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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禍三--臨安十八年

文禍(三)

---臨安十八年

“金人不可信,和議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贻後人譏。”

當嶽飛寫下這四句話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紹興八年,同時,這也是秦桧自紹興元年拜相以來的第八個年頭,當時,大概很少有人想到,他将要打破蔡京的紀錄,成爲趙宋開國以來在職時間最長的相臣。

前一年,是以秦桧爲代表的主和派們取得重要成功的一年:河南舊地,似乎可以通過談判要回來了,徽宗的靈樞,據說金人也願意還回來了,開封城中的血火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好象高粱河畔的血火已經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一樣,也許,隻要給那些不愛惜身體發膚的蠻子們一些歲賜,一切,又能恢複成過去那樣?

但就是這一年,奉旨前去談判的王倫,帶着金人使節回到了臨安,傲慢的來使高高的站着,他要求趙構跪下,他說,他來,是爲了“诏谕江南”。

已經沒有什麽宋國啦,隻有還沒歸服王化的“江南”,現在,诏書來啦,跪下吧,聽着吧!

嶽飛憤怒了,他鮮明的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金人不可信,和議不可恃”!

他記得曆史,卻忘了現在。他清楚的記得海上之盟和太原城,卻忘了先去打聽皇帝的态度,忘了在上書前,先去分析、掂量、盤算和計較。

……所以,他隻是一個将軍,一個當時最優秀的将軍,一個即将在四年後,被送進風波亭的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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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年裏,嶽飛的上書當然是最醒目不過的。與之相比,這年還有一位叫胡铨的編修官,也曾經上書趙構,力陳議和之害,就較少的爲今天的人們所注意。但是,如果我們要着眼于南宋文禍的話,這卻是不容錯過的一件事情。

因爲,把“莫須有”三個字演化到了極點的“臨安十八年”,正是以這件事爲發端。從紹興八年,秦桧以“狂妄兇悖”之名治胡铨以罪開始,高呼“男兒當爲天下奇”的王庭珪,黯歎“天意從來高難問”的張元幹,“非笑朝政”的胡舜陟,“鼓唱浮言”的張九成,“譏讪”的李光,“朋附”的胡寅,聲讨“夏二子”的吳元美,闡發“子不欲陰中人”的程瑀,誓言“九死以不移”的趙鼎,指望趙構“謹察情僞”的張浚……因着種種最奇詭不過的邏輯和論證,一一倒下。直到紹興二十五年,秦桧去世的前夜,他還在審訂趙汾“大逆”案的名單,要把“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的張孝祥勾兌入案,殺之而後快。

對此,清趙翼描述爲:“秦桧贊成和議,自以爲功,惟恐人議己,遂起文字之獄,以傾陷善類。因而附勢幹進之徒承望風旨,但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諱者,無不爭先告讦,于是流毒遍天下。”

到最後,就連這個生逢“盛世”,親眼見證了乾隆文獄的趙翼趙雲崧,也不由得爲之感歎:“其威焰之酷,真可畏哉!”

……是爲,臨安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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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在宋朝的時候,把重要的姓名,寫在書房的屏風上,是上層社會中很流行的一種習慣,比如說,某位曾經吓得周邦彥鑽床底的大人物,就曾經把宋某、田某、王某和方某這四個名字寫在屏風上,生怕忘掉。

這天,在一德格天閣裏,秦桧靜靜的坐着,一邊翻閱最近送來的報告,一邊梳理着自己的思路,過了一會,他站起來,用他那極有名,極漂亮的字體,在屏風上慢慢寫下了三個名字:

趙鼎、李光、胡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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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鼎,曾與秦桧同爲相臣,李光,曾任參知政事,相當于副總理,都是與秦桧長期糾纏,足以對抗的敵體,能和他們的名字這樣列在一起,對胡铨其實是一種榮耀。

紹興八年,時任樞密院編修官的胡铨,針對“诏谕江南”的金人,上抗疏《戊午上高宗封事》。

當時,王倫宣傳說:“我一屈膝,則梓宮可還、太後可複、淵聖可歸,中原可得。”對此,胡铨尖銳的指出:“自變故以來,主和議者,誰不以此說陛下,然卒無一驗!”警示趙構說,如果合作,最大的可能就是“如劉豫也哉”,成爲與僞齊帝劉豫一樣,生死進退皆操人手的傀儡,在最後,他更大聲疾呼,“臣有赴東海而死耳,甯能處小朝廷求活耶?”

胡铨的高呼,使他一夜間聲振天攘,卻也使他一夜間簡在相心。秦桧的打擊既快又狠,立刻就以“狂妄兇悖,鼓衆劫持”之名,将他南貶福建爲簽判。爲胡铨送别的陳剛中,刊印抗疏的吳師古,也被先後貶流。而或者是一德格天閣内那扇屏風的提醒,胡雖已南,秦未相忘。紹興十二年與紹興十八年,秦桧又先後兩次下手,先把胡铨貶到廣東,然後逐去了海南。

胡铨南貶,站出來說話的人并不多,但也始終都有,王庭珪寫詩送行,說“癡兒不了公家事!”,張元幹爲他歎息,說“天意從來高難問。”一個明斥秦桧,一個暗諷趙構,皆被處置。

王、張雖然蒙禍,但他們的觀點原是如此,正如“種桃”之案,也算求仁得仁。倒是胡铨由新州而之海南的過程,才是和“種豆”,和“清風不識字”一樣,是我們比較熟悉的,那一類“無中生有”的文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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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古嗟無盡,千生笑有窮。”

這是胡铨到新州後寫的兩句詩,結果落在了新州守臣張棣的手裏,如獲緻寶,精心铨釋,居然從中解讀出了胡铨的“怨望惡語”。

怎麽回事呢?原來,北宋曾經有過一位相臣,叫張商英,他的号是“無盡居士”,而上古那位射日的後羿,所屬的氏族則是“有窮氏”,于是,張棣由此發揮,說張商英爲相,秦桧也爲相,這話是明張暗秦,而有窮也是暗指秦桧,他沖着相爺又嗟又笑,當真該死的很。

秦桧雖然奸惡,卻不是滿清諸王大臣那種草包,這種比“将明”還要混蛋加八級的胡說九道,他實在是看不下去,更沒臉用這樣的解釋去收拾胡铨,張棣馬屁拍到馬腿上,隻好咬着牙再等機會。

總算,張棣等到胡铨又寫了一首詩,裏面說“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轍。”,這下終于坐實了他“怨望朝廷”的罪名,到底把胡铨攆去了海南。

從上面的事情中,我們可以初步梳理出“秦系文禍”的一些特點:一方面,秦桧所治文禍,與前人、後人,皆大有不同,他盡管也自有一肚皮好才華,卻懶得去摘章捉句,最常用的罪名,無非是“謗讪”、“狂妄”之流,根本不屑于逐字分析。倒是那些迎其鼻息的鷹犬們,還要費幾分心思,織攀成罪。另一方面,秦桧治文禍善外聯,善滾雪球,或者說,是善立鹿于朝。胡铨被打在聚光燈下後,他的目标便不再隻是胡铨,那些敢于聲援的,敢于與他保持同一陣線的,敢于和他聯系、唱和的,都将被一一擇出,無情打擊。

……另外,這同時也是他對自己隊伍的一次篩選和審視,哪些人會猶豫,哪些人會手軟,哪些人能夠用最快的速度跟進和打擊,通過這樣一波波的攻擊,秦桧也就能夠心裏有數。

所以……張棣的無能與無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或者并非要“求上進”,而隻是爲了“遠災禍”,在秦桧的遊戲規則當中,那些有幸監視流臣們的官員,其實,也是在走一盤機會與風險并存的棋局。

……比如說,右朝奉郎,王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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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二十二年,一個令官場中人,尤其是令秦桧一黨人員目瞠口呆的消息傳出,右朝奉郎任全州知府王趯因爲“爲逐臣傳遞書信”,被攆去湖南,成了一個小小的編管。

大爲驚訝的官員奔走相詢,希望摸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說,長腳相公的想法變了嗎?這是要發出什麽樣的信号?還是新一輪洗牌的開始?

……然後,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後,無數人,包括王趯在内,淚流滿面。

當時,有一位在海南呆了快十年的姓李的官員,很希望回到内地來,于是,他給秦桧寫了一封信,請王趯代爲轉達。不久,信送到了秦桧的手裏,他一邊拆開信看,一邊用一種很随意的神情問送信的人,“李參政今何在?”

李參政現在在那裏啊?

使者回答說:“李參政今在全州,與王知府鄰居。”

李參政住在全州(廣西)呢,和王知府是鄰居。

這還了得!

秦桧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嚴查這位“李參政”何以膽敢擅離貶所,而那位膽肥到敢于先斬後奏的王右侍郎,則直接被下了獄。

沒幾天,事情查清了,“李參政”還好好的呆在海南呢。和王知府做鄰居的人中,倒是有一位“李将軍”。

那個腦子短路的信使下場如何,已不可考,反正王趯是沒能翻案。面子上下不來的秦桧怎麽也不肯承認自己弄錯了,索性用“代逐臣遞書信”的罪名,把他貶到了湖南。

在那十八年中,這樣的事情并非一起,沒有旗幟鮮明表明立場的貶所官員們,倒黴的不是一位兩位,拒絕追究王庭珪的曾慥、王珉和王大聲,想要保護吳元美的孫汝翼,都先後遭到處罰,從這樣的角度來考慮,張棣之千方百計想要給胡铨再加個罪名弄走,或者,也是在自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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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說到的“李參政”,曾任參政知事,叫李光。

……和趙鼎、胡铨一起,把名字落在一德格天閣上的李光。

他曾經是秦桧的副手和助手,是主和派的人物,但後來,他轉變立場,提出“金不可信、和不可恃、兵不可撤”的“三不可”,激怒秦桧,從此,就走上了漫漫南行路。

李光的初次被貶,是在紹興十一年,貶所在廣西,紹興十四年,他再被貶移,趕去了海南,他是個心蠻寬的人,才學也好,索性在當地寫起了書。他寫的是史書,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作《小史》。

紹興二十年,他寫《小史》的事情,被秦桧知道了。

……風波惡!

李光貶昌化軍(仍在海南,但是在更南,更荒涼的地方),永不檢舉。

弟李寬,除名,勒停。

長子李孟傳、三子李孟醇,侍行,死貶所。

二子李孟堅,對獄,掠治百馀日,除名,編管。

四子李孟津,抵罪。

……

《續通鑒》記曰:“田園居第悉籍沒,一家殘破矣!”

此案牽連極衆,除李光一家外,尚涉及到胡寅、穎直、張焘等十餘名官員,之後,更派生出吳元美、程瑀諸案,範圍之大,力度之重,遠遠超過胡铨一案。

李光《小史》案,在秦桧所治文獄中頗有特色,其它的案子,基本都是在文字中或者攻擊了秦桧,或者聲援了秦敵,或者被認定攻擊了秦桧,或者被認定聲援了秦敵……隻有《小史》案,所錄、所述的内容,秦桧根本就沒有看到,僅僅是聽說“他在做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把秦桧激怒。

要解釋這件事情,就要從秦桧對“曆史”的重視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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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消失在迷霧之中了。過去給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遺忘了,謊言便變成了真話。”

“凡是與當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聞或任何意見,都不許保留在紀錄上。全部曆史都象一張不斷刮幹淨重寫的羊皮紙。這一工作完成以後,無論如何都無法證明曾經發生過僞造曆史的事。”

------《1984》

雖然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奧威爾隻是一個如同沒有勇氣走上海岸的1900般的被他所不敢面對的現實世界吓斷了腰的絕望者,但,不可否認,他的确有很多華麗的總結。

比如說,上面的兩節文字。

秦桧與奧威爾不同,他是做事的人,他雖然沒有這樣總結,但他卻這樣做了,當然,用的理由光明正大。

紹興十四年,秦桧上書趙構,求禁私史,理由是:“是非不明久矣。靖康之末,圍城中失節者,相與作私史,反害正道。”

應該說,這幾句話如果孤立的抽出來,其實是很漂亮也很正确的,甚至,連我,在看到白斯文将軍們又或者是白将軍們的子孫們的那些精美、神奇的回憶錄時,也會常常有一種沖動,爲他們沒有遇上秦丞相而感到可惜。

不過,正如同民主本來也不是壞詞,關鍵看是不是帶路黨們在喊一樣……秦桧提出這個事情,目的,當然不是爲了“正青史,明是非“,而是爲了完全相反的目的。

……比如說,“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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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在近現代以來的近體詩中,這首詩的知名度,排入前十大約是沒有問題的。作者人生的前後反差之大,甚至使刻薄如李敖者,寫出了“恨不引刀成一快”這樣的誅心之句。

其實,秦桧的早年,又何嘗沒有過壯懷激烈?

“大金必欲滅宋而立邦昌者,則京師之民可服,而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師之宗子可滅,而天下之宗子不可滅。桧不顧斧铖之誅,戮族之患,爲元帥言兩朝之利害,伏望元帥稽考古今,深鑒斯言。”

“天下之人,必不服從,四方英雄,必緻雲擾,生靈塗炭,卒未得生!”

金人初下汴京,心氣正高,視天下如掌中物。有人就提出建議,說趙宋氣數已盡,當屠盡趙氏宗族,立張邦昌爲帝,傀儡用之。

當時的秦桧,爲禦使台之長,聽到這個消息,就結連同志,先後兩次上書金人,力陳趙宋有德于民,非他姓可替,甚至建議金人踐行舊盟,北渡白溝。

這兩封上書,爲秦桧赢得了難以想象的榮譽,時人贊之爲“詞意忠厚,文亦甚奇”。他日後之所以能一路飛升,宣麻拜相,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

然而,紹興二十四年,左朝奉郎任辰州通判何珫上書朝廷,說那兩篇文章的真正作者是馬伸,要求朝廷還此公道。

馬伸,字先覺,是秦桧在禦史台時的同事。按照何珫的說法,當金人想廢趙立張時,馬伸是第一個站出來說我們必須要上書的人,而秦桧的态度則很暧昧,是在馬伸他們的堅持要求下,才簽了自己的名字,至于把他的名字簽在最前面,那隻是因爲他當時是禦史們的領導。

……想一想韓寒現在跳得有多高,就能理解秦桧當時有多憤怒。

何珫被迅速下獄,然後貶往嶺外,不過,他并沒有呆太久。第二年,秦桧病死,何珫便被赦歸,而他的觀點,也俨然成爲共識,記曰“先覺忠烈,遂别白于時。”

這件事情,足以讓我們很好的理解秦桧,理解他爲什麽要反複的、強烈的禁絕民間私史了吧?

在當時,秦桧的刀鋒所及,天下文士無不戰戰,就連北宋重臣,史學巨擎的司馬光,竟也不能保護聲名于身後。他以私人身份記錄的《涑水記聞》,在紹興六年,由相臣趙鼎“受上谕”,安排範沖整理刊印。而在“禁私史”事後,最荒唐的事情發生了:司馬光的曾孫司馬伋,一而再,再而三的站出來,言之鑿鑿的強調說這本書和司馬光絕無關系,實屬僞作,請求朝廷禁毀此書。至于收留司馬光後人,撫養司馬伋長大的範沖,更被他尖銳指摘,說他敗壞了先人名聲,不管流放還是殺頭都罪有應得。後人讀史至此,真不知當哭、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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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幾句或者不該說的話,在這件事情上,我的觀點,倒是和秦桧走得更近一些。

何珫這件事做的……至少,在我看來,很可疑。

何珫,是馬伸的學生,也是他的外甥。據說,他手裏一直都收藏着馬伸寫的原稿,一直很想爲馬伸争個清白,但顧慮到“秦會之兇焰方熾,豈可犯邪”,才咬牙隐忍。

這一忍,他就忍到了紹興二十四年,這一年,他夢見馬伸,據說,馬伸在夢中告訴他,你要給我求一個清白。于是,他第二天就帶着那份原稿進宮,之後的事……大家已經知道了。

我當然沒有任何證據,我也無意假裝說我對自己的判斷極有信心……我隻是把我的想法寫在這裏。

在第一次閱讀這段材料時,我就感到了一種輕微的不适,何珫給我的感覺,更象是一個“投機者”而非一個“勇士”。

紹興二十四年,是個了解一點宋史的官員都會明白,秦桧的權勢和輝煌已經遠遠超過了蔡京,成爲了有宋開國以來最強大的權相,但同樣,是個了解一點宋史的官員也應該還記得,有宋開國以來,那些二度、三度甚至曾經“金殿五度宣麻”的大臣們,都經曆過怎樣的起伏。

同時,秦桧……他已經老了。

曆史上,秦桧死于隔年的紹興二十五年,在當時,他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人。

……而最妙的是,我們都知道,在宋朝,文官基本上是不會死的,即使是威重如秦桧者,也隻能把那些讓他切齒不已的對手們投向越來越遠的邊角,卻不能直接送進風波亭。曆史上,我們也看到了,何珫次年便已收獲。

他隻等了一年。

所以,我不喜歡何珫,也并不認可他說的“真相”,我甚至不覺得他的名字應該和胡铨、王庭珪們這些人放在一起。

那個時代自有真正的勇士,不需要努力堆砌更多的名字。他們站出來,激于義憤,或是對特定人物的忠誠,或者隻是對某種精神、信仰的忠誠,雖然無能爲力,卻盡最大可能去鼓與呼,去向着火頭沖刺。

比如說,那兩位連名字都沒留下來的優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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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十五年,趙構把望仙橋的一座府第賜給了秦桧,于是百官都去道賀,場面非常熱鬧。

那天,有一位伶人表現的特别出色,把大家都逗得非常開心,在氣氛快要達到最高潮的時候,當秦桧正要坐進擺在場地中央的座位,把活動擺進到下一項議程時,他突然把自己的包頭扯掉,露出來一個很奇怪的發型,而且用方巾折成“雙疊勝”,頂在上面。

他的搭檔問他:“此何镮?”這是什麽發型啊?

镮,通鬟,在當時,是女人紮的發型,所以才會這樣問。

他說,這是“二勝鬟”!(二聖還)

一句話說出,滿場已是鴉雀無聲,他們卻還嫌不夠,那個搭擋重重的打了他一下,說:你把太師交椅坐穩,收錢收東西就行了,這個(迎取被金人抓走的宋徽宗、宋欽宗還朝的)事情,丢到腦後去!

于是,“一坐失色,桧怒,明日下伶于獄,有死者。”

如是人物,青史竟無名。

誠如先生所言: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爲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爲帝王将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确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後繼的戰鬥,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不能爲大家所知道罷了。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于全體,那簡直是誣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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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桧所作的,遠不僅是禁私史。

“自高宗建炎航海之後,如日曆、起居注、時政記之類,初甚圓備。秦會之再相,繼登維垣,始任意自專。取其紹興壬子歲,初罷右相,凡一時施行,如訓诰诏旨與夫斥逐其門人臣僚章疏奏對之語,稍及於己者,悉皆更易焚棄。繇是亡失極多,不複可以稽考。逮其擅政以來十五年間,凡所紀錄,莫非其黨奸谀嬖佞之詞,不足以傳信天下後世。度比在朝中,當取觀之,太息而已”

秦桧的目的,自然不問可知,但秦桧的努力,也終于失敗。雖然他對于那些曆史研究者們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使得學者們在使用這一時期的原始史料彙編時,總得多作幾方面的比對,甚至到了要把金人方面的資料置于更權威考量的地步,但……細節終究隻是細節。

再把青樹枰的細節重寫一百遍,也改變不了整個桂軍都被吃光抹淨的事實,再把長津湖的損失寫大一萬倍,也改變不了跑路的是聯合國軍的事實……今天的普通人,隻要沒進文史圈子,九成九根本就不會去看南宋初年的“日曆、起居注、時政記”,但是,西湖邊上,那個是坐着的,那個是跪着的,誰不知道?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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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講到了“秦桧死于隔年的紹興二十五年”,當時,秦桧仍在相位。

……死在相位上,有宋前例來看,乃是極大的異數。

無論以因果報應天公有眼的傳統角度來看,還是以緊張刺激分秒必争的好萊塢角度來看,秦桧之死,都是極具戲劇性,張力極強的一個事件。不要說差一周、一天,甚至隻是差上一個時辰,很多事情,可能就會發生完全不同的,血淋淋的變化。

紹興二十五年的秦桧,正如光緒三十四年的那拉氏,也如民國三十七年的蔣中正,在一種糾纏了幾十年的刻骨仇恨驅使下,要在自己離開前,把沒有了斷,又還能夠了斷的事情,做個了斷。

當渣滓洞的槍聲響起,當珍妃井口水花飛濺……這一切,本來也可能發生在臨安,用今天的話來說,當時已經發展到了隻差“臨門一腳”的地步。

“秦桧擅權久,大誅殺以脅善類。末年,因趙忠簡之子以起獄,謀盡覆張忠獻、胡文定諸族,棘寺奏牍上矣。桧時已病,坐格天閣下,吏以牍進,欲落筆,手顫而污,亟命易之,至再,竟不能字。其妻王在屏後搖手曰:“勿勞太師。”桧猶自力,竟仆于幾,遂伏枕數日而卒。獄事大解,諸公僅得全。”

紹興二十五年,本來應該是血色彌漫的一年,這一年中,秦桧苦心積慮,制造了“大逆”案,除了要把老對手趙鼎滅門外,還要把其它對手如張浚、胡铨、李光等一網打盡。因爲這是他高度重視的一件事情,所以事必不假手,親力親爲,結果,就在一切準備就緒,将要走完最後一道程序的那一刻,他的病情突然發作,“竟不能字”,再三努力,也沒能畫上那個代表着圓滿的句号。

……天有眼麽?

但,若真有眼,風波亭外,天在那裏?

隻能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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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鼎。

一德格天閣上,排名第一。

他的地位身份本來遠遠高過秦桧,乃是南渡後的第一任相臣,号稱“中興賢相”,但與秦桧鬥法不敵,在紹興八年敗走,一貶再貶,始終未能翻身。在秦桧制造“大逆”案時,他已去世八年,“大逆”案的中心,是他的兒子,趙汾。

關于“大逆”案,并沒有什麽可說的,趙汾是個沒有多少政治敏感性的人,他與和他一樣缺乏敏感性的趙宋宗室趙令矜交遊密切,被人羅織成罪,至于罪名,那都是自己提供的。

對秦桧來說,這個案子的中心目标是趙汾,外延目标是其它所有和秦桧有着仇恨的敵人們,但從案子本身的角度來說,這個缺乏政治敏感性,總是擺不正自己位置的趙令矜,才是重點人物。

趙令矜是個大嘴巴,大到了什麽地步呢?他曾經和其它很多人一起看秦桧的《家廟記》,其它人要麽不說話,要麽誇誇這文字不錯,他一開口,就是引經據典。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沖人家家廟說這個話,就等于說,到同事家裏串門,看見人家的婚紗照,咱們麽,要麽誇完人家漂亮然後說吉祥話,要麽說完吉祥話然後誇人家漂亮,可偏有一位,直目豎眼看着照片在那裏掐日子,說,喲,你們結婚有年頭了啊,眼看就是七年之癢啦!

得罪秦桧也就罷了,另外一次,趙令矜和國家教委的領導一起喝酒,邊喝,邊感歎說,現在這世道真是不好,皇帝糊塗奸臣做亂,唉……這樣下去怎麽辦啊。

雖然說宋人罵罵皇帝不是多大的事,但也要看誰來罵,趙令矜的悲劇,就在于他和文人們混得太久太投入,結果忘了自己也是有着廣義上的合法繼承權的趙氏子孫,是曾經手持金锏,能夠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八賢王趙德昭之後,而不是一個姓趙的普通文官。

趙令矜定“大逆”,之後,便是對趙汾無休止的迅問,逼着他把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吐出來,畫上手印。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因爲,秦桧曾經親自拟過一張五十三人的名單,當中包括了胡铨、李光、張浚……和其它許多人,他必須确保,這些人要由趙汾供出來,然後定成死罪,辦成鐵案。

……所幸,天未假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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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面,出現了張浚這個名字。

他是南宋大将,更出将入相,在趙鼎、李光先後敗走後,他一度曾成爲秦桧的重要對手,并一樣享受到了名留一德格天閣的待遇,是當時第一等的大人物。

……不過,我這裏專門又提出來說他,倒不是因爲他是大人物,而是因爲,他身上一樣有一樁文禍。

而且,是南宋第一樁文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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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向關中圖事業,卻來江上泛扁舟。”

這兩句詩,是曲端的作品,也是曲端的死因。

曲端,是南宋初年川陝戰區的重要将領,有能力有威望,但問題是,他同時也有一個壞脾氣和一張大嘴巴。頂撞上級,輕視同級,都是家常便飯。

某一次宋金會戰前,曲端對上級的方略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但沒有被采納。會戰失敗後,他到處去說自己的意見有多麽正确,這一下終于激怒了張浚,于是,就有有心人把曲端的詩抄了一首拿來。

“不向關中圖事業,卻來江上泛扁舟。”

結合南宋初年的局勢,這個罪名一下就套上了,“指斥乘輿”,你把意思說清楚,你在說誰不去光複關中,你在說誰劃着小船往南邊跑?

曲端被治罪,貶斥,很快就在貶所死于私刑,時年未屆四十。

後來,張浚在多個不同場所表示了自己的後悔,也的确采取了一些補償的措施,然而,斯人已逝。

周密比之爲:“則秦桧之殺嶽飛,亦不爲過!”

曲端的這件事情,雖然從主角到配角到所有相關人員都是武将,但卻是一起比較典型的文禍,無中生有,卻又解之合節,把那種若有若無的味道把握的很好,屬于那種“一語點破,無從分說”的類型。在整個臨安十八年中,能夠與之相比的,大概也隻有吳元美鳴條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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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元美,是李光《小史》案中的人物,他在李光治私史案發後,寫了一篇《夏二子文》,聲讨“夏二子”,也就是夏天出來活動的蒼蠅和蚊子,裏面有一句非常妙的雙關語。

“夏告終于鳴條,二子之族,殆無遺類。”

這個“鳴條”,可以理解爲風把樹枝吹響,指秋風起,夏日終,但同時,鳴條又是一個地名,是夏商易姓革命的主戰場,這兒的妙處,就在于“夏”與“鳴條”都可以作雙重解釋,又都能順暢成文。但日後被定罪,也就定在這兒,假借四季更換,鼓吹易姓革命,想做什麽呢你?

這篇文章出來後,就有人想上綱上線,初次嘗試未成功,被上級官員駁回,最後,反而是在吳元美家裏找到了突破口,才打動秦桧,對吳元美施以處置。

吳元美家中,有“潛光亭”和“商隐堂”,他的同鄉鄭炜抓住這兩個名字上報,說“潛光”就是講他潛心于李光,要結黨,“商隐”那是自比不仕秦的商山四隐,表明他無意事秦,這樣的分析誠然誅心,但也的确古雅,算得還有些些北宋文案相戰時的餘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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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裏,已經快到一萬字,突破了《無以言》的七千字,也超過了《桃花》的八千字。但雖然已經提到了很多人名,可要與那十八年中被打擊者的長長名單相比,這仍然隻是很小的一部分,限于篇幅,我不能一一介紹這些名字,不能一一記錄這些事迹,但史自有書,名自長垂。

……再講最後一個故事,講完,《臨安》也便完結。

在故事的結尾,讓我們回到開頭,回到胡铨的身上。在他被從廣東驅趕到海南的路上,張棣刻意選擇了一名刻薄的使臣押解,但,這名使臣卻沒能完成自己的任務。

胡铨路過雷州,當地的太守叫王彥,被評價爲“雖不學而有識”,雖然文字上不行,但做事情有辦法。他同情并且尊重胡铨,就找了一個借口,說這個押送的人涉嫌走私,直接抓了起來,自己派了人護送,并提供了豐厚的盤纏。

當時,已經是紹興十八年了,嶽飛已經死了六年,趙鼎也在前一年自盡了,但仍然有這樣的人,願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内,作力所能及的庇護,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此謂,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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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幾句閑話:南宋史,并非可以讓人激昂或興奮的一部史書,趙構與秦桧,都不是在身後留有美名的人物,但是,若讀到南明史時,卻會忍不住讓人歎息,時無王謝、桓劉,也便罷了,何以欲求一趙構也不可得?而以欲求一秦桧也不可得?

何以,緻此?!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一二年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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