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肖兵竟已在辛棄疾家呆了月餘,劉過陳人傑都已先後辭去,他卻一直爲辛棄疾所留,盤桓不去。
眼見除夕佳節漸近,肖兵心道:"這等日子,怎好再逗留人家?"決意辭去,辛棄疾苦苦相留,終是再勸不動他。
這一日間,已是臘月十五,卻喜天氣甚好。肖兵自負了個小小包袱,告别出來,辛棄疾将他送出數裏,猶不肯别,肖兵道:"辛先生,你回去吧。"
辛棄疾歎道:"肖小弟這一去,不知何時再來。"
肖兵道:"先生身負奇才。豈會長隐于此?下次你我相逢,必是疆場殺敵之時。"
這一語卻觸動辛棄疾心事,不覺歎道:"疆場殺敵?能有這麽一天嗎?"
又歎道:"我也老啦,以後的日子,要看你們的啦。"
他二人話别之地,乃在一片小樹林前面,再去得百步,便是官道了。時值隆冬,行人稀少,是以兩人說話也甚少顧忌。那知辛棄疾話音方落,忽有人笑道:"辛先生竟說出這等喪氣話來?敢是想借年歲相辭,遠魏阕而歸江湖了?"
肖兵皺皺眉頭,看向右邊。
那邊有座小亭。在他們甫到之時,便已有四五個人坐在其中,喝酒談天,肖兵隻掃了一眼,也沒放在心上,那知現在卻忽然出語相擾,而且,從語氣聽來,隻怕還和辛棄疾甚是熟絡?
辛棄疾面現喜色,道:"是韓世兄麽?"
那說話人哈哈大笑,推席起身,走了過來。
肖兵見那人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面色甚是自負,眉宇之間更隐隐有一股貴氣流露,顯非常人。
那人一邊行來,一面笑道:"韓某聽得辛先生隐于此地,專程來訪,誰想到了這裏,竟是無人認得,正當無法可想之時,卻自行撞上辛先生,這難道是天意麽?"
又道:"這位公子怎樣稱呼?"
肖兵不知他來曆,隻是淡淡道:"在下肖兵。"
辛棄疾知他不識,爲他介紹了。
原來這人喚作韓侂胄,乃是北宋名相韓琦之後,自南歸以來,其家屢與皇室相聘,也算是個皇親國戚,卻不喜走馬章台,最愛談兵論武,常常議論北伐之事,其時正任着汝州防禦使,在朝廷上是有名的主戰派,與辛棄疾等人交好多年,彼此都甚相服。
肖兵聽得他來曆,心意微動,又見他衣服也隻平平,談吐之間也甚是可親,全無一般富貴子弟的驕狂之氣,心道:"此人倒也不凡。"
隻聽辛棄疾笑道:"節夫身爲一州防禦使,怎地竟不顧大事,跑出來遊山玩水,不怕禦史們參你嗎?"
韓侂胄笑道:"這可屈了韓某了,韓某正是爲國家之事而來。"
又道:"汝州去着金境極近,朝廷關心,召韓某入京詢些事情,事畢急返,連在家過個除夕也是不敢,尚被辛公這等責備,韓真是無以自解了。"
辛棄疾歎道:"朝廷相詢?朝中還有人關心前線之事嗎?"語意甚是失落。
韓侂胄拱拱手,正色道:"辛公心事,韓某明白,但韓某此時人微言輕,朝廷中主和一派正是當勢,還請辛公有些耐心,再等韓某幾年。"
又道:"韓某此時,不敢請辛公相屈,但辛公二子,何必久寓于此,何不随韓某去汝州待上些時日?若能有些功勳,将來也是進身之階。"
辛棄疾苦笑道:"此誠吾願也,但着實不巧,兩個犬子都不在家。"
韓侂胄甚是失望,"啊"了一聲。忽又看了看肖兵,笑道:"吾聞鳳凰不與凡鳥同飛,能讓辛先生這般相待的,想也不是常人,肖公子若是無事,可願随韓某北上一行?"
肖兵心道:"左右沒事,便随他去去也好。"拱手道:"多謝韓公看重。"
韓侂胄笑道:"此路辛苦,肖公子以後可别怪我累你啊。"
肖兵不慣說笑,隻是拱手爲禮,又過去與那幾人相見。
那幾人原來也都是韓侂胄所聚,不是他幕中謀士,便是他帳下勇士,一個叫做畢再遇,一個喚做李汝翼,都是年紀不大,英氣勃勃之人。
肖兵一一相見,到得最後一人,還未開口,忽地覺得背上一冷。
那人年紀約有五十許歲,面目甚是消瘦,神色冷冷的,背上斜負着一柄鐵槍,見肖兵過來,隻是道:"李鐵槍。"便不開口。
那幾人似是早知他這等模樣,見怪不怪,也不爲奇。
肖兵見他這樣,也懶得攀談,自回身來和辛棄疾話别。
那知他方回過身,猛聽得畢再遇驚呼道:"小心!"李汝翼也喝道:"幹什麽!"隻覺風聲響起,直襲自己後背,倉卒之間,不及躲閃,一個"鐵牛耕地",伏下身來,隻聽"哧!"的一聲。背上微有寒意,衣服竟已被劃破。
他心下暗怒,也不回頭,也不起身,雙手一撐,身形如電急退,早退到李鐵槍身前,雙腿連絞,用的是一路地趟腿法,李鐵槍冷哼一聲,躍将起來,看準他身形變化,一槍刺下,取得正是他小腹要害。
肖兵原道他隻是相試功力,那料他竟出手如此狠毒?身形急旋,隻聽"撲"的一聲,那一槍已刺進土中,距肖兵不過毫厘之差,隻消他慢的片刻,此刻便已被釘在地上。
肖兵雙腿一彈一送,踢在槍上,李鐵槍隻覺手中一震,忙牢牢抓住,肖兵早借勁退開,翻身躍起。
韓侂胄怒道:"鐵槍,怎麽回事?"
那李鐵槍冷然道:"這人不知來曆,看模樣也不過是個江湖浪子,能爲大人出力者,無非武功而也,若接不下我的槍,便無用于大人。
肖兵心下微怒,想道:"我不過欲随你們看一看金兵而已,你卻疑我要和你争寵,真是小人。"
又想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這韓侂胄是皇親國戚,身側之人自大些也是常事,不必和他一般見識,教他知道厲害就是了。"
也不答話,身形前沖,李鐵槍冷笑一聲,舞出一團槍花,護住自身。
肖兵看得清楚,心底冷笑道:"原來是楊家槍法。"
有宋一朝,用槍名将甚多,傳于民間,槍法流派林林總總,不下數十。但若論名聲,則以三家爲最。
高家槍沉穩狠辣,楊家槍變幻莫測,嶽家槍中正平和,又都是名高功重,流傳最廣,至于其它如盧家槍,史家槍等,雖是也各有妙處,但在流傳分布上,均不能與這三家比美。
肖兵心道:"若是嶽家槍或盧家槍也罷了,在我面前用楊家槍,你不是自取其辱麽?"忽地紮住腳步,冷然道:"李師父不是要掂我的份量嗎?爲何不肯出手?"
李鐵槍冷笑道:"好,我便成全你!"一槍出手,斜刺肖兵右胸,槍穩勁狠,紅纓微微顫動,貼在槍身之上。
肖兵心道:"他果然是得了真傳,難怪如此驕橫,且再試試他。"也不閃,也不躲,目注槍頭,全無動作。
李鐵槍槍到中途,右手微震,槍頭一幻爲三,将肖兵胸腹間各處要害盡數罩住,肖兵心下暗歎道:"果然食古不化,這一招'槍鎮三關'雖确是這般用法,但既然我并未閃躲變化,何不就順勢化虛爲實,直取黃龍?象這樣,我以逸待勞,你還力分爲三,隻這一招上,勝負便足分了。"
一揚手,也不知怎地,已從槍縫中擠了進去。"托"的一聲,竟已将槍身拿住。
李鐵槍一驚,還未及動作,肖兵身形一閃,左手外揮,李鐵槍身不由已,右手連同鐵槍一起被帶開,胸前空門大露,腦中不覺一涼,暗道:"完啦!"
肖兵卻并未進襲,松手退開,淡然道:"正如李師父所言,在下本是江湖浪子,不慣拘束,也不知規矩,還請韓公海涵。"
又道:"在下開春時還有要事,最多能伴得韓公月餘,時間無多,卻不知韓公究竟有何事情,用得着在下?"
這話卻實是說于那李鐵槍聽的,他自也明白,臉上一紅,躬身退開。
韓侂胄笑道:"好,好!真是英雄年少!"
又向李鐵槍道:"你的忠心,我信的過。"
方向辛棄疾道:"原本該到辛公府上造訪一番,但前線不可一日無人,辛公如無他事,韓某告辭了。"
辛棄疾笑道:"節夫此去,必能大展雄才,興我漢統,老夫拭目以待。"
韓侂胄哈哈大笑,道:"走罷!"
汝州地處河南,乃宋金交界之處,于兩國軍事都甚重要,肖兵料想韓侂胄既撫此地,又有壯志,必于兩國軍略,成竹在胸,一路上與韓侂胄潛心請教,韓侂胄果然最喜這個題目,他又甚能言論,一經說起,便滔滔不絕,道若是天下有事,當如何如何,自何處扪金腹心,自何處分師相擾,怎樣斷其糧草,怎樣結連内亂,肖兵心下暗暗佩服,想道:"此人着實不凡。"雖覺他有些自負好言,但想他确有真材實學,也不以爲意。
畢再遇,李汝翼二人對肖兵都甚是親熱,隻李鐵槍仍是神色冷冷的,眉宇之間,常有恨意,但知道肖兵武功遠在他上,倒也不敢再行滋事。肖兵也未将他放在心上,隻是對他來曆有些好奇,後來向畢再遇問起,方知他原是韓家上代所聘武師,已在韓家呆了近二十年,韓家上下都對他甚爲看重,在臨安也薄有名氣,以是漸漸養成自大之性。
這一日間,五人已是入了汝州城,早有許多士紳聽到風聲,幾人剛剛安歇,已有人上門投書。
李汝翼本是韓侂胄幕中謀主,一凡應酬事宜多由他主持,賞了送信人一文錢,打發走了,邊拆信邊笑道:"今晚有頓好的吃啦!"
肖兵奇道:"李兄還未看信,怎地就知道了?"
畢再遇伸頭看了一眼,笑道:"是那個老屁蟲麽?"
又向肖兵笑道:"肖兄弟隻管放心,今晚一定有桌酒吃。"
這時李汝翼已将信拆開,卻果然是張請柬,要"爲老師接風洗塵",署名是"門生顧萬富頓上"。
肖兵奇道:"弟子?"
李汝翼冷笑道:"狗屁弟子,隻是馬屁拍的響些罷了。"
原來這顧萬富是汝州首富,甚會鑽營,不唯此地官史,就是府裏路裏,也都說得進話,使得動人。前年韓侂胄來此任官,他知韓是朝中貴胄,又胸有大志,不愛金珠女色,尋常手法,不能結交,竟是想法托得當地一個鴻儒相言,道是仰慕大人名聲學問,道德風骨,定要拜他爲師,韓侂胄原看不上這等人物,雖是面上客氣,卻不放他在心上,那裏肯幹?但顧萬富打定主意,着意巴結,這滿城的官員士紳早都被他拿倒,凡有機會,便說他好話,他又全力奉承,無論韓侂胄要人要錢,隻消一語,他必給辦的妥妥當當,幾次三番下來,韓侂胄也覺欠他些人情,又愛他能知心知意,奔走得力,也就半真半假,收他做了個挂名弟子,這顧萬富數月辛苦,終于得計,自然更加着力。韓侂胄胸中謀畫,于邊事武備,多有增減,自以爲皆是匠心獨到之處,隻是這等布置,無不使錢,但朝廷用度本有規則,他雖家中富貴,卻也多有不便,這顧萬富又以弟子身份前後奔走,約諸商會,立了個名目,叫作"護邊捐",各出份子,不經國庫,隻納于韓侂胄一人,教他随意使用,幾件事情下來,韓侂胄隻覺這人實是忠心可嘉,又能成事,竟漸漸的去了輕視之心,将他當作心腹起來。
李汝翼言語間,雖是爲韓侂胄留着些面子,但語及顧萬富,便全無客氣,蔑視之意,全不掩飾,肖兵聽了一刻,已是明白,他未見前後之事,不肯輕言,心中卻有些失望,想道"自來成大事者,雖确是雞鳴狗盜,皆盡其用,但若不過受人些金錢奉承,便心腹起來,韓公之量,未免有些…"
複又想道:"他所言者,也隻一家之見,這顧萬福或者竟是範蠡一等人物也未可知,,今天晚上見見後再做主張不遲。"
華燈初上之時,幾人出門赴宴,韓侂胄自乘着馬車去了,肖兵卻心中有事,問明路徑,道是想看看汝州景象,要自行過去,李汝翼畢再遇二人見他如此,也都要和他一起過去,肖兵卻不過去,終于一起而去。
肖兵一路上着意細看市容,隻見往來群衆,多是喜氣洋洋,肩扛手提,皆是辦的年貨,又見街道寬平,店鋪亮大,心道:"汝州雖處前線,卻好生繁華。"不覺有些好奇,向李汝翼問起。
李汝翼笑道:"這有什麽奇怪?兩國休兵已近二十年啦,汝州雖是前線,卻未嘗經過兵災,自然繁華。"
他話音未落,畢再遇也笑道:"其實說起來,汝州繁華,一半倒就是因着是前線呢!"
肖兵聽他話意,頗爲不明,道:"畢兄話意,小弟不解,還請明言。"
畢再遇方才順口一句,并未多想,這時見肖兵問起,卻是一愣,面有難色,笑道:"這個…"李汝翼已是笑道:"有什麽好這個的,肖兄弟也不是外人。"
又道:"其實府裏路裏,誰不知道?也都各有好處,隻瞞着朝廷罷了。"
肖兵微微一驚,他本隻是随意相詢,那想到竟說到什麽"瞞着朝廷"上來,心道:"難道竟有通敵之事?"
畢再遇卻未留意他心事,笑道:"其實說穿了一錢不值,隻是做些買賣罷了。"
肖兵心道:"作買賣,這裏除了金人,還能和誰做買賣?"已知必有古怪,細細相詢起來。
原來其時金人多馬鹽,宋人富絲茶,各有所需,便想互通有無。怎奈宋金朝廷之間一來相惡,二來恐諜,幾番會議,也隻設得七處榷場,監視既嚴,抽稅又重,商人逐利而動,那管什麽規矩?這汝州地處河南,去洛陽開封都近,交通又利,自然而然便成了群商會聚之所,所謂錢财過手地留三,這汝州地方雖小,每日卻常有百萬錢貨經過,那有不富之利?
肖兵聽在耳裏,心下苦笑道:"國家每年耗資千萬,沿江布防,結果就隻成全了這群商人,中取巨利嗎?"忽又想道:"不對啊?韓公整頓軍務,顯是欲于金人争戰,這卻最損着他們的要害,這顧萬富便百般相妨尤嫌不及,怎肯這般出錢出力,全心相助,其中隻怕另有隐情。"
正想間,隻聽李汝翼笑道:"到啦。"擡頭看時,隻見好大一座酒樓,張燈結彩,好不漂亮,正中書着"同仁居"三個大字,卻正是韓侂胄的手筆。
早有幾個家人飛奔上來,道:"李大爺,畢大爺,您二位可算是來啦,快裏面請,韓爺顧爺都正在三樓候着呢。"
又看向肖兵,遲疑道:"不知這位爺上下怎樣稱呼?"
李汝翼笑道:"他姓肖,我們一起來的。"
又道:"我都認得,不用你招呼了,去吧。"那家人方閃身退開。
三人上得樓來,見已擺開了十餘桌酒席,正中一桌首位上坐得正是韓侂胄,兩側相陪幾人,都是氣度富貴,想是當地官員士紳,下首一人,穿了件繭綢袍子,體量甚胖,臉團團的,卻顯已有了四十多歲,滿面笑容,不住口的在叫老師,那自是顧萬富了。
肖兵心道:"這人面目好生可憎,直是一幅小人嘴臉。"不覺對韓侂胄有些失望,又想道:"莫以貌取人,且吃兩口酒,看看再說。"
三人入席坐下,一一介紹,肖兵方知韓侂胄右手那人正是當地的知州事,喚作鍾華,不覺心道:"若以官職而言,當是鍾公坐這主位,韓公未免有些這個。"卻不開口,隻是吃菜喝酒。
韓侂胄興緻甚高,喝了幾杯酒,哈哈笑道:"皇上十分關心前線之事,韓某這一去,竟兩度蒙召,真是有些惶恐。"
顧萬富笑道:"老師精忠報國,又有才有識,更得皇上愛重,将來封候拜相,朱紫富貴,那是走不了的。"
另一個胖子也笑道:"韓公先祖那是有名的大宋第一相,韓公強爺勝祖,定能自行再取一份大大的功名富貴。"
肖兵方才聽得介紹,知道他也是汝州大商,喚作許三。
韓侂胄哈哈大笑,道:"也要多謝各位這些年來的相助成全。"
顧萬富笑道:"老師這話,真是讓萬富無地自容,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萬富不過略盡心意,那敢當老師這等說法,真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才好。"
那許三早笑道:"顧公這卻萬萬鑽不得,若是到得下面,比财鬥寶,羞得那閻王無顔,将一幹大小鬼卒,放回人間,這卻怎做主張?"他話音未落,一座都已哄笑起來。
哄笑聲中,李汝翼撇撇嘴,小聲對肖兵道:"若要開個他能鑽下去的地縫,卻也不容易。"肖兵尚未回話,畢再遇聽在耳裏,"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韓侂胄笑道:"再遇,有什麽好笑的,說來讓大家都聽聽嗎?"
畢再遇一時不防,李汝翼卻甚有急智,站起身來,拱拱手,笑道:"大人,汝翼在路上聽了一個笑話,甚是好笑,卻不敢妄試,是以先說給再遇聽聽。"
韓侂胄笑道:"哦?說來聽聽。"
李汝翼向顧萬富笑道:"不敢請問顧先生,你可知道,這世上什麽畜生最爲好奇?"
顧萬富撓撓頭,道:"這個,你可真把老顧問倒了,這個,是猢狲麽?"
李汝翼笑道:"不是。"
顧萬富笑道:"那是公雞?"
李汝翼笑道:"不是。"
顧萬富連猜了六七次,都是不對,笑道:'老顧不行啦,李爺别賣關子啦,說吧。"
李汝翼正色道:"顧先生有所不知,這個最爲好奇的,其實是豬。"
顧萬富奇道:"爲什麽?"李汝翼卻不答話,隻是笑道:"汝翼得罪啦。"
韓侂胄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有趣!編排的好!"衆人也都明白過來,不覺紛紛大笑。
顧萬富這才明白過來,甚是惱怒。但他也知李汝翼随韓侂胄多年,極是信重,得罪不得,強笑道:"李爺真會說笑話。"自捧了一杯酒,和李汝翼碰了一碰,一口幹了。
他喝酒之時,袍袖遮面,衆人又多在哄笑,并未在意,隻肖兵一直注意他,心道:"此人倒也沉得住氣。"忽地一凜。
顧萬富仰頭喝酒之時,眼中忽閃過一絲極爲冷毒的光芒,旁人雖未在意,卻怎瞞得過肖兵這雙利眼,不覺心中一寒,暗道:"此人好生深沉,回去倒要提醒一下李兄,莫爲小人所算。"
他本就對顧萬富有些好奇,這一下更是不動聲色,将全幅心神都放在了他身上。
再喝得一會,衆人多已醺醺欲醉,許三起身繞到韓侂胄跟前,爲他滿上,又自捧了一懷酒,笑道:"晚生敬韓公一杯。"
肖兵心底冷笑道:"來啦。"
許三起身之前,與顧萬富先行換了一個眼神,旁人雖未在意,卻怎瞞得過肖兵?知道必有古怪,也不說破,心道:"且看他們耍什麽把戲。"
韓侂胄哈哈笑道:"本官不行啦,許先生莫強我了。"
許三正色道:"韓公有所不知,這一杯酒與平常大爲不同,韓公是一定要喝的。"
韓侂胄尚未開口,顧萬富已笑道:"老許,你又玩什麽把戲?莫再弄些半真不假的東西來學猴兒獻寶,你騙騙我們也就罷了,我家老師卻是世代富貴,你要在他面前賣弄,那不是班門弄斧麽?"
許三笑道:"那敢那敢,許某便有九個膽子,也不敢到韓公面前玩這些個把戲。"
又笑道:"誰不知道韓公心懷社稷,志存高遠,什麽金珠寶貝,在我們看來固然是好東西,在韓公眼中,卻也不過是些累人俗物罷了。"
韓侂胄哈哈大笑,道:"許先生說重了,本官愧不敢當。"他口說不敢當,卻是神彩飛揚,洋洋得意,那有半分不敢當之意?
肖兵看在眼裏,暗暗歎息道:"韓公不防小人阿谀奉承,盡數坦然受之,未免…唉。"
又見那許三笑道:"小人這一杯酒,實是知道韓公将立奇功,特來相賀。"
此語一出,滿座都不解其意,嗡嗡轟轟,議論起來。
顧萬富笑道:"老許,你這話可有些莫明奇妙,什麽叫将立奇功?你又怎麽知道?"
許三笑道:"這話說來卻長了。"
又道:"各位其實不知,老許這些日來,沒一天能睡的安穩,頭也痛是腰也酸,直到今天,聽說韓公進城,顧時精神一振,是頭也輕了,腰也好了,才能安安心心,來喝這桌酒。"
顧萬富笑道:"怎麽,若是老師不在場,老許便要疑我擺鴻門宴了不成?"
許三連連擺手,笑道:"豈敢豈敢!"
又向韓侂胄道:"前幾日,小人聽說玉和軍上新駐了一支金軍,蠢蠢欲動,似有騷擾之意。小人想他們倒也聰明,知道韓公是我汝州的金湯幹城,趁着韓公不在,便來襲略,隻是韓公不在,這卻如何是好?又不敢妄言,隻怕驚動民心,反而不美,是以每天愁眉不展,吃不下,睡不着,隻是擔心金兵之事。"
又道:"今天早上,我家那老樹竟自出了些綠葉,小人當時便想,難道竟是韓公神計妙算,知道有金兵前來送死,特意趕回?到了中午,家人道是家家都在張燈結彩,迎結韓公回汝,小人當時哈哈大笑,一躍而起,百病全消,心想,韓公不在也就罷了,韓公既回,這些個跳梁小醜那不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麽?方知真是天佑大宋,天佑韓公。"
顧萬富笑道:"怪不得老許這些天來老是沒精打彩,原來心裏藏了這般一件大事,真是該罰。"
許三笑道:"自然該罰。"一口幹了,笑道:"老許自打從娘胎裏出來,便從沒喝過這般暢快的罰酒!"
又笑道:"老許今日細細想了,方知萬事早有前定,當日趙子龍出世,老天便送個夏候恩給他殺,想來這些個金兵定也是前世未修,是老天特特送來給韓公立功揚名所用,老許不知輕重,妄自擔心了這許多時日,這可不是自找的煩惱麽?"
顧萬富笑道:"老許這句話卻錯了,老師揚名天下之時,必是将來一品當朝,北定中原之時,似這般小小誅些個金狗,那裏值得一提?"
許三笑道:"雖然如此,但總是初出茅蘆第一功,韓公将來名垂青史,中興名将,便是自茲而始,我等竟是天邀其幸,能得有聞,那也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
他二人谀詞滾滾,花樣百出,座中諸人都聽得有些不大自在,韓侂胄卻是全然不覺,聽得滿面微笑,笑道:"這…這個,真是高擡本官了。"
又怒道:"無知金狗,竟敢來犯,看本官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肖兵必下暗歎道:"他器量原來也不過如此,我卻是看錯人了。"
卻聽韓侂胄竟已喝道:"再遇!"
畢再遇起身道:"小人在!"
韓侂胄喝道:"我與你三千兵馬,你去将那玉和軍給我平了!"
肖兵猛然一震,正想開口反對,忽地想到自己無名無份,充其量隻是個客卿,如何開口?
那李汝翼卻有些見識,站起身來,拱手道:"大人,咱們初回汝州,諸事不知中便倉卒出兵,這個,是不是…"
他語音方落,那顧萬富已笑道:"李先生果然慮得細,這兵事兇險,似李先生這般小心,那真是,啧啧。"
肖兵心道:"你這不是明着挑撥他們麽?"果聽韓侂胄已怒道:"汝翼,你怕了?"
李汝翼倒也沉得住氣,拱手道:"國仇未複,汝翼豈敢愛身?隻是未明金人布置多少,汝翼不敢妄動。"
又道:"汝翼想請大人相準,去玉和軍走上一遭。"
肖兵見是話縫,站起身來,道:"肖某願和李兄同去。"
韓侂胄方才一時激動,此時細想,也覺有些過急,見是個台階,笑道:"這個,也好,那便辛苦肖公子了。"
顧萬富與許三對視一眼,都有些失望。
第二天早上,二人起來,改了裝束,妝成兩個行商,各騎了匹驽馬,向玉和軍而去。
其時金宋已休兵罷戰将近二十年,邊禁早已松馳,若是朝廷官員,又或是大隊人馬,自然還多有不便,但似這般三五人結伴而行,那卻是十分方便。
路上肖兵向李汝翼問起,原來那玉和軍是金人治下一個平常小鎮,也隻住着百來戶人家,扼着條通衢大路,隻爲地處金宋之間,去汝州不過幾十裏地,又沒甚麽城牆,向來都沒有駐兵守護,現下突然加兵守護,實不知是何用意。
肖兵說起昨日所見,李汝翼歎道:"我也早知他們不是什麽好東西,隻是大人卻有些耳根軟,偏是愛聽他們兩個…唉!"
兩人怕露痕迹,并未刻意加快腳程,雖隻數十裏路,卻直走到近午,方隐隐看見些房屋,那便是玉和軍了。
将到鎮邊時,已有幾個金兵仰了上來,喝道:"站住,幹什麽的!"
李汝翼心道:"從沒見過這兒有設過關卡,那老屁蟲倒也沒說謊。"他甚是老練,心裏思量,嘴裏已笑道:"幾位大爺,小人隻是想進城讨些生活而已。"
又掏出一串銅錢,塞了過去,小聲笑道:"小人卻也沒什麽好孝敬的,這些東西,不成敬意,還請幾位大爺笑納。"
那幾名金兵将他們所帶包袱翻檢一番,見并沒什麽違禁物事,回頭道:"頭兒,怎麽辦?"
那頭兒年紀甚輕,身材高大,頗爲英挺,手中把玩着一個銅錢,抛啊抛的,并未過來查檢,見他們問起,不耐煩的揮揮手。道:"放他們過去好了。"
又道:"上頭不是說了嗎?咱們隻是查那些大宗入境的,似這般空身往來的客官,不得過問。"
李汝翼聽着有些古怪,卻也不敢多問,與肖兵進鎮去了。
李汝翼曾來過幾次,甚是熟悉,帶着肖兵尋了條小街,笑道:"帶你尋個好地方住。"肖兵也不知意思,隻由得他。
兩人走了幾步,肖兵遠遠看見一塊牌子,寫着"午夜居"幾個字,卻有些破爛,心道:"這是客棧麽?名字未免有些不倫不類。"
忽地看見一個女子從門中出來,看向這邊,無巧不巧,正與肖兵四目相對,肖兵胸中一蕩,一時間竟癡了。
那女子個子并不甚高,一張瓜子臉,眼睛不大,就似是眯着一般,眉毛彎彎的,笑得很甜,看上去頗爲聰慧,卻不算什麽美女。但肖兵不知怎地,一眼看見她,卻竟有些情不自禁起來。
爲什麽,竟會有這樣熟悉的感覺?
雖不是第一次來到河南,但玉和軍這個小鎮,卻是直到昨天才第一次聽說,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麽熟識之人,那麽,爲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他心意甚快,隻失神片刻,早回過神來,連李汝翼近在身側,都未有注意。
那女子卻向他們這邊迎了過來。
她走過來了?爲什麽?
那女子走到兩人面前,笑道:"老客來啦,裏面請吧!"
肖兵心頭一震,問道:"老客?姑娘,我們見過嗎?"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微現詫異之色,掩嘴笑道:"這位客官真愛說笑。"
李汝翼也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方對那女子笑道:"我這朋友什麽都好,就是有些愛失神,姑娘莫要見怪。"
那女子笑道:"上門便是衣食父母,小女子那敢得罪。"
肖兵心中一閃,突然明白過來。
要知這等往來要道中,經營客舍酒肆之人,隻要有客上門,無論識不識得,多是一聲"老客"招呼,一來親熱,二來熟絡,肖兵久走江湖,自然曉得,心道:"我剛才是怎麽了?"
李汝翼笑道:"好教姑娘知道,我們已是在前面"悅來居"訂了房間…"話音未落,肖兵忽道:"李大哥,我看這兒不錯,不如就住這兒吧。"
此語一出,李汝翼面色更是古怪,又看了肖兵一眼,方道:"也好。"那女子早歡天喜地,将他們帶進去了。
一個胖大男子見他們進來,呵呵笑道:"兩位客官要住幾等房間?"
李汝翼笑道:"我兄弟隻是尋常貨郎,那住得起好房子?老闆胡亂給找間偏房吧。"
又道:"不知老闆上下怎樣稱呼?"
那男子笑道:"小本經營,說什麽老闆?真笑掉人的大牙。"
又道:"我姓戴。"
又道:"小白,帶二位去七号房。"
那女子答應一聲,帶他們向後面去,開了間小房,笑道:"小女子姓韓,客官們若要什麽,隻管吩咐便是。"見李汝翼揮揮手,卻也乖巧,自退去了。
李汝翼笑道:"兄弟,你先歇會,我出去一下。"将門掩上,自行去了。
肖兵自行打坐用功,但不知怎地,心中滿是那女子倩影,竟是不能集中心神,不覺凜然道:"我今天究竟是怎麽了?"
肖兵雖然淵博,但畢竟人力有時而窮,世界之大,人物之奇,終究還是他不知道的東西更多一些,就比如,現下此刻,他就不知道,其實,有一樣東西,叫做一見鍾情……
"呀"的一聲,李汝翼推門進來,小聲笑道:"兄弟,我都查清楚啦!"
肖兵猛回過神來,心下隐隐有些慚愧,暗道:"我等是爲正事而來,我卻怎地這般三心二意?"
又想道:"李兄倒也強幹,隻片刻之間,竟已查出頭緒。"問道:"李兄有何收獲?"
李汝翼面容詭異,笑道:"恭喜兄弟了。"
肖兵奇道:"怎麽?"
李汝翼笑道:"那姑娘是老闆的表親。姓韓,芳名燕白,正是雙十年華,還未婚配,你說,這不是天大的喜訊麽?"
肖兵卻沒想到他竟突然說到這事上來,吃了一驚,他本極是深沉,喜怒皆不形于色,這一下,不知怎地,面上竟隐隐泛出紅色來,定定心神,道:"李兄說什麽?"
李汝翼笑道:"還裝什麽裝?你道我是瞎子麽?兄弟我是過來人,你這些個情事還能看不出來?"
又啧啧道:"兄弟你眼力倒也不錯,這韓姑娘第一眼看上去雖不怎樣,但細細看來,倒真是越看越經看。"
肖兵強笑道:"李兄你說什麽,我真是越聽越糊塗。"
李汝翼哈哈大笑,重重拍了肖兵一下,道:"再裝便太不夠朋友啦!"
又道:"看你這一臉嫩相,必是未經風月之事,是不是?"
肖兵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索性低頭閉目,自行用功。
李汝翼卻不肯放過他,肖兵被纏得急了,道:"李兄,我也去街上查探一回吧。"也不等話,站起身來,直沖向門口,腳步之速,卻還勝于那日和李鐵槍交手之時。
李汝翼也不攔他,自站在那裏,卻仍是滿面笑容。
肖兵方沖到門口,那門忽被推開,一個女聲道:"兩位,這是新打的清水…啊喲!"卻是肖兵收步不及,和她撞了個滿懷。
隻聽叮铛砰乓幾聲,那女子被撞倒在地,一盆清水全打在自己身上,那盆子遠遠飛出,摔的粉碎。
李汝翼心下下大樂,想道:"這也未免太巧了吧?"
那女子正是韓燕白。
肖兵這時也已看清,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想要将她扶起,卻又覺不太方便,讪讪道:"韓姑娘,你沒事麽?"
那韓燕白卻甚是伶俐,笑道:"你不拉我起來,我怎麽知道有事沒事?"
肖兵吓了一跳,正不如知何是好,她早自爬起來,笑道:"吓吓你啦,我那有那麽金貴。"
又笑道:"這位客官好生客氣啊。"
又向李汝翼笑道:"你兄弟真是有趣。"徑自轉身出去了,如銀鈴般的笑聲,卻仍是回蕩不絕。
肖兵這些年來,行走江湖,冷面無情,恨者有之,懼者有之,服者有之,敬者有之,卻那曾有人說過他有趣?呆在那裏,隻覺哭笑不得。
李汝翼也不禁莞爾,心道:"肖兄弟每日裏冷冰冰的,便是有時勉強與人說笑,也總是不大自在,從沒見過他這等模樣,回去說給小畢聽,他一定不信。"卻見肖兵眼光已向自己掃過來,竟已回複往日冷冰冰的樣子,吓了一跳,心道:"此時還是莫再惹他的好。"含含糊糊,說了幾句,從肖兵身邊擠過,想要出門。
肖兵忽道:"李兄,請留步。"語音之中,卻已不複往日冰冷,竟有些躊躇。
李汝翼耳朵一跳,心道:"來啦。"轉過身來,皺眉道:"肖兄弟,有什麽事。"
又道:"說快些吧,咱們不能久留,須得快快完事回去才好。"
肖兵果然中計,遲疑道:"這個,這個,其實也沒什麽,不如,回頭再說吧。"
李汝翼再也忍耐不住,一頭撲到床上,哈哈大笑起來。
肖兵被他笑的莫明其妙,一張臉由白轉紅,由紅轉青,由青轉黑—那卻是終于明白李汝翼爲何而笑了。
李汝翼笑了一會,心道:"年輕人面皮薄,莫真惱了他。"向肖兵笑道:"放心,萬事都先讓着你。"
又道:"其實一看就知道,這裏那象是在整兵備武的樣子?咱們此來,也不過是走走過場,回去向韓公說明,莫叫那兩個老屁蟲騙了便是了。"
又道:"莫急,咱們先上街上走動看看。"
此時乃是正月初六,街上種種店鋪已多開張,隻是仍不大有人走動。
兩人鎮前鎮後走了一圈,隻見一片安定詳和,卻那有半分争戰之意?都想道:"這老屁蟲,着實可惡。"
李汝翼先行開口道:"肖兄,你看這老家夥,千方百計的想哄韓公興兵,到底是什麽意思?"
肖兵搖搖頭,道:"所見未足,不敢妄言。"
又道:"但如李兄所言,此地向無駐兵,突然多了這些金人,究竟是何用意,咱們還未弄得明白,隻要查明他們來意,便當大白。"
李汝翼不再以韓燕白之事相戲,肖兵也便回複了往日的精明幹練,心内思索,口中講說,那是滴水不漏,李汝翼也暗暗佩服,想道:"肖兄弟年紀雖輕,但爲人卻是十分的老成練達,更兼武功過人,着實不俗。"
兩人走了一會,有些口渴,尋了間小酒肆坐下,酒菜方鋪上來,二人正要舉杯,忽聽一人說道:"頭兒,咱們胡裏胡塗的被調來這裏,每日查抄,究竟還要幹多久,你一向和乃虎将軍關系不錯,難道半點頭緒也沒麽?"卻正是午間那盤查金兵的聲音,兩人都是心頭一震,但他們都是老練之人,不動聲色,将那一杯幹了,暗中着意那桌動靜。
隻聽一個年輕男子笑道:"你問我,我又問誰?"
又道:"怕總得還有幾個月吧。"
兩人凝神細聽,那知那兩個金兵歎了幾口氣,卻換了個話題。
肖兵看了看李汝翼,忽地冷哼一聲,叫道:"夥計,上酒,換大碗來!"
李汝翼面色微變,方要開口,肖兵目光斜睨過來,李汝翼與他眼光一碰,胸中一震,再不說話。心道:"先由你主張便是。"
肖兵眼光甚是柔和清醒,全無渴酒醉意,一看便知。這些日來,他與肖兵每日談論,對他心機智謀都甚是欽服,雖不知他用意,卻仍是由他做主。
不一時,夥計早将兩隻大碗換上,肖兵又教他放了壇酒在桌上,自将兩隻酒碗都倒滿了,端起面前一碗,對李汝翼道:"小弟先幹爲敬了。"也不等李汝翼說話,一揚頭,已是幹了。
李汝翼不明他意思,也自幹了,卻見肖兵眼光掃來,似有勸阻之意,心道:"不要我喝麽?"見肖兵又端起第二碗相勸,便道:"賢弟莫再勸了,俺不行了。"
肖兵眼光微現欣喜之意,卻是冷哼一聲道:"好生無趣!"左右看看,竟自端着碗移到金兵那桌上,道:"這幾位軍爺,可有肯陪俺喝幾杯的麽?"
那幾人都是一愣,跟着便紛紛面有喜色,那頭兒笑道:"好,好,請坐。"
李汝翼心道:"肖兄弟倒想的出來,隻不知他酒量到底怎樣,莫要反被這三人灌翻了,那便不美。"自捏了塊細碎銀子在手心裏,拿定主意,隻要看着不對,便将銀子一丢,擺出長兄嘴臉,要強行将他拉走。
那想肖兵酒量着實不錯,三五回合間,幾人已将兩壇酒喝得精光,肖兵與那頭兒還好,另兩人卻當不得這一輪急酒,搖搖晃晃,已快不行了。
肖兵心道:"再喝得一輪,将這頭兒拼倒,便可出口套問了。"又倒了一碗,正要和那頭兒對幹,那個瘦些的金兵卻不知是酒壯人膽,還是醉後忘形,忽地在那頭兒肩上重重一拍,道:"頭兒,那韓姑娘究竟那點不好,你要這般相侮于她?"
李汝翼一愣,心道:"韓姑娘?"不覺看向肖兵,見他也是臉色迷惑。
隻聽那頭兒笑道:"雅内石,你是頭殼進水了,還是想女人想瘋了?那韓燕白…"
肖兵李汝翼對視一眼,都想道,"果然是在說她。"又聽那男子道:"長得這般醜陋,又刁鑽古怪,更沒什麽錢财持家,你倒說說,她究竟有什麽好的?"
肖兵心下大怒,幾乎當場便要發作,總算想起有事在身,強自壓下,将面前酒端起,和那頭兒碰了一碰,一仰頭,自幹了,并不開口。
李汝翼卻未想到竟會有這等事情,不覺有些後悔,心道:"早知如此,便和他回去吃了。"
隻見那金兵似是甚不服氣,又道:"頭兒,你莫這樣說,我倒覺得韓姑娘長得着實不錯,人也很好,隻是愛開些玩笑而已,那有你說的這般不堪。"
另一名金兵也笑道:"就是,再說,依俺看來,那韓姑娘倒象是對頭兒你有些意思呢。若頭兒你看不上,便讓俺來試試,莫要浪費了。"
"撲"的一聲,卻是那男子将一口酒盡數吐到了桌上,失聲道:"糾石烈,你真瘋了?那個醜女對我有意思?"
又道:"想俺烏古宗周大好男兒,便再時運不濟,最多孤獨一生,未必沒有轉運的一天,若是爲這等女人算中拿下,這一輩子豈不毀了?"
又道:"天下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你怎地會看上這等人物,若是當真這般沒有眼力,以後莫要說你是我兄弟!"
那兩人被他壓住,不敢再說,換了個話題,閑聊起來。
肖兵心下怒極,再也無法忍耐,自知若再坐得一會,九成九要出手殺了那烏古宗周,但此時此地,卻又不便翻臉,偏頭看看李汝翼,跟着雙肩一塌,伏在了桌上。
李汝翼早知機過來,歎道:"看看你,明明不行,卻又喝這麽多。"又向那幾名金兵笑道:"不好意思,小弟沒見過世面,讓幾位見笑了。"
那幾人也已喝的七七八八。見他這般說,紛紛客氣,李汝翼此時卻那有心思和他們糾纏?将那銀子丢在桌上,道:"這一桌我請了。"也不多言,攙起肖兵去了。
肖兵一出酒店,便站直了腰,甩開李汝翼手臂,卻不說話,滿面怒容,急行而去。
李汝翼心下暗歎,卻知道此時不能開口相勸,跟着他身後去了。
兩人回到午夜居,卻未看見那韓燕白,也不和人搭話,自回了房間。
肖兵進到房裏,餘怒未消,自洗了臉,也不和李汝翼說話,李汝翼倒了一杯茶遞給他,他方接到手裏,忽地想起那金兵所言,心下大怒,手上不覺加勁,"波"的一聲,那茶杯竟被捏的粉碎,熱茶濺了一身,李汝翼驚道:"肖兄弟,你…"肖兵卻忽地大笑起來。笑了一會,索性端起盆來,"嘩"的一聲,将盆中殘水,盡數潑到了自己身上,半身衣服,頓時濕透。
李汝翼越發不明,看向肖兵。
他卻不知,隻方才片刻,肖兵心中,直若一番天人交戰,直到杯裂茶濺,才猛然将他喚醒。
肖兵剛才心中怒火沖天,盤盤旋旋,念頭來去,全是虛想要怎樣将那烏古宗周拿到手中,要如何苦苦折磨,如何懲治于他,全未留意周遭事物。李汝翼将茶杯遞給他時,他竟是恍恍惚惚,全不知手中接下了什麽,直到将那茶杯捏碎,手上刺疼,方回過神來,一眼看見李汝翼驚惶眼神,猛然一驚,忽有所悟。
要知以他此刻武功,莫說是一杯熱茶,便是箭發如雨,三五百支之内,也休想近得了他身。他功力早已收發随心,便是刀槍臨敵,一覺不對,也收得回六七分功力,剛才卻要直到手上刺痛,才能知道。
李汝翼武功去他甚遠,可,剛才卻甚至全然沒有察覺得他就在自己身側。
這一切本來很好解釋,因爲自己分了心,可是,原來,分心的後果,竟然會這樣嚴重嗎?
如果李汝翼是敵人的話,自己剛才便死十次的功夫也有了,雖然說,自己便是隻用一半功力,李汝翼隻怕也走不過十招。
這一切,隻是因爲自己動了情,分了心。
那麽,如果,與人對敵的時候,能夠讓敵人分心的話,豈不可以輕松殺去遠勝于已的強手?
并不一定要動愛念的,人都有七情六欲,不是嗎?"
自幼便能倒背如流,卻總是不解其意的那篇大綱,在腦中一一浮現,"五色令人眼盲,五音令人耳聾,諸般美味,毀人口腹…"這些苦苦思索了數十年的句子,一時之間,竟如暴雨初睛,蓦地現出一片新天地來。
肖兵心念電轉,早不覺又想到了泰山之戰,想到了周龜年戲弄五大夫劍的樣子,想到了他說的那些話。
爲什麽他要特意相戲?爲什麽他要那樣看我?
究竟是什麽意思?
被戲弄的憤怒,被輕視的壓郁,使他們失去了冷靜,而這,在面對一個遠勝于他們的強者的時候,本是他們僅有的機會。
也就是說,當他戲弄他們的時候,他自己并沒有真得在輕視他們?
他的語句和神情,就和他的拳與刀一樣,是克敵的手段?
可是,真能做到這種事嗎?
在短暫的交談或觀察中就能判斷出對方心中的弱點,并施以适當的刺激,使之崩潰?
無論有怎樣的表示,也不是發自内心,而在認爲,這樣的表情和行爲,最有利于,自己下一步的目的?
這,真得是一個人可以作到的嗎?
但是,那一天…
正如他所言,對于招數運用,自己本有着無比的自信,可是,那原本應是完美無暇的拳勢,卻被他不用内力,一擊突破。
後來,自己曾多次重想過那一拳,結論是,在那一瞬,由于對他的鄙夷和憤怒,使自己的防守出現了一線空隙,如果重來一次,就絕不會再給他這種機會。
一直以來,自己都深信着這個結論,直到,剛才…
如果說,自己的想法是倒本爲未了呢?
并不是自己對他的鄙夷和憤怒破壞了防守,而是他,是他刻意的引發自己的鄙夷和憤怒,并一直在耐心的等待着這一瞬?
所以,才會有那一拳?
不願承認一直以冷靜和智計自負的自己也會爲人所算,想要驅去這個念頭,可甫一浮現,肖兵便立刻明白到,現在,并非不敢面對現實的時候,若破不得這一重心障,就會如他所言,一生一世,再難寸進。
但是,要一個聰明人心悅誠服的承認自己的愚蠢,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肖兵此刻,終于明白。
他心中天人交戰,掙紮不下之時,一眼看見了旁邊那盆冷水,許是福至心靈,許是一時沖動,總是冷靜,從容的肖兵,做了這件他以前從未做過,以後也很可能不會再做的事。
冷水澆頭而下,肖兵的心情也終于恢複平靜,在那一瞬,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非方才的自己。
這點悟得,在現在看來,或許還幫不了自己什麽,但是,卻爲自己打開了一扇新門,一扇自己以往百般求索,卻連向何方開都還始終沒有弄清的門。
真沒想到,一次随意之行,竟然會有這樣的收獲…
回複了如止水般的心情,将面上殘水拭去的同時,已将李汝翼的擔心與困惑盡收眼底,卻沒有做任何解釋,隻是笑了一笑,
"沒事,天都要黑了,吃飯去吧。"
李汝翼自然不會放心,但看了看肖兵,他什麽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