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金衣大漢手握半截杆棍,斜倚在一個花架上,不住的喘着粗氣。
他瞧來約莫五十餘歲年紀,眉濃眼銳,面方額闊,身材壯碩,身上衣服雖然樣式簡單,卻做工甚是精良,此刻雖已被汗水浸透,卻仍是不沾不滞,所用衣料,顯也不是凡品。
這是一間極大的房子,擺設的雖不是如何奢華,但細細看來,無一樣不是精緻考究,無一樣不是人間珍品,無論手工用料,都是無可挑剔,但偏生又布置的疏落開朗,絕無小家子氣。
正如這房子的主人一樣,雖然不好奢華,但他的人在這裏一站,便足以證明他有資格位于萬人之上,完全不需要什麽衣服或是随從來證明。
隻是…
主人已近未路,房子裏的擺設也已被打的亂七八糟。
将這一切破壞的人,此刻就站在金衣大漢的對面。
他身着一襲白袍,手中斜握着一把小斧,兩隻眼睛緊緊盯住金衣大漢,一瞬也不敢瞬。
這金衣大漢有多麽頑強,多麽堅忍,當今天下,沒人能比他更清楚。
和那金衣大漢不同,他面容之中,并無多少雄豪霸氣,倒是有着濃濃的書卷之氣,微微一笑時,自有着一種令人安心的魅力,再加這一身兼得優雅華貴的白袍,若是現身于酒肆行欄之間,必是女子們追逐的對象。
此刻,他正在笑。
金衣大漢喘了幾口粗氣,嘶聲道:"咱們過了幾招?"
白袍人笑道:"三十三招。"
金衣大漢道:"三十三招中,你換了刀,劍,棍,刺,斧五種兵器,用了七家拳法,三路腿法,兩門指法,四套掌法,無一種是你本來所學,是誰教你的?"
白袍人笑道:"難道不能是我多年來暗中所學麽?"
金衣大漢冷哼道:"你我并肩多年,所經大小血戰無慮百場,各自武功都清楚的很,你說這種話,也太可笑。"
白袍人微微一笑,忽道:"其實大哥看錯了,我剛才共用了三門指法,第十七招時,你我擦身而過,我反手一指,刺你脅下,那是潘家的鑽心指,并非連家的判官指。"
金衣大漢悶哼一聲,道:"近三年來,你并未出外征戰,也未遠離京城,這些武功,究竟是怎麽學到的?"
白袍人微笑道:"我府中也沒有收養江湖殺手,奇人異士,大哥在我府中派了這麽多探子,這一點,自然也是清楚的很。"
金衣大漢微微動了一下身子,卻未說話。
白袍人笑道:"我若不說出來,隻怕大哥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武功,都是趙普傳我的。"
金衣大漢怒道:"胡說!趙普懂什麽武功?!他若會武,我也不會将那事交于他辦…"一語未畢,忽地象是想起了什麽無比可怕的事一般,面色大變。
白袍人笑道:"大哥想起來了?"
金衣大漢嘶聲道:"不,不可能,那麽多,沒人能做得到…"
白袍人歎了一口氣,道:"事實就在眼前,大哥還不肯信嗎?"
金衣大漢怒吼一聲,躍在空中,半截杆棍如雷轟般劈将下來。
他這一生,也不知經過多少九死絕境,曆過多少修羅屠場,更擁有着無人能比的堅毅和自信,隻要一口氣在,就決不會輕易言敗。
隻可惜,他此刻面對的對手,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無論是武功,是性情,還是他過往的一切……
白袍人輕歎一聲,眼中滿是憐憫之意,道:"時候不早了,小弟還想回去略睡片刻,這就請大哥上路吧。"
小斧斜斜揚起,劃出了一道閃光。
如果說金衣大漢的棍勢如九天怒雷的話,白袍人的斧光就宛若一記輕拂。
一個多情公子,在自己心愛女子頭上的一記輕拂。
棍斧一交即分,白袍人仍站在原地未動,金衣大漢跌跌撞撞,退開了六七步。滿眼都是驚恐之色。
白袍人笑道:"出手越輕,發力越猛,石家的雷霆刀法,大哥該是再清楚不過,小弟将它化成斧法用出,不知怎樣,還煩大哥指點一二。"
又道:"老石是絕對不會背叛大哥的,大哥還不肯信嗎?"
金衣大漢猛地裏大吼一聲,掌中斷棍片片碎裂,落在地上。
那一斧看似輕柔,内裏勁道卻是霸道無倫,若非他退身的快,雙手經脈隻怕都已被震傷,他雖退的了身,那棍卻是護不住了。
白衣人也露出一絲欽服之意。道:"大哥的實力,還在小弟估計之上,而大哥的鬥志,更是令小弟非常佩服。"
"但是。這一戰,已經拖的太久了。"
"西天吉門已開,請大哥上路吧。"
金衣大漢躺在地上。
白袍人站在他身側,微笑着,看着他。
金衣大漢露出一絲慘笑,道:"你勝啦。"
白袍人卻第一次收起了笑意,正色道:"大哥可還有什麽未了心願麽?小弟定當盡心竭力。"
金衣大漢苦笑道:"隻想知道一件事。"
白袍人道:"小弟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金衣大漢道:"你們,管這種武功叫什麽名字?"
白袍人似未想到他竟是執着于這等問題,呆了一呆,方道:"小弟并未想過,趙普的意思,想要叫它做'天道'"
金衣大漢的眼睛驟然睜大,道:"天道?你們竟管它叫天道?哈,哈哈哈…"
笑聲漸漸小去,終于化作無聲。
白袍人歎了一口氣,道:"大哥若想詐死來給小弟最後一擊,小弟定會非常傷心。"
"因爲難判大哥生死,小弟唯有以槍矛之屬,遠遠戮擊大哥身體,一想到大哥身遭橫死,竟還不能全屍,小弟實是悲痛莫名。"
金衣大漢連最後的圖謀也被看穿,自知今日已是一敗塗地,苦笑一聲,反手一拳搗在自己胸口,隻聽一聲悶響,身體抽搐了幾下,不再動彈。
白袍人微微一笑,忽地一躍而起,隻聽拍拍數聲脆響,竟已在金衣大漢身上連點了數十下。
并非是他太過小心,追随這金衣大漢數十年來,不知見過他多少次死裏逃生,反敗爲勝,無論是對于自己的戰友還是敵人,金衣大漢都已成功建立起了一種不死不敗的信心。
但是,現在,不敗的神诋已經倒下,龐大的基業已經到手。
環視着這房子中的一切,白袍人還有些不敢相信,從今以後,這一切,都是他的了嗎?
夜色猶深,但看在白袍人的眼中,卻是一片光明,他知道,當他走出這間房子的時候,所能看到的一切,就都是他的了。
終于,忍到這一天了啊…
冬天的曠野,一望無垠,溝溝渠渠,全都凍成了堅硬一片,除了幾顆枯樹還在咬緊牙關,挺立不倒外,草草木木,全都彎身屈腰,斷首折臂,鋪了個屍橫遍野。
一條大河自目所不能及之處蜿蜿蜒蜒而來,又曲曲折折去向目所不能及之處,将這死一般的原野一劃爲二。
高梁河。
一隻半死的灰兔在河邊掙紮着。一天沒吃上草了,河邊水氣盛些,該能找到幾口草吃吧。
好容易挨到了河邊,終于,看到了一點灰綠色,灰兔眼睛一亮,急急的掙紮過去。
終于來到了這點綠色的跟前,可是,爲什麽,綠色的草,咬上去,會感到寒冷而堅硬呢?
劍光閃起。
這隻可憐的灰兔,如果說它還能有什麽可以自-慰的地方,那就是,它至少是死的全無痛苦。
劍如果用的快,兔子死的時候,就不會覺得痛苦。
人也一樣,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所謂的"萬物之靈",并沒有什麽特殊的優勢。
那人翻身而起,将劍收回懷裏,望向南方。
寒風凜冽,開皮裂肉,直如千萬把快刀在風中狂舞,那人隻包了頂頭巾,衣着也甚是單薄,卻是全無寒意,隻是目注南方,也不知在等些什麽。
他瞧上去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衣着簡單,滿面風塵,橫七豎八着幾條皺紋,在北方的任何一個村莊中,你都可以找到這樣的人,平凡,普通,如果走進人群中,就會立刻被淹沒掉。
但是,如果看到他的眼神,就絕對沒有人會爲他的外表騙過。
堅定,冷硬,強悍,如狼,如豹,如鷹。
他擁有一張平凡的臉,但因着這眼神,連同他的整個人,都似乎擁有了一種奇妙的力量。
在地平線上,隐隐出現了滾滾煙塵,那人的嘴角,現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他已在此監視了整整一天,就是爲着等待他們。
将那灰兔遠遠抛出,丢向那煙塵,轉身離去。
那是他的信号,也是他的戰書,他相信,以後的一切,都會順着他的安排來進行。
既然說,以前的幾個月中,一切的一切,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又過了不知多久,一騎快馬遠遠的奔來,馳得那灰免跟前,忽地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馬上騎士一躍而下,揀起了那隻灰兔,凝神細看。
天時寒冷,個把野兔凍死于路并不爲奇,但這隻野兔卻是腹部向上,置于路中,那道劍痕極是顯眼,看在有心人眼中,決然不會放過。
那騎士年紀不大,也隻二十來歲,英氣勃勃,腰間盤着一條鐵鞭。
他看了許久,目頭越皺越緊。
蹄聲響起,又有一匹馬疾奔而至。
馬上騎士一身青衣,手中提着一杆長槍,也隻約二十來歲年紀,劍眉朗目,甚是英挺。
那使鞭騎士聽得蹄聲漸近,也不擡頭,也不回身,隻道:"二哥,你看這免子。"
使槍騎士将那兔子接過,細細看了一會,倒抽了一口冷氣,道:"那來的?"
使鞭騎士道:"就在這兒揀的。"信手指指地面。
使槍騎士道:"當時是什麽樣子?"
使鞭騎士将那兔子依樣擺好,道:"看樣子,是從河那邊丢過來的。"
使槍騎士行到河邊,察看了一會,道:"這人方才躺在這裏。"
使鞭騎士道:"土色已變,微有下沉,此時天寒土硬,要得這樣,非得要躺三五個時辰不可。"
使槍騎士颔首道:"此地本就荒涼,又都知大戰在即,會在此躺上半天的,決非平常獵人農夫,隻怕是那邊的探子。"
使鞭騎士皺眉道:"那又爲何要留下這隻兔子?倒象是故意示警一般。"
使槍騎士忽道:"不對!"向使鞭騎士道:"這一劍,你自問使得出來嗎?"
使鞭騎士愣了愣,道:"不能。"
使槍騎士道:"我也不能。"
又道:"能用出這樣一劍的人,豈會是個平常探子?如此處事,隻怕也另有深意。"
使鞭騎士猶豫了一下,忽道:"二哥,有一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
使槍騎士苦笑道:"說吧。"
又道:"自渡過黃河以來,你就一直想說這句話,難道我看不出來麽?"
使鞭騎士被他這般一說,卻有些讪讪的,道:"其實也沒什麽,隻是平時人多耳雜,不大方便。"
"二哥,你覺得這一戰,我們能有多少成算?"
使槍騎士歎了一口氣,道:"你早有成見在胸,又何必問我?"
使鞭騎士有些激動,道:"二哥,兵法上的事,你比我懂,自渡河以來,咱們号稱百戰百勝,其實才拿了幾個俘虜?所遇敵軍,無不一觸即潰,他們…他們索以強悍著稱,若真是這般無用,這百多年來,咱們又豈會一直打不回來?"
使槍騎士歎道:"你我隻是沖鋒戰将,軍略大事,到不了我們作主,也用不着我們操心。"
使鞭騎士道:"二哥,話不是這般說,現在弟兄們的傳言,你沒聽過麽?"
使槍騎士道:"什麽傳言?"
使鞭騎士卻又有些遲疑,猶豫了一下,方道:"有很多,有得說皇上禦駕親征,主要是爲了在戰功上蓋過先帝;有的說,皇上其實早知道他們的主力還在後面。隻是出來前話說的太滿,未能大勝,面子上過不去…"偷看了使槍騎士一眼,又道:"還有的說,其實先帝駕崩的也有些不明不白…"
使槍騎士忽地喝道:"住口!"使鞭騎士當即住口不言。
使槍騎士喝止他後,卻未說話,隻是胸膛不住起伏,顯見得心情甚是激動。過了一時,方道:"這話已是死罪,你不得再聽,更不得再說。"
使鞭騎士道:"是。"面色卻不大服氣。
使槍騎士道:"這些大事情,你我不懂,也作不來,你我本份便是舍命殺敵,其它的事,你莫要再想。"
不等那使鞭騎士回答,就又道:"出來好久了,回去吧。"勒轉馬頭,向南面奔去。
使鞭騎士将灰免丢進身後口袋,也跟了過去。
連綿不盡的帳篷!
一眼看去,也不知有多少帳篷,連得滿山滿野,一眼看去,竟幾乎看不到邊,怕不有幾萬頂之多。
有帳篷,便該有人,但這幾萬頂帳篷之間,卻是一片死靜,全然沒有人走動說話。就如一座龐大的死城般。
一片陰沉中,連太陽也似怕了,扯來幾重烏雲,将自己擋在後面。
"達,達"聲響,一匹紅馬自遠方飛馳而來。
馬烈如火,馬背上的主人呢?
那馬來的極快,隻一轉眼,已踏入這死城之中。
沒有任何反應,沒一人出來阻攔,盤問,或是迎接他。
那馬似甚是熟悉這裏,全不用騎士駕馭,左沖右突,不一時,已來到中央一座大帳篷前,長嘶一聲,站定下來。
這馬要走便走,要停便停,動靜之際,竟是全無滞阻。
騎士翻身下馬,天上浮雲剛剛好蕩開,落下一束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平凡的臉龐,銳利的眼神。
他掀開帳門,大步走了進去。
帳中已坐了十數個人,一見他進來,忙都起身施禮。
"元帥辛苦了。"
"元帥。"
"元帥此去,不知探得什麽敵情?"
"他們紮營之地,已至高梁河,去此地不足五十裏,以元帥之見,如何處置?"
衆人雖是七嘴八舌,卻甚是有序,全不讓人覺得嘈雜混亂。
那人并不作答,大步走到中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順手提起一個酒壇,仰起頭,咕咚咕咚,一氣喝了半壇,方放下酒壇,抹了抹嘴,道:"痛快!你們也喝些!"
衆人都是一愣,又要發問,有幾人卻現出喜色,并不開口,各各提起酒壇,痛飲起來。
那人哈哈大笑,樣子極是快活。
那幾人喝了幾口,将酒壇放下,目注那人,并不說話。
那人笑道:"夠了麽?"
那幾人笑道:"夠啦。"
那人指指其它幾人,笑道:"傻子,你們吃虧了!"
忽地散去笑容,道:"傳我令!自此刻起,全軍将官禁酒!"
衆人一驚,立時翻身拜下,齊聲道:"得令!"
那人又道:"所有士卒,各發酒一瓶,肉一斤,一個時辰内,務須分發完畢!"
兩名方才率先飲酒的漢子齊聲道:"屬下得令!"也不多言,徑自起身出帳去了。
那人又道:"所有酒肉,一個時辰内務須吃喝完畢,時辰一到,全軍禁酒!"
三名軍令官齊聲道:"卑職得令!"也出帳去了。
那人又道:"酒肉吃盡之後,全軍安歇三個時辰,時辰一到,拔營,起兵!"
衆人伏在地上,都是一震,有幾個已擡起頭來看向那人。
那人笑道:"明天,将是一個我族子民會永遠記住的日子,因着諸位的努力,我族将能享有和平與強盛,隻要我族還在這塊土地上生存一天,各位的功績就永遠不會被遺忘!"
一名六十餘歲的老者道:"屬下愚蒙,請元帥明示,因何能有必勝之算?"
另一名老者道:"元帥這兩日究竟有何神機安排?我等不明,可能提點一二?"
那人笑道:"我這幾日并無它事,隻是帶同我那百餘親兵,前前後後,不離宋軍大營,時時留些痕迹,教他們看到。"
先說話那名老者驚道:"元帥這是何意?"
另一老者也道:"宋軍不知有多少名将智士,我軍詐敗誘敵之迹本就太重,元帥這般行事,必能有人看破我軍主力潛伏在側,有所準備,元帥還要拔兵向前,未免,未免…"已是說不下去。
那人笑道:"你們覺得我未免也太糊塗,是麽?"
那兩名老者驚道:"屬下不敢!"身子卻伏得更低了。
那人笑道:"無妨,原也是說于你們聽的時候了。"
又道:"這月餘來,我們的誘敵之意确是太過明顯,宋軍能人無數,自然早已有人看出,這一點上,你們所慮并不爲過。"
又道:"正因宋軍中能人太多,咱們才有必勝之算!"
衆人大惑不解,都向他看過來。
那爲首老者道:"請元帥詳言。"
那人笑道:"趙匡義這小子,你們看怎樣?"
衆人互相看了幾眼,還是那爲首老者道:"以屬下觀來,他不唯寬仁,而且知兵,今次禦軍蕩平北漢,月餘即得全功,隻怕不在乃兄之下。"
那人冷哼道:"不然,以我看來,他比趙匡胤差之遠矣!"
"以我看來,趙匡胤死的不明不白,九成與他有關,也正因此,他才會心中有鬼,不敢正對群臣,極想自立軍功,以之證明自己不次于趙匡胤。"
"唯其于用兵之道,确不足以稱能,所見所思,必後于其臣。"
"當年王樸爲柴榮謀取天下時,嘗道當先定南方,次及燕,最後乃取太原。言:'蓋燕定則太原直罝中兔耳,将安往哉!'"
"王樸所言,實取天下策也,趙匡胤也爲知此,故久不急于亡漢。"
"趙匡義急功近利,盡銳堅城,克之而師已老,他不知收斂,反而再興大軍,此舉大大不合兵道,宋人多有谏者,卻不知他面上寬仁,内裏偏狹,最怕别人覺他不知兵道,不若乃兄,是以更加決心對我族用兵。"
"渡河以來,數戰皆勝,足以驕之惰之,更加不能納言。"
"我料此刻,宋營必已有人看破我軍誘敵之計,但趙匡義卻必要在人進言之後,才能恍然大悟。"
"唯是如此,他必強作解釋,硬要紮營于高梁河這九戰絕地。"
"他并非笨人,隻消過得一夜,在衆臣前有了面子,就必會另擇善地,可是,隻要他在那兒呆一天,就已夠了。"
又道:"他兵伐北漢時,劉繼元前後使者相繼于道,都被我一一絕回,甯可坐看北漢滅國,也不發兵相救,你們那時多有不滿,我都不理,此刻,你們可能明白我的用意?"
那老者驚道:"元帥可是從那時就定下了誘敵深入之計?"
那人大笑道:"不錯!我已不想再靠北漢與宋人周旋,我要直接将宋主擊敗,明天,我會用一場勝利讓宋人永遠絕去對燕雲十六州的妄想!"
衆人伏于地下,再不敢言,那兩個老者對視一眼,心中閃過的卻是同一個念頭,
那麽說,隻讓天怍王帶一萬兵去救北漢,也是這龐大計劃的一部分了?
當那一萬健兒出征時,這滿面笑容爲他們壯行的大元帥,已決心以他們爲棄子,将宋兵引來這高梁河畔?
背上冷汗冒出,兩人已不敢再想下去,開始加入到稱頌的行列中去。
死者已矣,再想也是無用,最重要的是,不要讓自己太快的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去。
這個永遠不敗的大元帥,雖然如猛虎般危險,可是,現在來說,他的身邊,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衆人交相稱頌聲中,外面漸漸熱鬧起來,卻是已有士卒領到酒肉,開始吃喝。
那人大笑聲中,踏步而出。
方才還一片死寂的帳篷,因着那人的幾道命令,已然活躍起來。
那人大笑道:"兒郎們,随俺唱個曲子!"朗聲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這本是東魏高歡所制之曲,雖是敕勒之歌,但質樸粗犷、豪邁雄壯,遼人愛之,多能唱頌。
嘩然聲中,各營将官爲首,衆多士卒們一起高唱道"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高歌聲中,那人大笑着回到帳中,道:"我先睡了,四個時辰後喊我。"
兩名親衛答應聲中,其它将領知機退出。
那人轉瞬就已睡去,嘴角卻還帶着粗豪笑意。
四個時辰,隻要再等四個時辰了…
驚呼聲,慘叫聲,血濺出的聲音,刀砍下的聲音。
所有這些聲音,此刻都不如他的聲音響亮。
"不要走了宋主!"
高立于馬背之上,全不在意周圍的流箭,那銳利如鷹的雙眼,終于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
"不要走了宋主!"
呼喝聲中,如火的紅馬當先沖出,百餘騎人馬緊随在後,如狂風般卷向戰場的西南角。
不是沒有宋兵想要阻攔,可根本沒人能夠接下他的一刀。
簡潔,兇猛,強悍,肅殺。
這一刀,就如冬日的草原一般,容不下任何軟弱和退讓,隻有攻擊和殺戮。
一刀兩斷,上半截身子連着半根斷槍遠遠飛出。
"二哥!"撕心裂肺的慘呼聲中,一條鐵鞭不要命的抽向他。
而這,也是呼延正我的最後一句話。
霹靂般的刀光閃過,人,鞭,馬,一起被中分爲二,慢慢倒了下去。
"高将軍死了!"
"呼延将軍也死了!"
驚呼聲中,士卒漸漸散開,面前的阻力越來越小。
他根本不是人,是一個披着人皮的死神!
恐慌,絕望,再加上求生的欲望,宋軍的抵抗,漸漸崩壞了。
但他根本沒有在意這些。
兩刀斬殺宋軍兩大高手,甚至都沒有讓他稍稍動容。
屠殺又或受降,誰都可以做。
但是宋主,一定要自己拿到手中!
唯有将他拿下,過去幾個月所做的一切,才能算是有了一個完美的收場!
經過今天之後,耶律休哥這四個字,将會永遠成爲遼人的傳說,漢人的惡夢!
急馳之中,他忽地從馬背上一躍而起。翻了個跟頭,狂呼道:"不要走了宋主!"
百餘騎士爲他豪氣所感,不由自主,一起拔刀大吼道:"不要走了宋主!"
衆多惡戰中的遼兵,聞得此聲,竟也都停下手來,一起嘶吼道:"不要走了宋主!"
宋兵此時已被沖的四分五裂,雖知皇上有難,卻爲遼兵纏的死死的,自保尚且不暇,又如何抽身前去救駕?
急奔之中,箭發如雨,那馬車邊的護衛,在急速的減少着。
并不是沒有人舍生回頭想要将追兵擋上一擋,可是,根本就沒有人能擋下他的一刀。
回頭,隻是送死。
白白的送死…
當那馬車終于變成一輛孤車時,他猛的打了一個呼哨。
十餘名離他最近的騎士同時拔出刀來,狠狠的刺向自己的馬股。
負痛長嘶,馬兒不要命的狂奔出去,但在這些在馬背上比地面上會更自然的騎士手中,它們的每一分狂怒與野性都沒有浪費,自兩側繞出兩個大圈後,整齊的列成一隊,攔在了馬車前面。
雖然說,他們都明白,在狂奔了這樣久之後,又吃上這樣一刀,這些馬兒,隻怕已不能支持到将自己帶回大營。
可是,看向那黃色的車子,這些愛馬如命的戰士們,全都露出了笑容。
終于抓到你了…
追逐之中,他們離開戰場已有數十裏了,能夠一直跟到這裏的,加上他,一共有三十一人。
三十一名百戰之餘,如鐵似鋼的戰士。
三十一雙眼睛,一起盯着那車子,專注的目光,幾乎要将那車子給燒起來了。
輕輕的籲出一口氣,他笑道:"趙公,請出來一見如何。"
車子靜靜的停在那裏,沒有任何回應。
他的笑意更濃,道:"既然趙公不肯賞面,我就隻好得罪了。"喝道:"來人,請趙公下車!"
三名騎士應聲而出,自他身後馳向馬車。
攔在馬車前面的十二名騎士動也不動,他們明白,元帥的命令不是對他們而來。
他們的任務,就是攔住馬車的去路。
東邊有一片樹林,西面不遠處,橫着一條半幹的河道。
耶律休哥和十八鐵騎守在北邊,馬車要想逃走,就隻有從他們的身上壓過去。
(連地形也在幫忙,天意興遼啊!)
三名騎士驅馬行近馬車,面上都帶着笑意。
他們無不身經百戰,沒一個是粗心大意又或輕敵玩戰之人,可此刻,他們卻實是沒什麽好擔心的。
那馬車并不大,方才狂奔之中,圍幕揚起,車中隻有一個黃衣人,早看的再清楚不過。
那車夫似已吓呆了,抱着頭,滾在車下,一動也不敢動。
爲首一人掀起車簾,笑道:"陛下,請下車吧!"
他在陛下二字上咬音極重,諷刺挖苦之意,暴露無遺。
衆人都大笑起來。
他卻是最早止住笑意的,怒喝道:"阿魯斯,你怎麽了!?"
另兩人至此方才驚覺,阿魯斯的手,将車簾掀到一半後,竟就停在了那裏,始終沒有将之完全掀起。
驚呼聲中,他們拔刀,退後。
他們的反應很快,可是,卻不如刀光快。
悠悠閑閑的一道刀光,乍一看上去,好象也并不怎麽快。
心裏這樣想着的時候,他們忽然覺得不對,爲什麽,爲什麽會突然看到彩虹呢?
當他們明白過來,這彩虹是以他們的鮮血映成時,他們已倒了下去。
東方旭日初上,華光隐現。
無論仗打的多大,人死了多少,它總是不爲所動,來去自若的。
嘩然聲中,衆人紛紛提槍揮刀,指向馬車。
一路追殺至此,衆人箭矢都已用盡。
阿魯斯的身子并未倒下,掀到一半的車簾也未落回去。
車中那人。此刻已是看的明明白白。
那是約五十來歲的一個男子,長的說不出的優雅好看,不知怎地,偏又令人生不出輕視侮弄之心。
他右手握着一把長劍,劍鞘上布滿古樸花紋,左手正在劍鞘上輕輕拂弄,點按挑撥。動作輕柔,滿面憂傷之色。
車前棄着一把刀,卻是阿魯斯的,刀上血迹猶在。
耶律休哥緊盯住那人,一字字道:"趙--匡--義?!"語聲竟有些凄厲。
那人輕歎一聲,悠悠道:"今日之戰,若論兵,大宋已是輸了,但要論武,卻還未知結果如何。"
"久聞耶律元帥是遼人第一高手,可願與朕一戰?"
朕!
宋人有千千萬萬,可有資格說這個字的,卻隻有一個!
果然是他!
大宋皇帝,趙--匡--義!
衆人都看向耶律休哥,意思再明白不過:他便再強,也隻是一人,又逃了一夜,一擁而上,怎麽也砍死了他。
耶律休哥沉吟片刻,将掌中大刀緩緩揮起,道:"若是平時,休哥必盡力奉陪,但此時此地,休哥身負十餘萬大軍之任,不能以身涉險,請趙公見諒。"
趙匡義微微一笑,衆人隻覺眼前一花,也不知他怎麽動作,竟已如一縷輕煙般自車中飄出,立在馬頭之上。
耶律休哥親衛所用的馬,當然都是最好的馬,無不是百裏挑一,無不是桀傲暴烈,可此刻,被他踩在頭上,竟是一動也不敢動,就如木雕泥塑一般。
不知何時,他身上的黃衣已落在車中,此刻的他,身着一襲白袍,高據馬首之上,初升旭日照在他的臉上,真有若天神降世一般。
他孤身一人,面對着二十八名殺人如割草的高手,全無懼色,卻好象,他才是這一切的主宰。
"你知道,朕爲什麽要逃嗎?"
"當你們的大軍殺進來的時候,朕就知道,自己錯了。"
"因着朕的驕傲和自負,燕雲之地,将會繼續爲你們所有,數萬健兒,也要成爲高梁河畔的冤魂。"
"敗勢已成,不可逆回,可是,朕卻知道,還有一個方法,可以盡量多的救回一些人。"
"兵爲将膽,将是兵魂,耶律元帥用兵統軍之能,比古之名将也不徨多讓,但唯是如此,如果沒有了元帥在中主持,遼國諸将便會失去處變之能。"
"隻要将元帥引開,我軍便還有機會退走,不至全滅于此。"
"而要引動元帥,當然要用大餌。"
耶律休哥隻覺背上發冷,口中微苦,他明知此時每說一句話都是在助長彼之氣勢,動搖自家軍心,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所以,你是故意讓我發現你,故意将我帶來這裏?"
趙匡義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卻反問了他一個問題:
"依我宋制,帝王巡遊,當有車駕數八,一正七付,朕出車之前,先行将那七駕付車盡數毀去,元帥可知我是何用意?"
怒吼一聲,耶律休哥的刀已劈出。
不能再讓他說下去了!
縱然宋軍逃去,隻要拿下這大宋皇帝,今日也算全勝!
面對那熾烈刀氣,趙匡義全然無懼,在避開的同時,他仍然把這句話送進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隻要殺去休哥公,三月之内,遼必有亂,那時候,就是我大宋奪回燕雲十六州的時候!"
距離對他來說,就好象不存在,隻一閃身,他已撞進了那群騎士當中。
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當先一人手中的長槍已爲他奪去,反手一挑,平平無奇的一刺,卻将追來的一刀破去,周圍的騎士方将刀槍招呼過來,他卻已又閃去。
隻留下兩具屍體,滾在地上。
無論什麽兵器,隻要被他奪到手中,就能用得好象用了幾十年一樣熟練。
無論怎樣出手,隻要一眼,他就能看破招式中的破綻,發出奪命一擊。
最可怖者,他每殺一人,即将掌中兵器棄去,而每殺一人時,所用招式,也絕然不會重複。
當騎士們隻剩下不到一半時,他飄回車前,笑道:"休哥公,這是爲你準備的。"
右手向背後一抓,那古劍已落入他的手中。
緩緩褪下劍鞘,那如一泓秋水般的劍身現身人前。
"此劍名爲'殺楚',乃劉邦退入四川時所鑄,隻是,終其一生,他也沒敢用這劍和霸王一戰。"
"休哥公殺性勇力,實不下于當年的西楚霸王,休哥公的耐心與智計,更遠非一介勇夫可比,休哥公的血,配得起這把劍。"
一揮手,令所有的屬下不得再動,耶律休哥将大刀平舉至眉,全心全意,來迎接這一劍。
若論招式身法,自己或者頗有不如,但無論如何,他也不相信,正面相敵,這世上會有人能夠勝過他的刀!
刀劍決。
刀斷。
刀斷了,人還在。
前胸,右臂,大腿,三處血淋淋的口子,向着他,也向着那些遼軍騎士們宣布着這樣一個無情的事實。
耶律休哥,敗!
當認識到這個事實時,那些騎士齊聲怒喝,不要命的撲了上來。
他們隻是送死,他們自己也明白,但是,他們在沖上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吼着這樣一句話:
"元帥!快走!"
沒有哭,沒有停,更沒有阻擋或和他們一起赴死,毫不猶豫的,他反身躍回馬背,雙腿一夾,紅馬長嘶一聲,急馳而去。
"唉…"
一聲長歎,加上一陣慘叫後,一切又回複平靜。
望着耶律休哥遠去的方向,他自嘲的搖搖了頭,喊起車夫,向南方行去。
後來,在上,勝利者們是這樣記載的:
休哥被三創。明旦,宋主遁去,休哥以創不能騎,輕車追至涿州,不及而還。
終宋一世,再也沒能回到這塊土地上,當漢人重新成爲燕雲之地的主宰的時候,已經是四百年後了…
"幹杯!"
"幹!"
太湖邊,惠山下,好大一片空地上,百餘張八仙桌擺開來,千多名江湖漢子縱情吃喝,幾百名青衣家人在各桌間穿行,不住手的上菜添酒,說笑喧嘩之聲,攪成一片。
隻聽幾聲咳嗽,五六個人走上一處高台,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模樣威武,卻笑的甚是和藹。
底下已有人在竊竊私語:
"喂,簡大俠出來了!"
"等一下再喝,先聽聽簡大俠說什麽!"
"啧啧,一樣是人,你看簡大俠這模樣,這氣派…"
那簡大俠雙手抱拳,向四周略按了按,行了個羅圈禮,見群雄已漸漸靜下,方笑道:"今日各位能給簡某這個面子,簡某十分感激,還望各位不要客氣,放量盡歡,簡某定然全力維持,千萬不要出門之後回頭說簡某請客小氣,缺酒少菜,啊?哈哈。"
底下紛紛哄笑,有幾人大聲道:"這是說那裏話,簡盟主太客氣了。"
那簡大俠笑道:"是準揚鄭兄麽?這盟主二字,須得大家公論,可不敢亂說。"
又有人笑道:"簡大俠真是謙遜,但凡事都要順個理來,簡大俠這些年來,行俠仗義,鋤強扶弱,不知救助了多少江湖同道,别的不說,單隻是前月簡大俠以大智大勇,揭破黃雲流那斯的真面目一事,還有誰做得來?若簡大俠不做盟主,我姓江的第一個不答應!"
那簡大俠哈哈笑道:"是蘇州江兄吧?久聞江兄豪俠爽氣,義薄雲天,今日一見,真是名不虛傳。"
又笑道:"盟主雲雲,不過浮名而已,沒甚麽打緊,再者說,兄弟上月與黃雲流一戰,筋脈受傷,武功大損,此刻連兩成力也使不出來,那配當武林盟主?"
那姓鄭的大聲道:"武林盟主,憑德不憑力,有什麽當不得的,簡大俠莫隻要自善已身,不記武林同道啊!"
那簡大俠笑道:"那裏,那裏。"客氣了幾句,自轉身去了。
一片熱鬧中,很少有人會特别注意到角落處的一張小桌。
這一桌共四人。坐主位的是一個錦衣員外,看上去不過四五十歲,滿面堆笑,衣着華貴。左手坐了一名精壯漢子,衣着甚是簡單,雖是全身未露出一寸肌膚,卻一眼看去,卻讓人感到,衣下的肌肉,必是如鋼似鐵。右手坐了一名幹瘦男子,模樣土氣,但雙目轉動之間,卻又顯得甚爲精明,腰間還别了把算盤。
那員外對面坐的是個青衣小厮,但有招呼之事,全是這小厮一人包下。
他們坐在一個極偏的地方,也不和人打招呼,隻是在自斟自飲。
那姓鄭的話音方落,那精壯漢子滿面厭惡之色,啐了一口,道:"員外,這兩人是什麽來頭?好生無恥!"
那員外笑道:"那姓鄭的叫鄭風,姓江的名江塵,便是近年來大大有名的"觀風逐塵",史大郎一向隻結交英雄好漢,自然不識得他們。"
那精壯漢子奇道:"觀風逐塵?什麽意思?"
那小厮忽地"撲"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幹瘦男子也笑道:"便是觀風向,逐貴塵之意,這二人極是無恥,最能奉承,又臭味相投,時時焦孟不離,以是得了這個外号。"
又道:"簡一蒼這厮爲做武林盟主,竟連這等人物也要結交,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那員外悠然笑道:"無妨,就讓他做上片刻好了。"
又笑道:"這些年來,這厮念念不忘,就隻是想着這個心願,也不知壞了多少好漢,行了多少惡事,便讓他完了這個心願再死。也教這些什麽武林正道知道,區區武林盟主,在我等眼中便根本不值一提。"
忽地看向湖上,皺眉道:"那是什麽?"
三人順他目光看将過去,隻見一條無主小船,正自向岸邊漂來。
其時湖上并無多大的風,那小船上無人執槳掌舵,卻似有人在水下推動一般,不住向岸邊漂來。
待那小船漂到據岸數丈之處時,已多有人注意到了,那鄭風卻甚會湊趣,笑道:"今日簡大俠做壽,浮船自來獻寶,真是可喜可賀。"
他身後一桌上,一條紫衣大漢卻皺起眉頭,道:"不對。"
一名老者笑道:"解塢主,怎麽了。"
那紫衣大漢道:"水下絕對沒人。"
他說話不快,但卻充滿自信。
水面上的事情。十二連環塢的解空解老大,是絕對不會看錯的。
小船越漂越近,解空道:"我去看看。"一擡腳,将自己的凳子踢了出去。
那小船此時離岸尚有數丈,那凳子飛至半空,碎爲數段,解空身形展動,在碎木上點的數點,已站到小船頭上。
岸上歡聲雷動,紛紛道:"解老大好俊的身手啊!"
正在此時,忽有一個幽幽的聲音道:"解空…是嗎?當日,也有你的份啊!"
解空一聽到這個聲音,臉色蓦地大變,正要退回岸上,轟的一聲,整個小船竟被一團熊熊烈火裹起,他綽手不及間,隻覺兩腿穴道都被點住,慘叫聲中,竟是眼看着烈焰舔上身來,動彈不得。
岸上驚呼聲中,那小船仍是緩緩漂向岸邊,解空凄厲的叫聲,回蕩在太湖上空,衆人聽的心驚膽戰,不知怎地,竟沒一個敢去救他。
那員外面上露出一絲笑容,夾了一筷菜吃。
那幽幽的聲音道:"簡一蒼…簡一蒼…你給我出來…出來…"聲音詭異凄厲,幾似不自人境。
一個灰衣老人驚道:"黃雲流,是你,你還活着!"
狂笑聲中,那火船忽地自行爆裂,千百流星飛襲向岸上衆人,又是好一陣慌亂,卻有幾個老成持重,心思缜密的,一疊聲的道:"小心些,莫被他趁亂偷襲!"
隻聽得一人大笑道:"偷襲?那隻有你們才幹得出來!"聲音卻猶在湖上。
衆人看向湖上時,隻見一個男子背負雙手,傲然觀天,站在水上。
無憑無依,就這樣站在水上!
見衆人都看将過來,他終開始走向岸邊。
一步,一步,他走的很慢,但每一腳踏下,卻連鞋幫都不會濕到。
"七巧道人,胡蠅,苦茶僧,上官公子……"他的目光如兩道電鞭一般,不住在岸上來回巡視,每踏一步,就報出一個名字,而每報一個名字,就有一陣騷動。
黃雲流的口氣之中,飽含怨毒,可這些人若非一代宗主,便是名流宿老,怎會全都和他結怨如此?
當他報出第十四個名字時,剛好踏上了岸。
半渡而擊本是兵家常識,但他踏浪而來的樣子委實太過詭異,近千名江湖好手似都爲他攝住了心神,眼睜睜的看着他登上岸來,竟沒一個敢出手阻他。
他踏上岸來,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道:"真好,你們全都在。"
忽又笑道:"不過我本就該想到,有簡一蒼的地方,又豈會沒有你們?"
"解空已死了,至于你們,本非主惡,若肯自行認罪,我便放了你們。"
這一句話,就似拔開了一個塞子,原本寂靜的湖邊,頓時爲一陣狂笑演沒。
"他,他瘋了嗎?"
"竟然說要放過胡大俠?"
"還有七巧道長!"
"還有上官公子!"
"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他并不說話,背着手,靜靜的站在那裏,看着他們的狂笑。
雖然他剛才已展現了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力量,但這些人卻仍然在笑。
因爲,他們相信,他們那一方的人比較多,是吧?
人多的一方,總是較強的一方,也總是正确的一方,就是這種想法,才會使自己成爲今天這樣子吧?
鄭風笑的彎下了腰,忽然道:"我明白了!"
江塵笑道:"鄭大哥明白了什麽?"
鄭風正色道:"想人非禽獸,總該知些天理,通些人倫,這黃雲流當日殘殺發妻,後來想是有些個悔悟之心,卻又惡性難改,于是天奪其魄,将他逼瘋了。"
他說話的時候,黃雲流離他還有十多丈,而且擡着頭,并沒有往這邊看。
他一向是個很小心的人。
可是,當他說完的時候,忽然覺得眼前一暗,跟着,就紮手紮腳,飛了起來。
直到他掉進湖裏時,他仍不明白,黃雲流,是怎樣過來的。
怒吼聲響起,衆人拔刀抽劍,一擁而上,這一戰,終于開始。
後來,"太湖一戰"成爲武林三大傳奇之一,更被少林痛禅方丈親口許爲"古今第一戰",但在那時,在那些參加者的心中,這也隻不過是又一次倚多打少,除魔衛道,成名立萬的機會罷了。
并不是所有在場的人都參加了對黃雲流的圍毆。
有許多人,或是自知功力不足,或是不願插手,并不上前,隻是遠遠的看個熱鬧,這其中,也包括了那角落裏的一桌四人。
那員外一直滿面堆笑,凝神觀看,直至黃雲流在雙手間拉出一條火蛇,将上官天河一舉燒殺時,他方輕輕哼了一聲,向那幹瘦男子笑道:"還好定國沒來,否則定要去和他拼一下。"
那幹瘦男子笑道:"定國不是他對手。"
又道:"此等武功,簡直匪疑所思,這黃雲流真是天縱之才。"
那員外笑着點點頭,那精壯男子和青衣小厮卻都面有不忿之色。
那員外笑道:"怎麽?"
那精壯男子道:"我看他武功吓人多過有用,他上岸至今,未和任何人以功力硬拼,顯是自知尚有缺陷,不敢相撼。"
那員外笑着搖搖頭,那青衣小厮也道:"主人…"爲那員外揮手止住。
那員外笑道:"以我看來,他必能替我們殺了簡一蒼,我們可以回去了。"
又向那精壯男子笑道:"看你滿面不服,不妨去和他過一招。"
那精壯男子聞聲大喜,一拱手,道:"多謝員外!"身形早倒蹿而出。
那幹瘦男子皺眉道:"不好,若史大郎受了些傷,又露了形迹,我們卻如何退走?"
那員外笑道:"若不讓他過這一招,你我這一路都莫想安生,要把他那張臭臉看到回山,你便願意,我也不幹。"
"至于退走之事…"他自幹了一杯酒,信手指向湖上,笑道:"縱然大郎重傷,隻要他們不出手,就憑這些人,誰攔得住咱!"
那幹瘦男子順他所指看去,全身一震,道:"他們也來了!"
又道:"連他也來了!"
那員外所指的,是一條小船,船上止五人,一着赤衣,一着白衣,二着青衣,還有一個和尚。
此時,那精壯男子已撲近黃雲流了。
他們那一桌與黃雲流間,原還有着十餘丈遠,但他一動起來,就如一隻獵豹般,迅猛無倫,疾如狂電,隻一轉眼,已迫到黃雲流三尺之内。
有幾人擋在他們之間,還沒明白過來,就發現自己不知怎地,換了地方,也換了姿勢。
有的被摔到桌底,有的被踢到了湖裏,還有一個,胡裏胡塗,頭下腳上,紮進了一口酒缸。
那員外歎了口氣,道:"可惜了,那壇女兒紅我還沒嘗到。"
他說到"惜"字時,那精壯男子已撲到黃雲流身側,大喝道:"回頭!"
他說到"女"字時,黃雲流回身,出拳,那精壯男子握拳,揮出。
他說到"還"字時,兩拳相接。
砰然一聲,黃雲流不搖不動,那精壯男子倒飛而出。
此時,他剛剛說到"到"字。搖了搖頭,又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那精壯男子怒吼道:"你這是什麽武功!"怒吼聲中,右手由腕至肩,衣服片片爆裂,現出好大一條龍紋,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周圍衆人驚魂方定,看向那精壯男子,忽地又一起驚呼起來,黃雲流也愣了愣,道:"是你?"一擡頭,看見那含笑員外正徐徐步近,驚道:"是你們?"
那員外隻一笑,攜着那精壯男子,共那幹瘦男子,和那青衣小厮,飄然而去。
隻是,他離去之時,卻仍沒忘偏過頭去,對着湖上那小船,悠然一笑。
那赤衣男子舉起杯來,對着那員外遙遙一敬,方向身旁和尚笑道:"國師以爲如何?"
那和尚雙手合什,道:"真神技也,寶光自愧不如。"
赤衣男子笑道;"若他此刻來刺的是朕,會當如何?"
那和尚雙目中精光爆閃。
他本來法象莊嚴,望之令人心生敬意,這一下,卻仿佛如怒目金剛,降魔天王,凜然生威。
他看向黃雲流,正當此時,黃雲流卻也正好向這邊側過頭來。
就好象,冥冥之中,教他二人有這一看。
四目相對,空中竟似有火光電蛇一綻,黃雲流微微一顫,險些沒避開身後砍來的一刀,那和尚不動聲色,口誦佛号,又垂下頭。
那赤衣人并不說話,自又斟了一杯酒,悠然喝下。
另三人神色不動,也不喝酒,兩名青衣人目注岸上戰團,那白衣人卻隻看着和尚。
默誦完一篇心經,那和尚方道:"若他此刻踏水而來,寶光拼盡全力,自問可接他二十招。"
那三人都面現驚異之色,那赤衣人笑道:"然後呢?"
那和尚道:"鄧元帥與石白兩位将軍聯手,當能再擋三十招,有此時間,陛下或能逃至五裏以外。"
那年輕些的青衣人已有怒容,那赤衣人卻不以爲意,笑道:"若我也出手呢?"
那和尚沉吟道:"陛下身手,雖在寶光之上,但我等五人聯手,也最多能接他百招。"
那赤衣人笑道:"百招後呢?"
那和尚卻不答話,又自誦起經來。
那赤衣人大笑道:"好,好,此等對手,那裏去尋!隻望他千萬不要死在這裏!"向那白衣人道:"走罷。"
那白衣人如釋重負,揮了揮手,那兩個青衣人扳動船槳,小船如離弦之箭,急射而去。
看着那員外離去,簡一蒼的臉色陰睛不定。
他們有多恨他,他當然明白,而他們有多強,他更明白。
如果他們現在攻向這高台的話,他不知道下面的人能擋住多久,可是,他們卻選擇了離去,也就是說,他們認爲,黃雲流,足可以爲他們殺了自己?
而從現在看來,好象的确如此啊…
七巧道人身首異處,躺在地上;上官長河被燒成了一團焦黑;苦瓜上人僵卧于地,生死不知,面上手上都是寒霜;李久久縮成一團,七竅中都溢出血來……
他們全都是成名已久的好手,全都是各霸一方的強豪,可現在,全都死在了地上。
更爲可怖的是,地上竟隻有十四具屍體。
數百人圍攻他一個,他卻不多不少,隻殺了他要殺的那十四人。
他負着手,低着頭,在看屍體。
已沒有人再敢上前。
"你們…本來是可以不死的啊…"
幽幽的一聲歎息,他擡起頭來,看向簡一蒼。
"我今天來,原隻想殺你一人,但他們不知自愛如此,也隻有取了他們性命去。"
"沒想到我那一掌還是重傷了你,隻剩兩成功力了是嗎?沒關系,很快,你就會覺得,有沒有武功,都無所謂了。"
"看來,你是不敢下來了,那麽,我上去好了。"
"我不喜歡走的很快,但你不用急,爲了你,我可以破一次例。"
當他走動時,就如小船破水,又似烈火熔冰,無論他走到那裏,那些江湖漢子全都一臉驚恐,向兩邊逃開,沒一個人敢留在他身側三尺以内。
這一幕很可笑,可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的他,心裏卻全然沒有想笑的意思。
就是這樣的一些人構成了江湖嗎?
這些年來,自己一直沉迷其中的,就是這樣的江湖嗎?
不覺又想起了那離去的員外,和那離去的小船。
早知如此,真該和他們一樣的啊……
沉思并沒有停止他的腳步,他會突然站住,是因爲有一個人擋在了他的路上。
一個年輕的女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穿了一套鵝黃色的衫子,結了條辮子,還别了朵小花,笑着,笑得很甜。
甜到幾乎會讓人忘了她手中的劍。
非常意外的看着她,很好笑的道:"你,要和我過招?"
笑着點點頭,她拔出了劍。
"他對你有恩?"
不屑的搖搖頭,道:"他是什麽東西!"
雖是說着鄙夷的話,卻仍是在笑,笑到幾乎會讓人忘了她傷人的話。
"我擋着你,是因爲我想和你打。"
"那你爲什麽要等到現在?"
"你很想知道嗎?"她偏過了頭,笑得嬌憨無倫。
本該徑直去上高台,他卻不覺停住。
"有三個理由。"
"第一,我讨厭以多打少。"
"第二,以一對一,該能多捉摸到些東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她忽又笑起來,笑的象一朵在風中微微晃動的小花。
壓低了聲音,隻讓他聽到。
"你剛才并未濫殺,證明你仍能自制,當然也就不會殺我,那麽我隻要和你過上幾招,就足以揚名,對我的将來,大有好處。"
突然間,他有一種想要大笑的沖動。
如此有趣的女子,還是第一次遇到。
聰明而不虛僞,自信而不狂妄,誠實而不愚腐。将來的江湖,大概就是這種人的天下了吧。
不管怎樣,總是要好過簡一蒼的…
"那麽,來吧。"
自己究竟是和誰在打呢?
他隻是含笑負手,站在那裏,沒有做出任何動作,可是,爲什麽,自己的每一劍都會被不知什麽東西纏住呢?
隻要将劍收回,那股力量就會自行消失,可隻要劍揮到他身前,就會變得粘滞非常,再難寸進。
就好象在大風天中,一個人泛舟江上,逆風而行時的那種感覺一樣。
黃雲流号稱"多情書生",是有名的風流狂士,詩劍無雙,并不以内功見長,爲什麽,會突然之間,有了這樣的力量?
在别人的眼中看來,那黃衣女子每一劍都隻揮出一半即行收回,再變新招,黃雲流隻是含笑觀看,并不出手,就似一個弟子在師父面前演練招式一般,無不大奇,嗡嗡哄哄,議論起來。
聽在耳中,他微微的皺起了眉頭。
本想幫幫她,可如果這樣結束的話,并不會對她有多少幫助的。
身形電閃,他出手了。
那女子并不驚慌,一路劍法施展開來,極是細密,黃雲流急切之間,也無法得手。
不過,這隻是旁觀者的看法罷了。
當兩人擦身而過時,他清清楚楚的聽到,她說了一聲:"多謝。"
啞然失笑,面對這樣聰慧的女子,再玩下去,隻是對她的侮辱罷了。
隻一伸手,搶過了她的劍,兩個人的身形,全都靜了下來。
是時候讓我看一看,你究竟有多強了…
風輕輕的吹過來,拂動着她的衣角,長發。
緩緩的将劍揮出,畫了一個圓圈。
沒有發生任何事,她感到有點失望,可是,很快的,她的臉色大變。
衣角靜止了,辮子也垂回了腰間。
風并沒停,自己能清楚的看到,他的袍袖,仍在風中輕輕的波動着。
一劍,斬風?
将劍丢回給她,步向高台時,身後傳來了她的聲音:"
"告訴我,你的武功,叫什麽名字!"
要說嗎?
本不想開口,可不知爲什麽,他的聲音,還是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我叫她作…"
"忘情…"
那黃衣女子凝望黃雲流遠去方向,喃喃道:"忘情?忘情?"低下頭去,看着自己手中寶劍,輕聲道:"忘情?隻要忘情絕欲,就能揮出這樣的劍嗎?"
看着黃雲流步上高台,簡一蒼不住的在流汗。
這高台和宴席費了自己好大心力,原是想在這上面充分享受成爲武林盟主時的每一分快樂,可現在,卻眼看就要成爲自己的葬身之地。
手顫抖着,摸向自己的腰間,當撫到那個熟悉的玉鈕時,他才好過了一些。
不管怎樣,隻要有它在,黃雲流,你想殺我,還沒這麽容易!
黃雲流的腳步并不重,但每踏一步,足音卻久久不息,回蕩在上空。
就好象,一聲聲喪鍾,宣告着簡一蒼的死期已近。
他終于步上了高台,站到了簡一蒼的面前。
"你的武功已失大半,好象我不該殺你,對嗎?"
"可是,這種禮節,要用在配得上的人身上才好。"
"你,不配。"
簡一蒼垂下頭去,并不說話。
走近些,再走近些啊!
你當然不會走到我身前的,可是,隻要是在三尺以内,你就一定躲不開這天下第一暗器,含沙射影!
三步,兩步,一步,行了!
簡一蒼猛擡起頭來,狂笑聲中,千顆鋼針自腰間爆出,罩向黃雲流,與此同時,身形急退,右手一招,平放桌上的寶劍飛入手中,直接震碎劍鞘,一劍劈下!
天劍最強之招,斬龍訣!
神完氣足,出手全沒有半點破綻,那裏象是一個隻餘兩成功力的人?
假裝受傷,本想讓那幾個老家夥放松警惕,覺得仍會是一個很好控制的武林盟主,卻沒想到,換來了這等豐碩成果。
天意,這一定是天意佑我!
不偏不斜,一劍斬在黃雲流的頂門。
劍碎。
江湖七大名劍之首,"正道",自中而折,随後片片崩裂。
就象簡一蒼的希望一樣,片片崩裂。
黃雲流冷笑着擡起着一隻手,指向簡一蒼。
随着他的每一個動作,紮在他身上的鋼針,悉悉索索,化爲細粉,無聲無息的落在地上。
每個人都聽到了一聲慘叫,那聲慘叫是如此凄慘,如此絕望,以至于,許多年後,有些與會人,仍會在午夜夢回時,驚出一身冷汗。
黃雲流沒有殺簡一蒼,他瘋了。
大哭大笑,對黃雲流視而不見,跌跌撞撞,從台上下來。
他拉着每一個人說話,"你知道嗎?我是武林盟主呢!很厲害的,武林盟主!"
"你不信嗎?我很厲害的,你知道那些想和我争的人都怎樣了嗎?"
"……"
在各門各派的人面前,簡一蒼以這種奇妙的方式還了黃雲流一個清白。當聽到他和七巧道人,胡蠅,苦茶僧,上官公子…這些人在一起都做了什麽事時,最爲膽大的漢子,或是最無忌憚的黑道,也都不禁縮起了脖子。
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苦笑着,他選擇了離去。
從此以後,"忘情書生"成爲武林中不滅的傳說,雖然,再沒有任何人曾見過他…
曆史,由帝王将相書寫,他們所用的墨,是無數普通人的淚,汗,與血。
江湖,由英雄好漢主宰,一怒拔劍,快意恩仇,無數弱者的血,染出了一條江湖路。
帝王與英雄的争鬥已經說過,那麽,下面,該是讓我們的主人公出場的時候了。
一個沒有這麽多野心,沒有這麽多欲望,當然,也沒有這麽多鮮血來爲他鋪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