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今日唯有一戰,花平再不遲疑,"一鞭直渡清河洛",一拳搗向林懷素小腹。
林懷素冷笑一聲,上身動也不動,袍袖卷起,一拖一帶,花平隻覺手上一輕,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直沖出四五步才站住身形。
好象還在仲長風之上啊,現在的我,是不可能勝得了她的…
本想借機逃生,但花平剛剛站住腳步,便覺得眼前一暗,林懷素竟已如影随形,跟了過來,花平竟是全無逃生之機。唯有紮住腰馬,将那一路"滿江紅"打了出來。雖知這般相持,自己早晚仍是一個死,但此刻也無它法,隻求多挨得一時是一時,或能盼得轉機。
林懷素卻也不忙,一根樹枝點刺晃掃,一多半招數倒不是直接打向花平,隻是閃閃爍爍之間,已将他身形變化盡數封死。
林懷素自知勝出花平甚遠,是以并不急于下殺手,若一不小心,竟爲他反噬,卻是不大好看;她聽聞花平輕功身法頗爲不凡,也怕一招不慎,被他破圍逃去;再者,花平武功極是怪異,她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卻也全然看不出頭緒所在,未免有些見獵心喜之意,也頗想與他多過幾招。
花平方才一招交手,已知自己功力與林懷素相去太多,再無保留,全力出手,卻是半點不敢搶擊,這一路拳法他已是練得極熟,現下全力自保,不求有功,隻求無過之下,林懷素既不肯急下殺手,一時之間,倒也奈何他不得。
齊飛玲在林中觀戰,心下極是擔憂。她深知林懷素厲害,看的片刻,就知道她隻是防着花平另出奇招逃去,是以虛多實少,隻是在與他遊鬥,耗他功力,照此下去,花平最多能撐得過百招之數,必然無幸。
不管怎樣,我都不能看着他死在這裏!
可是,如果師傅是決心要殺他,我就出去也是無濟于事,隻怕,隻怕反而要火上澆油,這可怎麽辦?
齊飛玲本來不唯武功出衆,爲人亦是沉靜多智,但此刻身在局中,方寸已亂,越想越急,全無法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花平又豈會不知相持多的一刻,自己的活路便少了一分?但此刻已是如弓在弦上,再無退路,林懷素雖說是虛多實少,但以她功力,虛實也隻一線之差,花平隻露消得半點破綻,那木棍立時便如蛇覓喉,尋隙而入,他全神防護猶還照顧不周,又那裏談得上尋機脫逃?
水鏡?木葉?火烈?不行,都行不通,她根本就不給自己近身相鬥的機會!
怎麽辦?我還不想死在這裏,我不想就這樣死掉啊!
當花平失去冷靜的時候,林懷素的嘴角卻帶出了一絲冷笑。
終于開始害怕了嗎?
繼續吧,本來呢,要殺掉你,我可能要付一點代價,但是,隻要你失去了冷靜,下一步,就該想和我拼命了吧?
那時候,就是你的死期了…
比她預想中來的更快,花平大喝一聲,再不防護自身,和身撲上。
我就是死掉,也要在你身上留些東西!
林懷素似是沒想到他竟用出這等同歸于盡的招數,一驚之下,木棍回的慢了半分,雖是閃開了要害,但花平的拳,卻自橫裏狠狠的擊中了木棍,"撲"的一聲,将木棍打的遠遠飛出。
木棍飛起的同時,齊飛玲的臉也變得慘白。
糟了!師傅用的是誘敵之策啊!
花平自己也沒想到竟能這般容易得手,隻是,還沒來得及高興,一隻手掌,已按上了他的小腹。
"哇",大口鮮血吐出,花平被打出了六七步遠,重重的跌在地上,勉力翻身站起,腳下一軟,又摔倒下去。
林懷素冷笑道:"别裝了,我剛才那一掌,隻用了四成力,以你之能,不會傷到這個地步,我是不會走到你身前查看的,站起來吧。"
花平本想詐死偷襲,卻仍被看破,隻好咬牙站起,隻覺小腹中有如刀絞,疼痛之極。
林懷素那一掌雖未盡全力,卻仍是重創了他。
林懷素道:"在江湖後輩中,你确可說是極出色的人物,若就這般殺了你,未免說不過去,我剛才那一掌之所以不出全力,便是爲此。"
此言一出,林中的齊飛玲又驚又喜,還道林懷素終于動了慈悲之心,隻是,林懷素的下一句話,卻将她的幻想無情打破。
"此劍已塵封多年,今日,就爲你再動一次!"
右手翻至頸後,手心向下虛按,隻聽"嗒'的一聲,林懷素背上的長劍自行躍出,收在手中。
林懷素将劍橫在身前,花平見那劍身修長,光芒流動,寒氣逼人,顯是一把寶劍,心下苦笑道:"說來說去,還是要殺我,用這把劍殺我和用手打死我又有什麽不同?"
隻見林懷素将劍逆舉而起,花平于玉女宮交手多次,一見便知,這正是"一劍天來"的起手式。
"一劍天來"乃是玉女劍法第十三式,殺勢極重,是玉女十九劍中第一攻招。
齊飛玲知道這一劍下去,花平決然無幸,蓦地下了決心,拔出劍來,急奔而出。
林懷素聽到腳步聲,不知來者何人,也怕夜長夢多,長劍劈出,直取花平左肩。
她剛才與花平相距約七八尺,但腳步一動,便已到了花平身前。花平仍是不肯垂首待斃,将殘餘功力盡數凝到雙臂之上。他雖也知道這幾同螳臂當車,可若叫他就此束手仰頸,卻終是不肯。
這一劍,足可将花平劈成兩半,如果,如果不是她的話。
無痕無迹,就如一個歎息,又似一段相思,若水蕩漾的劍光,纏綿不盡,來回往複,雖是不足當玉女宮主一劍之威,但九轉不盡的劍意,卻成功的将這一劍削弱,分化,消逝。終于化至無形,雖然刺到了花平面前,卻已全然沒有了劍氣殺意。花平雙臂揚起,擋下這劍,斜步退開,卻并未再行防備。
他無須再防備,因爲此時的林懷素,正滿面驚詫,盯着另一個人。
"玲兒,你…你…"
接下了林懷素這一劍的,竟是齊飛玲!
齊飛玲自己,卻也沒想到真能接下這一劍。她觀戰林中,一邊是如山師恩,一邊是難舍愛侶,直是柔腸寸斷。等到玉女宮主使出這招"一劍天來",她眼見花平決非對手,再也按耐不住,雖知自己亦不足當此一劍之威,卻隻盼玉女宮主能看師徒情份,收住劍勢。而在内心深處,更還隐隐有着"若擋不住,便将這條性命酬他罷了"的念頭。卻沒想,兩劍相交之時,這一劍中竟自然而然,生出了諸般自己也未曾料到的變化,雖不能接下這一劍,卻将威力化去了八九成。
這…這是怎麽回事?我爲什麽會揮出這樣一劍?
但隻一回過神來,齊飛玲立時跪下。
"師傅,弟子情願不修慧劍,不掌玉女宮,求求您,放過他吧!"
齊飛玲哭倒在地,林懷素卻是無動于衷,一雙眼隻是死死盯住手中的劍。
她本就心意決絕,既然要殺花平,那就非殺不可,齊飛玲的求情,她根本不放在心上,若是平時,她早将齊飛玲斥下,可是,剛才,剛才她的那一劍…
那似水的柔勁,那入骨的相思…
那樣的劍,二十多年以前,自己也曾見到過。
無師自通的揮出了這一劍,就連這一點,也和你一模一樣啊。
當年,你以這一劍救下了他,卻送上了自己的性命,如果地下有知的話,你現在,會後悔嗎…師妹?
飛玲啊,你難道也想要爲這小子死掉嗎?
不行,我絕不允許!
齊飛玲見林懷素臉色陰晴不定,不知她心意如何,隻是不住苦苦哀求,終于,林懷素有回答了。
"胡說!"一聲尖銳之極的怒吼幾乎将齊飛玲的耳朵震破。
吼聲已有如此威勢,則随之而來的劍,究竟有多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一劍,隻一劍!
銀光飛起!
雙劍相絞,林懷素的劍就如一條怒龍,燥動,狂暴,齊飛玲雖以似水柔勁将它勉力扣住,但不過彈指之間,右身已是顫抖起來,劍勢随即崩壞,掌中寶劍被震的沖天飛起,半邊身子都是麻麻的,一條胳膊竟已軟軟垂下。
花平眼見不對,早搶身上去。他原在齊天玲身後丈許之地,出手也比齊天玲慢得片刻,但就是這片刻之間,齊天玲竟已被林懷素一劍敗下!
那一劍并未因挫敗齊天玲而有所減弱,但花平這時也已拼出真火,将金堅催到極至,一拳揮出,竟是以攻爲守,要硬接這劍。
"小輩無知,螳臂也想當車?!"
怒斥聲中,劍勢化直爲曲,無孔不入,襲向他肩臂各處要害。
以花平此刻之力,金堅尚不足遍護周身要害,躲之不及,護之不能,立時血花飛濺。右臂上傷痕累累,也不知中了多少劍,還好林懷素此刻已是恨極了他,必要他先受盡苦痛,劍上并未用足力道,傷口雖多,卻都不深。
花平還想咬牙再戰,但劍光一展,完全看不清變化,花平隻覺一痛,胸前衣服已縱橫交錯,被絞得粉碎。
齊飛玲接回寶劍,自後面撲上。她卻不敢當真刺向林懷素要害,口中叫道:"師傅,小心!"一劍出手,卻終隻是去攔格林懷素的劍勢而已。
她與林懷素本就相去甚遠,再有所顧忌,如何與之相抗?隻一招間,掌中劍又被震的脫手飛出。
花平也不好過,被林懷素一腿踢飛,撞在一顆大樹上,順着大樹軟軟滑下,坐在地上。
齊飛玲就站在他身側尺餘之地,衣服散亂,臉色慘白,長劍飛入林中,已是揀不回來了。
林懷素冷冷看着花平,道:"你是要自盡,還是要我動手?"
花平正要答話,忽有一聲清嘯響起,聽來已在五裏之内。
林懷素臉色一變,冷笑道:"想救人?好!我就等着!"信手捏碎了一段樹枝,哧哧幾聲,打住了花平的穴道,卻不下殺手,竟又将劍插回背上。
齊飛玲的心卻是緊縮成了一團,對林懷素的性子,她再熟悉不過,她下面會做什麽事,她隐隐約約已是猜到了一些。
怎麽辦?
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齊飛玲下定了決心,直起身形,站開了一些,再不去看花平。
林懷素見她如此,對她微微一笑,顯是甚爲嘉許。
不多時,兩條身形在山路上漸漸走近,花平看清楚兩人面貌之後,心中劇震,脫口道:"蘇大哥!"
來者正是蘇元和肖兵。
他兩人與姬淑禮等人分手後,星夜兼程,來到衡山後,卻喜肖兵曾來此遊玩過,甚是熟悉此地路徑,兩人沿後山小路上來,那原是想盡量暗中行事,不欲多所驚動,方才是蘇元聽到順風傳來打鬥之聲,也怕正是花平,便發嘯邀鬥,那知無巧不成書,竟真得救下了花平一命。
蘇元笑道:"在下蘇元,參見林宮主。"
肖兵也躬身施禮,卻并未說話。
林懷素冷笑道:"心月狐的大名,本宮是久仰的了,這位小哥卻是什麽人,可是貴宮新秀嗎?"
蘇元笑道:"賤名竟能驚污宮主清聽,真是不勝惶恐,"又道:"這位是肖兵肖兄弟,并非我宮之人。"
林懷素微笑道:"兩位不期而至,造訪衡山,想是爲這小子來的?"信手指了指花平。
蘇元笑道:"正是,我家這個兄弟其實并無惡意,隻是有些糊塗,不知做了些什麽事出來,竟讓宮主如此生氣,能否說于在下知道?在下必定狠狠的責罰與他。"
林懷素笑道:"是麽?這個卻不用勞大駕,我自己來就是了。"蓦地移到花平身前,一掌向他胸口拍下。
這一下大出蘇肖二人意料之外,怒喝聲中,急撲而上,已是不及。
林懷素爲人甚是偏狹,齊飛玲方才不顧自身死活,出手相救,已是令她不悅,而蘇元發嘯相邀,更是讓她怒極,打定主意,"你們既是來救他的,我就偏等到你們來了,再當你們的面殺了他。"
蘇元肖兵雖都反應機敏,但卻均未想到林懷素身爲武林前輩,竟會如此行事,眼看林懷素的手掌離花平胸口已不盈尺,無論如何也是來不及了。
正當此時,一道白影橫裏掠出,和身撲在蘇元身上,竟用自己身體硬接了林懷素這一掌!
林懷素的笑容猛然滞住,呆了一呆,才尖叫道:"玲兒!"
齊飛玲深知林懷素心意:剛才她封住花平穴道,她就知道她必是要當着來人之面殺花平立威,唯是如此,也讓她下定了決心。
總是我對不起你,那麽,就拿這條命償給你吧…
林懷素狂怒已極,一把将齊飛玲提起,怒視着她,尖叫道:"他有什麽好?爲了一個男人舍命,值得嗎!?"聲音尖利刺耳,驚的周圍林中鳥群盡數飛起。
齊飛玲此時已是奄奄一息,斷斷續續的道:"師傅…全是我不好…求你…放…了…"頭一歪,一個"他"字竟是再說不出口。
林懷素怒道:"你還爲他說話?好,我就讓他死在你前面!"左手一掌拍下。這一擊含憤而發,勁力更勝方才,若被擊正,花平必是筋斷骨折而亡。
紅光大作!
雖是恨極了花平,卻仍有着足夠的理智,林懷素知道,自己若執着于先殺花平,這一刀,至少會要了自己一條胳膊。
那姓肖的未知來曆,但蘇元乃是姬老兒愛徒,殺之不得!
不及拔劍,連鞘翻起,嗆然一聲清響,将蘇元的刀震開,跟着一指刺向他的心口。
隻想将他先行點倒,卻不料,一道銳利的風聲自背後急襲而來。
是他?!那姓肖的好象沒帶兵器啊?
不及對蘇元下手,左足輕點,騰身而起,避開這一擊的同時,林懷素也看清了肖兵的"兵器"。
那竟是一根粗若兒臂的小樹。不知何時被肖兵拔起,充作長棍之用。
林懷素方躍至空中,肖兵棍法急變,舞成一團棍花,竟是要把她逼在空中。
林懷素卻那會把一個後輩放在心上?腳尖一點棍頭,肖兵隻覺一股無匹大力直壓而下,棍勢一滞,林懷素早順勢欺近。
棍長劍短,肖兵功力更是遠遠不如林懷素,若教她欺到身前,可說是已輸了一半。
不料肖兵忽地雙手一送,那樹根帶着一大蓬土一起砸向林懷素面門,她素來好潔,豈肯被沾到身上?身形一慢,劍鞘橫起,待要将之打開時,肖兵早将樹頭撈到手中,竟是單臂輪起,片刻之起,連揮出數十擊,看似雜亂無章,卻是密若疾雨,又快又狠,變勢極快,将林懷素硬生生逼退數步。
林懷素閃身退開,喝道:"住手!"盯着肖兵道:"五台山慧明大師是你什麽人?"
肖兵冷然道:"在下并不識得。"
林懷素怒道:"胡說!那你這五郎八卦棍是從何學來?"
肖兵道:"這一式叫做'八方風雨',林宮主隻怕是弄錯了吧?"
林懷素回想剛才那一招,果然确實不是八卦棍法中的任何一招,可是它的招法勢意,卻又分明是出于八卦棍法,這卻是怎麽回事?
正自想間,一眼看見花平,頓時怒意勃發。
肖兵方才将林懷素逼開數步,蘇元趁機将花平救起,拍開穴道,又喂他吃了幾粒傷藥,直起身來,卻正聽到最後幾句話,不覺微微皺起了眉頭。
與對陣國不入時說得完全一樣,如茲的高深莫測,他究竟是什麽來頭?
還好,他不是做爲敵人出現的啊!
蘇元并沒有爲着肖兵的來曆想多久,因爲,林懷素已沖了過來。
劍出鞘,隻一擊,小樹已被削去三分之一,人則順勢沖到跟前,蘇元不敢怠慢,平心靜氣,大喝一聲,一刀劈出。
一刀出手,林懷素微現訝異之色:蘇元這一刀,并不是襲向她任何一處要害,但她若要繼續攻向花平,便等于是将自己送到刀下。
以不攻爲攻,很是高明啊!
說來似是簡單,但轉瞬之間,已是看清自己的身法變化,劍勢來路,更能使出這一記不攻之攻…
姬老兒實在有福啊!
剛剛閃開這一刀,風聲響起,肖兵已又追了過來,一棍刺向林懷素後心。
林懷素頭也不回,反手劈出,不料肖兵雙臂連振,竟将這樹用得有如靈蛇,遊刃于劍光之間,隻一轉眼,已是襲到林懷素後心。
林懷素冷哼一聲,身形微側,肖兵一刺落空,立時變爲橫掃,那知林懷素竟是不躲不閃,運功于背,硬吃了這一棍,肖兵隻覺虎口劇震,再握不住,雙手一松,那小樹落在地上。
蘇元的刀卻已殺到,林懷素大不耐煩,斥道:"小輩不知好歹,莫怪我手下無情了!"一劍揮起,與蘇元的刀碰個正着,這般内勁相拼,蘇元卻怎是她的對手?雖比肖兵好些,兵刃未曾脫手,卻也是全身劇震,連退數步,險險跌倒在地。
隻是他兩人這一番争鬥,花平卻已回過力來,蘇元方退,花平已一躍而起,左拳擂在一顆大樹上,頓時葉落如雨,跟着右手一召一送,千百飛葉随之襲向林懷素,卻也煞是好看。
這些樹葉自然奈何不了林懷素,随手便已破去,但刀光拳影,已又攻了回來。
肖兵的招式之奇,變化之繁,乃是林懷素生平僅見,全然占不到半點便宜,每每還被逼到要以力破巧。蘇元的刀法極是簡練,但每一出手,卻總能半道而擊,潰去林懷素的攻勢。花平得他兩人相助,壓力大減,忘情訣的妙用,得以漸漸發揮出來,遠近從心,無孔不入,林懷素每次若能占得些些上風時,就會被花平所狙,而隻要拖得片間,蘇元肖兵便會重整旗鼓,再行攻上,三人雖是初次聯手,但相互之間,取長補短,竟是配合的絲絲入扣,林懷素雖是遠勝他們任何一人,但面對這等聯手之勢,卻也是束手無策。
幾人出手均快,無移時間,已鬥了百多招,花平心下牽挂齊飛玲,見她僵卧于地,不知死活,分心兩用,手上招數漸弛。
林懷素見是機會,劍法忽變,每一劍都重逾千鈞,更兼快捷無倫,招招式式,卻隻沖着肖兵一人招呼。
蘇元忽地喝道:"住手!"肖兵花平雖不知他是何用意,卻也都縱身跳開,各自擺出守式。
蘇元朗聲道:"玉女宮名動武林,我兄弟委實不敢無禮,林宮主貴爲前輩,我等更是不敢得罪,"指指花平,又道:"我這兄弟前來拜山,本是爲着齊姑娘,縱是配不上齊姑娘,但君子好色而慕少艾,本也是人之常情,宮主何苦如此苦苦相逼,定要置于死地?"
又道:"齊姑娘此刻雖還未死,但若不急救,怕也撐不了多久,宮主難道連齊姑娘的生死也不放在心上了嗎?"
林懷素沉吟不語。她方才看出花平心神不屬,滿拟佯攻肖兵幾合後。驟然發難,務要将他一舉擊殺,她所志本不在蘇肖等人,若能殺得花平,于心已足。
那料蘇元竟忽然喝止幾人,卻不知,是看破了自己圖謀,還是自覺不敵,恰好在此時開口?
忽聽蘇元又道:"花兄弟,今日若不是你,我和肖兄弟早落敗不知幾多次了,許久不見,兄弟竟又悟出了這許多神妙變化,真是可喜可賀,那日有空,大哥定要和你好生切磋一番。"
林懷素聽在耳中,不由得暗歎一聲,終于明白到,今天,已經沒有機會了。
看出花平的分心是已方的隐憂,卻不點破,隻讓他感到,他的肩上,還擔着它人的生死,讓他明白,還未到可以分心于兒女情長的時候。
還在青萍之末時,就注意到暗伏的變數,不動聲色,用着連暗示都算不上的話語,就将之輕輕化解。
武功是可以練的,但這樣的見識,氣度與反應…
而那個肖兵雖不說話,卻不等于可以忽視不計,一方面,他方才展現出來的拳法招式,實在是驚人到了難以言表的地步,另一方面,蘇元的話,實是有些貶低自己和他,可他不唯全無不悅之色,更微微露出會心之意,以此觀之,他隻怕也已注意到了同樣的問題。
象這樣一個人物,自己以前卻從未有聞,相較與蘇元,他的深不可測同樣的駭人。
長江後浪,要來推前浪了啊!
卻不示弱,冷笑一聲,道:"你想怎樣?"
蘇元神情一發恭謹,道:"若能蒙宮主手下留情。我等立時将他帶下山去,不教宮主看了他生氣,改日再備齊四色禮品,專程赴宮請罪。"
林懷素冷笑道:"有口無心,不來也罷。"
揮揮手,道:"若還識趣,就快給我滾下山去!"
蘇元恭聲道:"既如此,我等告退了。"
肖兵見花平眼光仍是盯在齊飛玲身上,動也不動,閃身過去,遮在他們之間,道:"走罷!"
三人方要轉身,林懷素忽道:"你們就這樣走了麽?"
蘇元一愣,看看肖兵,正要發問,林懷素已指向齊飛玲,道:"象這等徒弟,有不如無,從今日起,她再非我玉女宮之人,你們看着辦吧!"
也不等蘇元開口,轉過身來,竟自去了。
花平早搶到齊飛玲身前,淚水滾滾,卻也不全是心憂齊飛玲的傷勢,小半也是因了林懷素的表态。
她這般說法之下,在齊飛玲與花平之間,可說是再無任何障礙。
這一着卻是大出蘇元意料之後,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心下暗暗苦笑,心道:"這般燙手一個火團,她竟随手就抛了過來,于今已是不能不接,但她究竟是何用意?"
又想道:"齊飛玲早被目爲下一代玉女宮主,功名地位,并非一日所成,怎會就這般随随便便被逐出師門?"
一時思量不得其解,他卻甚是豁達,心道:"管她怎樣,反正也已是這般了,先将人救回來吧!"
他略通些醫術,走到齊飛玲身側,切她脈門,閉目細診了一會,心下漸漸擔憂起來。
他原想林懷素方才見是齊飛玲,總該收些真力,隻是現在來看,隻怕她驚覺不對時已晚,至少有七八成的力氣,是教齊飛玲接去了。
齊飛玲的脈象,已不能用細若遊絲之類形容,直是若有若無,如斷似續,一條命中,實已去了八九成了。
蘇元心道:"到了此刻,死馬也得當活馬來醫了。"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給齊飛玲喂下,道:"這是我宮療傷聖藥,三兩日内足可吊住性命,但傷者服下後,一杯茶内還能知道叫痛,才可有救,若是…"後面的話,卻沒說下去。
肖兵對花平道:"齊姑娘吉人天相,必能無事,花兄弟你無用多慮…"見花平已是全神盯住齊飛玲,渾沒在聽他說話,便也閉口不言。
蘇元将齊飛玲扶起,雙手按住背門,緩緩度入内力,助她體内周天運行。
他方一試探,便覺齊飛玲傷勢之重,還在自己想象之上,筋絡幾近斷絕,氣血已是極弱,藥力全然無從發揮,不得以之下,強以内力打通各處阻滞,助那藥力行走全身,但這般所耗極重,不一時,他額上已有汗珠滲出。
肖兵見狀,右手伸出,貼在蘇元背上。
蘇元自知玄天宮内功獨具一格,與其它門派頗有不同,難以相合,正要開口謝絕,肖兵内力已是送入,他頓時一震,不再開口。
肖兵的内力并不甚強,但卻極是中正淳和,無聲無息間,已與蘇元内力化作一處,注入齊飛玲體内。
蘇元心道:"肖兄弟練的究竟是什麽内功?竟能如斯平和,卻又有海納百川之象,少林易筋經傳言爲萬法之宗,想也不過如此罷?"
花平半點醫術不通,看他們兩人輸功療傷,自知幫不上忙,撕下一塊衣衫,坐在齊飛玲身側,不住爲她擦去頭上汗水。
不一時,齊飛玲臉上現出紅暈,跟着輕輕呻吟一聲,雖是眼睛仍未睜開,卻總是有了氣息。
蘇元與肖兵折下兩根粗大樹枝,将上衣脫下,做了付擔架,花平卻仍怕山路之上,多有颠簸,與内傷不利,堅持要自己背着,蘇元等也隻好由他。
花平隻覺齊飛玲軟軟的伏在自己背上,連動也不動一下,隻間或有些極細微的呼吸吹在自已頸中,心下又急又怕,走得越發快了,總算三人都武功甚好,二十餘裏山路,也隻走了小半個時辰,便到了山腳下。
肖兵一路上于蘇元商議,卻都不知方圓百裏内有什麽一流名醫,若要再渡江北上,或是東訪會稽,非得月餘不可,可齊飛玲這個樣子,隻怕便連三天也挨不過,說什麽三十天?但眼見花平雙目盡赤,急怒欲瘋,若是齊飛玲不治,隻怕他立時就要回頭殺上玉女宮,兩人雖都是心智深沉,多謀善斷之人,一時之間,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蘇元心道:"在通衢之上,我們這個樣子大是紮眼,再說花兄弟隻怕也撐不了多久,還是先租輛馬車,到前面城中找個大夫看看,先行壓住傷情,再去會稽找張神醫。"但他也知道這等内傷與尋常跌打損傷大是不同,一般民間大夫隻怕也派不上多大用場,隻此時正可說是"病急亂投醫",那是沒法子了。
他正想要教花平等先行歇息一會,自己先去找輛大車,忽見一輛馬車緩緩馳了過來。
花平急急沖到道中,要攔那車,蘇元心道:"人家未必肯帶,但此事說不得也隻有事急從權了。"打定主意,若是說不妥的話,便要出手強奪馬車。
那料那馬車竟先停了下來,兩名青衣漢子躍了下來,當先一人道:"請問這幾位,可是蘇大爺,花大爺,肖大爺和齊姑娘麽?"
蘇元和肖兵對視一眼,都是大感意外,心中同時轉過一個念頭,"這兩人是甚麽來頭?"
花平卻是急得諸事都抛在了腦後,道:"正是,你們這車…"那青衣人未等他說完,就笑道:"真好極了,我等正是特來迎接花大爺和齊姑娘的,請上車吧。"
蘇元肖兵一起搶上前去,蘇元喝道:"你們是什麽人,要幹什麽?"肖兵卻扶住花平,道:"花兄弟,這幾人來意未明,江湖人心險惡,還是問明底細的好。"
那青衣人笑道:"這位齊姑娘是被林宮主打成這樣的吧?我等實是爲救人而來,敝上令我等不得說出身份,這一節還請蘇大爺見諒,但敝上實無惡意,請幾位明鑒。"
又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玉瓶,丢給蘇元,道:"蘇大爺請看看這個,便知我等所言不虛。"
蘇元伸手接過,見那瓶子乃以整塊羊脂美玉雕成,入手溫潤,隻這個瓶子,便是價值不菲。他将瓶塞拔下,見其中乃是十餘粒藥丸,他倒出一粒,嗅了一下,面色大變,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那青衣人笑道:"是什麽人也好,見了這足可生死肉骨的雪蓮丸,幾位總該相信我們乃是爲救人而來的了吧?"
蘇元沉吟不語,他知那雪蓮丸極是難覓難制,又多是充做貢品,民間散落極少,一粒便足與黃金等價,此人竟一出手就以十數丸相贈,如此豪氣,自己原本不該再有相疑之心,但這人委實來的太過詭異,終是放不下心來。
肖兵道:"你們主上怎會知道齊姑娘會受傷?又叫你們如何救人?"
那青衣人笑道:"敝上神通廣大,無有不知,這些小事何足爲奇?我等所得号令,乃是在這山下相候,若見到形容相近之人,便開口相詢,若是無人受傷,便自行離去,若是花大爺或是齊姑娘有什麽不便,便帶去求醫。"
蘇元耳聽肖兵與那青衣人相詢,手上也未閑着,捏開齊飛玲下巴,将兩粒雪蓮丸丢入,齊飛玲此刻本已無力氣吞咽,但這藥入口既化,随唾液緩緩度入喉中,蘇元内勁輸入,不一時,齊飛玲臉上竟隐隐現出紅暈之色,蘇元心下一喜,想道:"确是真藥,既如此,要撐個十天半月,已不爲難。"站起身來,正聽那青衣人說到求醫之事,便道:"你們要去那裏求醫?"
那青衣人笑道:"這個卻是不便告知兩位,但敝上有言,這位老先生醫術已近通神,且所居去此不遠,要治好齊姑娘的傷,怕是非他不可。"
又道:"隻是這位老先生性子甚怪,便是我等也不能進見,隻能将花大爺和齊姑娘送到地方,立時離開,是以更不敢帶上蘇大爺和肖大爺前去,還請見諒。"
蘇元心正是在盤算此事,被他一語道破,面色微變,心道:"他所言的主上究竟是何等人物?"
那青衣人又道:"車中另有老成婦人伺候齊姑娘,決無不便,時候不早啦,兩位不如這就上路吧。"
蘇元心道:"瞧這樣子,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了,雖不知吉兇如何,也隻有讓花兄弟随他們去了。"對花平道:"花兄弟,既然如此,我等就不送了,齊姑娘定能逢兇化吉,諸事如意,你也不要太過擔心。"
他拉住花平右手,将那藥瓶放進他手中,又小聲道:"我看這幾人來路不明,難言禍福,兄弟你一路上千萬小心。"
花平将齊飛玲交給仆婦扶入車中,雙膝一屈,竟突然跪了下去。
蘇肖二人大吃一驚,連忙也跟着跪下,蘇元道:"兄弟,你這是做什麽,想折死哥哥嗎?"
花平含淚道:"今日若不是兩位哥哥相救,小弟決然不能活着下山,兩位哥哥爲了小弟千裏馳救,不惜與玉女宮這等名門大派翻臉,如此盛情厚意,小弟委實無以爲報,他日若是兩位哥哥有事用得着小弟,無論水裏火裏,小弟萬死不辭。"
肖兵道:"花兄弟,你這句話絕然不該,你既然喊我們一聲兄弟,天下豈有見死不救的兄弟?"蘇元卻笑道:"什麽名門大派?我們玄天宮本就和它們不是一路,有什麽得罪不得罪?"又笑道:"莫再耽誤了,快走吧。"
花平抹去眼淚,忽地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蘇肖等人相扶已是不及,他轉過身去,昂然上車,再不回頭。那青衣人向蘇肖二人笑道:"即如此,小人告辭了。"肖兵忽地道:"你的長相,我已是記住了,花兄弟此去,若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便找遍天下,也定要你償命!"
那青衣人卻渾然不覺,笑道:"若花大爺真有什麽閃失,敝上非要了小人性命不可,卻也不用勞煩肖大爺出手。"
他躍入車内,那車夫長鞭一揚,拍的一聲,四馬奮蹄,大車絕塵而去,片刻間就已不見蹤影。
蘇元向肖兵道:"肖兄弟,你看他們究竟是何來頭?"
肖兵目注車塵,并不說話,過了好久,才慢慢搖了搖頭,道:"看不出來。"
又道:"雖不知這主人是何等人物,但對花兄弟似是并無惡意,我們也不用多想了。"
又道:"蘇大哥下面有何打算?"
蘇元道:"周龜年約期拜宮,不知來意如何,我要立時回宮。"
肖兵聽到周龜年三字,眼中爆出一團異光,卻沒說話。
蘇元又道:"肖兄弟你怎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玄天宮看看?"
肖兵搖搖頭,道:"小弟不回江南已久,想要多盤恒幾日。"
蘇元笑道:"既如此,你我兄弟便在此别過吧。"
他兩人都是豪邁慷慨之人,并不多效兒女之态,隻一拱手,各自别過。
秋風秋雨。
一面朱紅色的旗子在風中飛舞,上面一個黑圈之中,寫着一個大字"酒"。
旗子周遭盡已破爛起毛,那字也有些退色,顯是有些時日了。
旗子破爛不堪,店面自也好不到那裏去,兩間尋常小房,泥牆草頂,四口酒缸順牆一字排開,東首一口上丢了個舀子,旁面另壘了七八個小壇子,那便是這店中僅有的好酒了。
已是幾乎看不清顔色的櫃台上,一頭摞了十幾個大碗,另一頭擺了幾個大盤,無非是些牛肉,花生,豆幹之屬,一般鄉下酒店,也就隻有這些東西了。
天下着雨,生意并不怎樣好,老闆也懶得動,伏在櫃台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夥計找話說。
店中擺了六套桌椅,隻在靠窗處坐了個年輕書生,要了一碗酒,一碟花生,卻是半天方抿一口酒。捏一粒花生,隻是盯着窗外幾顆老梅在看。
那夥計看了他半天,終于對老闆道:"東家,你看那小子也不喝酒,也不要菜,隻是盯着那幾顆樹呆看,又還沒開花,有什麽好看的?"
老闆懶洋洋的道:"讀書人的事,你懂什麽。他們都是這樣。咱村陳木匠的小勇子你忘了嗎?本來好好一個人,自從給範秀才家打了一套家具,便變得瘋瘋傻傻,非說什麽要到城裏上學考狀元,說定的親事也不想了,每日裏也不幹活,隻跑到地頭呆坐。"
那夥計伸伸舌頭,道:"你這一說,果然是有點象,"忽又笑道:"陳老大教訓小勇子那一次,真是打的全村人都來看熱鬧,倒也把他打好了。"
老闆懶懶的道:"是啊,沒那個命就别想那份福氣,狀元都是天上魁星爺爺放下凡來的,那是随便考得上的?"
又道:"你看這小子愣愣呆呆的,隻怕心裏也是個想當狀元的,也不知是那家的父母,這麽倒黴。"
他們說話聲音甚小,那書生又坐在窗邊,倒也不怕被他聽見。
正說間,兩人一先一後,走了進來。
老闆急急将夥計推了出去,道:"有客啦!"
隻見前首是個道人,一身土黃道袍,已甚是破舊,方額闊面,虬須怒目,身材雖不甚高,卻生得極是威武。
後面是個少年,一身灰衣,面色冷冷的。
那夥計笑道:"兩位不知想要點什麽?小店有窖了五年的好酒,還有上好的熟牛肉,另有諸色鹵菜,若客官們還想要别的,對面那肉店才殺了一口豬,方煮出來。"
那道人奇道:"兩位?"一回頭,看見那少年,尚未說話,那少年已冷冷道:"我們不是一起的。"
再不說話,從那道人身側走過,占了一張桌子。
那道人甚是豪邁,要了一斤牛肉,一斤散酒,自行吃喝起來。
那少年要了份牛肉,卻不喝酒,隻讓老闆下了碗面。
忽聽撲的一聲,一隻鳥兒自窗口落入,正掉在那書生桌上,那書生揀起來看時,卻是隻杜鵑,腹上着了一彈,不住抽搐,眼看是不活了。
幾個頑童嘻嘻哈哈,追逐而入,還在不住争吵,道:"是我打的!""誰說的,是我打的!"
忽見杜鵑被一個客人拿在手中,一下子盡都靜住。過了一會,方有個膽大些的站出一步,道:"這位大叔,這鳥兒是我們打的,還給我們好麽?"
那書生看看他,道:"是你打的?"
那頑童道:"是啊。"
那書生道:"我給些錢,給我吧。"
那群頑童卻那在乎一隻小鳥?每人得了一文錢,歡天喜地而去。
那書生喚道:"夥計!"将手伸出去。
那夥計笑道:"客官,您可是想吃鳥肉麽,小人給您弄去。"伸手來接。
那書生笑道:"不是,我想煩你爲我埋了它。"
那夥計不明覺裏,看向老闆,老闆卻也是一頭霧水,那道人和那少年卻都看了看那書生。
那書生笑道:"杜鵑義鳥,殺之不祥,更不當食,煩你把它埋了吧。"
又道:"老闆,你可有大幅紙張麽?"
那夥計剛說個"沒"字,老闆卻是福至心靈,笑道:"小店實是沒有,客官若是詩興發了,就留在小店牆上可好?"
書生笑道:"也好。"自包中取出筆墨,那夥計也知機,不待老闆吩咐,已是過去磨墨。
不一時,已研得一池墨汁,那書生口中低吟幾句,拿起筆來,在西面牆上一揮而就,卻是一阙"沁園春":
爲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飛向西。何爲者,卻身羁荒樹,血灑芳枝?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看錦江好在,卧龍已矣;玉山無羔,躍馬何之?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那道人細細品味,雙眉一軒,正要開口,忽聽得哈哈哈幾聲幹笑,五六個人走了進來。
老闆與夥計對視一眼,心下苦笑:"怎地他又來了?"強做笑容,自櫃台後轉出,陪着笑道:"龐管家,你老親自來收租啊?"
當先一人甚是幹瘦,留着兩撮老鼠胡子,三角眼,吊長臉,兩隻小眼睛不住亂轉,一看便知是個極不安分的人物。隻聽他打了個哈哈,道:"梁老闆,怎地擺出這幅嘴臉?敢是看你龐大爺不順眼不成?"
老闆吓了一跳,急道:"那裏那裏,您老真會說笑,您老來這兒,是給小人面子,請都請不及呢!"
那龐管家哼了一聲,道:"諒你也不敢。"眼光一轉,看到那書生,忽又大怒,道:"那裏來的窮酸,敢占龐大爺的位子,是骨頭發癢嗎?"
老闆忙陪笑道:"他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龐大爺的規矩,你老先息怒,我讓他換個位子就是了。"說着已移到那書生跟前,道:"這位客官,這個…小店實在是不大方便,您也都看到了,煩您換個位子可好?"
龐管家卻已不大耐煩,嘴一歪,一個家丁會意過來,喝道:"還不快滾!"
那書生還未回答,那道人忽地在桌上重重一擊,喝道:"什麽東西!狗仗人勢,我最看不過去!"
龐管家勃然大怒,偏過頭來,正要開罵,見那道人目光炯炯,隻覺得氣勢一滞,一時間竟罵不下去。
那些家丁已一擁而上,那道人冷笑道:"來的好!"迎了上來。
這此家丁不過是些尋常惡少,潑皮無賴,隻會使些個四合棒,太平拳,那裏練過什麽武功?一個個被那道人打的東倒西歪。那龐管家見勢不妙,早逃到門外,遠遠的罵道:"好雜毛,有種就别跑…哎喲!"卻是不知從那裏飛來一塊碎木,打在了嘴上,痛的龇牙咧嘴,捂着臉,和那幾個家丁去了。
其時一片混亂,全沒人注意到那少年的左手不知何時握了起來,見龐管家等人遠去,始緩緩放開,任手心幾粒木片掉在桌上。
那書生拱手謝道:"在下陳人傑。多謝這位道長仗義相助,不知道長法号如何稱呼?"
那道人笑道:"貧道龍洲,也是雲遊過路之人,方才見閣下慷慨激昂,深明大義,極得吾心,卻被這些俗物所擾,一時看不過去,因之出手,原是應有之義,又何必如此客氣?"
又笑道:"瞧那斯的模樣,隻怕是此地一霸,你我還是莫要招惹的好,此處去江不遠,我等何不載酒江上,把杯論文,豈不快哉?"
他說到"龍洲"二字時,陳人傑神色間已若有所思,他方說到"豈不快哉"四字時,陳人傑眼睛忽地一亮,笑道:"此時則風雨如晦,此地則大江在近,把酒江上,确是人生快事,隻是倉卒之間,卻那裏去買彘肩?"
此語一出,屋角那灰衣少年微微眉頭,心道:"這是什麽意思?"
卻見那道人竟是大喜,一把抓住陳人傑肩膀,笑道:"不意兄弟竟是如此雅士,你卻是怎地知道的?"
陳人傑笑道:"在下數年前旅居臨安。曾往拜稼軒公,嘗聽說起道長,極是稱贊,又舉數詞以聞,此詞文意精奇,發人之未窺,小弟極是喜愛,因之熟記在下。"
那道人喜道:"你也見過辛公?"
又道:"兄弟客氣了,其實此詞有些刻意求奇,刀鑿之氣太重,辛公曾道可一而不可二,正是半點不錯。"
又道:"既是辛公賞識之人,也無謂多說,我這身道袍,不過是雲遊所用,什麽道長道長,叫的好不麻煩,喊我劉過就是了。"
陳人傑笑道:"劉兄果是豪邁不羁,有古人之風,小弟前幾日自荊州舊地而過,一時有感,賦得幾阙新詞,正想覓尋方家,指正一二,既如此,就有煩劉兄了。"
劉過笑道:"我方從洞庭而來,也有新詞偶得,走走走,你我到江上去,痛飲一番再說。"
二人要了一壇酒,問了路徑,攜手而去,那劉過過得肉鋪時,卻當真買了一條熟豬腿,扛在肩上。
那灰衣少年身形微動,本欲去追二人,一時間卻又改了主意,召過夥計,賞了他十幾文錢,問起方才那龐管家的來頭。
原來那龐管家喚作龐強,是左近莊上常地主家的總管家,正是個笑話說得,寡婦欺得,慣能媚上欺下,仗勢行兇的人物。
那灰衣少年心道:"如此看來,那龐強必不肯善罷幹休,這兩人雖不知來曆,卻都風流豪邁,決非尋常人物,若爲這等宵小所欺,豈不是暴殄天物?左右無事,便去看看罷。"付了酒錢,向陳劉二人所去方向追了過去。
他腳下甚快,遠勝二人,不多時便已隐隐看見二人,正要招呼,兩人已是站住了腳步。
就見那龐強帶了十數個人自一邊轉出,冷笑道:"兩位身手不錯啊,你家龐大爺想請兩位過去喝口茶,如何?"口氣極是輕佻,眼光斜睨二人,滿是輕蔑之色。
劉過卻似全未看見他一般,對陳人傑笑道:"好生生的,卻忽有惡犬擾人,着實可惡,陳兄弟,你覺得怎樣?"
陳人傑人雖文弱,膽氣卻壯,笑道:"小弟無拳少勇,幫不了兄台,還是先高觀壁上,靜看吾兄教訓群犬好了。"
龐強仗着常家之勢,多年來橫行鄉裏,無惡不做,那曾受過這等輕侮?頓時勃然大怒,喝道:"小子們,與我重重的打,出了人命你龐大爺擔着!"
又道:"你們幾個也給我上,若不出力,我回去說與常老爺知道,明年每畝加一升的租子!"
那幾個家丁都是常家豢養,一向裏隻知欺壓良善,心目之中,除了常老爺以外,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心上,那知什麽道理?呼喝一聲,惡狠狠的一擁而上。另外幾個佃戶則是勢不由人,不得以之下,也沖了上來。
那灰衣少年心道:"那劉過顯未練過上乘武功,雖是身手敏捷,力氣過人,但以寡擊衆,便決非其敵,看他并非有勇無謀之人,何以會如此行事?"
劉過拳腳展開,打倒了幾個家丁,但終是好漢不敵人多,漸漸的被逼住手腳,施展不開。
陳人傑忽地一躍而起,看着龐強身後,驚道:"常,常老爺?!"
那些家丁猛聽得主人到此,都是心神一分,龐強更是急急回過身來,躬身下去,心中還在暗道:"這姓陳的倒也有眼,知道改口喊老爺,那道士卻着實可惡,定要将他打足十分。"卻見眼前空蕩蕩的,那裏有甚麽常老爺?猛地想起,"不對啊,這斯怎會識得老爺?"
忽地覺得頸中一緊,竟已被人拿住,隻聽劉過笑道:"龐大爺,對不住了,不知要請我們到那裏喝茶?還煩指點一下路徑可好?"
那灰衣少年松了一口氣,心道"原來是個擒賊擒王之計。"
又想道:"對付這等無賴小人,還是須得立威以懼之,教他們知道害怕才行。"
緩步走近,不等那群家丁喝問,雙臂一伸一縮,抓住兩個家丁,遠遠擲出,砰的一聲,落入一口池塘,總算水不甚深,隻是及胸而已,但池底泥厚苔滑,兩人一步一滑,跌跌撞撞,一時間也爬不上來。
那群家丁又是一陣嘩然,撲了上來。
隻聽"咦!""啊!""哇!""撲通!"諸般異聲此起彼伏,不一時,除了那少年之外,場中再無一人站着,全被打成了滾地葫蘆,但他出手也甚有分寸,那些家丁都是痛而不傷,哼哼叽叽的,相互扶助着紛紛爬起。卻再無人膽敢上前,隻是遠遠的站着:龐強尚在劉過手中,他們卻也不敢逃去。
那少年走到劉過身前,道:"二位兄台,此時陰風濁浪,怒号排空,正是大丈夫把酒論文之時,何苦爲這等俗物延耽時光?"
劉過笑道:"小兄弟教訓的是。"一揚手,将龐強丢了出去,他不如那少年遠甚,未能丢進塘中,"波"的一聲,落在塘沿,重重的墊了一下,方滑入塘中,那些家丁忙又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去撈他出來。
龐強自知今日犯上了硬碴子,不敢再行滋事,但一摸到屁股,卻又不甘心就此做罷,忽地心生一計,"我何不躲遠些,隻教他們破口大罵?他們便追過來,也打不到我。"教那些家丁大聲喊罵,劉過等也懶的理他,掉頭而去,龐強摸着屁股,對那些家丁道:"如何?他們終是怕了你家龐大爺了,再不敢回頭半步。"那些家丁忙又贊龐大爺神威無敵,罵得這幾個蠻子不敢應答。
劉過等卻早去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