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姗耳朵突然一懵,有片刻的短時性失聰,這消息聽在耳中,仿佛很久以前,久到上輩子,忽聞某好友突然車禍的情景……回神之後,南姗還有點恍惚的茫然,語氣十分匪夷所思,又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嶽哥哥,你說什麽,五皇子……從馬上摔下來了?”
秦嶽很斬釘截鐵地答道:“是啊,都好幾日之前的事了。”見南姗好奇發問,又唠唠叨叨叙述其中詳細情況:“我聽父親說,五皇子傷得很嚴重,到現在還昏迷未醒,聖上大發雷霆,把教導五皇子禦馬的師傅、以及随行保護的一衆人等,全部下了刑部大獄,禦醫院的禦醫也全被傳了去,日日夜夜地守着……”接着又歎了口氣,感慨道:“真是多事之秋啊,聖上才新得了一位七皇子,六皇子卻夭亡了,這還沒過幾天,五皇子又摔得不省人事……哎,姗妹妹,你發什麽愣,姑父正等着你呢,快随我回去吧。”
南姗腦袋木木地應了一聲‘噢’,蕭清淮墜馬,還摔得不省人事——騙人的吧,可是,秦嶽不可能信口雌黃,但是,蕭清淮從馬上摔下來……這怎麽可能呢。
……
回到正堂時,南瑾老爹正坐着與溫流慶叙話,南姗腳步規整走上前,福身行禮:“女兒見過爹爹,給爹爹請安。”
南瑾靜靜看了閨女一眼,闆着臉道:“你一離家,就變脫缰的野馬,這些日子,又玩瘋了罷……”
南姗溫順的低着眉梢,聆聽父親大人的教誨,卻悄悄轉動眼珠子,朝溫流慶老祖宗抛媚眼求助,接收到求助訊号的溫老祖宗,深深瞪一眼嚴肅的孫女婿,冷哼道:“合着按你說的意思,小姗姗是脫缰的野馬,老頭子這裏就是專養野馬的荒草嶺了!”
對這位嶽祖父,南瑾向來十分敬重,忙拱手賠罪道:“祖父息怒,孫婿絕無此意。”
見老爹難得一見的吃癟觸黴頭,與妹妹一起回來的南笙,忙垂低下腦袋,使勁抿緊兩片嘴唇,生怕一不小心當場噴笑出聲,那老爹鐵定會跟他秋後算賬,讓他爽個夠啊爽個夠,還是在心裏頭偷偷樂一下,比較實在。
秦嶽明顯功力不足,小挾撲哧’了一下,雖然很快噤了聲,但是,南瑾靈敏的耳朵已經清晰的捕捉到了,被南瑾瞅了一眼的秦嶽,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
溫老祖宗得理不饒人,繼續哼哼:“老頭子每回見你,你不是闆着臉訓閨女,就是皺着眉頭批兒子……”伸手拉過耷拉着腦袋的南姗,安撫地拍了拍小肩膀,再中氣十足道:“哪家的閨女,有我們小姗姗乖巧聽話,你還不知足,三天兩頭地訓,也不怕把她拘成小呆子!”
——他不常常約束拘謹着,他閨女會變野小子!
早些年賦閑時,因閨女好奇牛是不是吃花,南瑾陪閨女喂大黃牛吃過野花、因閨女好奇毽子裏裝的五花雞毛,南瑾領着閨女觀賞過一堆大公雞喔喔叫的場景,因閨女好奇小孩子爲什麽老吐泡泡,天天纏着他問這到底是爲什麽,無法給出解答的他,有一段日子一見閨女張嘴就頭疼!有如此與衆不同的好奇心,他閨女怎麽可能變小呆子……
南瑾斟酌着詞句,道:“祖父,姗姗漸漸大了,不能再和小時候一樣野着玩,我和夫人已商量過了,等明年開了春,就讓她有自己的院子獨住了,她該學着管人理事、支配銀錢,不能總當長不大的孩子呐。”
南姗吐氣微默,爲毛一個才要邁上十歲年齡的女娃,就要學管人理事啊,明明連小學畢業的标準年紀都不到,唉,古代的孩子早當家啊。
南瑾親來一趟陵安侯府,自不可能空手而回,在陪溫老祖宗聊天下棋品茶之後,将離家數日外居的南姗,也一并帶了回去,馬車之中,南瑾揉揉閨女的小腦瓜,淡和着語氣問:“姗姗,爹爹不來接你,你自個就不想着回家麽?”
南姗抿嘴一笑,大眼睛明亮而有神,兩隻小爪子巴住老爹的袖子,眉眼彎彎的嬌俏讨喜:“原來爹爹是想女兒啦……可是,爹爹,女兒才離開家不到十日呢。”
南瑾面容一整,居然白了南姗一眼,輕嗤道:“臭美啥,爹爹幾日沒訓誡你,正全身不痛快,回去給我當心點。”
——您老拿訓我當吃家常便飯啊……南姗愁眉苦臉建議道:“爹爹,家裏不是還有梵弟弟麽,您若得了空,多教育教育他嘛。”——别老盯着閨女我啊。
南瑾眸光深沉,歎氣道:“誰讓你最不讓人省心啊……”
南姗眨眨眼睛,自我挑錯道:“爹爹,我除了早晨愛睡個懶覺,偶爾亂跑亂跳摔一下,嗯,還有就是吃得比較多,常撐得肚子疼,嗯,再加上我女紅做得不算好,古琴彈得也才堪堪入耳,還有那什麽養的魚老翻肚子,養的花也總枯死……嗯……别的方面,就沒有很出格的錯兒了吧,哪裏不讓您省心啦……”
南瑾喉間似乎噎了一噎,默了一默,半晌才緩緩道:“你不說,爹爹還真沒仔細梳理過,你這丫頭可真是……”
南姗再撲閃撲閃眼睛,等老爹的歸納評價,卻等到一個大爆栗子,‘梆’的一聲,在正額頭中間響起,南姗捂着額頭痛呼,過了一會兒,南姗終是沒忍住,小聲問老爹:“爹爹,我聽嶽哥哥說……”
南瑾面靜色和,道:“别一吞一吐,有話直說。”
南姗低聲問道:“我聽嶽哥哥說,五皇子摔下馬了,是真的麽?”
南瑾深深看了南姗一眼,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
天氣日益寒冷,入冬之後,南姗一連參加了兩場葬禮,一是六十九歲的陵安候病逝,另一是六十三歲的許老夫人過世,兩場凄凄哀哀的白事過後,白生生的雪花也從天空飄落,晶瑩如紛紛揚揚的白色絨花,連下幾天幾夜後,已撒的處處銀裝素裹。
這日,雪後初霁。
南姗穿着一身簇新的素花冬衣,手裏握着暖手爐,站在遊廊下,看穿戴笨拙如小胖熊的南梵,一點一點滾推着大雪球,小胖墩不讓别人插手,自個玩得十分嗨皮+賣力。
讀書乏倦出來散步歇息,散到妹妹跟前的南葛,拿手敲敲南姗的腦門,口吻悠悠:“姗姗,哪有你這樣當姐姐的,梵哥兒哼哧哼哧地滾着雪球,你也不去搭把手?就這麽站在一邊幹看着呀。”
南姗撇了撇嘴,言簡意赅道:“我去搭了,但是他又把我攆走了,嫌我礙事兒。”
南葛忍俊不禁道:“人不大,口氣倒還不小……天這麽冷,還是少玩會吧,我去把他揪回來。”說着,拎了拎袖子,走下遊廊去抓人。
南姗張嘴,哈了一大口熱氣,似神仙吐出一團白霧的仙氣兒,心情有點莫名其妙的郁悶,前一段時間,老爹對她說了蕭清淮的最新境況,胳膊腿兒完好無損,但是,腦袋給摔壞了,并且,壞得相當徹底,再直白點的意思就是——失憶了,誰都不認得,啥事也都不記得了。
如今的蕭清淮,宛如剛出生的嬰兒一般,各種功能全部血槽空空,南姗卻悄悄松了一口氣,不管咋樣,能活着就是最好……但是,皇帝老爺很不滿,勒令禦醫務必要恢複他兒子的記憶。
也不怨皇帝抓狂,好不容易養了快十歲的兒子,一朝又變回十年前,爹不認得了,話也不會說了,大字更是不識一個了,活生生成了一個小傻子,全部要從零再開始養起,确實挺讓人崩潰的。
爲了治蕭清淮的失憶症,禦醫們紛紛使出看家本領,腦門紮針、吃明神藥,腦部推拿等,能使的法兒全使了,均不奏效,也有禦醫提出精神刺激療法,比如拿蕭清淮印象最深刻的東西、或者蕭清淮最熟識的人,加以适當的刺激,經老爹傳話,南姗過幾日也要……去刺激刺激蕭清淮。
……
南姗第一次進皇宮的那一天,是大雪過後非常晴朗的日子,暖陽的光線很明麗,有些明媚的恍眼,皇宮裏十分安靜,屋檐棱角下漱漱滴落着雪水的聲音,輕輕脆脆的。
被接回皇宮養病的蕭清淮,就安置在皇帝的寝宮。
南姗被蘇有亮公公領着前去的時候,蕭清淮正坐在雕欄畫棟的彩廊下,望着幹淨的天空發呆,他穿着豐軟華貴的白狐大氅,長長細細的狐毛堆在頸中,漂亮的臉蛋粉妝玉琢,眼角小小的淚痣甚是清晰,南姗走近,低頭福身行禮:“見過五皇子。”
——半天沒反應。
南姗彎曲的腰腿有點困,據來時蘇有亮的交代,蕭清淮如今的語言水平大概是,大家說的話都是啥意思,他基本能聽懂,但是,從他嘴裏冒出的詞彙量,卻十分有限,因爲他又變成了尖尖的小葫蘆嘴,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南姗估計,她是等不到蕭清淮允她起身了,便自行免了禮姿,擡眼望着甚是安靜的蕭清淮。
蕭清淮也在看南姗,寶石般的眸子透亮透亮的,似是對南姗感到很好奇,微偏歪了腦袋,瞧量着南姗,輕輕眨了眨眼睛,像個童心十足的孩子,隻是卻不開口講話。
——看樣子,還真是失憶到一點印象都沒了。
若是擱在以往,蕭清淮會十分認真地幫南姗糾錯,會抱怨她記性差,會親近地說咱倆誰跟誰呀,會高興地指明要喚他小五哥哥,還會叮囑她下回别再叫錯。
南姗看了看旁邊滿含期盼神色的蘇有亮,想了一想,再問道:“小五哥哥,我是姗姗,你還記得我麽?”
蕭清淮問過南姗最多的問題,便是‘你還記得我麽’,時過境遷,風雲莫測,如今卻換了南姗問蕭清淮這個問題,蕭清淮很不負衆望的開了口,卻又很……負衆望地回答:“我不記得你。”
蘇有亮頓時難掩失望之色——這是五殿下醒來後,說過最多的一句話,不論是皇上,,抑或是雲芳、睿王爺,全部都是如此,連以前最心心念念的小姑娘,竟也不記得了。
南姗低下頭,又想了一想,再擡起眼睛,字字清晰道:“小五哥哥,我們一同坐船遊過湖,一起爬過鳳凰山看景,還一起賞過花、下過棋,你也不記得了麽?”
聽到南姗圓潤珠玉似的說話聲,蕭清淮垂低眉睫,似乎很認真地在回想,末了,終是輕輕搖頭。
南姗又說了好些之前的事,蕭清淮全部以搖頭作答,旁聽的蘇有亮目光已黯淡,南姗靜默片刻,屈膝行禮道:“五皇子多珍重。”
以前,南姗故意裝作不記得蕭清淮,如今,蕭清淮真的不再記得南姗。
從此以後,大概就是陌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