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正是個風和日麗,天公放暧的好日子,蘇元先到城北取了那刀--果然是配了一把極好的刀鞘。
蘇元問起那蕭先生來曆時,那夥計卻有些支支吾吾,蘇元何等眼利?心道:"他既有不便,我又何苦相強?那人顯非尋常之輩,早晚有遇到他時。"自攜了刀,去城東尋肖兵了。
他不知那午夜居坐落何處,一路問起,那店卻又不大,一路之上,竟是沒多少人知道,他心下暗暗好笑,想:"肖兄弟卻也粗了。"
這一帶甚是繁華,天時又好,街道之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群,蘇元心道:"這等好天,便找到那店,肖兄弟八九也出去了。"索性放松下來,抄了手,隻管在人群中閑逛起來。
忽地聽到耳中刮進一句話,卻是,"那小子今天沒出去,還在午夜。"聲音甚是兇惡。
蘇元心中一凜,不動聲色,斜眼望去,隻見幾條大漢,俱是滿面橫肉,神色不善,和一個青衣小厮計較了幾句,便匆匆向北去了。
蘇元心道:"午夜?那小子?難道會是肖兄弟?"他自那日未弄清是何人要和肖兵爲難,常自牽挂,今見是個線索,那肯放過?綴上那幾人去了。
行了一會,眼見人流漸稀,蘇元心道:"再這般跟下去,莫要被他們看破,卻怎生是好?"忽地看見一座小店,門上寫着"午夜居"三字,字迹倒有七八成新,顯是新開的。
蘇元心道:"原來竟是這等一家小店,怪道沒人知道。"見那幾人分散開來,将前後門戶盡數盯住,行動之前,卻是甚有默契。
蘇元心道:"這幾人不簡單啊,究竟是什麽來頭?"卻也不願多想,自進店去了。
這店規模不大,生意也不是多好,隻住了四五個人,蘇元隻問得幾句,便已找到肖兵。
肖兵正捧着一碗面條在吃,見蘇元推門進來,微微吃了一驚,道:"你來到倒巧啊。,吃一碗麽?"
蘇元搖搖頭,笑道:"人家隻怕馬上就打上門來了,你倒也沉得氣。"因将方才所見一一說了。
肖兵聽他說了,仍是面無表情,淡然道:"那又怎樣?這樣倒好了,總算知道是誰了。"
又道:"要打便打吧,我這幾日正有些氣悶。"
蘇元點點頭,并未多說。
在他心中,卻也覺得,肖兵所言,正是最好的一條路。
若是我明敵暗,便是天大的好漢,也難免爲人所算,但似這般,它人擺明車馬,刀槍厮殺,卻好辦得多。
以蘇肖二人之能,聯手禦敵,此刻洛陽城中,能夠将他們敗下的,還真是不多。
若是仗着人多勢衆,以衆淩寡,蘇元禦前侍衛的身份,卻正合用在此處。
他見肖兵又埋頭吃面,擡頭看看太陽,已是午後時光,料得對方隻怕也等不了多久,隻一笑,也自盛了一碗面條,喝起來。
不一時,便聽到院中喧嘩起來,人聲雜亂中,"肖兵"二字,卻是聽得清楚。
蘇元心道:"來啦。",見肖兵也已放下碗筷,兩人對視一眼,便要出去。
忽聽得一個極是溫和的語聲道:"請問,肖小兄可是住在這裏麽?"
蘇元一愣,心道:"怎地是他?"卻聽道肖兵也奇道:"是蕭先生麽?"推門出去了。
站在院中的,卻正是蕭遠山。他見肖兵出來,笑道:"果然是肖小兄,自當日長江一别,小兄身手談吐,常在蕭某身側,難得今日天時和美,可願同車出城一遊。?"正說笑間,一眼看見蘇元出來,不覺一愣,語聲一滞,他卻反應甚快,旋又笑道:"原來兩位認得,果然是英雄不與凡夫同遊,佩服,佩服。"
蘇元看了肖兵一眼,見他神色仍是冷冷的,因笑道:"我道是誰,竟是蕭二爺,在下這刀鞘還沒謝過二爺呢。"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些些小事,無足挂齒,兄弟客氣了。"
又道:"左右是巧,想來也沒什麽事,何不同去?"
蘇元笑道:"隻不知蕭先生要去那裏?"
蕭遠山笑道:"如此天高雲淡,城東關林确是個好去處,二位可有意麽?"
蘇元看看肖兵,見他微微颔首,笑道:"既如此,我兄弟就不客氣了。"
蕭遠山哈哈大笑,自引二人出門,上了馬車,向東門去了。
那關林在洛陽城東約七八裏處,始于三國之時,當時關羽敗走麥城,爲吳人所獲,用了個移禍之計,枭首送于曹操,曹操卻也精明,竟是大張旗鼓,厚葬邺北,更立廟起祠,四時供奉,方有了這處林子。
後來流傳千年,洛陽雖是戰火結連,數遇大劫,卻喜關羽義薄雲天,名垂千古,爲人所敬,無論官府黑道,都不敢多做侵擾,倒也落得個太平。
蘇元熟知舊典,又甚是敬仰關羽,早已訪過這處所在,知道那裏人煙無多,甚是冷清,卻喜得好個深幽所在,心道:"他倒也會選地方,确是不俗,隻那裏離城已遠,好生偏僻,若真是另有謀畫,不免要呼天不應,叫地不靈了。"但既已上車,卻也無謂煩心,他見蕭遠山也在車上,自知不便與肖兵相詢,索性笑道:"俺今天起得早了些,實是困得慌,二爺不怪,俺便借這方地方歪一會了。"也不等蕭遠山答話,便已斜倒,不一會兒,已微有鼾聲。
肖兵面無表情,閉目不言,動也不動一下。
蕭遠山看看蘇元,又看肖兵,面上微現佩服之意。
此後一路無話,不一時間,已是到了關林,馬車卻未減速,肖兵睜眼看看車外,向蕭遠山道:"還沒到麽?"
蕭遠山笑道:"此地冷僻,總不能請二位下車喝西北風啊?"
又道:"我在此地有處宅子,早備有美酒佳肴,咱們小酌片刻,把酒談論,不也是人生快事麽?"
肖兵看看蕭遠山,忽地冷笑道:"蕭先生,你既覺得我兄弟有與你爲敵的資格,難道還是這等看不起人麽?"
他語氣甚冷,蕭遠山吃他一逼,滞了一下,忽地笑道:"好,好!肖小兄果然快人快語!"
又笑道:"蘇兄弟,你也該睡醒了吧?有話睜開眼說吧。"
此時馬車已行進一處院落,停了下來,已有幾名家人過來卸馬定車,動作甚是熟練,行動之際,一絲喧嘩也無。
蘇元伸了個懶腰,笑道:"多謝二爺盛情,俺這路睡得好香。"
又道:"這便到了吧,二爺究竟有何用意,可以說了吧?"
蕭遠山笑而不語,作了個手勢,請二人下車,自随後下來,方道:"在下今日請兩位來,原是想向肖小兄讨教些武學上的東西。"
蘇元笑道:"怎麽,蕭先生原來也是武道中的大行家?在下可真是看走眼啦!"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蘇兄弟這是說那裏話,在下隻做得詩賦文章,那能與人争勝。"
又肅容道:"想和肖小兄過招的,也非常人,乃是我大金第一猛安。"
蘇元心道:"大金第一猛安?難道是他?"手心已是微覺出汗。
隻見一個巨大的身影從黑暗中緩緩步出,沉聲道:"大哥說笑了。"
他口稱說笑,面上卻連一絲笑意也無。
這人身量極高,比蘇元猶高出一頭,肩闊胸厚,其時天氣已頗爲寒冷,他卻仍是赤着半邊胸膛,整個人站在那裏,就如一座石柱般。正是蘇元的頂頭上司,禦前侍衛統領,耶律忽八。
肖兵心道:"大金第一猛安?好大的口氣,這是什麽人?"
又想道:'早知他是金狗,那天長江上便該給他個好看。"隻是此時作客人家,總不好太失了禮數,勉強躬身道:"在下肖兵,不知這位…"話音未畢,已爲耶律忽八揮手止住。
這等行爲,已極是無禮,蘇元眉頭微皺了,心道:'怎麽啦?"
耶律忽八死死盯住肖兵,過了好一會,方開口道:"你不姓肖。"
肖兵冷笑道:"那依閣下之見,我該姓什麽才好?"
他話中滿是諷刺之意,耶律忽八卻恍若不覺,竟是正色道:"你姓趙,趙匡義的趙。"
蘇元面色微變,看向肖兵,一向以來,他确對肖兵的來曆武功全然猜測不透,也曾想過他可能是北方望族之後,但聽耶律言下之意,肖兵竟是趙宋王族?
肖兵還未說話,耶律忽八又道:"我不知你爲什麽要隐姓藏名,但你既能練成天道,便不該在我面前逃避。"
肖兵默然良久,方道:"你知道天道?"言中終于帶出一絲好奇之意
耶律忽八慘然笑道:"我?我當然知道!"
刷的一聲,他将腰間佩刀拔出,遠遠的丢了出去。
"要和你過招,這刀不配。"
"你随我來。"
耶律忽八轉身後行,蘇元不明就裏,卻見蕭遠山含笑比了一個手勢,請他先行。他不甘示弱,又甚是好奇,見肖兵已然起步,便也跟在後面。
蕭遠山卻未跟在三人後面,自行喚了二個仆人,向旁邊去了。
幾人過了兩重房屋,忽覺眼前一亮,豁然開朗,竟是一個演武場。
隻見這演武場長寬均有十餘丈,東西兩邊擺了四排兵器,刀槍劍戟,錘铛鈎叉,十八般武器應有盡有,無不閃閃發光,顯是時時有人看護擦拭。
耶律忽八轉過身來,對肖兵道:"此處兵器皆是精品,無不是百煉而成,你盡可自行選用。"
忽又笑道:"我卻很想知道,這裏面有沒有你不會用的兵器?"
他面色如鐵,豹額環目,正是不怒自威之容,這一笑,隻顯得面色越發猙獰,就如正待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極是可怖。
蘇元心道:"他這是什麽意思?"卻聽肖兵冷道:"你既知我練得是天道,又何必問這些廢話?"
又道:"你用什麽兵器?"
耶律忽八道:"這兒的,我都不用。"
蘇元肖兵都是一愣,就聽蕭遠山笑道:"老三用的,是這個。"
隻見蕭遠山含笑走近,身後跟了兩個家丁,扛了一隻大木箱,蘇肖兩人不知這是何物,都未有動作。就見那兩個家丁将木箱扛到耶律忽八身前放下,擡起頭來,看着蕭遠山,神色竟有些害怕。
蕭遠山擺擺手,道:"你們去吧。"
又道:"不得吩咐,不要進來,有擅自走近演武場三尺内者,殺無赦。"那兩個家丁如釋重負,退了下去。
耶律忽八自箱中取出一把厚背大刀,沉聲道:"此刀名爲'長生天',爲家祖所遺,重七十一斤,長三尺九寸。"
"這刀已傳了八代,每一代人都夢想着有朝一日能遇上你。"
蘇元心道:"難道胡裏胡塗就要開打?",踏上半步,拱手問道:"不敢請問耶律兄,令先祖是那位英雄?"
耶律忽八道:"家祖耶律休哥"他雖與蘇元說話,雙眼卻仍是死死的盯住肖兵不放。
蘇元不知這人是誰,看向肖兵,卻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之色。
他原道兩人乃是數代血仇,念之切齒,可現在看肖兵這樣,顯是完全不知道這個名字,這卻是怎麽回事?
蕭遠山歎了一口氣,道:"兩位都是漢人,不知我北地英雄,那也難怪。"
"休哥先祖乃當年大遼第一勇士,也是第一名将,二百年前,宋主親征,犯我燕雲,百戰皆勝,卻終于爲家祖所敗,大遼才能保得住這燕雲十六州。"
蘇元聽他這般說,忽地想起一人,失聲道:"你說得可是當年高梁河一役中的契丹統帥,耶律休哥?"
他此言一出,肖兵面上立時現出極爲痛恨不屑的神情,卻仍是不明就裏。蕭遠山"咦"了一聲,道:"蘇兄好淵博。"
又道:"但前後之事,恐怕蘇兄也還未能盡知,還是讓在下說個明白吧。"
肖兵忽道:"你也是耶律後人?"
蕭遠山傲然道:"在下本名耶律原三,正是休哥先祖之後。"
又道:"金人狠忌,宋人偏狹,以本名行走多有不便,是以在下易姓爲蕭。"
又道:"蕭姓本就是我大遼皇族之姓。我家原是皇室旁裔,以此爲姓,也不爲谮越。"
蘇元冷道:"我若現出去振臂一呼,耶律先生就不怕金國精兵将這裏夷爲平地嗎?"
耶律原三大笑道:"我現居着禦使中丞之位,家弟不唯受封"猛安",更得皇上親口許爲"大金第一猛安",滿朝上下,誰不知俺是大遼之後,蕭遠山三字,隻是在民間隐遊時所用罷了。"
又道:"這先且不提,待俺将當日之事說于蘇兄知道。"
"當日宋主兵破北漢,尤不爲足,又揮師北上,來取俺大遼的燕雲十六州。"
"那時他兵多将廣,齊心協力,隻數月間,已取了俺幾個大州去,隻南京尤在苦苦支撐,未被克下。"
"那時朝野紛紛,無不震怖,都說莫若還與他算了。"
"卻喜休哥先祖力排衆議,統兵南下,設伏于高梁河,一戰成功,将宋兵驅回河南,立下不世之功。"
蘇元冷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那又怎樣?"
耶律原三道:"但蘇先生可知道,當日開戰之間,休哥先祖曾傳令各部,必擒宋主,最後卻是休哥先祖身被三創,讓宋主從容遁去。"
蘇元道:"這有何奇,戰場之上…"忽地想起一事,面色大變,住口不言。
耶律原三道:"蘇兄明白了?"
又看向肖兵,道:"此後事情,肖先生當比我更清楚了?"
那知肖兵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耶律忽八面色一變,低吼一聲,搶上一步,耶律原三揮手将他止住,面色卻也甚是難看,盯着肖兵道:"你竟全無所知?"
肖兵道:"正是。"
耶律原三嘿嘿冷笑道:"好!好!好個趙匡義,竟這般看不起人!"
又道:"既如此,我便說與你聽!"
"當日戰場相逢,休哥先祖攜三十近衛将宋主逼至死地,原是想将他拿下以做人質。"
說到這裏,他忽地冷笑幾聲,樣子甚是不屑。
蘇元肖兵自知他是暗諷徽欽二帝之事,肖兵心下極是惱怒,當下便想動手,卻又覺得不妥,隻朗聲道:"我宋猶存,遼主何在?"
耶律忽八大吼一聲,猛撲過來,耶律原三怒喝道:"老三,住手!"
耶律忽八倒也甚是聽話,住手不發,卻仍是咬牙切齒,怒目圓睜,極是可怖。
耶律原三盯着肖兵,嘶聲道:"肖兄好快的口,可是覺得當日之事,宋人敗得太慘,是以不敢聽完,總要岔開麽?"
肖兵冷哼一聲,再不開口。
耶律原三方道:"此事去今已有數百年,我也無須諱言,當日一戰,趙匡義一人,将三十名近衛誅殺殆盡,休哥先祖僅以身免,卻也身被三處重創,将養數月,方得痊愈。"
他語音本甚是平淡,但說到"僅以身免"幾字,卻也無法自制,微微顫抖。
蘇元倒吸一口冷氣,心道:"我大宋本是以武開國,太祖太宗仗着兩條杆棒,生生打下了百四軍州,但卻未聞能強橫若此,這是怎麽回事?"
要知兩軍對戰疆場之上,縱有無雙武技,卻難當成千成百,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士,想那耶律休哥号稱遼國第一高手,身側近衛自也不是等閑之輩,以三十一人之衆,又挾大勝之威,卻爲趙匡義一人屠戮無餘,那趙匡義的武功,豈不是高到驚世駭俗?
不覺看了肖兵一眼,心道:"肖兄弟若繼續修習,是否也能達至此等境地?"
隻見肖兵神情專注,顯也是第一次聽到這段往事。
耶律原三續道:"休哥先祖敗回之後,引爲平生恨事,未說與任何人知道,隻說是楊業運糧經過,救去宋主,平白讓他領了這個虛名。"
"休哥先祖終其一世,也未能弄清這武功的奧秘,恨恨而終,隻遺下一把長生天,教後人爲他報仇,從那以後,我家子孫,世世代代,皆以之爲任。"
"唯要報此仇,便要先搞清楚宋主用的究竟是何種武功,但自那以後,他卻再未上過戰場,以他地位之隆,身份之崇,又那有出手機會?這一等,就等了七十多年。"
"百多年前,我家終出了個出類拔粹的人物,隐姓化名,科舉中第,側身宋廷,用心二十年,終于查出了天道之秘!"
肖兵蘇元對視一眼,均有懼意,蘇元心道:"他們究竟是學得了天道,還是學得了天道的破法?"肖兵卻想道:"大宋自建國以來,就息武恬文,全不覺虎狼成群,環顧在側,難怪會有靖康之恥。"
又聽耶律原三道:"他卻也未能得窺天道一斑…"二人都是心頭一寬,暗道:"還好。","但卻終于查得了天道的真相。"
蘇元倒也罷了,肖兵卻是心下大奇,他雖修成天道,但于天道過往種種,卻是全然不知,而修習至今,瓶頸已現,偏又不知進取之法,是已對耶律原三所言,極是好奇。
耶律原三卻住口不言,看了幾人一會,忽地笑道:"幾位都是宋人,這杯酒釋兵權的事,總不用我再說了吧。"
蘇元冷哼一聲,道:"耶律先生,有話便請直說,何必多賣關子。"
耶律原三笑道:"我怕諸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話音未落,肖兵忽地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
與之同時,蘇元也失聲道:"原來如此!"語聲驚懼,卻又隐隐有着佩服之意。
耶律原三笑道:"二位果然聰明!當日杯酒釋兵權,釋得不僅是兵權,更有各門各派密傳絕學!趙匡胤單建了一座小宮,喚作"琅環宮",教各部将領将平生絕學盡數獻上,收藏其中,每日研習。”
頓了頓,又道:”他實是武學中的不世之才,竟能将這些千差萬别的武功強行合在一處,化成三十六招拳法,又藏入了刀槍劍戟諸般變化,若純就武學而論,這的确是天下無雙的一套絕學,趙匡義當日便是恃此擊敗休哥先祖。"
"隻是此等驚世武學,卻非常人能習,自趙匡義過身以來,二百年來,宋廷便再無人能夠修習成功。而金人兵入汴京之時,一應典籍盡數毀壞,家父方時隻是個戶部待郎,雖是千方百計,卻都未能查到天道的下落,還道就此失傳,那想到一晃數十年,終于老天有眼,教我兄弟等來了你。"
蘇元見他說話之際,越來越是激動,目現兇光,盯視肖兵,方才的儒雅風度蕩然無存,心下暗驚,想道:"此等數世血仇,确是難以調解,隻是,如今遼國爲金所滅,大宋也被欺到偏安一隅,還争什麽?!"
又想道:"他教家人不得走近,那自是以爲耶律忽八有必勝之算了。"
又想道:"肖兄弟竟是天璜貴胄,真是想不到,他一個鳳子龍孫,卻是爲何要來走這江湖路?"
肖兵默然了一會,道:"既如此,動手吧。"緩緩步入練武場中,信手抄起一柄長槍,沉肩壓肘,槍尖微微揚起,指向耶律忽八,卻是一式"中平四孚"。
有道是,"中平槍,槍中王",這一式"中平四孚",原是天下任何槍法中都有的一式,但看在蘇元眼中,隻覺得肖兵這一式用得分外沉穩狠辣,且出手,運肘,沉腰,與之其它諸多使槍的門派名家,均多出了幾分變化,這原本隻是平平無奇的一招進手招式,但肖兵此刻用來,不惟槍尖寒光閃爍,就連槍纓,槍托,槍身諸處,都是殺氣流溢,蘇元一眼看去,已看出了六七個暗藏變化。
蘇元暗暗心驚,心道:"若是肖兄弟與我對敵,用這一式來攻,我卻當如何應付?"
自行推演了四五個避讓之法,都覺不太覓當,總是要主從易勢,爲他槍勢所馭,心道:"這一槍出手,正面對敵,并無死角,最好的法子,還是一刀劈破他的槍意,不讓他諸多後着綿綿發揮。"
耶律原三目注槍尖,神色不動,緩緩道:"這一招叫什麽?"
肖兵道:"中平四孚。"
耶律原三大笑道:"好,好名字,一槍出手,就想賓服我們東夷西狄?就看是誰伏得了誰!"大笑聲中,耶律忽八已是一刀揮出。
他刀方一動,肖兵槍已急振,卻不搶攻,隻是虛晃數下,槍纓舞起,一片紅光中,槍尖卻已隐去。
耶律忽八看不清他槍尖所在,不知他下一槍會刺向何處,不敢輕動,刀勢逆回,橫于胸前,凝神戒備。
蘇元看得明白,心道:"原來是高家的九探蛇槍。"
這蛇探槍本是三國趙雲所傳,共有七式,号稱"盤蛇七探",趙雲當日倚之槍行天下,扶劉抑曹,做下好大功業,後來蜀國亡滅,趙家子弟出奔,輾轉相轉,最終落入高家手中,高家先祖卻不甘落個從趙之名,強自增益變化,将之加之爲九,九爲極數,也暗含着要蛇化爲龍之意,後來高懷德,高懷明兄弟以之相佐趙匡胤,功成名就,得封王爵。到得趙匡胤懷酒釋兵權時,二人将槍譜納上,閱譜之人細細研學,覺得這一路槍法以守爲攻,槍槍奪命,卻仍能持有大将之風,中正平和,不至陰毒,乃是個"君莫犯我,我不欺君"之意,正合着聖主明君德化四方,賓服蠻夷之意,因之将它化入這一式"中平四孚"之中。
蘇元自不知道這許多來曆,隻是心道:"九探蛇槍出則必殺,若一擊不中,自身便是空門大露,肖兄弟難道竟想一招決生死?"背上不覺滲出汗來,偷眼去看耶律原三時,卻見他仍是滿面笑容,竟是全不擔心耶律忽八。
肖兵不動聲色,槍尖不住播弄,他自當日長江一戰,已知耶律忽八真實武功确在自己之上,今日又知道兩人竟是數代深仇,一發不敢大意,立下了一個"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的打算。
蘇元見他槍法用的水洩不通,心下微寬,想道:"若似這般,急切之間,耶律忽八隻怕也無機可乘。"
那知耶律忽八忽地大吼一聲,就似響了一個悶雷般,蘇元雖是功力精純,也覺耳中嗡嗡作響。
他側受餘波,已是如此,肖兵首當其沖,滋味不問可知,隻覺胸口一悶,手上一慢,耶律忽八的刀,早如雷轟電擎般落了下來。
肖兵自知機先已爲人所制,槍勢雖疾,卻已比刀勁慢了半分。若這般交攻,自己必定先爲劈中。他爲人極是沉靜,雖驚不亂,雙手一推一送,長槍橫回,擋得一下,隻聽"格"的一聲,長槍已被劈成兩半,但肖兵卻早借勁躍開。
蘇元松了口氣,心道:"還好。"
隻是高手過招,機先一失,那便處處受制,肖兵方才躍到西首站住,隻見刀光奪目,早湧了過來。
肖兵此時已退得甚爲靠後,背後已是兵器架,他一反手,抽出一對樸刀,施展開來,卻是正宗的石家雷霆刀法,以剛對剛,全不顯弱。
隻是他一來已失先機,二來真實功力也确是不如耶律忽八,隻鬥得數合,早又被他将樸刀震飛。
耶律忽八刀勢一回,将肖兵擲來的樸刀砸飛,再要進擊,卻見銀光閃閃,肖兵竟已抄起一柄大戟,劈殺過來。
畫戟一尖三刃,兼得槍之銳,刀之利,鈎之詭,棍之威,極是難練難用,多見軍陣,江湖高手,少有倚之成名者,蘇元所知雖博,也隻知道有個"塞外青龍"韓九英,嘗以一路"青龍戟法",自立"青龍門",在塞上做下好大一片基業。
韓九英與姬北鬥甚是交好,蘇元當日曾奉命出關遞書,與他也曾探讨過些些戟法心得,曾數度見他演顯戟法。
韓九英的戟法,在武林中已是不凡,但此刻,蘇元卻知道,若他當真對上現下的肖兵,能走滿百招,便已是僥幸!
那柄大戟在肖兵手中用來,竟是如龍似虎,翻飛自如,要知畫戟自具三鈎,本就最擅鎖拿兵器,更兼戟長刀短,頗占便宜,一時之間,将耶律忽八逼得節節後退。
蘇元卻暗暗皺眉,心道:"似這般打法,縱占上風,卻難緻勝,肖兄弟功力不如,如這樣耗将下去,隻怕不妙。"
他心中明白,肖兵身在局中,自然更加明白,心下自盤算道:"若這般耗下去,我隻怕不見便宜,倒不如這般這般。"
他心中計議已定,戟法數變,漸漸将耶律忽八迫向場東兩排兵器架旁。
耶律忽八雖落下風,卻是不慌不忙,一口刀守得水洩不通,他這口長生天重達七十一斤,猶勝尋常的銅人锍擋,若是被他掃到一下,便是精鋼熟鐵也吃不消,肖兵雖占上風,也不敢太過相迫,隻怕一個不慎,被他反擊,又怕他看破自己用意,走走停停,足足費了七八十招,才将耶律忽八逼到角上。
兩人再鬥得幾合,肖兵忽地右手一顫,似是久戰之下,氣力不支,露出一個破綻。
耶律忽八早觑得明白,左手一引一帶,右手刀"铛"的一聲,已砸在戟杆上。
肖兵吃他這一震,再也拿捏不住,雙手一松,畫戟已然落下。
耶律忽八那會放過這等機會?右手一擰,變削爲刺,直取肖兵中宮。
那想肖兵竟似早知有此一刺,忽地一記鐵闆橋,翻身倒下,讓開了這一刀的同時,左腳挑,右腳蹴,那畫戟被踢得倒刺而起,閃亮白刃,不偏不倚,正刺向耶律忽八小腹。
這一擊極是詭異突然,但要傷到耶律忽八,卻仍是未夠,身形微退,長生天斜劈而下,已将畫戟砸在地上。
隻是,肖兵的用意,本就不在這一戟之上,耶律忽八身形方動,壓力稍減,他即一沖而過,耶律忽八大吃一驚,身形急擰,刀柄反挫,護住後心,他身形雖巨,這一下卻極是利落快捷,蘇元心中,也暗暗稱了一個好字。
耶律忽八轉過身來的時候,早有準備,要面對來自任何角度,無論怎樣的猛招,隻是,他仍沒想到,所要面對的,會是什麽樣的進攻。
肖兵這一沖,并不是爲了攻擊耶律忽八背後,他的目的,是耶律忽八背後的兩排兵器架。
雙腳連踢,兩臂輪開,推拍踏點,數十件刀槍劍棍,被撞至飛在空中。
兵器由飛起至墜地,不過短短片刻,若是常人,在這等間不容發之際,能一一閃開,不被傷到,已是極難,更不要說是運之傷人了。
隻不過,肖兵,卻并非常人。
天道傳人,肖兵!
精通天下兵器招式之秘,對他而言,再多的兵器,都隻等于自己身體的延長。
隻要一指一點,便将刀劍置向最能發揮殺傷力的位置;隻要一推一送,長棍大矛全都循着自己的軌迹襲往對手。
混亂而清晰,紛雜卻了然,數十件兵器,就似是一個有數十隻手的巨人,攻向耶律忽八。
自然也有碰在一起的,可是,碰在一起的兵器,隻會以更快更猛的勁力,和更奇更詭的路線,侵襲過來。
寒光閃爍,耶律忽八的身形雖龐大,面對這等強招,卻隻似小兒一般,全被罩住。
這一下大出耶律原三意料之外,不由的勃然變色,蘇元的心,卻是一沉。
他的眼尖些,清清楚楚的看到,面對漫天兵器時,耶律忽八的神色,既非慌懼,也非興奮,他的面色,是笑。
冷笑。
不對,隻怕不妙!
再顧不得任何身份規矩,蘇元身形急沖,右手一抹,刀已出鞘。
這演武場長十餘丈,肖兵耶律漸鬥漸行,已移到北端,蘇元立在南首,一見不對,便即出手,隻一瞬間,已掠出數丈。反應身法,已是極快。
隻是,他躍出的時候,也正是耶律忽八出手的時候。
全不理會自各個方向襲來的殺人利刃,他吸氣,沉肘,翻腕,拔刀。
每個動作都做得一絲不苟,完美無暇,這個動作,他本已練過千次萬次。
天下任何刀手都會用的拔刀勢,在他手中用來,卻足可傲視天下任何刀手。
隻要比别人更快,就能先擊中對手,隻要比别人更強,就能讓對手傷的更重。
身爲世間頂級刀手,這一刀的妙處和難處,在蘇元看來,更是分外清晰。
嶽龍所說"一刀破萬法"的道理,在這一刀中,實是顯露無遺,若是平時,蘇元必會平心靜氣,細細品味這一刀的精要之處。
隻是,此刻,他的目标,卻是要破壞這一刀!
他認爲,肖兵接不下這一刀。
他是對的。
在那一瞬,肖兵強烈的感到了死的味道。
自幼失怙,行走江湖,在一次次的生死邊緣上領悟和修練天道,對肖兵來說,所謂的生死一線,并非什麽了不起的詞。
可是,他卻從沒有象現在這樣這樣,爲一種失敗的感覺所籠罩。
他從來也沒有離死亡這樣近過。
竟然,這樣,輸了啊……
真是,不甘心啊……
蘇元雖已全力前沖,但原本距離委實太遠,他心裏很清楚,當耶律忽八的刀劈進肖兵眉心的時候,自己和耶律忽八之間,至少仍會有着兩丈以上的距離。
雖然說,耶律忽八已沒有時間來應付自己的刀,可是,縱然重創耶律忽八,又還有何意義呢?
"铛"
很輕很輕的一聲,可對蘇元和肖兵來說,卻無異于生之樂,活之音。
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粒小石子,不偏不倚,正擊在刀鋒之上,石子雖小,上面所蘊的無匹巨力,卻将重達七十一斤的長生天震得歪了一歪。
耶律忽八的動作,隻是被阻得慢了一點點,這一點點時間,甚至還不夠蝴蝶扇一扇自己美麗的雙翼,也不夠蜂兒振一振剛剛沾上的花粉。
可是,就是這一點點時間,卻已足夠讓肖兵雙手一分,抓回一刀一劍,交錯擊向耶律忽八的雙肩。
就是這一點點時間,也已足夠讓蘇元逼到近前,将他的刀,揮向耶律忽八的腰間。
想要勝,可是更想生,無可奈何的發出一聲狂吼,耶律忽八的刀勢旋回,将兩人的兵器蕩開。
二人所求,本就不是傷敵,耶律忽八既然退開,他們也不再追擊,并肩站定,守住要害。
蘇元定定心神,朗聲道:"勝負已分,耶律統領定要趕盡殺絕嗎?"
耶律忽八胸膛不住起伏,雙眼之中,幾乎要噴出火來,顯見得極是惱怒,他聽得蘇元說話,并不回答,隻是惡狠狠看了他一眼,偏過頭向外面喝道:"何方高人駕臨,何不出來一見?!"
這句話,卻也正是蘇元和肖兵心中,極想問出的。
不要說隐身在側而不爲幾人注意到有多麽困難,也不要說用一粒石子撼動長生天有多麽不易,就隻是能在十餘丈外用一粒石子打中刀鋒,便得有何等的眼力準頭?
就是宮主,怕也沒這樣的功力吧?是誰,竟能做到這種事啊?
雖然似乎有些不可能,可是,當那溫和的語聲自黑暗中響起的時候,無論蘇元還是肖兵,都沒有覺得意外。
"耶律統領…好功夫啊。"
"周―龜―年!"
一字字吐出,耶律忽八的怒火,似已被這冷淡的語聲催至無法自制。
"你少管閑事啊!"
巨大的刀身,如雷轟頂,狠狠的砸向肖兵。
"老三,不得無禮!"
耶律原三急呼,卻已不及。
面對刀鋒,蘇元和肖兵都沒動,他們的臉色,甚至連一絲懼意都沒有。
的确,如果剛才都能夠攔下耶律忽八的一刀,現在的距離隻有更近,又怎會奈何不了他?
哧哧聲響中,七八顆石子如電破空,劃向耶律忽八。
刀近石遠,刀快石慢,可是,這些石子卻偏偏後發先至,将刀勢強行阻住!
不敢以身體硬接,無可奈何之下,揮刀砸開了石子,耶律忽八的怒火,仍未消釋,隻是,耶律原三的呼喝,終于成功的引起他的注意。
對于這個二哥,耶律忽八有着一種難以言說的信任和尊重,也正是因此,三尺九寸,七十一斤的長生天,終于回鞘。
耶律原三松了一口氣,方回過身來,向周龜年道:"周先生,實在是對不住,舍弟是個粗人,真是見笑了。"
周龜年笑道:"無妨。"
又道:"耶律統領并未責錯,在下今日之舉,确是太過無禮。"
隻是,他的笑容,卻漸漸變得銳利,"這個人,卻還死不得。"
耶律原三盯着周龜年,一字字道:"願聞其詳。"
他本笑得極是可親,但不知何時,笑容已是馳去,面色也變得甚是肅正。
周龜年微笑道:"我不想他死,這理由可好麽?"
耶律原三看着他的笑容,不知怎地,竟突然機靈靈打了一個冷戰,身子一顫,急道:"周先生既如此說,一切聽憑主張就是。"
周龜年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就将這兩個小子帶走了。"
又道:"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他日周某定然另有心意,設酒相謝。"
耶律原三笑道:"那敢那敢,周先生言重了。"
他臉上早又笑得一團和氣,那裏看得出有半點敵意殺氣?
耶律忽八卻不若乃兄能夠喜笑自若,他似也自知這點,哼了一聲,竟不招呼,轉身自去了。
周龜年隻做不見,向耶律原三拱拱手,笑道:"那,我們便不打擾貴府啦!"
耶律原三隻一笑,拱手行禮,将三人送出門外。
直到走出了約裏許地外,蘇元的心,才放了下來,心道:"方才好險。"
又想道:"周先生爲何會在這裏?又爲何要出手相救?"
他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周龜年森然道:"你明白了麽?"語氣甚是陰森可怖。
蘇元猛然一驚,别頭看時,卻見肖兵黯然道:"好象明白了一點,可細細想來,卻又仍是不明。"
周龜年歎道:"敗本無妨,可是,若不能明白敗在何處…"搖了搖頭,便不再說話。
他雖是隻說了一半,但蘇元肖兵都是何等聰明的人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要知武林相争,強者爲尊,勝敗本都是兵家常事,今日屈于吳下,明日号令江東,正是半點不奇,隻是,這卻須得是能夠不停進步才行。
對高手而言,敗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自己爲什麽敗。
不明白,就不知道怎樣去修練和提升自己。
不明白,就等于說,在下一次,對上相同的敵人和相同的招式時,将會嘗得相同的失敗。
聰明如肖兵,竟會說出"不明白"這三個字,足以證明,他的自信已然受創。
蘇元明知如此,卻也無法爲他開解,隻因,一直全神觀看的他,也沒有看出足以解釋些什麽的端倪。
那麽,你還不開口嗎?
你這樣趕來,不會隻是爲了沉默吧?
不知不覺中,蘇元的目光,已投向周龜年,那目光中,有困惑,有疑問,可是,更多的是期待…
爲何,自己竟會這樣?
無論從何種立場來看,他也該是肖兵和自己的敵人啊?!
驚覺着自己的心路,可是,蘇元卻仍然深信着,周龜年,必會說出一些東西,一些能讓肖兵擺脫困惑,更上層樓的東西。
爲何會有這樣的信心?他自己也不明白,可是,他就是這樣的深信着,而且,他也的确沒錯。
"天道的真正面目,你仍是未知啊…"
歎息着,看也不看兩人,周龜年負手望天,此時已近黃昏,正是鳥兒歸巢之時,昏衰的日光中,幾隻倦鳥懶懶的盤旋着,時起時落,似是無家可歸,不知如何是好一般。
周龜年盯着鳥兒看了好一會,忽地歎道:"既已無家,又何苦苟延?"右手輕彈,隻聽哧哧幾聲,那幾隻鳥兒未及叫得一聲,便摔了下來。
這一下卻是大出蘇肖二人意料之外,蘇元正要開口,周龜年已回過頭來,歎道:"關于天道的來曆,你們方才已聽耶律忽八說過了。"
"可是,如果我告訴你們說,他所說的,根本不對,你們會怎樣想?"
這一句話丢出來,将兩人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之間,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他所說的,有一部分是事實,可是,那隻是他能知道的事實。"
"當必須用想象力來将事實補完的時候,雖然說,耶律原三已是一個極爲幽深的人,卻仍然沒能判斷出當日的真相。"
"琅環宮的确存在,趙匡胤的确用了各門各派的絕學将它填滿,趙匡義的确練成了天道,他也的确曾在戰場上将耶律休哥挫敗。"
"這些,都對,可是呢,他的述說中,也就隻有這些是對的了。"
忽又冷笑道:"釋兵權,收武學,趙匡胤機關算盡,隻求保住自己的權位勢力,隻是,天算不如人算,這花花江山,終于還是落進趙匡義一脈手中,他又能奈何?"
周龜年停了下來,不再說話,看着兩人。
蘇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提示已到了這一步,你們,能否自己推演出事實的真相?
其實,話說到這一步上,所謂的真相,已是呼之欲出了。
絕大多數的可能,都已被周龜年否決或堵死,而他的冷笑,更已幾乎将當日之事說出,但是,不知爲什麽,蘇元卻發現,自已的嘴,在顫。
他猜到了那真相,卻不敢說出。
怎會這樣?難道說,斧影燭聲的傳說,竟是真的?
肖兵卻仍是面無表情,躬身道:"周先生,在下仍有幾個疑問。"
周龜年笑道:"你說,我試試看。"
肖兵道:"不知琅環宮由何人鎮守?"
周龜年面有贊許之色,道:"趙普。"
蘇元皺眉道:"晉王趙普?他也懂武功?"
要知趙普其人,雖是開國重臣,卻全然不通武學,所長者,乃是智機出衆,娴于治國,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說得就是他。
周龜年笑道:"他當然不會,否則的話,又怎輪得到他?"
又道:"趙匡胤心意極細,雖是将此事交于趙普,卻也不會給他引人入閱,又或攜書外出的機會。"
肖兵長長呼出一口濁氣,道:"天道之末,有六個小字,在下雖是汲汲多年,卻仍是想不通它,先生可能指點一二?"
周龜年笑道:"你說。"
肖兵沉聲道:"一法通,萬法通。"
又道:"此六字寫于頁底行間,用筆雖同,墨迹卻兩,顯是後加。"
周龜年笑道:"你既能問出這個問題,便已想通了,不是嗎?"
蘇元此時也已想出些些頭緒,卻隻覺得此事委實太過荒誕不經,看向肖兵時,卻見他已擡起頭來,神色也漸漸澄明。
他對天道的了解,當然遠在自己之上,照這樣來看,這個判斷,并沒有錯…
可是,怎可能啊,這種事情…
周龜年雙手向下,輕輕旋動,隻見滿地落葉無風自動,一圈圈盤旋飛轉,緩緩彙向他的手心,不一時間,已形成了一個徑約盈尺的葉球,虛懸空中,不住轉動。
他目注葉球,過了良久,才輕歎道:"世間事,知之易而行之難,此誠聖人之悟也。"
"就說這一法通,萬法通六字,便是明白了其中真意,又有幾人能夠成功?"
"趙普這人,聰明才智,真是難以想象,不可比拟。"
"趙匡胤栽在他手中,也算得不枉了……"
"當日趙匡胤收上兵權時,本已心滿意足,是趙普進言,道他當日空手打出太原城,結鄭恩,識陳傳,也隻仗着手中一條杆棒打出天下,随他東征四讨,蕩平天下的這一幹元勳大将,各各也都有一身驚人業績,雖是沒有兵權在手,但每日進見随駕,若當真包藏禍心,那時變起肘掖,措不及防,便有百萬禁兵,又有何用?是以最善之計,莫過于将各人所長絕學盡數勒令獻上,一一修習,隻要能有小成,自然就不怕爲人所乘。"
"其實,那時趙匡胤本身已是宋廷第一高手,更已将一幹宿将擺布的七七八八,便不用這些布置,也沒幾個能有機會再把他怎樣,若說有誰還有此心,也隻有他弟弟一人而已。"
"隻不過,自己是靠黃袍加身,謀了柴家天下,自然而然,也就覺得别人盡都和他一樣,一有機會,便要來算他計他。"
說到這裏,周龜年的語氣漸漸尖酸,嘴角上也浮出了一絲極爲冷峻的笑意。
"誰曾想,這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此計爲趙普所獻,他自然脫不了幹系,而全無武功底子的他,在趙匡胤心中,自然是看守琅環宮的最佳人選了。"
"你們的武功,都已是江湖頂尖好手,自然明白,若是已練到趙匡胤這等地步,要想再行修習他門功夫而有大成,那是何等艱難,雖不是不可能,但卻必有着極強的願望和極堅的心意才行。"
"這兩樣,趙匡胤都沒有。"
"因爲,他實已用不着。"
"身爲天子,貴有天下,這世上,又有什麽事情,是值得他這樣去拼搏和奮鬥的?"
"武功再好,也隻能強身健體,想要長生不老,卻那有可能?"
"趙普曾有大功,卻自行請辭,脫去宰相一職,這,自然令趙匡胤對他更加信重。"
"趙匡胤忙于天下的時候,也正是趙普不眠不休,日夜苦思的時候。"
"雖然沒有武功底子,他卻深信,世間萬事,若是推至巅峰,理皆可通。"
"他苦思三年,終将這百餘家武學盡數融會貫通,化成三十六招拳法,他自信這必是天下第一的武學,爲它起了名字,喚做天道。那是相信這武功足有逆天轉道之威。"
"隻是,他卻仍有一個問題。"
"要知趙普并無武功底子,縱能想出絕世神功,也無力修練,所以,必得有一人來試這功夫。"
肖兵聽到這裏,隻覺手腳都已冰涼。
宋朝曆代君王興替,他不用人說,全都清楚的很。
這練功之人究竟是誰,他早已猜出,可是,他卻甯可自己并未想到。
他的面色已極是難看,可周龜年卻恍若不覺,仍是油然道:"他找了好久,終于找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練成之後,殺的第一人,就是他自己的兄長。"
"說起來很諷刺,若由後事來看,這天道二字,竟是用得再貼切也沒有了。"
"不是嗎,自此以後,這天子之道,就輪到那修成天道之人走下去了…"
蘇元早聽的一身是汗,偷眼去看肖兵時,卻見他仍是面無表情,隻是牙關緊咬,那格吱格吱之聲,在這一片寂靜的林中聽來,實是分外刺耳。
蘇元心中暗歎,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料肖兵必是趙宋皇族,周龜年這等說法,可說是自老根上将趙家先人盡數刨出,痛罵了一頓,肖兵聽來,心中怎會好受?
卻喜肖兵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仍能自制,沙着嗓子道:"周先生所言,令在下耳目一新,隻不知,這和先生方才所說的,有什麽關系?"
周龜年看向肖兵,冷笑道:"自然有關,天道者,包萬象,羅宇宙,每一出手,不是改皇開國,便是開疆拓土,可稱天下第一大氣武功,你以爲你剛才用得算是什麽?!"
"道生一,一生二,于是推演而生萬物,天道之中,雖是包羅萬物變化,卻是爲着返樸歸真,生一化道。"
"你若隻是沉迷于炫耀技巧,終此一生,也休想得窺天道至境!"
他最後一句話口氣極重,怒斥聲中,滿林暮鳥盡被驚起,呀呀嗚嗚,直飛得遮天蔽日。
肖兵卻全未留意到這些身周變化。
我,炫耀技巧?!
原來,我隻是在炫耀技巧?!
當他發現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着的時候,那隻手已拍了四五下了。
"此理難通,我給你三月時間。"
"隻是,這三月間,你若還要待在洛陽,卻也實是多有不便。"
"你不如,陪蘇元走一趟吧。"
蘇元猛然聽到自己名字,奇道:"陪我?"
周龜年笑道:"姬兄傳書過來,教你去山東走一遭。"
又道:"我已代你請了假,你隻管走吧,十日之後,姬淑禮在鄭州等你們。"
見蘇元答應了,他又笑道:"三月後的現在,你們兩個,在周公廟等我。"
當他的右手拍着肖兵肩膀的時候,他的左手,微微屈起,掌心向上。
在他手心上方數寸處,那個葉球仍在不住轉動着,隻是,比起剛才,略略小了些。
肖兵尚未答出一個"是"字,周龜年的左手,猛然一收一放,隻聽"撲"的一聲,那萬千落葉,驟然爆裂開來,蘇元肖兵都未想道這一着,一時之間,視線盡爲這無盡黃綠所阻。
當他們重能看的明白的時候,周龜年卻已去得遠了,隻聽到陣陣大笑自遠方傳來,
"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
蘇元看了看肖兵,道:"肖兄弟,咱們回去收拾一下,這便上路吧。"
肖兵木然點了點頭,并不開口,自蘇元身側擦過,走向林外。
隻不過,兩人擦身的時候,他輕輕的說了一聲,
"謝謝。"
蘇元搖了搖頭,并未客氣,隻是苦笑了一下,和肖兵并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