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元見姬淑禮面有迷茫之色,靠過去輕聲道:"天下誰人不識君。"
姬淑禮"啊"了一聲,驚道:"竟然是他?怪不得。"
原來這周龜年乃北地武林第一異人,武功深不見底,行事神鬼莫測,爲人喜怒無定,嘗受聘于金主,在完顔雍座前極是得用,卻又不肯側身官場,仍是浪遊江湖之間。
他在二十年前,如流星般突然出現于江湖,當完顔雍聘他爲殿前一等侍衛,許生殺之權時,根本就沒人知道他的出身門派,武功來曆,可很快,他就證明了他的價值。
受聘于金主之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單槍匹馬,挑了太一教。
太一教乃道門大宗,素來暗通宋廷,與金人爲敵,早被金人視爲眼中釘,肉中刺,但太一教在北方信徒極多,若一個處置不好,那便難以收場,是以多年來也隻有隐忍不發。
每年八月十五乃太一教大會之日,各處分舵弟子均會回山一聚,而他,竟就選了這個日子獨闖老君觀。
由山門至正殿的四裏山路,他信步踱來,無一步急行,卻也無人能讓他慢行一步。
太一教掌教真人純陽子不得已之下,親自出手,兩人鬥了數十合,純陽子連他的衣角也沒沾到,高下可說已判,他卻隻将純陽子道冠搶下,捏的粉碎後仰天大笑,在老君觀前書下"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十四字後飄然而去。
經此一役,太一教聲威大衰,純陽子無顔再居掌教,傳位于大弟子青雲後閉關于後山,不複見人,不久抑郁而終。
但青雲雖居長位,武功聲望卻均不足伏衆,三弟子青風,五弟子青月聯起手來,欲奪掌教之位,被人點破後索性破面出教,太一教自茲四分五裂,内讧不止,不複爲患。而各派道衆爲着相互争鬥,也多有向金廷主動示好者,這困擾金廷數十年的心頭大患,竟被周龜年于半年之間消于無形。從此名動天下,宋方高手恨之切齒,這些年來不知組織了多少次明殺暗狙,但他武功委實太強,又兼心智過人,也沒誰奈何得了他。
傳言他最是好酒,卻不肯與人共飲,常獨飲至于大醉後高歌"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之句,是以武林中提到"天下誰人不識君"七字便是指他。
近十年來,他在江湖上走動漸少,神龍見首不見尾,已幾乎成了神話般的人物,唯三年前曾到訪玄天宮,與姬北鬥過了八招,未分勝負,大笑而去,後來姬淑禮等人問起此戰細節,姬北鬥隻是下令玄天宮弟子若遇着他時不得無禮,卻總是不肯詳言。
從剛才路上之事來看,他似無惡意,但此人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定,還是…小心些吧。
蘇元不動聲色,看了看肖兵,肖兵微微颔首,讓開幾步,站到蘇元身側。
周龜年腳步不停,看看走到申語身側,齊力猛然一驚,喝道:"你要幹什麽?"快步搶上,擋在申語身前。
猛聽得一聲大笑,齊力隻覺耳中轟的一聲,就似響了個震雷般,跟着眼前一花,大驚之下,掌中劍急舞成一團劍花,護住全身上下,卻不覺周龜年有何動靜,緩緩收住劍勢,隻見周龜年仍是好好的站在自己前面尺許之地,滿面笑容。
齊力收住心神,剛想開口喝罵,卻見泰山衆弟子一個個滿面驚恐之色,對自己身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心下一發暴燥,轉身喝道:"怎麽了…"立時張口結舌,僵在那裏。
申語七竅流血,已是死了。
肖兵看向姬淑禮,驚道:"劈空掌?"他與蘇元修爲不足,剛才的變化,根本看不清楚。
姬淑禮搖搖頭,道:"是指勁。"
又道:"相據數尺以指力傷人雖難,但申語已不能動彈,隻要認清穴道即可,倒是他剛才身子一晃,雖然好象不怎麽快,但我卻完全瞧不清他身形變化,這等身法,真是可驚可怖。"
其時泰山弟子紛雜之聲亂作一片,她聲音又不甚響,但周龜年卻都聽在耳裏,聲音甫落,即笑道:"我這身法其實也隻平平無奇,得二宮主如此謬贊,真是慚愧,北鬥兄近來可好麽?"
姬淑禮躬身笑道:"家兄身體甚是康健,有勞周先生費心了。"
周龜年笑道:"如此甚好,放眼當今武林,浪得其名者比比皆是,若不是還有幾個如北鬥兄般的人物在,這江湖可真是無趣之極了。"
他頓了頓,又道:"煩二宮主爲我帶句話兒,就說今年臘八之日,周某想上玄天宮讨一口粥喝。"
姬淑禮笑道:"能得周先生大駕一臨,敝宮敢不清道掃塵以候。"
周龜年又向劉補之笑道:"劉掌門,今上慈愛,不欲多興胡漢之别,卻不是說不知殺戮之道,汝等心懷宋廷,隻要不做出事來,我也懶得多管。行事必先三思乃聖人之訓,劉掌門爲人聰明,當不會不知其中道理。"
劉補之卻仍是不卑不亢,面色不變,朗聲道:"晚輩受訓了。"
齊力此刻可說是尴尬之極,若要出手,眼見場中隻怕沒人會相助于已,若不出手,這個臉卻往那裏擱?
劉補之忽道:"還有一事,也要煩周先生給個交待。"
"齊先生等乃是爲我泰山一派出頭而來,如今又爲我泰山弟子所傷,若我泰山派就此裝聾作啞,那還有臉立足于山東武林?"
周龜年笑道:"是麽?我若一怒,足可将泰山派從江湖上抹去,這你可曾想過?"
劉補之坦然道:"吾聞習武必先習德,義乃百德之先,若泰山派将來被江湖同道譏爲藏頭露尾,無義鼠輩的話,泰山派存不如亡。劉某甯可以身殉派,也不願落下這等名聲。"
他這一席話并不甚快,卻擲地有聲,語氣極是堅決。說完之後,整個廣場上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
打破這寂靜的,是大笑,周龜年的大笑。
"好好好!想不到泰山派中竟能出了你這等人物,老夫真是看錯了你!"
"老夫今天就給你個面子!"
"齊力,我站在這裏,一步不動,讓你們四個一起上,三招内若能傷得了我,就算你們出了口氣,若傷不了我,也就算了,你看怎樣?"
不等齊力開口,又指指申語,笑道:"韓五隻是受了些皮肉之傷,他卻賠了條性命,也夠了吧?"
齊力精神一震,擡起頭來。
他已心知今日決然讨不了好去,但周龜年這般說法,卻是給了自己一個機會。
他身法雖怪,若是兩腳不動,想來也難施展,自己兄弟并肩多年,配合極是默契,四面合擊之下,三招内縱然傷不得他,若能在他衣衫上劃得一劍,今日的面子便可說找了回來。
再不多言,斜行幾步,站在周龜年東首,長劍揚起,道:"既如此,我兄弟就領教一下周先生的高明。"
燕幽,趙妙,魏奧三人步入場中,占定各方位置,與齊力将周龜年圍在當中。
他們雖是以四擊一,卻仍不敢妄動,四人各自擺起起手架式,守住門戶。
周龜年微微一笑,舉起手來,似要去拿背上的傘。
齊力心道:"那能再讓他拿兵器?"喝道:"動手罷!"四劍齊揮,劈向周龜年身上各處要害。
周龜年竟是不躲不閃,忽地大吼一聲道:"住手!"
四人兵器已臨其身,若直劈而下,隻怕周龜年當時就要血濺五步,但不知怎地,竟是沒一個敢劈下去。
齊力強忍怒意,道:"周先生有什麽事?"
周龜年并不理他,卻向蘇元笑道:"你的刀給我看看如何?"
蘇元見姬淑禮點了點頭,也不多語,連刀帶鞘,擲給了周龜年。
周龜年将長刀拔出,左手執尖,右手握柄,對着日光,眯起眼睛,看了一會,笑道:"紋亂身癡,不過尋常快刀,并非什麽寶刀利刃。不過呢,這樣也就夠了。"
刷的一聲,刀已入鞘,對齊力笑道:"你們上吧。"
不等齊力開口,已又笑到:"哦,别怕,我隻是要這把刀來玩玩,不會用來砍你們的。"
齊力已是氣得臉色鐵青,說不出話來,周龜年卻又笑道:"還不放心麽?這樣好了,若我待會用這刀碰到你們随便誰的兵器或是身上,就算我輸了,好不好?"
齊力心道:"這斯半瘋半颠,還是莫和他糾纏的好。"退開一步,長劍橫起,閉口不言。
周龜年笑道:"還不動手?我可要睡了。"說着竟已閉上眼睛。
齊力等人再也忍耐不住,怒喝聲中,劍光閃閃,已又刺至。
不料劍勢方起,周龜年就大笑道:"來的好!"嗆然一聲,寒光大盛,竟然刀已出手。
齊力隻覺森寒刀意撲面而至,自己竟是完全接之不下,擋之不住,若再不變招,隻怕立時就要橫死刀下,大驚之下,劍招急收,尤覺得避無可避,情急之下,一個"懶驢打滾",閃了開去。
他這一下滾得渾身是土,大是狼狽,心下卻甚是得意:"這老兒竟用了刀,無論如何,今日總算是有面子了。"
卻見燕趙等人都滾在地下,不覺大奇:"那一刀分明是沖我來的,他們這是怎麽了?"
又見周龜年負手看天,全不理睬他們,泰山衆人卻都面有尴尬之色,更是不解,心道:"我們這總算是勝了,說幾句場面話罷。"
一拱手,道:"周先生,方才承讓了,這…"
話未說完,忽見周龜年右手急揮,道:"小心,下來了!"跟着隻覺眼前一花,周龜年手中竟已多了一把長刀。
齊力正不明就裏,周龜年已笑道:"我正想問你呢,方才我看你們劍勢太兇,大驚之下,順手把刀向上一抛,正想認輸,你們卻都一個個滾在地上,這…"
他眯着眼看了看齊力,笑道:"難道幾位練的竟是地趟劍法麽?原來地趟劍法竟還有如此變化,老夫今天真是大開眼界了。"
蘇元咬緊牙關,強忍笑意,肖兵雖是面色如常,右手卻在身後緊握成拳,微微顫動,朱子真腰身連顫,已是有些掌不住了。
他幾人看的明白,方才周龜年一刀出手,威壓四方,各人均覺是沖已而來,大驚而避,他卻信手将刀插回背上,擡頭看天,等到齊力起來理論,他才又故弄玄虛,将刀取出。
姬淑禮忍住笑,對蘇元道:"若看剛才那一刀,他足可一招敗下四人,以這等差距來說,他手中有無兵器,實是沒多少差别,顯是在故意戲弄他們。不知想幹什麽。"
又聽周龜年笑道:"現在這算是一招了吧?還有兩招,快些了。"
肖兵忽地道:"前輩此等說法,隻怕不妥。"
齊力等人不禁一愣,都沒想到肖兵會爲他們說話。
周龜年偏過頭來,笑道:"怎麽?"
肖兵道:"武者以德爲先,勝敗之分,不過強弱之際,不當如斯戲弄。堂堂之陣,正正之師,方是大家所爲,前輩明明遠勝諸人,卻連弄智計,屢屢戲谑,未免有失風範。"
他這一席話說的堂堂正正,周龜年卻是全不以爲意,伸手在脖子裏抓了抓,笑道:"誰教他們沒本事讓我認真?我本就不是什麽大俠,你們在背後不是喊我瘋子,就是罵我走狗,以爲我不知道麽?"
肖兵還想說話,周龜年一擺手,再不理他,對齊力道:"看肖小弟面上,多送你們一招,來吧。"
忽地偏頭又看了肖兵一眼。
肖兵正想與蘇元說話,猛可裏對上了他的眼神,一時間竟如遭雷亟,動彈不得。
少遇離難,多經坎坷,飽曆世事,肖兵這顆心早已經練的堅如鐵石,真可說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麋鹿興于左而不瞬眉,可此刻,他竟完全無法自控,周龜年的雙眼,就如兩個漩渦般,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吸了進去。
這是…嘲笑,同情…挑戰?!
警覺到自己的失态,猛一搖頭,肖兵回過神來,額上竟已有汗珠滾滾而下。
他二人對視不過片刻,旁人都沒在意,隻有蘇元站在身側,看出不對,輕聲道:"怎麽了?"
肖兵收攝心神,道:"沒什麽。"将額上汗水擦去。
挑戰是嗎?我接受。
或許現在我離你還很遠,可是…
能夠練成二百年來都無人全功的"天道",我的悟性與聰明,不會輸給你的!
周龜年卻象是沒看見這邊一樣,對齊力笑道:"還不動手?"忽又對劉補之大聲道:"劉掌門,煩你去買些煎餅大蔥來好不好,還有,最好再帶些被褥來。"
劉補之愣了愣,道:"這…"
周龜年笑道:"這幾位總不動手,看來想做長日之戰,各位看累了好吃點睡啊。"
齊力再也按捺不住,怒吼一聲,一劍灑出,罩向他胸前大穴。
與此同時燕幽削足,趙妙斬肩,魏奧刺頭,三人都已出手。
他們合練多年,配合極是無間,這一下含忿出手,威力更增。
周龜年卻仍是一臉笑意,道:"這就對了。"說話間,隻見他兩手一圈一帶,不知怎地,齊力等人竟就都身形大亂,隻聽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幾劍互相碰在一處,他夾手一擰,袍袖拂出,齊力等隻覺身上一麻,手上一松,掌中劍竟都被他奪去。
周龜年笑道:"怎樣?"
齊力心知雙方相差太遠,再鬥下去也隻是自取其辱,恨聲道:"周先生神功蓋世,我兄弟今日服了。"
周龜年看看肖兵,見他仍是面無表情,忽地放聲大笑,将掌中劍擲起。
隻見他雙手抹托挑點,四杆長劍此上彼下,沒一個落得下來,相互撞擊時,叮叮當當的倒也甚是好聽。
周龜年擡頭向天,目注紅日,歎道:"将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無人會,登臨意!"
雙手一分一送,刷刷幾聲,四劍已各自插在齊力等人面前,揮了揮手,淡然道:"你們去吧。"
齊力心知此刻話說的越多,臉丢的越大,再不說話,背起韓曠,幾人拔了劍,恨恨去了。
周龜年目注肖兵,緩緩道:"你知道耿京麽?"
肖兵道:"是二十年前起兵,據東平抗金的耿大俠麽?"
周龜年笑道:"不錯,正是叛匪耿京,你可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肖兵冷道:"聽說是死于一條數典忘祖的賊狗爪下。"
他本已對周龜年甚有敬意,但這叛匪二字,卻又令他怒氣勃發。
周龜年笑道:"不錯,他是爲自己帳下将軍張安國所殺,。"
肖兵恨聲道:"爲了一點榮華富貴做出這等事來,不得好死!"
周龜年歎道:"你倒也沒說錯,他确是沒得好死,隻是卻有點冤,還沒來得及嘗到我大金的半點好處,就被殺了。"
又道:"辛棄疾這人,你們知道麽?"
肖兵卻不知道,看看蘇元,蘇元也搖了搖頭。
周龜年道:"我方才所吟之詞,便爲他所做。"
"他本耿京帳前書記,爲耿京遣往臨安爲使,在回來的路上,就聽說了耿京的死訊。"
"耿京爲人多謀善戰,頗爲我大金之患,得他身死之信,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氣。立封張安國爲猛安,賜白銀帳篷。"
"派去的使者完顔忽律,身居近侍之位,久經戰陣,所率兵卒與張安國所部相合,足有數千之衆。"
"此事對宋人打擊頗大,爲了進一步削其士氣,多招歸人,特意讓張安國駐兵原地,待半月後,再行進京見駕。"
"卻不料…"
"卻不料,辛棄疾竟隻帶了三十七騎人馬,便踏破軍營,将張安國首級摘去!"
蘇元驚道:"什麽?三十七騎人馬就敢去踏金營?!"
周龜年歎道:"不錯。"
肖兵道:"這位辛先生武功極高?"
周龜年搖搖頭,道:"也算不錯,但也不過就和齊力差不多吧。"
又道:"張安國爲耿京座下第一高手,武功絕對比辛棄疾爲高,何況還有數千兵卒,還有完顔忽律助他。卻還是被辛棄疾殺了。"
忽又笑道:"你們說,齊力他們剛才爲什麽會一招就被我擊敗?"
見蘇元肖兵都是茫然不解,笑道:"終是年輕啊,慢慢想吧,待的想明白時,就試着去做,等到能做到的時候,這江湖,就是你們的了。"
二人都是一震,周龜年又對蘇元笑道:"剛才多謝你的刀啦。"信手将刀丢過來。
蘇元将刀接過,周龜年又道:"給你說個消息吧,聊表謝意。"
"十日前,玉女宮主以不服師令爲由,将齊飛玲囚入思過洞,由于玉女宮并未刻意隐瞞,此時在兩湖一帶,這消息該已是路人皆知了吧。"
刷的一下,他将背上雨傘打起,不等蘇元答話,已是飄然而去。
他去的極快,轉眼就已不見人影,隻聽得山間隐隐傳來放歌之聲,"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
蘇元深吸了一口氣,對姬淑禮道:"二宮主,我隻怕沒法立時回宮了。"
姬淑禮笑道:"怎麽了,你和齊飛玲竟有什麽瓜葛?"
又道:"等一下,先把他們打發過去。"
一陣寒暄客氣之後,已過了約半個時辰,四人總算脫身出來,返身下山。
蘇元将花平之事約略說了,姬淑禮歎道:"倒也有趣,可惜我現在得立時回宮,不然就同你一起去湖南看看。"
又笑道:"隻要能氣着林懷素那老太婆,便隻管去做,手腳快些,盡量在臘八前趕回宮"
肖兵道:"蘇兄,我和你一起去吧。"
蘇元大喜。他知此去必定甚爲兇險,肖兵武功不凡,又兼多智,大是臂助。
隻是,要趕到湖南,再快也得有十天,隻怕,到時,花平已經沖上衡山了…
現在多想也是無用,隻盼他能吉人天相吧!
湖南,衡山。
一個年輕男子正在上山。
衡山玉女宮素來不收男徒,宮中又多有出家之人,猶重宮禁。但凡男子,若不是宮主親許,決然不讓上山。
玉女宮名門正派,曆代宮主都是頂尖高手,自十二年前聖斧教主單騎闖山,卻被玉女宮主一劍擊殺以來,已再無人膽敢犯關,這芙蓉峰上的南天門,真不知有多久沒動過了。
對于一個沒有幫手,沒有後援,甚至,連武功大概也不足倚靠的人來說,硬闖玉女宮,實在是一個很蠢的決定。可花平不在乎,因爲,他明白,自己本來就是一個笨蛋…
衡山五峰三十一谷中,究竟藏着多少玉女宮的高手?花平不知道,他所知道的,隻有臨來時嶽龍的告誡:
"玉女宮的實力,絕不是表面上那樣子,否則絕不配和仲家并立湘境,更不能壓在玄天宮之上,"
"近年來武林中并無大劫,玉女宮更是十餘年未經血戰,宮中高手宿老,隻怕不止一清,紫霞子等人,但你畢竟是武林後輩,所來又是堂堂正正,諒來不至陷于群戰,若能先用話擠住她們,或可有公平一戰之機,"
"可慮者,就算是公平之戰,以你此刻之力,隻怕仍難在一清手下走過三十招。隻恨我當年曾立誓說終身不離洞庭,幫不得你"
"齊天玲早被目爲下一任玉女宮主,照說林懷素不會當真要把她怎樣,該隻是略作懲戒,倒是你,這樣送上門去,隻怕正作了個出氣筒。"
"你此去實是兇險非常,但我也不阻你,男子漢大丈夫,若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不敢去尋,還練什麽武,修什麽身,滾回家算了。"
"隻是,欲登衡山,必過祝聖寺,你不妨先入寺一遊,雖說這麽多年了,但…"
過得南嶽大廟半裏,便是祝聖寺了。
站在門前,花平委實想不通嶽龍爲何要自己先入祝聖寺。眼見得蝠飛鼠竄,葉厚草長,門匾上的灰積得連"祝聖寺"三個字都已模糊不清,再想起嶽龍也是欲言又止,莫非這裏當年也曾隐有什麽前輩高手?但眼見這般樣子,便是曾經有人,隻怕也早離去多年了。
雖覺無益,但他此來早有必死之心,更不在意這點小事,推開寺門,拾步而入。
隻見大殿前野草倒有一尺多高,台階上落滿了灰,那裏象是有人居住?搖了搖頭,正想在寺中再轉轉,忽地聽到踢踏之聲從殿後傳來。跟着便見一個老人轉了出來。
那老人猛一看到花平,吓了一跳,指着他,顫聲道:"你,你是什麽人?這裏什麽都沒有了。"
花平見這老人步虛氣弱,似是全無武功,但想到自己初遇嶽龍時也是如此,便拱手道:"弟子花平,乃奉嶽前輩之命來此。"拜了下去。
那知那老人更是吓了一跳,手忙腳亂,竟也拜倒在地,驚道:"公子,你,你這是幹什麽?别折了小老兒的草料。"
花平滿腹狐疑,站起身來,細問那老人前後之事,這才知道祝聖寺已荒廢多年。他是當年廟中的門夫,無處可去,便寄身于此。
花平回想起一路所見香火無不旺盛,問道:"卻是爲何荒廢?怎麽又沒人接掌?"
那老人精神一振,道:"誰敢來接,這是火神爺爺的廟,那些個和尚道士那裏接得下?"
花平奇道:"火神爺爺?"
那老人急道:"你連火神爺爺也不知道?我們衡山本就是火神爺爺的靈山,你不知道?"
花平越聽越奇,心想,"不如進殿看看,瞧他究竟供得是什麽神。"
一進大殿,花平隻覺眼前一亮,眼見一尊神像,怒目張手,極是兇惡,細看神主之名,不覺失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祝融"
故老相傳,南方丙丁火,這衡山正是祝融之山,是以衡山主峰便号祝融峰。愚夫愚婦以訛傳訛,多有供奉。
那老人見花平并無恭敬之意,越發急道:"你莫要不信,火神爺爺很靈的,隻是這幾年沒人供奉罷了。"
忽又道:"你跟我來,你來看。"
花平不知就裏,随他來到後殿,猛然看到無數羅漢泥胎立在殿中,驚道:"這是什麽?"
那老人大爲得意,道:"這便是百八羅漢拜火神。你現在信了麽?"
花平好奇之心大起,再問了幾句,才知道這些羅漢乃是上代主持所造,乃是個諸天神佛敬火神的意思,是說祝融還在佛祖之上,但造成不久,他便也出外雲遊,這廟也就此荒廢。
花平心中忽地一動,問道:"是不是自從他離山之後,火神便不靈了?"
那老人瞪大了眼,奇道:"你怎知道?正是,我們都說他其實是火神爺爺下凡,隻是有眼無珠,認不得他。"
花平心中更無懷疑,心知嶽龍要自己見的,必是那個主持,什麽火神顯靈,想是他仗着一身武功在裝神弄鬼而已。隻是他既已離去多年,自己豈不是空來一趟?
正思量,眼角掃過一個羅漢,猛地胸口一滞,不覺大驚。
他自知見識修爲多有不足,這忘情訣又是天下第一奇書。修習間不可索考之處,真是數不勝數,雖以嶽龍之能,也是十九不解,是以多有跳脫之處,但一直以來,真氣運行從無滞礙,也就不怎麽放在心上,誰料如今惡戰在即,卻來反噬?
慌亂間,花平忽地想到,"那羅漢的樣子好怪。"
隻見這羅漢仍是泥胎,連彩繪也無,左手屈于胸前,右手斜指而起,兩腿半屈,與平常所見的菩薩羅漢極是不同。
不知怎地,花平這眼一看。隻覺體内真氣又是一動。
他好奇之心大起,試着将兩手依樣舉起,引導真氣運行,果覺舒暢,隻是運至下盤時又感阻滞,這時還有什麽不明白,兩腿屈下,果然再無挂礙,輕易行完一個周天。立起身來,再看這羅漢,卻是再無反應。
花平索性将這百多羅漢一一看完,又找到五具異樣羅漢,都是一見之下,便覺一震,而依勢行功後便氣定神閑,再無所覺,心知這六座羅漢内必有奧妙,隻是反複參詳,卻還是什麽都看不出來。再行依勢運功,也不覺體内有何異常,暗歎道:"終是不足啊,若是嶽老在此,定能有所發現。"
前後走了一遍,卻是再無所獲,心道:"既如此,也無須再多糾纏了,還是上山去吧。"
回頭看見那老人正呆立門前,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不用說也明白,這兒荒廢既久,隻怕不知有多久沒見過香客了,花平本不好神佛之事,但眼見他這般模樣,心中也是一軟,掏出半串銅錢塞給他,溫聲道:"老人家,你收下吧。"
也不等那老人回話,便出門而去。
行得數裏,山勢漸高漸險,隐隐看見一座小亭,風中雜有女子說話聲音傳來。
再行了十幾步,聲音聽得漸清,隻聽一個年輕女子說道:"齊師姐這次也真是的,竟爲了個男人作出這等事,若不是她,随便換成那個師姐,隻怕早被逐出師門了,"便聽另一個聲音歎道:"是啊,真想看看,是什麽樣的男人,竟能讓這麽冷冰冰的齊師姐也動了凡心。"
花平心中一寬,"看來她還沒事。"忽又聽那年輕女子笑道:"但她現在這樣,隻怕比死了還慘,那有那麽笨的男人,會自己送上門來。"花平猛然一驚,快步搶上,喝道:"她怎樣了?"
亭中二女至此方覺有人闖山,吓了一跳,但反應倒也不慢,"嗆"的一聲,劍已出鞘,指着花平,叱道:"何方狂徒,膽敢妄闖玉女宮?"
兩人同時拔劍,卻隻得一聲,單這一下便非有三五年苦功不可,眼見兩人劍勢互補,顯是練過合擊之術。花平卻是全不放在心上,隻是問道:"你們剛才說什麽,齊…齊姑娘她到底怎樣了?"
那兩人愣得一愣,神色漸馳,一個穿綠衣的女子試探着問道:"你,你就是花平?"卻正是剛才歎息的聲音。
花平猛省道:"我此來并非爲着争鬥,豈能如此無禮?"當下拱手道:"正是,請問姑娘,齊姑娘,齊姑娘她到底怎樣了?"
另一個穿白衣的女子笑道:"你倒是個癡情種子,齊師姐總算有救了。"
花平越發不明,不覺看向那綠衣女子。
那綠衣女子歎道:"齊師姐回來時,宮主已是大爲震怒,她偏又不肯低頭,硬是爲你說話,結果宮主與她相賭,将她囚入思過洞,若是你不自行來投,便将她在裏面關上一世。"
忽又道:"其實宮主最是寵愛齊師姐,再過十天半月,多半就會放她出來,倒是你這一來…"
花平此時已可感到她實是全無敵意,心下甚是感動,笑道:"生死在天,那也沒什麽,還煩姑娘引路。"
那知那女子忽地擡起頭來,冷道:"引路,過得了我們手中劍再說。"
花平愣住。
他原覺這兩人對自已并無敵意,全未料到她竟會突然邀戰,且以自己此刻實力,還該在齊飛玲之上,這兩個女子又豈會是對手?
眼見兩道銀光一上一下,夾擊而至,花平卻是毫無懼意,雙手一分,一式"知音少",将二劍拂開,觸劍之時,食指輕挑,将星爆勁迫入,喝道:"落!"那白衣女子手中寶劍應聲而落,綠衣女子雖還掌得住,卻也是半身劇震,破綻大露,花平若是趁勢出手,早将她們擊倒。
花平與嶽龍相伴半月,拳法大進,忘情訣運用也越發得心應手,自知若在月前,雖可取勝,卻決不能一招便将兩人擊敗,心下也甚是歡喜。
不料那綠衣女子似是頗爲倔強,深吸了一口氣,道:"算你厲害,再接我兩招!"
花平不覺苦笑,心道:"莫說兩招,就是二十招,又能怎樣?"但他對這女子甚有好感,也不願傷了她,心道:"若不行,等一下把她點倒吧。"
不料那女子一劍揮出,劍身微微顫動,斜指而起,眼見她已是空門大露,可不知怎地,花平卻尋不到下手處,隻覺其勢不動如山,雖處處都是破綻,卻無一處可以緻敗。
僵得一時,花平心道:"終不成就這樣耗着?"左手虛引劍勢,右手切出,直取她脈門。
隻聽那女子叱道:"來得好!"身形飛起,掌中劍化作一片銀芒灑下,其勢竟如千仞滾石,花平方搶到她面前,正是全身都在劍光之下,大驚之下,運起金堅,雙手飛旋,隻聽叮铛之聲不絕于耳,一時間,也不知接了多少劍,吃了多少擊,當真是落盡下風,幸好那女子功力尚不足擊破護體金堅,倒也有驚無險。
花平再接得幾劍,感覺攻勢漸緩,正想說話,隻聽那女子又喝道:"第二招!"
劍法應聲一變,化直爲曲,竟是秀麗非常,人劍相映,真是說不出的好看,但看在花平眼裏,卻隻覺處處都是殺機,偏又爲這秀劍所惑,不知如何出手,就連要用強脫身,竟似也已不及。但見劍光伸縮不定,從四面八方飄然而至,已是将他困入這重重秀色之中。
情急之下,花平一聲暴喝,功力盡情發揮,再無保留,雙手揮起,正是一招"怒發沖冠",卻不料他内力方吐,滿天劍影就已散去,那女子竟已落在丈許之外,冷然道:"這兩劍是要你知道我們玉女宮的厲害,來吧。"竟就轉身上山。
那女子行得幾步,見花平不動,回過頭來,怒道:"你不敢去了麽?"
花平委實猜不透她的想法,又怕再惹怒她,不再說話,默默跟在後面。心下卻是大奇。
若論真實功力,這女子其實不過與白丹等人相若,但這兩式劍法卻實是厲害非常。自己曾與玉女宮數場大戰,卻從未見過這等劍法,她究竟是何來曆,竟能習得連齊飛玲等也沒學到的劍法?
行得裏許,眼前現出一大片房屋,一個女子迎了上來,笑道:"朱師姐,李師妹,你們回來啦。"忽地看到花平,驚道:"這是?"
綠衣女子道:"他便是花平。"
那女子驚道:"是他,真得是他?"
綠衣女子似是不願多說,道:"你們看着他,我進去禀報一聲。"
花平等了一會,就見綠衣女子轉身出來,道:"随我來。"
花平心道:"左右都随你就是。"跟她進去。
兩人左穿右折,過了幾進房屋,忽地眼前一亮,竟是一個小小花園。
這花園雖不大,卻極是精緻,花平生于鄉間,長于山中,那裏見過這等景象?正左顧右盼間,忽有一個聲音緩緩道:"這位就是花平花公子了?"
花平猛吃一驚,就見一個老婦緩緩自花間直起身來。
綠衣女子躬身道:"是,師父。"
那婦人将花平上下打量了一番,歎道:"果然是一塊無華璞玉,怪不得,怪不得,可惜啊…"
花平一驚,心道:"難道齊姑娘有什麽事不成?"急道:"前輩,你說可惜什麽?"
那婦人微微一笑道:"莫怕,飛玲沒事。"
花平方才一時沖動,此時方覺失态,讪讪的也不知說什麽好,隻聽"嘻"的一聲,卻是那綠衣女子笑了出來。
那婦人笑道:"燕兒,不得無禮。"
又道:"花公子,你有今天不易,聽老身一句話,請回吧。"
花平急道:"可是,齊姑娘她…"
那婦人道:"宮主不過一時憤怒,過得幾日定會将她放出,不過吃些苦頭,你若再不走,隻怕就不是吃苦的事了。"
花平聽她說出"吃些苦頭"四字,想到齊飛玲苦守黑洞,度日如年的樣子,那還忍耐的住?昂然道:"此事本因晚輩而起,若就此不顧而去,晚輩還算是人麽?"
又道:"晚輩今日來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隻求一見林宮主,将事情說個清楚。"
那婦人歎道:"事情早就弄清楚了,還說什麽?隻是,唉…"
又道:"也罷,也罷,因劍而起,便還當以劍做結。"
指了指身後,道:"花公子看見這扇門了麽?你若勝得了老身,便可自此門進去。"
"我宮向有五關之例,你方才勝了燕兒,已是過了第一關,而以你之力,第二關也隻形同虛設,老身守得的是第三關。"
"你若能盡破五關,此事便算完了。"
"隻是,後面兩關乃是一清師妹和林師妹所守,以你此刻之力,決非其敵,還是,算了吧。"
花平忽地問道:"若晚輩身亡于此,齊姑娘是不是就可以從此無事?"
那婦人愣了一下,歎道:"好吧,若你不幸,老身決然保證飛玲無事。"
花平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提起,道:"既如此,晚輩得罪了。"
那婦人道:"你看我這花園,又小又窄,若真大打出手,豈不可惜?這樣吧,你接我三招,若接不下,便聽我一句話,乖乖回去,飛玲的事交給我,好麽?"
花平知她好意,恭聲道:"一切由前輩吩咐就是。"
那婦人從旁邊竹欄中抽出一根竹枝,歎道:"真是好久沒和人動手了,都快記不得了。"
竹枝揮出,微微顫動着斜指而起,那老婦全身上下竟似都是破綻。
花平心中一動。
這一式,與朱燕方才那一劍,好象啊!
剛才自己一時沖動,結果也不知吃了多少劍,總算她功力不足,有驚無險,可若是這人…
将勁力潛運至雙臂上,卻不出手,雙目緊緊盯住那婦人,花平朗聲道:"前輩,請出手吧。"
那婦人笑道:"我身爲前輩,和你動手已是不該,又怎能再占先手之利?"
花平忽道:"那在下隻有和前輩比一比誰更耐餓了?"
那婦人奇道:"什麽意思?"
花平道:"前輩不出手,在下也絕對不會主動出手。"
那婦人笑道:"這是爲何?"
花平也笑道:"前輩何必明知故問?這一招劍法以靜制動,不知藏了多少後着,若我剛才當真不知高低,先行搶攻,現在隻怕早被前輩刺倒在地了。"
那婦人忽地靜了下來,不再說話,隻是不住打量花平。
花平被她看到心裏發毛,正不知說什麽好,那婦人方歎道:"公子真是慧心,竟知劍如此。"
"方才公子半身微沉,雙臂平于胸前,顯是一身功力盡凝于斯,誠如公子所言,老身這一招正是以守爲攻,後發制人,若要強行搶攻,劍勢上已先弱了三分,公子又早有準備,成敗可料,那也不是非要出手驗證了。"
"這第一招,公子已是破了。"
"第二招,公子還是想要硬守麽?"
說話間,那婦人的竹枝彎彎曲曲,已是在空中劃了幾個來回。
花平心道:"果然又是這招。"
他方才曾在朱燕手下大吃苦頭,知道若教她将這一招變化盡數施展開來,自己必爲這無邊秀劍所馭,朱燕功力不足,自己能以強破會,裂網而出,但這婦人顯是宮中宿老,豈能讓自己這般容易得手?
并不知道結果會怎樣,隻是确認了一點,若再不出手,就必然有敗無勝,一聲怒喝,花平身形前傾,急撲而出。
呼的一聲,竹枝化徐爲疾,竟如一條皮鞭般,抽在花平肩頭,将他打在地上。
有金堅護體,雖是痛入心肺,卻并不會影響到花平的動作和反應,事實上,此刻花平的心中,高興還要來得多一些。
成功了!
那婦人手中竹枝方抽在花平肩上,忽覺急風拂面,竟隐隐有金鐵之感。猛然一驚,左手袍袖一拂,隻覺手上微微一沉,就似有什麽重物打在手上一般。
這是?凝氣成物?!
不可能,若真有這等功力,再加上他一身硬功,早可強行奪路而去,何必吃這一擊?
還未想明,隻覺手上一緊,反手一抽,一股極爲詭異的内力已攻了上來。
這一下雖出乎她意料之外,但身懷數十年修爲,她又豈會害怕與一個小輩硬拼?面色不變,手上加勁,果覺那股勁力一觸即退,竹枝順勢揚起,道:"花公子還不願回去麽?"
話未說完,面色已是大變,那竹枝竟随着她的動作片片碎裂,隻剩下寸許殘枝握在手中。
原來花平自知若讓她将這秀劍使出,自己必是有敗無勝,是以幹冒奇險,欺身近戰,賣個破綻,隻求能算清這千變萬化的劍勢的落點,他看這婦人對他并無多少敵意,多半不會傷其要害,是以将功力凝于肩頭,雖知肩頭十九中招,但隻要能知道這一劍的來龍去脈,那便也值了。
他那一聲大吼,其實乃是以雷鳴之法,聚氣成彈,倒也不是指望能傷到那婦人,但對方劍勢已在己算中,若能再略分其心,或能有機會以星爆一拼。
他知以自己此刻功力,在對上這等高手時,決不可能以星爆制敵,但竹枝之質本弱,再加上有心算無心,卻未必不能得手。
剛才兩人交手不過片刻,但花平實已是竭盡平生所學,之間若有半點料錯也不能成功,如今終得僥幸,隻覺全身都要軟了。
那婦人兩招無功,卻似甚爲高興,笑道:"花公子奇功妙招,層出不窮,老身真是大開眼界,看來實是多慮了,再接一招好麽。"
花平心中卻是暗暗叫苦,前兩招他方才已先行見過,略有所知,又兼那婦人并無殺意,終于行險成功,但看這兩招之威,第三招隻怕更是驚人,自己能不能接下來,實是半點信心也無。
那婦人又笑道:"花公子一直空手,老身也不好再執兵刃,便空手來吧。"雙手緩緩提起,手心虛對,合抱若球,上下翻複,不住轉動。
花平未知就裏,不敢輕動,想要看清她這招的變化後着再做主張,勁走全身,卻不搶攻,隻是凝目細看,不料未看多久,已覺眼眩頭昏起來。
原來這婦人乃是玉女宮主師姐,本名林素音,三十年前就已成名,隻因她不好俗務,又不喜争鬥,是以漸漸爲人所忘。
若是比較功力,她與林懷素相去倒也不遠,但她本性良善,極少與人動手,與林懷素十八歲就遊劍江湖不能相比,爲人又不甚聰明,反應不快,是以這宮主之位最終傳給了林懷素。
但若單論求劍之心,她卻在同門中号稱第一,就連林懷素也不能不服她。
她生平好劍,卻不喜與人動手,最愛一人練劍,琢磨每一招劍法中的缺點妙處,力求有所增益。玉女十九劍在她手中改進頗多,但她卻仍不以爲足,每日裏苦苦思索,隻盼能在這基礎上再創新招,将玉女宮劍法更上層樓。爲此苦思多年,直到月前方得全功,乃以衡山名勝爲名,計是祝融高,藏經秀,方廣深,水簾奇四招。
玉女宮近來多事,她新創奇招,還未有暇與林懷素細細切磋,玉女宮上上下下,隻那朱燕是她親傳弟子,悟性又高,學得了祝融高,藏經秀兩招。
她爲人純厚,在知道了齊飛玲之事後,甚是同情,雖是一時說不進話,卻實不忍花平赴死,是以說動林懷素,以宮中五關舊制迎之,又主動請纓,來守這第三關,那是不想讓花平到一清和林懷素手下送死。再者,聽說花平武功不凡,也正想以他試一試自己的新招。
花平連破祝融高,藏經秀兩招,大出她意料之外,也勾起了她求劍之心。出手再不留力,雖是此刻手中無劍,但她這一路劍法本就以變幻萬千爲勝,此刻以手爲劍,以心馭敵,雖無鋒刃之利,卻是一發的流動不定,難言難測。
方廣深之義,乃是以劍意來去惑敵,翻複變動,其實全是虛招,對手若想看清變化再做主張,十九要落個頭昏胸惡,不能自拔。但說來雖是簡單,若無數十年的苦功,就絕難将一柄長劍用的如此來去若絲,飄忽無方,朱燕便未能學成。花平不知就裏,想要看清變化,不過片刻,已有些把持不住。
正在這時,朱燕忽地"啊"的驚呼了一聲,卻是一隻蜜蜂飛在她面前,險險蟄了她一口。
這一聲雖輕,傳入花平耳中,卻真如晨鍾暮鼓,頓時驚回心神。
好險,不能再僵持了!
雙臂一振,滿地落葉紛飛而起,卻隻是靜止在空中,微微振動着,構成了一幅極爲古怪難言的景象。
見林素音并無任何反應,花平卻不着急,雙手一引一送,那些落葉竟自行分成兩路,緩緩流向她背後。
林素音終于動了。
右手向外拂出,截進了落葉之中,一挑一送,順勢拂向花平。
花平雙手環回,擋于胸前,右路的落葉,跟着翻卷而回,化作一圈圈綠黃相間的弧線,将他的身形完全遮住。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一招,隻要守過這一招就行了!
以鳴雷推動木葉在身前設下水鏡,三訣合一,布下這銅牆鐵壁般的守勢。花平完全放棄了任何進攻的機會,将自己困在這湯池之中。
而林素音的實力,也終于展現出來。
同樣的風吹落葉,同樣的柔弱之質,可在她手中用來,卻似是無堅不摧的一把利劍,将花平身前的葉網絞成點點飛塵。
雖不若花平能從心欲的操縱每一片飛葉,但爲她劍氣所馭的那些樹葉,卻似比他們的那些兄弟突然間強出百倍,肆意的屠戮着那些剛剛還準備一體化泥的同仁。
以花平之力,尚不足同時駕馭這萬千飛灰,每一劍縱橫來去,都會将這葉城削弱,片薄,漸漸的,身前的防禦被一層層除去,那森寒劍意,似已可呼吸到得。
飛花摘葉…是嗎?
就象當日對上仲長風般,當實力相差太遠時,忘情訣的用處就顯得很是有限,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至少,還能有一個機會啊…
好象是感覺到了花平的心事,葉劍一折一返,再不糾纏,直接突破葉網,直取花平中宮!
來的好,忘情火烈!
轟的一聲,花平身前片片黃葉紛紛燃起,化作一道火牆。
火烈訣之法極是繁難,花平當初并未學會,可蘇元卻是火功的大行家,花平一路向他請教,得解了許多疑難之處,可說已窺堂奧。但玄天功與忘情訣終究不是一回事,花平雖已悟得無中生有之法,卻尚隻能燃些星星之火,要以之對敵,那還差得遠。
隻不過,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縱然隻是星星之火,也已夠了。
那葉劍在林素音内力推動下,雖是無堅不摧,但草木之屬的本性,卻終不會變。甫一遇火,立時燃着,林素音隻覺手上一輕,葉劍竟已潰散。
但林素音是何等人物?雖驚不亂,左手一圈,将火牆中震出一個大洞,身形急沖而前,右手雙指并起如劍,直刺花平眉心。
花平沒動,一動也沒動。兩眼直視林素音,一句話也不說。
一指刺在花平的眉心,林素音卻知道,自己敗了。
并不是敗給他的武功,而是敗給自己的承諾。
變化已然窮盡,最後的一劍爲火攻毀去,取他眉心的這一劍,已不是方廣深了…
輕歎一聲,緩緩坐下,方才的淩冽劍意散去無遺,回複成花平初見她時那慈祥老婦,林素音閉上眼睛,道:"老身這一關,花公子已過了,你從那扇門走進去,再過一進院子,就會遇到一清師妹了。"
"公子方才所耗不少,進去之後,可先運功調息,這補天丸是我宮密藥,調氣回神,最是有效,公子不妨一試。"
"你,去吧。"
花平接過藥瓶,再不說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大禮,入門而去。
耳聽他腳步漸遠,朱燕看了林素音一眼,正想跟進去,林素音忽道:"燕兒,你爲何要這樣做?"語聲雖仍平和,卻已帶出一絲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