敢不從?
花平見他安然登船,方松了一口氣。
秦飛瞪視那灰衣人好一會兒,方道:"請問閣下,究竟是那一位?爲何不肯見示姓名?"
那灰衣人将洞蕭慢慢收回腰間,方歎道:"被你聽出來了。"
那灰衣人又道:"你若沒聽出來,那該多好。"
說話聲中,他已慢慢轉回身來,隻是秦飛卻正好擋住他面容,花平雖是努力,卻總看不清他相貌。
當他轉過身的時候,秦飛得以看清他面孔模樣,心下劇震,失聲道:"君問叔,是你?!"
一聞君問二字,花平面色便已大變,右手在船舷上一撐,已是急掠而出。
他的反應已很快,可是,已是遲了…
"我本已決定,若你聽不出來,便放你一條生路的啊……"
當歎息聲流出的時候,君問已是出手。
隻覺胸口一痛,秦飛仍還未明白出了什麽事。
當他的餘光發現到自己的胸口正有一點豔紅泌出的時候,他明白了,可是,已晚了。
花平的功力自不能與秦飛相比,連秦飛都作不到的事,他更加做不到。
可是,忘情訣的奇妙之處,往往就展現在這些地方…
将陰滅之力自足尖迫出,每一點水,便即凝起一團薄冰,雖然随之便會被他震碎,可是,便是那些微反挫之力,已足夠他的身形再次騰起。
三起三落,花平已撲至小船近前,此時,離君問二字道出隻是片刻,秦飛的胸口,才剛剛有血點滲出。
"速退,此人不可力敵!"
狂吼聲中,秦飛的雙臂,如兩條雷龍般,不要命的襲向君問。
自己已是沒救了,不能讓他們白白送死!
當霹靂手的功力盡情發揮的時候,區區一隻小船,又怎捱得住,抗得下?轟然巨響聲中,那小船已是片片碎裂,潰不成形,那船夫還未驚呼出聲,已摔進水中。
當船身不足以負荷這一招威力的時候,接下來的變化,也就成爲了一種必然:
"嘩!"爲秦飛真力所激,周圍的湖水竟是沖天而起,化作一圈水牆,花平的身形撞在水牆上,隻覺猛的一滞,跟着,便有一隻手自水牆中探出,不偏不倚,按在了他胸口上。
花平隻覺胸口一悶,一口真氣再也接不上來,竟"砰"的一聲,掉進了水裏。
在落入水中之前,他隐隐約約聽見了這樣幾句話:
"看你面上,今天就放他們一馬,你安心去吧。"
花平的最後印象,是一個托着船夫,踏水而去的背影,以及,在自己面前,慢慢沉下的,秦飛的身體…
真是,不甘心啊…
當花平醒來的時候,已是在陸地上了。
在他身邊的,是已經哭得不成人形的齊飛玲。
雖是已有心理準備,可是,當親眼看到再也不會醒來的嶽龍時,花平仍是一陣天旋地轉,幾乎一頭栽在地上。
君問,究竟是什麽人啊?!
嶽龍的身邊還留了一張紙,一張有着權地靈筆迹的紙,那上面,寫着權地靈對花平下的"逐書"。而這原因,花平與齊飛玲也都明白的很。
那君問,至少他就不是一個會食言的人。
将兩人入土的過程中,花平始終隻是默默出力,連一句話都沒說,齊飛玲看着他,很害怕。
不過幾月之内,先後失去了父親,師父和生于斯長于斯的玉女宮,齊飛玲的心中,充滿了恐懼。
你,一定要挺住啊。
如果再失去你的話,我就真得是什麽都沒有了…
當兩塊墓碑立起後,花平一語不發,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方道:"飛玲…我們走吧。"
他的語聲極是沉重陰郁,與平日大爲不同,齊飛玲爲他語聲壓的一滞,方道:"去那裏?"
花平嘶聲道:"去報仇。"
齊飛玲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寒戰,卻仍是點了點頭,挽住了他的手臂。
崎岖的山路上,一個綠衣女子正在上山。
山路難行,不見人煙,可她卻是全不在意,如履平地,更不時停下來,左顧右盼,飽覽山景。
果然不愧爲五嶽之首,确是不凡,隻是,要和我們衡山比,那還是差得遠啊…
在心中做着根本談不上公平的比較,這女子滿面笑容的,一路尋途訪徑,直向山頂行去。
"站住!""請留步!"
呼喝聲中,兩名道士自路邊搶出。
綠衣女子并不驚慌,依言站住,卻未道來意,隻是盯視着這兩個道士。
這兩名道士見她不開口,又被她看到不大自在,一個年紀略大些的先道:"請問姑娘,究竟是那裏來的,何事訪我泰山?"
那女子并不開口,隻是嫣然一笑。
她笑容極是明豔,兩名道士都看的心中一蕩,一時之間,幾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總算清修之人定力甚好,頓時回過神來,那年長道士已有些不耐煩,卻又知道今日泰山之上實是龍行虎過,生怕得罪錯人,仍是忍着道:"請問姑娘,究竟是那裏來的,何事訪我泰山?"
那女子見他又問一遍,方笑道:"若是無事,便不能上山了嗎?貴派幾時将泰山買下的啊?"
這一句話已是不輕,兩名道士都勃然變色,那年輕些的已一手按在劍柄之上,卻被那年長的用眼色止住。
那年長道士心道:"今日是本門的大日子,不知有多少名門高人上山,這女子孤身一人,又這般膽大,不知是什麽來頭,莫要輕舉妄動。"因又道:"今日是我泰山派掌門即位五年大典,數月之前,便已遍發請帖,姑娘如是執帖而來,還請示下如何?"
他這一番話說得已極是客氣,那女子卻恍若不聞,隻笑道:"若拿不出帖子,難道我便不能上山?"
那年輕道士似是甚爲暴躁,忽然搶聲道:"今天玉皇頂上不知有多少宗師大俠,豈能順便上來個人就和他們同席?你若拿不出帖子,憑什麽上去?"
那女子沉下臉來,冷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天倒還非要上去看看!"
那兩名道士面色大變,同時退開數步,劍已出鞘。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要比劍麽,好呀。"右手一振,已将劍提在手中。
那兩名道士呼哨一聲,雙劍并舉,攻了上來。
那女子隻一笑,寶劍斜斜掠起,不過三招五式,已将兩人攻得左支右拙,狼狽不已。
她劍光漸漸圈向一處,那兩名道士吃迫不過,身不由已,漸漸靠向一起,他二人原有聯劍之法,卻被逼得無法施展,更幾度自相碰撞,險些爲自己所傷。
再鬥得幾合,那女子清叱一聲,道:"撤劍!"劍尖一晃,已是點向那年輕道士右手"尺關"穴,她惱這人出口無禮,要先去了他兵器。
忽地聽得一聲長笑,道:"撤不得!"隻見青影一現,一道人影直撞進來,竟是不躲不讓,雙指一并,直彈向劍尖上。
指劍未遇,他指上勁風已将劍尖逼得略略歪開,那女子暗暗心驚,心道:"這竟是誰?"
她方才見這兩個道士太不成器,手上隻用了三四成力而已,雖然如此,這人竟能隻用二指之力,将她鋼鋒迫開,這份修爲,實是驚人,她卻不大服氣,劍尖借着這一指之力,向一旁蕩開,劃出一個弧線,斜劈向那人項間。
她此刻已知那人實是勁敵,出手全無保留,那想那人竟全不回守,隻一聲長笑,雙手一分一合,竟生生振起一團急風,直撲那女子肩頭。
這一下來得極快,竟是後發先至,已攻到那女子中路,她知自己一掌之力不足禦敵,迫不得已之下,揮劍回守,隻覺手上一震,壓力竟是不小,心下更驚:"這斯好深的功力,難道竟是王家那一房的長老到了?"
她雖自料尚有許多精妙劍術并未使用,但此人功力深厚,遠勝于已,再鬥下去,那也無趣,自己畢竟不是爲着争鬥而來,當下将劍收起,退開幾步,待要說幾句場面話時,一眼看清那人相貌,頓時又有些發愣。
那人相貌英挺,一眼看去,最多三十出頭,那裏是她想象中的垂垂老者?
那兩名道士也已看清那人樣子,卻是驚訝尤勝那女子,竟同時翻身拜倒,恭聲道:"參見掌門!"
那人隻一擺手,道:"罷了。"
又怒道:"我說過多少次了,不得輕易無禮,你們都忘了嗎?今日是我來得巧,不然的話,咱們泰山的臉都教你們丢盡了!"
那兩名道士伏在地上,聽他教訓,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他發作了一番,方向女子笑道:"在下泰山劉補之,請問這位姑娘,可是玉女宮的師妹?"
那女子定定心神,躬身笑道:"在下玉女宮朱燕,見過劉掌門。"
她偷眼看看劉補之面色,又道:"方才實是多有得罪,還請劉…"
她話未說完,已被劉補之揮止,笑道:"是這兩人不曉事,無禮在先,怎能怪着劉師妹?"
又道:"這幾日間華山,雁蕩的幾位前輩都到了,我算着時間,覺得貴宮的人也該到了,是以叫他們格外留意,莫要輕侮了貴客,卻仍是出了漏子,真是沒用。"
又道:"請問貴宮來的是那一位前輩?"
朱燕笑道:"聽劉掌門意思,是覺得我不大夠格來道賀了?"
劉補之怔了怔,看看她,忽地一拳擂出,直取朱燕小腹。
他這一拳來本是極爲莫名其妙。朱燕卻是早知有此一擊,右手揮出,指似蘭花,戮向他臂彎"曲池",同時腰隻一擰,長劍連鞘蕩起,竟是不偏不倚,直刺向劉補之"關元"穴。
劉補之見她倉促出手間,認穴打穴仍是精準如斯,微微一笑,卻不變招。
朱燕方點到他"曲池"穴上,忽覺一股大力自他穴道上噴湧而出,極是龐巨,竟将她右手震得一陣酥麻,那裏還發得出力?鞘尖雖是撞上了他"關元"穴,卻見他全無反應,那自是一般無功了。
劉補之的拳此時離朱燕小腹不過毫厘之差,卻凝住不發,隻一笑,直起身來,正色道:"貴宮的白姑娘和劉姑娘,都不是姑娘對手吧?"
方才兩人雖隻過了一招,卻已心知肚明:劉補之的功力固然遠勝朱燕,但論到出手如電,招數精妙,卻是不若朱燕,若朱燕寶劍出鞘,這一戰,誰勝誰負,誰得便宜,那仍是難說的很。
劉補之心下暗暗佩服,心道:"玉女宮果然有些門道,忽然出了一人,便這般了得,難怪年紀輕輕,便能獨當一面,代表玉女宮行事。"
朱燕此刻,卻也正自盤算道:"劉補之一向名聲不著,誰想功力竟是這等驚人,便是四五十歲的各派前輩中,能有這等修爲的,也是不多,他卻是怎生練得?"
兩人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一時之間,都未說話,那兩個道士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納悶,卻又不敢開口。
還是劉補之先回過神來,笑道:"既如此,在下理當一盡地主之誼,若師妹不棄,咱們便一同上山如何?"
朱燕嫣然一笑,道:"如此便偏勞劉掌門了。"
劉補之哈哈大笑,在前引着,兩人上山去了。
本來掌門即位五年,并非多大之事,武林舊例中,少有以之驚動同道,但一來泰山派背後有王家相佐,大些門派已是無不知曉,二來泰山派此次搞的聲勢甚大,一般門派卻也不值得強要不給它面子,是以此次即位五年大典,竟是四面來客,八方遣禮,搞得隆隆重重,還要勝過許多門派交替之事。
朱燕提前了兩日上山,已有十數家掌門長老到賀,到得第三天正午吉時之前,已有近百名賓客到賀,其中不乏名門大派,便連少林武當也均有人禮到場,朱燕
心下暗自度算道:"泰山這次把聲勢搞的好大,若隻爲着一個接位五年,實是無謂的緊,隻怕倒是另有圖謀。"但劉補之爲人卻甚是深沉,朱燕雖是時時見着他,卻隻見着一張和氣笑臉,那看到出半點端倪?
這一年的黃曆上,六月初三正是個大大的好日子,泰山派早将諸事安排得當,未及正午,百餘名弟子已是跑上奔下,忙個不停,眼見到正午将近,玉皇頂上,數十張桌子已是按序排開,諸色酒點早鋪排的齊齊整整,隻等吉時一到,便要開席。
待到日頭漸中,各門各派的賓客各有泰山子弟引領,一一入席,眼見得十之九八皆已有人入坐,隻待開席,隻一桌離主位甚近的位子卻無人入坐,有些乖覺些的已是各以眼色相詢,卻都不知這是何方神聖。
玉女宮身爲江湖兩宮之一,非同小可,朱燕自占了一桌,正坐在那桌對面,她心下也是甚爲好奇,卻又不便相詢,隻心道:"待會開席時他們總不能還不到吧?"
朱燕坐的位置很是尊重,她孤身一人入坐,又甚是年輕美貌,更兼無人識得,那也極是紮眼,下面早有人吱吱喳喳,議論起來。她雖聽不清楚,卻都看在眼裏,隻是一笑,并不在意。
劉補之看在眼中,眉頭微皺,忽地折到朱燕席前,朗聲道:"朱師妹,昨日竟是忘問了,貴宮林宮主以前曾提到之事,不知怎樣了?"
二人昨天卻那提過什麽林懷素之事?朱燕微微一怔,卻見機得快,已是笑道:"敝宮主曾有言,此些些小事,何勞挂齒,倒讓劉掌門費心了。"
劉補之見她知機,甚是歡喜,卻笑道:"即如此,倒是在下過慮了。"便向别桌招呼去了。
下面衆人方知朱燕竟是玉女宮之人,無不大奇,卻懾于玉女宮之名,輕薄之言少了許多。
朱燕微微一笑,自倒了杯茶喝了,看向劉補之,微微颔首,動作卻是甚小,若不留心,決看不出。
劉補之卻如看不見一般,竟向後面去了。
再過得一時,他換了一身大紅衣服出來,威風凜凜,站在中央,先看看那桌空席,眉宇之間,微見憾意,方看向司儀,那司儀正要開口,忽聽到把守弟子大聲道:"玄天宮姬二宮主到!"
劉補之聞聲一喜,竟是親自迎了出去。
朱燕方知那桌竟是爲玄天宮所設,心下方釋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
要知玄天宮與玉女宮同列"江湖兩宮",一向不相上下,而在北地武林中,影響勢力,那是遠遠勝之,泰山派與之原是有些過節,玄天宮若是不來相賀,那也尋常,如今竟是姬淑禮親自駕臨,那實是給足了泰山派面子。
場中賓客聽得竟是姬淑禮親至,也都嗡嗡轟轟起來。
不一時,隻見劉補之滿面笑容,引了三個人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姬淑禮,後面跟着兩個青年男子,年紀都不甚大,英氣勃勃,顧盼之間,凜然生威,朱燕心下一驚,想道:"這兩人不簡單啊,一個想是蘇元,另一個卻是誰?"
底下卻也多有與玄天宮相熟者,已有幾人笑着招呼道:"蘇老弟,好久不見啦。"(朱燕心道:"果然是他。")卻沒人和另一人招呼,那人也不以爲意,隻是默然跟在姬淑禮後面。
他面色冷冷的,一絲笑容也無,和蘇元大不相同。
待走到北首一席時,他忽地神色一凝,眼中寒光閃現,卻被蘇元看在眼裏,隻一笑,搭着他肩頭,說了幾句話,兩人過去了,那桌人卻甚是緊張,爲首的還好,他身後兩人竟已将兵器握在手中。
朱燕雖不認得那桌人,方才卻有聽到介紹,知道那爲首的喚作樸英,乃是山東運城一帶幫會之首,心道:"似這等小幫小會,那有膽子去惹玄天宮?難道那人竟不是玄天宮的人?"忽地想起一人來,面色微變,心道:"難道是他?"
随後各各入席,卻也沒什麽好說,無非是些繁文缛節,陳詞濫調,來賀賓客多是老于此道之人,倒也罷了,朱燕卻是大不耐煩,心道:"着實無聊的緊,早知如此,真不該來。"
劉補之卻似知她心事,向這邊桌上斜斜一瞥,微微一笑,似是安撫,又似是相勸,他神色本極肅正,這下眼神使得甚快,旁人多不知曉,朱燕心下微微一動,心道:"他對這桌很在意,是想和我玉女宮有什麽合作之事嗎?"卻不願教人看出形略,低頭避開劉補之視線,自捏了顆果子吃。
劉補之見她低頭,神色微微有些失望,卻隻一閃,便又若無其事的自向後面去了。
此等禮儀本有一定之規,待到大禮一畢,便當遍謝各路賓客,卻未必非要是掌門親自開口。
要知他已站了一天,便是人之常情,也該要喝口水,吃些東西了。
隻見一個矍爍老人站到場中,朗聲道:"今日是我泰山派的好日子,多謝各位遠道來賀,俺在此先謝過了。"說着便是團團一揖。
他卻甚是有名,周圍賓客多有識得,慌忙站起還禮,一時之間,極是熱鬧,有些個後知後覺的,已在小聲議論道,"他不是王七公子嗎?幾時入了泰山派啦?"
王靈機将周圍議論都聽在耳中,卻是面不改色,隻笑道:"今日來客之中,有與我泰山一向交好的,也有與我泰山派曾有過些小過節的,今日能夠不記前嫌,都來相賀,不管怎樣,俺們總得謝過。"說着又是團團一揖,衆人忙又站起還禮。
他這一句話卻已說得甚是奇怪,有些有心人聽在耳中,已覺得不對,眼色相交,已是心生疑窦。
蘇元聽在耳中,仍是笑容可掬,卻不忘盯了姬淑禮一眼。
姬淑禮自然知道他意思,雖是不大情願,卻也暗暗服氣,心道:"他倆看的倒也明白。"
原來早在數日之前,蘇元肖兵便已詳細計議,均料此去決非尋常與禮,泰山派必有它算,當時便和姬淑禮說定,要她無論何等挑釁約戰,都不能答應,一切都先由蘇元計較。
蘇元心道:"聽他意思,隻怕馬上便要翻臉。果然沒有看錯。"
又想道:"二宮主是最後一張王牌,決不能輕易出手,還是得先擋上一陣,若仍是這老家夥,還好辦些。"
他自去年與王靈機一戰來,所進非小,自料已頗能與他一戰,若他仍以去年相度,則便是忽出奇兵,以弱搏強,也未見不能。
果然聽到王靈機笑道:"去年姬二宮主也曾光臨敝山,當時原是有心與二宮主談論些武學心得,卻是爲諸多俗事相絆,不能如意,難得今日方便,二宮主可肯一展貴宮絕學?"
姬淑禮隻聽他說到一半,便已蠢蠢欲動,待他說完,一個"好"字正要出口,忽聽到一聲輕咳,卻是肖兵發出來的。
姬淑禮方被他咳的一滞,蘇元已橫了她一眼,含笑站起,道:"二宮主不便輕易出手,難得七公子有興,便讓在下陪七公子走幾手如何?"
王靈機卻也早知他必會先行出手,笑道:"那也無妨。"
又笑道:"今日卻不比去年,若是在下出手重了時,還望勿怪。"
蘇元笑道:"比武過招,一時失手,那能怪人。"說笑間,已是走到場中。
他二人去年相鬥之事,雙方均不願外洩,肖兵更非多嘴之人,此刻驟然說破,下面衆人大感意外,頓時便有些亂了起來。
劉補之此時已又出來,卻換了一身衣服。他雖将一切都看在眼裏,卻隻是一笑,并不開口相阻。
肖兵心道:"泰山派果然是有謀在先。"
又想道:"以我三人此刻之力,一一過招,無需怎樣擔心,若是當真亂起來,這裏許多人在,卻也不能坐視,隻消應付得過眼前這一會兒,莫在山上留宿,徑下山去便是了。"
蘇元知王靈機決不能先行出手,笑道:"在下獻醜了。"一刀出手,緩緩推向王靈機腰間。
王靈機笑道:"好客氣啊。"一出手,竟是不閃不讓,徑直來拿蘇元刀身。
他這一下極是托大,但看着下面人群眼中,卻均覺理所當然:要知蘇元雖也有名于江湖,但若和堂堂的王家七公子比起來,那卻實是不能做比,兩人便是這般平手相戰,王靈機都已可說是委屈之極。
蘇元果然不敢用強,刀身翻轉,去叩王靈機小腿。
王靈機仍不退讓,身形一沖,一拳擊出,打向蘇元臉上,他這一拳雖是後發,卻是極快,蘇元不得已之下,斜退兩步,避開了這一拳,那一刀自然也就無疾而終了。
兩人一攻一守,都未用全,未屆兩招,蘇元先手之利,已全被消去,下面多有識貨之人,嗡嗡轟轟,贊揚起來。
肖兵聽在耳中,心下冷笑,卻是面無表情,兩道眼光,隻不住在人群中掃來掃去。
蘇元站定腳步,心道:"他果然用的還是漢方八擊,果然好生托大。"
他和肖兵在上山之前曾數次細議,将泰山派上下高手,相好門派,都一一計到,這王靈機可說是現下泰山派中第一高手,兩人自然不會輕輕放過。
細細計議之後,兩人得出一個共識,要對付王靈機,讓蘇元出手,當會比姬淑禮出手更爲有效。
姬淑禮身爲姬北鬥之妹,号稱是玄天宮第二高手,名聲在外,便是王中孤來到,也不敢輕敵,王靈機自更不敢怠慢,他也是當世一流高手,若當真打起精神,以不敗爲勝,小心應付,姬淑禮雖是略勝于他,但要分出勝負,卻非得鬥個三五百招,元氣大傷不可。
與姬淑禮相比,蘇元的名聲差的還遠,但二人間名聲上的差異,卻不能真正代表二人實力上的差異。
經過了姬北鬥數月苦心,周龜年幾度指點,現下的蘇元,能夠以一敵二,自田奧心和艾權的手下勝出的這個蘇元,已遠遠勝過了去年泰山之會的那個蘇元。
但王靈機卻不知道。
去年以方朔八擊與蘇元過招,隻因一時大意,本可輕易勝出的戰局,卻被蘇元逼成了平手,他的心情,絕對不會舒服,這一點,蘇元肖兵都是深信。
隻要蘇元以一些細微的動作和神色來暗示他去年之事,必然能夠影響到他的判斷和決定。
隻要,隻要他會有"仍用八擊來教訓這小子"的念頭,蘇元便至少有了一半的勝算。
雖隻見過兩遍,但看在天道傳人的眼中,這世上又有什麽武功招式能夠有資格稱奇道絕?
不下于十次的對練與揣摩,兩人雖不敢說推想出了漢方八擊的所有變化,卻有自信,至少,要在王靈機的攻擊下自保,已是足夠。
肖兵能做的,到這裏已是極限,要想勝出,則要靠蘇元自己了…
兩人翻翻滾滾,打的一片煙塵,隻一會兒,已是過了四十幾招,蘇元雖是落盡下風,卻也未有露出什麽破綻,王靈機雖是威風八面,一時之間卻也沒有勝機。
還在去年之時,蘇元便已向肖兵悉心請教,問得了這漢方八擊的來曆依托:昔日漢武封禅,令群臣做賦,東方朔獨出于衆,乃是"蓋将吞西華,壓南衡,駕中嵩,轶北桓,微九河其線,小七澤其杯,盈彼王屋,太行,終南,五老,岷,番,雁蕩之秀,拔天台,會稽之奇。"當時語驚四座,無不道是天人之作,漢武卻仍不滿意,自索大筆,一揮而就,隻十六字,卻是"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駭矣,惑矣"。八句八歎,字字如鍾,東方朔雖向以才學自負,卻也心悅誠服。
說到底,這八擊雖然着着小巧細膩,但出招用意,卻是氣吞萬裏,睨視天下之意,而它的厲害之處,也便在于寓豪于秀,藏強于弱,對手若不知底細,交手之際,那是極易堕其算中,但蘇元已知底細,王靈機若想隻憑功力變化強行敗他,那卻談何容易。
圍觀群雄見蘇元竟能支撐這許多時間,都有些吃驚,議論之聲,又漸漸大了起來,卻和方才已大是不同,指指點點,已多有對王靈機不大恭敬的意思。
劉補之聽在耳中,卻似是全不在乎,臉上始終是笑的一團和氣。
肖兵面無表情,心下自度算道:"若依先前所議,現下已是成功了一半,後面的…"
蘇元此時心地一片清明,一招一式間,出手越來越小,動作越來越慢,小心翼翼,不動聲色間,已将王靈機漸漸帶到北首。
兩人此時方位,蘇元面南,王靈機向北,這時方值正午,陽光極是強烈,王靈機背向陽光,還覺不着,蘇元的雙眼卻爲陽光所照,必得眯成一線才能視物。
肖兵不動聲色,右手縮入袖中,握住了六七枚銅錢。
他一見蘇元步法方位,便知他已覺時機漸至,将要發動,他二人雖是爲這一擊計議已久,但事到臨頭,肖兵卻終是有些擔心,心道:"若隻是不得手倒也罷了,最多輸去,能和王靈機鬥到六七十招,已是不枉。但若是王靈機竟想趁機将蘇兄毀去,那便隻好出手了。"
王靈機久鬥不下,漸漸焦燥起來,心道:"若教他再相持的一會,便是勝了,也已面上無光,說不得,隻有用本門功夫了。"
漢方八擊乃是王靈機隐入泰山這些年間所創,他成名多年,所倚仗的卻是王家内典中的一路"苦晝短。"。他一來覺得今日乃以泰山長老身份出戰;二來也是未忘去年之事,仍是想以八擊将蘇元敗下,以是不用。但現下眼見難以速勝,于勢卻已是不得不用。
琅琊王家自晉以來,曆傳青箱之學,無論文武,均是當世儒學正宗,又雜有佛老諸流之學,繁複純正之處,猶在少林之上。這一路"苦晝短"乃是晚唐時一位大儒依托李賀詩意所創,雄奇鹬詭,匪夷所思,王靈機最好詩酒,以之偏愛,當年手滅燕子墩,蕩平羊山集,便是靠的這路功夫。
他相信,蘇元最多能夠撐過青天高舉和黃地自厚兩招,要接下"日暧月寒煎人壽",他絕對做不到。
他卻不知道,蘇元,正在等着他變招。
……
"小蘇,你到底想怎樣?"
"就算你守得了幾十招又能怎樣?靠守又守不赢。"
"的确,守是守不赢的。"
"可是,防守可以讓人急燥。"
"急燥,便會失去耐心和謹慎。"
"急燥的人會失去判斷力。"
"急燥的人,就會嘗試改變。"
"…小肖,你喝酒了?"
"他沒喝酒。"
"唯有二宮主你不出手,我們才能有所恃,才能平安離山。"
"所以,王靈機必須由我來擊敗。"
"你瘋了,小蘇?!"
"我們沒瘋,這是最好的着法,也是勝算最高的着法。"
"隻要蘇兄冷笑着出場,并着意暗示去年之事,王靈機十有八九,會仍用漢方八擊。"
"你有把握破去?"
"沒有。"
"但是,我有把握,不會在這一套武功前失手。"
"然後呢?"
"當他無法得手的時候,他就會變招。"
"從一套武功變成另一套武功,無論怎樣的高手,也都有破綻,這破綻或者很小,但一定會有。"
"你抓得住?"
"我抓得住。"
"首先,蘇兄會讓王靈機輕敵。"
"你們莫小看他,那老家夥其實很細,不是那種大意的人。"
"所以,他才會輕敵。"
"…"
"我不明白。"
"王靈機去年和蘇兄交過手,這就是我們的勝機所在。"
"他了解去年的蘇兄,也會給他以相當的重視,可是,他不知道,現在的蘇兄,已遠非去年可比。"
"當他以爲自己已給了蘇兄足夠的重視的時候,其實,他已是在輕視蘇兄了…"
"…"
"第二,那個破綻隻要出現,我就能發現。"
"那一套武功,肖兄弟已見過兩次了。"
"見過兩次的武功,對他來說,已沒什麽秘密可言了。"
"和他拆解對練過十多次,我相信,我現在,也能夠了解。"
"縱然如此,以王靈機之能,你最多能有一個機會,你可明白?"
"我隻準備出一刀。"
"一刀勝不得他,便再出千刀萬刀,也勝不了他了。"
"那時,就隻能麻煩二宮主了。"
"…"
"大哥說過,此行由你節制,你看着辦吧。"
"但是。"
"…"
"不要冒險。"
"敗沒關系,千萬别受傷,一定要平安退下。"
"…屬下得令。"
王靈機右手一拳落空,若依本來套路,此刻最好的着法,自是由這一式"大駕中嵩"順勢變爲"壯微九河",反抽蘇元腰間。
可是,他的右手并未折回,反而以更快更猛的勢頭,斜斜揮起!
"苦晝短"起手式,"勸酒飛光"。
可是,隻是揮到一半,一陣強烈的光芒,就刺進了王靈機的眼睛。
那光,來自蘇元的刀!
本是背對日頭,卻沒想到,自剛才以來,蘇元一直在等待着這個機會。
這個把鋼刀橫起,将陽光反射入王靈機眼中的機會!
本來若是一直面對陽光,以王靈機之能,自也不會在乎這些些陽光,可是,這些陽光,卻是在他最沒想到,最不在意的時候來的!
他當然不會被一線陽光擊倒。
這些陽光能夠幹擾他的出手,但蘇元要想利用這個機會傷到他,卻仍是未夠。
隻是,蘇元所求的,本就不是現在的決勝。
利用這個機會,蘇元終于自王靈機的壓力擺脫,退開一步,将刀揚起。
當王靈機的雙眼終于回複過來時,也正是蘇元的刀揮出的時候!
幹天,兌澤,離火,震雷,巽風,坎水,艮山,坤地。
玄天八功。
在一瞬間,空氣中突然似是充滿了炎熱,酷寒,厚重,渾然…等種種奇怪的感覺。
突然之間,這些感覺又都沒有了。
去,去那裏了?
是那裏,是他的刀上!
八功合一,勁透刀身,那金刀本是色澤暗淡,突然之間,竟也似有五色光芒隐隐透出!
這,這是什麽刀?
王靈機自然不知,這刀本爲楊業所用,也不知斬過多少猛将勇卒,飲過多少豪強鮮血。
這一刀,竟似挾天地之威,用鬼神之力,自虛空中突然而生,無往無終,隻爲着要在王靈機頸中走一遭而來!
三尺,兩尺,一尺!
大叫一聲,王靈機身形急退!
他怕了!
名震山東的王七公子,王靈機,他在害怕!
這一刀,竟有着一種創世開天,殺神弑佛的狂放和快意!
這是什麽刀?!
先機一失,再不能自制,王靈機身形一退,竟急掠十丈,"砰"的撞翻了一張桌子,方才停了下來。
身形雖停,神志未回,他的雙眼,仍死死盯在蘇元的刀上,就好象,那刀上藏了千百個虎豹狼蛇,會随時沖殺出來。
周圍人群那想到竟會突然有此變化?大驚之下,頓時亂成一團。
王靈機卻似全未聽見周圍聲音,他的手,竟還在顫抖!
這一刀…太可怕了!
朱燕也覺得有些凜凜,心道:"這一刀,那裏是人力能及?"忽地想道:"泰山派這一下好生丢臉,他還能笑得出麽?"不覺看向劉補之。
卻見劉補之竟仍是滿面笑容,就好似勝的是王靈機一般。
他竟緩步踱出,笑道:"蘇兄好俊的刀法!我們輸啦!"
此語一出,頓時又是一陣大亂。
王靈機猛然聽到這一句話,大吃一驚,怒道:"補之,你?!"
劉補之早截道:"王長老,您辛苦啦,來,扶王長老去後面歇息一會。"
早有兩名青年弟子應聲而出,走向王靈機,竟當真來攙他胳臂。
王靈機勃然大怒,雙手一帶,将兩名弟子遠遠帶開,臉漲得通紅,卻似是想到什麽事情,呼呼喘了幾口粗氣,自向後面去了。
劉補之也當真了得,竟似是全無所知,仍是笑道:"教大家見笑了。"
又向姬淑禮笑道:"教二宮主見笑了。"
姬淑禮笑道:"豈敢豈敢。"
又道:"我們還有些事情,隻怕等不得禮畢,,想先行告退,劉掌門你看可好?"
劉補之笑道:"請。"
姬淑禮等三人從容離席,一笑而去。
劉補之目送三人遠去,臉上笑容仍極是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