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不得不回到兩天前。
首先,在顔朗的病房中,秦漠給周越越簽了名。
那時候,窗外霧色已漸漸散去,露出茫茫的一片天。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流經整個城市的一段長江已進入枯水期,露出沙石雜亂的河床,一些沉在河底的大件垃圾跟着浮出水面,成爲一道亮麗且神秘的風景線。
最中間的一塊小壩子裏立了幾把具有夏威夷風情的太陽傘,一些很有想象力的人們正躺在太陽傘底下假裝曬太陽,真是很有資本主義情調,盡管天上并沒有太陽,而《手機報》告訴我們當前室外溫度隻有4-6度。
然後,秦漠打開保溫桶給我和周越越一人盛了碗雞湯。
顔朗簡直要哭出來了,憤怒道:“你不是來看我的嗎?爲什麽帶來的東西沒有一樣是送給我的全部都是送給我媽媽的?”
秦漠說:“哦,雞湯本來是要送給你的,但是哪裏知道你還在禁食期,隻好便宜你媽媽了。”
顔朗在他們學校号稱說打遍天下無敵手,以毒舌正太之名和校長那位連仙人掌都養得死的兒子滅絕師太并稱爲T大附屬小學的“絕色雙太”,深得高年級學姐們的厚愛,哪裏曉得今天出師不利,碰到了高人,眼看就要被踢館,真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安得猛士兮守家園。
周越越感恩戴德地喝着雞湯,而我茫然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個SD娃娃、一個奧特曼加一個保溫桶,突然想到了一句警醒世人的成語——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秦漠目前的行爲讓人不得不陷入沉思。
我沉思片刻,得出一個結論——他要不是對我有企圖,要不就是對顔朗有企圖。從性别和年齡上再對比一下,他對我有企圖的可能性明顯比對顔朗要大得多。但我自覺除了十六歲就生了個孩子這一點外,其他方面都稀疏平常,要讓他這種精英中的精英刮目相看,實屬困難。如果他果然是對我有企圖,爲什麽會對我有企圖?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算命的說他今年有血光之災,必須找個十六歲就生小孩的姑娘幫忙擋一擋?
事實證明,以上想法完全是我自戀一場,而且我嚴重低估了顔朗的存在價值,盡管這價值實在有點莫名其妙,并且和我的部分想法殊途同歸,這就更加莫名其妙。
秦漠以手支頤,微微笑道:“我想做孩子的幹爹。”
周越越一口雞湯噴了出來,正好噴到我臉上。我擡起袖子鎮定地擦了把臉,驚訝地問他:“這小子就是長得好看點,其實皮得很,成績也一般,又不是女孩,收回去當童養媳都不行,您突然說想收他當幹兒子……”
秦漠一本正經地說:“哦,是這樣的,算命的說我昨天出門會碰到一個小男孩,這小男孩會是我命中注定的貴人,我必須得收他當幹兒子。”
我瞬間無言以對。
周越越立刻放下碗:“這就是緣分啊對吧秦老師,那什麽,朗朗,快叫幹爹。”
秦漠含笑點頭,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吊墜,行雲流水地在顔朗的脖子上繞了幾繞,說:“國内的虛禮我不太懂,收下這個,你就是我幹兒子了。”
顔朗目瞪口呆,明顯還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立刻要把玉墜子取下。
秦漠慢悠悠地說:“這是小時候我母親從京都的寺院求回來的,據說高僧開過光,一戴到脖子上沒滿三年不能取下來,一取下來就會有血光之災。”
顔朗取墜子的手抖了抖,可憐兮兮地看着我:“媽媽,我不想當他幹兒子……”
我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
秦漠笑笑說:“那你把玉墜子還給我吧。”
顔朗說:“這個取下來我不是會有血光之災嗎?”
秦漠爲難說:“這我就顧不得了,這個墜子我準備拿它當傳家之寶的,隻送給我幹兒子。”
顔朗想了一會兒,求生的欲望踩過鄭明明的肩膀,占據了上風,他垂頭喪氣道:“好吧,我勉爲其難當你幹兒子吧。”
周越越忍不住笑,趕緊埋頭下去喝湯。我覺得顔朗幸好沒有生在戰争年代,他實在太适合當漢奸了。
秦漠揉了揉他的頭發:“以後你會一直平平安安的。”
再然後就是第二天,顔朗傷口恢複得很好,終于可以吃流食了。但他實在太急功近利,立刻要求吃叉燒飯,被我罵了一頓。下午,周越越上完課過來幫我看着顔朗,換我回去拿些必需品。走到醫院門口正遇上秦漠,他示意我上車,我猶豫了一下,想着母憑子貴,就上了車。
讀本科時我有一個奇思妙想,覺得這世界擁有多重空間,不同空間住着不同人種。空間雖然多重卻并不重合,而且都是平行向前,沒有任何交點。除非哪一天電閃雷鳴過頭,整個宇宙空間強烈扭曲,旗下的分屬空間被迫交合,人種才有可能從一個空間跳到另一個空間,俗稱架空穿越。而秦漠成爲顔朗幹爹這件事,對于我來說,就好比是一次架空穿越,從公共汽車的世界穿越到奧迪R8的世界,雖然同空間不同階層穿越一般是社會動蕩時才會發生的事兒。
秦漠的車在樓下停住,我們下車時正好遇到房東剛念初中的孫女。
每次一遇到這位孫女我就會很痛苦。
果然她再一次帶來了令我痛苦的消息。她說:“顔姐姐,我奶奶說經濟危機了,得漲房租了,下個月起每月漲兩百。還是一次付半年,總共五千四,她月初來收哈。”
我看了眼秦漠,他倚在車門旁,沒說話。
我把孫女拉到一邊悄悄說:“現在挂牌租賃的房子都在降價,怎麽你奶奶還要漲價啊?我理解她要轉嫁危機的迫切心情,但你看,咱們都是同胞,不能轉來轉去這危機還老在咱們國内轉悠着吧?”
孫女微微一笑,露出牙套:“我奶奶說管不了那麽多,能宰幾個先宰幾個。”
人民群衆的智慧真是太務實了,我歎口氣,頹然地爬上樓。
東西拿下來,秦漠坐在駕駛座上,我自覺地從後座上拿起剛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喝。發車之前,秦漠突然說:“顔宋。”
自從他成爲顔朗的幹爹之後就再也沒叫過我顔小姐,而稱呼的确能立刻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并且,這名字他喊得真是順口。我包着一口水茫然地轉頭看他。他說:“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
我噗一口水沒忍住,全噴到了他衣擺和大腿上。他今天穿的淺色長褲,襯得這口水殺傷力特别強大,而令人格外不能忍受的是,由于太過倉皇,這口水噴出去一半,另外一半倒流回去不幸把我自己給嗆住了。
秦漠俯身過來拍我的背,帶了兩聲笑:“你也太不小心了。”拍完之後從盒子裏拿出紙巾遞給我兩張,自己随便擦了擦慘遭不幸的外套和長褲。
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肯定被嗆紅了。但又懷疑剛那句話是幻聽,不得不再問一遍:“你剛說什麽?”
他看了我一眼,氣定神閑地說:“我姥爺留下來的一棟房子,還有幾套空着,對了,你原來房租多少?”
我愣愣道:“七百一月。”
他淡淡道:“我那邊也七百一套,你搬過來吧,離你學校也近。”
我再一次想這真是母憑子貴,遂給周越越發了個短信,周越越回信表示,房東那老太婆真是太沒有同胞愛了,同時表示,弱勢群體要勇于接受強勢群體的關懷,如果我拒不接受關懷,她會打得我接受關懷。
周越越其實高估了我的氣節。我在邊疆讀大學的時候,外婆和顔朗就多虧了街坊鄰裏照顧,顔朗那時候穿的衣服大多都是鎮上有小孩的家庭接濟的。
基本上,我們一家人都很善于并擅長接受社會關懷。
但同時我們也懂得回報社會,外婆時不時會幫街坊鄰居的孩子們納納鞋底兒,而顔朗也經常幫街坊鄰裏的孩子們寫作業。因爲經常一晚上要寫四五個學生的作業,這就直接鍛煉了顔朗寫作業的速度,轉到C城來以前,顔朗已經光榮地成爲了他們學校寫作業寫得最快的同學。
回到醫院,顔朗正和周越越下五子棋。
秦漠給顔朗帶了牛奶麥片粥,不幸正是顔朗最讨厭的食物。
顔朗嫌棄地看了一眼:“拿走拿走,我才不吃這個。”
顔朗和秦漠之間橫亘着鄭明明這座大山,不能相親相愛實屬無可奈何。
周越越使了個眼色,吩咐我去打圓場,我頭皮發麻地對秦漠說:“他不吃,要不,我吃吧。”
秦漠擡頭看了我一眼:“你喜歡吃這個?那我明天多做一點。”
我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就是覺得浪費了。”
秦漠低頭用勺子攪了攪,自言自語道:“我聽周越越說朗朗很喜歡鄭明明,可惜了,鄭明明就最喜歡吃這個……”
顔朗立刻偏頭過來:“給我給我,我要吃。”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顔朗喝完一整碗麥片粥,周越越對秦漠豎了個大拇指。
臨走時秦漠跟我約好第二天早上去他家看房子。
于是現在,我坐在秦漠的車上,事情就是這麽一步一步發展過來的,我得和他一起去他姥爺那棟老樓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