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吟與朱青雷遊長椿寺,于鬻畫處,見一擘窠書曰:“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款題“山谷道人”。方拟議真僞,一丐者在旁睨視,微笑曰:“黃魯直乃書楊誠齋詩大是異聞。”掉臂竟去。
青雷訝曰:“能作此語,安得乞食?”竹吟太息曰:“能作此語,又安得不乞食!”
餘謂此竹吟憤激之談,所謂名士習氣也。聰明穎隽之士,或恃才兀傲,久而悖謬乖張,使人不敢向迩者,其勢可以乞食。或有文無徳,久而穢迹惡聲,使人屑齒錄者,其勢亦可以乞食。是豈可賦感士不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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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竹吟與朱青雷到長椿寺去遊玩,在賣畫的地方,看到一幅字,寫得是“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落款是山谷道人,也即是“蘇門四學士”當中的黃庭堅。
兩個人動了心,于是議論真僞,這時候,一個在旁邊的乞丐斜視一會,淡然一曬:“黃魯直會寫楊誠齋的詩,真是神奇阿。”于是不顧而去。
楊誠齋,即楊萬裏,南宋“江西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生于黃庭堅卒後,上面所說的那首七絕,正是他的名作之一,時人譽爲“廷秀胸襟透脫矣。”
以北宋人,書南宋詩,此誠異聞,一處關節點破,此書更無需再議。
按陳竹吟朱青雷俱爲當時名士,書畫自精,卻要被一乞丐點破個中關節,方得明悟,自然有所感慨。朱青雷的歎息,也是正常情況下會有的歎息:“能作此語,安得乞食?”
陳竹吟的歎息,卻是真正的出人意料:“能作此語,又安得不乞食!”
我(紀曉岚)認爲,竹吟這真是憤激之談呢!實在是要飽曆世事之後,才能感悟到這個道理吧!
所謂名士習氣這東西,往往表現爲恃才踞傲,再進一步就是悖謬乖張,使人沒法與之交流,則最後往往要乞食爲生、或者是有才而無德,時間長了,行事不爲人所容,名聲敗壞,使人不齒,也不得不乞食爲生,象這樣的人,又怎麽能感歎說自己懷才不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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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并沒有想到會這麽早就把這一篇貼出來。
把這篇文字抄錄進筆記的日子,是在很久以前,那時候……那時候的一切,在我,似乎都過去很久了。
但,時至今日,我仍然難以梳理清我的感受,找不到一個能讓我滿意的平衡點,所以,這一篇文字注定不會有一個清楚的結論,我能作的,隻是抄錄與記錄,僅此而已。
會現在就把這篇筆記整理出來,和“辱莫大焉”貼出後的回應,有一些關系。
……怎麽說呢,我的感覺,在那篇文字裏,我有着嚴重的問題,被情緒所感染的我,并沒有完全表述清自己的意思。
儒門,或者說中國傳統文化的“輕術”,那當然是一個問題,但在閻立本的身上,問題并不在這裏。
他的羞憤,不是因爲自己的“畫術”被人輕視了,而是因爲自己的“學術”被人輕視了。
換句話說,他自己……根本就不重視自己的畫術,他自己,始終在爲自己以畫術而得官深深羞憤,因此,他才在被别人這樣提醒時,而無地自容。
正是因爲有着這樣的社會風氣,太白才會高吟說“羞逐長安社中兒”,盡管,那些人一樣能取富貴。
正是因爲對此深深不齒,顔公才會在家訓中鄭重其事,譏笑那使子女學鮮卑語及琵琶的貴人,因爲,他同樣不認爲取富貴是唯一的價值準繩。
這也是我之所以提到浩然之氣的原因,因爲……孟之道的核心之一,是四個“非人也”。
……無恻隐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以“悻進”得官的人,在被其它人輕視,在被自己輕視,在告誡自己的子女,當循正途求進。這雖然無改于悻進可以得官的事實,卻仍然能讓我感到一絲溫暖。
因此,我們也可以更好的理解,那日日都能親近九五的詩仙,爲何仍有難解的憤懑與未舒。
因爲,儒門雖然從一開始就不諱言對富貴與地位的追求,卻又從來都沒有僅把富貴與地位作爲追求的目标!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回到正文。
陳竹吟的歎息,可以有多種理解,可以理解成同情,可以理解成批評,可以理解成輕蔑,但總歸起來,卻始終隻是一個結論:這樣的人,不能取得成功!或者說,至少是,不能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