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姨娘卻不管何氏的憤怒,她看似走得穩穩當當的,但是她本就在江南水鄉長大,一舉一動都有一種溫婉的氣息,這種溫婉,和顧明荷的溫婉是不一樣的,顧明荷的溫婉,帶着世家貴女的優越感,而崔姨娘的溫婉,則是徹底的、小女人的那種溫婉,像是靜靜綻開的小白花,你來,我搖曳,你去,我依然搖曳。
不疾不徐,溫溫柔柔,崔姨娘出了百合堂之後,抿唇微微笑了,大小姐,令人刮目相看呢。
“啊,姨娘,你身上怎麽了?”崔姨娘的丫鬟知春等在百合堂的院門外,這會兒見到崔姨娘出來了,急忙迎上去,忽然便看到崔姨娘肩頭的一片水漬,與崔姨娘對視一眼,見崔姨娘目含笑意微微點頭,便拔高了聲音問道。
百合堂門口來往的人也不少,聽到知春的話之後,看了一眼崔姨娘,見她一向整潔的衣物看起來有些淩亂,沾了水的月白色衣裙皺在了一起,看起來頗有些狼狽,便不由得對視一眼,給崔姨娘行禮之後,便加快了速度從這邊走過去。
不過,崔姨娘和知春都知道,别看她們現在一聲不吭,像是沒看到一般,但是等到離開了之後,私下裏卻總會議論幾句,不過她們要的,就是她們的議論啊。
在衆人的目光下,崔姨娘卻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隻是微微皺眉,呵斥了一下知春:“小聲點,這樣咋咋呼呼的像什麽話。”
“奴婢知錯了。”知春急忙矮身認錯,崔姨娘輕輕點頭之後,主仆兩人慢慢走遠,但是卻留下了“夫人朝着崔姨娘大發脾氣”這個茶餘飯後的談資——仆婦們最喜歡談的,就是主家的這些事情了,明知道不能議論,私底下,卻更加議論,越是不讓說,越是想說。
議論的多了,很快,就連一心伺候崔氏的顧明荷,也知道了消息,顧明荷當時就覺得眼前一暈,如果何氏在眼前,她真的恨不能直接掐死何氏——水芹的事情,隻要張張口擡擡手,給她一條活路,多麽容易的事情,結果卻被何氏給搞砸了,害得何嬷嬷竟然還找人來聯系她,說要滅口?
滅什麽口,直接給水芹再找一門差不多的婚事就是了,一個丫頭而已,用的着這麽樣麽?
她們難道就不會用她們的豬腦子想想,死一個人那是小事情麽?現在顧明萱可是沒有那麽蠢了,再加上莊嬷嬷的存在,到時候這兩個人盯着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的話,被揪出來之後怎麽辦?
還有,就算是莊嬷嬷她們沒有追究或者是沒有查出什麽來,難道别人心中不會覺得有問題麽?她們會不會想着這是夫人在殺人滅口?
你能管得住别人嘴裏說什麽,難道你還能管得住别人心裏想什麽?
忠心耿耿的奴婢就這麽的放棄了,用完就扔過河拆橋,以後誰還敢給你做事啊?
顧明荷那個氣啊,臉上溫婉的笑容都已經要碎裂掉了,你先搞出來一個水芹的事情已經是蠢到不行了,不過好歹是個奴婢,她也不可能告狀告到父親那邊,就算是父親知道了,也沒什麽,可是崔姨娘呢?
崔姨娘是祖母的遠房侄女啊,雖然是很遠很遠的關系,可是你打崔姨娘的臉,那就是打祖母的臉啊!
你在屋中罵幾句也就算了,你還弄出把柄來,傳的人盡皆知,這是還嫌祖母和父親不夠讨厭你麽?
顧明荷真想把何氏的腦袋擰下來看看,到底她腦子裏有些什麽東西,才能蠢成這樣?
可是,自己還得爲她收拾爛攤子,不是麽?
在顧明荷的感覺中,自己已經成了何氏的老媽子了,她遇到事情想不出辦法的時候,會來找她讨主意;她做事出了纰漏,會來告訴自己,讓自己爲她善後;她沒腦子惹了禍,自己也得爲她把場面圓起來……
就像是自己欠了何氏多少一樣,顧明荷心中的不耐,累積的高高的。
可是再不耐煩,還是要爲她善後的。
顧明荷伺候崔氏用完午膳,對崔氏說道:“祖母,孫女想去看看芝兒,她畢竟年紀還小,孫女不放心呢。”
崔氏皺眉,最後,還是不願意傷了顧明荷的臉面,所以說道:“去吧,你去看看她,順便開導一下,讓她别再惹你父親生氣了。”
顧明荷應下,服侍着崔氏午睡,然後趁着崔氏午睡的時間,出了榮安堂,去祠堂之前,先去了崔姨娘住的玉簪苑。
“奴婢見過三小姐。”崔姨娘剛吃好飯,正在看廚房的賬本,聽到院中奴婢給顧明荷請安的聲音,急忙起身出門迎上去,說道:“三小姐來了,快進來坐,念夏,快去泡茶來。”
點心上好,請了顧明荷坐下,崔姨娘站在顧明荷身邊,接過念夏端上來的梅花茶放在顧明荷面前的炕桌上,笑着說道:“知道三小姐愛喝梅花茶,這是我去年弄的一些,手藝不太好,三小姐見諒。”
顧明荷笑着接過,輕抿了一口,贊歎了一聲“清香陣陣”,然後說動啊:“姨娘太過自謙了,我喝着,覺得好的很。”
“既然三小姐喜歡,一會我給三小姐包一包,不怕三小姐笑話,我這也是自己鼓搗的,所以不敢送人,要不是看三小姐真喜歡,也是不敢獻醜的。”崔姨娘聲音溫柔.軟糯,帶些江南水鄉女子特有的味道,官話雖然說的不正宗,但是聽起來意外的好聽。
顧明荷也笑着說道:“那就多謝姨娘了,我覺得很好呢。”
兩個同樣都是溫婉的女子在一起聊天,看起來很美,但是聽着就昏昏欲睡了,起碼念夏就有這樣的感覺,但是見兩人還是這個樣子,似乎永遠都不準備進入正題,念夏隻能打起精神,聽着她們你恭維我贊揚。
“這塊玉佩,是上次偶然得到的,我見上面的紫薇花雕琢的極好,早就想送給姨娘了,隻是怕姨娘不喜歡,今日叨擾了姨娘的梅花茶,便拿這個來換吧,梅花、香茶、玉佩,都是極風雅的,姨娘可不要推辭,那太見外了。”顧明荷拿過燕草手中的錦盒,打開了,露出一塊春帶彩的透雕玉佩。
春帶彩,就是既帶有綠色、又帶有紫羅蘭色的翠玉,本就是極爲珍貴的東西了,何況這塊玉,水頭足,顔色好,再加上巧妙的雕工,更是把玉佩的價值,發揮到了極緻。
一簇盛開的紫薇,兩片綠色的葉子,瑩瑩潤潤,望之心醉。
一見之下,崔姨娘就非常心喜,她名喚崔雲薇,慧娘是小字,這一塊玉佩,本就惹人喜歡,更何況,還暗合她的名字。
在顧明荷出現的時候,她就知道顧明荷的意思了,這一塊玉佩,想來是顧明荷在爲何氏賠罪,如果是其他的東西,崔姨娘一定毫不猶豫收下了,反正該傳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就算是現在來賠罪,隻不過是讓人别人的印象從“何氏很暴躁”,變成“何氏很暴躁,三小姐知書達禮進退有據”罷了。
可是這一塊玉佩太過于珍貴,若是收下了,就成了自己不知道進退了——自己再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再是貴妾,可是也越不過府中嫡出的小姐。
會被人說自己輕狂的!
一個輕狂的妾室,惹怒了夫人,讓夫人生氣責罵,自然也就不是多大的事情了。
若是自己眼皮子淺一點,怕是也要掉進坑裏了。
可是與顧明荷推推搡搡地拒絕來拒絕去的,也不是個辦法,崔姨娘一怔之後,便含笑說道:“大小姐頭上這隻簪子真是别緻,不若大小姐把它送了姨娘,當做茶水錢吧,姨娘可不像是三小姐這般的雅緻,姨娘啊,就是一個俗人。”
這簪子是顧明荷日常經常帶的,不太名貴,但是挺精緻的,而且崔姨娘也知道來曆,不過就是去年的份例罷了,沒什麽特别的意義,除了精緻之外,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
要來正合适。
顧明荷聞言,也不堅持,隻把頭上簪子拔下來遞給了崔姨娘,說道:“能得姨娘喜歡,是這隻簪子的榮幸。”
既然崔姨娘不肯上當,顧明荷也不強求,簪子就簪子吧,總歸來說,走一趟對自己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姨娘,母親因爲心中愧疚沒有教好四妹妹,又生了病,脾氣有些急躁,如果有處置不當的地方,姨娘且寬寬心,我代母親給姨娘賠不是了”起身告辭之前,顧明荷如是說道。
一邊說,一邊緩慢地要給崔姨娘行禮。
崔姨娘立即露出一副惶恐的樣子,低呼一聲急忙托住了要福身行禮的顧明荷,說道:“三小姐快别這麽說,我做事不當,夫人責罵我是應該的,怎還能要三小姐賠罪呢,折煞我了。”
顧明荷隻溫婉一笑,順着崔姨娘的力道站穩了,說了一句應該的,便告辭而去。
顧明荷到了祠堂。
顧明芝昨晚上跪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等到晚了,兩個嬷嬷自然也就允許顧明芝去睡了,總歸跪祠堂是爲了讓顧明芝反省,可不是要搓磨顧明芝的。
晚上冬青冬雲伺候着顧明芝洗漱睡覺,顧明芝那裏睡過這種帶着黴味的房間、以及硬梆梆的床啊,最後,氣得哭了一通,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早上用的是粗茶淡飯,那是真的是粗茶淡飯,顧明芝發脾氣,可是兩個嬷嬷就像是木頭人一樣,她摔了盤子,兩人隻是收拾了,讓後告訴她該去跪着裏,其他的一句不說。
顧明芝哭鬧,但是兩個嬷嬷隻是讓她跪好,顧明芝耍橫、叫罵,完全沒用。
等顧明荷過去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顧明芝正坐在蒲團抹淚的樣子,顧明荷的眉心就又是一跳,真是夠了,她是來反省的,坐在蒲團上是幾個意思?
這個樣子,她怎麽去朝祖母和父親求情?
顧明荷忍了忍,款款走近了顧明芝。
“見過三小姐。”兩個嬷嬷是榮安堂的人,自然知道三小姐顧明荷是老夫人崔氏最喜歡的孫女,因此對顧明荷也還是恭敬的。
“姐姐……”顧明芝一聽到兩個嬷嬷的話,回頭看到顧明荷,立即撲了上來,抱住了顧明荷的腰大哭起來。
顧明荷心中很想把顧明芝遠遠的推開,但是她卻不能這麽做,反而擁住了顧明芝的身子,輕輕拍她的後背,而後顧明荷朝着兩位嬷嬷笑了笑,又看了一眼燕草,燕草便把手上的荷包遞給兩個嬷嬷,說道:“兩位嬷嬷照顧芝兒辛苦了,這些拿去喝茶吧。”
兩個嬷嬷倒也識趣,接了荷包站得遠遠的,既能看到顧明芝,又不會妨礙她們姐妹說話。
“芝兒,不要哭了。”顧明荷哄了兩句,顧明芝慢慢才收了淚,這時候,燕草已經帶着冬青冬雲也走遠了,顧明荷面色嚴肅,看着顧明芝,說道:“芝兒,你就是這麽反省的?”
“我……”顧明荷的目光并不嚴厲,但是顧明芝不知道爲什麽就是覺得心虛,最後,低下頭不說話。
顧明荷已經認定了顧明芝是朽木不可雕,也懶得多勸她,隻說道:“芝兒,你這樣的态度,讓姐姐怎麽給你向父親求情?”
顧明芝咬着牙,不說話,顧明荷卻依然不太留情說道:“你今天好好跪着,聽到沒有,等明天,我帶父親來看你,到時候,會爲你求情的,若是到時候父親看到你這個樣子,你覺得父親會同意讓你出去麽?”
顧明芝一聽,也有些害怕,含含糊糊應了聲好,又被顧明荷再次嚴厲地說了幾句,顧明芝才不情不願地跪在了蒲團上,顧明荷這才說道:“乖,你放心,姐姐明天一定不會再讓你跪在祠堂了,但是你一定要聽話,知道麽?”
“嗯。”
“等明天父親來的時候,你其他什麽都不要說,隻說自己知道錯了,以後一定和姐妹和睦相處,就可以了,記下了麽?”顧明荷爲了明天能把顧明芝弄出來,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真不是她姐妹情深,而是快要端午了,她出去應酬的時候,顧明芝還跪在祠堂,對她的名聲,也說不上是什麽好事。
而這樣處理的話,明天再在父親面前表現一下,肯定會讓祖母和父親都更喜歡自己的。
顧明荷走的時候,歎口氣,但願,明天父親來的時候,顧明芝能夠好好的把戲演下去,不要出什麽大的纰漏。
顧明荷回去的時候,崔氏剛醒來,正問崔嬷嬷:“這麽說,三小姐去過慧娘那邊了?”
“是,去過了,代夫人想崔姨娘道歉,又送崔姨娘那塊春帶彩的玉佩,崔姨娘連說不敢,推辭了,隻拿了一支蟲草頭的簪子。”崔嬷嬷把話重複了一扁,崔氏聽着,點了點頭,說道:“荷兒和慧娘,都不錯,知道進退,不像何氏……”
崔嬷嬷笑着點點頭,說道:“都是您親自帶出來的,哪裏能差得了……”
這是誇崔姨娘和顧明荷,至于何氏,不管如何也是順安侯府的夫人,不是她一個奴婢能夠評判的。
崔氏低哼了一聲,問道:“芝兒在祠堂如何?”
“四小姐嬌氣了一些,不過還是識得大體的,您放心就是了。”崔嬷嬷這次撒謊了,不過崔氏也知道這不是完全的真話,現在她懶得理顧明芝,隻想着趕緊給顧明芝找個嚴厲的嬷嬷,好好殺殺她身上的驕嬌二氣。
“都是何氏誤了芝兒。”崔氏不由得感歎說道,“早知道,我就該辛苦些把芝兒也抱來身邊教養,那時候憐惜她,誰知道,卻反而害了自己的孫女。”
崔嬷嬷急忙說道:“老夫人心善。”
正說着,外面小丫鬟回報,說是顧明菱來了。
崔氏一愣,讓人叫了顧明菱進來,問道:“今兒洪夫子告假,你娘不是讓你跟着她學管事麽,怎麽跑來了?”
“别提了。”顧明菱挨到了崔氏的身邊,沒敢像是顧明萱一樣摟着崔氏說話,但是也還是很親近的,她歎口氣,抱怨道,“本來雖然很枯燥,但是勉強也還能學得下去,結果一聽崔姨娘那邊出了纰漏,我娘就緊張的很,生怕自己也出了什麽纰漏被人說嘴,然後見嫌棄我礙事了。”
“你母親是那個性子,急了點,你啊,以後嫁人了,做了人家的當家主母,可不能這麽急躁,知道麽?要穩得住。”崔氏趁着機會,教育了顧明菱幾句。
顧明菱的臉色,就飛起了紅暈,她有些羞澀,卻道:“祖母說什麽呢,孫女才不嫁呢,孫女伺候祖母一輩子。”
崔氏被顧明菱逗笑了,搖頭說道:“怎麽可能一輩子不嫁呢,總歸要嫁的。”
“那……那孫女主要好好孝順長輩,什麽好東西都緊着長輩不就行了麽?”顧明菱想了想,這麽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