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氣,這一日卻難得清涼。
南府二房。
園内的金鳳花,盛開的如火如荼,遠遠望着,隻見花色霏霞,若丹鳳之冠,葉似翡翠,如飛凰之羽。
南二老爺的正房夫人溫氏,仰坐在廊下的躺椅中納涼,穿一身月白色的薄綢夏衫,秀發如雲,隻簪一支八寶如意珍珠钗,神色恬淡地瞌眼淺寐。
溫氏今年雖已三十五歲,保養得當的右手,仍是白皙纖纖,此時正輕搭在高高隆起的肚腹之上,旁邊的矮凳上,坐着溫氏早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的第一心腹管事崔媽媽,生得皮膚白淨,眼睛有神。
許久後,一陣舒适的清風拂過,溫氏緩緩睜開眼睛。
因溫氏懷相月份已足,随時都有突發生産的可能,這幾日,崔媽媽時刻關注着溫氏的動靜,此刻,見她小寐醒來,滿臉笑意道:“夫人醒啦,可有不适之狀?”
溫氏右手滑動,來回撫了撫滾圓的肚子,溫聲笑道:“這一胎安生的很,一點也不鬧,比前頭四個可好伺候多啦。”
崔媽媽湊趣道:“前四個都是少爺嘛,難免活潑好動一些,夫人這胎如此平甯,想來定是位小姐。”
溫氏輕歎一聲,頗有遺憾之意:“本以爲前一胎就能生個丫頭出來,沒想到還是個小兒郎,我還誠心拜了那麽許久的菩薩。”
崔媽媽忍不住笑:“奴婢早說了,夫人福澤深厚,您看,您随老爺離京外任這十多年,一口氣爲老爺誕下了四位少爺,尤其是大少爺,今年才十四歲,已是個小秀才啦……”
半側偏了臉,輕輕上揚的嘴角,朝南府大房的位置撇了撇,頗不屑道:“那一房,見天的磕頭燒香拜菩薩,也沒見生下一位小郎來,一屋子的丫頭片子,剛好湊一出九仙女。”
溫氏眉梢輕揚,語調漫不經心道:“大夫人長了我五歲,四十歲的人了,不是也又懷上了麽,可見,這老天爺還是開了眼的。”
崔媽媽嘲諷地笑:“誰知老天爺開了一隻眼,還是半隻眼,她前頭也陸陸續續生了四個,還不是左一個丫頭,右一個閨女,這一胎,保不準還是個丫頭,論福氣,她哪能和夫人比。”
溫氏面含譏色,扯了扯嘴角:“可人家有位好婆婆罩着呢。”
提及溫氏的婆婆,南府的老夫人,春風得意多年的崔媽媽,也不免皺了皺眉:“奴婢就沒見過這麽偏心眼的娘,二老爺也是她親生的,也最爲出挑,可這老夫人的心坎裏和眼珠子裏,隻有她那大兒子、小兒子,還有那嫁出去的女兒。”
崔媽媽越說越不忿,恨恨道:“素日待二老爺懶散的很,用得着二老爺時,又端出一副老娘的架子,不提夫人新嫁的頭三年,單說咱們回京後的這三年,這老夫人生了多少是非。”
歇了一口氣,再冷笑道:“大老爺不上進,典型的光長年紀不升官,便讓二老爺幫忙疏通,二老爺礙不過情面,也算給他尋了份好差事,豈料這大老爺不勤懇做事,還和同僚起争執發脾氣,沒多久,就被踢蹬了出來,害得二老爺被好事者參了幾本,老夫人和大房一家子,不感激二老爺的好心好意不說,反而責怨二老爺尋的差事不好,他們當二老爺是天王老子麽。”
看到溫氏隻撫着肚子,默聲不語,憶及剛回京時的往事,崔媽媽更是憤慨:“二老爺回任京官,她們拾掇出來的院子像什麽話,打發乞丐住的麽,還有,那大房自個生不出兒子來,怨得着二老爺和夫人麽,見夫人一連生了四個好少爺,竟還想奪走小少年,過繼給大房,大夫人是老夫人的嫡親侄女,她倒心疼得不舍往大房裏頭多塞人……”
看了看溫氏的臉色,沒再提溫氏新嫁三年内一無所出,老夫人往二房裏使勁塞人的舊事,也不再絮說,去年二夫人和大夫人前後有孕,老夫人隻細細關料大房的這些個糟心事兒,崔媽媽隻柔和了聲音道:“好在,咱們老爺上進,又與夫人貼心,夫人的娘家又得力,幾個少爺也孝順……”
伸手撫了撫溫氏的肚子,崔媽媽對溫氏笑道:“待夫人誕下小姐,夫人也兒女齊全啦,以後呀,夫人有享不盡的福。”
爲人媳爲人|妻爲人母多年的溫氏,漸漸看得開了,對那些一籮筐的爛事兒聽聽便罷,也不再似年輕時心内堵塞難受,已臨近生産,她隻管自己吃好喝好睡好,再歡歡喜喜生下肚裏的寶貝便是。
不光是溫氏自己,自個的夫婿連同四個寶貝兒子,一緻冀盼有個女兒和妹妹,溫氏想到小兒子去讀書前,都要先對肚裏的孩子,妹妹長妹妹短一番,不覺慈笑道:“但願是個丫頭,若還是個兒子,我也真是沒轍兒。”
崔媽媽喜笑道:“夫人放寬心便是,不管是少爺還是小姐,二老爺都歡喜得很,就看大房那裏,這回能不能一舉得男了,反正呀,他們不敢再打咱們這一房少爺的主意了,二老爺并非愚孝,夫人的娘家也不是吃素的。”
溫氏扶了扶頭上的珠钗,隻輕輕一笑,沒再說話。
主仆二人說了好一會話,溫氏跟前的大丫鬟暗香,捧着一紅木托盤走近,福了福身,脆聲道:“夫人,參湯熬好了。”
崔媽媽從矮凳上起身,先揭開遮住參湯的碗蓋,再從托盤上端起流花細瓷碗,而後坐回矮凳,拿湯匙在裏頭翻攪一陣,驅散了不少熱意,再舀起一湯匙喂到溫氏唇邊。
溫氏笑着喝下一勺,道:“阿碧,我可沒嬌弱到需要喂的地步,你扶我起來,把碗給我,我自己來。”
阿碧是崔媽媽的閨名,二人自小相處,感情甚是深厚,關系非尋常主仆可比,是以言談之間并非全然的恭敬,更多有親近之意。
聞言,崔媽媽嘴裏不依,笑道:“哎喲喂,我的個好夫人,您馬上就臨盆了,老爺千叮萬囑奴婢,要好好照顧夫人,萬不可讓夫人勞累半分,這端碗喂湯之事,老爺都做得來,奴婢可不敢偷半分懶兒。”
說話間,一勺參湯又已送至溫氏唇邊。
雖然婆婆嫂嫂弟妹鬧心,但是夫婿格外體貼,兒子又孝順懂事,溫氏心裏頭雖不是滿滿的甜,卻也很是欣慰,當下,也不再多言,由着崔媽媽一勺一勺細細喂喝下一碗參湯。
喝罷參湯,溫氏覺着身體困頓,便想起身走上一走,崔媽媽忙招呼了丫鬟婆子過來伺候在側,身子沉重的溫氏,單手搭扶着崔媽媽,另一手撐着後腰,在自己的庭院中慢慢踱步。
金鳳花樹植株高大,正值花期,翠雲如蓋間,花彩鮮豔紛飛,溫氏微擡了眼,看着滿樹缤紛富麗的花,笑歎道:“這花開得可真好啊。”
崔媽媽小心地扶着溫氏,亦笑:“這金鳳花,又叫吉祥花,這段日子裏出生的孩子,都是有大福氣的。”
溫氏隻淺淺笑道:“這金鳳花一開就是兩個月,難道六、七月出生的孩子個個都有福氣啦,不過是個圖個吉利罷了。”
忽有一陣涼快的風拂過,幾片金鳳花簌簌飄落,有一片悠悠蕩蕩,恰好飛在溫氏隆起的肚子上,久久凝滞不落。
見狀,崔媽媽“喲”了一聲,打趣道:“夫人,這朵金鳳花哪裏不落,偏落在夫人的肚子上,難不成咱們的小姐還是隻小金鳳?”
月白色的衫子上,落着一朵火紅的金鳳花,溫氏伸手拈起,在手裏轉了轉後,抛落在磚地,不甚在意地笑道:“阿碧,你别隻顧着哄我高興,就瞎說一氣,這小金鳳何等尊貴,怎會落在南府。”
話音剛落,溫氏的臉色突然一變。
見溫氏瞬間變了臉色,崔媽媽比溫氏更緊張,忙問:“夫人,怎麽了?”
溫氏感受着熟悉的酸痛下墜感,嘴角卻泛起一抹溫柔的笑意:“這小東西扭捏了這麽些天,終于肯出來了……”
……
都察院府衙。
南府二老爺南瑾正在朝宣旨的太監叩首:“謝主隆恩。”而後雙手平舉過頭,接過傳旨太監交托的聖旨,再站起身來。
傳旨太監眉花眼笑,沖南瑾拱了拱手,嗓音略尖:“恭喜南大人高升。”再沖四周都察院的各級官員拱手示意:“咱家還有要務在身,就不打擾諸位大人啦,告辭。”
南瑾捧着榮升吏部右侍郎的聖旨,對着四周同僚的恭賀聲,不管是真心的恭喜語,還是假意的客套話,南瑾均隻肅穆着臉,客氣有禮回應,面上不見半分驕傲自得之色。
都察院的領頭官劉大人撫着颌下胡須,暗暗颔首,三十七歲便官至正二品侍郎之職,還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實在是後生可畏,拿自己比較一番後,心下也不由泛出陳年老醋的酸味兒。
圍聚的官員還未散盡,已有人邁進都察院的後衙,給南瑾報上喜上加喜的好消息,朗聲由外至内:“南大人,你今日可是雙喜臨門啊!”
衆人回首,隻見身材高大的大理寺卿,穿着一身官袍跨進門。
有嘴巴快擅八卦的已發問:“陸大人,南大人剛升遷至吏部,這是一喜,不知另一喜從何而來呀,快給咱們說說。”
大理寺卿陸大人拎了拎衣袖,笑聲爽朗:“我進都察院第一道大門時,剛好碰到南府家的仆從,來給南大人的随行報喜,說南夫人剛生下一位千金小姐,進第二道大門時,碰到宮裏來傳旨的公公,又聞南大人升到吏部做了侍郎,這難道不是雙喜臨門?”
又一輪的恭喜聲,潮水般漫向南瑾。
南瑾臉上依舊面癱,心裏卻波瀾了一下,這回終于是個閨女啦麽。
……
南瑾在公事上素來恪守己責,不遲到不早退,待他看到新生産的夫人和新誕下的女兒時,天色已黯淡。
燭光溫馨。
襁褓裏的閨女,紅紅皺皺一團肉,生的是難得一見的胖,比幾個哥哥都要胖,胖得讓南瑾仔細瞧了半天,也沒分辨出來,這丫頭究竟長得像誰。
南二夫人溫氏靜默了片刻,問床邊面癱着臉盯着女兒老半天的丈夫:“老爺,你是不是也覺着她太胖了些?”
足足八斤重的姑娘,南瑾嚴肅的點點頭:“是太胖了些。”
蕭國以瘦爲美,可不以胖爲美,溫氏也沒料到,自己竟生下這麽一大團肉球,略蹙了秀眉,擔憂道:“她要是長大後也這麽胖,可怎麽辦?怕是嫁不出去的吧。”
南瑾眼裏有了笑意,面癱臉卻依舊闆的極端正:“想來是不好嫁,不如,就一直當成胖福娃娃養着吧。”
溫氏噗哧一笑,笑顔如花,伸手摸了摸閨女軟綿綿的肉嘟臉,神色柔和:“這麽大個頭的丫頭,卻不墨迹人,不一會兒就呱呱落地啦,那哭聲也響亮的很。”
南瑾極少笑,此刻卻微揚唇角,道:“玉珑,辛苦你了。”
溫氏閨名喚作玉珑,南瑾一般隻在最親密的時候,才會這樣子喚她,素日多以夫人相稱,此刻,見夫婿又是罕見的露笑,又是親密喚她閨名,可見,對這個胖乎乎肉嘟嘟的閨女非常喜歡,溫氏語調輕柔:“老爺,你給咱們的女兒取什麽名兒?”
南瑾望着嘴裏吹泡泡的胖閨女,想了一想,方道:“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來遲,便喚姗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