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破敗的一座廟宇。
積塵遮住了曾經熱鬧的門楣,蛛網蔽去了橫匾的舊日榮光。叢叢野草,蓋的院中已全然分辨不出道路。
久已不知香燭滋味的神像前,擺着幾個空空的盤子,和一隻香灰半滿的酒盅,酒盅上還爬着一隻小蛛,很努力的,在杯口和神案之間,織起了一張殘網。
廟宇已敗,神去蟲生,本是人之常情,因此,面對這原是對神明大爲不敬的事情,他并未怎樣。
輕輕一笑,并未将蛛蟲揮去,也沒有爲神像淨面去塵,他就隻是站在這大殿當中,環視着這灰暗已久的殿堂。
唔,好久不見了啊…
一别十年,老朋友,你們雖是破舊了些,卻并未變啊。
而我,我已老了…
十年,十年了啊…
人老去,心如灰,于是,我終于還是回到了這裏,老朋友啊。
十年的逃避,十年的哭泣,十年的不堪回首之後,我又回來了啊,衣泉。
無論你怎樣對我,當我漸漸老去的時候,我還是回來了啊。
一聲輕響,并不比一粒米落在地上的聲音更大,卻成功打斷他的思緒,将他喚回。
"你,追來了?"
"家父有言,要小侄帶話給秦先生。"
"…說。"
"家父有言,秦先生本是客卿,來去自如,我上官家決不相礙,此話十年前有效,今日一樣有效。"
"…"
"家父又道,他雖不知秦先生有何心事來曆,但若秦先生有何驅使,隻管傳話回來,上官家八百子弟中,決沒有貪生忘義的人。"
長長的歎出了一口氣,他揮了揮手。
"你回去罷。"
"轉告上官兄,二十年來承他收留相助,秦某深感厚愛,這些年來所爲之事,隻是舉手之勞,無足挂齒,不消上官兄這般看重。"
"秦某這次出遊,隻是想了些當年心願,并無它意,更沒什麽舊日恩怨要料理,竟讓上官兄這般牽挂,秦某委實過意不去。"
"這次出遊,不知要多久,或者半年,或者兩年,随興而往,随遇而安,秦某本是江湖浪子,沒什麽過不慣的,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你,回去罷。"
荒敗的廟宇中,自然不會有什麽燈火香燭,隻有一絲殘陽,自那半開的殿門斜斜射入,爲這殿中帶來一絲光明。
陽光隐隐約約的,照在他的臉上。
側着身的他,隻讓陽光照着他的半邊臉,半明半暗的臉上,如悲如喜,仔細看來,卻又根本看不出他的表情。
"他本就是一個沒人能看透的人。"這是上官金虹在一個明媚的午後,撫着他的胡須,溫着一杯香片,面對着滿園鮮花,對上官國思說過的話。
上官國思并未動彈,仍是半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若是有江湖子弟在此,會必定非常吃驚。
上官金虹第三子,上官國思,竟會向上官金虹以外的人下拜?!
似是明白他的心意,這秦先生并未說話,也未趕他離去。
"國思今去,不知何日能再見先生之面,請先生保重。"
"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後,不發一言,上官國思悄然離去,隻留下他一個人,呆在這廢廟之中。
陽光漸斜漸弱,那僅有的一絲光芒,也漸漸自他的面上滑下,一寸寸,一寸寸的離去。
"可是,從我記事起,好象就沒聽說過那兒有過主持啊。"
"唔?"
"…真的。"
"但是,你不是也說了嗎,你在十歲以前,是不可能順便下山的,不是嗎?"
"這個,确實沒錯。但是,至少在十年前,我十二歲的時候,那兒肯定已經沒有主持了。"
"那一年,師父帶我們下山,經過祝聖寺時,我和燕兒偷跑進去玩過,後來被師父抓到,大發雷霆,狠罵了我們一頓。"
"十年前就已經沒人了?你能肯定嗎?好久以前的事了,你會不會記錯?"
"…不會錯的。"
語音由活潑轉爲沉郁,齊飛玲摸摸自己的胸口,輕聲道:"是十年前,我十二歲的時候,不會錯的。"
察覺到語聲有異,花平看向齊飛玲,卻沒有發問。
他沒問,是因爲,齊飛玲的樣子,很明顯的,是想把一樣事情,說出來,把一種心情,讓别人分擔。
"那是第一次,師父給我買了一件新衣服,不是讓别人拿給我,而是她讨價還價之後,親手買給我的,那時候,我有多開心,多雀躍,就是現在,我也還能清清楚楚的記起來…"
齊飛玲的語聲漸漸低下,幾同呢喃,花平拍了拍她肩膀,沒有說話。
齊飛玲擡起頭來,看向花平,笑了笑,握住花平的手,也沒說話。
這本是極爲安甯而美好的一刻,隻是,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卻在這時,插了進來。
"姓花的,幾天不見,進步很大啊。"
帶着戲谑的語氣,雖是用詞很不客氣,卻聽不出多少敵意,而齊飛玲一聽到這個聲音,更是猛的一下扭過頭去,滿面驚喜。
"燕兒?!"
相去不過十餘步,一身淡淡的綠衫,一抹淺淺的笑容。腰間挂着把劍,左手背在後面,右手撚着一條草根,轉來轉去的,笑着,看着這邊的,正是朱燕。
沒有說話,她隻是笑,眼光轉來轉去,看一眼齊飛玲,看一眼花平。
齊飛玲被她看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嗔道:"燕兒,你鬼笑什麽你?"
朱燕笑道:"還有什麽好笑的,自然是笑師姐你了。"
又道"姓花的,你真是有福,我和齊師姐從小到大二十年,都沒見她這樣笑過幾次。"
忽又笑道:"但也巧了,就在這裏,我便見師姐笑過一次。"
齊飛玲微微一愣,奇道:"什麽?"忽地看見朱燕身後,驚道:"是這裏?!"
朱燕身後,過去不過百步,便是一座廟宇,門面雖已破敗不堪,但門庭尚在,規模依舊,仍可想象到,當日它香火茂盛之時的樣子。
門上橫着三個字,雖已模糊不清,但花齊二人便是不看,也知道上面寫得是什麽字。
祝聖寺。
原來兩人一路談說,不覺路遙,不知不覺間,已是到了半山了。
齊飛玲不覺笑道:"可不是呢,還真是巧啊燕兒,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我們在這裏,師父她…"
朱燕忽地截道:"你還能說這師父二字麽?"語氣卻甚是冰冷。
花平心中一凜,雙肩一抽,情不自禁,已運起六成功力。
齊飛玲神情甚是迷茫,看向朱燕,道:"燕兒,你…"
朱燕冷然道:"宮主有谕,你已被逐出玉女宮,此已是去年之事,去今已有數月,你如何還能稱她師父?"
齊飛玲臉色數變,道:"燕兒,你怎麽了?"
朱燕笑道:"玉女宮下弟子朱燕奉命守山,二位若是有事,請先告知在下,在下當轉告宮主,再做定奪,二位如無它事,隻是遊玩,便請離去吧。"她雖滿面笑容,語氣卻是斬釘截鐵,不留餘地,便似是不認得花齊二人一般。
齊飛玲愣了一下,笑道:"燕兒,别鬧了,我就是來向師父請罪的,你不讓我上去,我怎麽請罪?"說着已是走向前去。
擦的一聲,朱燕拔出劍來,搖了搖頭,笑道:"師姐,你還是請回吧。"
花平心中微微一愣,覺得有些不對。
比之自己闖宮那天的朱燕,今天的她,好象有些不太一樣。
雖然說,那一天,她也是這樣,假作爲敵,卻暗中提點相助于已,但不知怎地,就是覺得,今天的她,有些不大一樣。
該怎麽說呢,今天的她,好象笑得比那天更加燦爛,更加自信。
隻是,這笑容,爲什麽,會讓自己感到有些不安呢?
齊飛玲與朱燕一同長大,情如姐妹,花平都能感到不對,她又怎會覺不到?隻是,滿懷心事的她,實在是無心求索,急道:"燕兒,你若不肯讓開,我就要得罪了。"
朱燕的眼睛更亮了,笑道:"好呀。"已将長劍橫在手中,左手早捏出了個劍訣。
又道:"師姐,其實你一開始就該出劍,何必浪費時間。"
齊飛玲心道:"你無非是怕讓我上去,違了宮主的令,宮主會責難于你,既如此,便和你假打幾下,給你個台階,也就是了。"
她武功地位本就在朱燕之上,在藥谷中呆了幾月,得權地靈說破窗紙,更是實力大增,心道:"也不能讓你太不好看,走上十來招再說吧。"
朱燕笑道:"師姐不會欺負我,燕兒先出手了。"長劍斜指而起,微微顫動,卻正是祝融高的起手式。
齊飛玲雖未曾學得四絕劍,卻曾聽花平說起過,以她對玉女宮劍法之熟,隻消略有些些信息,便足了然于胸。
瞧這模樣,當是自芙蓉劍法中的"一枝獨秀"變化精修而出,聽他說,這一式以虛待敵,劍式密繁,落若星河,那正是玉女十九劍中"織女棄梭"的劍意,這兩招在下盤防護上多少都有些不便,那麽…
打定主意,齊飛玲寶劍挺出,刺向朱燕當胸,去勢卻甚是緩慢。
朱燕輕笑一聲,劍勢一蕩,化做銀光一片,灑向齊飛玲上身。
齊飛玲早知有此變化,全然不懼,一式"織女棄梭",卻是逆勢而用,自下而上,迎向朱燕劍勢,隻聽叮叮當當數聲,朱燕劍勢一滞,齊飛玲身形一伏,徑去削她雙足。
朱燕忽地笑道:"師姐,你中計啦!"
劍勢急彎,腳下交錯數步,極是巧妙的将齊飛玲的劍避開,而重重劍光,卻更快更狠的,壓向齊飛玲!
花平大吃一驚,急搶上相救,卻已不及。
要知林素音多年苦心,爲得便是創出完美之劍,玉女宮原有劍法中利弊之處,她早爛熟于胸,豈會不知原有破綻,又那能不加處置?每一個破綻所在,都有伏筆相佐,當日花平隻因劍法上修爲太淺,根本還未能迫出這些變化,是以不知。
忽聽齊飛玲也笑道:"是麽?"
笑聲中,一道劍光,如龍出水,似日初升,隻一擊,便已破開朱燕劍網!
要知朱燕劍網雖密,但力分則弱,她功力本就不如齊飛玲,更未想到她竟還有餘力變招,隻覺手上一震,下巴上早感到森森寒意,大驚之下,猛一仰頭,那劍刷的一聲,擦面而過,她驚魂未定,身形一翻,雙足連環蹴出,将齊飛玲逼開幾步,才定下心來。
齊飛玲面有謙意,道:"燕兒,對不起,你剛才一招太強了,我有點控制不住。"
又笑道:"燕兒,還不肯讓開嗎?"
花平乍驚乍喜,一時有些糊塗,道:"你,你怎地?"
齊飛玲回眸一笑,道":我沒事。"心下卻暗呼僥幸。
原來方才她出招之前,忽地想到,"林師伯是何等人物,于劍道見識,不知超我多少,這劍法既然是她半生心血所凝,又豈會留下這等破綻?"心下戒備,早留有餘力,才能在朱燕變招時,及時應付破去。
無論劍法-功力,她本都在朱燕之上,又料得了朱燕劍式變化,再加上朱燕心操必勝,未想得計中有計,變中生變,是以被齊飛玲一劍擊退。
雖說如此,齊飛玲卻知道,自己剛才已是出盡全力,卻仍隻能逼退朱燕,傷不到她,而且…
對這活潑聰明的小師妹一向極有好感,而在自己離開後,她也正是自己心目中下任玉女宮主的合适人選,所以,并不想當真出重手傷到她。
然而,方才,自己竟被逼到了無可奈何,縱然出盡全力,也還未有全算破招,這等事情,卻是以往和她練招時從未遇過的事情。
這幾月來,她的進步也不小啊。
不知餘下還會有什麽精妙變化,擔心若當真再遇險招,無法自制,不慎傷人,齊飛玲以極爲誠摯的态度道:"燕兒,你勝不了我的,還是讓我去見宮主吧,你也盡力了,宮主不會怪你的。"
她這句話卻非虛言,她本就強出朱燕不少,這幾月更是進步神速,而以她對玉女宮劍法之熟悉,這四絕劍确是無多少秘密可言,隻要能認真狠下心來,就當做是江湖殺敵,朱燕決非其敵,隻是,這樣,朱燕多半是非受傷不可,那卻與她的本意相違了。
朱燕卻甚是倔強,道:"沒什麽好說的,我還沒敗呢。"
又道:"那兩招他也都見過,我也不想浪費時間了,咱們一招決勝負吧。"說話間,長劍緩緩提起,橫在胸前。
齊飛玲心道:"原來一共是四招。"她也是嗜好劍法之人,自聽花平說起這幾招劍法後,早已渴欲一見,現下終于能夠一睹全豹,心下甚是興奮。
朱燕卻并不急于出招,長劍橫在胸前,動也不動。
齊飛玲忽地想起一事,問道:"燕兒,這第四招,叫什麽名字?"
朱燕笑道:"叫水簾奇。"笑語聲中,劍已削出。
齊飛玲知這一招必定非比尋常,收攝心神,長劍掠出,按向朱燕劍上。
朱燕之劍并未發動,她便不知這一招變化所在,但若容她再将劍勢舞近,一旦發動,自己隻怕便要措手不及。
要知劍法無論怎樣奇妙厲害,卻總是要靠這三尺青鋒來做文章,齊飛玲既不知她變化所在,便索性以柔和劍勁來鎖困朱燕手中之劍,以求不讓她能全力發動。
朱燕眼光一閃,笑道:"師姐果然高明。"忽地劍光一閃,直劈過來。
齊飛玲早有防備,橫劍一格,不料朱燕這一劍力道竟是大的異乎尋常,她竟未能封住,"當"的一聲,劍被震開,身形急退時,已是慢了半分,"哧"的一聲,肩上竟被劃開一個口子,還喜天時尚冷,衣衫仍厚,并未傷着皮肉。
朱燕卻不容齊飛玲喘息,揮劍急攻,又快又恨,齊飛玲先機已失,一時間還不出手,竟被攻的節節敗退。
花平心道:"這一招倒也厲害,隻是純是快狠二字而已,似乎和'奇'字不大沾得上邊。"心下不覺有些奇怪。
這時兩人鬥得急了,身形已混做一團,一道白影,一襲青衣,裹在一圈劍光當中,兩人本都面貌姣好,身材婀娜,再加上被二人激帶起的碎冰凝雪,飛環四周,望之當真是有若廣寒下界,麻姑臨凡一般。
花平眼力不凡,将兩人争鬥形勢,看的清清楚楚,心道:"這樣下去,飛玲隻怕有些不妙。",正想設法分開二人,卻又覺得與齊飛玲面子上不大好看,心道:"她們總是多少年的姐妹,反正也不會下殺手,無所謂了。"忽聽"嚓"的一聲輕響,齊飛玲低呼一聲,兩人各各倒縱,戰團已是分開。
一陣寒風呼嘯而過,"格"的一聲,卻是一根枯枝爲風所斷,落了下來。
隻見朱燕手按劍柄,笑顔如花,極是得意,而齊飛玲…
齊飛玲面色灰敗,身子微微搖晃,左臂上被劃開了一個口子,殷紅的血絲,正不住的滲出來。
花平面色大變,心道:"難道飛玲竟受了内傷?"身形一晃,搶上前去,右手切住齊飛玲脈門,左手早按在她背上。
他此刻醫術甚精,隻一切便知齊飛玲并無内傷,心下大慰,又想道:"她面色怎地這般難看?難道是生氣?可她不是那種輸不起的人啊?"
朱燕笑道:"師姐,你已不是我對手啦,還是走吧。"
花平心下暗怒,想道:"上次見她甚是可親,怎地這次這般自大。"
要知以他此時身手,便再戰一清,一二百招以内,也未必輸了于她,朱燕劍法縱精,他卻并不看在眼裏,精神一振,便想出戰,卻旋又想到:"她終是女子,再者就理來說,這該是飛玲之事,還是先看她主張。"看向齊飛玲時,卻見她臉色竟是更加難看,盯着朱燕,一字字道:"這不是師伯創的劍。"
花平心下大奇,心道:"你怎知道?"卻聽朱燕笑道:"我本未說是啊。'
齊飛玲沉聲道:"這劍叫什麽名字?"語氣如冰,已是全無笑意。
朱燕卻是恍若不覺,笑道"師姐早猜出來了,何必非要我說呢?"
齊飛玲搖搖頭,道:"我要你自己說。"
朱燕笑道:"師姐你本是劍道天才,又是宮主眼中下任玉女宮主,咱們玉女宮的劍法,裏,沒一套你不爛熟于胸,自然傷不到你。"
她仍是笑着,笑意卻漸漸變得銳利起來,"能讓師姐你也要受傷的,隻怕,也就隻有慧劍了吧。"
慧劍?!
花平隻覺如墜五裏霧中,不覺又看向齊飛玲,卻見她反而輕松了下來,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了。"
朱燕笑道:"我早知師姐是個聰明人。"
又道:"咱們各取所需,我也是對得起師姐了。"
齊飛玲苦笑道:"難怪你當日會這般相助于他。"指了指花平。
花平聽她二人交談,心中忽地靈光一現,明白過來,指着朱燕,失聲道:"原來,你從一開始就已計劃好了,要借我來擠走飛玲?"
朱燕笑道:"你真聰明。"語中卻是隐有諷刺之意。
花平心下怒極,道:"你爲何這般行事?"
朱燕歎了一口氣,幽幽道:"這有什麽好說的,當然是嫉妒了。"
齊飛玲皺皺了眉頭,卻未說話。
朱燕看向齊飛玲,冷然道:"師姐,一向以來,你容貌比我美,武功比我好,師長重你,同門敬你,不知有多少世家子弟瘋了一樣追在你身後,可我,我已經十九歲了,江湖卻還幾乎沒誰知道我的存在。"
"你說,我該不該恨你?該不該找機會害你?"
花平心下愈怒,想道:"這等事情,虧她竟還能說得這般理直氣壯。"卻見齊飛玲面色如水,緩緩搖了搖頭,道:"不對。"
花平心道:"什麽不對?"朱燕也問道:"什麽不對?"
齊飛玲目注朱燕,道:"你說的不對。"
"咱們年紀相仿,自幼便玩在一處,你這些話,便騙得過天下所有的人,也騙不過我。"
"你不出山,是因爲你自己不肯出山,你的武功,其它同門便不清楚,我卻清楚,宮主也清楚。"
"你的武功,早在白劉等幾位師姐之上,你的容貌,并不次于我,你若願在江湖走動,玉女宮的四秀,便會是五秀。"
"咱們從小一塊長大,我騙不了你,你也騙不了我。"
"爲什麽,燕兒?"
朱燕愣了一會,忽然大笑起來,笑了好一會,才歎道:"師姐,你爲何非要這般聰明呢?要知道,天妒英才,天妒紅顔,你将兩者都占全了,還是小心些好。"
又傲然道:"我所說的,便是我心裏所想,你雖和我相識二十年,卻不代表你能知道我的每一件心事。你誤結我這小人,是你自己不好。"
"不管怎樣,你若勝不了我手中的劍,便休想上山。"
齊飛玲輕歎一聲,忽地問道:"燕兒,宮主已立你爲下一任玉女宮主傳人了嗎?"
朱燕微微一震,點點頭,道:"是。"
齊飛玲歎道:"恭喜你了。"
又道:"别人倒也罷了,白師姐卻必定不服,你要小心。"
朱燕笑道:"沒關系。"笑意張揚自負,極是明豔。
齊飛玲歎道:"你确是長大啦!再不是那隻會滿山亂跑的燕兒了。"
又道:"但無論如何,我今天是一定要去見宮主的,燕兒,你讓開吧。"
朱燕皺皺眉頭,道:"師姐,我早說過,你要過去,便得勝了我才行。"
花平心道:"勝你又有何難?"卻見齊飛玲已将劍又執在手中,有些不大放心,輕聲道:"我來吧。"
齊飛玲微微一笑,道:"這是我的仗。"又輕聲道:"放心,我也還有後着呢。"
花平得她一言點醒,心道:"不錯,我怎地把這給忘了。"卻終是有些不大放心,道:"不要勉強,别再受傷。"退到一邊。
朱燕将她兩人舉動都看在眼裏,雖是聽不清說些什麽,卻也猜個了八九不離十,心道:"奇怪,齊師姐還有什麽招數沒用?"
要知這一路慧劍已是玉女宮劍法巅峰所在,威力遠勝餘侪,齊飛玲縱強,在劍法上先就吃了個大虧,朱燕與她相去本就不遠,這一番增減下來,便當在她之上,至少,她自己是這樣相信着的…
齊飛玲輕歎一聲,道:"說起來,還要謝謝你了,燕兒。"
朱燕不明其意,奇道:"謝什麽?謝我設計害你嗎?"
齊飛玲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一劍平平刺出。
朱燕不以爲意,一劍削出,極是快捷,全無自守之意。
齊飛玲反手一格,果又被朱燕震開,隻一轉眼,那劍已又攻到胸前。
齊飛玲退開半步,劍勢回卷,阻住朱燕。
當她後退時,朱燕便已如方才一般,借勢搶攻,準拟一氣将她敗下,隻是,不知怎地,齊飛玲的劍一回一卷,自己的劍竟似是陷入了陣陣漣漪一般,有些揮之不動。
她心下一驚,反手橫掠,方覺手上一松,不料齊飛玲的劍已又如影随形,纏了上來。
朱燕的劍越揮越急,越用越狠,但不知怎地,卻總是觸不到齊飛玲的劍。
那劍就如淡淡遊絲一般,擒不住,揮不去,若即若離的,将朱燕的劍團團困住。
花平心道:"今天倒也有趣,情劍拼上了慧劍,自玉女宮建宮以來,這隻怕還是頭一遭吧?"
又想道:"飛玲今天的劍,卻又和那天有些不同,真是可喜可賀。"
朱燕越拼越急,心下火起,想道:"齊師姐這一路劍法,我一招都沒見過,可一招一式,劍意劍勢,卻又全然是本宮一脈,這是怎麽回事?"
花平不動聲色,右手擱在身後,看似全無異樣,卻暗中聚力,凝起了一個直徑數寸的葉球,浮在手下,心下打定主意,隻要齊飛玲有一點閃失,那便顧不得什麽江湖道理,以衆擊寡之類的,要出手相助。
齊飛玲劍法使的越來越是得心應手,運用之際,圓轉如意,雖是全無鋒芒,卻将朱燕的狠厲劍芒,盡數化于無形。
要知久攻不下,氣力一弱,自身必有破綻顯現,齊飛玲朱燕出于同門,輕功身法,無不相同,若是朱燕不支,斷難逃去,是以齊飛玲此刻雖是全無攻勢,卻可說是已占上風。
朱燕自也明白這一點,但卻已騎虎難下。唯有不住加力,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憤怒。
慧劍,難道不是玉女宮第一劍法嗎?
就憑現在的自己,根本就不配代替她!
若教她這樣闖了過去,面見宮主,下面的事情,不問可知。
數年計算,幾載辛苦,到頭來,難道都隻是一場空嗎?
不行啊!
慧劍之訣,最重的便是心如止水,不動七情,朱燕現下心浮氣燥,大違劍訣,出劍之際,破綻漸增,威力愈削,齊飛玲閃避之間,一發輕松,已漸能窺到反擊之機。
又鬥了數合,朱燕一劍削下,齊飛玲閃身避開,朱燕跟着反手橫削,取她腰間,這一式本應又快又狠,一氣呵成,不予對手反擊之空,但百餘招鬥下來,朱燕體力已漸不支,更兼心氣浮動,翻手變招之間,已是不大靈活,略爲慢了一慢。
這個空檔本是一縱即逝,但齊飛玲等候已久,那會遲疑?長劍一振,嗆然一陣清響,竟已繞着朱燕的寶劍,逆襲而上!
朱燕猛然一驚,強行發力,震開齊飛玲的劍,但她那如潮攻勢,卻終于止住。
她反應極快,竟不等齊飛玲攻将過來,右腕一翻,抖出一團劍花,攔在身前。
她自知此時無論體力心情,都是不宜再用慧劍,用得卻是玉女十九劍,純取守勢,先求無過。
齊飛玲并不急于搶攻,按住劍訣。
因着朱燕的背叛,心意不豫,而揮出了新的變化。
将每一分心意變化融入劍中,用自己的感情來喂養自己的劍,這便是情劍的真義嗎?
如果這樣的話…
一直以來,自己總是被動的去防守,去避讓,可是,這并不是自己的全部心意。
自己,也是有着迫切的想要去做的事,不是嗎?
那麽…
"燕兒!接招!"呼喝聲中,齊飛玲的劍化成一片碧光,灑向朱燕。
朱燕卻也非同小可,片刻之間,已是鎮定心神,回複清明,劍法細密,守得水洩不通。
花平卻是越看越奇,心道:"從沒見過飛玲用過這等劍法,今天她究竟是怎麽了?"
隻有齊飛玲明白,如果說,自己以前所用的劍可以稱之爲"相思"和"失望"的話,現下所揮之劍,便當叫做"困惑"。
我是誰?!
我父母都是什麽人?!
你爲何要這樣?!
劍出如雨,似是無數的天外之問,無所不入的沖擊着朱燕的防線。
無論怎樣牢固的東西或信仰,當第一個無法求索的疑問出現的時候,不可逆轉的崩壞,也就要來了。
這世上,本就沒有完美無暇或全然正确的事物存在,因此,也就沒有什麽是能經得起不懈的追問的。
人如此,事如此,劍也如此!
問不得解!
破局!
連續破開了齊飛玲三十一劍之後,朱燕的防線,終告失守。
閃亮的劍光,在朱燕面前掠過,那劍光雖美,卻是修羅之美,包含着無盡的死意。
但是,朱燕的臉上,卻全無懼色。
那麽,就這樣結束了吧,也好啊…
無悔于自己的抉擇,也便不會恐懼于未知的未來。
棄去一切情緒的波動,隻依靠精密的計算來行向自己選定的目标,這便是慧劍在這一代的傳人,朱燕了…
齊飛玲的劍,并未刺下去。
"爲什麽,燕兒?"
似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朱燕的臉上,連一絲絲的情緒波動也沒有。
在她還未開口之前,先有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
"好,好,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想不到,不過二十年,就能又看到情劍與慧劍的對決,玉女宮果然是有些門道!"
情劍,那是什麽東西?
這人竟能識得情劍,知道慧劍?
訝于這個人的語氣,更驚于他話中的内容,一時間,三個人都忘了争鬥之事,順着聲音看了過去。
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的男子輕鼓雙掌,滿面笑容,自祝聖寺中踱出。
朱燕和齊飛玲不約而同,一起拱手問道:"請問前輩如…",卻又爲對方語聲止住,看看對方,一起住口。
那男子呵呵笑道:"我沒名氣,說了你們也不認得,不用問了。"
花平卻是心中一動,踏上前去,拱手問道:"請問前輩,可認得嶽龍嶽前輩麽?"
那男子愣了愣,笑道:"你是誰?"
花平道:"在下花平。"
又道:"請問前輩,當年可曾在祝聖寺中駐足?"
那男子眼光一閃,冷哼一聲,蓦地欺近身來,一揚手,扣向花平脈門。
花平卻那會這般易于?右手閃電般一縮一翻,正是嶽家拳法中的"萬歲山前珠翠繞"一式。反拿那人手腕。
他料這人十九與嶽龍相識,是以特意用嶽家拳法相抗。
當日嶽龍傳藝時曾道,嶽家拳流傳雖廣,這一路"遙望中原"卻是嶽家内典所載,非嫡子系弟,不得轉授,這人若當真與嶽龍有舊,便當認得。
那人果然微微一滞,住手不發,哼道:"你是老嶽的徒弟?"
花平心下松了一口氣,想道:"還好。"躬身道:"在下曾得嶽前輩指點過幾手拳法,卻未蒙收錄門牆。"
那人微微颔首,忽地左手一探,竟還是将花平右腕扣住。
花平心意方懈,那想到他竟突然發難?大驚之下,發力急掙,卻隻覺那人的手就似鐵箍一般,那裏掙的脫?"
隻聽兩聲清叱,齊飛玲朱燕竟是不約而同,刺向那男子。
那人冷哼一聲,左手發力,将花平拉在身前,擋得一擋,右手早如閃電般探出,在兩人劍上各彈了一下,兩人隻覺全身一熱,手中劇震,把握不住,幾乎将劍丢在地上。
朱燕面無表情,退開兩步,齊飛玲卻看向花平,面色有些驚疑。
花平心念一動,内勁急轉,攻向那人,用得卻不是星爆,而是火烈。
兩股内勁一撞,花平隻覺那人的真氣如火如荼,熾烈不可方物,卻和自己的真氣甚是合流,自己的真力竟如泥牛入海,盡數爲他化去消納。
花平不驚反喜,心道:"果然是他。"
那人也是面有喜色,将手放開,笑道:"果然是你。"
花平再無懷疑,納頭拜倒,道:"參見前輩。"
那人笑道:"你确是聰明,隻憑那幾具泥像,便能自行練成這霹靂手,好,很好!"
又笑道:"我叫秦飛。"
花平卻沒聽過這個名字,看向齊朱二人,卻見她倆也是滿面困惑之色。
"秦公子…是嗎?"
蒼老而溫和的語聲忽然揚起,齊飛玲和朱燕的臉上,也同時現出了喜色。
"師父!"
"師伯!"
看着緩緩踱來的林素音,秦飛的嘴角挂出了一絲古怪的微笑。
"秦某已知天命,真沒想到,竟還會有人喊我公子。"
林素音腳下不停,走到面前,并不先和秦飛打招呼,向花平道:"花公子,久違了。"
花平忙回禮時,林素音方道:"秦公子這些年來,一向可好嗎?"
秦飛冷道:"還好。"
又道:"我今天來,是想來看看衣泉。"
又道:"今天是什麽日子,林姑娘當還記得吧。"
齊飛玲吓了一跳,看向林素音。
雖然她也知道,每個人都是曾年輕過的,但卻總是無法想象,林素音還是林姑娘時,是個什麽樣子。
自她記事起,林素音便永是一幅安靜溫和蒼老的樣子,未見過她動怒,也未見過她大笑的樣子。
林素音聽到"姑娘"二字,也不覺搖頭苦笑道:"我這真是做繭自縛了,也罷,也罷,左右也改不了口了。"
又道:"秦公子既還記得今日是衣泉師妹的忌日,可還能記得衣泉師妹已過身多久了麽?"語音中竟隐有不滿之意。
秦飛冷笑一聲,卻不答應,隻道:"想這幾個小輩也不知那地方在那裏,便煩林姑娘帶路了。
朱燕和齊飛玲果然都是心道:"衣泉師妹,這卻是誰啊?"
上一代玉女宮弟子中,最有名氣的,便是林懷素,林素音師姐妹,餘下人中,并無一流人物在,也都沒多大名氣,也多有在二人長成之前便已過身的。但兩人從小到大,不知聽了多了多少宮中掌故,谙熟宮典,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那實是大大不對。
林素音看向三人,輕歎一聲,道:"飛玲,你已被逐出玉女宮,你不知道嗎?"
齊飛玲道:"師伯,師伯,這…"她心下焦急,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幾乎急出淚來。
林素音歎道:"算了,既然都到了這裏,也擋不住你了。"向朱燕道:"燕兒,帶她們去見見宮主吧。"
朱燕躬身道:"是。"臉上木無表情。
林素音帶着秦飛先去了,朱燕和齊飛玲互相看看,自走在前面帶路。
她一路上不遠不近,總和齊花二人隔着兩三步的距離,兩人心下卻也有些疙疙瘩瘩,也不知如何談起,不即不離的,也不願離她太近。
一路上也遇上了幾名玉女宮弟子,卻是神态各異,也有仍喊"齊師姐"的,也有隻是笑笑的,也有隻和朱燕招呼,假裝沒看見齊飛玲的,朱燕卻甚是和氣,一一笑臉相迎。
走到一處僻靜所在時,齊飛玲忽道:"燕兒,方才那幾人,你怎樣看?"
朱燕靜了一會,才道:"你一向與人爲善,武功也好,更是從沒有過什麽壞名聲,宮主那天胡裏胡塗便将你逐出門去,私下裏爲你抱不平的,其實不少。"
齊飛玲笑道:"哦?"
朱燕道:"小紅與你關系一般,但她有些傻,總覺得我是趁虛而入,不是好人,所以偏要當我面喊你師姐;青梅也覺得你冤,但她一向與我交好,所以隻是向你笑笑;倒是池開她,我真沒想到,竟會裝着全不認識你,誰都知道你一向最幫着她的。"
齊飛玲笑道:"那自是認定我回不來了。"
朱燕冷然道:"你确實回不來了。"語氣如冰,花平心下一陣火冒,卻被齊飛玲扯住。
齊飛玲笑道:"然後呢?"
朱燕轉回頭,看看她,忽地笑道:"小紅雖笨,卻能信得過,青梅原就和我好,沒什麽不對,隻有池開,等着被壓一輩子吧。"
齊飛玲笑道:"可惜了你,若是生爲男身…"話未說完,朱燕已截道:"無所謂。"齊飛玲便也默然不語。
隻是,當朱燕再度前行時,齊飛玲的唇邊,卻帶出了一絲淺笑,花平看在眼裏,雖是不明,卻也甚是開心。
不一時,三人已上到玉女宮前,禀報之後,三人被喚到後邊,進了一處小花園。
此時春意方回,玉女宮僻處深山,冰雪未溶,花木還未回春,都隻是些枝枝桠桠的枯枝,甚是空落,隻一人盤膝坐在其中,那自是林懷素了。
林懷素聽得三人進來,也不回頭,歎道"玲兒,燕兒,過來。"二人應聲過去了。
林懷素轉過身來,看了兩人一會,眼光漸漸變的柔和,歎道:"玲兒,你恨我嗎?"
齊飛玲恭恭敬敬的道:"一日爲師,終生爲母,弟子豈敢不敬?"
林懷素歎道:"那你恨她嗎?"指了指朱燕。
齊飛玲笑道:"我謝燕兒都來不及,怎會恨她?"
朱燕臉上的肌肉微微一顫,卻忍住了沒開口。
花平心下大奇,想道:"飛玲這是什麽意思?"
林懷素搖搖了頭,苦笑道:"你确是聰明啊…"
又道:"燕兒?"
朱燕冷然道:"我聽不懂。"
又道:"宮主,齊師姐她這次所犯不是小過,全宮上下,也都已知道,請宮主三思。"
林懷素笑道:"再裝就不象了,燕兒。"
又道:"飛玲既已明白,你又何苦再枉做小人?"
花平聽的胡裏胡塗,全然摸不着頭腦,卻見朱燕忽然站起身來,闆着臉,道:"宮主,弟子有些小事,想先行告退。"
林懷素尚未開口,齊飛玲竟先喝道:"燕兒!"語音已有些怒意。
朱燕顫了一下,站在那裏,道:"怎樣?"
齊飛玲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我一起長大,你這樣對我,我很感激,但現在大家心裏都已明白,你還要這樣,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她聲音放緩,道:"我知道你一向高傲,甯願受人誤會,也不肯開口自辯,但現在是我啊,是我啊,燕兒!"
朱燕一言不發,站在那裏。
然後…
然後,慢慢的…
如冰河解凍,如春回大地,如等待已久的少女看見了自己的情人,如飽受荼毒的百姓終于迎來了王師。
朱燕的臉色,軟化下來,漸漸柔和,終于,又帶出了,花平初見她時,那淺淺笑容。
"師姐,你爲何,總要這麽聰明呢?"
雖然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花平卻能感到,問題,好象已解決了…
可是,飛玲的身世…
齊飛玲卻也已想到此節,正要開口,朱燕忽道:"宮主,方才有個叫秦飛的人在半山出現,說是要找一位叫衣泉的前輩,師父已領他去了。"
林懷素臉色一變,怒道:"你說什麽?!"旋又鎮定下來,問了秦飛的身材長相,卻是無不合節。
齊飛玲朱燕對視一眼,卻未開口。
你,知道嗎?
要是你都不知道,我又怎可能啊…
心意相通,兩人相視一笑,林懷素早看在眼裏,也不理她們,道:"燕兒,你随我來,吩咐其它人,小心戒備。"語氣雖冷靜,面色卻仍極是難看。
齊飛玲心中一凜,躬身道:"宮主,如有驅使,飛玲義不容辭。"
林懷素看了看她,面色甚是古怪,忽地歎道:"好吧,你也來吧。"
四人一路向南而去,不一時間,已隐隐看見一處水簾。
衡山名景,曆數四絕,這處便是水簾奇了。
齊飛玲朱燕自幼便将這裏玩得熟了,并不在意,花平卻是第一次見,心下頗有些稱佩之意。
隻見一道水簾自峰頂蜿蜓而下,漸漸壯大,彙入一個石池,再自石池中溢出,那石池離地尤有着二十餘丈,水流迸瀉而下,形如跳珠噴玉,聲似鐵騎雷鳴,旁邊石壁上刻着五個大字"南嶽第一泉",字迹遒勁。
齊飛玲心道:"這裏那還有路啊?"卻見林懷素腳下不停,直沖向水簾,"撲"的一聲,竟已沒了進去。
齊朱二人不料有此,方驚呼的一聲,便聽得林懷素聲音傳出來道:"後面有路,你們都進來吧!"
齊飛玲朱燕自幼便在山上跑鬧,這水簾真是不知來了多少次,卻從不知道後面竟還有此洞天,對望一眼,都是驚疑不已。跟了進去。
花平雖于此事無關,卻關心齊飛玲,自也跟了進去。
後面是一條蜿蜓小徑,收夾在石壁之間,因是多年水氣所積,路上壁上,都布滿青苔,極是濕滑,幾人小心翼翼,走了約半盞茶時光,前面隐隐現出些亮光,忽地聽到哭聲,卻不正是秦飛?
林懷素面現怒容,叱道:"你憑什麽在這裏哭!"呼的一聲,已是掠了出去。
朱燕齊飛玲等人自是不會停下,腳下加勁,也跟了出去。
一出小徑,隻覺眼前一亮,樹綠草密,竟是好生漂亮的一個所在,自瀑布而來的一條小河蜿蜿蜓蜓,流向遠方。
隻見那秦飛正哭拜在一座小墓前面,雙肩不住抽動,顯是哭得極爲傷心,根本就沒有理會林懷素。林素音滿面憂傷,站在一側,并不開口。
林懷素卻全然不爲所動,擎出劍來,遙指秦飛,冷然道:"姓秦的,你還有臉在這裏哭?"
秦飛止住哭聲,站起身來,死死盯着林懷素,一字字道:"林懷素,到了今天,你還想妨着我和衣泉?!"
那座小墓并不甚大,墓碑也矮,二人隔墓對視,眼光全無阻礙,拼出一處,幾要燃出火來。
林懷素怒道:"你還有臉說?是誰害死衣泉的?要不是你當年突然出現,衣泉早已是今日的玉女宮主;要不是你當年不顧而去,衣泉又怎會心碎而死?"
秦飛怒吼一聲,道:"你說什麽?是誰不顧而去?!"
又嘶聲道:"當日她說是師恩難棄,師命難違,将我趕下山去,還要我立下誓言,二十年内,不得複來,爲了這句話,秦某足足在阿鼻地獄中過了二十年,你,你卻說是我棄她而去?!"
林懷素林素音面色同時一變,似是想到了些什麽。
林素音看向齊飛玲,歎道:"孽緣,孽緣啊。"眼光悲憫,卻又有些個慶幸之意。
齊飛玲心道:"師伯爲何這樣看我?"猛可裏心念電轉,驚道:"難道…"。
與此同時,朱燕也已失聲道:"難道…"兩人對望一眼,又同時收聲。
花平被搞到昏頭昏腦,心道:"她們倆在說什麽?"
卻見林懷素竟也面有戚容,歎道:"原來如此。"
也看向齊飛玲,歎道:"你明白了?"
齊飛玲整整衣衫,道:"弟子略有些想法,卻不敢說明白。"
林懷素閉上眼睛,道:"你和燕兒試着推想一下,讓我聽聽。"
朱燕看了看齊飛玲,笑道:"我先來吧。"卻先對林素音道:"師父,衣泉前輩的事,能說些麽?"
林素音黯然道:"她是我們的師妹。"
朱燕點了點頭,向秦飛道:"請問前輩,你當日和衣泉師叔的事情,董太師父,可是極不贊成麽?"
齊飛玲見花平不明,輕聲道:"董太師父,就是上任宮主。"
花平心中一震,影影綽綽的,也猜到了些什麽。
秦飛看向朱燕,嘴邊浮出笑意,道;"你說呢?"
朱燕盯住他眼睛,笑道:"前輩已回答我了。"
又向林懷素道:"宮主,請恕燕兒無禮。"
林懷素并不睜眼,面如止水,道:"你說。"
朱燕緩緩道:"燕兒想知道,當日太師父心中的宮主繼承人,究竟是那一位?"
林懷素默然良久,長歎一聲,緊繃的唇線竟緩緩化開,現出了一縷笑意。
"你,很聰明啊…"
"沒錯,當日師父心中,最爲看好的,是小師妹,而不是我。"
朱燕笑道:"但師叔卻和齊師姐一樣,無心這個位子,更不想修練慧劍,是嗎?"
林懷素哼了一聲,并未答話。
朱燕看向秦飛,道:"前輩如何與師叔相識,燕兒并不想知道,但前輩如何與師叔分手…"她的語氣吊的長長的,卻未說下去。
秦飛冷然道:"你無須賣關子,也不用怕我傷面子,不錯,我是被她趕走的!"
林懷素怒道:"你到現在還想推卸責任?!"
秦飛斜睨她一眼,卻未回嘴。
朱燕卻是全無訝色,笑道:"前輩剛才能講出慧劍的名字,想必師叔已給前輩說了很多,也用不着燕兒再來獻醜了。"
又道:"若燕兒沒有料錯,當日之事,自是師叔被太師父說動,決意潛修慧劍,才會請前輩下山,但卻終究不能忘情于前輩,所以…"
齊飛玲忽道:"前輩,請問您可曾和太師父交過手?"
秦飛看看她,面有訝色,點了點頭。
齊飛玲看向林懷素,似是下了什麽重大決心一般,道:"師父。"
林懷素肩頭微微一顫,道:"說吧。"
齊飛玲躬身道:"是。"方向朱燕道:"燕兒,有件事情,你不知道。"
"當日他下山時,師父曾前往狙殺。"
朱燕面色一變,失聲道:"竟有此事?"看向林懷素。
林懷素木無表情,全不開口,林素音輕歎一聲,低下了頭,神色黯然。
朱燕沉吟了一會,笑道:"我明白啦!"又向秦飛笑道:"前輩,您明白了嗎?"
秦飛臉色如鐵,盯着林懷素,道:"能說清楚些嗎?"
林懷素終于睜開眼睛,冷然道:"你還要我說嗎?"
秦飛忽地狂笑起來,笑聲凄厲,極是刺耳。
大笑聲中,他又跪伏在那小墓前面,嘶聲道:"原來你未變心,你還愛我,你還愛我!…"聲音漸漸嘶啞,低落下去。
齊飛玲朱燕見他如此,神色都有些黯然,花平心下,也有些感同身受,唇亡齒寒。
曾有過相同的遭遇,他自然明白,若那衣泉不能讓上一代宮主相信,她對這秦飛全無感覺,這秦飛會有怎樣的結果。
爲了愛他,爲了讓他活下去,竟可以忍受這樣的離别苦痛……
林懷素忽地道:"你好自大,你真當衣泉隻是爲了你一個人嗎?"
秦飛蓦地止住哭聲,擡起頭來,低吼道:"你是什麽意思?"眼光兇霸,望之已若猛獸之屬。
林懷素冷然道:"你認得她才幾年?我和她同門幾年?"
看向朱燕,道:"燕兒,你很聰明,隻憑些隻言碎語,便能将當日之事,推斷出十之八九,但有些事情,有些人,卻是不能以常理揣度的。"
"你師叔她心氣極高,又悲天憫人,她所想做的,并非是逃宮她去,與人雙宿雙飛。"
"她所質疑的,是慧劍和玉女宮本身!"
齊飛玲驚道:"師父,您是說…"
林懷素冷然道:"她雖聰明,卻又愚笨,不自量力,竟想從玉女宮劍法中研出一套能夠淩駕于慧劍之上的劍法!"
秦飛怒道:"胡說,她才不蠢,蠢的是你們,情劍的威力,絕對在慧劍之上!"
齊飛玲花平心中一震,同時想到了權地靈的話:
"其實,這情劍之秘,早在二十幾年以前,玉女宮中便也有人看穿過。"
難道是她?
花平忽地想到一事,暗叫不妙,正要開口,卻見秦飛竟已指向這邊,冷笑道:"二十年前,你的慧劍勝不了衣泉的情劍,二十年後,情劍仍是壓制住了慧劍,你有什麽好說的?"
林懷素面色一變,看向朱燕,道:"燕兒,怎麽回事?"
朱燕低聲道:"師姐劍法精妙,燕兒不是對手。"
林懷素盯着齊飛玲,低聲道:"玲兒?"
齊飛玲垂首道:"玲兒,不明。"
秦飛冷笑道:"她們剛才在山下交手,我看的明白,這女娃兒的劍法,與當年衣泉如出一轍,将這什麽慧劍克制的束手束腳,全無勝機,你有什麽話好說?"
林懷素沉聲道:"玲兒!"
齊飛玲不敢再瞞,小聲道:"玲兒此去數月,曾得一位前輩指點,他也說過情劍慧劍之别,又說情慧雙生,本是劍之雙鋒,不宜強自分裂。"
林懷素冷笑道:"是誰,竟敢這般大膽,對我玉女宮的劍法胡說八道?"
不等齊飛玲回答,忽又道:"無所謂。這是内務,回頭再談。"
一帶一卷,齊飛玲已被推到一邊。滾滾劍光閃現,如浪如風,湧向秦飛。
"無論如何,師妹都是你累死的,姓秦的,給我留下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