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
"哈!"
呼喝聲中,三條人影各自掠開。
三人都是身着号衣,兩個年紀大些,手裏都持着判官筆,面上有些不忿。
那年輕些的拱一拱手,道:"承讓了。"
那兩人對望一眼,左首那人道:"無謂謙虛,我們确實不是你的對手。"
旁邊一條大漢呵呵笑道:"現在信了麽?"
左首那人道:"蘇侍衛好身手。我連伯縱服了。"兩人轉身而去,臉上卻仍有些不豫。
那大漢也不理他們,徑自過來,拍拍了那蘇侍衛,道:"老弟,你來了不過兩個月。卻已将咱們這兒有名的好手全都勝了過來,這樣下去,早晚能坐上我的位子,啊,哈哈哈。"
那人本自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被他這句話一驚,擡起頭來,笑道:"大人說笑了。"
這人正是蘇元。
他正月十五那天,在白馬寺突破田奧心艾權二人合擊,到得後面,立被錄爲二等近待,随駕護衛。這個位子已是極高,他既非金人貴胄,又無大功傍身,驟得大用,同僚之間,多有不服,到後來,有傳言說他曾一人一刀,擊退了田奧心和艾權的合擊,故得超常提用,這一下卻更糟,所謂文無第二,武無第一,這些人又是身居侍衛,比之一般武林人士,那是加倍的驕橫自大,這兩月來,或明裏挑戰,或暗裏滋事,蘇元幾乎三五天便要和人動一次手,隻是以他此刻實力,這些個侍衛之中,确也沒幾個堪與爲敵,十幾仗打了下來,反而大大有名了起來。
隻是,他本就不是爲着揚名立萬而來,每每聽到這等傳言,心下都極是忐忑,要知浮名最是累人,他始終不知周龜年和姬北鬥的用意,隻想悄然行事,等到輪值滿時,早早回山,他本是江湖浪子,生性最是不羁,宮中這許多個繁文缛節,他那裏受得了?
和他說話的那大漢,正是侍衛副統領迷忽疊,他見蘇元孤身一人,卻又身手不凡,甚想收爲已用,是以常常照拂與他。
蘇元卻也明白他的用意,常自想道:"你鬥那正統領不過,便想結納人手,但我又何必來摻你們這汪子混水?"但那迷忽疊身爲副統領,若是交遊好了,也甚是方便,是以和他虛與委蛇,大面子上,倒也不錯。
兩人正在攀談,忽然有一個小太監轉了過來,滿面笑容,先向迷忽疊行了一禮,又向蘇元媚笑道:"恭喜您了,蘇爺,皇上傳你單獨入見。"
迷忽疊面色一變,方向蘇元笑道:"蘇兄弟好大的福氣啊。"竟是已有醋意。
蘇元心下暗笑,想道:"你想要結納于我,卻又看不得我得意,這般心胸,也難怪你當不得正職。"卻不說破,虛虛應付了幾句,随那小太監去了。
他心下其實也甚是不安,要知似他這等侍衛,隻是遠遠護衛車駕,便是一年半載見不到金主那也是有的,遑論單獨見駕?心裏翻來複去,隻是在想:"這金主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那小太監将他帶到一處小殿,向殿門護衛說了幾聲,便教蘇元進去,自己卻守在殿門外。
這小殿中甚是陰暗,又無燈燭,蘇元自光天化日中驟然踏進此地,眼睛一時有點不适,眯了眯眼,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蘇元?"
蘇元猛一驚,早翻身拜倒,道:"正是卑職。"
那聲音來自一張小幾之後,隻聽腳步聲響,那人顯是已自幾後踱出,走向蘇元。
蘇元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心道:"他究竟想做什麽?"
他自進宮以來,還從未見過金主,雖聽人說他甚是慈愛,卻終是未嘗親見,要知伴君如伴虎的說法,并非虛言,若是天子一怒,便是多大的英雄好漢,也決無活路可言,他耳聽那腳步漸近,饒是他生性膽大,竟也有些忐忑起來。
那腳步聲行到近前,道:"平身。"
蘇元不敢失禮,道謝起身,這才看到金主模樣,已甚是蒼老,臉上滿是皺紋,卻甚是威嚴,身着一襲黑衣,腰間環了一領玉帶,再無其它飾品。
其時是金世宗年間,這老人便是金世宗,複姓完顔,單名一個雍字。
他見蘇元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今日朕傳你來,是想賜你一樣東西。"向背後指了一指。
蘇元眼尖,早看到他方才所據那張小幾上有個木盒,心道:"是什麽?"
完顔雍指指了那木盒,微笑道:"這個,你看看吧。"
蘇元不明就裏,見那木盒上落灰甚厚,極不起眼,用手拂了幾下,将灰打落,方才看出本色。
這木盒顔色朱紅,上面卻無什麽花紋雕刻,旁邊有個明扣,蘇元看看完顔雍,見他微笑示意,右手摸上去,微一使力,已将盒子掀開,頓覺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盒中卧着一柄單刀。
這刀背厚刃薄,雖已不知閑了多久,刀口卻仍是閃亮,刀柄上系了一塊紅布,許是年代久遠的緣故,已是色調極暗。
蘇元握住刀柄,輕輕提起,隻覺這刀雖不長大,卻入手甚重,顯是百練精鋼鑄成,他本是刀中行家,用手自尖到柄,捋了一遍,隻覺刀身鑄得極是勻稱,刀柄握在手中,也是極爲舒服适手,看刀上紋理,更是通體流暢,自然非常,心道:"此刀必定大有來頭,卻不知是何等人物所用。"
完顔雍笑道:"如何?"
蘇元恭聲道:"微臣從未見過如此寶刀,确非凡品。"
又道:"不知是何人所鑄,可還在人間?"
完顔雍失笑道:'想去尋他嗎?晚啦,至少晚了百多年啦。"
又道:"這刀蒙塵已久,也是可惜,你既喜歡,便拿去吧。"
蘇元猛吃一驚,心道:'我初來乍到,并無功績,他驟降賞賜,卻是爲何?"
要知以蘇元性子,完顔雍無論賞賜金珠美女,還是田莊府地,他都并不放在眼裏,但這把刀卻是他生平僅見的寶刀,對他這等刀手來說,那正是渴欲之物,完顔雍忽然見贈,饒是蘇元對金人并無多少好感,仍是行了個大禮,道:"謝陛下。"
完顔雍笑道:"寶刀贈英雄,紅粉送佳人,本是天經地義之事,謝什麽?"
又道:"你可知這刀來曆?"
蘇元道:"不知道。"
他本是個鐵铮铮的江湖好漢,不知朝廷禮儀,雖是曾有學習,卻仍是未成習慣,不知不覺,竟已将平時口氣帶出。
完顔雍搖搖頭,笑道:"虧得并無别人在,不然若讓禦史們聽到,隻這三個字就參倒了你。"
他口中這般說話,面上卻是全不在意,見蘇元正要補禮,揮手止住,笑道:"無妨,其實朕與周先生之間,也一向不大拘禮。
他負手而立,擡頭望向殿頂,并不理蘇元,悠然道:"似你們這等人物,本就不能太受管制。就如天上蒼鷹,若真拿了下來,削羽去爪,養進禦花園中,乖則乖矣,卻便不是雄鷹了。"
又道:"若要那些個唯唯諾諾的奴才,朕這裏有得是,那裏就缺你一個。"
蘇元不敢回話,心道:"這金主好深的心胸,的非常人。"隻是心下仍是好奇,不知這刀的來曆,但完顔雍既不說,他也便不大方便相詢。
還好完顔雍轉了幾圈,忽又想起,笑道:"說起這刀的來曆,倒也一言難盡,總之你隻要知道,這刀乃是自陳家谷拾來的就是了。"
蘇元全身一震,猛然擡起頭來,卻正對上完顔雍那深不可測的雙眼,隻覺心神一驚,忙又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他本生性膽大放縱,向來不畏官長,但不知怎地,一見這完顔雍,卻總是甚是壓郁,隻覺的打心裏就不願放肆。
這等感覺,他在面對姬北鬥周龜年等人,也曾有過,隻是,那兩人一個教他養他,亦師亦父,一個堪稱天下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測,這完顔雍明明全無武功,自己更是一向對金人沒什麽好感,怎地也會如此?
隻是,一想起完顔雍所說,他仍是忍不住,不由自主的,要低下頭去,又看看了那刀。
難道,難道,真是那把刀?但是,爲何,他們會把它保存下來?
他神情動作,完顔雍俱都看在眼裏,笑道:"你沒猜錯,就是它了。"
又歎道:"此刀自遼入金,輾轉已百餘年,如果記載未錯的話,你當是楊業以下,它的第一個主人。"
蘇元心道:'果然是它,"卻又對完顔雍的話感到奇怪,不禁問道:"這百多年來,爲何竟無人用過這刀?"
完顔雍看看蘇元,忽地笑道:"你可知道,這刀爲何無鞘?"
蘇元愣了愣,道:"微臣不知。"
完顔雍歎道:"名-器如美人,非英雄不能配。"
又道:"據前朝史錄所言,當日楊業兵困陳家谷,無糧無援,苦鬥多日,終于不能支持,卻仍是不肯生爲俘虜,撞碑而死。"
楊家将之事,正是宋人口中最爲津津樂道,雖是城中行舍不敢公然開講,但口口相傳,卻是無所不在,蘇元自小便聽得多了,自然熟悉,可聽一個金人說起,卻還是第一次,心下感覺,甚是古怪。
完顔雍歎道:"說起楊業這人,堪比古之名将,無論用兵論武,都是非比尋常,隻是,不逢明主,複遇奸臣,任你多大的英雄,那也是沒法子的。"
他這句話卻甚是無情,已将當時宋人君臣盡都罵了進去,蘇元聽在耳裏,心裏不大自在,卻也無可奈何。
要知其時的民間評書,雖是罵到潘美時全不留情,痛快淋漓,但一提到當時的大宋天子宋太宗,卻都是躲躲閃閃,含含糊糊,不敢深究的。
完顔雍笑道:"你聽得不舒服麽,但朕說的卻是實情。"
他語氣頓了頓,又道:"你們漢人民間評書,朕也曾微服聽過,隻敢罵罵那潘美的刁心毒肺,卻不知道,若是君主明白,又那有小人弄權害人的餘地?"
蘇元心下默然,卻是不願附和,閉口不言。
完顔雍卻也并不等他開口,自顧自笑道:"當時楊業身死,遼人終于攻進了陳家谷,将他屍身厚殓大葬…"他話未說完,蘇元已是失聲道:"什麽!?"
他這等舉動本來很是無禮,完顔雍卻不以爲忤,擺擺手,笑道:"你要不相信,那也由你,但朕卻無須騙你。"
又道:"一來人死爲大,二來,我們塞上男兒最重英雄好漢,這楊業苦戰身死,是條好漢,遼景宗不是昏君,豈會亂來。"
又笑道:"活着時惹不起,死來卻來搞什麽鞭屍挫骨,那是你們漢人才愛玩的東西,我們不喜歡。"
蘇元面色微變,卻終是說不出反駁之語。
卻喜完顔雍也未在這話題上多做糾纏,又笑道:"當日這刀爲遼兵所獲,獻與遼主。"
"當時刀鞘已毀,是以遼主便隻得了這把光刀。"
"這刀确是寶刀,當時遼軍諸将中,多有想要者。"
"隻是,遼主卻并未将它賞給任何人。"
"他當時放出話來說,想要這把刀,便要拿出配得上這把刀的刀鞘。"
蘇元心道:"刀鞘?想這些人既都是大将元勳,什麽名貴刀鞘配不起?好生奇怪。"忽地想起一事,頓時面色大變。
完顔雍看着蘇元,笑道:"朕知道你也是刀中好手,想來該明白朕的意思。"
蘇元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不知當日遼主之意,可是以人爲鞘?"
完顔雍大笑道:"好,好,果然配得上這把刀!"
又道:"當日他曾說道'楊業雖爲我敵,卻是條好漢,要讓這刀屈首伏心,另認新主,必也得是個英雄好漢,須得能包得住這刀上的殺氣怨意,才能将它拿走。'"
見蘇元靜聽不語,完顔雍笑了笑,又道:"其實當時正是遼人極盛之時,無論本領功績,不輸于楊業的都不在少數,但象這等人物,卻又自重身份,不會輕易觊觎它人之物了。"
又歎道:"你們漢人總說什麽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但當真一有什麽出色人物,十之八九,還是先被自己人搞得人仰馬翻,那有我們塞上好漢來的痛快。"
又道:"說遠啦,說遠啦,總之,朕今天賜刀與你,是看你确是一條好漢,想來不會辱沒了這刀。"
蘇元收定心神,謝過了恩,完顔雍似甚是滿意,擺擺手,笑道:"你下去吧。"
蘇元見完顔雍似又陷入沉思之中,不敢多言,悄然退下,心下狐疑不定。
他初入宮中,便得此重賞,太過不合情理,令他不能不心生戒意。
想來想去,最大的可能是:他的身後,有着姬北鬥以及整個玄天宮的存在,所有這些,都是爲了最終能夠令玄天宮爲金人所用而進行的布置。
如果這樣,自己現在,是不是,應該接受這把刀呢?
苦笑着,蘇元明白,這完全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威之下,生死尚且不能自專,何況還是有物相贈?
而且,如蘇元這等刀中好手,面對上這等寶刀,,要不動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相對而言,比起這刀,金主的談吐與見識,卻更是讓蘇元心驚膽戰。
本是懷着警惕與勉強之心前來,但才不過兩天,蘇元就已發現,不知不覺,自己竟已漸漸被這金主吸引起來。
哼,小恩小惠,就能讓我變心嗎?
可是,在心底的最深處,蘇元仍是不能不承認,自己一直以來抱持着的很多想法,正在悄然的改變中…
宮中有制,利器不可輕現,蘇元尋了塊白布,将這刀密密包了,等到換值之時,帶到街上,想要尋家刀劍鋪子,配個刀鞘。
他對洛陽不甚熟悉,問了幾人,得知這城中最大的刀劍鋪子乃是城北的"李記",問出路徑,攜刀去了。
這"李記"既是洛陽最大的刀劍鋪,生意自然極好,蘇元到得裏面,隻見忙成一片,挨挨擦擦,都是些個面目兇惡,身材壯碩之人,他不願滋事,頗等了些時間,好容易擠到前面,與那夥計說明來意,将刀亮出。
那夥計擎出一柄尺子,上下比了比那刀,正要說話,忽有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蘇元身後道:"好刀。"
象這等地方,本多江湖豪士,有人識貨,可說毫不稀奇,蘇元也不以爲奇,心道:"此人倒也有些眼力。"轉過身來。
隻見一個中年文士,滿面笑容,站在蘇元身後,笑道:"真是好刀,這位仁兄,這刀是在何處打造,可能告知?"
蘇元不願多說,笑道:"這位先生太客氣啦。"
又道:"這是在下偶然所得,據說已有些年頭了,究竟是誰所鑄,倒是真不知道。"
那中年文士上下打量了蘇元一會,忽地笑道:"對面藍園的孫廚子手藝不錯,整得一手好素菜,閣下若是無事,可肯同飲幾杯?"
蘇元心下微感訝異,心道:"這人是什麽來頭?"卻也正是無事,笑道:"也好。"見夥計已記下尺寸,報出價來,付了半錢銀子,便要和他一同出去。
那知那文士竟笑道:"這等好刀,豈能隻配尋常刀鞘?"向那夥計道:"隻管用心去做,多的都算在我帳上。"
那夥計也認得他,笑道:"管教二爺滿意就是。"
蘇元正要開口,卻被他扯住袖子,笑道:"若要道謝便免了。"拉着蘇元出去了。
蘇元本是心性豪邁之人,見他這般,更學不來小家子氣,笑道:"客氣甚麽,俺索性連酒菜也要叨擾二爺了。"
那文士哈哈大笑,隻道:"閣下真會說笑。"
又道:"什麽二爺,隻是那些個下人喊得,若是朋友也這般喊,真是羞死人了。"
不一時間,兩人已是上了藍園,要了間雅座,點了幾個菜,一壺酒,二人對斟起來。
那文士自稱姓蕭,名遠山,蘇元心道:"難道是遼人?"
蕭爲故遼國姓,北地漢人中,姓蕭者極寡。
蘇元連飲數杯,和蕭遠山說笑甚是親熱,心下卻仍清明,心道:"這人究竟想做什麽?"但對方既不開口,他一時也不便發問,隻是暗中細察。
這蕭遠山瞧來也有四十上下,氣質高華,卻又甚會說笑,甚是可親,隻是談吐之間,卻也滴水不露,隻說些不打緊的話,卻全不提及自己身份來意。
酒過三巡,忽地門簾一掀,進來一條大漢,道:"今兒有事,來的晚些…"一眼看見蘇元,當即住口不言。
蕭遠山笑道:"老三,你可來了,我今天結識到了一個…"正要客氣,那大漢卻似甚急,道:"大哥,我找到那小子了!"
蕭遠山面色一變,蘇元卻是何等乖覺?早笑道:"小弟還有事情未了,要先告退了,改日再來叨擾蕭先生了。"
那蕭遠山見他乖覺,便也不假做客氣,笑道:"當真是不巧的很,改日有緣再會,一定,一定。"那大漢卻早有些不大耐煩,看了蘇元幾眼。
蘇元心道:"這人好生粗豪兇惡,決非善人,還是不要沾惹的好。"自下樓去了。
他好容易出來一趟,卻也不願早早便回,眼見得時間尚早,便自在城中閑逛起來。
那洛陽多年古都,氣勢自雄,規模極大,蘇元自城北一路走下來,不知不覺間,已是天色将黑了。
蘇元與這邊路徑尚還不大熟悉,眼見得人煙漸稀,暮色沉沉,心道:"這邊好生荒涼,全看不見人家,若是一時走的迷了,倒也是個笑話。"便想返身回去。
忽有一個聲音喚道:"蘇兄?"
蘇元猛一驚,心道:"怎會是他?"急轉回身來,隻見一個年輕男子站在路邊,面色也甚是歡喜,卻不正是肖兵?
蘇元喜道:"肖兄弟,你怎會在這裏?"早迎上前去。
肖兵道:"我來這洛陽城中,已有些時日啦。"又道:"不知蘇兄卻是爲了什麽,一個人在這兒隅隅獨行?"
蘇元呆了一呆,苦笑道:"這個嗎,卻就是一言難盡了。"
擡頭看看天色,笑道:"你我總不成就這樣站着看天說話,兄弟既早來幾天,可知道這邊有什麽酒肆茶坊麽?"
肖兵卻是面色有些古怪,道:"這個嗎,我也不是太清楚。"臉上肌肉牽動,嘴角咧了幾下。
蘇元面色微變,卻不動聲色,斜斜睨去,早看見幾人在遠處探頭探腦,心道:"這又是什麽來頭?"口中卻笑道:"兄弟既這般說,你我便随意走走也無妨。"
肖兵面色微馳,轉身先行,卻果然是走向偏僻之地。
蘇元渾若不覺,自抄了雙手,跟在肖兵後面,暗自留意,果見有幾人或行或止,遠遠的綴在後面。
肖兵聽的蘇元跟上,也不說話,兩人走了一會,離的漸近,蘇元輕聲道:"四人。"
肖兵面色如常,淡然道:"我要後面兩個。"
蘇元微微颔首,兩人忽地同時站住腳步,如離弦急箭般,倒竄而出。
此地已近郊野,兩人再無顧慮了。
那幾人未料突然生變,待要逃時,那裏還來得及?三招五式間,已盡被打倒在地。
蘇元将一個灰衣乞丐點倒的時候,肖兵正将一名滿臉胡子的小販扣住,兩人相視一笑,各提了兩人,方尋了處僻靜所在。
那知這幾人竟極是倔強,無論怎樣逼問,隻不開口,蘇元心道:"這幾人武功不高,卻如此硬氣,不知到底是那一路人馬?"肖兵卻已有些不大耐煩,冷笑道:"既如此,你們便在這兒困上一夜吧。"連踢幾腳,封了他們的啞穴,對蘇元道:"蘇兄,何苦爲這般幾個小賊壞了你我興緻,還是找地方喝酒去吧。"
蘇元心道;"他若是要這幾人掉以輕心,自行吐露,又爲何要封了他們的啞穴?"走了一會,見肖兵竟是全無回頭之意,忍不住問道:"肖兄弟,你當真不想知道是誰在背後主使?"
肖兵淡然道:"這幾人武功不行,顯見得不是什麽主腦之徒,他們方才面色閃爍,顯見得極是害怕,那自是有什麽緊要人質或是把柄爲人所握,才不敢背叛,我們又何苦将人向死路上逼?"
又道:"不論是誰在背後主使,既然對我有興趣,早晚也要站到我面前來,何苦多想。"
忽又道:'前方眼見是家酒肆,你我進去說吧。"
兩人尋了間雅座,要了壺酒,點了幾個小菜,對飲了幾杯,待酒保退走之後,方将這數月之事一一說起。
蘇元聽肖兵一一說完,目頭大皺,歎道:"将帥如此,雖有民心可用,又何濟于事?"
肖兵慘然一笑,自喝了杯酒,并不答話。
蘇元又沉吟了一會,道:"肖兄弟,辛先生說的事,倒當真好生奇怪。"将周龜年造訪玄天宮之事約略說了。
肖兵卻是第一次知道這事,驚道:"蘇兄,你,你竟給金主當了侍衛?"
蘇元苦笑一聲,一時之間,倒也不知如何答他才好。
肖兵低下頭去,想了一會,道:"按說,象你這種情況,人雖在此,心卻未必,要說能出多大力給他,那實是難說的很,而爲着這等事情,開罪了姬宮主,那更是大大不智,以他的心機,豈會不明此中道理?此人行事,确是莫測高深,當真想不明白。"
蘇元口中不語,心中卻是大以爲然,要知他這月來,每日裏白天晚上,想的便都是這事,卻是全然猜不出半點頭緒,此刻聽到肖兵這般說法,那正是"與我心有戚戚焉"。
肖兵又道:"艾權這人,二十年前就已名動江湖,蘇兄竟能與他打個平手,這幾月來的進益,實是可喜可賀。"
蘇元苦笑道:"那裏算是平手?若一不小心,此刻根本連命也不在了,還說什麽可喜可賀?"
兩人又喝了一會,肖兵道:"時候不早,蘇兄,你還是先回去吧,我現寄住城東午夜居,等你那天輪休,再來尋我不妨。"
蘇元自行算了輪休日期,說與肖兵記了,兩人再三珍重,惺惺而别。
蘇元回去之後,一夜無話,第二日起來,洗漱之後,自算着該是下午輪值,一時無事,又懶得走遠,心道:"不如去演武場玩玩吧。"自行緩步過去了。
他未走到跟前,便聽到人聲鼎沸,心下有些納罕,卻也不大在意,隻是想道:"今天來玩的人倒多。"
忽聽到一聲怒吼,跟着便是一陣嗆嗆啷啷之聲,立時就聽得喝彩之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蘇元面色一變,心道:"這人的内功好生了得,這幾日所見侍衛中并無此等高手,難道是從那裏招來的新進?"
他正想間,一眼看見迷忽疊從前面過來,面色卻有些悻悻,心道:"他又怎麽啦?"他面子上與迷忽疊處得不壞,當下上前抱拳道:"迷忽統領,前面怎麽啦?"
迷忽疊一眼看見蘇元,愣了一愣,忽地喜道:'老弟,你來得正好,大統領來啦,正在和大家練拳,你也去見見吧。"他口中說話,腳下卻是不停,徑自去了。
蘇元也是心下微動,想道:"耶律忽八竟來了?"
這耶律忽八正是金人禦前侍衛正統領,一直在北方金都看守,今日還是第一次來到洛陽。
蘇元對他卻是早有好奇之心,要知這耶律忽八隻看姓名,便知是故遼之後,遼國爲金所滅,本是大仇,金主卻将他用爲侍衛統領,那本是個極爲尊崇重要之位,例爲金人貴族所據,當日任命公布之時,曾鬧了好一陣子,直争了近月,方才依金主意思行了。
但這耶律忽八卻也實有驚人業績,當日金人校場比武,他竟是人不卸甲,馬不去鞍,連敗三十一名好手,一時間威震京城,金世宗親口許他爲"大金第一猛安",當時嘩動一時,乃是金人官場上的一件大事。
猛安乃金人官制,意爲"千夫之長",能得此封者,若非戰功累累,便是一部之長,無不是骁勇善戰之輩,耶律忽八竟能于這一群猛虎熊罴中脫穎而出,獨稱"第一",那不但得有極驚人的武學造谙,更必立過非同小可的大功。他究竟立過何等功勞,雖是無人知曉,但經此一戰之後,卻無人再敢表示對他不滿之意。
迷忽疊也是金人貴胄,被耶律忽八壓制多年,心下極是不忿,但他确非耶律忽八的對手,雖是郁郁,卻也沒有辦法。
蘇元雖來不了過數月,但迷忽疊和耶律忽八的明争暗鬥,那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也明白的很,心道:"怪道他心情不好。"又想道:"這耶律忽八好大的名頭,便見見他也好。"緊了緊腰間衣服,向演武場去了。
他這些日來屢戰屢勝,已漸有了些名聲,幾名武士見他過來,都甚是尊重,笑道:"蘇侍衛,你也來玩啊?"
裏面早已聽見,嗡嗡幾聲之後,便聽到一個極是宏亮的聲音笑道:"俺雖久值中京,也知道心月狐的大名,隻是一直無緣親近,如今同殿爲臣,那也是緣份。何不進來一叙?"
蘇元微微一笑,踏步進去,那些侍衛倒也知機,早讓開一條通道,讓蘇元過去。
蘇元向裏走了幾步,一眼看清耶律忽八,頓時怔住,那耶律忽八本是滿面笑容,正伸出手來,看見蘇元相貌,也是一愣,手竟停在空中。
那人正是昨天來尋蕭遠山的大漢。
蘇元見機極快,隻一怔,便已驚覺,行禮道:"參見耶律統領。"
耶律忽八反應卻不如蘇元,聽他一語,方才驚回,他本是伸出手來。一半也想掂掂蘇元斤兩,吃這一擾,卻也無心,草草還了禮,道:"啊,啊,無須客氣了。"。
他二人方才隻是一時失神,蘇元反應甚快,旁邊之人多未看出,隻幾人見耶律忽八未和蘇元相握,有些失望。
蘇元不知他來曆究竟,不想多作招惹,更不想和他交手,隻一笑,恭維了兩句,卻都言不及義,不着邊際,隻是些個場面之話。
耶律忽八也已聽出,面色忽地一沉,道:"這幾日來,蘇兄好生威風啊?"
蘇元心下暗歎道:"來啦。"他早知這幾天自己每戰皆勝,必定爲人所忌,果不其然,耶律忽八方到,便已有人告知。
早有幾名侍衛大聲道:"是啊是啊,蘇侍衛這幾天來,連連家兄弟和蒲察思忠也都勝了,耶律老大你要是不出手,這禦前第一高手之名,可就真難說了。"
蘇元認得那個領頭鼓噪的人叫作術虎高乞,乃是迷忽疊的心腹,心裏冷笑道:"你自己不是對手,便想挑撥我來出頭嗎?"
又想:"你這般打算,隻怕反而弄巧成拙,這耶律忽八能有這等位份,決非一介武夫,豈會看不出這等尋常伎倆?"
果見耶律忽八也是微微一笑,朗聲道:"什麽第一高手,都是皇上看重,大家賞臉,那能當真,術虎老弟言重了。"
又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先走了。"
也不管衆人失望之色,便徑自走了,将到門口之時,忽地回過頭來,向蘇元道:"蘇侍衛,你來一下,我有話與你說。"
蘇元心道:"他想怎樣?"卻也不懼,跟了上去。
這些侍衛多半還是爲着看看蘇元和耶律忽八過手才來的,見兩人手也沒沾一下,便先後離去,都有些失望,議論一會,便慢慢散去了。
蘇元跟在耶律忽八去走了一會,見他全無開口之意,心下不覺有些納悶,他卻沉得住氣,并不開口,隻跟在後面。
耶律忽八漸行漸快,蘇元腳下加勁,緊緊跟上。
耶律忽八忽地站住腳步,蘇元一時不妨,未收住腳,方離他近些,耶律忽八的右肘早搗了過來。
蘇元猛一驚,右手急擡,托向他臂彎之處,卻是取他的"曲池穴"。
他料耶律忽八無非是想要略試試他功夫,不願破臉,更不想運用玄天八功,隻想将他臂力卸去便算。
要知耶律忽八試招隻在不動聲色之間,若蘇元還手太着痕迹,便已等若是輸了半招,他生性好強,豈會甘心?
他出手極快,雖是耶律發難在先,這一托卻是後發先至,足可在他手肘撞中心口之前托住,那料方一觸到,忽地手上一震,傳來一股大力,右手竟被彈開。
兩人之前距離,本就不過一步而已,蘇元一招無功,耶律忽八的肘,已搗到了他胸前。
蘇元大驚之下,再無保留,吸氣收胸,在間不毫厘之際,險險讓開了那一肘,右手彈開,食,中,無名三指同時刺在耶律忽八肘彎之處。
耶律忽八隻覺灼熱,酷寒,酥麻三種全不相同的力勁如潮如風,自肘彎處急侵而入,他内力急提時,震潰火勁,破開麻意,卻終于被寒力所制。
他此刻右手肘尖已幾乎頂在了蘇元胸口,可所運勁力,卻全被蘇元制住,雖隻離着片刻之遙,卻是再難寸進。忽地哈哈笑了幾聲,身形前傾,竟是又自顧自前行去了。
蘇元料他招自己随來,不過是爲了這一肘之試,未見的真有什麽話說,站住腳步,果見他并不在意,漸漸遠去。
蘇元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胸前微微疼痛,知是剛才爲他肘風所波,不覺暗暗心驚。
方才兩人雖隻交手半招,但驚險之處,比之刀劍相向,也不遑多讓,蘇元雖是險險擋下,卻知此人功力精純,确在自己之上。
他本已是江湖成名高手,又得姬北鬥悉心點撥數月,更是不凡,自來此處後,戰無不勝,便是迷忽疊,他雖未過招,卻也數度暗試,自料足有六七成勝數,他雖一向謹慎,心下卻也時有自豪之意。直到,此刻,
唔,除非生死相較,這個人,我隻怕勝不了啊…
這樣的打算着,蘇元卻沒有太在意,生性豁達的他,對于這樣無意義的比鬥和勝負,本就不是多麽看重。
昨天還有好多事沒聊呢,再過三天,就是輪休了,到那時,去找到肖兄弟,好生玩上一天吧…
第二日正是蘇元輪值,金人之制,當值衛士不必盡數列班,三分之一是用着輪換應變,卻都需得着号服,正衣冠,守候在侍衛房中。蘇元武藝高強,和迷忽疊甚好,又有周龜年的背景,一向吃得很開,十有八九,倒是閑坐相候,這一日也不例外。
到得下午,蘇元正和幾個漢人侍衛在閑說,迷忽疊忽地過來,笑道:"蘇老弟,有差事了。"
蘇元忙站起身來,笑道:"請迷忽統領分付。"
迷忽疊笑道:"你隻管來就是了,莫要多問多看。"喚了蘇元,又點了三四個長相清秀和善的侍衛,笑道:"小心伺候着!"
蘇元已知必是金主用人,心下卻有些納悶,心道:"是什麽事,人竟不夠?"卻知無事多問乃是宮中大忌,并不開口,隻默默跟在迷忽疊身後。
不一時間,迷忽疊将幾人帶進一個小小花園,依着一間小殿,極是玲珑幽雅,蘇元卻未來過,隻聽人說過一次,知道這是金主親用的禦花園,無論何等皇親國戚,得寵大臣,不得傳召,也不能入内。
裏面已有十幾名侍衛等在那裏,爲首的卻是耶律休哥,他見迷忽疊帶人過來,笑道:"辛苦啦。"
迷忽疊笑道:"大統領客氣了。"将蘇元等人交待了,自轉身去了。
耶律休哥卻不說明所來何事,隻将各人一一安排了,到蘇元時,笑道:"你是漢人,不知國語,給你個好位子吧。"将他分付到殿門把守。
蘇元心下暗笑道:"你欺我是漢人,聽不懂女真話麽?"卻不說破,依言去了。
他本來确是不通金人語言,但天下語言,又那有繁複變化之處,能勝得過漢話的?蘇元又最性喜熱鬧,雖來此不過數月,每日與一幹同僚呆在一處喝酒厮混,早學會了有幾百句話不止。
耶律休哥将各人分付完畢,自已也悄然退入花園當中,蘇元站在殿門,一眼看去,隻見繁花似錦,卻那見有半個侍衛身影,心道:"這耶律休哥倒确非一介勇夫,胸中實有城府。"
不一會兒,聽得說話之聲漸漸響起,有七八個人走了過來。
蘇元心道:"能進這兒的,決沒有尋常人物,都是誰啊?"不覺有些好奇。
那些人漸漸走的跟前,蘇元細細看時,卻都是些年長金人,都有四五十歲了,一個個身材肥胖,衣着華貴,顯是金人貴胄,蘇元卻一個都不認得。
蘇元入宮已久,朝中大員,能常得進見的,他泰半也都認得,似這般一個都不認得,那實是有些不對,心道:"這些都是什麽人啊,怎地一個都不認得?"
兩名宦官迎了出來,道:"皇上在裏面等着那,請幾位大人進去吧。"
這殿并不甚大,深隻數丈,裏面早設下十餘桌酒席,完顔雍自占了主位,那些人行禮已畢,各各入席,完顔雍舉杯笑道:"各位叔伯兄弟,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上京近來如何,可還好麽?"
蘇元聽的上京二字,頓時恍然大悟,想道:"原來如此,怪不得。"
上京本名會元,地處遼西,乃是女真龍興之地,金人太祖世祖皆都于此,直到海陵王主政,一意漢化,欲爲天下之主,移都中京,又将不願移去者大加殺戮,才漸漸破落。
後來海陵身死,世宗得立,方又複定會元爲上京,他卻極是看重金人舊俗,時時往遊,往往羁留數月,會元經此數變,原有金人多已散去,現下所住的,幾乎都是金國皇室宗親。
衆人各各入座,杯籌交錯,把酒言歡,席間氣氛極是和諧,金人久居北地,常曆苦寒,多有好酒者,不一時間,幾個放縱些的,已有些醺醺欲醉。
完顔雍卻不大好酒,隻淺淺嘗些做陪,面上神色卻甚是歡喜,不住相勸,于那些人失儀之處并不怎樣在意。
忽有一人大聲道:"皇上即位以來,天下太平,咱們日子也好過的多,就隻一般事太過不該。"
殿中本是一片喧嘩笑語,此語一出,忽然靜成一片死寂,有幾人失手将酒杯帶翻在了桌上,酒水沿着桌沿一滴滴落在地上,竟也都聽的清清楚楚。
蘇元心道:"這人是誰?好大膽。"已是将真氣暗中聚起。
金人起于馬上,長于刀弓,于禮儀一道上本就不如漢人講究,似這般皇親國戚,見駕之時,均可自攜解手鋼刀,無須解去,完顔雍一向愛重金人舊俗,更是不加相禁。
一片死寂中,隻聽完顔雍緩聲道:"和喜王弟,朕究竟何事做得不對,可能說清楚些麽?"
那說話人叫做完顔和喜,乃是完顔雍的族弟,隻四十出頭,性情好武,最是粗豪,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又喝的高了,聽完顔雍問起,也不理周圍許多眼色,大聲道:"宋狗近年來越來越是大膽,皇上卻始終忍讓,吝于興兵,長此以往,豈是我大金國風?"
完顔雍不動聲色,看看衆人,溫顔笑道:"和喜王弟的說法,列位叔叔伯伯們都怎樣看?"
衆人開始不大敢出頭,後來有幾個膽大些的壯着膽子開了口,卻還是支持和喜的多些。
再過一時,他們見完顔雍始終不動聲色,漸漸放肆起來,聲音漸大,七嘴八舌,嘈雜一片。
蘇元聽在耳中,心下暗怒,想道:"若不是身在此處,馬上就讓你們嘗嘗漢人的厲害。"
又想道:"這些人言語之間相互響應,看似雜亂,其實嚴密,絕對不是臨時想到,必是事先計議好的,要強逼皇上起兵。"
又想道:"這些人都是宗室,說話自有份量,難道…難道當真又要興兵了?"
兩國太平已久,蘇元并未見過厮殺戰場,隻聽老輩說過。他生性雖是好武,卻不喜殺戮,甚感惱怒,心道:"好端端的,非要打仗幹什麽?"
此時場中聲音漸低,衆人目光都看向完顔雍。
完顔雍摸摸胡子,笑道:"都說完了嗎?"
一個老成些的道:"請皇上示下。"
完顔雍笑道:"是麽?"忽地臉色一變,狠狠的一拍桌子,怒道:"你們這群笨蛋!"
他一直笑而不語,此時突然翻臉,天威凜凜,氣勢逼人,那些個宗室貴族原本甚是恣肆,此刻被他怒意所攝,竟是不敢說話,"嘩啦"一下,都跪了下來。
蘇元雖值于殿門,背向裏面,竟也是心神一震,隐有懼意,心下駭道:"所謂天子之威,原來竟是這般懾人?"
他入宮已有數月,耳渲目染,都說完顔雍寬厚慈愛,卻未想到,他一旦動怒,竟是這等怕人。
完顔雍見衆人都伏于地上,不敢說話,略略滿意了些,端起杯酒,抿了一口,卻已有些涼了,信手拍回桌上,環視衆人,又怒道:"打仗,興兵,你們便隻知道這些嗎?!"
"和喜,你給我出來!"
那和喜的酒已是吓醒了一半,戰戰兢兢,膝行而出,顫聲道:"臣弟在。"
完顔雍看看他,歎道:"七叔是怎麽死的,你說。"
和喜愣了一下,方道:"家父是南征之時,爲亂兵所害。"
完顔雍"哦"了一聲,又道:"他是被金人殺的,還是被宋人殺的?"
和喜嗫嚅了一會,方道:"是金人。"
完顔雍冷聲道:"原來你還記得,我還道你已忘了。"
這一句卻是極重,直指和喜不孝,他那裏忍得下,猛然擡起頭來,怒道:"臣弟剛才話中如有得罪,請皇上隻怪降罪,爲何要辱及臣弟?!"
他這下極是無禮,完顔雍卻全不在意,隻冷笑道:"你明知如此,卻還要南伐?!"
"那幾個兵,我後來爲你抓到,送了與你,你将他們千刀萬剮了,我也沒管。"
"但你可曾想過,他們都是金人,爲何卻甯願殺将私逃,也不願去殺宋人?!"
和喜卻顯是從未想過此節,嗫嚅道:"這,這,臣弟不知。"
旁邊一個老者見勢不對,插話道:"紹王一向忠誠直善,這些個亂臣賊子想的什麽,他自然不會明白。"
完顔雍冷笑一聲,看向那個老者,道:"佛住叔,海陵王兄那時貶你辱你的事情,你看來是都忘了?"
那老者臉上一紅,頓首道:"不敢。"
他兩人身份都頗崇高,卻一開口便吃了這般兩個硬釘子,餘衆聽在耳中,誰還敢再開口?一個個頭壓的低低的,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完顔雍自靜了一會,方長歎道:"也罷,也罷,今日便和你們挑明了說吧。"
"你們一心想要上承太祖遺志,混一天下,我都明白。"
"但你們可曾想過,天下百姓,想得是什麽?"
"朕常微服遊于民間,雖不敢說是盡體民情,但于民生之計,朕自信所知要較你們爲多。"
"天下百姓所求,無非食飽衣暖,一家團圓,隻消自己那幾分地種得出糧,長得出桑,這天下誰屬,孰強孰弱,他們卻是全不在意,這一節,你們可能明白?"
底下那些人均是金人宗室,自幼錦衣玉食,誰曾知道民間冷暧,聽得一頭霧水,卻是皇上問得,不敢不答,一個個含含混混的道:"明白了。""臣弟明白了。"
蘇元聽在耳中,卻是胸中大震。
生于草野,長于民間,完顔雍所說的東西,他自然再熟悉不過,隻是,他卻從未想過,高居九天之上的這些人中,竟也會有人想到這些事情,而且,還是那個站在最高的位子上的人…
"朕冶世二十餘年來,民間至有'小堯舜'之稱,朕每深夜思起,常至汗濕重衣。"
"朕自問論才論德,均不足與古之名君相并,能夠得百姓此稱,無非力主和議,天下息兵而已。"
"朕非是敢貪此浮名,隻是實在不忍看天下塗炭。"
"宋人根基尚在,南地水土毒惡,若當真興兵,誰敢說有必勝之算?"
"朕也知道,你們早有不滿,隻苦于一直沒機會說個明白,今日便說清楚了,隻要朕在一日,永不興兵!"
蘇元聽得這"永不興兵"四字,身子一顫,幾乎跪下。
卻聽得完顔雍道:"朕有些倦了,你們跪安吧。"竟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