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出去向那老闆詢問,原來這兒也包辦晚飯,卻沒什麽精緻小炒,隻是一張大桌,老闆夥計,加上幾名住客,也不過十來人而也。
李汝翼心道:"這般吃法,倒正是查探詢問的好機會,看看肖兵,見他并無異議,笑道:"老闆,那我兄弟晚上也在這裏吃了。"
忽聽得一陣說笑之聲,三名金兵走了進來,卻正是方才那三人。
李汝翼面色微變,心道:"這卻如何是好?"偷眼去看肖兵,見他卻是面無表情,竟似是全不在意,不覺又有些好奇起來。
那爲首金兵早看見他們,笑道:"咦,你們也住這裏?倒也巧了。"
李汝翼隻答應得一聲,那老闆眼乖,早過來介紹。
原來這三名金兵正是投寄在午夜居,那爲首的喚作烏古宗周,另兩個,一個叫作雅内石,一個叫作糾石烈衛林,三人都是尋常軍士。
李汝翼心道:"這幾個金兵怎地不住軍營,卻投宿民店?"甚是好奇,看着個機會,将那老闆拉到一邊相詢。
那老闆聽他問起,雙手一攤,苦笑道:"這難道由得了我嗎?"
又道:"我也奇怪,他們竟不用每天回兵營去,隻要一天三卯點到便沒事了。"
李汝翼心下更奇,他于金人軍制甚熟,知道這也不違金軍之規,但一向隻限于遠駐後方,又或閑散無事之軍,就是前線戍守軍隊,也斷然不能如此,更何況是一支去敵境不過數十裏,本應是枕戈待旦,侍機進襲的精兵?
再回想那三人,除那烏古宗周端正高大些,另外兩人,一個骨瘦如柴,一個又矮又胖,縱不算是老弱殘兵,卻絕不象是什麽百戰精兵。
越來越是頭痛,完全無法猜得這支軍隊的真正用意,但李汝翼卻已認定,無論如何,這不可能是一支等待機會,越境燒殺的奇兵。
如果不能打聽到更多情況,就隻是這些,也已夠了。
雖不知那老屁蟲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但無論如何,這糊塗仗決不能打!
李汝翼下定決心,看向肖兵,正想招呼,忽見他目光炯炯,看向門口,全然沒有留意到自己的眼神,不覺暗暗歎了一口氣,卻又有些好笑。
那自門口進來的,自然便是韓燕白了。
那三個金兵本站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的,在那裏閑扯,見韓燕白進來,眼睛都是一亮,那雅内石嘿嘿笑了兩聲,神情甚是暧昧,看向烏古宗周,笑道:"頭兒,好象是韓姑娘來了。"
烏古宗周悶哼一聲,道:"談得好好的,卻忽然被敗了興緻,真是掃興,走吧。"竟轉身回房間去了。
韓燕白看在眼裏,卻不以爲忤,笑嘻嘻的向那糾石烈衛林道:"今天你們收的倒早啊?"
糾石烈衛林面色甚是尴尬,看了一眼烏古宗周,正要答話,烏古宗周早放慢腳步,冷然道:"怎麽了?"
韓燕白隻一笑,揮揮手,那糾石烈衛林如釋重負,快走兩步,跟着去了。
肖兵看在眼裏,卻也沒什麽動作,隻鼻子裏哼了一聲,也自轉身去了。
李汝翼心下奇道:"他究竟是怎麽了?"
又想道:"晚飯時他三個總須得坐到一桌上,卻怎麽辦才好?"不覺有些發愁。
到了晚飯時分,那韓燕白一房房招呼過來,将衆人喊到大廳,那裏早擺開了一張大桌,連客裏人手,加上住店客人,共是十個位子。
李汝翼心下忐忑,總怕肖兵一言不合,就和那烏古宗周在飯桌上打将起來,雖是坐下,卻仍是住看向肖兵,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肖兵看在眼裏,心中自然明白,卻隻裝作沒看見,也不開口,也不理他,心道:"你剛才不是笑得很痛快麽?便讓你急一會也好。"
這午夜居的生意不是很好,除他們兩撥之外,就隻有一人投宿,是個遊方道士,叫作林通微,年紀已然不小,一口花白胡子,卻甚可親,總是笑眯眯的。
李汝翼看他甚是好奇,向那老闆相詢,方知他是自北方而來,自稱是全真一脈真傳道統,看上這裏是一方福地,想在這兒興一處道觀,已住了月餘,訪遍了全鎮富戶,卻總是沒人睬他。
肖兵心道:"全真教不隻是道家正統,更是武學大宗,這人步浮身輕,顯是全無武功,又沒甚麽道家正氣,十九是個騙子。"他最憎此等人物,懶洋洋的,并不理他,李汝翼卻想多問些北地之事,道長長道長短,叫得甚是親熱,将那林通微叫的眉開眼笑。
一時間飯菜鋪設上來,卻隻是些尋常菜蔬而已。
這店中雖有一張大桌,卻據說是辦大席方用,蒙了張油布,不肯動用,隻将兩張方桌拼成一張長桌,衆人分坐兩旁。
李汝翼和肖兵自是坐在一處,那老闆和兩個夥計和他們坐在一邊,那三名金兵和林通微坐在對面,那韓燕白卻也坐在對面。便坐在糾石烈衛林和林通微之間。她卻甚是活潑,不住和兩人說笑,林通微口齒便給,說笑自若,兩人說的興高彩烈,那糾石烈衛林卻甚是可憐,說笑之際,不住偷眼看向烏古宗周,不大放得開。
韓燕白早看在眼裏,也不說破,卻故意去撩他說笑,糾石烈衛林既想和她談說,卻又有些怕烏古宗周不悅,不一時間,背上竟冒出汗來,心下不覺有些抱怨,"這韓姑娘究竟有什麽不好?頭兒就偏是看她不順眼?"
肖兵雖是也甚想和韓燕白說笑幾句,怎奈他自幼冷面慣了,竟是全然不知如何與人應酬談說,幾次想要強插進去,卻都不知如何開口,不一會兒,背上竟也冒出汗來,卻是急出來的。
李汝翼本想開口助肖兵幾句,隻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忽地聽到那老闆和烏古宗周攀談,問道:"…不知幾位還能照顧小店多長時間?"這卻正說着他最爲關心之事,頓時集中精力,着意那邊動靜,一時之間,卻将肖兵忘了。
那烏古宗周卻不甚高竣,把玩着一隻酒杯,笑道:"戴老闆,你也莫要繞彎子了,隻怕是恨不得我們明天就起程滾蛋吧?"
見那老闆有些讪讪的,又笑道:"何必這樣,我們也知道這是擋了人家敗财路,招人讨厭,但軍令在身,那也是沒有法子。"
李汝翼越聽越奇,卻知兩人已漸說到要害之處,愈發不動聲色,低頭去夾菜吃,全神貫注,去聽他們說話。
那知烏古宗周卻突然笑道:"李老闆,是你托戴老闆的吧?有話直接問俺就好,何必繞這彎子?"
李汝翼猛吃了一驚,強笑道:"這,這卻是從何說起?"
烏古宗周哈哈笑道:"還裝什麽裝,俺難道是瞎子嗎?"
信手向南邊指了指,道:"兩位是有任而來吧?"
李汝翼面色微變,心道:"我等行藏竟已爲他看破?"
他二人對答,肖兵一句也未漏掉,心下微震,默察周圍,卻未發現有人埋伏,一發吃驚,想道:"這幾人難道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又或者是那個林通微?"右手微微加力,握住酒杯,隻要反臉動手,便要先下手爲強,碎杯爲兵,先打倒一個再說。
烏古宗周見李汝翼臉上變色,甚是得意,自喝了一杯酒,笑道:"如何,我沒說錯吧?"
又道:"今天上我便覺得兩位不象是一般商人,這樣看來,俺眼力倒也不錯。"
又道:"其實這些天來,似兩位般的人物,真不知有多少,大家都是心知肚明,隻是面上不說破罷了。"
韓燕白冷哼一聲,不屑道:"故弄玄虛,好了不起嗎?"
烏古宗周冷笑一聲,别過了頭,也不理他,口中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麽,肖兵耳力過人,聽得明白,不覺大怒。
他說的卻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隻是韓燕白這一攪,一時之間,烏古宗周卻忘了和李汝翼說話,他抓緊時間,心中急轉。
他本還道烏古宗周已看破兩人身份,但看他說笑幾句,便自顧吃飯,顯然不是如此,但他話中意思,究竟何解?
真不知有多少?都是心知肚明?
什麽意思?
肖兵忽地道:"烏古軍爺确是好眼力,既如此,我們也就不說假話,我們實是南朝武林中人,乃受人之聘,前來察探。"
李汝翼面色大變,心道:"肖兄弟瘋了嗎?"
那知烏古宗周一聞此言,卻是滿面笑容,道:"還是肖老弟痛快。"
又向雅内石道:"如何,我早說他們不象是尋常客商吧。"
李汝翼此刻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肖兵卻不動聲色,道:"但我兄弟卻也空跑了一天,一無所獲,烏古軍爺既是明白人,可能指點一二?"
烏古宗周并不說話,摸着手中的杯子,不住轉動。
肖兵不動聲色,夾了一口菜吃,心下卻甚是忐忑。
從這天所見所聞,加上烏古宗周剛才所講的那些話,使他突然之間,有了一個想法。
雖然好象很瘋狂,但細細忖度之後,他至少确認了這樣一個事實:縱然沒有任何證據支持他的猜想,但這卻是可以完美的解釋的所有這一切的一個想法。
包括顧萬富的挑撥,也包括烏古宗周那些奇奇怪怪的話。
相信自己的身手,帶着"若是不對,便護着李兄殺出這裏。"的想法,肖兵決定,去試探一下,看一看,自己的判斷,到底對不對…
烏古宗周并不說話,肖兵也不開口,李汝翼滿懷心事,不明就裏,一時之間,就隻聽得見韓燕白和林通微的說笑之聲。
烏古宗周忽地一拍桌子,笑道:"不知怎地,我一看見你們,便覺得很是順眼,中午那場酒喝得更是痛快淋漓,就和你們說句實話吧,你們誰的門路也不要找了,莫花這冤枉錢了。"
又道:"我聽上面的說法,這是皇上的意思,說是世風漸漸奢糜,要重振女真樸風,以是要嚴禁私運絲茶入境,這個當口上,誰也不敢給你們辦的。"
又道:"若是漏過了一車貨,我們當值弟兄,全是罰俸半年,軍棍五十,若是明知故放,隻消拿着證據,連統領在内,一律的殺無赦,你倒說說看,誰敢拿着腦袋開玩笑?"
此言一出,肖兵頓時松了一口氣,心道:"果然猜中啦!"李汝翼卻是面色數變,心下暗暗佩服:"肖兄弟好生了得,他卻是怎生猜到的?"
肖兵心道:"那幾個老屁蟲,果然是被阻了财路,才想要借韓公之力,将這個關口打開,好生大膽,好生可惡。"
又想道:"此間事情已了,明日便可回去了,隻是…"他剛才全神貫注,都在烏古宗周一人身上,此刻心下輕松,不知不覺,眼光又蕩向韓燕白那邊。
此時韓燕白卻正和糾石烈衛林嘻鬧,去搶一塊豆幹,争奪之間,韓燕白手快得一分,先行挾住,甚是得意,不料樂極生悲,還未送進口中,被林通微碰了一下手臂,"啊喲"一聲,又将豆幹掉回桌上,翻了翻白眼,甚是懊惱。
他們五人一邊,坐在四首,自右而左,依次是烏古宗周,雅内石,糾石烈衛林,韓燕白,林通微五人。
烏古宗周見糾石烈衛林與韓燕白嬉鬧,微微皺眉,神色有些不悅,待那塊豆幹掉到桌上時,他雙眉忽地一軒,冷道:"你不大愛吃今天的菜是麽?"
糾石烈衛林吓了一跳,道:"頭兒,這…"
烏古宗周不等他回答,已道:"這盤豆腐我看做的不錯,咱們換過來,我嘗一嘗。"
糾石烈衛林不敢說話,端起碗筷,和他換了,隻是神色卻有些悻悻,不住偷眼去看韓燕白。
烏古宗周剛剛在韓燕白身側坐下,手不知怎地一滑,險險打中韓燕白,韓燕白剛剛躲開,怒道:"你幹什麽?"
烏古宗周卻不理她,自管吃菜。
韓燕白見他如此,也不理他,對林通微道:"道長,咱們換個位子可好?"林通微卻也有些害怕烏古宗周,道:"這,這個,"韓燕白卻不等他答應,快手快腳,已将二人碗筷換過,起身移位,尤不忘狠狠的飛了烏古宗周一個白眼。
肖兵心道:"這厮好生可惡,直是故意滋事,若不是有事在身,定要教他知道厲害。"再去看韓燕白時,忽地一震。
他從剛才開始,便一直覺得韓燕白吃飯的樣子有些不大自然,卻一直說不清别扭在什麽地方,現在韓燕白一坐到最左邊,左手極是自在,他終于看的清楚,韓燕白卻原來是個左撇子。
肖兵不覺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剛才她總和那老牛鼻子挨挨擦擦。"
烏古宗周扒了幾口米,道:"飽了,走吧!"三人搖搖晃晃,走了出去。韓燕白在後面笑道:"又去那裏消磨啊?"糾石烈衛林回過頭來,正要回答,烏古宗周鼻子裏冷哼了一聲,還未開口,糾石烈衛林已吓得快走幾步,跟了上去,卻是連頭也不敢再回。
李汝翼看着好笑,看了看肖兵,卻沒敢笑出來。
肖兵看他臉色,自然明白,卻不理他,站起身來,道:"我也飽啦。"
李汝翼和那老闆東拉西扯,又聊了一會,方起身回房,本想再邀肖兵出去走走,那知進門一看,肖兵竟已将一應物品收拾成包,見李汝翼進來,淡然道:"咱們走吧。"
李汝翼奇道:"走?去那裏?"
肖兵道:"自然是回去複命啊,你忘了嗎?"
李汝翼不覺笑道:"這急什麽?再呆幾天也不遲,你還沒和韓姑娘說上話呢?"
肖兵站起身來,踱到桌邊,信手剔了剔燈芯,也不看李汝翼,道:"那沒什麽。"
李汝翼奇道:"你怎麽了?"
肖兵目注燈火,道:"肖某隻是個江湖浪子,還無力成家,也沒心成家。"
不等李汝翼開口,又道:"咱們此來,是爲着延緩韓公出兵。那老屁蟲一定看得出來,這幾日隻怕一直在韓公耳邊大灌迷湯,若不及時回去,你我誤令事小,這玉和軍無辜塗炭,卻太冤枉。"
這句話卻正說中李汝翼心事,肅然道:"肖兄說的是。"當下出門,去牽馬退房。
老闆奇道:"怎麽好好的,說走就走?"李汝翼不願多與糾纏,笑道:"我們忽然想起來還有急事,要趕回去。"又道:"原說是住三天,錢已付過,不用找了,以後再來,還住你這。"
那老闆一聞"不用找了"四字,頓時眉開眼笑,快手快腳,結了賬目,又急急吩咐夥計牽馬,隻怕他突然反悔,心道:"隻要将你送出門外,便是後悔,也總不好意思再來要了吧?"
兩人趁夜出城向南,值守金兵見兩人身無它物,隻盤問了幾句,也未多做留難。
李汝翼心道:"若真是有心攻戰,那有這般設崗法子?他們非爲侵掠而來,一看可知。"
兩人各懷心事,又急于返程,與路并不說話,默默駕缰,走了約一支香時辰,回過頭去,已是看不見玉和軍了。
肖兵耳尖,聽到路邊草叢隐有異聲,心下冷笑道:"那來的小毛賊,是你們前世未修吧。"他此刻心情不好,卻又無處可發,這一下正中下懷,打定主意,要教這些人吃吃苦頭。
蹭蹭幾聲輕響,路邊草叢裏蹿出幾個人來,喝道:"站住,幹什麽的!"
肖兵心下一愣,這"幹什麽的"四字,乃是官兵的口頭禅,肖兵北來南往,早聽的多了,卻從未聽剪道之人說過。
李汝翼這時也已看的明白,驚道:"你們是汝州的官兵啊?爲何在此?是誰帶的兵?"
那幾人還回答,肖兵已震道:"汝州的官兵?!"李汝翼這時也已反應過來,面色大變。
那幾名官兵卻有些惱怒,爲首的大聲道:"你家楊爺問你話呢?你們是那兒人,幹什麽的!"
李汝翼怒道:"放肆!連我都不認得了嗎?帶兵的是誰?是畢将軍還是姜将軍?"
那幾名兵士被他話語震住,小聲道:"這個,咱們幾個有眼不識泰山,确實不認得大爺。"
見李汝翼并不理他,忙又道:"帶兵的是郭将軍。"
李汝翼心下有些發愁,想道:"怎麽是他,這倒有些麻煩。"卻不肯帶着臉上,隻道:"知道了,我正要找他,帶我去見他。"
一個姓劉的士兵帶着兩人向路邊下去,肖兵趁機向李汝翼相詢,原來這郭将軍叫郭輝,也是韓侂胄手邊一員猛将,隻是有些貪功,李汝翼曾拿過他一次虛報軍功,自那以後,兩人關系便一直不好。
李汝翼皺起眉頭,苦笑道:"若是小畢又或姜凱,我大可讓他們緩緩行軍,等我再去尋韓公回令,但既然是他,隻怕,唉…"
正說着間,已有人喝道:"站住,幹什麽的?!"那小兵還未開口,李汝翼已朗聲道:"是郭兄麽,李汝翼求見。"
哈哈笑聲中,一條大漢圈馬過來,笑道:"怎麽是李兄,真是巧。"
又道:"李兄不是去玉和軍打探消息了嗎?怎麽突然深夜到此,可是被人看破,逃出來的?"
他語中帶刺,李汝翼自然明白,卻也隻好裝做沒聽出來,一拱手,道:"郭兄說笑了。"
又道:"郭兄可是去取玉和軍的麽?"
郭輝笑道:"正是。"
李汝翼變色道:"萬萬不可!"
又道:"韓公不是着我先去打探的嗎?爲何不等回報便要興兵?"
郭輝微笑道:"哦,李兄竟也怕了金狗?"
忽又正色道:"李兄究竟打探到了什麽,不妨明言,郭某并非不知兵事之人。不會莽然行事。"
李汝翼松了一口氣,心道:"還好。"遂将今日所探一一說出。
郭輝聽得極是用心,不住點頭,時不時還插口詢問幾句。
李汝翼開始講叙時,郭輝已傳下将令,教大軍暫停。李汝翼講得甚快,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講完,道:"李某所見,都已在此,請郭兄主張。"
郭輝右手頂住腮幫,左手食中兩不住在桌上敲打,想了一會,笑道:"依李兄所見,玉和軍中,最多有幾十個金兵,也不是什麽精兵,隻是爲着緝私而來?"
李汝翼點頭道:"正是。"
郭輝并不答話,隻是微微一笑。
肖兵看他笑意,隻覺得背上一陣惡寒,極不舒服,猛地想起一事,心下一驚,正想開口郭輝已大聲道:"來人哪!"
兩名軍令官應聲而入,郭輝看了看李汝翼,咧嘴一笑,忽地道:"起兵!"
李汝翼驚道:"郭兄,你?"肖兵心下歎道:"此人果然也隻是個無恥小人。"
郭輝笑道:"多謝李兄辛苦打探情報,明日我必在韓公前重重保你一本。"
忽又對那軍令官道:"你記一下。"
"李兄探得緊要軍情,玉和軍上所駐實爲金人精兵,現今已有千餘,尚有後援在路,郭某所部,雖隻兩千,然國事在身,不敢自愛,軍令既接,不能無功,前程不知,玉碎而已!"
見那軍令官記了,道:"派一個靈活些的,送與韓公。"
又偏過頭來,向李汝翼笑道:"李兄一向好手筆,俺這幾句話可還過得去麽?"
李汝翼怒道:"你,你…"已是氣的說不下去。
肖兵心中殺意大盛,但一想到李汝翼,卻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
要知他不過江湖浪子,揮手便走,李汝翼卻追随韓侂胄多年,肖兵若殺了郭輝,他将何以自處?
忽地想起韓燕白來,心中大駭,看看李汝翼,向郭輝拱手道:"将軍處置得當,小人佩服,請準小人同去立功。"
又向李汝翼道:"李兄不是早想除了玉和軍上金兵麽?這正是同去立功的機會了。"
李汝翼不知他用意,急道:"你…"郭輝卻已笑道:"報國殺敵,郭某那能相攔?"又向李汝翼道:"李兄同去吧!"
要知郭輝也怕李汝翼現在趕去向韓侂胄告狀,肖兵之言,正合他意,心道:"咱們同去,回頭我也保你一份功勞,你若再告我,你卻也跑不了,這統兵主将是我,無論怎樣說,這頭功總是我的。"
李汝翼還未反應過來,被肖兵踩了一腳,心下忽地明白,也笑道:"既如此,就有勞郭兄,帶挈李某立功了。"
兩人出得帳外,肖兵還未開口,李汝翼已道:"我明白。"
又道:"其實他們都是漢人,按說我軍不會多所侵擾,隻是,唉…"
肖兵知他難過,卻也沒什麽話好安慰,拍了拍他肩膀,自去尋馬了。
李汝翼長歎一聲,跟着他去了。
玉和軍中,不過數十金兵而已,兼都全無防備,那想到忽有數千宋兵,以雷霆之勢襲來?一觸之下,當即潰不成軍,或殺或降,隻幾個眼快些,先行逃入城中,但郭輝大軍早将四處路口扼住,還不是如同甕中之鼈?
到得天亮時。宋軍入城,挨家挨戶查抄過來,其間自不免順手牽羊,讨些便宜。要知郭輝早放下話來,這些百姓見王師來此,竟不知牛酒出仰,逆襲金兵,可見大義已忘,急需開導,自己便以身做則,教鎮上幾家大戶各獻了若幹"擁軍捐",道是充做軍用,主帥既已做下事來,這些個兵士豈有不亦步亦趨的?
午夜居卻沒受什麽騷擾,戰事方起,肖兵便已和李汝翼急馳入城,守在店門,往來宋軍,見李汝翼在此,都不敢爲難,那老闆知道兩人竟是宋方大員,又見幾撥宋兵都被擋了過去,真是對李汝翼千恩萬謝,李汝翼卻是有心,笑道:"你莫謝我,都是我這兄弟的功勞。"老闆自是又有一番感恩戴德說話。
肖兵忽然想起那烏古宗周來,向韓燕白問道:"不是有三個金兵住在店裏嗎?那兒去了?"
韓燕白早吓得面無血色,聽他問起,牙齒"咯咯咯"的打個不停,道:"沒,沒,沒看見,大約出去了吧。"
肖兵心下微微失望,想道:"可惜了,未能親手将那厮教訓一番。"
李汝翼卻甚會湊趣,笑道:"韓姑娘,待會要不要我們将那烏古宗周找來,讓你親手教訓一番?"
韓燕白尖叫一聲,抱着頭,驚道:"不,不要,你,你莫吓我。"
肖兵心道:"看她平時那樣,萬難想到竟也吓成這個樣子,到底還是女人。"見她仍是心神不屬,面白齒顫,道:"韓姑娘,你去躺下歇歇吧。"自到院子裏去了。
他在門口轉了幾圈,見已無宋兵進來,終是挂念韓燕白,又回身進來。正要進廳時,忽地一凜,站住腳步,看向右邊。
右側有一扇小門,久已不用,門栓上早已鏽迹班班,但肖兵剛才不經意之間,卻有一絲閃光,映入他眼中。
鐵鏽重重,怎會有反光?除非,有人在最近開過這扇門!
是誰?
肖兵心下生疑,走了過去,細細察看,果見幾個足迹,延向後面,還隐隐有些血點,落在地上。
肖兵沿着足迹,不動聲色,悄悄尋向後面,那足迹隻走的幾步,便就消失,顯是被人掃過,但這怎難的倒肖兵?隻看的片刻,便找出端睨,心道:"原來是躲在雜房裏了。"
這間小房倚牆而建,裏面堆的都是雜物,平時若是無事,便十天八天也沒人過去,隻是此刻鎖上浮灰也已不見,肖兵冷笑一聲,心道:"是這兒了?"
又想道:"是誰竟與金狗勾結?難道是那林老道?"
肖兵爲人甚是把細,不欲直接闖入,默運玄功,靜察裏面動靜,果聽的三人呼吸之聲,雖是全力壓抑,卻仍能聽出至少已有兩人受傷。
肖兵聽裏面呼吸之聲都甚粗重,知道并無好手在内,再不猶豫,雙手在門上一拍,格的一聲,已将門震開。
裏面藏的三人不防有變,全都跳了起來,将腰間鋼刀拔出,指向門口,肖兵卻那将他們放在眼裏,冷哼一聲,慢慢踱了進來,環視一圈,道:"你們是要自盡,還是要我動手?"
這三人正是烏古宗周,雅内石和糾石烈衛林。
隻見雅内石右肩上裹了塊白布,糾石烈衛林的左手吊在頸中,包得甚粗,鮮血還在不住滲出,隻烏古宗周好些,身上不見什麽傷口,神情卻也甚是憔悴。
肖兵正要動手,忽聽的腳步聲響起,直向這邊過來,肖兵心道:"來的正好,倒省了我的事。"
這個所在甚是冷清,少有人至,在這個節骨眼上會有人過來,十有八九,便是與金兵勾結之人了。
肖兵最恨漢奸,尤在憎惡金人之上,心想:"這厮自來送死,便成全了他。"
他聽腳步之聲不重,顯不是林通微,卻多半是那夥計了。
腳步聲來到門口,便就停住,跟着一聲尖叫響起,卻是個女子聲音。
肖兵臉色大變,心道:"她怎麽正巧過來?"回過身來,果然是韓燕白,面色慘白,手指着肖兵,顫聲道:"你,你…"
肖兵心道:"她不知我武功高低,還怕我會不如這幾條金狗。"道:"韓姑娘,你放心,他們不是我對手。"也不回頭,身形急退,已沖到烏古宗周身前,烏古宗周手中刀還未及劈下,早被他撞進懷中,隻覺手上一輕,鋼刀已被奪下,跟着胸腹間一股大力湧至,竟是站立不住,"轟"的一聲,被重重震到牆上。
雅内石和糾石烈衛林怒喝聲中,一起撲上,但他們實力與肖兵委實相去遠,隻一招便雙雙被點了穴道,僵在那裏,動彈不得。
肖兵回過身來,捏着刀尖,将刀柄遞于韓燕白,道:"韓姑娘,你可要自己砍他幾刀,出出這口惡氣?"
那知韓燕白竟尖叫一聲,從肖兵身側沖過,緊緊抱住烏古宗周,顫聲道:"宗周,你沒事麽?"
這一聲"宗周"真不異睛天一個霹靂,将肖兵打的僵立當場,渾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鄉。卻見烏古宗周竟是滿面怒容,一把将韓燕白推開,罵道:"賤人,你發花癡嗎?俺就算是死了,也不會看上你這等人!"
若是昨日,肖兵見這等事情,早已将烏古宗周一刀兩斷,但是此刻,他的眼已不瞎,耳也已不聾…
烏古宗周口中喝罵,面上神情卻再掩飾不住,看着韓燕白,滿面悲苦難舍之情,便是瞎子,也看得出不對。
他罵的雖毒,卻并未摔打,隻是将韓燕白輕輕推開,一推一摔之間的這等分際,肖兵又豈會看不出來?
原來,你喜歡的是他嗎?
肖兵的雙手軟軟垂下,隻覺全身無力,隻是,一想到,韓燕白喜歡得竟會是這個全無長處的金兵,他的怒火,不覺又熊熊燃起。
韓燕白卻一直在盯着他的臉,他面色剛變,韓燕白早撲了過來,抱着他的腿,哭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他不是壞人,他從沒殺過人…求求你了…"
烏古宗周怒道:"小白,你住口。"卻是再不掩飾。
肖兵長歎一聲,将韓燕白輕輕推開,走到烏古宗周身前,看了他一會,又是一聲長歎,将他穴道解了,又将雅内石和糾石烈衛林的穴道也都解了。
三人沒想到他竟這般行事,都愣在那裏,一時之間,竟也忘了道謝。
韓燕白喜極而泣,撲過來跪在肖兵面前,不住磕頭,撞的咚咚作響,顫聲道:"謝謝,謝謝你…"
肖兵那裏肯受她的禮,早閃在一旁,信手将他扶起,卻又覺的不妥,順手又将她送進烏古宗周懷裏。
烏古宗周看着肖兵,沉聲道:"多謝。"
肖兵冷然道:"你莫謝我,我也用不着你謝我,我隻是看在韓姑娘面上。"
忽又道:"韓姑娘,肖某還有一事相詢。"
韓燕白抹去淚痕,笑道;"你說吧。"
她這一下梨花帶雨,顯的笑容更是明媚,肖兵看的心中一蕩,卻随即想到,自己,已沒有資格,來點批這笑容了。頓時心中又是一痛。
但是,無論如何,也要問明白,那家夥究竟好在什麽地方…
韓燕白似是對這問題甚感意外,愣了愣,才笑道:"也沒什麽,隻是宗周他一向心細,能體諒到我,注意到我吧。"
肖兵奇道:"什麽意思?"
韓燕白掠掠頭發,笑道:"比如說,在我不方便的時候,别人都不在意,隻有宗周能知道爲我換了個位子。"
他這句話一說,肖兵心中立時浮出昨日吃飯時的景象。
原來,他竟是有意爲之?
自己就是輸在這些小地方,是嗎?
無聲的在心中歎息着,肖兵正想換了話題,忽然想到了一件一直令他耿耿于懷的事。
"可是,他一直在人前人後,說你的壞話,你不知道嗎?"
很奇妙的,當肖兵問出這句話時,最先有反應的,竟然不是韓燕白,而是烏古宗周。
雖然他很快的将臉低下,但眼尖的肖兵,仍然能夠看到,他的臉,在那一刹那,變的通紅。
韓燕白甜笑道:"你問這個?你可能不明白,但我明白。"
她看向烏古宗周,眼光變的柔和,将他的頭攬在懷裏,烏古宗周含胡不清的嘟哝了一聲,卻未掙開。
"他喜歡我,從一看到我就喜歡我,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可他膽子太小,人又笨,不敢來追我。"
烏古宗周聽到這句話,似是甚爲不滿,掙了一下,韓燕白笑着打了他幾下,才不再動彈。
"他又怕他的弟兄來追我,所以人前人後,說我壞話,我都知道,但我明白,所以我不生氣。"
"所以說,可能我該謝謝你們才對,直到昨天夜裏,他帶着他兩個兄弟,一身血的逃進來,才真正敢向我說出來。因爲,他覺得,再不說出來,他就沒機會說了…"
方才的動靜不小,韓燕白說話時,老闆,林通微和李汝翼都已過來,一個個聽的目瞪口呆。韓燕白自管說話,就似全沒看見他們一般。
肖兵默然良久,方下定決心,擡起頭來,對李汝翼道:"李兄,請借一步說話。"
李汝翼和他繞過牆角,走到後門,正要開口,肖兵已道:"李兄,你能救他們麽?"
李汝翼驚道:"你說什麽?"
肖兵道:"我要救他們。"
李汝翼道:"可是…"還未說完,肖兵已截道:"我不能讓韓姑娘傷心。"
李汝翼長歎一聲,再不說話,點了點頭。
肖兵道:"謝謝。"語音極是低沉,忽又慘笑道:"想不到我肖兵竟會有要救金人的一天!"
李汝翼見他這樣,心下也自恻然,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肖兵出了一會神,道:"回去罷,莫教他們等急了…"忽地面色大變,道:"什麽聲音!?"話音未落,人早飛馳過去。
李汝翼跟着過來,一眼看清場中局勢,頓時面色大變。
數十名手持長槍的宋兵正将各人逼住,一名頂盔曳甲的武将見李汝翼過來,笑道:"李兄,你也太不小心了吧?怎地金狗就在眼下都不知道?白白送了俺一個大功。"
原來郭輝心胸偏狹,對當年之事一直念念不忘,總想找個機會報複李汝翼,聽說他護着午夜居,便帶了幾十個軍士上門,原隻是想查抄一番,給他個沒臉,那想到竟當真藏有金兵?
郭輝此時,心下狂喜,自盤算到:"這次的事,他們都是見證,回去在大人面前狠告他一狀,要叫他身敗名壞,才出得了我當年的惡氣。"
肖兵冷笑一聲,忽地喝道:"不要再裝了!"
又戟指李汝翼,怒道:"姓李的,枉我把你當作兄弟,你竟然賣我!"
李汝翼全身一震,正想解釋,正對上肖兵的雙眼,頓時明白過來。
我信你,但現在,隻有這樣,不然,你也完了…
多謝…
李汝翼收拾心神,喝道:"呸!你通敵賣國,人人得而誅之!"
肖兵冷笑一聲,忽地迫近,一掌打在李汝翼胸口,他頓時飛出數步,重重摔在地上,口中鮮血湧出,顯是傷得極重。
肖兵呸了一口,方回過頭來,對郭輝道:"郭将軍,我想帶幾個人出城,行麽?"
郭輝被他如鬼如魅般的身手所惑,一時尚未回過神來,吓了一跳:"什麽?啊,啊,當然可以,少俠請便。"
他見肖兵方才一招已将李汝翼重創,他自知于李汝翼身手相若,雖有幾十個士兵相助,但也派不上多大用處,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何必硬抗?肚裏自思忖道:"隻消你一出了這間房子,我數千人馬,便打不過你,也累死了你。"
那知肖兵忽道:"隻是,肖某不大識得道路,能煩将軍再給個向導麽?"
郭輝笑道:"當然可以。"正想吩咐個聰明些的士兵,肖兵忽道:"多謝将軍盛情!"身形一晃,竟已沖到面前。
郭輝大吃一驚,右手揮起,刀未出鞘,便被肖兵拿住手腕,強行按回鞘中,隻覺手上劇痛,幾乎叫出聲來。
肖兵扣住郭輝脈門,掃了衆士兵一眼,傲然道:"牽馬,備車!"那些士兵方猶豫一下,肖兵手上加勁,郭輝已是痛的幾乎暈了過去,一疊聲的罵道:"混蛋,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
不一時間,已是車馬齊備,肖兵見各人都已上車,方扣着郭輝登上馬車,見李汝翼已被救起,冷道:"姓李的!你給我記住了,要想活命,最好還是學郭将軍聽話,今天看在郭将軍面上,饒你不死,下次若落到我手裏,決放不過你!"
郭輝心中暗暗叫苦,知道這一次大出其醜,更爲挾做人質,回去之後,莫說是咬李汝翼一口,光是如何将自己洗清,便要大費腦筋了。
李汝翼做功卻也甚好,捂着胸口不住咳嗽。肖兵看看他,會意一閃,馬車絕塵而去。
李汝翼眼看馬車遠去,心下暗歎,他本看肖兵不是俗品,想要代韓侂胄招攬于他,那想到竟是陰差陽錯,搞出這等事來,反将他逼向金境?想起顧萬富來,更是切齒痛恨。
過了約半個時辰,郭輝一身土泥,自北邊爬了回來。
原來肖兵一出城外,到看不見宋軍時,便将他自車上摔下,本來也不過數裏之地,肖兵卻點了他兩腿穴道,道是十二個時辰後自解。肖兵所用手法甚怪,又下力極重,他費盡力氣也未能自行解開,這段路上又是方經戰火,并無行商,沒奈何之下,他隻得以手代足,爬了回來。
李汝翼心下暗笑,卻不帶在臉上,心道:"肖兄弟好辣的手段。",口中卻道:"郭将軍奮勇追敵,至爲宵小所算,這一筆軍功,回去是一定要重重的向韓公報上的。"
這玉和軍地勢無險,又無城牆,本就不利駐軍,金兵既滅,目的便已達到,兩人統兵徐徐退回。等到洛陽金人接到消息,派兵前來,已是第三日上了,連半個宋軍也未見着,卻隻苦了玉和軍上百姓,又是一番牛酒納銀,以示忠君愛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