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相隔,期待來世。他當是化蝶嗎?
陸向北……我恨死你了……她嗚咽出這一句,凝目,遺像裏的他還在朝她微笑,好像在說,小念念,我去等你了,去等你了……
如果可以,她真的願意就這樣不醒來了,如果不醒來,是不是就不痛了?是不是就可以遇見他了?
可是,偏偏的,夜的涼風,還是将她喚醒。
恢複意識的瞬間,她的腦袋依然是木的,自己躺在簡陋的床榻上,周圍人來人往。
身邊有人陪着她,她也不認識是誰,見她醒了,那人便說,“總算是醒了,還能趕上見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她倏然坐起。
望着她空洞的眼神,那人歎息着說,“是的,明天要運回家了,今晚要在這邊舉行儀式,還要給他們換上幹淨的衣服。”
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站起來拖着箱子就走。
“你去哪裏?”那人見她一言不發,很是擔心。
她隻是猛走,往停靈柩的地方猛走。
她說過的,她要一直陪着他,要陪他回家的,她要親手給他換上幹淨的衣服,怎麽可以在這裏?
果然如那人所說,已經在準備穿衣服了,在災後的淩亂中,一切顯得簡單卻莊嚴。
她加快步伐,走到他的面前。
下意識地,又咬緊了唇,他的聲音卻立刻在耳邊響起,不要咬嘴唇,很醜很醜……
她趕緊松開,眼淚卻差點掉下來……
不可以!不可以哭!不可以醜!她要漂漂亮亮地見他啊……
終于,打開……
她閉上眼,至少半分鍾,才敢睜開眼來看……
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
确實多處都有傷,但都做了清洗了,幹幹淨淨的,頭部還用紗布裹起來了,定是砸到頭,頭部傷害嚴重吧……這樣也好,她真的不敢看他面目全非的樣子……
之前一直忐忑,到了現在,反而平靜了。
雖然很痛,痛到麻木,但她知道該做什麽……
從法國來的時候,她就拖了個大箱子,裏面有她帶來的東西。
首先拿出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紙盒來,裏面裝着小心呵護的蘭花。覃婉愛蘭花,法國的家裏陽台上有,她在法國的時候,照料得很仔細,來之前便有一盆開花了……
她小心翼翼把花取出來,旅途中有些損壞,可是無傷大雅。
先把花擺出來,心中默念,你說的,花開了,就來接我回家,現在,看見了沒?花兒已經開了,所以,親愛的陸先生,陸太太來接你回家了,我們,回家……
情不自禁的,淚,又濕了雙眸。
她輕輕拭去,取出那一對雍和宮外買的玉蝴蝶:還記得這對蝴蝶嗎?買蝴蝶的人說,兩人分持雌蝶和雄蝶,若有緣,這一對蝴蝶兒定會重逢的。你說,你去下一世等我,那你把雌蝶帶走,下一世,我們一定還能重逢……
說完,将雌蝶放入棺中,轉身,哭得肝腸寸斷……
良久,才恢複過來,一雙眼睛通紅……
不敢耽誤了人家的時辰,她拿起嶄新的制服給他穿上。
在别人的幫助下,輕輕扶起他的身,套上襯衫的衣袖,繞過背,再穿另一隻袖子。
想起他曾說過的,他和她,背上同一位置,都有着一顆朱砂痣,這說明,他們是夫妻相,注定的一對人。
隻是,既是夫妻相,既是注定的一對人,爲什麽上天還要安排他舍下她,獨自先去?
悲切中,情不自禁想用手去摸他那顆痣,那顆長在和她同一位置的朱砂痣,來生,這會是他們尋找彼此的标記嗎?
當她的手觸到他背上那長痣的地方時,手中穿了一半的襯衫垂落,再一次地,淚如雨下……
眼前出現他嬉皮笑臉的模樣:“我自己的老婆,要放在我自己身邊才放心!”
“看看我們的痣,注定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夫妻!”
震後的海地,有這樣一個中國女人。
每天在各個救援場所、醫療中心奔走,見到男子躺在擔架或者病床榻上,就必定要把人家翻轉過來看清楚,若在路上遇到背影疑似華人的男子,也必定要追上去看個仔細。
她不坐車,隻是步行,踏着太子港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都不肯放過,每一個廢墟都不願錯過。
甚至,将男子的照片印了無數張,在大街上逢人便用法語問,“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她的法語并不好,似乎是現學現賣的,别人答什麽她不一定懂,隻看得懂眼神和點頭搖頭,但往往的,她得不到肯定回答,于是便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塞張照片給對方,再用法語說,“如果你見到他,一定要告訴他,他太太在找他!”
後來幾天,她似乎學會了克裏奧爾語,隻是,也隻會這兩句,逢人必問,逢人必托。
初時,她衣着整潔,雖然是素服,卻看得出出身良好,然而,到了後來,她亦和災民沒什麽兩樣了……
這樣的女子,若奔在别的地方,路人一定會認爲她是瘋子,可是,在震後的災區,卻是再正常不過,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廢墟裏毫不言棄地尋找家人,她,亦不過普通的一名妻子而已……
她居無定所,每天二十四小時,馬不停蹄地奔走,沒有白天和黑夜,累了,就随便坐在哪個救援點的地上小憩一下,打個盹,醒來,繼續她的尋找之旅。
她堅信,隻要她堅持不放棄,就一定會有找到的一天。
有時候,會遇上地震中幸存的當地人,他們也在尋找親人,于是,便會結伴同行。彼此言語不通,不過沒有關系,心和心的想通是沒有國界的,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便足以讓彼此懂全部!
有的人,找到了。
雖然這個幾率很小很小,可是,終究有人在臨時醫院或者廢墟裏找到了摯愛的親人,看着他們擁抱在一起,她會和他們一起流下幸福的淚,然後微笑,鼓勵自己,她,也一定能找到的!
有的人,找到的是遺體。
她會和他們同哭,然後更加堅定地奔向前方,這樣的結局不是她要的,所以,她不能休息,不能停止,一定要在他還有呼吸的時候找到他!
她相信,他會的,他會在某個角落裏等着她!他隻是在跟她捉迷藏!他隻是在考驗她對他的愛夠不夠!
他一定還在!
奔走在太子港的每一寸土地上,她的鞋破了,可物資貧乏的震後,誰還會有閑心來管這個?
穿着那雙破爛的鞋,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奔走,她光潔完好的足,起了血泡,被鑽進鞋裏的礫石割破,可她連痛都感覺不到,心裏唯一的信念,就是尋找!尋找!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看過了多少日落日出,走過了多少路。
那日,陽光很好。
她從借來靠了幾個小時的簡易臨時住所出來,一瘸一拐,繼續往前走,刺眼的陽光蜇得她眼睛微微痛。
她眯上眼,朝下一個目的地走去。
仍是一路詢問,一路委托。
之前背着的滿滿一背包印有照片的紙,已經發出去大半,背包越來越輕了,希望到底是越來越渺茫還是越來越大?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環繞太子港好幾圈,有的臨時醫院似乎已經來過幾次了,可是,她不灰心,因爲每天都有被新的病人轉進轉出,隻是,有的醫院的護士都認得她了,見她來,同情地搖搖頭。
她卻堅定地微笑,用中文說,“沒關系!隻要還是失蹤,就代表有希望!陸太太,你要加油!”