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瑾在南府大門口下車那一刻開始,南老夫人立即遣人讓兒子過來叙話,而被派去的人回來後,很抱歉地告訴南老夫人,二老爺說了,他攜了一身風塵回來,面容邋遢,衣飾不潔,恐母擔憂,故先沐浴整妝,請老夫人勿要着急,他一會就過來。
南老夫人能不着急麽,她現在懷揣着的心情是,你這個死小子可算回來了,老娘正有一肚子話要問你呢,至于兒子在外頭累不累,吃的可好,睡的可好,這種爲兒擔憂的慈母心懷,南老夫人大概……早就忘掉了,或許獨獨忘了南瑾。
……
熱氣蒸騰的浴桶中,南瑾靠着桶沿閉目養神。
一架四扇刺繡梅蘭竹菊的屏風之後,康媽媽垂疊着手,有條不紊地禀告南瑾,他離府之後發生的事情,除了南娆将南娅推落湖中溺死一事,其餘全部和盤托出。
南瑾一字未語,直到沐浴的水溫微涼,才離水穿衣。
這期間,心焦難耐的南老夫人,又派人來請了南瑾兩次,均被二老爺還在沐浴的理由給擋回去了。
……
南老夫人派人三請南瑾未果後,快被氣到冒煙了,連連拍桌喝罵:“這死小子,眼裏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娘,一請不來,二請還不來,三請依舊不來,難不成還要我這個老婆子,親自拄着拐杖去找他不成!”
陪着南老夫人的林氏,看似在勸南老夫人别生氣,實則在火上添油道:“母親别心急,二弟如今官大了,官威自然闊足些,多少人等着想求見二弟一面,還壓根見不着呢。”
南老夫人冷哼,她是他老娘,能和别的人一樣麽!
其實,南瑾從邁進家門到沐浴完畢,一共時長不到……三刻鍾,而對于心急火燎的南老夫人來講,活似她已等了南瑾整整一天。
所以,當南瑾挑簾而入,躬身行禮問安時,南老夫人幾乎是黑着臉,壓着滿心滿肺的怒氣道一句:“回來了?”
南瑾臉上冷冷淡淡,隻輕輕“嗯”了一聲,坐下之後問南老夫人:“母親找兒子有何急事?”
南老夫人竹筐倒豆子似,連口大氣都不帶喘的,十分氣憤加不平道:“瑾兒,娘問你,你大哥和三弟這回的考績,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在吏部當差,職位又不低,你三弟沒升職不說,你大哥怎麽還被降了職,他們可是你的親兄弟,這不看僧面還要看佛面呢,你們那吏部的人都是怎麽辦事的啊……”
待南老夫人自己砰砰砰說夠了,南瑾才平靜開口:“母親,我回吏部交差之時,已知曉此事,特地去查看了大哥與三弟的政績記錄,部内人員确實是秉公評斷,沒有惡意擅斷。”
南老夫人一拍桌子,蠻橫着大怒道:“我不管他們是秉公評斷還是惡意擅斷,總之,你想辦法,給你大哥和三弟都調個新衙門!”
南瑾語氣無波道:“母親,吏部調換官員,自有規章法制,恕兒子無能爲力。”
南老夫人再雷霆震怒拍桌子,氣呼呼道:“你少蒙我,你堂堂一個吏部侍郎,難道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
南瑾看着滿臉怒火的南老夫人,緩緩道:“母親可是要兒子知法犯法,愧對聖上皇恩?”
這麽一頂大帽扣下來,南老夫人直被噎得哽紅了老臉,指尖顫抖個不停。
林氏接口過來,聲情并茂道:“二弟這是什麽話,母親怎麽會讓你做枉法之事,不過,這官場上的托人情走關系,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兄弟手足情深,二弟就如此忍心看你大哥與三弟遭人暗地恥笑?”
南瑾看林氏一眼,又淡淡道:“正因爲手足情深,我才多次與大哥三弟說過,要腳踏實地做事,有了好的政績,擢升不是難事,如今大哥和三弟被評了如此考績,大嫂以爲我臉上便很有光麽?”
再看向南老夫人,靜靜道:“母親,兒子已勸過大哥三弟很多次,他們總也聽不進我的話,還有勞母親多勸勸他們,若再如此混沌下去,日後會被直接罷免官職也說不準。”
南老夫人仿佛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慘淡了臉色,老淚縱橫地凄聲如訴了:“瑾兒,他們可是你的親兄弟啊,你就不能幫他們一把麽?”
見老娘又打出了苦情牌,南瑾直接沉聲道:“母親一定要讓兒子做這枉法之事麽,聖上對兒子恩重有加,兒子實在無法做出不忠君之事,若母親定要兒子難做,兒子索性遞了辭呈,這吏部的官不做也罷。”
南老夫人突然不哭了,顫抖着聲音瞪着南瑾:“你說什麽!”
南瑾言辭清晰道:“母親,自古忠孝難兩全,兒子對母親全了幫兄弟的孝義,便是對聖上厚待的不忠,若兒子隻念着聖上的隆恩,罔顧母親的心意,便是對母不孝,兒子實在不願做這不忠不孝之徒,也隻能提前辭官緻仕了。”
南老夫人呆了。
南家雖是官宦世家,卻從未跻身入真正的上流行列,南家先祖最高最大的官兒,也隻做到正三品,而南老夫人如今出門在外,個個都說她的次子年紀輕輕的,就已經官至正二品,以後定然前程錦繡啊,并且還這麽孝順她,說她福氣可真好啊,南老夫人嘴上雖然說着哪裏哪裏,可心裏卻是極受用的。
若兒子當真辭官不幹了,她诰命夫人的名頭,自然也就沒了,長子官級六品,幼子官級才七品,到時候,那群京城的貴族老太太誰還有空搭理她啊。
南老夫人頓時失聲痛哭:“你這個不孝子,是要氣死娘麽!”
南瑾歎了一口氣,緩緩道:“兒子對聖上盡忠,便是對母不孝,若對母親全孝,便是對聖上不忠,母親說兒子該如何抉擇?”
還能怎麽擇,南老夫人自然想要個……當大官的兒子了。
……
南老夫人大哭了一場後,也就慢慢死了心的心平氣和,這次子是個扭脾氣,辭官這種事兒,他還真能做得出來,當年,她說要把娘家侄女嫁給次子,次子不願意,她強橫着說不願意也得願意,然後,這死小子拎着書和衣裳,就跑去郊外的普生寺了,一連幾個月,甯願在外頭吃苦,也犟着性子不回來,直到她用緩兵之計說不逼他了,這才跟長子回了家。
見最難搞的一樁事暫時了結,南瑾便與南老夫人說起了家常閑話,道:“母親,兒子近兩個月都在外奔波,不知夫人可有将孝敬您的體己銀子按時送來?”
南瑾撂出來辭官這種殺手锏,連南老夫人一時都拿南瑾沒了轍,林氏心裏正郁悶,她還想着若是能勸得南瑾幫忙,好趁機攏回南珏的心呢,猛然聽到南瑾提到了體己銀子,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有種不太妙的感覺浮上心頭。
南瑾不說還好,一提快兩個月都沒見着人影的溫氏,南老夫人又立即怒發沖冠了:“還體己銀子呢!我連一根羽毛都沒見着!”
南瑾皺了皺眉,不待林氏張嘴說話,已揚聲道:“阿黛,你進來!”
留守南府看家的康媽媽走進,對南老夫人、林氏、南瑾各施一禮後,等待問話。
南瑾冷聲道:“夫人不在府裏,沒交代你送孝敬給老夫人的體己麽?”
康媽媽欠了欠身,姿态不卑不亢,道:“回老爺的話,夫人爲了這事,曾專門把奴婢叫過去吩咐,那幾日小姐精神不太好,夫人實在脫不開身回來,便讓奴婢轉告大夫人,讓大夫人拿房裏該領的月例先抵上。”
頓了一頓,才接着道:“奴婢有去秉報過大夫人的。”
南瑾擺了擺手,康媽媽規規矩矩站到了一側,南瑾目光淡淡地掃向林氏,開口道:“大嫂,阿黛所言,可有半分虛假?”
這件事兒吧,林氏壓根就沒放心上,二房以後想從府裏支銀子花使,不說她不高興,南老夫人更是十分不樂意,若此時是溫氏開口,她有多條理由給嗆回去,林氏實在沒料到,南瑾會突然直言發問,故而臉色甚是尴尬道:“這個……這個……”
南老夫人動了動身子,又開始擺老娘譜兒:“瑾兒,現在雖是你大嫂在理家,不過,娘也不是完全不管事了,你房裏要從府中支銀子使的這件事兒,你大嫂給我提過。”
目光定定地看着次子,南老夫人的語聲卻十分和氣,慢悠悠道:“之前不都好好的,怎麽突然要從府裏支銀子了,可是你媳婦給你抱怨了?”
南瑾微垂了眼眸,不急不緩地說道:“母親,早些年,您說家裏花費緊張,讓兒子多幫襯一些,兒子與夫人都體諒家裏的難處,便應下了,如今已過了好幾年,您常說大嫂領家有道治家有方,南家的祖産田地與門面店鋪,這些年不都盈利頗豐麽,大哥與三弟兩家,月月的開支都是從府裏領的銀子,兒子既沒從南家分出去,也有五個兒女要養,府裏的境況也已改善良多,兒子這房重新領該得的月例,母親可是覺着有不妥之處?”
南老夫人還真說不出……不妥這倆字,隻得強撐了微笑,道:“自然沒有不妥之處,是娘疏忽了。”
卻也沒有明着吩咐林氏,以後溫氏要銀子,就痛痛快快給她的意思。
南瑾眼中劃過極度的失望之色,再開口道:“母親沒有覺着不妥就好。”
扭頭淡聲吩咐道:“阿黛,夫人的妝台下壓着的月銀明細單,你現在去取來,拿給大夫人過目,然後去把這兩個月的銀子都領出來,包好兩個月孝敬給老夫人的體己,給我送來這裏。”
康媽媽福了福身,應了聲是,便挑簾出去了。
南老夫人與林氏面面相觑,這也弄得忒面面俱到了,南瑾直接要了這倆月的,後頭溫氏開口,還真不好再押着不給,不然溫氏扭回頭給南瑾一說,這不成自己打自己的臉了嘛。
屋内肅靜片刻,南老夫人輕咳了一聲,而後笑道:“瑾兒一路回來,肚子餓不餓,府裏新請了位做糕點的師傅,手藝很是不錯,你也嘗個鮮。”
南瑾神色淡定地應道:“多謝母親。”
身旁的周老媽媽會意,欠了欠身,然後出去吩咐了。
南瑾再開口道:“母親,下個月便是姗姗與毅哥兒的周歲禮了,周歲禮是孩子的一件大事,兒子想,應該辦得熱鬧隆重一些。”
南老夫人眼眸微閃,熱鬧隆重些,就是要請的客人多些,請的客人多些就是要擺的筵席多些,筵席擺的多些也就意味着銀子……也花的多些,自己的乖孫孫便罷了,她就算出銀子如流水,她也高興,可是南姗那小丫頭,讓她出一個子兒,她心裏就堵得慌……
不過,爲了一會要說的事兒,爲免先惹了兒子不痛快,南老夫人便笑着應了:“行,娘都想好了,取八這個吉利數字,兩個孩子都擺上八八六十四桌。”
這時,簾子被挑開,四個如花似玉的青蔥丫鬟,一人捧着一碟糕點,低眉斂目走進,臉上都是面似桃花的嫣紅嬌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